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到傍晚才结束。区中心冷清下来了。人们各奔东西:有的赶回山里,有的回收场,有的回农场,有的回村子。
塔纳巴伊跟一些人上了卡车。车子上了亚历山大罗夫卡的慢坡,然后在高原上疾驰。天已经黑了。晚风习习,颇有凉意。已经是秋天了。塔纳巴伊挤在卡车的一个角落,翻起领子,缩成一团。他思量开了。会,这就算开过了。他本人没有说出半点名堂来,只是听了别人的许多发言。看来,要让一切走上轨道,还得付出艰巨的劳动。还是那位戴眼镜的州委书记说得对:“谁也没有为我们铺好康庄大道;路,得靠咱们自己来开。”你想想,打三十年代一开始,一直就是这样:忽上忽下,忽高忽低……显然,农庄的经营,颇不简单。瞧,自己都满头花白了,青春年华都耗尽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什么事情没有干过,蠢话也说了不少,总盼着事情将会好转,可实际上,农庄困难重重,负担累累,数不胜数……
那有什么,工作就是工作。书记说得好:生活,任何时候也不会自个儿朝前跑的,——就象战后许多人想的那样。生活,永远得由人用肩膀顶着它朝前推,只要你一息尚存……只是每当生活的车轮旋转,它的棱棱角角就会把你的双肩磨出老茧。老茧又算得了什么!当你意识到。你在劳动,别人在劳动,而由于这些劳动,生活会变得幸福美满——此时此刻,你就会感到心满意足!……他该如何对待放羊这件事呢?扎伊达尔会怎么说?连商店都没来得及去一趟,哪怕给孩子们买几块糖也好,答应过多少回了。说得倒轻巧:每一百只母羊接下一百一十只羊羔,每只母羊剪下三公斤羊毛。每只羊羔生下来还不算,还得只只成活。可是雨呀,风呀,冰冻呀,小羊羔子能顶得住吗?羊毛又怎么样?你不妨弄根羊毛来:细细儿的,肉眼都看不见,吹口气,就没了。三公斤,上哪儿弄去?唉,三公斤敢情是好!我看呀,有些人可能一辈子瞅都没瞅见过,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是的,他让乔罗搞糊涂了……乔罗说:“发言简短点,只谈自己的保证,别的,我劝你什么也不讲。”塔纳巴伊听从了。他走上讲台,感到有点胆怯,结果,积在心里的那些话一句也没说。他把几点保证小声地含糊地说了一遍,就下台了。想起来都感到难以为情。可乔发很满意。他干什么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了呢?是因为有病,还是因为他现在不是农庄的第一把手了呢?为什么他非得事先给塔纳巴伊打招呼呢?不,在他身上起了一些变化。可能由于这个缘故,他这个当了一辈子主席的人把农庄也拖垮了,也因此挨了一辈子上级领导的骂。好象学会随机应变了。
“先别忙,老兄,有朝一比我得面对面跟你算算帐的……”塔纳巴伊一边思忖着,一边把老羊皮袄捂得更严实些。真冷!还刮着风。离家还远着哩。家里会有什么事等着他呢?……
乔罗跨上溜蹄马,他没有等同路的人,就独自动身了。胸口有点疼,他想赶紧回家。他扬鞭跃马,那马,因为歇了一整天,此刻正撒开四蹄,迈着溜蹄马的步式,稳稳地跑将起来。它象开足马力的汽车,在黄昏的大路上,飞驰而过。在它从前的那些习性中,现在只留下一种飞跑的激情。其他的,早在它身上死去了。人们禁绝它的一切欲念,正是为了让它只识得马鞍和道路。飞跑,才是古利萨雷的生命。它全心全意地跑着,不知疲惫地跑着,仿佛在急急地追赶着被人们剥夺了的那个东西。它飞跑着,可又永远也追赶不上。
乔罗迎风疾驰。他感到轻快些了,胸口也不疼了。对大会,总的来说,他感到满意,尤其喜欢州委书记的讲话。这个州委书记,他早就听说过了,这回才头一次见着。不过,乔罗还是感到不大痛快。心里挺别扭的。要知道,他一片好心,完全是为塔纳巴伊着想。这类大会小会,他开过无数次了,简直是此中老手了。他知道,什么场合该讲些什么,不该讲些什么。他也学乖了。可塔纳巴伊,尽管听了他的劝告,却不想了解此中奥妙。开完会,理都没理他,坐上卡车,扭过脸去,生气了。嗨,塔纳巴伊,塔纳巴伊!你这个缺心眼的呆子,你怎么没有接受点生活的教训呢!你是啥也不懂,一窍不通!年轻时那个样,现在还是那个样。你恨不得挥起胳膊,把什么都砸个稀里哗啦。现在不是那种时候啦。现在最最要紧的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要说些合乎潮流的话,说得跟大家一个样:既不冒尖,也不结巴,要四平八稳,背得滚瓜烂熟。这么一来,事情就稳妥了。要让你,塔纳巴伊,由着性子乱来,就非得砸锅不行,到头来,还得自己收拾。“你是怎么教育你的党员的?还有什么纪律?你为什么放任不管?”
嗨,塔纳巴伊,塔纳巴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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