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走在直穿休耕地的长满芨芨草的小路上,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怎么办才好。也许,该喊一声?但是舌头恰似粘在上颚上了。
最后的紫红色的夕照,顺着贴山急行的斑驳的云排滑走了,天立刻黑了下来。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头也不回地朝小站的方向走去。他们的头在芨芨草丛里又晃了两三次,随后就不见了。
“查密莉雅……雅……雅!”我使足所有的力气喊。
“雅……雅……雅……雅!”到处响起回声。
“查密莉雅……雅……雅!”我再喊一次,然后忘记一切地跑进水里,过河去追赶他们。
冰冷的水花,大片大片地飞到我的脸上,衣服湿透了,可我还是急不择路地往前跑,突然碰到一点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没有抬头,我泪流满面。似乎黑暗来到了我的头上。芨芨草的秆儿尖细而忧郁地叫啸着。
“查密莉雅!查密莉雅!”我咽着眼泪,呜呜地哭着。
我和我最亲最爱的两个人告别了。只是这会儿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忽然理解到,我在爱查密莉雅。是的,这是我初次的、依然是孩子的爱情。
我将头埋到湿施准的臂时中躺了很久。我不仅告别了查密莉雅和丹尼亚尔,也告别了我的童年。
当我好容易摸黑回到家时,院子里乱哄哄的,马镫叮当响着,有人在备马,奥斯芒喝得醉醺醺的,在马上抖着威风,可着嗓子大叫:
“早就该把这个偷生的狗杂种赶出村子。简直是全族的耻辱,全族丢丑!他要落到我手里,就地干掉他,吃官司就吃官司,决不能听凭随便一个叫化子就来拐走我们的女人!喂咦,哥儿们,跨上马,他哪里也跑不掉,到车站去保准追得到!”
我浑身一冷:他们朝哪里去追?但是当我确信无疑追赶的人将是顺大路去车站,而不是往小站时,便悄悄溜进房里,连头裹进父亲的皮袄,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眼泪。
村里当时有多少流言蜚语啊!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议论查密莉雅:
“真蠢!这样的人家,她要走掉,有福自己糟蹋了!”
“我倒要问问,她看上的是哪一点?他的全部家业就那件破大氅和满是窟窿的靴子!”
“自然就甭提牲畜满院了!无亲无故的流浪汉,叫化子——有多大家底子,全在身上。没什么,多情女会有懊悔的一天,可那就晚了。”
“真是天大的怪事!萨特克凭哪一点不是个好丈夫,凭哪一点不是个好当家的?全村头一个好男子!”
“还有那婆婆呢!这样的婆婆老天爷可不是让每个人都能摊得上的!那样的家主娘再是天底下难找!蠢女人,糊里糊涂把自己毁了!”
可能,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议论我原来的嫂嫂查密莉雅。就算丹尼亚尔只有一件破大氅和满是窟窿的靴子,但是我晓得,在精神上他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富有。我不能,决不能相信,查密莉雅和他在一起会不幸福。只不过我很可怜妈妈。我觉得,她原来的精力都随着查密莉雅一块儿不见了。她懊丧,消瘦,而且就我现在理解的,她怎么也不能承认,生活有时会如此猝然地打碎旧的基石。要是风暴吹倒的是一棵强劲的村,它就再也不能起来了。以前妈妈不肯找任何人替她穿针引线,好强心不容她这样。可这舍儿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到妈妈的手打着颤,她看不到针鼻儿,在哭着。
“来,把线穿上!”她吩咐我,又沉重地叹一口气“查密莉雅不知哪里去了……唉,她要是不走,会是家里多好的一个管家的!去啦……不要家了……可为啥要走?还是我们家错待她来?……”
我真想抱住妈妈,安慰安慰她,对她讲讲丹尼亚尔是怎样一个人,但是我不敢,那我会叫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我清白无辜地卷入这桩事里边,终归不再成为秘密。
萨特克很快便回来了。他自然很难过,虽然在拚命喝酒时对奥斯芒说:
“走啦,她正该有这种下场。谁知道会死在哪里。我们这时代女人有的是。就连一个金发女人,也换不到一个顶无用处的小伙子。”
“这话对!”奥斯芒回答说,“就可惜当时他没有落到我手里,要干掉他,就完事大吉了,至于她,揪住头发,给拴到马尾巴上了事!说不定,是到南方去了,去种棉花或是找哈萨克去了,他倒不是头一次流浪了!只不过我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搞的,事前谁也不晓得,连想也不曾想到。这全是她,不要脸的,一手安排!我真该把她……”
听着这些话,我真想对奥斯芒说:“你一定没忘记她在割草场上怎样呵斥你。你才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有一天我坐在家里,正在给学校里的墙报画一点什么。妈妈在炉边忙碌着。忽然萨特克闯进屋来。他脸色灰白,眼睛凶狠地眯缝着,朝我奔来,把一张纸搡到我鼻子底下。
“这是你画的?”
我急坏了。这是我的第一张画。栩栩如生的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这会儿正望着我。
“是我。”
“这是谁?”他用一个指头戳着纸说。
“丹尼亚尔。”
“叛逆!”萨特克冲着我的脸叫喊道。
他把画撕得粉碎,喀嚓把门一摔,走了出去。
经过很久的闷人的沉默之后,妈妈问我:
“你早就晓得?”
“是的,早就晓得。”
她靠在炉上,带着那样的责备和困惑神情望着我。当我说:“我还要把他们画出来”时,——她伤心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望着散在地上的碎纸片,一种难以忍受的凌辱使我十分气恼。随便把我当做叛逆吧。我背叛了谁?背叛了家庭?背叛了我们的家族?但我没有违背情理,没有违背真正的情理,我觉得他们两个人所作所为合情合理!我无法对任何人讲明这件事,就连妈妈也不会理解我。
一切东西在我眼里都变大起来,碎纸片就如活的一样,好象在地上旋转。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从画上望着我的那一时刻,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以致我忽然觉得,仿佛我听到了丹尼亚尔的歌声——就是他在那难忘的八月之夜唱的那支歌。我想起他们是怎样离开村子的,我于是急不可耐地想踏上征途,和他们一样,大胆、坚决地走上艰难的追求幸福的道路。
“我要出去学习,……你告诉爸爸,我想成个画家!”我坚定地对妈妈说。
我原是认定,她会责备我,而且会讲起在战争中牺牲的哥哥,会哭起来的。但是,使我吃惊的是,她没有哭。只不过戚然地小声说:
“去吧,……你们翅膀长硬了,就各飞各的吧……我们哪里晓得,你们能不能飞得高?也许,依们对。去吧……也许到了外面会改变主意……画画,抹颜色——这不算手艺……学学就知道了……就是别忘了自己的家……”
从那天起,小房和我们分了家。我不久就出外学习了。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艺术学校毕业之后,我被送进美术学院,我向学院提出了自己的毕业创作——这就是我幻想了很久的那幅画。
不难猜到,这幅画上画的是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他们走在秋日的草原路上。他们面前是辽阔、明朗的远方。
虽说我的画还不完美——艺术不是一日之功——但是它对我来说却是无限可贵的,它是我第一次有意识的创作冲动。
现在我也常有失败,常有对自己失掉信心的沉重时刻。这时我就非要去看看这幅我最心爱的画,非要去看看丹尼亚尔和查密莉雅不可。我久久地望着他们,每次都和他们进行交谈:
“如今你们在哪里?你们走着什么样的道路?现在我们草原上有很多新的道路——去阿尔泰,去西伯利亚,在全哈萨克斯坦到处有路可通!有许许多多勇敢的人在那儿劳动着。也许,你们是到那些地区去了?我的查密莉雅,你走了,穿过辽阔的草原,头也不回地走了。也许,你疲倦了,也许,你对自己失掉了信心?你就偎依到丹尼亚尔身上吧。让他为你唱起他那歌唱爱情、歌唱大地、歌唱生活的歌!让草原翩跹起舞,变幻出万紫千红!让那八月之夜在你脑海里萦回!朝前走吧,查密莉雅,不要后悔,你已经找到了你那得来不易的幸福!”
我望着他们,并且听到了丹尼亚尔的声音。他也在召唤我踏上征途——就是说,该是动身的时候了。我要穿过草原回到自己的村子,我会在村里看到新的色调的。
但愿我画的每一笔,都飞扬着丹尼亚尔的歌声!但愿我画的每一笔,都跳动着查密莉雅的心!
力冈译
(译自苏联《新世界》1958年8月号,根据莫斯科青年近卫军出版社1982年版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三卷集第一卷校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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