第03章

 

  侯爵夫人沉吟不语,蓦地,她将在指间长久把玩的金鼻烟壶啪嗒一声放在桌上,说道:“那么,既然我已开始自我坦露,我想和盘托出。好好听着:

  “有一次,我平生绝无仅有的一次,我恋爱了,但爱得与别人不同,这是热烈的,不可遏止的,席卷一切的爱,而实际上是理想的柏拉图式的爱。噢!听到一个十八世纪的侯爵夫人平生只有一次爱情,而且是柏拉图式的爱情,这令你很惊讶吧!唉,我的孩子,你们这些年轻人,这是因为你们以为了解女人,但却一无所知。如果许多八旬老妪肯向你们坦率地叙述身世,你们或许会发现在女性的心灵里你们没有想到的恶习和德行的源泉。

  “现在,你猜一猜,我,侯爵夫人,贵妇中最傲慢和目空一切的侯爵夫人,我为之神魂颠倒的男子属于什么阶层。”

  “是法国国王,或者是王太子路易十六。”

  “哦!如果你这样猜下去,得有三个小时才能猜到我的情人。我不如告诉你吧:这是一个演员。”

  “在我想象中,这依然是个国王。”

  “在戏台上出现的最高贵最洒脱的国王。你不吃惊?”

  “不太吃惊。我听人说,甚至在法国偏见最有势力的时代,这类不分贵贱的结合也并不罕见。埃皮奈夫人①的一位女友跟热利奥特②不是一起生活吗?”

  “你非常熟悉我们的时代!这真叫可怜。唉!正是因为这一类行为记载在回忆录中,以惊奇的口吻援引出来,你才断定它们罕见,与时代风尚是矛盾的。请相信,他们那时引起了轰动;当你听说吉什公爵、马尼康公爵、利奥纳夫人和她的女儿的丑行败德时,你便能肯定,这类事在发生的当时同你读到的时候,一样令人气愤。你认为以愤懑的笔触转述给你看人,才是法国正直的人吗?”

  我丝毫不敢反驳侯爵夫人。我不知道,我们俩哪一个更有资格去下断语。我请她言归正传,她又这样说下去:

  “为了向你表明,这件事多么难以令人容忍,我要告诉你,第一次我见到他以后,我对坐在我身旁的里埃尔伯爵夫人表达了我的倾慕之心,她回答我:‘我的绝色美人,除了我,你没对别人这样热切地表白心声,做得很对;假如人们怀疑到您忘记了,在大家闺秀的眼中,演员算不得人,人们就会不留情面地讥笑您。’“费里埃尔夫人这席话萦回在我脑子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当时的处境,我觉得这轻侮的口吻很荒唐;这种对我万一透露了倾慕之情会损害自身的担心,好象假惺惺而又带有恶意。

  “他名叫莱利奥,意大利人,但法语说得很出色。他大概有三十五岁,尽管在舞台上他往往显得不到二十岁。他演高乃依的戏胜过演拉辛的戏;不过,无论是演这一个和那一个戏剧家的戏,他都是无与伦比的。”

  我打断了侯爵夫人:“我很惊讶,他的名字没写在戏剧天才的年鉴上。”

  她回答说:“他向来默默无闻,无论城里还是宫廷内,大家都不欣赏他。开初,我听说他受到喝倒采。后来,观众考虑到他内心的热烈和不断上进的努力,容忍了他,有时向他喝采;总的说来,观众一直把他看作一个趣味低劣的演员。

  “这个人在艺术上不属于他的时代,跟我在风俗上不属于我的时代一样。或许就是这种非物质的,然而强大无比的联系,从社会链条的两端,将我们的心灵吸引到一起。观众不理解莱利奥,如同社交界对我的评论。‘这个人演得太过分,观众这样评论他,‘他表演过分,却一无所感。’而人们这样评论我:‘这个女人可憎可厌冷冰冰的;她没有感情。’有谁知道我们这两个人是否最强烈地感触到时代气息呢!

  “那时节,悲剧要演得十分得体;必须有风度,即使是打耳光也罢;必须死得体面,要优雅地倒下去。戏剧艺术编排得适合上流社会的口味;演员念白和动作要跟费德尔和克吕泰奈丝特拉①用作古怪打扮的裙环和粉相调和。我没有斟酌和品评过这个流派的弊端。我思索得不深入;只是悲剧使我厌烦得要命;由于要适应它,这种格调实在不高,我一星期得两次鼓起勇气去受这份罪;我听这些矫揉造作的大段台词时流露出冷瘼的不自在的神态,使得人们议论我,说我对艳诗丽词之美麻木不仁。

  “我离开巴黎很长一段时间,有一晚我又上法兰西喜剧院,去看《勒·熙德》的演出。我在乡下小住时,莱利奥已被这个剧院接纳。我是头一回看到他。他扮演罗德里格。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便激动起来。他的嗓音深沉,不很响亮,却遒劲有力,抑扬顿挫,观众批评他的,这是其中一个方面。观众期待熙德是男低音,正如他们希望古代英雄都是高大强壮的那样。一个国王不到五尺六寸高,是不能戴上王冠的:这同高雅趣味的评断截然相反。

  “莱利奥矮小瘦弱;他的美不在于形体,而在额角的庄重,举止无可抗拒的优雅,步态的潇洒,脸孔高傲而忧郁的表情。

  我从未见过一尊塑像、一幅绘画、一个人,有更理想、更高妙的美的的魅力。幻美这个词大概是为他而创造的,用于他所有的言语、眼神和动作。

  “我怎么对你说呢!我所产生的印象委实是幻美。这个人,他走路,说话,不拘一格和无所企求地行动,呜咽时既发出声音又出自心灵,忘却自身,与激情混同;这个人,他的心,好像使他憔悴颓丧,他的一瞥包含着我在上流社会寻觅不到的全部爱情,对我产生的力量宛如电流;这个人,生不逢时,得不到光荣和赞赏,只有我了解他,同他一起向前,五年里他是我的国王、上帝、生命和爱情。

  “见不到他,我便不能生活下去:他统治我,他主宰我。

  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个人,但我对他的理解不同于费里埃尔夫人;这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是一种精神伟力,一个精神大师,他的心灵能随意揉捏我的心灵。不久,我再也不能隐藏我对他的印象。我放弃法兰西喜剧院的包厢,以便不要暴露自己。我假装变得虔敬,每晚上教堂祈祷。其实,我打扮成年轻女工,置身于平民之中,随心所欲地听他念白欣赏他的表演。临了,我买通剧院的一个职员,在大厅的角落订了一个隐秘狭小的位子,任何人都看不到我,而我从一条暗道进出。为了更加稳妥,我打扮成学生模样。我作出这些疯狂举动,是为了一个我跟他人未说过一句话,从未交换过一个眼风的人,我这样做自有神秘感的吸引力和幸福的幻念。我的客厅的大挂钟敲响要演戏的钟点时,我的心就怦然乱跳。我试图凝神静思,这时仆人准备好我的马车;我激动地迈步向前。倘若拉里厄在我旁边,我会粗暴地对待他,打发他走开;我极其巧妙地避开其他讨厌的家伙。我看戏的热情生出的机智令人难以相信。我非得躲躲闪闪,精经小心,才能在五年内不让拉里厄知道这种热情,而他是最爱忌妒的人,另外也不让我周围那些恶毒家伙知道。

  “不瞒你说,我不但不同这种热情斗争,反而贪婪地欣然地沉浸在里面。这种热情多么纯净呵!我何必要为此脸红?这种热情给我创造了新生活,终于促使我追求我早就想了解和感受的东西;这种热情在某种程度上使我成为女性。

  “我是幸福的,因感到颤抖、窒闷、瘫软而自豪。强烈的心跳第一次唤醒我麻木的心时,我的骄傲如同年轻的母亲感到胎里的孩子最初颤动时的心情。我变得爱赌气,爱笑,狡黠,反复无常。好心的拉里厄观察到,虔诚使我变得奇怪地任性。在社交界,大家感到我一天天变得更好看,我的黑眼珠莹莹放光,我的微笑含有深意,我对一切事物的见解切中要害,比人们认为我能达到的看得更远。大家把这归功于拉里厄,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我的回忆很不连贯,因为我这一时期的生活回忆多得满溢而出。给你诉说,我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我的心一听到莱利奥的各字还要战栗。刚才我对你说,一听到挂钟敲响,我就快乐和激动得哆嗦。至今我仍然好像感到钟声敲响时,我身上油然而起的美妙的窒闷状态。从那时起,我几经沧桑,好不容易才幸福地待在玛雷区的一个小套间里。嘿!我毫不留恋我豪华的公馆,高贵的城厢,往昔的辉煌,却留恋使我缅怀爱情与梦幻时代的事物。我在厄运中留下几件这个时期的家具,如今我看到这些家具就十分激动,仿佛钟声快要敲响,我的马儿在踩踏路面似的。噢,我的孩子,永远不要这样恋爱,因为这是一场风暴,至直与世长辞才能平息!

  “于是我动身了,活泼,轻快,年轻,幸福!我开始珍惜构成我的生活、豪华、青春和美貌的一切。幸福通过五情七窍和所有毛孔向我显示出来。我悄然蜷缩在四轮华丽马车里,双手插进皮笼,对着我对面的金框镜子,左左右右地端详自己光采照人的打扮过的脸。那时妇女的服装一直受到后人的嘲笑,非常华丽,光彩夺目;穿得趣味高雅,因过分奢华而受到指责,但能给美貌一种高贵和妩媚的气息,那是绘画也无法表达出来的,穿戴上羽毛、服饰和鲜花的全副盔甲,一个女子不得不行动迟缓。我见过非常白皙的女人,她们搽脂抹粉,穿上素白衣服,拖着波纹织物的长裙裾,灵巧地摇晃头上的羽饰,毫不夸大,俨然是天鹅。不管卢梭怎么说,她们确实象鸟儿,超过我们像胡蜂:我们穿上一身臃肿的绫罗绸缎、细布宽衣,遮住孱弱的瘦身子,有如绒毛遮住斑鸠那样;从臂膀垂挂而下的花边像长长的羽翼;我们的裙子、丝带和宝石五彩缤纷,光怪陆离;我们小巧的双脚稳稳当当地穿上漂亮的高跟拖鞋,这时我们似乎确实害怕踩到地上,就象一只溪水边的鹡鸰,小心翼翼地走路。

  “我给你讲述的时代,已经开始使用金黄色的脂粉,给头发染上淡灰色。这种使长发减弱生硬色彩的办法,使脸孔变得十分柔和,给眼睛增添异常的光彩。额头完全坦露,消失在这种千篇一律的淡雅的头发中。额头因此显得格外宽阔和纯洁,妇女都有一种高贵的神态。依我看来,假发卷向来不见得柔媚,代之而流行的是低垂的头发和大圈圈发,垂落到颈根和后肩。这种发式对我很合适,而且我以首饰繁多和花样翻新而闻名。我出门时而穿一件绣上鵲/oo??的肉色丝绒长裙,时而穿一件镶虎皮边的白缎紧身服,时而穿一套淡紫色绣银线锦缎服装,并且插上嵌有珍珠的白羽毛。我就这样出门拜访,等待第二出戏上演;因为莱利奥从来不演第一出戏。

  “我在各个沙龙里引起轰动,当我又登上我的华丽马车时,我得意地望着那个热恋莱利奥,而且可以被人所爱的女人。至今我要打扮得漂亮的唯一乐趣,就在于我要让人产生嫉妒。我要浓装艳抹的用心,是对那些策划反对我的可怕阴谋的女人来个十分平和的报复。我一旦恋爱,便开始享受到自己美貌的愉快。我只有拿这个献给莱利奥,以补偿巴黎人拒绝给他的成功,我乐于想象,一旦他知道R侯爵夫人崇拜他,这个受到嘲笑、冷落和嫌恶的可怜演员会多么自豪和快乐。

  “再说,这仅仅是欢乐的转瞬即逝的幻想;我从自己的地位得到的是各种收获和利益。我的想法一旦成形,我一发现我的爱情确已形成某个计划,我就勇敢地压抑下去,身分产生的高傲感又对我的心灵施展权力。你用惊愕的眼光来看我?

  我待会儿对你解释这一点。让我畅游我的回忆这个迷人的世界吧。

  “八点左右,我就驱车到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加尔默罗会修女小教堂;我打发马车回去,好象要去参加这时举行的宗教布道;但我只穿过教堂和花园;我从另一条街出来。我上到一个阁楼,找到一个名叫弗洛朗丝的年轻女工,她死心塌地忠诚于我。我关在她的房里,快意地将我的首饰衣装放在她的破床上,穿上方方正正地黑衣服,佩上驴皮鞘的长剑,戴上向往神职的年轻中学校长的对称假发。我本来就高高大大,褐色头发,目光和善,像个小小的名声不好的教士要躲起来去看戏那样,神态笨拙伪善。弗洛朗丝以为我真有外遇,同我一起笑谈我的变形,我承认了,为了得到欢乐和爱情的陶醉而变形,那些到小饭馆秘密进晚餐的疯姑娘也不会象我那样快乐。

  “我登上一辆出租马车,缩到剧院的小包厢里。啊!这时,心跳、恐惧、欢乐、急不可耐都中止了。深深的凝思占据了我所有的官能、我像失神似地一直等到幕启,处在庄严肃穆的等待之中。

  “就如同秃鹰在有威慑力的飞掠而过中抓住一只山鹑那样,它先在山鹑的上空有魔力的盘旋几圈,然后攫住气喘吁吁、一动不动的山鹑;莱利奥的心灵,他的悲剧演员和诗人的伟大心灵,裹住了我的全部官能,把我投入到欣赏的痴呆状态中。我倾听时,双手在膝头痉挛,下巴搁在包厢的乌得勒支丝绒上,眼角淌满泪珠。我屏息敛气,诅咒使人目眩神疲的灯光,我的眼睛盯住他的手势和脚步,被灯光晃得干涩灼痛。我真想抓住他的胸脯每一细小的起伏,他的额角每一细小的皱褶。他表演出来的激动和剧情中的不幸,像真情实事深入到我心坎里。不一会儿,我便分不清真假。对我来说,莱利奥不存在了:这是罗德里格,这是巴雅泽,这是伊波利特①。我憎恨他的敌人,我为他的危险而战栗;他的痛苦使我同他一起抛洒滚滚热泪;他的死使我喊出声来,我不得不咬紧手绢,憋住声音。两幕之间,我精疲力竭瘫倒在包厢深处;我像死了一样待在那里,直到高亢的前奏曲向我预示幕启。于是我又振作起来,变得热烈和精力充沛,为的是欣赏、感受、流泪。在这个人的才能里,有那么多的清新气息。那么多的诗意,那么多的青春!那一代人真得是铁石心肠,才不拜倒在他脚下。

  “尽管他冒犯各种约定俗成的思想、尽管他不可能迁就愚蠢的观众的趣味,尽管他衣冠不整使女士们反感,尽管他藐视男人的愚蠢要求而得罪他们,他仍然有崇高的力量和不可抵御的魅力的时刻,他的眼神和言词这时攫住了倔强的无情无义的观众,就象捏在他手心里,他迫使观众鼓掌和战栗。这种时候很少见,因为不能突然改变一个时代的整个精神;当这种场面出现时,观众狂热地鼓掌;巴黎人好像为他的天才所折服,愿意为他们的不公道赎罪。我呢,我宁可相信,这个人有时拥有异乎寻常的力量,最瞧不起他的人感到不由自主地被拖着走,让他获得成功。说实在的,这时,法兰西喜剧院的大厅好像染上了狂热。走出剧场,大家面面相觑,很惊讶给莱利奥喝了采。而我呢,我沉浸在激动中;我叫喊,我流泪,我热烈地呼喊他,我狂热地叫着他的名字;我微弱的声音幸亏消失在我周围爆发的风暴般的狂呼乱喊中。

  “另外有几次,我觉得场面很崇高,观众却朝他吹唿哨,我气忿地离开剧场。这些日子对我最为危险。我强烈地想去找他,同他一起哭泣,诅咒这个时代,向他献上我的热情和爱情,以此安慰他。

  “有一晚,我从专用的暗道出来时,看到我面前飞快掠过一个瘦小的人,朝街上走去。一个布景工人向他脱帽,对他说:‘晚安,莱利奥先生。’我马上急切地想挨近去看这个不寻常的人,冲过去跟踪他,我穿过街道,不顾要遇到危险,跟他一起走进一爿咖啡馆。幸好这是一个不三不四的咖啡馆,我大概不会遇上我那阶层的人。

  “在一盏蹩脚的蒙上烟尘的灯的光亮下,我盯住莱利奥,我以为自己搞错了,跟踪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他至少有三十五岁:黄蜡蜡、羸弱,憔悴;穿得很差;气宇十分平常;嗓音沙哑微弱,同流里流气的人握手,狂饮烧酒,满口污言秽语。我几次听人叫他的名字,才肯定这果真是舞台上的神灵,伟大的高乃依的作品扮演者。我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迷住我的魅力,甚至找不到那样崇高、热烈和忧郁的眼神。他的目光阴沉,微弱,近乎愚蠢;他对咖啡馆伙计说话时,谈论财博、酒店和妓女时,嗓音不堪入耳。他的举止猥琐,谈吐下流,脸颊的油彩没擦干净。这不再是伊波利特,这是莱利奥。

  神庙空落落,十分寒酸;神谕默然无声;天神变成了人;连人也不是,是演员。

  “他走了,而我久久地留在位子上发呆,忘了喝带香料的热酒,我叫了这份酒只是了为摆出骑士风度。我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和朝我投过来的目光时,恐惧袭上心头;我平生头一遭处在这样暧昧的境况中,跟这种阶层的人厮混;后来,流亡国外锻炼了我,使我能应付这类对我的地位很尴尬的场面。

  “我站起来想溜走,但忘了付账。伙计追了上来,我羞愧难当;只得回到店里,对柜台作解释,忍受朝我投来的轻蔑和嘲讽的目光。我走出门来,觉得有人尾随在后。我找不到马车钻进去;喜剧院前面已经见不到马车。沉重的脚步声历历可闻,总在跟踪着我。我哆嗦着回过身,看到一个魁伟的莽汉,我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已经注意到他,他的模样很像密探,或者比这还糟。他对我说话;我不知他说些什么,恐惧使我丧失了理解力;不过我还算头脑清醒,想到要摆脱他。恐惧给人以勇气,我顿时变作女中豪杰,猛地在他脸上打了一拐杖,然后仍掉拐杖,以便跑得快一点,我的大胆使他呆住了,我像闪电一样快跑,直跑到弗洛朗丝家才停住。第二天中午,我在拉上轻纱帘和柱头插上粉红羽毛的床上醒来时,以为做了一个梦,从昨天的奇遇和失望中感到极大的侮辱。我真以为自己断绝了爱情,我想自我庆幸,可是徒然,我感到要命的悔恨,烦恼又降落到我的生活中,一切都幻灭了。这天,我把拉里厄赶了出去。

  “夜幕降临,给我带来的再也不是以往令人舒畅的激动。

  我觉得世界平淡乏味。我上教堂聆听布道,决计变得虔诚;我着了凉,回来就病倒了。

  “我卧床数日。费里埃尔伯爵夫人来看望我,叫我放心,我没有寒热,卧床反使我得病,我必须散散心,出门上喜剧院。我以为她看上拉里厄,希望我早死。

  “事情并非如此;她硬逼我跟她一起去看《西拿》①的演出。‘您不去看戏了,’她对我说,‘正是虔诚和烦恼慢慢毁了您。您很久没看到莱利奥,他大有进步;如今观众有时向他喝采;我想,他会变得令人容忍。’“我不知道怎么被拖走的。再说,我已对莱利奥不再迷恋,在大庭广众中面对他的诱惑力,不用再担心毁了自己,我浓妆艳抹,坐到舞台一侧的大包厢里,面对我以为不再存在的危险。

  “然而危险近在眼前。莱利奥美妙卓绝,我发觉,我更加钟情于他。昨天的奇遇我觉得只是个梦,莱利奥不可能不同于我在舞台上见到的那样。我身不由已地沉湎在可怕的激动中,这样激动是他感染我的。我不得不用手绢掩住泪水纵横的脸庞”;在慌乱中,我抹掉了胭脂,碰掉了美人痣,费里埃尔伯爵夫人催我缩到包厢深处,因为我的激动在大厅里引起轰动。幸亏我的手段高明,让人以为这样唏嘘激动是伊波利特·克莱隆小姐的表演引起的。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十分冷静、十分刻板的悲剧女演员,由于她的教育和性格,也许对当时人们所理解的戏剧职业是过于高不可及;但她在《西拿》中念‘多美’这个词的方式,使她闻名遐迩。

  “说真的,她同莱利奥同台演出时,她的演技远远高于她的实际水平。虽然她对他的演技也表示合符分寸的藐视,她却不知不觉受到他的天才的影响。当他们俩在舞台上表演激情趋于一致时,她会向他汲取灵感。

  “那一晚,莱利奥注意到我,要么由于我的打扮,要么由于我激动;因为我看到他在下场时,向当时流行坐在台上的一个观众问我的名字。从他们的目光朝我投来的样子,我一目了然。我的心扑腾乱跳,几乎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注意到,演戏时莱利奥的目光好几次往我这边射来。他询问的那个人是布雷蒂亚克骑士,骑士一面望着我,一面几次跟他说话;为了能知道骑士关于我对他说过的话,我情愿作出巨大牺牲!莱利奥的面孔不得不保持庄重,避免损害角色的尊严地位,却毫不流露能让我捉摸出布雷蒂亚克怎样谈论我的表情。再说我很不了解这个布雷蒂亚克,我想象不出他会说我好话还是坏话。

  “就从这一晚起,我明白了爱情已把我同莱利奥拴了起来:这种激情完全是精神上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我爱的不是他,而是他擅长扮演的古代英雄;这些一去不复返的直爽、磊落、温柔的人物,又在他身上复活了,我同他待在一起,通过他回溯到被后世遗忘的讲求美德的时代。我自豪地想,在那时,我就不会不被了解,受到诬蔑,我就能献上我的心,我就不会落到去爱一个戏剧幽灵。对我来说,莱利奥只是熙德的影子,只是今日法国人嘲笑的古代骑士爱情的代表。这是个人,是个演员,我不怕他,我见过他;我只能在大庭广众中迷恋他。而我的莱利奥则是个想象中的人,一离开喜剧院的华灯,我便再也抓不住他。必须有舞台的想象,油罐灯的照射,服装打扮,他才能成为我所爱的人。剥夺了这一切,他对我又回复到虚空之中;他像一颗星星,在破晓时隐去了。离开了舞台,他便不再能使我急切地想看到他,即使我为此而失望。这对我犹如欣赏一个烧成灰烬,贮存在陶罐里的伟人。

  “我通常接待拉里厄的时间现在却往往不在家,尤其我断然拒绝今后同他的关系超出友谊,这一切使他产生了嫉妒,说实话,这次比以往使他感到的嫉妒更有理由。有一晚,我上加尔默罗修女教堂,想从另一个出口溜走,这时我发觉他尾随着我,我明白今后几乎不可能对他隐瞒我晚上的奔忙了。我打定主意公开上剧院。我逐渐学会了必要的弄虚作假,隐藏起自己的印象,我开始大声赞扬伊波利特·克莱隆,这可以遮人耳目,掩盖我的真正的感情。从此以后,我处境更加困窘;我被迫小心谨慎,我的乐趣减弱缩小了。可是,从这种处境又产生另一种处境,迅速获得了报偿。莱利奥已看到我,在观察我;我的俏丽震动了他,我的敏感也讨好了他。他的目光很难离开我。他有时为此分心,使观众不满。不久,我不会搞错:他爱我爱得昏了头。

  “我的包厢好像令沃德蒙公主艳羡,我让给她,订了一个小一点、更往里凹、位置更好的包厢。我完全伏在栏杆上。不放过莱利奥的一个眼风,而他的目光可以寻找我,却不会损害我。我甚至不需要用这种方法同他的感觉沟通:从他的嗓音、胸脯的叹息、念诗的语调和某些语句,我明白他在对我说话。我是最骄傲最幸福的女人;因为这时爱我的不是演员,而是英雄。

  “唉!两年来我心底里孕育的爱情没人知道,纯粹是单相思,又是三个冬天过去,这一爱情虽然有人共享,我的目光却不给莱利奥权利,让他希望超过亲密而神秘的关系。我早就知道,莱利奥常在我散步时跟着我;我不敢看他,也不敢在人群中分辩出他来,我可不愿在剧场外面认出他来。只有这五年是我八十年生活中最充实的。

  “末了,有一天,我在《法兰西的默居尔》中看到一个法兰西喜剧院新聘演员的名字,由他代替莱利奥,莱利奥到国外去了。这个消息对我是致命一击;我想象不出,没了激动,没了这激情和风暴的存在,我今后怎能生活下去。这件事使我的爱情迅猛发展,几乎把我毁了。

  “这以后,我不再作内心斗争,凡是有碍我地位尊严的想法,刚露头就压下去。我不再庆幸莱利奥实际上的熊样子。我在受折磨,暗底里念叨着他为什么一点不象舞台上的形象,我甚至希望他年轻俊俏,像每晚艺术塑造的他,以便能为他放弃我的偏见引起的倨傲和我肉体的反感。现在我要失去这个精神寄托,长期以来这充满我的心灵,激励我去实现自己所有的梦想,探索积极的生活,不过以后也会使我憎恨生活、莱利奥和我自己。

  我正在这样犹豫不定,这时我收到一封信,字体从未见过;这是唯一的一封情书,我保存在拉里厄上千封保证信和另外上百人写的上千封香喷喷的求爱信中。实际上,这是我收到的绝无仅有的情书。”

  侯爵夫人住了声,站起来,走过去有把握地打开一只细木镶嵌盒子,抽出一封揉皱的极薄的信,我很费劲才看清上面的字。

  夫人:

  我思想上有把握,这封信只会引起您的轻蔑;您甚至会觉得它不配使您气愤。但是,对于一个落入深渊的人来说,多投或少投一块石头到渊底,又有什么关系呢?您会将我看成疯子,您没有搞错。唉!

  您大约会暗暗可怜我,因为您不会意识到我的真诚。

  假若虔诚使您礼贤下士,您或许会明白我的绝望多么深广;夫人,您本应已经知道,您的眼睛能作恶也能行善。

  唉!我说,如果我得到您一次怜悯也罢,如果今晚在我千呼万唤的时刻(每晚我在这时又获得新生),我在您的脸上看到一丝怜悯的表情,我动身时会减轻一点不幸;我从法国会带走美好回忆,也许能给我力量,生活在别的地方,继续我徒劳无益的艰辛的职业。

  夫人,您大概已经知道:我的惶乱,我的激动,我愤怒和绝望的喊声,多少次不可能不在舞台上泄露出来。您不会点燃这些欲火,而丝毫意识不到您的所作所为吧。啊!您就像老虎玩弄猎获物那样,也许您以引起我的痛苦和狂热来自娱吧。

  噢!不,这是过分的推测。不,夫人,我相信不会这样;您连想也没想过。您对伟大的高乃依的诗句很敏感,您跟悲剧的崇高情感息息相通:如此而已。我呢,失去了理智,大胆以为只有我的声音有时唤起您的同情,我的心在您的心里引起回响,您和我之间有着比我和观众之间多出一点东西。噢!这是一种标志,不过这是非常甜美的痴狂!让我这样痴狂吧,夫人;这与您有什么关系呢?您担心我去炫耀吗?我有什么权利这样做?我有多大的权利使别人相信我的话?我只会使自己成为有理智的人的笑柄。让我这样痴狂吧,我对您说,我诚惶诚恐接受这种信念。这信念给我的幸福超过观众对我的严厉给我的忧愁。让我给您祝福,跪着感谢您的同情,我在您的心灵里发现了,而其他人的心灵都没给予我这种同情;还得感谢您的眼泪,我看到您为我扮演的不幸遭遇流泪。您的眼泪往往把我的灵感推到狂热的地步,感谢您胆怯的目光,至少我相信是为了试图安慰我,对观众的冷淡别在意。

  噢!你为什么生来处在荣华富贵之中!为什么我只不过是默默无闻艺术家!我就是得不到观众的青睐,也没有金融家的富豪,用来交换一个姓氏,一个头衔,这是我至今嗤之以鼻,或许却能使我向您求爱的东西!以前,我宁愿才华出众,而不是别的;我寻思何苦成为骑士或侯爵呢,这不是想变得愚蠢、自命不凡和厚颜无耻吗;我憎恶大人物的傲岸,我自以为,如果我以自己的天才上升到高出于他们,就是报复了他们的轻蔑。

  奇谈怪想,继之悲观失望!我的力量达不到我疯狂的雄心壮志。我始终默默无闻;我做得更糟,我接近成功,又让机会失去。我以为自己高大,观众却把我扔在尘埃里;我以为达到崇高,观众却认定我可笑,命运用不着边际的梦想和大胆的心思捉弄我,把我象芦苇一样折断!我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

  我最大的疯狂举动是将目光投向那排油罐灯之外,这排灯在我和社会其他人之间划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对我是波比琉斯的圆圈①。我想越过它!

  我是演员,我敢用目光扫视,落在漂亮女人身上,落在一个年轻、高贵、惹人喜爱和地位显赫的女人身上!因为您就是这一切,夫人,我知道是这样。上流社会指责您冷漠和过分虔诚,只有我看重您和了解您。您一颦笑,一滴泪便足以拆穿布雷蒂亚克骑士之流诬蔑您的蠢话。

  您的命运又当如何!落在您和我身上的是多么古怪的命运,在这个辉煌的、自诩明察一切的世界上,您居然在一个可怜演员的心中才找到对您的公允评价。唉!什么也排除不了我这个忧郁和欣慰的想法;这是因为,如果我们生在社会的同一阶层,不论我的对手是什么人,不论我多么平凡,您也不能逃脱我的追求。必须让您明瞭真相,这就是在我身上有着比他们的财产地位更强大的东西:爱您的力量。

  莱利奥。

  “这封信,”侯爵夫人继续说,:写的时间挑选得很古怪,尽管一开头令我想起拉辛悲剧的台词,我却觉得很真实很动人,信里的激情非常新颖大胆,使人内心翻腾不已。在我心里搏斗的一点傲气烟消消云散了。我愿献出自己的生命,换取一刻这样的爱情。

  “我不必向你叙述我的不安、怪想和担心;我理不清思绪。

  我回复了几句话,我尽可能回忆出来,是这样的:

  我不指责您,莱利奥,我指责命运;我不单为您抱怨,我也自怨自艾。我没有任何骄傲、谨慎或贞洁的理由,不愿让您得到安慰,使您相信您并不辱没我。保持这种得到的心情吧,因为我给您的只有这个。我永远不会答应见您。

  “第二天,我收到一封信,匆匆看过,刚来得及扔到火里,躲过拉里厄,他发现我在看信。这封信的措词大约是这样的:

  夫人,我一定得跟您谈谈,否则我便会寻短见。

  一次,仅仅一次,只要一小时,如果您愿意的话。既然您信得过我的名誉和谨慎,见一次面您又怕什么呢?夫人,我知道您的身分;我了解您洁身自爱,我了解您虔诚,我甚至了解您对拉里厄子爵的感情。我不会蠢到希望从您那里得到超出怜悯的话,但必须是从您嘴里说出来的。我的心要接受下来带走,要不然我的心就要破碎。

  莱利奥。

  “凡是崇高的、大胆的信赖都会因处境危险而变得光彩夺目,为了这种光彩夺目,我要说,我时刻担心受到无耻的纨绔子的讥讽。我绝对相信莱利奥廉卑的真诚。况且我好不容易才相信自己有力量;我决意见见他。我已经全然忘却他憔悴的脸容,猥琐的样子,平庸的神态;我只认识他天才的魅力,他的风格和爱情。我这样回信:

  我要见见您;找一个稳妥的地方;您从我这里得到的只有您所要求的东西。我相信您象相信上帝一样,倘若您想滥用这信任,您就是一个卑劣小人,我不会怕您的。

  “回信:‘您的信任将保您无虞,躲过最坏的恶棍。夫人,您会看到莱利奥不会受之有愧,X公爵时常好意向我提供他在瓦洛亚路的房子;我把它派什么用场呢?三年来,对我来说,天底下只有一个女人。请在戏散场时赴约。’“下面指明了约会地点。

  “我在四点钟接到这封信。整个商谈过程只在一天内进行。整个下午我像失去理智的人,在房里乱转;我发烧了。事情进展的迅速和决心下得这么快,同五年来的毅力截然相反,使我像做梦一样载沉载浮;我最后下了决心,看到自己跃跃欲试,没有时间后退,这时,我难受地倒在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呼吸止住了,只见房间在脚下旋转。

  “我严重不适;必须派人去找外科大夫,给我放血。我禁止仆人向外人透露我不舒服;我怕有人提出不合时宜的主意,不想别人妨碍我晚上出门。等候这个时辰来到时,我扑倒在床上,甚至不让拉里厄先生进门。

  “放血使我身上舒适了,同时使我感到虚弱。我陷入精神的极大郁闷中;我的幻觉随着热度升高而消失。我恢复了理智和记忆;我想起咖啡馆那次可怕的失望,莱利奥那副潦倒的样子;我真要为自己的疯狂举动脸红,从胡思乱想的顶端跌到平淡丑恶的现实上来。我再也弄不明白,我怎会决定以这种勇敢而浪漫的温情,换取等待着我的蔑视和使我不堪回首的羞耻。于是我对自己的决定后悔莫及;我哭泣自己的狂喜、爱情生活和即将断送的未来那种纯洁亲切的满足心境。我尤其哭泣莱利奥,我去见他,就要永远失去他,五年来我爱他是多么幸福,而几小时以后我再也不能爱他了。

  “怅惘中我狠命扭自己的胳臂;放血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大量涌出;我只来得及打铃叫侍女,她发现我晕倒在床上。

  我徒劳地与酣睡状态搏斗,终于沉沉入睡。我没做梦,也不难受,几小时内象死去一般。待我睁开眼睛,房间一片黝暗,我的公馆寂静无声;我的女侍睡在我的床脚边的椅子上。有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十分虚弱,无法回忆和思考。突然,我记忆力恢复了;我寻思约会时间是否过去了,我是否睡了一小时或一世纪,是天亮还是天黑,我失约是否会使莱利奥自尽,是否赴约还来得及。我想起床,但我没有力气;我挣扎了一会儿,好象在做恶梦。末了我集中了全部毅力,给难受的四肢增添力气。我猛地下到地板上,掀开一点窗帘,看到月亮在花园树梢上闪耀;我奔向挂钟,挂钟指着十点。我扑向女侍,摇晃她,把她惊醒:‘吉奈特,今天几号?’她惊叫着离开椅子,想溜走,因为她以为我在说谵语;我留住她,让她镇静下来;我知道了自己只睡了三小时。我感谢上帝。我要叫一辆马车;吉奈特吃惊地瞧着我。最后确信我神志清醒,便转达了我的吩咐,准备给我穿衣。

  “我让她给穿上最普通最朴素的衣服;我头发上不插任何首饰;我不涂脂抹粉。我殚精竭虑的是想让莱利奥产生尊敬恭谨,对我来说,这比他的爱情更加宝贵。但是,我心里很高兴,因为吉奈特对我的怪想很惊讶,从头到脚打量我,说道:‘说实话,夫人,我不知道您怎么回事;您只穿一件没有裙裾、没有裙环的普通白长裙;您在生病,苍白得像死人一要;您连一颗美人痣也不肯贴;唉!我从没见过您像今晚这样漂亮,否则我宁愿死掉。那些见到您的男人,我真替他们叫屈!’“‘你认为我这样很正经吗,我可怜的吉奈特?’“‘唉!侯爵夫人,我天天祈求上天,让我变成您那样;可是,至今……’“‘得了,天真的姑娘,把短斗篷和皮手笼给我。’“半夜,我来到瓦洛亚路那幢房子。我小心地戴上面纱。

  有个跟班模样的人来接待我;他是这幢神秘住宅唯一露面的主人。他带我穿过曲里拐弯的幽暗花园,来到隐没在黑暗和寂静中的一幢楼里。他把绿纱罩面的提灯放在前厅,给我打开一套漆黑幽深的房间门,神态冷漠,手势毕恭毕敬,给我指点一缕从里面房间射来的光线,仿佛生怕唤起沉睡的回声,低声对地我说:‘只有夫人您一个,还没有人来。夫人需要什么的话,可以在消夏厅找到一只小铃,我应声就到。’他对我迎面关上房门,像变魔术一样消失了。

  “我怕得要命;我担心中了计。我叫他回来,他马上出现了;他正儿八经的神态使我放下了心。我问他什么时候;其实我一清二楚:我在马车里十几次看过表。‘半夜了,’他眼皮不抬地回答。我看出,这个人很懂得他份内的职责。我决定走到消夏厅。我看到所有面临花园的门都只用东方彩绘的绸门帘遮住,便深信自己是无端害怕。说实在的,这间小客厅不过是最最朴实的音乐厅,美妙绝伦,墙壁是雪白假大理石,镜框是无光泽的银白色;乐器种类繁多,散放在家具上,家具铺上珠子流苏的白丝绒。光线从上而下,掩映在大理石叶瓣里,叶瓣形成圆形的天花板。这片朦胧柔和的光简直可以看作月光。我好奇和兴味盎然地审视这个幽居的地方,我还想不起哪儿可以与它比美。至今我是平生头一回踏入一幢僻静的房子;要么这个房间给神秘的情人用作欢乐的殿堂,要么莱利奥叫人搬走会让我刺眼和难堪的东西,这地方找不到什么能证明我刚进来时的反感。房间中央的装饰只有一尊白大理石塑像,是古代制品,雕的是戴面纱的爱丽丝①,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几面镜子映照着她和我,我们面色苍白,全身穿白,贞洁地裹在衣服里;镜子使我产生幻觉,以致我必须移动,才能区分她的形体和我的形体。

  “骤然,这阴惨惨、使人恐惧又十分美妙的静谧打断了;里面房间的门打开又关上;轻轻的脚步使地板发出微响。我倒在一张扶手椅里,半死不活;我马上要贴近地看到离开舞台的莱利奥。我闭上眼,睁开以前我在内心同他诀别。

  “我多么惊愕呵!莱利奥美得象天使;他来不及脱下戏装,我看到他的是最优雅的模样。他细瘦灵活的身材束紧在白缎的西班牙外套里。他的肩胛骨和脚胫系着樱桃红束带;同样颜色的短大衣披在肩上。他戴了一个很大的英国针法的皱领,头发很短,没有扑粉;一顶覆盖白羽毛的直筒无边高帽在额角上晃荡,一圆圈花饰钻石在额角闪闪发光。他就是穿了这身服装刚扮演过《石像宴会》的堂璜②,我从未见过他像此刻这样俊美,这样年轻,这样富有诗意。韦拉斯盖兹③会匍伏在这样的模特儿面前。

  “他对我跪下。我不由得向他伸出手。他的模样多么胆怯,多么顺从!一个人竟然爱得在女人面前怯生生的,当时十分罕见!而且这是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一个演员!

  “没关系:当时我觉得,现在仍然觉得,他处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穿着白衣服,他酷似年轻侍臣;他的额头纯洁无邪,他的心激动得像初恋那样扑腾。他捏住我的手,狂热地吻遍了。于是我发了狂,将他的头拉到我膝头上,抚摸他发烫的额头,浓黑的硬发,褐色的脖子;他的脖子;他的脖子掩没在柔软洁白的皱领里。莱利奥不敢大胆妄为。他的激情全集中在心里;他像女人一样起哭起来。他的泪水洒在我身上。

  “噢!不瞒你说,我也尽情地同他一起洒泪。我迫使他抬起头瞧着我。他多美呵,伟大的上帝!他的眼睛熠耀生辉,万般柔情!他真诚热烈的心灵,给他脸孔的缺陷和熬夜、岁月的摧残补足了魅力!噢!心灵多么有力量呵!谁不了解心灵的奇迹,就从来没有爱过!看到他漂亮的额角早生皱纹,他的微笑中带有倦怠,他的嘴唇呈现惨白之色,我情动于怀;我需要哭泣他的烦恼、厌弃和劳苦。我设身处地同他一起忍受他的苦痛,包括他对我毫无希望的长久爱情的苦痛。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弥补他忍受过的折磨。

  “‘我亲爱的莱利奥,我伟大的罗德里格,我俊俏的堂璜!’我在狂乱中这样对他说。他的目光燃烧着我。他给我诉说他的爱情的每一阶段、每一进展;他告诉我,我怎样把他,一个放放荡的蹩脚演员,改变成一个热情奔放的人,仿佛我当着他的面培养了他,给他以勇气和青春的幻想;他向我表白他对我的尊敬和崇拜,他对流行的愚蠢夸张的情话深恶痛绝;他对我说,他愿以余生交换在我怀里待一小时,不过,他宁愿牺牲这一小时和余生,生怕这会冒犯我。从来还没有更感人肺腑的雄辩,赢得一个女人的心;温情的拉辛也没能使剧中人这样深沉、富有诗意和有力地诉说爱情。凡是激情所能产生的细腻、庄重、甜蜜和剧烈的心理,他的话语、他的嗓音、他的眼睛、他的抚爱和他的顺从都告诉了我。唉!他在滥用自己的感情?他在演戏?”

  “我当然不信,”我盯住侯爵夫人,大声说。她好像由于叙述往事而变得年轻,有如仙女于尔热勒那样返老还童。我不知是谁说的,女人的心没有皱折。

  “请听结尾吧,”她对我说。“他说的话使我火烧火燎,精神迷乱,昏头昏脑,我用双臂搂住他,一边抚摸他的缎子衣服,呼吸他头发的香味,一边身子战抖。我的脑袋昏昏沉沉。

  我一无所知的感觉,我以为不可能体会的感触,一一向我显示出来;但是,这太强烈了,我晕了过去。

  “他采取急救措施,让我苏醒过来。我看到他在我脚边,比先前更胆怯,更激动。‘可怜我吧,’他对我说,‘杀了我,把我赶走……’他比我更加苍白,更加半死不活。

  “我在这动荡不安的一天经历的各种情绪波动,是迅速转换的。这一道新经历的闪电已经黯然失色了;我的血液又平静下来;真真爱情所具有的敏感又占了上风。

  “‘听着,莱利奥,’我对他说,‘并非蔑视使我挣脱您的激情的纠葛。可能是由于从小时起,人们就灌输给我们审慎小心的态度,这已变成我们的第二天性;并非在这里我才想起这一点,因为我的天性刚才变成另一种样子,是我所不熟悉的。要是您爱我,请帮助我抗拒您。让我从这里带走只用心灵爱您的美妙的满意心情。如果我不曾属于别人,也许我会欣然献身给您;要知道拉里厄糟蹋了我的声誉;要知道我出于同大家一样行动的可怕需要,去忍受一个我从没爱过的男人的温存;要知道如果我刚才抵挡不住,那么,我对男人温存的厌恶就会扼杀我的想象,以致会憎恨您。啊!我们不要作这种可怕的尝试!在我的心里和记忆里保持您的纯洁吧。

  让我们永远分离,从这里带走令人喜悦的相信和令人珍惜的回忆,存之永久吧。我起誓,莱利奥,我爱您直到死。我感到,岁月的冰块熄灭不了这炽热的火焰。我还起誓,拒绝了您之后,永远不属于另一个人。这样的努力在我并不困难,您可以相信我。’“莱利奥跪在我面前;他毫不哀求我,也毫不责备我;他对我说,他原先并不企求我已给他的幸福,他没有权利要求更多的幸福。在同意诀别时,他的颓丧和嗓音的激动使我担忧。我问他是否会幸福地想念我,今夜会面的狂喜是否会对他的余生散发出魅力,每当想起今夜。他以往和将来的苦痛是否会减轻。他兴奋起来。赌了咒,答应照我的心愿去做。他重新扑倒在我脚边,发狂地吻我裙子。我感到心旌摇曳”;我对他作了个手势,他离开了几步。我预约的马车来了。这个秘密地点的木偶似的总管在外边敲了三下门,为了通知我。莱利奥绝望地扑到门口,他的模样活象幽灵。我轻轻推他走开,他作了让步。于是我走出门口,他想跟随着我,我指给他大厅中央的一把椅子,就在爱西丝塑像的下面。他坐了下来。一丝激动的微笑牵动着他的嘴唇,他的眼睛闪出最后一道感激的爱情的亮光。他仍然是年轻俊美的西班牙最高贵族。走了几步,在永远失去他的时刻,我回过身,朝他最后瞥了一眼。

  绝望摧折了他。他已变得衰老、萎靡不振和十分骇人。他的身子好象瘫痪了。他痉挛的嘴唇想作出茫然的微笑。他的眼珠呆滞无光:这就是莱利奥,一个情人和王子的身影。”

  侯爵夫人停顿一下,然后带着阴郁的笑容,象断垣颓瓦的废墟那样散了架似的,又说:“从那时起,我再没有听说过他。”

  侯爵夫人又停顿一下,比前一次更长;然后带着漫长的岁月、对生活执着的爱或者随之而来对辞世的盼望所产生的心灵的可怕毅力,又变得乐呵呵,含笑对我说:“那么,你今后相信十八世纪的德行了吧?”

  “夫人,”我回答她说,“我压根儿不想怀疑;不过,要不是我很激动,也许我会对您说,那天您让医生放血,考虑得周密。”

  “可怜可悲的人哪!”侯爵夫人说,“你们一点不了解心灵的历程。”

  郑克鲁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