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按队长吩咐,在家等候爸爸,好把头发理一理,同时给萨特克写封回信。当时我们有我们一套规矩:哥哥们来信写的名字是爸爸的,村邮递员却把信交给妈妈,至于读信和回信则是我的义务。我未开始读,早就晓得萨特克写些什么。他所有的信都是一个模样儿,就象羊群里的羊羔一样。萨特克永远以“平安家书”几个字开始,然后一成不变地写道:“此信烦寄安居于繁荣昌盛的塔拉斯区的余之阖家:至亲至爱的父亲昭日楚拜……”然后是我的母亲,随后是他的母亲,再后依照严格的长幼顺序写着我们所有的人。此后一定要问候族长们以及近亲的健康和平安;只是在最末尾,才象仓促想起似地附笔写道:“并向余妻查密莉雅致意……”
当然,在父亲和母亲都活着;村里族长和近亲还健在的时候,开头便写妻子,尤其指名给她写信,是不恰当,甚至是有失体统的。不仅萨特克这样认识,每一个自尊的男人都是这样。况且这也没什么道理好讲,当时村里就兴这样,这不仅无可非议,而且我们简直想都没想过,再说当时也来不及想这些。要晓得,每一封来信,都是一件久所盼望的、令人振奋的大事。
妈妈总要让我把信反复谈上好几遍,然后深受感动地把信拿到龟裂的手里,抓得死死的,好象摸着一只鸟儿,怕它要飞走似的。最后她用僵硬的手指很费力地把信折成三角形。
“唉,我的好孩子们,我们要象护身符一样保存好你们的信,”她含着泪颤抖地说,“信里还问,父亲、母亲、亲人们怎么样呢,……我们又能往哪里去,我们还不是在自己村里……可你们怎么样?哪怕就写一句话,说‘我活着’,就行了,我们别的也不要……”
妈妈还得对着信端详好半天,然后把它收藏到一向放这些信件的皮包里,再锁进柜里。
要是这时候查密莉雅在家,也把信给她看看。每次她把信拿到手里,我发现她是多么激动。她默读着,贪婪地、急不可待地用眼睛扫过字里行间。但是,越接近结尾,她的肩膀垂得越低,脸上的热情渐渐地熄灭。她紧皱起那倔强的眉头,不等读完末后几行,便把信还给妈妈,神情那么冷淡,象是交还借用的一件东西。
妈妈显然照自己的心情去理解儿媳的心情,于是竭力勉励她:
“你这是怎么啦?”她一面锁着柜子,一面说,“不高兴高兴,反倒难过起来了!还是就你一个人的丈夫在军队上?难过的不是你一个,大家都不好受,大家怎么受,你就怎么受。依你看,舍有人不想念、不挂心自己的丈夫?……挂心就挂心吧,可不要露出挂心的样子,心里要藏得住!”
查密莉雅没有讲话。但是她那倔强的、忧郁的目光似乎在说:“老人家,您什么也不懂!”
这一次萨特克的信也是从萨拉托夫来的。他住在那里的野战医院里。萨特克写着,因为负伤,到秋天,靠上帝的恩典,就要回家了。关于这一点,他以前也告诉过我们,于是我们十分高兴,因为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那一天我依然没有睡在家里,我驾起车来到打谷场上。平常我总在这里过夜。我总把马牵到苜蓿地里,绊在那里。主席不允许在苜蓿地里放牲口,但是为了让我的马能够驾得起载,我常常违犯这条禁令。我知道在低洼处有一块地方很僻静,况且在夜里,谁也不会发觉。但是这一次,当我把马卸下,把它们牵去的时候,却已经有人在芷蓿地里放了四匹马。这使我很恼火。因为我是双马大车的主人,那我就有权利发火。我毫不加考虑,就打算把别人的马给赶得远远的,好教训教训这个侵犯我的领地的不自爱的家伙。但是我忽然认出了有两匹马是丹尼亚尔的,他就是白天队长提到的那个人。我想到从明天起我就要和丹尼亚尔一块儿往车站运粮食,就没有惊动他的马,仍旧回到打谷场上。
丹尼亚尔原来在这里。他刚结自己的大车轮子擦过油,这会儿正在紧车轴上的螺丝。
“丹尼克,洼地上的马是你的吧?”我问他。
丹尼亚尔慢慢转过头来。
“有两匹是我的。”
“另外两匹呢?”
“那是,怎么叫,查密莉雅,对吧,是她的马。她是你的什么人,嫂子,是吗?”
“是的,嫂子。”
“是队长亲自放到那儿的,让我照应一下……”
幸亏我没有把马赶跑!
夜深了,山间吹来的晚风息了。打谷场上也静了下来。丹尼亚尔靠近我,在草垛脚下躺下来,但过了不多时又爬起来向河边走去。他快到陡岸的沿上停了下来,就那么一个劲儿地站着,倒背着手,将头微微偏在肩上。他背对我站着。他那颀长的、象是用斧头砍削出来的有边有棱的身影,在柔和的月光中显得清清楚楚。他似乎在细细倾听那大河的流水声,——夜晚,河水下滩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可闻了。可能,他还在倾听我所听不见的一些夜的音响和喧嚣。“他又想在河边过夜啦,真是怪人!”我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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