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后的半个月里,我很少外出,我让我的犯罪计划慢慢地占据了我。有时我也照照镜子,我很高兴地从镜子里发现了我的容貌的变化。我的两只眼睛大起来了,它们吞噬着整个脸部。在夹鼻眼镜下面,我的两只眼睛是黑色的,温柔的,我使它们象行星一样转动。这是艺术家的和杀人犯的美丽的眼睛。可是我预期在完成我的杀人计划以后,我会变得更厉害些。我看见过两个漂亮的少女的照片,她们是杀掉主妇而且抢劫主妇的财产的两个使女。我看见过她们“以前”的和“以后”的照片。“以前”,她们的颜面象有德性的花朵在棉布白领子『译注:欧俗,使女穿有白领的连衣裙,戴白帽。』上摇晃;她们散发出讲究卫生的气息和令人渴慕的正直忠诚的气味;隐秘的发钳把她们的头发烫成平行的波浪状。比她们的卷发,她们的衣领和她们的那种到照相馆拍照的神气更令人安心的,是她们的容貌象两姊妹那么相象她们的相象具有那么美妙的情趣,使得她们的血统关系,她们的同一家族的天然连系马上可以看出来。在“以后”的照片上,她们的容貌象火灾那么发光。她们赤裸的颈项是将来被斩首者的颈项。脸上到处布满皱纹——由于恐怖和仇恨而产生的可怕的皱纹,脸部的肉上有皱褶,有孔洞,仿佛一只有利爪的野兽曾经在她们的脸上走过一圈似的。还有她们的眼睛,始终是黑色和深不可测的眼睛——象我的一样。可是她们再也不想象了。她们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保留她们共同犯罪的痕迹。“如果,”我想,“一件大部分由偶然因素造成的罪行就能够这么厉害地改变这两个孤儿院孤儿似的容貌,那么一件完全由我自己想出和安排的罪行还有什么不能改变呢!”这件罪行将要攫住我,彻底改变我的过份象人的丑恶面貌……一件罪行能够把犯罪者的生命分割为二。当然也会有些时候犯罪者是想退缩的,可是罪行就站在你的背后,这个闪耀发光的矿物挡住你的退路。我只要求一个钟头的时间来享受一下我的罪行,忍受一下它的重压。这个钟头,我已经安排好一切使它能够为我所有;我决定在敖德萨街的街头执行我的计划,我可以趁群众惊慌的机会逃走,让他们去收拾死尸我要奔跑,我要越过埃德加-基尼大街,迅速地转入德朗布尔街。我只要三十秒钟就能到达我的寓所。那时候,追赶我的人大概还在埃德加-基尼大街,他们会失掉我的踪迹他们至少要花一个钟头才能重新找到我。我要在房间里等待他们,等到我听见他们敲我的门,我就在我的手枪里装上子弹,向着我自己的嘴巴开枪。
我过着更阔绰一点的生活;我和瓦文街的一个包饭商约好,他们每天早晚把美味的小盆菜肴送到我的寓所来,送饭的伙计来摁门铃的时候,我不去开门,我等待几分钟,然后我把房门半开半掩,我看见了地板上放着一只长形的篮子,里面装得慢慢的盆子孩子冒着热气。
十月二十七日傍晚六点钟,我只剩下十七法郎五十生丁,我拿了我的手枪和那一叠信,我走下楼。我留意不把门关上,以便我杀了人以后能够更快地回到家里。我觉得不舒服,我的两手冰冷,我的脑袋发胀,我的眼睛发痒。我望了望两旁的商店,埃各勒旅店和我在那里买铅笔的文具店,我都认不出它们。我问我自己:“这是一条什么街?”蒙派那斯林荫道上挤满了人,他们撞我,推我,用手肘或者肩膀碰我。我让他们把我乱推乱撞,我没有力气从他们中间穿过去。我猛然发觉我自己在人群中是可怕地孤单和渺小。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完全能够害我!我害怕起来,因为我的口袋里放着枪。我觉得他们就要猜出我的手枪在哪里,他们会用冷酷的眼光望着我,他们会说:“喂,喂,这个……这个……”他们会带着愉快的愤慨这么说,还用他们人类的爪子抓住我。“用私刑绞死他!”他们会把我抛上半空中,我要象玩偶一样跌落到他们的臂膀里。我认为还是推迟一天执行我的计划比较明智。我就到圆顶阁花了十六法郎八十生丁吃了一顿晚饭。剩下的七十个生丁我把它们扔到小河里去。
我躲在我的房间里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也没有睡觉。我关上了百叶窗,我既不敢走进窗户,也不敢使房间里由光线。星期一那天,有人按我的门铃。我屏住呼吸等待着。过了一分钟,门铃又响了。我掂起脚尖走到门边,眼睛贴在钥匙孔里偷看。我只看见一角黑布和一粒钮子。那人又按了一次门铃,然后走下楼去。我不知道他是谁。晚上,我看见一些清新的幻影:棕榈树,潺潺的流水,圆顶阁上的紫色的天空。我不渴,因为我每隔若干时候都要到厨房水槽的水龙头下饮水。可是我饿了。那个栗色头发的妓女再度在我的眼前出现。那是在一个城堡中,我把这座城堡建筑在黑高原上(*译注:指法国南部的石灰质高原。),远离所有的乡村达八十公里之遥。她浑身赤裸,单独一人和我在一起。我用手枪威胁她跪在地上,我对她冗长地解释了我要做什么以后,我就把她打得浑身都是弹孔。这些幻象把我扰乱得那么厉害,我不能不感到满意。后来我动也不动地停留在黑暗中,脑子里空无一物。家具发出爆裂的响声。那时是清晨五点钟。只要能离开我的房间,我什么都肯拿出来,可是因为街上有一些人在行走着,我不能下楼。
天亮了。我不再感觉饥饿,可是我开始流汗,我的汗湿透了我的衬衣。屋外阳光灿烂。这时候我想:“(他)躲在一间紧闭的房间里,(他)潜伏在黑暗中。三天以来(他)没吃过东西,没有谁过觉。有人按门铃,(他)没有开门。再过一会儿(他)就要下楼上街去杀人。”我使自己害怕起来。傍晚六点钟,饥饿又攫住了我。我愤怒得发疯。有一阵子我在黑暗中撞在家具上面,然而我在房间里,在厨房里,在浴间里,都捻亮了电灯。我开始张大喉咙大声唱歌,我洗了手,然后我出了住所。我十足花了两分钟才把所有的信投进了邮筒。我把它们十封一扎地投进去。我不得不弄坏了几个信封。然后我沿着蒙派纳思街一直走到敖德萨街。我在一家衬衣店门口的镜子前面停下来,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面容以后,我想:“就在今晚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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