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第一场 威尔士。培拉律斯山洞附近森林

  克洛顿上。

  克洛顿 要是毕萨尼奥指示我的方向没有错误,那么这儿离开他们约会的地点应该不远了。他的衣服我穿着多么合身!既然穿得上他的衣服,为什么配不上他的爱人呢?她不是跟他的裁缝一样,都是上帝造下的生物吗?据说,女人究竟能不能配上,全得看她一时的冲动——对不起,我说得过分露骨了。反正我必须使尽我的伎俩才是。我敢老实对自己说一句话——因为一个人在自己房间里照照镜子是算不得虚荣的——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全身的线条正像他一样秀美;同样的年轻,讲身体我比他结实,讲命运我不比他坏,讲眼前的地位他不及我,讲出身他没有我高贵;我们同样通晓一般的庶务,可是在单人决斗的时候,我比他更了不起;然而这个不识好歹的丫头偏偏丢下了我去爱他!人类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波塞摩斯,你的头现在还长在你的肩膀上,一小时之内,它就要掉下来了;你的爱人要被我强奸,你的衣服要当着她的面前撕成碎片;等到这一切都干完以后,我要把她踢回家去见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见我用这种粗暴的手段对待他的女儿,也许会有点儿生气,可是我的母亲是能够控制他的脾气的,到后来还是我得到一切的赞美。我的马儿已经拴好;出来,宝剑,去饮仇人的血吧!命运之神啊,愿你让他们落在我的手里!这儿正是他所描写的他们约会的地点;那家伙想来不敢骗我。(下。)

  第二场 培拉律斯山洞之前

  培拉律斯、吉德律斯、阿维拉古斯及伊摩琴自洞中上。

  培拉律斯 (向伊摩琴)你身子不大舒服,还是留在洞里;我们打完了猎就来看你。

  阿维拉古斯 (向伊摩琴)兄弟,安心住着吧;我们不是兄弟吗?

  伊摩琴 人们本来应该像兄弟一般彼此亲爱;可是粘土也有贵贱的区分,虽然它们本身都是同样的泥块。我病得很难过。

  吉德律斯 你们去打猎吧;我来陪他。

  伊摩琴 我没有什么大病,就是有点儿不舒服;可是我还不像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一般,没有病就装出一副快要死了的神气。所以请你们让我一个人留着吧;不要放弃你们每日的工作;破坏习惯就是破坏一切。我虽然有病,你们陪着我也于事无补;对于一个耽好孤寂的人,伴侣并不是一种安慰。我的病不算厉害,因为我还能对它大发议论。请你们信任我,让我留在这儿吧;除了我自己以外,我是什么也不会偷窃,我只希望一个人偷偷地死去。

  吉德律斯 我爱你;我已经说过了;我对你的爱的分量,正像我爱我的父亲一样。

  培拉律斯 咦!怎么!怎么!

  阿维拉古斯 要是说这样的话是罪恶,父亲,那么这不单是我哥哥一人的过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这个少年;我曾经听见您说,爱的理由是没有理由的。假如柩车停在门口,有人问我应该让谁先死,我会说,“让我的父亲死,让这少年活着吧。”

  培拉律斯 (旁白)啊,高贵的气质!优越的天赋!伟大的胚胎!懦怯的父亲只会生懦怯的儿子,卑贱的事物出于卑贱。有谷实也就有糠麸,有猥琐的小人,也就有倜傥的豪杰。我不是他们的父亲;可是这少年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却会造成这样的奇迹,使他们爱他胜于爱我。现在是早上九点钟了。

  阿维拉古斯 兄弟,再会!

  伊摩琴 愿你们满载而归!

  阿维拉古斯 愿你恢复健康!请吧,父亲。

  伊摩琴 (旁白)这些都是很善良的人。神啊,我听到一些怎样的谎话!我们宫廷里的人说,在宫廷以外,一切都是野蛮的;经验啊,你证实传闻的虚伪了。庄严的大海产生蛟龙和鲸鲵,清浅的小河里只有一些供鼎俎的美味的鱼虾。我还是觉得不舒服,心里一阵阵地难过。毕萨尼奥,我现在要尝试一下你的灵药了。(吞药。)

  吉德律斯 我不能鼓起他的精神来。他说他是良家之子,遭逢不幸,忠实待人,却受到人家的欺骗。

  阿维拉古斯 他也是这样回答我;可是他说以后我也许可以多知道一些。

  培拉律斯 到猎场上去,到猎场上去!(向伊摩琴)我们暂时离开你一会儿;进去安息安息吧。

  阿维拉古斯 我们不会去得很久的。

  培拉律斯 请你不要害病,因为你必须做我们的管家妇。

  伊摩琴 不论有病无病,我永远感念你们的好意。(下。)

  培拉律斯 这孩子虽然在困苦之中,看来他是有很好的祖先的。

  阿维拉古斯 他唱得多么像个天使!

  吉德律斯 可是他的烹饪的手段多么精巧!他把菜根切得整整齐齐;他调煮我们的羹汤,就像天后朱诺害病的时候曾经侍候过她的饮食一样。

  阿维拉古斯 他用非常高雅的姿态,把一声叹息配合着一个微笑:那叹息似乎在表示自恨它不能成为这样一个微笑,那微笑却在讥讽那叹息,怪它从这样神圣的殿堂里飞了出来,去同那水手们所詈骂的风儿混杂在一起。

  吉德律斯 我注意到悲哀和忍耐在他的心头长着根,彼此互相纠结。

  阿维拉古斯 长大起来,忍耐!让那老朽的悲哀在你那繁盛的藤蔓之下解开它的枯萎的败根吧!

  培拉律斯 已经是大白天了。来,我们走吧!——那儿是谁?

  克洛顿上。

  克洛顿 我找不到那亡命之徒;那狗才骗了我。我好疲乏!

  培拉律斯 “那亡命之徒”!他说的是不是我们?我有点儿认识他;这是克洛顿,王后的儿子。我怕有什么埋伏。我好多年没有看见他了,可是我认识他这个人。人家把我们当作匪徒,我们还是避开一下吧。

  吉德律斯 他只有一个人。您跟我的弟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走过来;你们去吧,让我独自对付他。(培拉律斯、阿维拉古斯同下。)

  克洛顿 且慢!你们是些什么人,见了我就这样转身逃走?是啸聚山林的匪徒吗?我曾经听见说起过你们这种家伙。你是个什么奴才?

  吉德律斯 人家骂我奴才,我要是不把他的嘴巴打歪,那我才是个不中用的奴才。

  克洛顿 你是个强盗,破坏法律的匪徒。赶快投降,贼子!

  吉德律斯 向谁投降?向你吗?你是什么人?我的臂膀不及你的粗吗?我的胆量不及你的壮吗?我承认我不像你这样爱说大话,因为我并不把我的刀子藏在我的嘴里。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我向你投降?

  克洛顿 你这下贱的贼奴,你不能从我的衣服上认识我吗?

  吉德律斯 不,恶棍,我又不认识你的裁缝;他是你的祖父,替你做下了这身衣服,让你穿了像一个人的样子。

  克洛顿 好一个利嘴的奴才,我的裁缝并没有替我做下这身衣服。

  吉德律斯 好,那么谢谢那舍给你穿的施主吧。你是个傻瓜;打你也嫌污了我的手。

  克洛顿 你这出口伤人的贼子,你只要一听我的名字,你就发起抖来了。

  吉德律斯 你叫什么名字?

  克洛顿 克洛顿,你这恶贼。

  吉德律斯 你这恶透了的恶贼,原来你的名字就叫克洛顿,那可不能使我发抖;假如你叫蛤蟆、毒蛇、蜘蛛,那我倒也许还有几分害怕。

  克洛顿 让我叫你听了格外害怕,嘿,我要叫你吓得发呆,告诉你吧,我就是当今王后的儿子。

  吉德律斯 我很失望,你的样子不像你的出身那么高贵。

  克洛顿 你不怕吗?

  吉德律斯 我只怕那些我所尊敬的聪明人;对于傻瓜们我只有一笑置之,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怕。

  克洛顿 过来领死。等我亲手杀死了你以后,我还要追上刚才逃走的那两个家伙,把你们的首级悬挂在国门之上。投降吧,粗野的山贼!(且斗且下。)

  培拉律斯及阿维拉古斯重上。

  培拉律斯 不见有什么人。

  阿维拉古斯 一个人也没有。您准是认错人啦。

  培拉律斯 那我可不敢说;可是我已经好久没看见他了,岁月还没有模糊了他当年脸上的轮廓;那断续的音调,那冲口而出的言语,都正像是他。我相信这人一定就是克洛顿。

  阿维拉古斯 我们是在这地方离开他们的。我希望哥哥给他一顿好好的教训;您说他是非常凶恶的。

  培拉律斯 我说,他还没有像一个人,什么恐惧他都一点儿不知道;因为一个浑浑噩噩的家伙,往往胆大妄为,毫无忌惮。可是瞧,你的哥哥。

  吉德律斯提克洛顿首级重上。

  吉德律斯 这克洛顿是个傻瓜,一只空空的钱袋。即使赫剌克勒斯也砸不出他的脑子来,因为他根本是没有脑子的。可是我要是不干这样的事,我的头也要给这傻瓜拿下来,正像我现在提着他的头一样了。

  培拉律斯 你干了什么事啦?

  吉德律斯 我明白我自己所干的事:我不过砍下了一个克洛顿的头颅,据他自己所说,他是王后的儿子;他骂我反贼、山林里的匪徒,发誓要凭着他单人独臂的力量,把我们一网捕获,还要从我们的脖子上——感谢天神!——搬下我们的头颅,把它们悬挂在国门上示众。

  培拉律斯 我们全完了。

  吉德律斯 嗳哟,好爸爸,我们除了他所发誓要取去的我们的生命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法律并不保护我们;那么我们为什么向人示弱,让一个妄自尊大的家伙威吓我们,因为我们害怕法律,他就居然做起我们的法官和刽子手来?你们在路上看见有什么人来吗?

  培拉律斯 我们一个人也没看见;可是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一定是带着随从来的。他的脾气固然是轻浮善变,往往从一件坏事摇身一转,就转到一件更大的坏事;可是除非全然发了疯,他决不会一个人到这儿来。虽然宫廷里也许听到这样的消息,说是有我们这样的人在这儿穴居行猎,都是一些化外的匪徒,也许渐渐有扩展势力的危险;他听见了这样的话,正像他平日的为人一样,就自告奋勇,发誓要把我们捉住,然而他未必就会独自前来,他自己固然没有这样的胆量,他们也不会这样答应他。所以我们要是害怕他的身体上有一条比他的头更危险的尾巴,也不是没有根据的。

  阿维拉古斯 让一切依照着天神的旨意吧;可是我的哥哥干得不错。

  培拉律斯 今天我没有心思打猎;斐苔尔那孩子的病,使我觉得仿佛道路格外漫长似的。

  吉德律斯 他挥舞他的剑,对准我的咽喉刺了过来,我一伸手就把它夺下,用他自己的剑割下了他的头颅。我要把它丢在我们山崖后面的溪涧里,让溪水把它冲到海里,告诉鱼儿他是王后的儿子克洛顿。别的我什么都不管。(下。)

  培拉律斯 我怕他们会来报复。波里多,你要是不干这件事多好!虽然你的勇敢对于你是十分相称的。

  阿维拉古斯 但愿我干下这样的事,让他们向我一个人报复!波里多,我用兄弟的至情爱着你,可是我很妒嫉你夺去了我这样一个机会。我希望复仇的人马会来找到我们,让我们尽我们所有的力气,跟他们较量一下。

  培拉律斯 好,事情已经这样干下了。我们今天不用再打猎,也不必去追寻无益的危险。你先回到山洞里去,和斐苔尔两人把食物烹煮起来;我在这儿等候卤莽的波里多回来,就同他来吃饭。

  阿维拉古斯 可怜的有病的斐苔尔!我巴不得立刻就去看他;为了增加他的血色,我愿意放尽千百个像克洛顿这样家伙的血,还要称赞自己的心肠慈善哩。(下。)

  培拉律斯 神圣的造化女神啊!你在这两个王子的身上多么神奇地表现了你自己!他们是像微风一般温柔,在紫罗兰花下轻轻拂过,不敢惊动那芬芳的花瓣;可是他们高贵的血液受到激怒以后,就会像最粗暴的狂风一般凶猛,他们的威力可以拔起岭上的松柏,使它向山谷弯腰。奇怪的是一种无形的本能居然会在他们身上构成不学而得的尊严,不教而具的正直,他们的文雅不是范法他人,他们的勇敢茁长在他们自己的心中,就像不曾下过耕耘的功夫,却得到了丰盛的收获一般!可是我总想不透克洛顿到这儿来对于我们究竟预兆着什么,也不知道他的一死将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吉德律斯重上。

  吉德律斯 我的弟弟呢?我已经把克洛顿的骷髅丢下水里,叫他向他的母亲传话去了;他的身体暂时留下,作为抵押,等他回来向我们复命。(内奏哀乐。)

  培拉律斯 我的心爱的乐器!听!波里多,它在响着呢;可是凯德华尔现在为什么要把它弹奏起来?听!

  吉德律斯 他在家里吗?

  培拉律斯 他在家里。

  吉德律斯 他是什么意思?自从我的最亲爱的母亲死了以后,它还不曾发过一声响。一切严肃的事物,是应该适用于严肃的情境之下的。怎么一回事?无事而狂欢,和为了打碎玩物而痛哭,这是猴子的喜乐和小儿的悲哀。凯德华尔疯了吗?

  阿维拉古斯抱伊摩琴重上,伊摩琴状如已死。

  培拉律斯 瞧!他来了,他手里抱着的,正是我们刚才责怪他无事兴哀的原因。

  阿维拉古斯 我们千般怜惜万般珍爱的鸟儿已经死了。早知会看见这种惨事,我宁愿从二八的韶年跳到花甲的颓龄,从一个嬉笑跳跃的顽童变成一个扶杖蹒跚的老翁。

  吉德律斯 啊,最芬芳、最娇美的百合花!我的弟弟替你簪在襟上的这一朵,远不及你自己长得那么一半秀丽。

  培拉律斯 悲哀啊!谁能测度你的底层呢?谁知道哪一处海港是最适合于你的滞重的船只碇泊的所在?你有福的人儿!乔武知道你会长成一个怎样的男子;可是你现在死了,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充满着忧郁的人间绝世的少年。你怎样发现他的?

  阿维拉古斯 我发现他全身僵硬,就像你们现在所看见的一样。他的脸上荡漾着微笑,仿佛他没有受到死神的箭镞,只是有一个苍蝇在他的熟睡之中爬上他的唇边,痒得他笑了起来一般。他的右颊偎贴在一个坐垫上面。

  吉德律斯 在什么地方?

  阿维拉古斯 就在地上,他的两臂这样交叉在胸前。我还以为他睡了,把我的钉鞋脱了下来,恐怕我的粗笨的脚步声会吵醒了他。

  吉德律斯 啊,他不过是睡着了。要是他真的死了,他将要把他的坟墓作为他的眠床;仙女们将要在他的墓前徘徊,蛆虫不会侵犯他的身体。

  阿维拉古斯 当夏天尚未消逝、我还没有远去的时候,斐苔尔,我要用最美丽的鲜花装饰你的凄凉的坟墓;你不会缺少像你面庞一样惨白的樱草花,也不会缺少像你血管一样蔚蓝的风信子,不,你也不会缺少野蔷薇的花瓣——不是对它侮蔑,它的香气还不及你的呼吸芬芳呢;红胸的知更鸟将会衔着这些花朵送到你的墓前,羞死那些承继了巨大的遗产、忘记为他们的先人树立墓碑的不孝的子孙;是的,当百花雕谢的时候,我还要用茸茸的苍苔,掩覆你的寒冷的尸体。

  吉德律斯 好了好了,不要一味讲这种女孩子气的话,耽误我们的正事了。让我们停止了嗟叹,赶快把他安葬,这也是我们应尽的一种义务。到墓地上去!

  阿维拉古斯 说,我们应该把他葬在什么地方?

  吉德律斯 就在我们母亲的一旁吧。

  阿维拉古斯 很好。波里多,虽然我们的喉咙现在已经变了声,让我们用歌唱送他入土,就像当年我们的母亲下葬的时候一样吧;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曲调和字句,只要把尤莉菲尔的名字换了斐苔尔就得啦。

  吉德律斯 凯德华尔,我不能唱歌;让我一边流泪,一边和着你朗诵我们的挽歌;因为不合调的悲歌,是比说谎的教士和僧侣更可憎的。

  阿维拉古斯 那么就让我们朗诵吧。

  培拉律斯 看来重大的悲哀是会解除轻微的不幸的,因为你们把克洛顿全然忘记了。孩子们,他曾经是一个王后的儿子,虽然他来向我们挑衅,记着他已经付下他的代价;虽然贵贱一体,同归朽腐,可是为了礼貌的关系,我们应该对他的身分和地位表示相当的敬意。我们的敌人总算是一个王子,虽然你因为他是我们的敌人而把他杀死,可是让我们按照一个王子的身分把他埋葬了吧。

  吉德律斯 那么就请您去把他的尸体搬来。贵人也好,贱人也好,死了以后,剩下的反正都是一副同样的臭皮囊。

  阿维拉古斯 要是您愿意去的话,我们就趁着这时候朗诵我们的歌儿。哥哥,你先来。(培拉律斯下。)

  吉德律斯 不,凯德华尔,我们必须把他的头安在东方;这是我父亲的意思,他有他的理由。

  阿维拉古斯 不错。

  吉德律斯 那么来,把他放下去。

  阿维拉古斯 好,开始吧。

  歌

  吉德律斯

  不用再怕骄阳晒蒸,

  不用再怕寒风凛冽;

  世间工作你已完成,

  领了工资回家安息。

  才子娇娃同归泉壤,

  正像扫烟囱人一样。

  阿维拉古斯

  不用再怕贵人嗔怒,

  你已超脱暴君威力;

  无须再为衣食忧虑,

  芦苇橡树了无区别。

  健儿身手,学士心灵,

  帝王蝼蚁同化埃尘。

  吉德律斯

  不用再怕闪电光亮,

  阿维拉古斯

  不用再怕雷霆暴作;

  吉德律斯

  何须畏惧谗人诽谤,

  阿维拉古斯

  你已阅尽世间忧乐。

  吉德律斯

  阿维拉古斯

  无限尘寰痴男怨女,

  人天一别,埋愁黄土。

  吉德律斯

  没有巫师把你惊动!

  阿维拉古斯

  没有符咒扰你魂魄!

  吉德律斯

  野鬼游魂远离坟冢!

  阿维拉古斯

  狐兔不来侵你骸骨!

  吉德律斯

  阿维拉古斯

  瞑目安眠,归于寂灭;

  墓草长新,永留追忆!

  培拉律斯曳克洛顿尸体重上。

  吉德律斯 我们已经完毕我们的葬礼。来,把他放下去。

  培拉律斯 这儿略有几朵花,可是在午夜的时候,将有更多的花儿开放。沾濡着晚间凉露的草花,是最适宜于撒在坟墓上的;在它们的泪颜之间,你们就像两朵雕零的花卉,暗示着它们同样的命运。来,我们走吧;让我们向他们长跪辞别。大地产生了他们,现在他们已经重新投入大地的怀抱;他们的快乐和痛苦都已成为过去了。(培拉律斯、吉德律斯、阿维拉古斯同下。)

  伊摩琴 (醒)是的,先生,到密尔福德港是怎么走的?谢谢您啦。打那边的林子里过去吗?请问还有多少路?嗳哟!还有六哩吗?我已经走了整整一夜了。真的,我要躺下来睡一会儿。(见克洛顿尸)可是且慢!我可不要眼人家睡在一起!天上的男女神明啊!这些花就像是人世的欢乐,这个流血的汉子是忧愁烦恼的象征。我希望我在做梦;因为我仿佛自己是一个看守山洞的人,替一些诚实的人们烹煮食物。可是不会有这样的事,这不过是脑筋里虚构出来的无中生有的幻象;我们的眼睛有时也像我们的判断一般靠不住。真的,我还在害怕得发抖。要是上天还剩留着仅仅像麻雀眼睛一般大小的一点点儿的慈悲,敬畏的神明啊,求你们赐给我一部分吧!这梦仍然在这儿;虽然在我醒来的时候,它还围绕在我的周遭,盘踞在我的心头;并不是想像,却是有实感的。一个没有头的男子!波塞摩斯的衣服!我知道他的两腿的肥瘦,这是他的手,他的麦鸠利一般敏捷的脚,他的马斯一般威武的股肉,赫剌克勒斯一般雄壮的筋骨,可是他的乔武一般神圣的脸呢?天上也有谋杀案了吗?怎么!他的头已被砍去了!毕萨尼奥,愿疯狂的赫卡柏向希腊人所发的一切咒诅,再加上我自己的咒诅,完全投射在你身上!是你和那个目无法纪的恶魔克洛顿同谋设计,在这儿伤害了我丈夫的生命。从此以后,让读书和写字都被认为不可恕的罪恶吧!万恶的毕萨尼奥已经用他假造的书信,从这一艘全世界最雄伟的船舶上击倒它的主要的桅樯了!啊,波塞摩斯!唉!你的头呢?它到哪儿去了?嗳哟!它到哪儿去了?毕萨尼奥可以从你的心口把你刺死,让你保留着这颗头的。你怎么会下这样的毒手呢,毕萨尼奥?那是他和克洛顿,他们的恶意和贪心,造成了这样的惨剧。啊!这是很可能的,很可能的!他给我的药,他说是可以兴奋我的精神的,我不是一服下去就失了知觉吗?那完全证实了我的推测;这是毕萨尼奥和克洛顿两人干下的事。啊!让我用你的血涂在我惨白的颊上,使它添加一些颜色,万一有什么人看见我们,我们可以显得格外可怕。啊!我的夫!我的夫!(仆于尸体之上。)

  路歇斯、一将领、其他军官及一预言者上。

  将领 驻在法兰西的军队已经遵照您的命令,渡海前来,到了密尔福德港,听候您的指挥;他们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路歇斯 可是罗马有援兵到来没有?

  将领 元老院已经发动了意大利全国的绅士,他们都是很勇敢的人,一定可以建立赫赫的功勋;他们的首领是勇敢的阿埃基摩,西也那的兄弟。

  路歇斯 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到来?

  将领 只要有顺风,他们随时可以到来。

  路歇斯 这样敏捷的行动,加强了我们必胜的希望。传令各将领,把我们目前所有的队伍集合起来。现在,先生,告诉我你近来有没有什么关于这一次战事前途的梦兆?

  预言者 我曾经斋戒祈祷,求神明垂告吉凶,昨晚果然蒙他们赐给我一个梦兆:我看见乔武的鸟儿,那只罗马的神鹰,从潮湿的南方飞向西方,消失在阳光之中;要是我的罪恶没有使我的推测成为错误,那么这分明预示着罗马大军的胜利。

  路歇斯 梦兆是从来不会骗人的。且慢,呀!哪儿来的这一个没有头的身体?从这一堆残迹上看起来,它过去曾经是一座壮丽的屋宇。怎么!一个童儿!还是死了?还是睡着在这尸体的上面?多半是死了,因为和死人同眠,毕竟是一件不近人情的事。让我们瞧瞧这孩子的面孔。

  将领 他还活着哩,主帅。

  路歇斯 那么他必须向我们解释这尸体的来历。孩子,告诉我们你的身世,因为它好像在切望着人家的究诘。被你枕卧在他的血泊之中的这一个尸体是什么人?造化塑下了那么一个美好的形象,他却把它毁坏得这般难看。你和这不幸的死者有什么关系?他怎么会在这儿?究竟是什么人?你是一个何等之人?

  伊摩琴 我是一个不足挂齿的人物;要是世上没有我这个人,那才更好。这是我的主人,一个非常勇敢而善良的英国人,被山贼们杀死在这儿。唉!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主人了!我可以从东方漂泊到西方,高声叫喊,招寻一个愿意我为他服役的人;我可以更换许多主人,也许他们全都是很好的,我也为他们尽忠做事;可是这样一个主人却再也找不到了。

  路歇斯 唉,好孩子!你的哀诉打动我的心,不下于你的流血的主人。告诉我他的名字,好朋友。

  伊摩琴 理查·杜襄。(旁白)我捏造了一句无害的谎话,虽然为神明所听见,我希望他们会原谅我的。——您说什么,大帅?

  路歇斯 你的名字呢?

  伊摩琴 斐苔尔,大帅。

  路歇斯 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你已经证明你自己是一个忠心的孩子,愿意在我手下试一试你的机会吗?我不愿说你将要得到一个同样好的主人,可是我担保你一定可以享受同样的爱宠。即使罗马皇帝亲自写了保荐的信,叫一个执政送来给我,这样天大的面子,也不及你本身的价值更能促起我的注意。跟我去吧。

  伊摩琴 我愿意跟随您,大帅。可是我还先要用这柄不中用的锄头,要是天神嘉许的话,替我的主人掘一个坑掩埋了,免得他受飞蝇的滋扰;当我把木叶和野草撒在他的坟上,反复默念了一二百遍祈祷以后,我要悲泣长叹,尽我这一点最后的主仆之情,然后我就死心塌地跟随您去,要是您愿意收容我的话。

  路歇斯 嗯,好孩子,我将要不仅是你的主人,而且还要做你的父亲。朋友们,这孩子已经指出了我们男子汉的责任;让我们找一块雏菊开得最可爱的土地,用我们的戈矛替他掘一个坟墓;来,我们还要替他披上戎装。孩子,他是因为你的缘故而得到我们的优礼的,我们将要按照军人的仪式把他安葬。高兴起来;揩干你的眼睛:说不定一跤会使你跌入青云。(同下。)

  第三场 辛白林宫中一室

  辛白林、群臣、毕萨尼奥及侍从等上。

  辛白林 再去替我问问她现在怎样了。(一侍从下)因为她的儿子的失踪,急成一病,疯疯癫癫的,恐怕性命不保。天哪!你在一时之间给了我多少难堪的痛楚!伊摩琴走了,我已经失去大部分的安慰;我的王后病在垂危,偏偏又碰在战祸临头的时候;她的儿子又是迟不迟早不早的,在这人家万分需要他的当儿突然不知去向;这一切打击着我,把我驱到了绝望的境地。可是你,家伙,你不会不知道她的出走,却装出这一副漠无所知的神气,我要用严刑逼着你招供出来。

  毕萨尼奥 陛下,我的生命是属于您的,该杀该剐,都随陛下的便;可是说到公主,我实在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出走,也不知道她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求陛下明鉴,我是您的忠实的奴仆。

  臣甲 陛下,公主失踪的那一天,他是在这儿的;我敢保证他的忠实,相信他一定会尽心竭力,履行他的臣仆的责任。至于克洛顿,我们已经派人各处加紧搜寻去了,不久一定会找到的。

  辛白林 这真是多事之秋。(向毕萨尼奥)我暂时放过你,可是我对你的怀疑还不能就此消失。

  臣甲 启禀陛下,从法兰西抽调的罗马军队,还有一批由他们元老院派遣的绅士军作为后援,已经在我国海岸上登陆了。

  辛白林 但愿我的儿子和王后在我跟前,我可以跟他们商量商量!这些事情简直把我搅糊涂了。

  臣甲 陛下,您已经准备好的实力,对付这样数目的敌人是绰绰有余的;即使来得再多一些,我们也可以抵挡得了;只要一声令下,这些渴望着一显身手的军队立刻就可以行动起来。

  辛白林 我谢谢你的良言。让我们退下去筹谋应付时局的方策。我所担心的,倒不是意大利将会给我们一些怎样的烦恼,而是这儿国内不知道会发生一些怎样的变故。去吧!(除毕萨尼奥外均下。)

  毕萨尼奥 自从我写信告诉我的主人伊摩琴已经被我杀死以后,至今没有得到他的来信,这真有点儿奇怪;我的女主人答应时常跟我通讯,可是我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克洛顿的下落如何,更是一点也不知道,一切对于我都是一个疑团,上天的意旨永远是不可捉摸的。我的欺诈正是我的忠诚,为了尽忠的缘故,我才撒下漫天的大谎。当前的战争将会证明我爱我的国家,我要使王上明白我的赤心,否则宁愿死在敌人的剑下。种种的疑惑到头来总会发现真相;失舵的船只有时也会安然抵港。(下。)

  第四场 威尔士。培拉律斯山洞前

  培拉律斯、吉德律斯及阿维拉古斯同上。

  吉德律斯 这些喧呼的声音就在我们的四周。

  培拉律斯 让我们远远避开它。

  阿维拉古斯 父亲,我们要是屏绝行动和进取的雄心,把生命这样幽锢起来,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

  吉德律斯 对啊,我们让自己躲藏在山谷里,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希望?罗马人一定会从这条路上来的,他们倘不因为我们是英国人而杀死我们,就是把我们当作一群野蛮无耻的叛徒,暂时把我们收留下来,等到用不着我们的时候,再把我们杀死。

  培拉律斯 孩子们,让我们到山上高一点儿的地方去,那里比较安全一些。国王的军队我们是不能参加的;克洛顿死得不久,他们看我们都是一些面貌生疏的人,又不曾编入队伍,也许会查问我们的住处,万一我们所干的事被他们追究出来,那我们免不了要在严刑拷打之下死于非命。

  吉德律斯 父亲,在这样的时候担起这种心事来,您也太没有男子气了;听了您这样的话,我们是大不满意的。

  阿维拉古斯 他们听见敌人军马的长嘶,望见敌人营舍的火光,他们的耳目都凝集在敌人的行动上;在这样军情万急的时候,他们还会浪费他们的时间注意我们,查问我们的来历吗?

  培拉律斯 啊!军队里有好多人认识我;就说克洛顿吧,当初他还不过是个孩子,可是多年的睽隔,并没有使我忘记了他的面貌。而且这国王也不值得我的效力和你们的爱戴;因为我被他放逐了,你们才不能享受良好的教养,不得不到这儿来度着艰苦的生活,永远剥夺了你们孩提时代的幸福,夏天被太阳晒成黑娃娃,冬天冷得躲在角落里发抖。

  吉德律斯 与其这样活着,还是死了的好。求求您,父亲,让我们到军队里去吧。谁也不认识我们兄弟两人;您自己早已被人忘了,您的模样也早已跟二十年前的您大不相同,人家决不会来向您寻根究底的。

  阿维拉古斯 凭着这一轮光明的太阳发誓,我一定要去。这还成什么话,不曾看见一个人在我的面前死去!除了胆小的野兔、性急的山羊和柔弱的麋鹿以外,简直不曾见过一滴血!也不曾装上靴距,正式地骑过一回马儿!望着神圣的太阳,我就觉得心中惭愧,徒然沐浴他的温暖的光辉,却不能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老是在山野之间做一个碌碌无名之辈。

  吉德律斯 苍天在上,我也要去!父亲,要是您允许我,愿意为我祝福的话,我一定自己格外小心;不然的话,让我死在罗马人的手里吧。

  阿维拉古斯 我也是这样说,阿门。

  培拉律斯 既然你们把自己的生命看得这样轻,我也没有理由爱惜我这衰朽的身躯。我跟你们去吧,孩子们!万一你们为了祖国而战死疆场,那也就是我埋骨的地方。你们带路吧。(旁白)时间仿佛是这样悠长;他们的热血在心头奔涌,要向人显示他们是天生的王子。(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