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很漂亮的房子,这是一种时髦的牛奶店,有宽阔的凉台、几张桌子,几把浅色藤椅、一座白色的凉棚、一个圆形的舞池。一些风雅的顾客,坐在几张桌子旁边。
刚下车的这个年轻女人,走到她的男朋友们中间。
两匹乘马拴在一个篱笆上。在一个马僮的帮助下,一位女骑士从马上下来。
皮埃尔和夏娃继续默默地散步,他们走到这座房子前面。皮埃尔向他的女伴建议:
“咱们去坐一会儿吧。”
他们向牛奶店走去,这时,风流的女骑士正好从他们面前走过,皮埃尔盯着她说:
“我从来不懂有人骑马还要化妆。”
夏娃愉快地表示赞同:
“我过去经常对她就是这么说的。”
她接着对女骑士说:
“是不是?马德莱娜。”
皮埃尔感到羞愧,吞吞吐吐地说:
“哦!您认识她吗?对不起……”
“这是我丈夫的一个关系,”夏娃微笑着说明。
马德莱娜走近一群人,共三个人:两个男子、一个女人。两个男子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吻着新来者的手。他们都穿着非常漂亮的骑士服装:浅色的圆顶帽,拱形短上衣,白领带。男骑士中的一位殷勤地给女骑士让座:
“请坐,亲爱的朋友。”
年轻女人坐下,把她的圆顶帽放在桌子上,抚弄一下头发,然后用一种社交界的语调说:
“今天早晨,树林子真是美极了。”
皮埃尔注视着这个场面,问:
“也有人吻过您的手吗?”
“偶尔有过。”
于是,皮埃尔站着模仿男骑士的动作和声音,请她坐下:
“请坐,亲爱的朋友。”
夏娃进入角色,坐下,娇滴滴地伸出手来让皮埃尔吻。
皮埃尔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抓住伸过来的手,相当笨拙地、但还是亲切地吻了一下。接着,他坐在夏娃旁边,声音自然地说:
“我将来必须认真地干事才行。”
夏娃模仿着女骑士的声音、学着她撒娇的样子回答:
“不用,不用,亲爱的朋友,您很有才能。”
但是,对于这个玩笑,皮埃尔并不理会。他闷闷不乐地朝男骑士们那边看着。然后,他出神望着远方,陷入沉思。
夏娃观察了他一会儿,最后,为了找话说,她开口了:
“这地方您喜欢吗?”
“是的……但是,我不喜欢到这儿来的人。”
“过去,我常到这儿来。”
“我这样说,不是对着您的,”他依然忧虑地回答。
他们又沉默了。
“您不爱说话,”她终于责备道。
皮埃尔朝她转过来:
“确实是这样,”他说,“……但是,您听我说……”
他好象有点迷离恍惚的样子。
他非常温柔地看着她:
“我有许多话要对您说,但是,当我一开口,我又感到空虚,一切都跑得无影无踪。噢,比如说,我觉得您很漂亮;唉!这也不能真正的使我高兴,我好象懊悔着什么事情……”
夏娃温和而忧伤地向他微笑着。
她也许刚要说话,但在很近的地方,两个快乐的声音把她打断了。
这是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女,犹豫地站在一张空桌子前面互相说话的声音。
青年问:
“坐在这儿好吗?”
“随您的便吧。”
“咱们面对面坐呢,还是您坐在我旁边?”
少女稍微犹豫了一下,红着脸决定:
“坐在您旁边……”
他们与皮埃尔、夏娃同占着一张桌子。
当少女犹豫不决、选择位子的时候,皮埃尔动作机械地起身让座……
这时,一个女侍者走过来,青年吩咐:
“要两杯葡萄牙波尔图酒。”
夏娃打量着两个年轻人说:
“她很漂亮。”
皮埃尔的眼睛不离他的女伴,笑着表示赞同:
“很漂亮。”
但是,他给人的感觉是,他心里想的是夏娃。夏娃也发觉了这一点,有点窘态。
少女问:
“您正在想什么?”
“我想,”青年回答,“二十年来,咱们住在一个城里,但是,咱们差一点互不相识。”
“要不是玛丽去吕西安娜家里作客的话……”
“……我们也许永远不会会面。”
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道:
“咱们真是巧遇啊!”
女侍者把两杯酒放在他们面前。他们抓起酒杯,互相看着,严肃地碰杯。
在碰杯的时候,两个年轻人说话的声音低了,只听见皮埃尔和夏娃的声音在说:
“祝您健康。”
“祝您健康!……”
两个年轻人的讲话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变得清楚响亮。这是女方责备对方:
“那一天,您好象没有注意我……”
“我没有注意您?”青年生气地反驳,“我一看见您,我就想:她是为我生的。我想她,我感到她就在我的心里……”
皮埃尔和夏娃一动不动地互相看着、听着,人们感到,他们希望这两个年轻人所说的话,就是他们自己的话。他们的嘴唇时而神经质地动着,仿佛要说什么似的。
青年继续说:
“我感到自己比以前更强壮、更结实了,让娜。今天,我也许能举起几座山。”
此时,皮埃尔满面生辉,他看着夏娃,仿佛希望立刻占有她。
青年把手身给女友,女友也把手塞给青年。
皮埃尔握住夏娃的手。
“我爱您,”青年轻轻地说。
两个年轻人拥抱起来。
夏娃和皮埃尔面面相觑,深深地感到局促不安。他半张着嘴,好象要说:“我爱您……”
夏娃的脸凑近他的脸,人们一时觉得,他们要拥抱了。
但是,夏娃恢复了镇静。她离开皮埃尔,站起来,但是,没有松开他的手。
“去跳舞吧,”她说。
皮埃尔惊奇地看着她:
“我跳得很不好,您知道……”
“没关系,来吧。”
皮埃尔站起来,还是有点犹豫:
“大家会看我们的……”
这一次,夏娃坦率地笑了:
“不,得啦,谁也不会的。”
他也笑了,他笑自己多心了,他有点腼腆地挽着少妇的腰。
他们从桌子中间穿过,走向圆形舞池。
他们两人很快地上了舞池,皮埃尔带着他的女伴,稳健得多了。
“刚才您说什么?”夏娃指出,“您跳得很好嘛。”
“这真是头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说。”
“您以前跳舞,有我作舞伴就好了。”
“我现在开始相信了……”
他们互相看着,慢慢地跳了一会儿。
“请您告诉我,”皮埃尔突然问,“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我想的尽是我的烦恼,但是,现在,我在这儿……我挑着舞,我看见的只是您的微笑……如果死亡就是这么回事的话……”
“怎么回事?”
“是的,总是和您跳舞,看见的只是您一个人,忘记其余一切……”
“那么?”
“死了比活着更值得。您说是吗?”
“把我抱紧一点,”她说。
他们的脸互相凑得更近。他们又跳了一会儿,她又说:
“把我抱得更紧一点……”
突然,皮埃尔的脸上显出悲伤的神色。他止住舞步,稍微离开夏娃,喃喃地说:
“这真是在演戏。我甚至连您的身子都没有挨着……”
夏娃也明白了。
“真的,”他慢慢地说,“咱们俩都在单独跳舞……”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皮埃尔伸出双手,似乎想扶在少妇的肩上。随后,他带着一种怨恨的心情把手收回来:
“天哪,”他说,“摸着您的肩膀该多么舒服啊!当您向我微笑的时候,我多么想嗅到您的气息啊!但是,就连这个,我也错过了机会了。我们相遇太晚了……”
夏娃把她的手,放在皮埃尔的肩上。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为了再生一会儿、和您一起跳舞,我情愿献出我的灵魂。”
“您的灵魂?”
“这就是我们仅有的全部东西。”
皮埃尔走近他的女伴,又拥抱她。他们脸贴着脸,闭着眼睛,又开始翩翩起舞。
突然,皮埃尔和夏娃离开舞池,身临远处的拉盖内西街。这条街上的景物,突然出现在他们周围,而牛奶店慢慢隐去了。
皮埃尔和夏娃还在跳舞,没有发现所发生的一切。现在,这条胡同里只有他们两人。胡同深处,仅有的那家店铺依稀可见……
这对情人终于缓缓地收住了舞步。他们睁开眼睛,站住。
夏娃稍微移开身子,说:
“我要离开您了,有人等着我。”
“我也一样。”
仅在这时候,他们才看了看四周,认出了拉盖内西胡同。
皮埃尔抬起头,仿佛听见有人叫他。他说:“人们等着的就是咱们两个人。”
他们一起向黑暗的店铺走去。舞曲听不清了,人们听见进门铃声清脆地响着。
店铺后间
老太太坐在她的斜面桌子前面,双肘支在她的合着的大登记簿上,双手抱着,支着下巴。
猫儿象往常一样,卧在登记簿上。
夏娃和皮埃尔羞答答地走近老太太,老太太站起来说:
“啊!你们来了……你们迟到了五分钟。”
“我们没有搞错吧?”皮埃尔问,“是您等着我们吗?”
老太太把一厚本书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开始用一种法院秘书的冷漠而平淡的声音读着:
“第一百四十条:如果仅仅由于管理机构的差错,原定相配的一对生前未遇,他们可以申请并获准在一定状况下返回人间,以便在彼完婚,并过他们曾被非法剥夺了的共同生活。”
读完之后,老太太抬起头,透过她的有柄眼镜,看着这对惊惶失措的情侣。
“你们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儿来的吗?”
皮埃尔和夏娃互相偷偷地看着,透过他们惊惶失措的神情,露出万分欣喜之色。
“这就是说,”皮埃尔问。
“天哪!太太……”夏娃叫道。
老太太有点生气地强调说:
“我向你们提的是一个明确的问题,”她不耐烦地说,“请回答。”
皮埃尔愉快地、询问地又向他的女伴瞥了一眼。
夏娃点点头说:“是的……”
于是,他们转向老太太,声明:
“我们希望回到人间,太太。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
“这是可能的,先生”,老太太保证地说。“为此,要办的手续是极复杂的,”她补充说,“不过,这仍然是可能的。”
皮埃尔突然抓住夏娃的胳膊。但是,他立即放开她,而且,在老太太严峻地注视下,他的脸又严肃起来。
她象一个户籍警官那样,问皮埃尔:
“您愿意做夫人的终生伴侣吗?”
“是的,”他腼腆地说。
“夏利埃太太,您愿意做先生的终生伴侣吗?”
夏娃的脸红得象个新娘子一样,轻轻地说:
“是的……”
于是,老太太弯腰看看登记簿,一页一页得翻着,嘴里嘟哝着:
“卡米……赛拉……夏罗……夏利埃……好,哒、滴、滴、嘟……迪梅纳……好,好,好,好极了!你们过去确实是预定要互相匹配的,但是,出生处搞错了。”
夏娃和皮埃尔又高兴又羞愧,相视而笑,他们的手悄悄地握在一起。
夏娃有点惊讶,皮埃尔有点自我炫耀。
老太太朝后一仰,仔细地打量着他们,透过眼镜看着他们。
“很好的一队!”她说。
这时,那老太太又弯腰看着那本她拒以宣读了第一百四十条的书。但是,这一次,她是要概括一下:
“这就是你们应该符合的各项条件。你们俩都将复活。但是,你们一点也不要忘记你们在这里听到的话。如果,二十四小时以后,你们能够完全互相信赖地、真心实意地相爱,你们就有权利过人的全部生活。”
然后,她指着桌子上的一只闹钟:
“如果二十四小时以后,也就是说明天十点半之前,你们不能这样……”
皮埃尔和夏娃忧虑地盯着闹钟。
“如果你们之间还有哪怕最轻微的互不信任处……那么,你们再来找我,再回到我们中间来。明白了吗?”
皮埃尔和夏娃又高兴又害怕,羞怯地应诺:
“明白了。”
这时,老太太站起来,庄严地宣布:
“好吧,你们结合了。”
接着,她换了语调,带着微笑,向他们伸过手来:
“祝贺你们。”
“谢谢您,太太,”皮埃尔回答。
“祝你们成功。”
皮埃尔和夏娃鞠躬,然后,他们有点笨拙地手挽着手,朝门口走去。
“对不起,太太,我们到了那边以后,活人会怎么想呢?”
“我们的样子不会太可疑吗?”夏娃忧心忡忡地问。
老太太一边合上登记簿,一边摇头:
“你们不要担心。我们会把事物恢复到你们临终时的那个样子,任何人都不会把你看作幽灵。”
“谢谢您,太太……”
夏娃和皮埃尔又鞠一躬。接着,他们依然手挽着手地走出。
胡同和广场
这就是那条胡同,皮埃尔在此第一次会见了老太太,然后,碰上了那个老头子。在这条胡同尽头,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广场,活人和死人往来交错。
老头子坐在大门旁边的一块界石上,“等着顾客”。旁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工人,蹲在一个台阶的边沿上。
皮埃尔和夏娃从老太太的房间里出来,走了几步。
老头子只看见他们的背影,没有认出他俩。他猛然彬彬有礼地站起来:
“欢迎你们到我们中间来。”
他刚要鞠躬,皮埃尔和夏娃转过身来。他认出了老伙伴,吃了一惊,以致未鞠完躬。他惊叫道:
“啊!是你们呀?你们刚才去提申请了吗?”
“您还记得我问过您什么话吗?”皮埃尔说。“是不是任何死人都从来没有返回过人间?那么,我们现在要返回去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挽住了夏娃的胳膊。
在他们背后,工人抬起了头。他站起来,向人群凑过来,脸上表现出关切的、充满希望的神情。
“这是一次特殊照顾吗?”老头子问。
“这是根据第一百四十条决定的,”夏娃解释。“我们本来是互相匹配的。”
“衷心祝贺你们,”老头子说。“刚才,我准备给你们当向导,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
老头子会意地一笑:
“你们不需要我了……太太。”
皮埃尔和夏娃很高兴,挥手向他亲切地告别。他们转过身来,发现那个工人站在他们面前,满怀希望、但很腼腆地对他们说:
“对不起,先生,太太……你们说的是真的吗?你们要返回人间吗?”
“是呀,小伙子,”皮埃尔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本来,我想求你们帮点忙……”
“尽管说吧。”
“好吧,是这么回事……我死了已经十八个月了。我的老婆找了一个情夫。这个,我不管……但是,我说的是我的小女儿。她今年八岁了。你家伙不爱她。如果你们能去找她,把她带到别处的话……”
“他打你女儿吗?”夏娃问。
“每天都打,”工人回答。“我们每天都看见,但无法制止……我老婆让他打。她非常爱他,您明白……”
皮埃尔友好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我们一定照料你的孩子。”
“这确实是真的吗?……你们真的愿意吗?”
“一言为定,”夏娃也作出保证。“你们的家住在哪儿?”
“斯塔尼斯拉街十三号,我姓阿斯特律克……你们不会忘记把?”
“答应人的事,就不会忘记,”皮埃尔肯定地说,“我的家离这儿很近。现在,放开我们吧,老兄……”
工人很激动,一边笨拙地后退,一边喃喃地说:
“多谢了,先生和太太……多谢……祝你们好运气。”
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带着希望和羡慕的表情,又看了一遍夏娃和皮埃尔……
皮埃尔伸出双臂搂着女伴。
他们满面春风。
“您叫什么名字?”皮埃尔问。
“我叫夏娃。您呢?”
“皮埃尔。”
接着,他俯身看着她的脸,并拥抱她。
突然,天光熄灭了,夏娃和皮埃尔只剩下两条影子。接着,他们也完全消失了。
街道当中只剩下那个工人,挥着他的鸭舌帽,扯着嗓子高喊:
“祝你们好运气!祝你们好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