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打谷场上,查密莉雅用一种有气无力、极不自然的抱怨语气对他说:
“把你那军装脱下来行吧?让我给你洗洗!”
然后,她把军装上衣在河里洗过,摊开来晒,自个儿则紧靠着坐下来,久久地用手掌尽力将它摩平,就着太阳瞧瞧磨穿的两肩,摇摇头,又沉默而忧伤地抚摩起来。
在这段时间,查密莉雅只有一次响亮地、快活惹人地笑过,而且眼睛也象过去那样明亮了一阵子。年轻的妇女、姑娘和小伙子们——原来的前方战士们,笑着闹着从苜蓿垛边蜂拥着顺路来到了打谷场上。
“喂,婆娘们,小麦面包不能单是你们吃,要请一请我们,不然,把你们扔到河里去!”小伙子们闹着,亮出了草杈。
“草杈可吓不住我们!自有东西招待我的女伴,你们请自个儿动脑筋!”查密莉雅响亮地答复说。
“那好,把你们一起扔到水里去!”
于是姑娘们和小伙子们交起手来。他们喊着,叫着,笑着,互相往水里推。
“抓住他们,往下拖!”查密莉雅笑得比谁都响,一面又快又灵活地躲避着进攻的小伙子们。
但是,真是怪事,小伙子们好象就看得见查密莉雅一个人。每个人都拼命去捉她、接她。瞧,有三个小伙子一齐把她抓住了,把她抬到河边举了起来。
“快吻我们,要不,就扔了”
“把她扔下去!”
查密莉雅挣扎着,仰起头哈哈大笑,笑着呼唤女伴们前来救援。但是她们正没命地往河岸上跑着,一面去河里捞取自己的头巾。在小伙子们的哈哈大笑声中,查密莉雅飞进水里。她带着散乱的水流源的头发从水里爬出来,竟是比原来更美了。湿漉漉的花衫贴在身上,紧紧裹住那一双圆滚滚的健美的大腿和少女的乳房,她却全无觉察地笑着,一面踉踉跄跄地走着,一道道快活的小河,从她那火热的脸上向下流。
“快吻我们!”小伙子们还不放松。
查密莉雅吻了他们,可是又一次飞进了水里,又一次大笑,她把头往后甩着,好甩开那一绺绺湿漉漉、沉甸甸的头发。
打谷场上所有的人,都在笑年轻人玩的花样儿。簸谷老汉扔掉长锨,擦着泪水,他们那褐色的脸上的皱纹,放射着喜悦的、复活片刻的青春光彩。我也衷心地笑了,这一次竟忘记了履行我那保护查密莉雅不准小伙子们侵犯的职责。
惟独丹尼亚尔没笑。我偶然注意到他,便也不笑了。他宽宽地叉开两条腿,孤零零地站在打谷场边上。我以为,他就要冲过去,跑去把查密莉雅从小伙子们手里抢过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目光又是忧郁,又是赞赏,其中有喜悦,也有伤痛。是的,查密莉雅的美又是他的幸福,又是他的痛苦。当小伙子们将她搂住,要她逐个地亲亲时,他低下头去,做出要走开的样子,但是他没有走开。
这时查密莉雅也觉察到了他。她登时敛住笑容,低下头去。
“闹一会儿,该够了!”她出人意料地喝住闹得正欢的小伙子们。
有人还打算去搂她。
“走开!”查密莉雅将小伙子推开,抬起头来,朝丹尼亚尔匆匆投过负疚的一瞥,便跑进灌木丛里去拧衣服。
他们的关系我还不是全都十分清楚,而且得承认,我怕去想这些。但是,当我注意到查密莉雅本是自己要躲着丹尼亚尔,却因而变得郁郁寡欢时,不知怎地我感到很不舒服。最好她还是取笑他,嘲弄他。但是同时,每当夜晚我们走在回村的路上,听着丹尼亚尔歌唱的时候,我深深地为他们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喜悦。
在峡谷中查密莉雅坐在车上,进了草原便爬下车来步行。我也步行,在路上走着,听唱歌,这样更好些。一开头我们各靠各的车子走,但是一步一步地,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越来越走近丹尼亚尔。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吸引我们向他走去,想在黑暗中仔细瞧瞧他脸上和眼睛的表情,——果真这就是那个孤僻、沉闷的丹尼亚尔他在唱吗?
每次我都留意到,查密莉雅往往十分激动,十分动情,不觉慢慢向他伸过手去,但是这一切地都没有看到,他用手板住后脑勺,朝两边晃着,望着高处、远处;查密莉雅的手便犹豫不决地落到车厢板上。她于是浑身一抖,急忙抽回手来,站住身于。她站在大路中间,神情沮丧,茫然若失,对着他的背影望很久,然后再往前走。
有时我觉得,我和查密莉雅是被一种同样不可理解的感情搅得心神不宁。也许这种感情者早就藏在我们的心灵中,而现在到了它出头的时候。
查密莉雅干起活儿还是不顾一切,但是在我们难得的休息时刻,我们呆在打谷场上的时候,她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靠近簸谷老汉走来走去,有时去帮帮他们的忙,用劲高高地迎风扬几锨小麦,随后突然扔下木锨,朝麦秸垛走去。在这儿,她在阴凉里坐下来,象是害怕孤独似地唤我:
“到这儿来,小兄弟,一块坐一会儿!”
我总在等待着她告诉我一件重大的事,讲一讲是什么使她不安。但是她什么都没讲。她一声不响地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膝盖上,一面望着远处,一面揪弄着我那毛扎扎的头发,用颤动、滚热的手指抚摩着我的睑。我仰面望着她,望着她那充满不安和苦闷的脸,并且觉得,从她的脸上看出了我自己的神情。她也正被一种东西折磨着,一种东西在她心中蕴积已久,渐渐成熟了,要求出头。她非常害怕这一点。她极端地愿意,同时又极端地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她在恋爱,正象我一样,又希望又不希望她爱丹尼亚尔。因为归根结底,她是我父母的儿媳妇,是我哥哥的妻子。
但是这样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只不过停留片刻时间。我把它驱赶开去。对我来说,真正惬意的事,乃是看到她那孩子般微张着的、多情善感的嘴唇,看到她那泪花迷离的眼睛。她是多么好看,多么美丽,她的一张睑流露着何等光彩照人的灵秀之气,何等炽热的感情。那时候我只不过看到这一切,但不能全部理解。现在我也常常在问自己:爱情也许是一种灵感,就和艺术家、诗人的灵感一样?望着查密莉雅,我真想跑进草原,放声高呼,问大地,问青天:我该怎么办,我将何以对待我心中这种不可理解的不安和这种不可理解的喜悦。于是,有一天,我似乎得到了答案。
我们象往常一样,从车站赶车往回走。夜幕已渐渐张开,星星一簇一簇地在天空闪烁,草原已经向睡魔屈服,只有丹尼亚尔的歌儿打破沉寂,声声扬起,又渐渐消溶在柔和、黑暗的远方。我和查密莉雅走在他后面。
这一次丹尼亚尔又是怎么回事——在他的声调中有那么多柔情的、动人肺腑的烦恼和孤独感,使人对他无限同情和怜借,不由地阵阵热泪涌到喉边。
查密莉雅低下头走着,牢牢地扶住车厢板。当丹尼亚尔的声音再度开始提高时,查密莉雅抬起头来,走着走着,跳到车上,和他坐到一起。她将两臂抱在胸前坐着,如同石像一般。我朝前跑一两步,和他们并排走着,从一旁望着他们。丹尼亚尔在唱着,似乎没有发觉查密莉雅坐在他身旁。我看到,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挨近丹尼亚尔,将头较轻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声音只颤动了短短一小会儿,就象正跑着的马被鞭打得额了一下似的,然后又带着新的力量响亮起来。他在歌唱爱情!
我深受感动。草原上仿佛百花怒放,万物惊醒,黑暗被推开,于是我在这辽阔的草原上看到了一对恋人。他们却没注意我,就象这里压根儿没有我这个人似的。我走着,望着,他们是如何地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随着歌子的节拍一块儿摇晃着身子。在我眼前,他们似乎是另外两个人了。这还是那个丹尼亚尔,穿着他那敞开的、破旧的士兵上装,但是他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放光。这是我那查密莉雅,她贴在他身上,如此拥静而羞怯,眼睫毛上闪烁着泪花。这是两个新的、无比幸福的人。能说这不是幸福?你看,丹尼亚尔把自己对于故乡土地整个伟大的爱——那种使他心中产生出这种感人的音乐的爱,全部献给了她,他为她歌唱,他歌颂她。
我再一次充满了那种难以理解的、总是伴随着丹尼亚尔的歌声而来的激动心情。我忽然明白了我想做什么。我想把他们画下来。
我对自己的念头十分害怕。但是愿望压倒了恐惧。我要把他们画成这个样子,画成幸福的一对儿。是的,就画成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可我画得出来吗?又是害怕,又是喜悦,使得我呼吸迫促。我陷入一种甜蜜而沉醉的忘情状态中。我同样是幸福的,因为还不知道,这种大胆的愿望将来会带给我多少困难。我自己下过决心,要象丹尼亚尔那样看待大地,我要用油画颜色把丹尼亚尔的歌子描述出来,我也会有高山、草原、人群、青草、白云、大河。我当时甚至想过:“哪里可以弄到油画颜色?学校里不会给的,他们自己都不够用!”似乎全部问题仅在于此了。
丹尼亚尔的歌声突然中断了。这是查密莉雅猛然抱住了他,但她又马上放开,呆然片刻,闪到一旁,并且从车上跳了下来。丹尼亚尔踌躇地勒了一下马经,马匹停了下来。查密莉雅转身背对着他,站在路上,随后猛地抬起头来,从侧面望着他,勉强忍住眼泪,说:
“你看什么呀?”稍停之后,又冷冷地说:“别看我啦,走吧!”她也走向自己的车子。“你发什么愣?”她突然冲我说,“快上车,拿好自己的缰绳!唉,和你们在一起,够我受的!”
“她一下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催动马匹,困惑地想。其原因却是不消猜度的:她心里很不好受,因为她有合法的丈夫,还活着,正住在萨拉托夫的野战医院里。但是我实在不愿去想任何问题。我在生她的气,也生我自己的气,而且如果我晓得丹尼亚尔再也不唱歌了,晓得我不管什么时候再也听不到他的歌声了,那我说不定会根起查密莉雅的。
极度的疲惫使我浑身难受,巴不得快一点推到家朝麦秸上一躺。急步走着的马儿的脊背在黑暗中上下颤动,车子吃力地颠簸着,缓绳老是要从手里滑脱出去。
在打谷场上,我费力地扯下马轭,摔到车子底下,勉强走到麦秸堆旁,躺倒了。丹尼亚尔这一次自己把马带去吃草。
但是,清早我醒来,心中觉得十分高兴。我要画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我眯起眼睛,就能推妙惟肖地想象出我将画成的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的样子。似乎拿起画笔和颜色就可以画了。
我跑向河边,洗了脸,便奔向绊住的马匹。水湿冰冷的苜蓿,湿漉漉地打在两只光脚丫上,杀得到处是裂口的两脚生疼,但是我心情很好。我跑着,并且一路留心周围的事物。太阳从山后探过头来,可是为边野生的葵花又向太阳探过头去。白头的芥子贪心地要把它围困起来,但是它不示弱,用它那黄色的舌片同白头芥子抢夺清晨的阳光,喂养那充实紧密的种籽盘。这儿是叫车轮碾坏的沟渠过道口,水已经渗到车撤里。这儿是孤零零一小片淡紫色的长得齐腰深的清香的薄荷。我在可爱的土地上跑着,头顶上燕子在竞逐飞翔。啊,多么希望能有油画颜色,好画出清晨的太阳,画出头戴白帽、身被青衣的群山,画出这露珠晶莹的苜蓿和长在沟边的野向日葵。
回到打谷场上,我那喜气洋洋的心情马上暗淡下来。我看到愁眉不展、消瘦了的查密莉雅。看样子她这一夜都没睡,眼睛下面印着两片乌暗的阴影。她没有对我笑,也没有同我讲话。但是当生产队长奥洛兹马特来到时,查密莉雅走到他跟前,也不问好,就说:
“收回你的车子吧!随便把我派到哪里,车站我是不去了!”
“你这是怎么啦,我的好查密莉雅,叫牛虻咬了一口还是怎的?”队长很和善然而惊讶地说。
“牛虻有牛虻落的地方!我的事不劳你多问!我说不愿干,那就是不干!”
笑容从奥洛兹马特脸上消失了。
“愿干也好,不愿干也好,粮食还是要送!”他用拐杖敲着地面说,“要是有谁欺侮你,就讲,我会让他的脖颈把我的拐杖敲断!要不是,就别生鬼花样:你运的是战士的粗钢。你自己的丈夫就在里面!”他猛地转过身去,撑着拐杖蹦走了。
查密莉雅感到很难为情,满脸都红了,她朝丹尼亚尔那边望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丹尼亚尔站在稍微离开些的地方,背对着她,一冲一冲地在紧马勒上的皮带。全部谈话他都听见了。查密莉雅手里揪弄着鞭子,又站了不大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地把手一摔,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这一天我们回来得比平常都早。丹尼亚尔一路都在催赶马匹。查密莉雅愁眉不展,一言不发。我真不能相信,在我面前是一片晒焦的、黑沉沉的草原。昨天它还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嘛!访怫我是在童话中听到过它,而那种使我心情大变的幸福情景,还没有从脑海里消失。似乎我抓住了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我把它想象得细致入微,这弄得我一天到晚神魂不定。直到我从女司磅员那里偷来一张厚实的白纸,我才心安。我胸中揣着一颗哈哈跳动的心,跑到草垛后面,把纸摊在一张创得很平的木钦上,——木锨是从簸谷老汉那里顺手牵羊拖来的。
“真主保佑!”就象当年父亲第一次让我骑到马上那样,我小声说,接着我用铅笔在纸上画起来。这是我第一幅拙劣的素描。但是当纸上现出丹尼亚尔的一些特征时,我什么都忘了!我已觉得,纸上已展开那八月的夜晚的草原,我觉得,我听到了丹尼亚尔的歌唱,看到了他本人,地仰着头,袒露着胸膛,也看到查密莉雅贴在他的肩上。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作的画:这是车子,这是他们俩,这是撩在车前的造绳,马背在黑暗中颤动,再就是草原,遥远的星星。
我深深陶醉地画着,周围什么都不去注意,直到我头上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时,我才猛醒过来。
“你怎么回事?聋了还是怎的?”
这是查密莉雅。我真慌了,满脸通红,画要藏已经来不及了。
“车子早装好了,我们喊了你半天,都喊不应!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是什么?”她问道,并且把画拿起来。“哼!”查密莉雅生气地耸耸肩膀。
我真想钻到地里。查密莉雅对着画望了很久,然后对我抬起伤感、潮湿的眼睛,低声说:
”把它给我吧,小兄弟,……我留着做个纪念……”她把纸对折起来,掖到怀里……
我们已经走上大路,可我怎么也不能镇定下来。这一切就象发生在梦里。真不能相信,我竟画出了一些和我所看到的情景根相象的东西。但是内心深处,却已经浮起一种天真的得意洋洋的心情,甚至自命非凡,而一些幻想——一个比一个更大胆,一个比一个更有诱惑力——简直弄得我如醉如痴。我已在打算画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画,可不再用铅笔,要用油画颜色。我全没有留意,我们走得多快。这是丹尼亚尔在拚命赶马。查密莉雅也不肯落后。她两旁望着,有时不知因为什么微笑起来,笑得动情,可又负疚。我也笑了,就是说,她已经不再生我和丹尼亚尔的气了,要是她肯开口,丹尼亚尔今天会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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