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工人,跑到一座楼门前。就在这座楼里,皮埃尔·迪梅纳主持过一个会议,会上决定了起义的最后细节。
年轻人匆匆地看了看四周。便进去了。
大楼楼梯
年轻工人停在一个肮脏的楼梯平台上,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前。
皮埃尔和他的老伙伴,站在年轻工人后面。他们等待着。
年轻工人一边神经质地敲门,一边隔着门大叫:
“喂!小伙子们!听说他们杀害了迪梅纳。”
人们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门开了。
迪克索纳问:
“你说什么?”
“听说他们杀害了迪梅纳……”对方重复说。房间里传出朗格卢瓦的声音,他再三地问:
“你能肯定吗?”
“这是波罗告诉我的。”
皮埃尔轮番地看着以前伙伴的脸。
“这帮混蛋!”迪克索纳咆哮起来。“快去打探消息。如果有什么情况,到我家里来。”
“好吧,”年轻工人答应着,立即跑下楼梯。
谋反者房间
迪克索纳机械地推上门,但并没有关严。他返身向着后面的同志们。四个人呆在原地,一言不发。
门缝里出现了皮埃尔的脸,他面孔严肃地听着。
最后朗格卢瓦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如果迪梅纳真的死了,咱们明天仍然行动吗?”
“一不做,二不休,”迪克索纳回答,“他们也要偿还这个代价……你们同意吗?小伙子们。”
普兰和勒诺代尔表示赞同:
“同意。”
“一不做,二不休。”
“好吧,”迪克索纳总结,“现在,行动吧,要抓紧时间……”
皮埃尔站在门缝里,试图开门,他用力顶门,门却一丝不动。
普兰依然站着,迪克索纳对他说:
“透点空气吧,我们在这儿快要闷死了。”
普兰照办,打开窗子,因为有穿堂风,门一下子又闭上了……
楼梯
皮埃尔倚在闭着的门上。他敲门,但是,听不到一点声音。他隔着门大喊:
“这是一个圈套,小伙子们!不要行动,这是一个圈套。”
作为全部回答,人们听到有人走来,从里面锁上门。
皮埃尔看着老头子,老头子向他作手势,叫他不要再坚持了。皮埃尔非常明白,他的努力是无用的,他第一次因此而感到痛苦。
他转过来,非常失望地说:
“明天,他们都要被打死,或者被逮捕。这将是我的过失。”
老绅士作了一个手势,表示:
“你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皮埃尔用拳头狠狠地、但无声地捶着栏杆:
“当然罗,这里所有的人,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但是我不行,您懂吗?我不能这样。”
夏利埃的家
在一间百叶窗半关着的房间里,夏娃的遗体躺在床上。
吕赛特跪着,拉着姐姐的手,哭着,脸蛋贴在姐姐的手上。
安德烈呆若木鸡,站在他的小姨子的后面。
夏娃背靠着墙直立着,双手交叉,用严峻的目光观察着这个场面。
吕赛特抬起头,深情地吻着姐姐的手。她绝望地呻吟着:
“夏娃,夏娃,我亲爱的。”
安德烈朝吕赛特弯下腰,轻轻地拉着她的肩膀,强迫她站起来。
“过来,吕赛特……过来……”
少女被劝服了。
安德烈搂着她的腰,拉着她。
她把头安德烈的肩上。
他把吕赛特一直拉到一个沙发旁边,让她坐下。
他们从夏娃面前经过,夏娃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不断地又严肃又不安地看着他们。她过来站在沙发后面,等待着……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日安!”
夏娃猛地回过头来。
她的脸上闪出光辉,突然,她非常激动,小声叫道:
“爸爸!……”
夏娃的父亲和蔼可亲,笑眯眯的,把头从客厅的门缝里伸进来。他从狭窄的门缝里钻进来,朝夏娃走来:
“听说你到我们中间来了。我是来欢迎你的。”
这是一个精神矍铄、举止高雅的老头,他穿着讲究:脚蹬复鞋套、扣绊上别着一朵石竹花。他是个十足的、非常轻浮的老俱乐部会员的典型。
他走到夏娃跟前,夏娃非常激动,呆在原地。他向女儿伸出双手,女儿扑到在他怀里:
“爸爸,我多么高兴啊!很长时间……”
爸爸轻轻地抱着她的头,然后双手慢慢地把她推开。夏娃后退一步,但仍然握着爸爸的手,激动地凝视着他。继而,她的感情转向吕赛特,她突然说:
“爸爸……我们的小吕赛特……你应该知道这里发生着什么事情。”
爸爸似乎不好意思,甚至有点不高兴。他不愿意向夏娃指着的那边看。
“你真以为这是必要的吗?”他说,“我的时间很紧,孩子。”
夏娃强迫他转向沙发:
“你看。”
吕赛特的头仍然靠在安德烈的肩上,她还轻轻地啜泣着。安德烈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爸爸虽然看着,但是,他显然不好意思,并想走开……
“你看见了吗?”夏娃问。
“不要哭,吕赛特,”安德烈说。
夏娃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对情人,对父亲说:
“你听……”
“您完全知道,您并不孤单,”安德烈继续说。“我会象夏娃那样爱您……我深深地爱您,吕赛特……您是多么可爱、多么年轻……”
吕赛特抬起头,看着安德烈,安德烈向她微笑着,继而,她稚气地、信赖地又把头偎在他的肩上。夏娃做出一个对妹妹表示怜悯、爱抚的动作,抚摸着吕赛特的头和额头。
就在这时,安德烈弯下腰来,在吕赛特的鬓角上吻着。
夏娃厌恶地马上把手抽回来,说:
“爸爸!……”
但是,爸爸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
“唉!是啊,孩子,唉!是啊。”
与此同时,他走了几步,仿佛在竭力躲开这个难堪的场面。
“爸爸,他把我毒死了,因为我妨碍他……”
爸爸又踱了几步,匆匆做出一个模糊的手势,说:
“我看见他这样干了……这不好……非常不好……”
夏娃看着爸爸,对爸爸如此漠不关心的态度,非常不满。
“但是,她是你的女儿呀,爸爸。安德烈会叫她吃苦头的。”
夏娃和爸爸现在各自坐在沙发的一端,他们中间,坐着吕赛特和安德烈。
“当然罗,这是很遗憾的……”
“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的话吗?”
爸爸茫然地看着夏娃,猛烈地反驳道:
“你想叫我说什么呢?我早知道这儿有什么等着我。我也知道我无能为力。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呢?”
继而,他的怒气转向安德烈:
“我们都看着你哩,安德烈,我们等着你。总有一天,要和你算帐。杀人犯!我们什么都知道,你听见了吗?……吕赛特,看在上帝面上,吕赛特,你听我说,我……”
吕赛特呢,她的头依然放在安德烈的肩上,破涕为笑,越来越紧地蜷缩在安德烈的怀里,她小声说:
“您真好,安德烈……”
爸爸刚说了半句话,突然煞住了。接着,他的怒气削减了,他伤心地、无可奈何地摊开双臂,对夏娃说:
“你叫我做的这些事情,你都看见了吗?我的孩子。我是滑稽可笑的……好了,我还是走开好……”
他朝门口走去,但是,夏娃追着他嚷:
“吕赛特是你的心肝儿。”
“死人很快就把活人忘了,你走着瞧吧……当你订婚的时候,看到你和这个卑鄙小人在一起,我很难过。我经常告诫你,但是,你仍然对他笑脸相迎,不听我的话,就象吕赛特现在这样……”
他们继续走到门口:
“好吧,再见,我的孩子。再耽搁下去,你会叫我迟到的。十分钟后,我还有一场桥牌。”
夏娃惊奇地问:
“一场桥牌?”
“对,我们看活人打牌。我们四付牌都看,这很有意思。然后,如果我们能抓到牌,我们会比他们玩得好得多……”
夏娃和父亲边说边走,已经到了客厅门口。在门槛上,他们都回过头来。
安德烈和吕赛特站了起来。安德烈抱着她的小姨子,抓住她的腰,把她带到另一个房间。他打开门。
当夏娃和父亲快出门的时候,夏娃冲过去,跟着他们。但是,当她跟到门口的时候,安德烈把门关上了。
夏娃大惊失色,她用身体顶门,使尽气力敲门,但是,人们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与此同时,她焦虑地叫着:
“吕赛特!吕赛特!”
她停止敲门,转向她的父亲。父亲马上要走了,他看着夏娃,劝她:
“如果这使你难过的话,以后不要到这儿来了。好吧……再见,我的女儿……再见吧……”
他不见了。
夏娃原地站了一会儿,向房间门口瞥了最后一眼。
店铺后间
老太太坐在她的办公桌子的前面。在她对面,怯生生地站着一个很年轻的、穿绒线衫的女孩子。她的头发蓬乱,湿漉漉的,硬直地垂着,满脸都是。老太太一边把蘸水钢笔递给她,一边用粗鲁而深情地语调说:
“年纪这么轻就淹死了,这下可好了!……签字吧……您来得太早了,现在……”
由于女孩子还低着头,站在她面前,她接着说:
“出口在那儿,孩子……”
女孩子出去。
老太太摇摇头,用吸墨塞子吸干签字,一边合登记簿一边说:
“好了……今天的事情完了。”
就在这时一个粗重的男人的声音响彻房间:
“没有,巴尔贝扎太太,没有!”
老太太吃了一惊,马上表现出一个职员被提醒遵守秩序的窘迫样子。
男人继续说:
“请查一下你的登记簿,关于‘要求’的一节。”
“是,主任先生,”老太太温顺地回答,头也不抬。
她打开登记簿,调好她的有柄眼镜,查找指定的章节,在这一节头上,她可以看到这样一段指示:
“皮埃尔·迪梅纳和夏娃·夏利埃,定于十点半在橘园公园相会。”
老太太合上她的眼镜,叹了一口气:
“好啊!又是一些麻烦事。”
一个公园
皮埃尔和老头子肩并肩地在公园里一条小路上走着。
皮埃尔感到疲倦,对他的伙伴说:
“人死了真是倒霉透了!”
“是呀……但是,总还有点补偿吧……”
“您倒是很容易满足的嘛!”
“不负任何责任,没有物质上的顾虑,完全自由自在,可以任意的选择娱乐方式。”
皮埃尔苦笑起来:
“比如说摄政王吧,他就是这样的……”
“您总是站在人间的角度上看问题。但是,您最终总会明白的。”
“但愿不是这样。死人的道理把我弄糊涂了。”
这时,他们碰见一个漂亮的侯爵夫人。老头子笑眯眯地盯着她,补充说:
“再说,冥间也有一些漂亮女人啊……”
皮埃尔不回答。
一阵发齉的笛声渐渐地贯进皮埃尔的耳朵;笛声越来越近。
突然,皮埃尔看见他面前有一个又老又瞎的流浪乞丐,蹲在一条小路拐角的地方。
他把他的木钵放在面前,吹着笛子。路过的活人,往木钵里丢下一些钱币。
皮埃尔停在瞎子面前,看着他说:
“我感兴趣的是活人……您瞧,这个老流浪者,这是一个穷人,人中最低贱的人。但是,他总归是活人。”
他轻轻地蹲在瞎子旁边,看着他,仿佛入了迷……他先摸他的胳膊,后摸他的肩膀,并且非常兴奋地窃窃私语:
“这是活人!”
他抬头看着老头子,问:
“从来没有任何人返回人间去安排他的事吗?”
但是,老头子一点儿也没有听见他的话。十八世纪的那个漂亮的侯爵夫人又从他们旁边经过,老头子只顾对她微笑。老头子非常兴奋,向皮埃尔道歉:
“对不起!我想……”
皮埃尔冷淡地回答:
“请吧……”
老头子向侯爵夫人走了两步,马上改变主意,认为应该解释一下:
“我是从不做不象话的事的,但是,这总能叫人消磨时间呀。”
然后,他迅速地尾随侯爵夫人而去。
皮埃尔一只胳膊搂住流浪汉的肩膀,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从他身上取得一点儿热量……
他这样呆了一小会儿,直至一个声音问他:
“您在这儿干什么?”
皮埃尔听出这是夏娃的声音。
他回过头,突然站起来。
少妇凝视着他,并向他微笑。
“没有什么可笑的。”皮埃尔说。
“您刚才抱着这个人,多么滑稽!”
“他是活人,您懂吗?”皮埃尔反驳说,似乎要自我辩解。
“可怜的老头!”夏娃喃喃地说,“过去,我总是顺道给他一点东西……但是,现在……”
说着,她也坐在老头子旁边,也带着惋惜、羡慕的感情看着这个老头……
皮埃尔又坐下来,坐在瞎子另一边。这样,夏娃和他,他们各自坐在乞丐的一边。
“是的,”皮埃尔说,“现在,是我们需要他。啊!如果我能钻进他的肉体,返回人间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那该多好啊!”
“我也一样,这很符合我的心愿。”
“您在那边还有什么烦恼吗?”
“只有一个,但很重要。”
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瞎子开始搔痒;起初,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搔着,后来,他越来越使劲了。
皮埃尔和夏娃都没有马上注意到这种情况,因为他们一谈起自己的烦恼,就没有看老头子,或者说,他们两人只是互相看着。
“我嘛,我也一样,”皮埃尔说,“这也许是可笑的,但是,我总不能忘记它……”
突然,他却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她问。
“他想象您附进了这老头子的躯体。”
夏娃耸耸肩膀。
“附进这个躯体或者另一个躯体都行……”
“在灵魂交换中,您会吃亏的。”皮埃尔看着她,肯定地说。
这时,瞎子突然停止吹笛,猛烈地搔着自己的腿肚子。
夏娃站起来,表示:
“我还是宁愿找另一个躯体吧。”
皮埃尔笑眯眯地站起来,他们撇下瞎老头子,走开了。
现在,他们肩并肩地沿着一条公园里的小路走着。谁也不说话了。
在距此几米远处,他们碰见两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皮埃尔向她们每人投以打量的目光,接着,他突然说:
“这大概是少有的。”
但是,夏娃不懂他的意思。
“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如果您附进她的身体变成人的话,您就不会在交换中吃亏了。”
听到恭维她的话,夏娃笑了。但是,就在此时,他们碰见一个又风流又漂亮的年轻女人。
夏娃肯定地说:
“就是这一个吧……”
皮埃尔摇头表示否定,好象是说夏娃没有任何鉴赏力。并且,他他很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夏娃稍微有点反抗,但并不打算挣脱。
皮埃尔并不看她,却说:
“您很漂亮。”
“我曾经是漂亮的,”夏娃微笑着纠正说。
皮埃尔还是不看她,回答:
“您很漂亮。您对死人的境况是很适应的。再说,您还有这么一条漂亮的旗袍。”
“这是一条室内便袍。”
“您可以穿上它,到舞会上去跳舞。”
两人一时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他问:
“您以前住在城里吗?”
“是的。”
“真不凑巧,”他小声说,“如果我从前早就认识您……”
“那您会怎么样呢?”
皮埃尔有点冲动,猛地转向少妇。他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口边,又留住了。
他的脸色阴沉,嘴里嘟哝着:
“没有什么。”
夏娃询问地看着他。他耸耸肩膀。接着,他突然吞吞吐吐地说:
“喂!……您瞧这两个人。”
一个穿着仆人制服的车夫,开着一辆豪华的小汽车,刚刚停在人行道边。
一个非常漂亮、非常风流的少妇,从车上下来,后面拖着一条卷毛狗。这个少妇走了几步。
“她呀,”皮埃尔说,“有点象您,但没有您好;他么,是个象我这样的家伙,但也比我差些……”
就在皮埃尔说话的时候,那个漂亮女人和那个工人相遇了。
“……他们相遇了,”皮埃尔继续说……
漂亮的过路女人和那个工人各奔一方,扬长而去。
皮埃尔转向夏娃,简单地总结道:
“原来如此……他们互相之间连看都不看。”
皮埃尔和夏娃默默不语,又开始散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