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走的路很远:二十公里左右的草原,然后穿过峡谷,走向车站。好在是,从出发直到目的地,一路都是下坡,马匹不吃力。
我们的库尔库列马村沿河展开,坐落在高山的山坡上,一直伸展到黑山脚下。只要不走进峡谷,就总能看得见我们的村子和它那葱郁的树丛。
一天的工夫我们只能来回跑一趟。我们早上出发,来到车站已是过午了。
太阳无情地炙烧着,车站上十分拥挤,水泄不通:平原上各地来的运粮马车、四轮大车和从辽远的山区农庄来的驮粮食的牛和驴,挤得满满的。赶牲口的都是孩子和妇女,黑黑的,穿着褪色的衣服,光脚丫被石头碰得到处是伤,嘴唇因为炎热和尘土干裂得出血。
粮站大门口悬着一条横幅:“将每一颗粮食支援前方!”院子里忙乱、拥挤,赶车赶牲口的人吵吵嚷嚷。左近,矮墙外面,机车在调车,随着一团团浓浓的热气,喷吐着煤屑儿。列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横擦而过。有一些骆驼,咧着那流诞的大嘴,恶狠狠地济命吼着,很不愿意从地上爬起来。
在验收站,在发烫的铁房顶下面,粮食堆成山。须要把粮袋顺着木板扛到上面紧靠房顶的地方。浓烈的粮食气味和尘土呛得人端不过气来。
“喂,小伙子,你给我小心点儿!”熬夜熬得眼睛通红的验收员在下面大声叫着,“往上扛,扛到顶上去i”他用拳头吓唬,气呼呼地驾着。
他可骂什么呀?就不骂我们也晓得往哪里扛,我们会扛上去的。要晓得,这粮食是我们用双肩一直从地里拉来的,在那里,女人、老头子、小孩把它一粒粒地培植长成,收割下来,在那里,就这会儿,在这热火朝天的农忙时节,康拜因手正驾着破烂不堪、早该报废的康拜因在苦战,在那里,女人们日日夜夜弯腰握着火烫的镰刀,在那里,孩子们的小手珍惜地拉起每一颗掉下的谷粒儿。
就现在我还记得,我用肩膀扛过的那些粮袋是多么沉重。这类活儿只适合最强壮的男人干。我朝上走着,在咯吱咯吱响着的、压得一弯一弯的木板上,好容易才走得稳,用牙死死地咬住袋边儿,好把粮袋封住,不使撤掉。尘土呛得喉咙发痒,助部压得酸痛,眼前冒着一团团的火星。有多少次,半路上气力不支,只觉粮袋毫不留情地从背上往下滑,我真想把它摔掉,并且同它一起滚下去。但是后面有人走着。他们也拉着粮袋,他们和我年龄相仿,同样是少年,或者是已经有了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的妇女。要不是战争,会让他们扛这样重的东西?不能,当妇女子着和我同样的活儿的时候,我没有权利摔掉。
瞧,查密莉雅走在前面,她把长衫撩到膝盖以上,我于是看到,她那黑黑的好看的腿上凸起的肌肉绷得多紧,我看到,粮袋压得她象弹簧似地一弯一弯的,她用多大的气力才支撑住那柔软的身躯。查密莉雅只不过有时候停一会儿,她似乎觉得我气力越来越不行了。
“坚持一下,小兄弟,剩不几步了!”
可她自己声音也并不响亮,下气不接上气的。
当我们倒掉粮食,往回走的时候,迎面碰上丹尼亚尔。他微微瘸着腿,迈着坚强而均匀的步子在木板上走着,家平常一样孤孤零零,一言不发。在我们走近时,丹尼亚尔向查密莉雅投过忧郁而炽热的一眼,查密莉雅却弯下累坏了的腰,抻抻撩皱了的衣裙。丹尼亚尔每次望她,就象头一次看到她似的,查密莉雅却仍然不去理睬他。
确实,已经成了惯例:查密莉雅要么就嘲笑他,要么就根本不去理睬他。这要看她的情绪而定。譬如,我们正在路上走着,她忽然灵机一动,对我喊道:“喂,快走!”于是一面吆喝着,把鞭子举过头顶,打马飞奔。我跟着她。我们超在丹尼亚尔前头,将他甩在久久不落的浓浓尘雾当中。虽然这是开玩笑,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忍受得了这样一招儿。可你瞧,丹尼亚尔看样子就不生气。我们从旁边驰过,他却带着一种抑郁而赞赏的神情,望着站在车上哈哈大笑的查密莉雅。我回头一望,丹尼亚尔甚至造过尘土在望着她。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善良的、原谅一切的神情,而我还猜度到里面有一种痴心的、隐在深处的恋情。
不论是查密莉雅的嘲笑,还是百分之百的冷淡,一次也没有惹恼丹尼亚尔。他象是发下了誓愿忍受一切。起初我很可怜他,有几次我对查密莉雅说:
“嫂子,你干吗老是取笑他,他是那样一个老实人!”
“去他的!”查密莉雅把手一挥,笑着说,“我这么的,不过开开玩笑,对这个孤僻家伙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后来我也嘲弄取笑起丹尼亚尔来,一点也不比查密莉雅客气。他那奇怪的、直愣愣的目光,开始使我不安。当她将粮袋扛上肩膀时,他是怎样瞧她啊!确也是的,在这人声喧嚣、拥拥挤挤、满院子嘈杂声里,在慌张忙乱、喉咙嘶哑的人们中间,查密莉难是多么显眼,瞧她动作多么老练,多么利落,步子多么轻快,一切如人无人之境。
真也不能不瞧她。为了从车上卸下粮袋,查密莉雅弯弯地探过身子,伸出肩膀,将头尽力向后仰,这就露出她那好看的颈子,那被阳光染成棕色的长辫子几乎就碰到地面。丹尼亚尔好象无意之间似的,停下步子,用眼睛把她一直送到门口。想必他认为这样做不被人注意,但我全都注意到了,而且这种行动开始使我十分不快,甚至似乎我的感情受到了屈辱,因为我认为无论怎样丹尼亚尔都不配盯查密莉雅。
“你想想,连他都要盯她,就甭说别人了!”把我整个儿恼透了。于是我那尚未摆脱掉孩子气的自私心,又燃烧起炽烈的妒火。要晓得,孩子们常因为爱自己的亲人而嫉妒别人。这会儿我对丹尼亚尔不再怜悯,而是怀着深深的敌意,以至当别人嘲笑他的时候,我就幸灾床锅。
不过,有一块我和查密莉雅玩的把戏,结局可够伤心的。在我们用来运粮食的粮袋当中,有一只很大的,可装七普特,是用粗羊毛织成的。平常我们是两个人对付它,一个人是吃不住的。有一天在打谷场上,我们商量好要跟丹尼亚尔开个玩笑。我们把这只大粮袋放到他的车上,上面压上别的粮袋。路上我和查密莉雅跑到一个俄罗斯族村子一家果园里,摘了些苹果,一路上笑着闹着;查密莉雅把苹果摔到丹尼亚尔身上。然后我们象往常一样,超在他前头,扬起一阵灰尘。过了峡谷,来到铁路过道口,他赶上了我们,因为过道口正好关着。打这儿我们一块儿走到车站。不晓得怎么搞的,我们完全忘记了这只七普特重的粮袋,只是在车快卸完的时候才想了起来。查密莉雅调皮地捅捅我,朝他指指。他站在车上,犯愁地打量着那只粮袋,显然是在考虑怎么对付它。后来他四下望了望,当发现查密莉雅把肚子都要笑破时,脸孔变得通红。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把裤子紧一紧,要不,半路上会掉的!”查密莉雅喊道。
丹尼亚尔朝我们没过狠狠的一瞥,我们还没来得及转过念头,他已经在车上把粮袋挪动,放到车厢沿上,一手扶住粮袋跳下车来,将它向背上一背就走。起初我们装出没事儿的样子,好象这件事一点儿没什么特别的。别的人也很久没有在意:一个人背着粮袋走路,大家准不是这样。但是当丹尼亚尔走到木板跟前时,查密莉雅撵上了他:
“把袋子扔下吧,我是开玩笑的!”
“走——开!”他斩钉截铁地说,于是登上了木板。
“瞧,他背得动!”她说,好象在证明自己并没有错。
她依然在轻轻笑着,但是她的笑越来越有点不e然,似乎在勉强自己笑。
我们发觉丹尼亚尔受伤的那条腿越来越瘸得厉害。我们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原谅自己这个愚蠢的玩笑,因为这个花样是我这个蠢货想出来的!
“回来吧!”查密莉雅带着苦笑说。
但是丹尼亚尔已经不能转来了,他后面走着很多人。
底下情形怎样,详情细节我记不清了。我当时看到丹尼亚尔在那只老大的粮袋底下钢着的身子、压得很低的头和咬紧的嘴唇。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那条受伤的腿,慢慢地走着。看得出,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极大的痛楚,痛得地缩着脑袋,停息片时。他朝上爬得越高,身子朝两边晃得越厉害。粮袋使他摇来摆去。我当时又害怕又羞愧,急得我嗓子眼儿发干。我吓呆了,我整个身心都感受着他那粮袋的重压、他那条受伤的腿上的难忍的痛楚。瞧他又摇晃了,他缩头了,于是我眼睛里一切都在旋转,眼前发黑,大地象要从脚下溜走。
突然有人重重地抓住我的手,抓得我骨头部病,这时我才从吓呆的状态中醒过来。我没有马上认出是查密莉雅。她脸色煞白,张大的眼睛里露出两颗大大的眸于,嘴唇依然因为刚才的笑颤动着。这时不仅我们,而是所有在场的人,验收员也在内,都跑到了木板脚下。丹尼亚尔又走了两步,打算将背上的粮袋摆正一些,——开始慢慢蹲下身去。查密莉雅双手捂住眼睛。
“扔掉!把粮袋扔掉!”她叫道。
但是丹尼亚尔不知为什么却不扔掉粮袋,尽管早就可以把它朝木板一旁摔下去,这样是砸不到后面走着的人的。听到查密莉雅的声音,他一挺而起,把两腿站直,走了一步,又摇晃起来。
“你就快扔掉嘛,狗崽子!”验收员叫起来了。
“扔掉!”人们都叫起来。
丹尼亚尔就这样也没有扔掉。
“他不会扔掉的,”有人很有把握地小声说。
于是,不论走在木板上的,还是站在底下的人,好象都懂了:他是不会将粮袋扔掉的,除非他自己和粮袋一起摔下来。呈现出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墙外,机车一阵阵地呜呜叫着。
丹尼亚尔摇晃着身子,就象成了聋子一样,在炙热的铁房顶底下向上走着,把木板踩得一弯一弯的。每走两步他便因为失掉了平衡停一会儿,然后鼓起力气再往前走。走在他后面的那些人,尽量凑合着他,也时时停住步子。这太累人了,大家弄得精疲力尽,可是没有一个人发火,没有一个人骂他。这些仿佛用无形的绳索系在一起的人们,背着自己的粮袋走着,,就象是走在一条危险的淄滑的小径上,在这儿,彼此的生命紧密相关。在他们那一致的静默不语之中,在那一样姿势的摇晃之中,有一种统一的沉重的旋律。一步,又跟着丹尼亚尔走了一步,又是一步。走在他后面的那个妇女,带着何等的同情和为他祈祷的心情,咬紧牙关望着他啊!她自己已经步履蹒跚,但是她在为他祈祷。
已经剩不几步了,带坡度的一段木板很快就要走完了。但是丹尼亚尔又摇晃起来,受伤的那条腿已经不听他使唤了。要是再不扔掉粮袋,他眼看就要滚下来。
“快去!从后面帮他托住!”查密莉难对我喊道。她自己则伸出两手,好象这样可以帮丹尼亚尔托住。
我顺着木板飞快地向上跑去。我挤过人群和粮袋,跑到丹尼亚尔跟前。他从肘下望了是我。在他那黑糊糊的汗湿的睑上青筋凸出,一双充血的眼睛带着愤怒,火辣辣地望着我。我想去耗粮袋。
“走开!”丹尼亚尔哑着嗓子厉声说,接着向前走去。
当丹尼亚尔重重地喘着气、一瘸一拐地往下走的时候,他的两条手臂搭拉着,象两条瓜藤一样。大家都一言不发地给他让路,验收员却忍不住了,他叫道:
“你怎么搞的,小伙子,傻了吗?难道我不是人,难道是我不让你在下面倒?你干吗要往上背这么重的粮袋?”
“这是我的事,”丹尼亚尔小声回答说。
他向旁边唾了一口,便朝马车走来。我们不敢抬眼睛。又羞愧又懊恼,真没料到丹尼亚尔把我们愚蠢的玩笑看得这么认真。
整个夜晚我们默默地走着。在丹尼亚尔这倒很自然。因此我们就搞不清,他是在生我们的气呢,还是已经把一切都忘了。
可我们感到非常沉重,良心上十分痛苦。
清早,当我们在打谷场上装车的时候,查密莉雅抓起这条倒霉的粮袋,用脚狠踩一通,嗤嗤地把它撕烂。
“把你的袋子还你!”她将袋子摔到吃惊的女司磅员的脚下。“告诉队长,下次不要夹杂这样的袋子!”
“你怎么啦?怎么回事?”
“没什么!”
第二天一整天,丹尼亚尔一点也没露出生气的样子,他照样心平气和,不言不语,只不过瘸得比往常厉害了,特别是在扎粮袋的时候。显然昨天伤口伤害得太厉害了。这情形就使我们时刻忘不掉对他犯下的罪过。他要能笑一笑,或者开开玩笑,那我们总会轻松些,我们之间的不快也会就此忘掉。
查密莉雅也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十分好强的查密莉难尽管还在笑着,但是我看出她整天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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