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我从车站回来,在宅旁柳荫下停住车子,松了套绳,当我向门口走去时,看到我们的生产队长奥洛兹马特在院子里。他骑在马上,象往常一样,一条拐杖系在马鞍上。妈妈站在他旁边。他们正争论着一件事。我走近些,听见母亲的声音:

  “不行!别胡闹。哪儿见过女人赶车运粮食?你做做好事,让我的儿媳妇清静点吧!她原来干什么,还让她干什么吧!就这样已经搞得我晕头转向了,你倒来营管两个家看!幸亏还有个小丫头帮我一把……已经有一个星期我连腰都直不起来,腰简直要断了,就象驮着块千斤石,这不,玉米又干坏了,等着浇水呢!”她越说越上火,一面不时地把头巾的角往衣领里面塞。她生气的时候,常做这种动作。

  “您这个人可真是的!”奥洛兹马特在马上晃了一下,失望地说,“我要是有腿,而不是这条拐杖,我会来求您?最好还是象过去一样,我自己来干,把粮食袋往车上一摔,赶马就走!……这不是女人干的活儿,我晓得,可你到哪里找男人去?……所以才决意请女将出马。您不准儿媳妇赶车,可上级对我们把难听话都说尽了:战士们需要粮食,我们却完不成计划。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我拖着长鞭朝他们走去,队长看见了我,高兴起来,显然他是想出了什么新点子。

  “好啦,您要是担心媳妇的安全,瞧,有她的小叔子保驾,”他高兴地指着我说,“他决不会让谁靠近她。可以不必犹豫啦!咱们的谢依特是好汉子。只有这些小伙子,咱们这些养家的,才真解决问题……  妈妈不让队长把话说完:

  “唉呀,瞧你象个什么样子,简直成了流浪汉!”她数落起来。“瞧你那头发,毛蓬蓬的,……你爸爸也真是好样的,给儿子剃剃头都腾不出工夫……”

  “就这样好啦,今天就让儿子和老人家亲热亲热,剃剃头,”奥洛兹马特机伶地接过母亲的话头说,“谢依特,今天你就留在家里,把马喂一喂,明天一早我就派给查密莉雅一辆车,你们一块儿赶车。要给我记住,你可得负责她的安全。您就别担心啦,家主娘,谢依特决不让她受欺侮。既是这样的话,我还再派丹尼亚尔同他们一块儿。您是知道他的,是个很老实的后生,……就是刚从前方回来的那一个。就这样吧,三个人一块儿往车站运粮食,谁还敢动一动您的儿媳妇?对吧,谢依特?你觉得怎么样,我们想让查密莉雅赶车,可你妈妈不同意,你要劝劝她!”

  队长的夸奖,以及他竟用对待成年人的态度同我商量问题,使我心里美滋滋的。另外我立时想象着,能和查密莉雅一块地赶车去车站该有多好。我于是摆出一到老成的样子,对妈妈说:

  “保证设事儿,怎么,会有狼来把她吃掉还是怎的?”

  我并且摆出老把式的神气,煞有介事地从牙缝里哧了一声,大模大样地晃着肩膀,拖了鞭子就走。

  “唉呀,你可真行!”妈妈做出惊喜的样子,但是她马上气愤地呵斥道,“粮吃不吃她,你怎么知道?就出了你这块聪明材料!”

  “他不知道,谁知道?他是你们两家的男子汉,很能干,有两下子!”奥洛兹马特拼命讲我的好话,他一面担心地望着妈妈,怕她又固执下去。

  可是妈妈没有反驳他,只不过不知为什么立时重重地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说:

  “这可算什么男子汉,还是孩子哩,可就这样也得白天黑夜地埋头干活,……我们那些叫人爱不够的男子汉天知道在哪里!家家空荡荡的,就好比营地上拔掉了帐篷……”

  我已经走远了,没有听完母亲的话。我一路用鞭子打着屋角,打得灰尘飞扬,我甚至没有理睬正在院子里用手拍制牛粪块的小妹欢迎的笑脸,神气活现地走进了井棚。我在里面蹲下来,不慌不忙地从桶里倒水洗净了手。然后走进房里,喝了一碗酸牛奶,再倒一碗端到窗台上,把面包掰碎泡了吃。

  妈妈和奥洛兹马特还留在院子里。只不过他们已经不再争论了,而是平心静气地低声谈着。他们准是在谈我的哥哥们。妈妈不时用衣袖擦擦红肿的眼睛,深沉地点着头,表示对正在安慰她的奥洛兹马特的回答,一面用模糊的泪眼望着绿树葱葱的远方,象是希望看到自己远方的儿子。

  妈妈一伤心起来,就什么都不讲了,看样子,她答应了队长的要求。他达到了日的,很是得意,抽了一下坐骑,马匹跑着轻快的碎步出了院子。

  不论是妈妈,不论是我,自然都丝毫没有想到,这一切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我一点都没有担心查密莉雅能不能驾驭得了双套的马车。她对马是摸得透的,因为查密莉雅是巴开尔山庄一位牧马人的姑娘。我家的萨特克也是牧马人。似乎有一次春天赛马时,他竟赶不上查密莉雅。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管它,可是大家都在说:赛马之后,恼羞成怒的萨特克就把她抢来了。还有一些人却偏说,他们是恋爱结婚的。不管怎么说吧,他们共同生活总共只有四个月。后来战争开始,萨特克便应召参军了。

  不晓得该怎么理解,也许由于查密莉雅从小就和爸爸一起赶马群,——他身边就她一个,又当女儿,又当儿子,——于是她的性格中就出现了一些男子气概,有点躁烈,有时甚至很粗犷。查密莉雅干起活来一阵风,有男人气魄。和邻居妇女能处得来,可要是有人没来由惹恼了她,她骂起你来可不让人,还有几次有人被她揪住了头发。邻里不止一次前来告状;

  “你们这算什么样的儿媳妇?进门才没几天,一张嘴就这么厉害!一点不给人面子。”

  “她就这样才好哩!”妈妈回敬说,“我家媳妇有话就爱当面讲。这比藏而不露背地咬人强。您家媳妇倒会装温和模样儿,可这种温和媳妇,好比臭鸡蛋:表面干净光滑,骨子里其臭难闻。”

  爸爸和婶娘对待查密莉雅从来不象别的公婆那样厉声厉色,挑鼻子挑眼儿。他们对她很和善,心疼她,就只希望她一点——希望她对真主虔诚,对丈夫忠实。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把四个儿子送进了军队之后,便把两房唯一的媳妇查密莉雅当做莫大的安慰,因此对她百般怜惜。我却不理解我的妈妈是怎么回事儿。她可不是随便就喜欢谁的。我妈妈对人对事要求十分严格。她过日子有自己一套规矩,从来不肯改变。每年春天一到,她要把我家游牧用的帐幕投到院子里,用杜松枝熏一熏,这帐幕还是我父亲年轻时制备的。她教导我们绝对热爱劳动,尊敬长者。她要求家庭中每个成员无条件服从。  查密莉雅自从到我家来,就不象个做媳妇的应有的样儿。不错,她尊敬长辈,听他们的话,但是在他们面前从来不肯低头弯腰,她可也不象别的年轻媳妇那样躲到一旁嘁嘁喳喳。总是想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什么,也不怕说出自己的不同见解。妈妈常常支持她,爱听听她的意见,但是决定权往往仍归自己。我感到,似乎妈妈从查密莉雅的心直口快、大公无私中看出她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并且暗下打算,有朝一日把她放到自己的位子上,使她成为一个同样有威望的家主娘,同样的当家人,家业的继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