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白马骑者(2)

 

  一天,在开马市的期间,豪克骑着马进城去了。他进城并非为赶马市;谁知在傍晚回家来时却在身后牵着另一匹马。而且这匹马的毛乱糟糟的,身上瘦得每根肋巴骨都清清楚楚,两只眼睛死气沉沉,深深陷在头腔中。艾尔凯跑出门来接自己丈夫,一见这情形不禁失声叫了:

  “我的天!咱们弄这么匹老白马来干啥哟?”--要知道,当豪克牵着它走到屋前,在神树下收住缰的时候,她发现那可怜的畜生甚至连腿也是瘸的。

  可是年轻的堤长却笑嘻嘻地从他骑着的棕色阉马上跳下来,说道:

  “没关系,艾尔凯,反正非常便宜!”

  “便宜?你不是不知道,最便宜的往往是最贵的!”聪明的妻子反驳说。

  “并非总这样,艾尔凯;这匹马顶多只有四岁,你仔细瞧瞧好了!它是给饿成了这个样子,遭了主人的虐待。咱们的燕麦会使它壮起来;我准备亲自喂养它,免得他们给我把它撑坏啦。”

  说话间,那畜生耷拉着脑袋站在树底,鬃毛从颈子上纷披下来。艾尔凯趁丈夫呼唤长工的空子,走过去围着它仔细看了看,看完直摇头:

  “这样的孬马咱们圈里还从没养过一匹哩!”

  这会儿,小长工从屋角转出来,突然一下子吓得睁大两眼,脚下也像生了根。

  “我说,你得了什么毛病,卡尔斯滕?”堤长冲他喝道。“不喜欢我这白马怎么的?”

  “喜--啊,喜欢;东家,怎么能不喜--喜欢呢?”

  “那就把牲口都牵进厩里去;可别喂它们,我自己马上就来!”

  小家伙战战兢兢地抬起白马的络头,然后急忙一把抓住棕马的缰绳,像是要它来保护他似的。豪克呢,却搂着妻子进房去了;妻子已为他烧好咖啡,面包和黄油也都端到了桌子上。

  他很快吃饱喝足了,然后站起身来,和妻子一起在室内踱步。夕阳的斜晖照在墙壁的瓷砖上,显得挺有生气。

  “让我告诉你吧,艾尔凯,”豪克提起话头,“告诉你我是怎么买到这匹马的。我在总堤长那地呆了大约一个钟头;他告诉我很好的消息--我的设计这儿那儿虽然还得修改一下,但主要部分,即大坝的新型截面,却获得了批准,再过几天就要下达建造新堤的命令!”

  艾尔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问:

  “啊,真的吗?”

  “嗯,亲爱的,”豪克回答,“往后工作会非常艰巨;不过我想,上帝正是为此才让咱俩碰到一块儿的!好在我们的农庄眼下已管理得有了条理,大部分事情你可以承担起来。你只要设想一下,再过十年--咱们那会儿又会有大片新的田产啦。”

  当他说头两句话时,艾尔凯温存地把丈夫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的双手里;可等他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却露出不快之色。

  “挣这么多财产来给谁哟?”她说。“你想必打算再讨个老婆吧;我是不会给你生孩子了。”

  热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丈夫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

  “这种事由上帝去安排吧;不过咱们现在都还年轻,到那时也不会老,有足够的时间去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的。”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用自己那黑黑的眼睛久久注视着他。

  “原谅我,豪克,”她说,“我有时是个怯懦的女人!”

  豪克低下头来吻了吻她,说:

  “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艾尔凯!其它一切都是多余的。”

  艾尔凯激动得紧紧搂住丈夫的脖子。

  “你说得对,豪克,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咱俩都一起承担。”说完,艾尔凯红着脸从丈夫的怀里挣脱出来,温柔地问,“你不是想给我讲你那匹白马吗?”

  “是的,艾尔凯。我已经告诉你,从总堤长那儿得到的好消息使我满心高兴,整个人都感到飘飘然了。我就这么骑着马出了城,走在码头后边的大堤上;不想迎面碰见一个衣衫褴楼的汉子,说不清楚是个流浪汉呢,还是个补锅匠或者别的什么。只见此人身后牵着一匹白马。走近了,这马昂起头来,凄凄然地望着我,活像有求于我似的。再说,我正好口袋里也有的是钱,便唤住那人问:“喂,老乡,你把这匹驾马牵到哪儿去?’

  “这家伙和他的白马都站住了,回答说:

  “‘卖呗!’说时还狡黠地冲我点点头。

  “‘可别卖给我啊!’我打趣地大声道。

  “‘这可不一定!’他说。‘这是匹挺不错的马,少说也得值一百塔勒①哩。’

  “我冲他哈哈大笑。

  “‘喏,别把下巴颏儿笑掉啦,’他说,‘又不要您来付钱!不过嘛,这马我实在是不需要了,它在我手里会毁了的;可一到您家,要不几天就会变个样!’

  “到这时,我才从自己的棕色阔马上跳下来,走过去看了看白马的牙口,发现它还很年轻。这马呢,又像哀哀求告似的望着我。我于是大声问:

  “‘喂,究竟想卖多少?’

  “‘先生,给三十个塔勒就牵去吧!’那家伙说。‘还有笼头都白送给您!’

  “就这样,艾尔凯,我拍了一下他伸出来的那只简直就像鸟爪子似的黑手,算是成了交。白马于是归我所有;我想是够便宜了吧!奇怪的是,当我骑着它正要离开时,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我回头一看,正是那个流浪汉;只见他叉开双腿站在路上,倒背着手,冲我狂笑得像个魔鬼!”

  “呸!”艾尔凯大声咋了一口说,“但愿这匹白马别带给你它旧主人的什么晦气才好!但愿它在你手里长得壮实,豪克!”

  “至少它自己会这样,只要我能够亲自养它!”豪克说。随后,他就如刚才告诉小长工的一样,到马厩里去了。

  可他并不只那天晚上才亲自喂这匹白马,而且从此以后天天如此,眼睛时刻注意它。他想让妻子看看,他做了一笔合算的交易;至少不能出现任何差错。--没过几个星期,那马的架势确也威武起来了;身上的乱毛渐渐褪去,换出了一身光滑洁白的毛皮;有一天豪克牵它到场院里遛腿儿,跑起来已经噔噔噔的。豪克想起了卖马的那个流浪汉,不禁自顾自地嘀咕起来:“这小子不是个傻瓜,就是个无赖;马难是他偷来的!”--而且还有,这马如今在厩里只要一听他的脚步声,立刻就会转过头来,像迎接他似的冲着他鸣叫;而他也发现,这畜生就跟阿拉伯人所讲究的那样,脸上是没有肉的,并且有着一对明如闪电的褐色巨眼。接着,豪克把它牵出原来,给它配上了一副很轻的鞍子。可等他刚刚一骑上去,这畜生就如欢呼似的长啸一声,驮着他扔鬃奋蹄,冲下土坡,上

  ①塔勒,德国古银币名。

  了大路,向着海堤飞驰而去。它背上的骑手却坐得稳稳当当的;直到登上坝顶,它才放慢了速度,头偏向大海,四蹄轻捷得好像踩着舞步。豪克拍了拍它,抚摸了一下它那发光的脖子;可它并不需要多少这样的爱抚,就已对它的骑手百依百顺。豪克骑着它在堤上住北走了一段以后,便轻轻轻过马头,返回自己的田庄。

  长工们站在坡道口,等着东家归来。

  “喏,约翰,”豪克在跳下马时喊道,“把它骑到地头上去,让它和别的马在一起。骑在它背上活像坐摇篮一般舒服!”

  可当长工从它背上卸下鞍授,由小卡尔斯膝送回马具间去的时候,白马却猛晃脑袋,在灿烂的阳光下引颈长鸣;随后,它把头靠在自己主人的肩上,任他轻轻抚摸。可是,一等长工想跨到它背上时,它却猛地一跳窜到旁边,站在那儿又一动不动,只是拿它那对漂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主人。

  “嗬嗬,摔着你了吗,伊文?”豪克说着便准备从地上扶他的长工起来。

  伊文使劲地擦着自己的臀部说:

  “没事儿,东家,没事儿。可这匹白马只有魔鬼才骑得!”

  “还有我哪!”豪克笑着补充说。“既然如此,就牵它上地头去吧!”

  长工照主人的话做了,虽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那马也规规矩矩跟在他背后。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长工和小卡尔斯滕一起站在民舍门口。堤外晚霞已经消散,堤内的沼泽地里更是暮色沉沉。远方偶尔传来一声受惊的牛的哞叫,或者一只遭到鼬鼠和水鼬的袭击而性命垂危的云雀的哀鸣。长工倚在门柱上抽他的短烟斗;夜色浓得他连自己吐出的烟也看不见了。到此为止两人还未曾搭话。可小家伙有点什么憋在心中;只是不知道如何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同事讲起才好。

  “我说,伊文!”他终于开了口。“你知道吗,耶维尔斯岛上的马髑髅……”

  “髑髅怎么啦?”长工问。

  “对,伊文,髑髅怎么啦?已经压根儿不在那儿了,白天也好,月光下也好,我跑到堤上去看过足有二十次!”

  “恐怕是那些老朽的骨头垮了架吧?”伊文说,说完又不声不响地抽起他的烟来。

  “可是出月亮时我也到堤上去过;耶维尔斯岛上也毫无动静了!”

  “嗯,”长工回答,“骨架既然散了,也就站不起来了!”

  “甭开玩笑,伊文!我现在已经知道啦;我不能告诉你,它在什么地方!”

  长工忽然转过身来望着他:

  “嗬,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小家伙加重语气重复道。“在咱们的马厩里!自从在那边岛子上见不到它以后,它就进了咱们的马厩。东家总是亲自喂它,该不是没有缘故的吧。我非常清楚喽,伊文!”

  长工凝视着漆黑的夜空,吧嗒吧嗒地抽了半晌烟斗。

  “别自作聪明,卡尔斯滕,”他说,“咱们的白马?你看看它那活蹦乱跳的劲儿,啥时候还有过更活的马哟!看不出你这个机灵小伙子,怎么竟跟老娘们儿似的迷信哩!”

  可是小家伙仍然想不通:为什么这匹白马是匹鬼马,它就不可能活蹦乱跳的?正相反,正因为它是鬼马,所以才格外活泼吧!所以,他每次在天快黑的时候走进厩舍--夏天里白马有时也关在里边--那畜生猛地向他扭过头来,两眼像电光似的射向他,他都会吓得魂不附体。“见鬼!”他过后嘟囔说,“咱俩绝不能在一块儿呆下去!”

  他果然悄悄地寻找起新的东家来,万圣节后就辞了工,转到奥勒·彼得斯家干活儿去了。在这儿,他那关于堤长家的鬼马的故事可算找到了虔诚的听众;胖婆娘福莉娜和她的糊涂老子--前堤坝管理委员耶斯·哈德尔斯听得又惊又喜,随后又把它讲给了所有对堤长心存怨恨的人,以及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人听。

  再说还在三月底,修建新堤的命令就由总堤长转下来了。豪克立即召集管理委员们进行磋商。一天,全体委员都聚在高地上的教区酒馆里,听豪克宣读有关各种文件的要点,包括豪克递的申请,总堤长向上打的报告,以及上边对于整个工程,其中特别是对他建议的新型堤坝的审批意见;也就是说,新堤不像从前那么直上直下,在靠海的一边将渐渐地倾斜下去。可是,与会者听着听着,脸上并无丝毫喜色,简直连一点满意的表情也没有。

  “唔,唔,”一位老委员前咕起来,“这下咱们可热闹了;反对顶个屁用,总堤长给咱们这位堤长撑着腰哪!”

  “说得对,德特勒夫·温斯,”另一位委员接过话茬,“春耕眼看就到;这下却又来修一条几千米的长堤--所有的活儿通通只好扔下呗!”

  “这些活儿你们可以在年底前赶完,”豪克说,“也不会说干就干,立即就动工嘛!”

  有少数人已经准备同意豪克的意见。

  “可是那新型堤坝!”第三位委员又挑起另外的话茬儿来,“它靠海的那一面不会宽得没个边嘛!这么多材料到哪儿去找?何年何月才能完工?”

  “今年完不成就明年,这主要取决于咱们自己!”豪克回答。

  会场中响起一阵讪笑。

  “可是这么白费劲儿干什么?新堤用不着比老堤高嘛,”又有一条嗓子嚷起来,“我说,那老堤不是好端端地立着已经三十多年了!”

  “说得不错,”豪克应道,“旧堤是在三十年前才决过一次;上一次又往前推三十五年,再上一次更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最近三十年来,堤虽然那么陡,那么不合理,却仍立在那儿,连最大的洪水也没把咱们怎么样。可是要知道,新堤将会一百年又一百年地保护我们;使我们不遭洪水的危害啊;因为它朝向大海的一边是如此平缓,使海浪头去了冲击的对象,所以就牢不可破。这一来,你们就给自己和你们的孩子们开拓出了一片安全的土地;就为此,上边和总堤长才支持我的建议嘛!而为各位自身的利益计,我看你们也应该认识到这点才是!”

  所有与会者都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这当儿,一个白发老人吃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伙儿一看原来是豪克太太的教父耶维·马涅斯,他是应豪克请求,同意继续当他这个委员的。

  “豪克·海因堤长,”他说,“你这又要花费咱们许多力气和金钱啦;我真希望,你能等上帝召我去安息以后再来办这件事。不过嘛--你是对的,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能说你不对。我们真是每天都得感谢上帝,感谢他尽管我们疏忽懒惰,却仍然把村东那块滩头地给我们保留住了,没让狂潮巨浪给吞掉;现在可是再不能这么得过且过,而必须自己动手,凭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去保住它,光靠上帝的耐心已不成了!我自己,各位乡亲,是个上了年岁的人,修堤和决堤都见过不止一次。可豪克·海因凭着上帝赐予他的智慧设计成功并已为你们争取到上峰批准的新堤,各位在活着的时候是谁都见不到它会决口的;即使你们现在不愿意感谢他,你们的子孙后代将来也不能不给他戴上荣誉的花冠哩!”

  耶维·马涅斯老爷子坐下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蓝色手帕,揩去了额头上的一颗颗汗珠。他在村里仍被视为一位具有不可侵犯的权威的明智长者,与会的委员们既然不想附和他,就继续保持沉默。豪克·海因却开始发言;但大伙儿发现,他的脸变得煞白煞白的了。

  “我感谢您,耶维·马涅斯老爹,”豪克说,“感谢您来出席委员会,并且讲了上面的话。你们其他各位委员先生,希望你们把建新堤这件事--它当然由我来努力承担--至少看成为不可更改的;因此,就让我们来对眼下必须进行的工作作出决定吧!”

  “您讲得啦!”一位委员说。

  豪克于是把新堤的设计图摊开在桌子上。

  “刚才有一位问,那么多土从哪儿去弄呢?”他开始解释,“你们瞧,在将来的新堤外边,在靠近浅海的地方,还有一条空下来的滩头地,往南北两方一直延伸开去;我们所需的泥土就可以从这儿取。在临水的几面,我们筑上结结实实的粘土,靠里边以及中间也可以填进沙子!--眼下首先得聘请一位土地测量师,让他去给滩头地上的新堤线插上标志!曾经帮我制订方案的那一位看来非常适合。此外,为了运送粘土和其它材料,还必须向几家车铺定做一些一马双杠的活动底儿的大车。我们还需要几百车的麦秸,我暂时还说不清到底要多少,也许比这儿沼泽地自己拿得出的还多一点吧,用来在拦断水道和权用沙子充粘土的内侧渗进坝体里去!--让咱们先合计合计,怎么首先办到这一切;然后,西边靠海的那道新闸门还得交给一位可靠的木匠去做。”

  委员们围在桌子四周,漫不经心地瞅着桌上的图纸,渐渐说起话来;不过瞧那德性,也纯粹是为了说说而说说罢了。当谈到聘测量师时,一位较年轻的委员就讲:

  “堤长您既然已经考虑过,那您自个儿一定知道谁最适合。”

  可豪克回答:

  “因为你们都是宣过誓的委员,就必须发表自己的意见,不能我怎么说怎么好呀,雅可布·迈因!要是你们的意见更好,我就放弃自己的意见。”

  “好好,就这样行啦,”雅可布·迈因说。

  但是在一位老委员看来,这并不完全行:这位老先生有个内侄,据称在整个沼泽地也找不出像他那样的丈量师;没准他比堤长的父亲,比已故的特德·海因还要高出一头哪!

  于是大家就对这两位丈量师展开了讨论,决定把任务交给他俩去共同完成。接下去订做大车、收购麦秸以及其它等等问题的讨论情况,也差不多如此,弄得豪克很晚才骑着他当时仍然骑的那匹棕色阉马,筋疲力尽地返回家中。但等他一坐在那把他的前任--这位前任身体比他重,日子过得却比他轻松--遗留下来的老圈椅里,他的妻子就来到他的身边。

  “看样子你挺累啊,豪克,”她用小手轻轻把掉在丈夫颌头上的长发拢上去,说。

  “有一点儿吧!”他回答。

  “成了吗?”

  “还成,”他苦笑了一下说,“不过,我必须自己拼命干,他们能不拖后腿就算万幸!”

  “可也不是所有人吧?”

  “不,艾尔凯,你的教父耶维·马涅斯老爹是个好人。我真希望他能年轻个三十岁就好啦!”

  几个星期以后,修堤的线插出来了,定做的车辆大部分也已交货,堤长就把村里的地主们--他们同时也就是将要围出来的新地的占有者--统统召集到教区酒馆里,向他们提出分配给各个人的劳务和费用的计划,听取他们可能提出的异议,因为新境和新闸建成后,旧堤的维持费就减少了,他们对新堤的建造便不能不承担一部分义务。制订这个计划花了豪克老大的劲儿;要不是总堤长给他弄到一个听差和一位书记,他是不能这么快就订出来的,尽管他现在又夜以继日地工作。每天深夜,当他困得要死地摸到床上时,他妻子已不像前些时候那样假装睡着了等他;扎扎实实地忙了一整天家务,夜里她睡得也像在古井底下一般沉,怎么吵也吵不醒了。

  豪克宣读完他的计划,并把另一些自然是三天前就已在教区酒馆中公布出来的文书摊在桌子上。尽管在座的有一些严肃正派的人,他们对堤长的认真努力怀着敬意,在冷静地考虑了一下后便表示服从堤长公平的安排。但另外大多数人却不这样,他们有的是自己或者他们的父辈已经把滩头地上拥有的份额卖掉了,因此抱怨连天,不肯负担用来开拓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新围地的费用,根本不考虑事成以后他们旧有地产的负担也会渐渐减轻;有的虽然将会从新围地中分到好处,却偏偏大喊大叫,说是宁肯把自己应得的份额贱价出让,也不愿承担不公平的摊派,承担了就根本活不下去。奥勒·彼得斯满脸怨恨地倚在门框上,这时更出来火上加油。

  “喏,你们好生想想,想好了再相信咱们提长吧!他那算盘可是精着哪。他本人占有的份子最多,还想方设法把咱的也给买了去;这下倒好,他倒决定要来建什么新围地啦!”奥勒拼命嚷嚷。

  他嚷完以后,会场上一派死寂。堤长站在摊着文书的桌前;只见他昂起头来,目光朝着奥勒射了过去,然后说:

  “奥勒·彼得斯,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是在诽谤我;可尽管如此,你仍然这样做,因为你也知道,你向我没的污水总会有一部分粘在我身上的!事实是,你当时自己想卖掉你在滩头上的牧地,而我养的羊群又正好需要它。如果你还想知道点什么的话,那我告诉你,正是你在这酒馆里对我作过的污蔑,说我豪克全靠老婆当上了堤长什么的,才把我给提醒了;我现在要让各位看看,我凭着本人的能耐大概也可以当堤长,因此嘛,奥勒·彼得斯,我就干了这件我的前任本来早就该干的事。你尽管怨恨我好啦,奥勒,因为你的份子归我所有了--可你听一听呀,不是有够多的人眼下还打算贱价出让自己的份额,说什么要承担的义务太重了吗!”

  从一小部分与会者中传出来喷喷称赞之声,站在他们中间的耶维·马涅斯老爷子更是大声欢呼:

  “说得好,豪克·海因!上帝将帮助你取得成功!”

  可是,事情并未解决,尽管奥勒·彼得斯没再开腔,其他人也是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散。到了第二次会议上,一切才定下来,而且是在豪克自己答应下个月在原该他出的三辆车以外再出一辆车以后。

  终于,在圣灵降临节的钟声响彻四乡的日子里,修堤工作正式开始了:一辆辆马车从海滩上拖来粘土,倾倒在筑坝的线上;同样数量的空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以便重新装上粘土;成群的男人挥动铁锹和镐头,把卸下来的土挪到确定的位置上,并且刨平;一满车一满车的麦秸被运来推在地上,不只用于覆盖沙和松土这些比较轻的材料,还编成草帘,用去保护个别已经建成的地段上的草皮,使它不受海浪的咬噬。监工在工地上来回巡视,一遇风暴就张大嘴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指挥人们采取措施。堤长经常也来工地视察;现在他只骑他那匹白马了,这畜生驮着他来往飞驰,一会儿在这里迅速而坚决地发着指示,一会儿在那里夸奖干活儿好的工人们,要不就把某个懒惰或者笨手笨脚的家伙毫不留情地解雇掉。

  “这可不行!”他过后总大声说。“绝不能由于你的懒惰而把咱们的堤毁了!”

  每次他从下面的沼泽地跑上来,工人们老远就听见他那马喘粗气的声音,谁都得更带劲儿。

  “快干加紧干,白马骑士来啦!”

  逢着吃早饭的时间,工人们一堆堆蹲在地上哨面包,他便骑着马去巡视空无一人的工地,发现哪里活儿干得马马虎虎,目光就变得十分严峻起来。他有时也到工人面前,给他们解释工作必须怎样做,工人们尽管也拍起头来望着他,耐心地继续啃自己的面包,可是他却从来听不到有谁表示赞成,或者哪怕随便发表一点看法。一次在快吃完早饭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处工地的活儿子得特别干净利落,便跑到一堆在旁边吃饭的工人前,跳下白马,兴致勃勃地询问那地方的活儿是谁干的。不料工人们却惶恐不安,眼阴明郁地望着他,好半天才勉勉强强说出几个名字。他把自己那安静得像头绵羊似的白马交给一个人牵着,这人双手捧着缰,目不转睛地瞅着那对如往常一样始终盯在自己主人身上的马眼睛,样子害怕得要命。

  “我说,马尔登,你这是什么毛病,怎么两条腿哆哆嗦嗦像站不稳似的?”豪克大声问。

  “先生,您这马,它这么一动不动,准是要出祸事吧!”

  豪克哈哈大笑,一把夺过马缰来,这畜生立刻又亲亲热热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磨蹭开了。工人中有的畏畏缩缩地在一旁瞅着白马和它的主人,有的装出漠不关心的神气,只顾默默地啃着自己的面包,时不时他还扔一块给在头顶盘旋的海鸥;鸟儿们记牢了这个吃食的地点,有时几乎就把自己长长的翅膀擦到了工人们的脑袋。堤长心不在焉地瞅着乞食的海鸥,看它们如何用喙儿迅速而敏捷地捕捉抛到空中的面包屑;过了一会儿,他便跳上马鞍,对那些人瞧也不眼地走了。他听见,人家在背后似乎讲着嘲讽他的话。

  “怎么回事呢?”他自己问自己。“难道艾尔凯说得对,他们全体都真的反对我?怎么连这些工人和贫穷的人也一样,我的新堤不是将给他们中的许多家带来福利吗?”

  他用马刺猛刺了一下胯下的坐骑,这畜生就疯了似的冲了堤坡去。对于他过去的小工给他身上蒙的那一层神秘色彩,这位骑白马的人一无所知。幸喜人们还没有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没有看见他的瘦脸上那对呆滞的眼睛,没有看见他的斗篷如何在身后飘动,以及他那白马如何风驰电掣地狂奔!

  夏季和秋季就这么过去了;工程一直进行到十一月末,随后就让严寒和大雪给阻止住啦。堤坝尚未竣工,人们决定暂时不封闭围地。新堤已高出地面八尺;只在西侧临海一边准备建闸的地方还留着一个缺口;另外,上面老堤跟前的水道也还没有动。这样,潮水仍可像三十年来一样地流经围地,不会在困地里或新堤上造成大的损害。也就是说,这人的双手的劳动成果,眼下是托付给了伟大的主,由他保护着,直到春天的温暖阳光给它以最后完成的可能。

  这其间.堤长家里也有了一件喜事;在婚后第九个年头,一个婴儿终于呱呱坠地!它是个小丫头,跟所有新生儿一样,红通通的嫩皮,满脸皱纹,足有七磅重;只是那哭声显得颇为异样,令她母亲不十分开心。更糟糕的是第三天,艾尔凯突然发起高烧来,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连她的丈夫和那个老收生婆都全不认识了。豪克看到婴儿下地时的狂喜一变而为忧愁;从城里接来的大夫坐在产床边上,摸了脉,开了处方,但看上去仍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豪克直摇头,嘴里南咕着:“他也没办法;只有上帝能给予帮助啊!”他默默祈祷上帝,但上帝似乎也并未听见他的祷告。老大夫离开以后,豪克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飘飘的雪花出神。这当儿,病人又在梦中发出惊叫,他于是自动地合起掌来,本身并不清楚这样做是出于虔诚,还是仅仅为了使自己在巨大的恐怖中不致丧失理智。

  “水!洪水!”病人喃喃着。“抓住我!”她突然高叫起来,“抓住我哟,豪克!”接着,她的声音又低沉下去,恰似在嘤嘤啜泣,“在海里?到海上去了吗?啊,仁慈的主,我再也见不到他啦!”

  这时候,豪克猛地转过身,把老收生婆从床边推开,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妻子,把她紧紧搂在胸前。

  “艾尔凯,艾尔凯!”他呼唤着,“睁眼看看我吧,我在你身边呀!”

  艾尔凯瞪大烧得通红的眼睛,目光茫然地四处瞅着,像是个绝望的落水者。

  豪克把妻子放回枕上,然后双手痉挛地绞在一起,喊叫着;

  “主,我的上帝,千万别给我夺走她啊!你知道,我不能没有她!”--接着他便像堕入了沉思,压低嗓门继续说:“我现在知道啦,你并非永远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也不是万能的啊;你是极端智慧的;你必须按照你的智慧行事--主啊,你哪怕只对我发出一声叹息也行,让我明白你的意思吧!”

  突然间,房里似乎一下子变得十分宁静;他只听见轻轻的呼吸声,走到床前一看,妻子已安安稳稳地睡着了。只有收生婆睁大眼睛惶恐地盯着他;同时传来开门的响声。

  “谁?”他问收生婆。

  “先生,是女仆安娜·格莱特出去了,她刚送烘笼进来。”

  “您平吗这样奇怪地瞪着我,勒福凯太太?”

  “我吗?我只是被您刚才的祈祷吓了一跳;靠这样的祈祷您是救不活谁的哟!”

  豪克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她,问:

  “您是否跟咱们家的安娜一样,也经常去那个荷兰裁缝家里参加秘密集会呢?”

  “去的,先生;咱俩都非常非常虔诚!”

  豪克没再说什么。那年头儿,分裂的秘密教会团体在弗里斯兰也遍地开花;破落的手工业者或因酗酒被撤职的教员一流的人在其中起着主要作用;娼妓、老少娘儿们、形形色色的懒汉和孤独者,都积极热心地参加他们的秘密聚会,在会上人人都可以当祭师。堤长家的女仆安娜和迷上了她的那个小长工,晚上没事儿就常去参加这种聚会。自然艾尔凯也把对这种事的忧虑告诉过豪克;可他却认为,在信仰问题上用不着去说服谁,再说他们也不碍着任何人,上那儿去总比蹲酒馆还好一些哩。

  事情也就这样下去了,所以,他眼下也不再吭声。然而,人家对于他却不肯保持缄默;他刚才祈祷的话很快挨家挨户传开了:他竟否认上帝是万能的!而不是万能,又何以成为上帝?他是个不信上帝的人;看来那匹鬼马的事到底一点不假!

  豪克呢,对这些风言风语一点儿不知道;这些天,他听见看见的只有他的妻子,就连那初生的婴儿也似乎不存在于世界上一样。

  老医生又来了;他每天来,有时甚至一天两趟。一次,他在堤长家守了一个通宵,又开出一张处方,由约翰·伊文拿着飞马进城抓药去了。接下来,他的面孔变得开朗了一些,亲切地对堤长点着头说:

  “行了!行了!上帝保佑!”

  一天,不知是他的医术战胜了病魔呢,还是仁慈的上帝听了豪克的祷告,给了病人一条生路,总之,当老大夫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俩竟聊天起来啦。老大夫眉开眼笑道:

  “太太,现在我可以很欣慰地告诉您:今儿个乃是我这个医生的节日;您的病情曾经非常严重,现在可好了,您又回到了我们活人中间!”

  蓦地,艾尔凯黑色的明眸光芒四射,朗声叫着:“豪克!豪克!你在哪儿?”当丈夫应声奔进房来,扑到她床上的时候,她就紧紧搂住他脖子,继续说:

  “豪克,亲爱的,我好啦!再也不离开你啦!”

  老大夫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绸手帕来搭了揩额头和脸颊,点着头走出房间去了。

  两天以后,荷兰裁缝家里又在晚上秘密聚会,由一个虔诚的宣讲者--他是一个让堤长从工地上开除了的制拖鞋的工匠--给会员们解释上帝的品格。他说道:

  “可是,是谁否认上帝的万能,是谁在那儿讲,‘我知道,你并非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我们大伙儿不都了解这个祸害吗?他像块大石头似的压在我们教区身上--他背离了上帝,去找上帝的敌人做他的安慰者,找罪孽的朋友做他的安慰者,因为人无论如何总得有个依靠啊。可你们,你们得当心一个像他那样祈祷的人;他的祈祷就是诅咒!”

  这些话也很快传得家喻户晓。在一个小小的教区里,又有什么能不家喻户晓呢?不久,豪克自己也风闻了这件事。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对自己妻子都如此;只是偶尔地紧紧搂住她,把她贴在自己胸前,说:

  “要永远忠实于我啊,艾尔凯!永远忠实于我!”

  艾尔凯格起头来仰望着他,眼里充满着诧异:

  “忠实于你?不忠实于你还忠实于谁呢?”可过一会儿,她明白了丈夫的话,又说,“是的,豪克,我们是相互忠实的,而且,并不仅仅因为我们相互需要。”

  随后,两人又各自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至此整个情况应该说是好的。只不过在终日忙忙碌碌的生活中,他感到包围着自己的却是一片孤寂,久而久之,他心中便对世人生出了反感和隔阂;只有对自己的妻子,他始终还是老样子,而且一早一晚都要跪在他小女儿的摇篮旁,仿佛他永恒的幸福就在这里。可对待佣人和工人,他却变得严厉了;从前他还能轻言细语指出那些笨拙者和拆烂污者的过失;现在动不动就训人家,吓唬人家,弄得艾尔凯事后常常悄悄地去给人说好话。

  春天来了,堤坝工程重新开始。为了保护即将建成的新闸,在大堤西侧筑起了一条向内向外同样呈半月形地鼓着的护堤,封住了缺口;与水闸一样,主堤的高度也越来越快地增加着。可是,堤长的担子并未减轻;去年冬天耶维·马涅斯老爹死了,补选进委员会里来的正是奥勒·彼得斯。豪克并未设法阻止这事发生;结果,他不但再不能从自己妻子的老教父嘴里听到亲切地拍着他肩膀说的鼓励后,反而常常要遭到新委员的明枪暗箭,吹毛求疵,和他进行许多无谓的争论。因为奥勒在村里尽管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对修堤建闸一类事却不甚在行;再说豪克这个“动笔杆的长工”,很久以来就一直挡着他的道。

  在大海和沼泽地上面,又铺展着最灿烂明净的天空;新围地重新牧放着肥壮的牛羊,远看显得斑斑驳驳,牛群不时发出华叫,打破了旷野上的寂静;云雀不住地在高空鸣呼,但只有在工地上的歌声停下来的短暂间歇里,人们才听见它们的歌喉。工程没有一天因坏天气而中止;还本上漆的新闸门的桁架已经竖立起来,而且一次也不曾需要临时堤坝的保护;上帝看来非常照顾这项新工程。每当看着豪克骑着白马从堤上回家来,艾尔凯也总眉开眼笑,不止一次拍着光亮的马颈项说:“嘿,瞧你真变成匹宝驹啦!”豪克呢,常常一下马就从妻子怀里接过那小东西,让她踩在自己胳臂上跳跳蹦蹦。要是这时白马也拿它那褐色的眼睛望着孩子,豪克准会说:“来吧;你也该有这个荣幸!”说着便把温凯--小女孩就叫这个名字--放到马鞍上,牵着马在坡上的院子里兜起圈子来。还有那棵老(木岑)树也没受歧视;豪克让孩子坐在它柔韧的枝丫上,扶着她一跷一跷地玩儿。母亲倚门站着,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可孩子却不笑,她那一对中间长着个秀气小鼻子的眼睛,微显呆滞地望着前方;她爸爸递给她小树枝,她也不知道伸出小手来抓。豪克没留意到这种情况,他对小娃娃的事一窍不通;只有艾尔凯,每当看见和她同时坐月子的那个女仆抱着蓝眼睛的小温凯,她就会难过地说:

  “我这个长得不如你那个好啊,施蒂娜!”

  施蒂娜往往粗手重脚地把自己身边的胖儿子推搡几下,得意地说:

  “是的,太太,孩子跟孩子就是不一样峻;这小东西还不满两岁,就晓得去我房里偷苹果吃啦!”

  艾尔凯伸手把警拉在那胖小子眼睛上的鬈毛拢开,然后偷偷地把自己不出声的小女儿紧紧搂在心口上。

  十月间,西侧的新闸已经竖立起来,牢牢夹在从两边合拢来的主坝中间;主坝的临海一面缓缓地倾斜下去,坝顶却高出平时的潮头达十五尺左右,眼下仅在水道出入的地方留着缺口。站在大坝的西北角上,可以放眼眺望耶维尔斯岛外的浅海区。当然,在坝顶上风势也猛得多,刮得人头发乱飞,一不留神,就会把人的帽子掀掉。

  十一月末,当暴风和大雨突然袭来时,剩下要做的仅仅是封闭紧靠旧堤的一道深涧了。这道深涧在新围地北侧,两边耸立着高高的坝壁,海水就是通过它底上的沟穴灌进围地中来的。眼下必须把深涧填死,否则一场已经开始的暴风雨就可能毁掉整个工程。虽然在干燥无雨的夏季,这工作要容易做得多,但眼前仍属非完成不可。而为达到这个目的,豪克更倾注了全力。大雨如注,狂风呼啸;可他那骑在矫健的白马上的瘦长身影,却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不断从那些紧张繁忙地工作在深涧边上的黑压压的人群中突现出来。人们看见他眼下正在指挥那些从很远的滩头地拉来粘土的马车。刚好到达的一些车辆挤在一堆,争先恐后地想把上卸到深涧中去。透过刷刷的雨声和呼呼的风声,不断传来今天要在现场亲自指挥一切的堤长斩钉截铁的命令。他按号码把大车一辆辆喊上去,喝退其他硬往上挤的车。他嘴里只需吐出一个“停”字,洞下的工作立刻不再继续;“草!倒一车草!”他冲坝顶上的人喊,准备在上边的麦秸立刻就倾倒下来,谁在潮湿的粘土上。洞边的人当即跳下去,一边把草扒开,一边冲上边嚷,叫人家当心别把他们给活埋啦。随后又驶来另一些马车。这当儿豪克已上了坝顶,从白马背上俯瞰深涧,看工人们在底下如何刨的创,挖的挖。接着他又抬起头来遥望海上;风刮得更猛了。他看见提根上的水位慢慢往上爬,海浪打得越来越高,他还看见,风如何刮得工人们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雨如何淋得他们简直就跟落汤鸡似的,工作变得非常非常之困难了。“加油呵,伙计们!坚持到底!”他冲下面的工人们喊。“只需再高一尺,就不怕这场洪水啦!”暴风雨咆哮得尽管厉害,却掩盖不住人们劳动的声音:噼里啪啦倾倒粘土进涧中的声音,车轮滚动的辚辚声,从上往下推麦秸的嚓嚓声,仍继续响个不停。在所有这一切声音当中,不时地传来一只小黄狗尖和刺耳的哀鸣声;这畜生冷得抖抖索索,像丢了魂儿一样在人和车中间窜来窜去。蓦然间,在深涧中响起这小狗的绝望惨叫;豪克往下一看,发现它让人给扔到涧里去了。一股热血顿时冲上他的脑袋,他勃然大怒地冲着下面的大车吼道:

  “停下!快停下!”--要晓得潮湿的粘土正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啊。

  “为什么?”一条粗嗓门在下边问,“该不是为救那条该死的畜生吧?”

  “停下!我命令,”豪克又吼起来,“把狗给我弄上来!在咱们的工程里不应该夹杂任何一件罪恶!”

  然而谁也不肯动手,只有一铲一铲的泥土仍在朝那哀叫着的小狗身边飞去。这时他猛地一刺胯下的坐骑,白马长嘶一声,冲下堤来,所有的人全闪到旁边。

  “狗!我要那狗!”他咆哮着。

  这当儿,后边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跟耶维·马涅斯老爹还在世似的;豪克扭头一看,却是老人的一位朋友。

  “当心啊,堤长!”这人悄声地劝他说。“他们中间没个对您好的;那狗就让它去吧!”

  风号叫着,雨刷刷刷地抽打着大地;工人们把铁锹插在地上,有的更远远地扔到一边。豪克弯下腰来问老人:“您能替我牵住马吗,哈克·延斯?”--哈克·延斯刚接过缰绳,他已跳下坑去,抱起那只哀叫的小狗,迅速爬出坑来,跃上马背,一阵风似的又奔到堤上去了。他的眼睛扫视着站在大车旁边的人们,厉声追问:

  “是谁干的?是谁把这小畜生扔下去的?”

  一时间谁都不吭一声;只见堤长的瘦脸上充满怒气,人们出于迷信,都十分畏惧他。终于,一个赶大车的枯牛似的鲁莽汉子走上前来,一边不慌不忙地把刚咬下来的一截嚼烟塞进口中,一边对豪克说:

  “这不是咱干的,堤长。可不管谁干了,他都做得对;您这堤想要立得住,就必须筑进去一个活东西!”

  “什么活东西?哪本教义问答里像这么讲过?”

  “哪本也没讲,老爷!”那汉子回答,同时从喉咙里进出一串冷笑。“这道理咱们的爷爷都已经了解,他们该比老爷您更多地懂得一些教义吧!最好用小孩,没小孩用狗也成啊!”

  “住嘴!少宣传你那些异端迷信!”豪克冲他喝道。“我看要是把你给摔下去,堤更不会漏水哩!”

  “嗬--!嗬--!”突然响起一阵吆喝声;这声音来自十多条喉咙。堤长看见自己周围尽是愤怒的面孔和握紧的拳头,他明白了,这些人的确对他是不友好的。一刹那,他想到自己的堤坝,心中猛然一惊:此刻要是所有的人都扔下铁锹,他可怎么办?--接着他又朝堤下望去,又看到了耶维·马涅斯老爹的那位朋友。只见他正在工人中间走来走去,一会地冲这个陪陪笑脸,一会儿友好地拍拍那个的肩,一会儿又对另外几个讲着什么。工人们慢慢地又一个接一个操起工具来;不多时,大伙儿又紧张地干开了。--他还有什么要求呢?水沟必须堵住,小狗已经安全地藏在他的斗篷底下。他突然果断地转过马头去对着旁边的一辆车,威严地吼道:“干草!那边棱上!”赶车的工人迅速执行他的命令;只听麦秸悉悉索索掉到洞中,人们又从四面奔上去,七手八脚地把草扒开。

  这么继续干了一小时,就已是傍晚六点过了;沉重的暮色笼罩了一切。当雨停下来的时候,豪克把监工们唤到马前,吩咐道:

  “明天早上四点,全都给我上工地。月亮一定还没落,咱们正好和上帝一起把工作结束!另外还有一件事!”他把已经转身准备走的监工们唤住,从斗篷下拽出那只颤抖着的小狗来,问:“你们认识是谁家的吗?”

  大伙儿回答不认识;只有一个说:

  “这狗在村里乱窜了好几天,看样子谁都不要它。”

  “那么我要!”堤长立刻接过来说。“别忘了:明天早上四点!”说完便策马奔去。

  豪克回到家,正碰上安娜走出门来;见她穿着一身于净衣服,豪克脑子里立刻一闪:她又要到荷兰裁缝家里参加秘密聚会去了。

  “把围裙兜起来!”他冲她大声说。安娜不假思索地照主人的吩咐做了,他便把那只浑身污泥的小狗扔进她的衣兜里,“把它送给小温凯,让它做她的伙伴!不过,先把它洗一洗,使它暖和暖和;你这样做上帝也会高兴的,这小畜生几乎快冻僵啦。”

  安娜没法子,只好服从主人的命令,结果那天没能去参加聚会。

  第二天,新堤坝最后竣工了。这时风已经停息;在围地和大海的上空,一群群海鸥和鹬鸟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从耶维尔斯岛方向,传来迟迟尚未南迁的千百只野雁的啼鸣;笼罩着辽阔沼泽地的白色晨雾慢慢散尽了,一轮金色的太阳升起在秋日的晴空中,辉耀着人类的双手的新创造。

  几个星期以后的一天,总堤长陪同上边的专员们参观来了。在堤长家里,举行了自特德·福尔克尔兹老堤长出丧以来的第一次盛大宴会,本村的堤管会委员和有重要关系的人也全部应邀出席。宴会以后,客人们和堤长家的车都统统套好了马。艾尔凯由总堤长搀扶着,登上了那辆棕色阉马拉的轻便马车;随后总堤长也跳上去,抓住缰绳:他今天要亲自为能干的堤长太太驾车。一行人就这么兴高采烈地下了土坡,拐进大路,沿倾斜的便道驶上新堤,在新堤上绕着刚开拓出来的围地转了一大圈。当时正微微地刮着西北风,在新堤的北侧和西侧,潮水不断涌来;但显而易见的是,那平缓的堤波已经使水冲击的力量小多了。政府专员们的口里不停地发出对堤长的称赞;这一来,那种开始时还从本村某几位委员嘴里听得见的怀疑论调,很快便完全窒息。

  视察也过去了。可紧接着,豪克还遇见一桩令他满意的事。一天,他骑着白马在新堤上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堕入了沉思。也许他脑子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片没有他便不存在的围地,这片浇灌着他的汗水和夜以继日的辛劳的困地,到头来却要用一位公主的名字来命名,叫做什么“卡洛琳娜新围地”呢?可事实就是如此,在所有有关文书上都写着这个名字,而且有几份还印成了红色的尖角花体字。想着想着,他一抬头看见迎面朝自己走过来两个长工,一个落在另一个背后约二十步光景,手里都拿着干农活儿的工具。

  “喂,等着我!’嚎克听见落在后面的一个喊。

  可另一个已站在通下围地中的便道上,转过头来回答说:

  “下次吧,延斯!已经很晚了;我还得在这儿刨刨地哩!”

  “你说在哪儿?”

  “还有哪儿?豪克·海因围地呗!”

  他一边向围地走去,一边大声叫喊,仿佛想让堤后整个沼泽地的人都听见似的。而在豪克耳里,这无异于一首献给他的赞美诗;他在马鞍上挺了挺身,目光坚定地扫视着他左边的茫茫原野,一夹腿,胯下的白马便飞跑起来。他轻声地反复念着:“豪克·海因围地!”“豪克·海因围地!”好像它从来就叫这个名字,永远也只能叫这个名字似的。那班人尽管跟它捣蛋,尽管心里不愿意,临了儿不是还得用他的名字吗?而那位公主的名字--它不是很快就只能在故纸堆中给虫蛀了吗?--他那白马迈着骄傲的步伐;他的耳畔不断回响着:“豪克·海因围地!豪克·海因围地!……”在他自己想来,这道新堤简直称得起第八个世界奇迹;在整个弗里斯兰,不是没有可与它媲美的吗!他让他那白马像跳舞似地漫步前进;他觉得,他正置身于所有弗里斯兰人之中,比他们都要高出一个脑袋;他的目光俯视着自己的同胞们,既严厉,又带着同情。

  光阴荏再苒,新堤建成已经三年过去了。工程经受住了时间考验,维修费用是微乎其微的;而在围地内,到处都盛开着白翘摇花,人走在这片无灾无害的牧场上,夏风拂来,便会淹没在甜美醉人的香雾里。现在,就到了把迄今只是理想中的份额落实下来,分派给有关的人一定数量的永久性地产的时候啦。豪克没有偷懒,在分配之前又弄到了几份地。奥勒·彼得斯躲到一旁不吭气;他从新围地里啥也搭不到。自然,分配会上并非没有麻烦和争吵,但是毕竟分下来了。很快,这一天也被堤长抛到了脑后。

  自此,豪克就与世无争地生活着,管理他的农庄,当他的堤长,关心着自己的亲人;老朋友们都去世了,交新朋友吧他却没有心思。可在他的小家庭中,生活却非常宁静;连那不吭声的小女儿,也不曾破坏它的安宁。

  说起这孩子,她话少得出奇;一般懂事的小孩那种滔滔不绝的问题,她很难提;而一提问题,又多半叫人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尽管如此,她那张憨厚可爱的小脸几乎总带着满意的表情。她如今已有两个小伙伴,对她来说也够了。每当在院子里玩儿,那只死里逃生的小黄狗总围着她跳来跳去;而不管小狗跑到什么地方,小姑娘也总跟在旁边。另一个小伙伴是只赤(口朱)鸥,它被取名叫克劳斯,小黄狗被叫做佩里。

  克劳斯是由一位白发老人带到这个家庭里来的;特琳·杨斯已满八十岁,在村外堤上那所小茅屋里再也熬不下去,艾尔凯于是向丈夫提出,可以让她祖父的这位老佣人来他们家度几天晚年,最后好好送个终。这样,老太婆就给她和豪克半带强迫地接到家里来,住在新粮仓朝西北的那间小屋里。几年前,田产增加后,堤长在正屋旁边不得不建了这座仓库。如今,在老太婆隔壁还住着几个女佣人,以便她夜里有事随时能去帮助她。在她房中的四壁前,摆着她的那些旧家什:一只用糖果包装箱做成的小橱柜,上方挂着她那死去了的儿子的两幅彩色像,一架久已不用的纺车,一张带幔子的异常干净的木床,床前立着个结结实实的矮凳,面子是用从前那只安哥拉猫的白色皮毛蒙起来的。但除去这些,她身边仍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并且把它也一块儿带了过来:这就是跟她相依为命多年,一直由她饲养着的赤味鸥克劳斯。当然咯,当寒冬到来时,它也跟其它海鸥一道飞往南国,直等到海滨上苦艾草又吐放清香的季节,再飞回老太婆的身边。

  新仓房在波上靠里一些;老太婆坐在窗前看不见堤后的大海。一天,豪克来她房中,她便伸出自己弯弯扭扭的手指指着下边的沼泽地说:

  “你这是把我关进牢房啦,堤长!耶维尔斯岛究竟在哪儿啊?在那头红牛或者黑牛后边是不是?”

  “你想找耶维尔斯岛干吗呢?”豪克问。

  “唉,耶维尔斯岛!”老婆子喃喃着。“唉,我只不过想看看它,看看我那孩子当初去见上帝的地方!”

  “要是你想看它,”豪克回答,“你就得坐在院前的格构底下,打那儿你看得见整个大海!”

  “是啊,”老太婆应道,“是啊,我要像你腿脚那么年轻,就好喽,堤长!”

  在一个相当长时期,这就是对堤长夫妇给予她的帮助的报答;可后来,情况一下子突然变了。一天早上,温凯的小脑袋伸进她那半掩着的门往里瞅着。这时正手握着手坐在木头椅子上的老太婆问她:

  “喏,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却不声不响地走上去,睁大眼睛久久地、漫不经心地望着她。

  “你是堤长的孩子吗?”特琳·杨斯问;孩子像是点了点小脑袋,她于是继续说:“那就坐在我这矮凳上!从前这是只安哥拉猫--这么这么大!可你爸爸把它给打死啦。它要还活着,你就可以把它当马骑。”

  温凯默默地看着那白色的皮毛,然后跪下来,伸出小手去像孩子们经常摸弄活猫活狗似的轻轻抚摸着。

  “可怜的猫!”她低声说,说完又继续对那皮毛表示爱抚。

  “好!”老婆婆等了一会儿说,“够啦。今天你同样还可以坐在它身上;你爸爸也许就为这个才打死它的吧!”随后她把孩子抱起来,放到矮凳上。发现孩子坐在那儿既不吭声,也不动弹,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老婆子便摇起头来。“你这是惩罚他啦,上帝!是的,是的,你惩罚他啦!”她嘀咕道。可是,她像是一下子又可怜这小女孩了。只见地伸出那瘦骨嶙嶙的手去抚摸温凯稀疏的头发,使小家伙的眼睛里微微发出亮光,似乎这样做使她很喜欢。

  从这以后,小温凯每天都到老太婆房里来,并且立刻自动坐在安哥拉老猫皮上。特琳·杨斯呢,就递给她一些随时都准备着的肉屑和面包屑,让她扔在地板上;这当儿,那只海鸥就嘎嘎叫着,张开翅膀,从不知哪个角落里跑出来吃食了。头一回看见这来势汹汹的大鸟,小姑娘吓得叫了起来,但很快也就习以为常了。而今,她的小脑袋瓜只要探进门缝,这鸟就迎着她冲上去,并且飞起来蹲在她脑袋或肩膀上,直到老太婆上去解围,给它东西吃。从前,特琳·杨斯不容许任何人哪怕用指头碰一碰她的克劳斯;现在呢,却心甘情愿地看着小姑娘慢慢把她这鸟儿给完全夺过去。它现在任随小姑娘捉它;她抱它到处走,还把它裹在围裙里。有不少次,小黄狗在院子里围着她跳跳蹦蹦,想要窜起来攻击这只它嫉妒的鸟儿,小温凯总会大声说:“不抱你,走开,佩里!”同时用小胳膊把海鸥举得高高的,结果鸟儿便挣脱身子,飞了土坡去了。这以后,小黄狗便欢蹦乱跳地来讨好,极力想取代克劳斯的地位。

  偶尔,当豪克和艾尔凯的目光落在这棵仅仅由于同样的缺陷而生长在一块儿的四叶草①上,他们望着小女儿眼睛便会格外温柔起来。可当他俩转过身去时,脸上却都仅仅留着一点沉痛;各人又都默默地隐忍着,相互间从来讲过一句安慰的话。后来,一个夏天的上午,温凯同老婆婆带着两只动物坐在仓房门前的大石头上,她爸爸妈妈正好打面前经过。堤长身后跟着他的白马,缰绳搭在他胳臂上。他想到堤上去看看,适才亲自去地里把马牵上来。妻子挽着他的手,走在他旁边。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几乎可以说有点闷热,偶尔从东南偏南刮来一股一股的风。小姑娘大概坐在那儿感到不舒服吧,她把海鸥从怀中抖下去,一边伸出手来拉父亲的手,一边嚷:

  “温凯要去咯!温凯要去咯!”

  “要去就来吧!”父亲回答。

  母亲艾尔凯却叫起来:

  “风这么大!她会掉下去的!”

  “我会抓住她;再说今儿个天这么暖和,海这么高兴,她会看见它跳舞的!”

  艾尔凯却仍跑回屋去,为女儿拿来一条小围脖和一顶小帽子。

  “可天会变的,”她说。“现在去吧,早去早回啊!”

  豪克笑着回答:

  “变天也拉不住咱们!”说着便把女儿抱上马鞍。妈妈艾尔凯还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手挡着阳光,目送父女俩上了大道,朝着海堤驰去。特琳·杨斯坐在石头上,枯萎的嘴唇嗫嚅着,听不清叨叨些什么。

  小女儿一动不动地躺在父亲怀里;豪克觉得,闷热的空气似乎使她呼吸困难,便低下头问她:

  “喏,怎么样,温凯?”

  孩子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

  “爸爸,你能够的!你不是什么全能够吗?”

  “我能够什么来着,温凯?”

  可她又愣住了,好像并未弄懂自己提的问题。

  正是涨潮时节。父女俩到了堤上,日光被大海反射到小女孩的眼里,旋风卷起排空的巨浪,不断地向前涌来,击打在岸边上发出哗哗的喧嚣声。女儿吓得用两只小手抱住父亲握缰的拳头,把白马惊得一下子窜到了旁边。小姑娘仰头望着父亲,淡蓝色的眼睛凄凄惶惶地大张着,

  ①指小女孩、老太婆、小黄狗和海鸥四者间的友谊。

  连声喊:

  “水,爸爸!水!”

  豪克轻轻掰开女儿的手。说:

  “安静点,孩子,爸爸抱着你,水不会掩着你的J”

  温凯把警在额头上的淡黄色头发拢开,重新怯生生地望着海上。

  “水不会淹着我,”她声音颤抖地说,“不会的;你讲呀,爸爸,水不会伤害咱们。你能够讲的;你讲了,水也就不会伤害咱们啦!”

  “不是我能够这样,孩子。”豪宽严肃地告诉她,“可我们走在上面的这道堤,它却能够保护咱们不给淹着;这堤呀,是你的爸爸想出来的,让人建造的。”

  温凯的眼神又茫然了,似乎并未完全听懂;接着便把她那异常小的脑袋藏在父亲宽大的上衣下。

  “干吗藏起来呢,温凯?”父亲轻声问她,“是你还害怕吗?”

  从上衣底下发出来一点点颤抖的稚嫩的声音:

  “温凯不想再看了;可你是什么都办得到的,爸爸!”

  远方响起一声沉雷。

  “嗬嗬,’嚎克嚷道,“真来了哪!”于是扭转马头,往回走去。“喏,咱们这就回妈妈那儿去吧!”

  孩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但直到到了坡上的家门口,她才把小脑袋从父亲怀里伸出来。接着,当妈妈艾尔凯在房中管她摘下小风帽和小围脖时,她站在妈妈跟前还像个小木偶不出一点儿声音。

  “喏,温凯,”艾尔凯轻轻摇晃着她问,“你喜欢大海吗?”

  只见小姑娘张大眼睛,说道:

  “它嚷嚷,温凯害怕!”

  “海不是嚷嚷,它只是在喧嚣,在咆哮!”

  小姑娘茫然凝视远方,又问:

  “海有腿吗?它能跑到堤外边来吗?”

  “不会的,温凯,你爸爸管着它,不让它出来;爸爸是堤长。”

  “嗯,”小姑娘应着,拍着小手,脸上带着傻笑,“爸爸什么都能--什么都能!”随后,她蓦地转过身去,叫着:“让温凯到特琳·杨斯那儿去,特琳·杨斯有红苹果!”

  艾尔凯只好开开门让她出去了。可当她重新关上房门以后,便猛然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丈夫;从她那往常总是带给丈夫安慰和勇气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的哀痛。

  豪克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仿佛他俩之间用不着再讲任何别的话。可艾尔凯仍轻轻说道:

  “不,豪克,让我讲吧:这个我在结婚多年后给你生的孩子,她将永远是个孩子。仁慈的上帝啊,她是个低能儿!我必须把这个告诉你。”

  “我早就知道了,”豪克回答,同时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她正企图把自己的手抽回去。

  “这样子,我们仍旧是孤孤单单的啊,”她又说。

  豪克摇了摇头回答:

  “我可是爱她的,她用小胳膊搂住我的脖子,紧紧偎在我胸口上;就算有谁给我世间所有珍宝,我还不愿失去这幸福哩!”

  妻子目光阴郁地望着前方,自语着:

  “可为什么呢?我这可怜的母亲究竟作了什么孽呢?”

  “是啊,艾尔凯,我自然也这样问过,问过那位唯一能知道为什么的主;可你也知道:万能的上帝不给人任何回答--也许,因为我们理解不了他的回答吧。”

  豪克又抓住妻子的另一只手,把她温柔地拉到自己面前:

  “别胡思乱想,像你现在一样继续爱你的孩子吧;你应该相信,她是懂得的!”

  艾尔凯一头扑在丈夫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如今她不需要再独自忍受她的痛苦了。她突然抬起头来望着丈夫笑了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后便跑出门去,把女儿从特琳·杨斯的房间里抱回来,让她坐在自己怀中,一个劲儿地逗她,吻她,直到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叫着: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堤长一家就如此安安静静地生活在一起;要是没有这个孩子,也许还会是一大欠缺哩。

  夏天慢慢逝去,南迁的候鸟已飞过头顶,空中再听不见云雀的歌声;只在仓房外的打麦场上,偶尔有几只来拣麦粒,还时时可以听见它们惊叫着飞走的声音。一切都冻硬了。一天下午,恃琳·杨斯跑到堤长的住宅中来,坐在厨房里靠着灶火的一架木楼梯上。最近几个礼拜,老婆子像是活得年轻了,很喜欢到厨房里来看艾尔凯忙这忙那。自从有一天小温凯抓着她围裙把她拽来这儿以后,她再不讲她那两条老腿驮她不动啦。孩子这时就蹲在她身边,睁大两只眼睛静静地望着从灶孔中吐出的火舌出神。她的一只小手抓着老婆婆的袖管,另一只插在自己那淡黄色的头发中。特琳·杨斯冷丁儿地给她讲起故事来。

  “你知道,从前我是你爷爷的女佣人,”她说。“后来,我又不得不喂猪;可她比所有的猪都更聪明--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他们突然叫人把闸门关起来,于是她再也回不到海里去。啊,她叫得真凶,还用像鱼鳍一样的手抓自己头上又硬又乱的头发!是的,孩子,我亲眼看见的,亲耳听见了她的叫喊!在一块块庄稼地中间的沟渠里全是水,月光照在上面,像银子似的闪闪发亮;她就从一条水沟游进另一条水沟,举起胳膊和手--如果那也算手的话--来乱打,使人老远就听得见她的声音,仿佛她想要祷告似的。不过,孩子,这些东西根本不会祈祷。我那会儿坐在房门前一堆运来建房子的木头上,看得见整个沼泽地;那水妖还一个劲儿地在沟里游啊,游啊,胳臂高高地举起,也跟银子和钻石一般亮晶晶的。最后我瞅不见她了;刚才一直无声无息的野雁和海鸥什么的,这当口又重新发出唿哨,嘎嘎叫着,从空中飞过。”

  老婆婆不吱声了。小姑娘抓住她的一句话,问道:

  “她会祷告吗?你讲的什么呀?她是谁?”

  “孩子,”老婆婆回答,“她是水妖,是坏东西,所以得不到永生。”

  “得不到永生!”小姑娘重复着,然后从小胸部中发出一下深深的叹息,仿佛她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似的。

  “特琳·杨斯!”--冷不防从厨房门口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把老婆子吓了一跳。是豪克·海因站在门口:“你又在给孩子胡诌些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叫你把你那些故事记在心中,要不就讲给你的鸡呀鹅呀听吗?”

  老婆子抬起头来气呼呼地望着堤长,从身边推开了小女孩。

  “这不是故事,”她嘟嘟囔囔地说,“这是咱舅公给咱讲的。”

  “你的舅公,特琳?你刚才不是还讲是你的亲身经历吗?”

  “反正一样!”老婆婆说。“不过您是不相信的,豪克·海因;您大概还想说我的舅公是个骗子吧!”说完她到灶头前,把双手伸到灶孔吐出的火苗上去。

  堤长瞅了瞅窗口,外边天还没有黑下来。

  “走,温凯!”他说,同时把自己的傻女地位到身边,“跟爸爸到堤上去;到那儿我给你看有趣儿的东西!只是咱们得走着去;白马送到铁匠铺打掌去啦。”随后他就牵着孩子回到卧室,艾尔凯给小女儿围上了厚厚的羊毛头巾和被巾。不一会儿,父女俩就沿着旧堤朝西北走去,经过耶维尔斯岛,直到面前出现几乎是一望无际的浅海。

  他一会儿把小女儿抱起来,一会儿又牵着她让她自己走;暮色渐渐增长,远方的一切都消失在雾霭朦胧中。可是在目力能及的前边,浅海的汹涌潜流崩开了冰壳;正如豪克在年轻的时候曾见过的那样,从冰的裂隙中升起滚滚的水雾,在旁边又出现了一些古怪怕人的形象,跟小丑似的乱蹦乱跳,相互碰撞,攀然间又膨胀开来,变成狰狞可怖的庞然大物。

  小姑娘吓得紧紧搂住自己的父亲,拉起他那大手来挡着自己的小脸。

  “海怪!海怪,我怕!”她透过爸爸的指头缝声音颤抖地说。

  豪克摇着头安慰她:

  “别怕,温凯!不是水妖,也不是海怪;世上没有这样的怪物;是谁给你讲这些的?”

  女儿呆呆地仰望着他,没有回答。他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小脸蛋儿,说:

  “你再看看吧!那只是些可怜的饥饿的鸟儿!你瞧,那只大的张开了翅膀,它在抓捕游到冒气儿的冰隙中来的鱼。”

  “鱼!”温凯重复着。

  “是的,孩子。它们也全跟我一样地活着,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当然哪,亲爱的主无所不在!”

  小温凯的两眼死死盯着地上,屏住呼吸,恰似正凝视着一个可怖的深渊。也许真是如此吧。父亲长时间地注视着她,弯下腰来端详她的小脸;但从这脸上丝毫也捉摸不出她那神秘的灵魂的活动。他抱起她来,把她两只冻僵的小手插进他自己的一只厚羊毛手套中。

  “这就好啦,我的温凯,”--孩子显然没听出她爸爸的话音中包含着多少内心的激情--“好啦,就在我身上来暖和暖和吧!你可是咱们的孩子!咱们唯一的孩子啊!你爱我们……”豪克的嗓音暗哑了;小女儿也把自己的小脑袋温柔地贴在他满是胡茬儿的脸上。

  父女俩又心平气和地走回家去。

  过完新年,堤长家又遭了不测;沼泽地流行的寒热病把豪克本人给撂倒了,使他差点儿进了坟墓。后来,他在艾尔凯的精心护理下好不容易起了床,可是几乎变成另一个人啦。瘦骨嶙峋,没精打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叫艾尔凯看着十分忧虑。终于,到三月底,他才有了要骑着他的白马再到堤上去走走的愿望。那是在一天午后;早上还露了露脸的太阳早已躲到浓云背后。

  冬季里曾涨过几次潮,只不过都未造成什么影响罢了。仅在另一边离岸不远的小岛上淹死了一群羊,卷走了一块滩头地;在这边和新围地附近造成的损失简直微不足道。只不过昨天夜里风暴更凶猛了,现在堤长必须亲自到堤上来看着整个情况。他从东南角出发已将新堤巡完一遍,一切都完好无损;可是走到西北角新堤与旧堤衔接的地方,他发现新堤虽然还好好的,旧堤在从前水道接触和流经的地方却被冲掉了老大一块草皮,坝体中还留下来一个潮水激成的空穴,穴内露出田鼠刨成的横七竖八的通道。豪克下马来仔细察看堤上的毛病:显而易见,这种由田鼠打成的暗道一定还有很多很多。

  他大吃一惊;这一切在修建新堤时也该注意到才是;当时忽略了,今天还能不出问题!--牲畜还不曾放到地里来,草生长得异常地慢;极目望去,到处空无一物,一片荒凉景象。他重新骑上马,沿着海岸走来走去。眼下正赶上退潮,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潮流在灰色的淤积地中冲出的一条新壕沟,从西北方一直抵到了旧堤上;新堤呢,由于坡度平缓,却抗住了潮水的冲击。

  堤长脑子里立刻涌出一大堆新的麻烦和工作:不仅有必要加固这儿的旧堤,而且还得把它外侧的倾斜度也改得平缓起来;但最要紧的,是必须建造新坝或打一些防波栅,把那条重新又变得危险起来的潮流排开。豪克骑着马沿新堤再一次走到西北角,到那儿后又往回走,但眼睛始终盯着他旁边没有水的淤积地上那条清清楚楚的壕沟。白马急于前进,不耐烦地喷着鼻息,举起前蹄来猛击地面;主人却死死抱住它,希望走得慢一些,想以此抑制内心越来越厉害的不安。

  要是再来一次狂潮--一次像1655年那样吞没了无数生命财产的狂潮--要是这样的狂潮像它已来过多次的那样又来了……豪克突然浑身一阵寒栗--这旧提,它是经不住这样的冲击的!那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唯一的一个办法,也许还救得了旧围地和围地里的生命财产。豪克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那一贯十分冷静的脑袋也开始眩晕起来;他没有把这唯一的办法讲出声,可在自己心中却大声叫喊着:你的围地,豪克·海团围地必须牺牲掉!新堤必须戳穿!

  眼前,他仿佛已看见汹涌的怒潮长驱直入,用含着盐碱的泡沫盖住了绿色的牧草和白色的翘摇。他猛刺了一下白马的软肋;白马长嘶一声,飞驰过堤坝,冲下堤坡,向着堤长家所在的土丘奔去。

  一路上他思绪如麻,惶惊不安,跨进门就倒在图符里。等艾尔凯牵着温凯走进来,他又陡然立起,举起小女儿来吻了又吻。随后,他给了小黄狗几下子,把它赶出去。

  “我得再到上边酒馆里去一趟!”他说,同时抓起刚刚才挂在门后衣钩上的帽子。

  妻子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你打算干啥啊,豪克?天马上就黑啦!”

  “还不是堤坝的事儿!”他心不在焉地说,“我得去找找那些委员们。”

  说着豪克已走出门去;艾尔凯赶上他,握了握他的手。豪克·海因,这位一贯独断独行的堤长,现在竟急于要听听那些他从前认为不值一顾的人的意见了。在酒馆里,他碰见奥勒·彼得斯跟另两位委员以及一个沼地村的地主在一起玩扑克。

  “你大概从提上来吧,堤长?”奥勒一边继续发牌,一边问。

  “嗯,奥勒,”豪克回答,“我到堤上去过了,情况很糟糕啊。”

  “糟糕?--嗬,充其量不过重铺几百块草皮;下午我也到堤上看过。”

  “没那么便宜,奥勒,”堤长反驳说,“那股水流又出现了,虽然不再是从正北方冲向旧堤,却仍从西北冲向它!”

  “你本来就该让它原来怎么流就怎么流嘛!”奥勒说。

  “这就是说,”豪克驳斥他道,“新围地与你不相干,因此压根儿不应该存在。这可得怪你自己哟!请想想,为了保住旧提,如果说我们不得不打些排浪栅的话,那么,新围地茂盛的翘摇带来的收益却会多得多!”

  “您说什么,堤长?”几位委员一起嚷起来,“排浪栅?多少道呢?您总喜欢怎么费钱怎么子啊!”

  扑克牌都摆在桌上不动了。

  “我想告诉你,堤长,”奥勒·彼得斯双手撑在桌子上,说,“你那块新围地可是桩赔钱买卖;是你硬把它塞给了咱们!为修你那条宽堤坝,大伙儿吃够了苦头;如今旧堤因它而受到损害,你又要咱们把旧堤重新修过!--幸好情况还不如你讲的那么糟;它这次顶得住,将来也还会顶住!明天你再骑上你那白马,去仔细看看吧!”

  豪克从宁静的家中来到这里;可在刚才他听见这些总算还有节制的话语背后,却藏着他怎么也不会看不到的顽强的敌意。他呢,却感觉自己似乎已没有从前那种与之对抗的力量。

  “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议,奥勒,”他说,“只不过我担心,我明天看见的情况还和今天一个样。”

  接着到来的是一个不安的夜晚,豪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你怎么啦,豪克?”因替丈夫担忧也失眠了的艾尔凯问。“心里憋闷就讲出来吧;咱俩可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啊!”“

  “没事儿,艾尔凯,”丈夫回答,“只是堤上和闸门有些地方要修理。你了解,我总是在夜里来考虑这些问题。”--豪克再没讲什么,他希望保留自己行动的自由。他下意识地感到,对于眼下软弱无力的地来说,妻子敏锐的洞察力和坚强的意志乃是一种障碍;他情不自禁地想避开这种障碍。

  第二天上午,豪克又来到堤上,然而眼前的世界与昨天相比真叫大不一样了。虽然又是退潮的时间,但新的一天还充满朝气,春天的灿烂阳光几乎是直射着无垠的大海,无数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静静地飞来飞去;在海鸥之上的碧蓝碧蓝的高空中,几只看不见的云雀在唱着它们永远唱不完的歌曲。豪克不了解大自然有用自己的魅力欺骗我们的本领,他站在新堤的西北头,极力想找出那条昨天叫他担惊受怕的水流冲出的新壕沟;可是在从碧空直射下来的阳光的照射下,一开始这条壕沟压根儿就不见了。直到后来,豪克举起手去遮住耀眼的阳光,才发现了它。然而,想必是昨天黄昏时的阴影使他产生了错觉吧,眼下的壕沟只显出来那么浅浅的一条;相比之下,那些裸露的田鼠通道肯定给堤坝造成了更大的危害。当然啦,办法还必须想;但这术过是小心翼翼地挖开堤坝,如奥勒·彼得斯所说的那样铺上一些新草皮,并用几十张草帘盖一盖罢了。

  “情况并不怎么糟糕,”豪克松了一口气,对自己说,“昨天你完全是庸人自忧啊!”

  豪克召集委员们开会,破天荒地在毫无异议的情况下便把要做的工作决定下来了。堤长感觉自己虚弱的身体里力量又在增加,心里便恢复了镇定;没过几个礼拜,一切都干净利落地完成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铺的草皮不断抽芽上长,已透过盖在上边的草帘现出绿意;这时候,或步行或骑马从旁边经过的豪克也越来越不安了。他常把眼睛转到别处,或骑着马走在紧贴内侧的边沿上;有几回,他本该去那儿巡视,却临时变卦,让长工把已装好鞍镫的马牵回廊里去;反过来,当他在那儿无事可做的时候,却又说走就走,突然步行前在,好像只是为了迅速而不为人留意地离开自己的家;有时他走着走着又半路折回,鼓不起勇气重新去观察那个不祥的地方;临了几,他又恨不得用手把那段堤整个扒开来,要知道它就像一个在他体外获得了形象的良心上的内疚,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他的双手事实上已不可能再去碰它了,而且对任何人,甚至连他妻子在内,他都不能再提它。就这样到了九月。一天夜里,起了不怎么大的风暴,最后风向突然转为西北了。第二天上午,天气阴沉沉的,豪克又赶在落潮时骑马到了堤上。当他的目光扫过浅海区的一刹那,心中突然一惊:面前,朝着西北方向,他又发现那条让潮流冲成的鬼壕沟,而且变得更深更显眼了;任随他怎么拼命睁大眼睛,壕沟仍然一个样子。

  他回到家,艾尔凯拉住他的手问:

  “你怎么啦,豪克?”她望着他阴郁的脸,说,“可并没出什么新的问题啊!咱们现在这么幸福;我觉着,你眼下跟他们所有人也相处得挺好了嘛。”

  听了这几句话,豪克更不能把自己的惶恐不安明说出来啦。

  “不,艾尔凯,”他应道,“现在谁也不反对我;只不过,要保护全区的生命财产不受我们的主的大海的侵袭,是个责任重大的职务啊。”

  为了逃避爱妻的进一步追问,他脱身走了,到厩舍和仓房中东站站,西站站,好像必须亲自去检查一切似的,实则对周围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他只是努力想使自己的良心安定下来,想使自己相信,他心中的内疚只是一种病态的过度担忧的表现。

  我现在给您讲的那一年--歇了一会儿,我好客的主人继续说,是一七五六年;在本地区,这一年将永远不会被人忘记;也是这一年,豪克家死了一个人。九月底,在腾给特琳·杨斯住的那间库房中的小屋子里,快满九十的老婆婆已经奄奄一息。按照她的愿望,人们扶她起来坐在床上;她的两眼透过那几块用铅条嵌着的窗玻璃,凝视着远方。在那儿的天空中想必是一个稠密的大气层之上叠着个较稀薄的大气层,因而产生了回光返照现象;此刻,堤坝顶上呈现出的一线海水,被映照得亮闪闪的,宛如一条银带,光芒甚至射进了小屋中,叫人眼睛都睁不开;还有耶维尔斯岛的南端也历历可见。

  在木床的脚旁,趴着小温凯;她的手紧紧拉着站在旁边的父亲的手。在垂死者的脸上,刚好也开始回光返照;小姑娘屏住呼吸,呆呆地望着这张并不好看,但对她却十分亲切的脸上出现的奇异而不可理解的变化。

  “她怎么啦?她干吗这样,爸爸?”小姑娘悄声问,把自己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了父亲的肉中。

  “她快死了!”堤长回答。

  “死!”小姑娘重复着,看样子莫名其妙,因此竭力思考起来。

  可这当口,老婆子突然动了动嘴唇,迸出一声沙哑的呼救似的喊叫:

  “京斯!京斯!帮帮我!帮帮我!你可是在水里……上帝宽恕别的人吧!”她边喊着,边冲闪光的大海伸出了两条骨瘦如柴的胳臂。

  她的胳臂终于沉下来,木床轻轻嘎吱一声;老婆婆断了气。

  小温凯深深叹一口气,抬起暗淡的眼睛来问父亲:

  “她还在死吗?”

  “她已经死了!”堤长说着抱起了她的女儿。“她已经远远离开咱们,到亲爱的上帝身边去了。”

  “上帝身边!”小女孩重复着,然后沉默了片刻,好像必须认真捉摸捉摸这句话;临了儿又问:“在亲爱的上帝身边好吗?”

  “好,再好不过。”

  可在豪克心里,老婆子最后一句话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上帝宽恕别的人吧!”“上帝宽恕别的人吧!”--“这老巫婆她想讲什么?难道人临死时便成了预言者?……”

  刚刚把特琳·杨斯在上边的教堂旁安葬完毕,各种各样的天灾和怪事便在北弗里斯兰出现了。人们惊慌失措,谣传越来越厉害。可以肯定的是:在复活节后的第三个星期日,教堂塔尖上的金鸡让一阵旋风给刮下来了;而且,大热天里还下了一场雪,密密麻麻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积在地头上足有拳头厚,确是过去谁也不曾见过。再说九月过去后的一天,大长工和女仆安娜分别运着麦子和黄油进城去赶集,回到家从车上爬下来时真叫吓得面无人色。

  “怎么啦?你两个怎么啦?”其他听见车轮滚动迎出来的佣人们问。

  安娜衣服没换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厨房。

  “嗬,快讲呀!哪儿出了事?”女仆们大声催促地。

  “唉,但愿仁慈的上帝保佑保佑咱们哟!”安娜嚷起来。“你们知道,那边那个,住在坡上的,住在那个齐格尔村的老玛利肯,我和她每次总一块儿站在转角的药房旁边卖咱们的黄油来着,是她告诉我的,而且伊文·约翰也这么讲,‘那会带来祸害的!’他说,‘一个叫全北弗里斯兰都遭殃的祸害,相信我,安娜!’而且,”--说到这儿她压低了嗓门儿--“而且,归根到底,堤长他那匹白马也不对劲儿哪!”

  “嘘--!”其他女仆发出警告。

  “是的,是的,跟我屁相干!可那边,那对面,情况比咱们这儿还要可怕得多哩!不只苍蝇多得出奇,不只下雪,还落了血雨啊!紧接着,在礼拜天一大早,牧师端起他的洗脸盆来一瞅,里边竟有五个惆髅头,都跟豌豆那么小;这下去瞧稀奇的人才叫多哟!八月间,铺天盖地飞来些红脑袋毛虫,样子十分伯人,麦子也好,面粉也好,面包也好,不管碰到啥全吃个精光,你拿火烧也赶不跑它们!……”

  安娜讲着讲着突然不吱声了;女仆们全没发现,太太早已站在厨房中。

  “你们在这儿讲些什么啊?”艾尔凯低声说。“可别让东家听见!”当女仆们一齐争着要告诉她时,她又适:“没必要;我已经听得够多了。干你们的活儿去吧,这会对你们更有好处!”说完她便领着安娜回房间去,让她结赶集的账。

  这样,那些迷信的胡说八道在堤长家里就未占上风;可在其余的人家则不然,而且随着夜晚越来越长,情况也越来越严重。所有的人心上都压着一块大石头,谁都暗暗对自己讲:一场灾难,一场巨大的灾难,就要向北弗里斯兰袭来了。

  十月里,万圣节前夕。白天猛刮了一整天西南风,晚上天空挂着半个月亮,浓黑的云涛飞驰着,翻卷着,大地上云影和夜雾混杂在一起,格外昏暗;风暴眼看就要到来了。在堤长的房间里,吃剩的晚餐还摆在桌上;长工们到厩里照看牲口去了,女仆们必须楼上楼下检查一遍,看门窗是否都已关严,免得风暴刮进来损坏里边的东西。豪克和妻子并排站在窗前,他刚刚把面包吞下去。他已到堤上去过了,是中午过后不久就步行去的,叫人在堤上显得薄弱的地方集中了一些木尖极和装满粘土或泥沙的草袋。他还在各处安排了守堤的人,以便哪儿的堤开始受到潮水损坏,就赶快在哪儿打上木桩,然后把草袋堆到前面去。在西北角新旧堤坝衔接点,他布置了最多的人力,并指示他们非万分紧急绝不可离开指定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他才在一刻钟前浑身透湿、头发蓬乱地回到家中。眼下他听着那把用铅条嵌起来的玻璃窗撼动得哗哗响的飓风,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出于神。壁上玻璃罩里的钟正好打八点。站在母亲身旁的小温凯吓得哆嗦了一下,把她的小脑袋藏在母亲的衣稻中。

  “克劳斯!”她喊着。“我的克劳斯在哪儿?”

  她是可能这样问的,因为和去年一样,那只海鸥今年也没再飞回南方去过冬。父亲没有听见她的问题;母亲却抱起她来,对她说:

  “你的克劳斯在仓里,它在那儿挺暖和的。”

  “为什么?”女儿问。“这样好吗?”

  “是的,这样好。”

  站在窗前的父亲冷不丁儿地开了口:

  “再这么下去不行了,艾尔凯!快叫一个女仆来;飓风对玻璃压得太厉害,必须把护窗板关上!”

  太太一叫,女仆便跑到院子中,从屋里看得见她的裙子如何给风吹得乱飘乱飞。可她刚一取掉挂钩,狂风就从她手里刮掉护窗板,把它猛地一下砸在窗户上,好几块玻璃都碎了,飞溅到了房里,一支蜡烛随即被风刮灭。豪克不得不亲自跑出去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护自板一扇一扇关上。当他们拉开门回房来时,一股风随之窜入,壁橱里的杯盘刀叉丁丁当当响成一片。在他们头上,屋梁和椽子也颤抖着发出嘎嘎嘎的声音,仿佛狂风要揭掉屋顶似的。但豪克没有回房里来;艾尔凯听见他走过晒坝,朝马厩去了。

  “白马!白马,约翰!快点!”--艾尔凯听见他喊。随后,他又走进屋来,头发蓬乱,灰色的眼睛却炯炯发光。“风向转了!”他嚷道,“转成西北风了!狂潮即将到来。这不是一般的风--这样的飓风咱们还没经历过!”

  艾尔凯脸色苍白:

  “你还要到坝上去吗?”

  豪克抓住她的双手,痉挛地握在自己手中,说:

  “我必须去,艾尔凯。”

  她慢慢抬起黑色的眼睛来望着丈夫,两人相互注视了几秒钟;但几秒钟叫人感觉长得没完没了。

  “是的,豪克,”妻子说。“我明白,你必须去。”

  这当儿,门外响起了马蹄声,艾尔凯一下楼住丈夫的脖子,在瞬间仿佛她再也不能放开他似的,但也仅仅是瞬间。

  “这是对咱俩的考验!”豪克说。“你们在这儿是安全的;洪水还从来没有哪次涨到过这幢房子跟前。祈祷祈祷上帝,求他也与我在一起!”

  豪克穿好斗篷;艾尔凯取出一条围巾来,仔仔细细替他围在脖子上。看上去她还想说什么,然而颤抖的嘴唇不听使唤。

  白马在门外引颈长嘶,在狂风的吼叫中听起来就如声声号角。艾尔凯送丈夫走到院里;那株老(木岑)树嘎吱嘎吱叫着,快要散架一样。

  “上马吧,东家!”长工说。“这畜生像是疯了,缰绳差点儿没断掉!”

  豪克拥抱了妻子,最后说:

  “太阳升起时我就回来啦!”

  说完他便跃上马背;只见那白马高举前蹄直立起来,然后就像一匹战马冲向战场,驮着它的骑手奔下土坡,消失在黑夜和呼啸的狂风中。

  “爸爸!爸爸,我的爸爸!”--豪克听见身后传来孩子哭叫的声音。

  小温凯在黑暗中追着他跑了一百来步,就让土堆给绊倒在地上了。

  长工伊文·约翰把哭叫着的孩子抱回母亲身边;艾尔凯身子靠在树干上,失魂落魄地瞪着吞没了她丈夫的黑夜。在她头上,树枝让风刮得哗哗哗响。蓦地,一刹那,风也不再狂吼,海也不再喧嚣,使她浑身一惊;她觉得,仿佛一切都是为了毁掉他,一当把他抓住了,便立刻无声无息。她的膝头哆嗦着,头发散开了,在风中飘来飘去。

  “孩子,太太!”长工大声对她喊,“抱住了啊!”同时就把小温凯塞进她怀中。

  “孩子?--啊,我把你给忘了,温凯!”她叫道。“上帝宽恕我吧!”同时慈爱地把孩子紧紧搂在胸前,双膝跪到地上,“上帝啊,还有你--耶稣,求你们别让我和我孩子成为寡妇和孤儿吧!仁慈的主啊,请你保护他;要知道只有你和我,才真正了解他啊!”

  风暴又起来了;风在怒吼,雷在轰鸣,仿佛整个世界全要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垮掉一样。

  “过去吧,太太!”约翰劝她。“来!”他边说边扶她俩从地上站起,领着她们回到房中。

  堤长豪克·海因骑着他的白马直奔大堤。因为连日大雨不停,狭窄的小路已经又滑又软。然而烂泥粘土似乎都阻挡不了白马飞速前进,它仍像急跑在夏天结实的平地上一般。乌云在空中疯狂奔逐,下边的沼泽地黑影憧憧,变成了一片潜藏着不安与恐怖的黑包荒漠;堤外的海啸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可怕,仿佛想要把其名声音统统吞没。

  “快,白马!”豪克大喝。“这是咱俩最糟糕的一次出行!”

  突然间,马蹄下进出一声垂死的惨叫。他勒住缰绳,调头一看,只见一群白色的海鸥,嘎嘎嘎地怪叫着,一半是飞,一半是受着狂风的驱使,紧贴地面从他旁边窜过,想在陆地上找一个藏身之所。它们中的一只,让乌云之间暂时透过来的一束月光照着,躺在路边已给马蹄踩死。骑手恍惚看见,它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绸带在轻轻飘动。“克劳斯!可怜的克劳斯!”豪克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这是他女儿那只鸟儿吗?它认出了白马和骑手,因而想来寻求他们的保护吗?--这些问题豪克并不清楚。“上!”他又喊道;白马已举起前蹄,准备重新狂奔。可谁知就在这一瞬间,风暴突然停了,四周变得死一般沉寂。这沉寂不过维持了一秒钟,接着风便更凶猛地吹刮起来。然而也就在这一秒钟里,豪克耳畔蓦地听见嘈杂的人声和惊慌的狗吠声。他回头一望村中,只见在偷射下来的月光里,一座座土丘上,一幢幢住宅前,人们正在已经装得高高的马车旁边忙来忙去;同时,他看见另一些马车飞快地驶向高地上的教堂村。一些刚从温暖的厩舍赶出来的牛羊的叫声,也传到了他耳里。“感谢上帝!他们在救自己的牲口!”他心里说;可接着,他惊恐地叫出声来:“啊,我的老婆!啊,我的孩子!--不,不,洪水是淹不到咱们坡上去的!”

  但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只像一个幻像似的,打他眼前一闪便过去了。

  一阵可怕的飓风号叫着从海上扑来;迎着它,白马和骑士沿着陡窄的便道直冲上大坝。到了上面,豪克猛地勒住马。可大海在哪儿?耶维尔斯岛在哪儿?堤外的海岸又在哪儿啊?--在他眼前唯有一道高过一道的浪峰,一条深似一条的波谷,争先恐后,前推后拥,向着夜空狂啸,向着陆地猛冲!浪峰的尖头戴着白色的王冠,身体发出千百种怪声,恰似世间的野兽全在一起齐声hao叫。白马用前蹄蹴踢着地面,鼻孔冲喧腾的大海出着粗气;豪克呢,却突然感到,好像此时此地,人类的力量已化为乌有,黑夜、死亡、毁灭必将统治一切。

  他定了定神,想起这是在涨大潮,只不过他自己从未见过它来势如此凶猛罢了;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她们都安安稳稳坐在高高的土丘上,在自己坚固的房子里。可是他的堤--他胸中突然充满了自豪--大伙儿所谓的豪克·海因大堤,眼下它就会向世人证明,堤坝究竟该怎样个建法才是!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来到新旧堤坝衔接的地方,发现他派在这儿护堤的那么多人这时一个都不见了!他再往北朝旧堤上看,那儿本也安排了少数人守着,同样一个人影没有。他骑着马走了一段,仍然碰不见任何人;只有风暴的呼啸和大海的咆哮,震得他头脑发昏。他调转马头,回到衔接处,视线扫过新堤的外侧;很明显,这儿的波浪要慢得多,也不那么凶猛,仿佛面前是另一个大海。

  “它会站住的!”豪克低声自语,同时好像笑了。

  可是当他的目光继续沿着新堤移动,他再也笑不起来了:在西北角上,挤着拥着,不停地蠕动着的,那是什么?--毫无疑问,那是一大堆人!可他们想在那儿干吗呢?对他的新堤干什么呢?--不等脑子转完,他已猛刺胯下坐骑,白马便驮着他疾驰而去。飓风是从旁边刮来的,几次差点把他连人带马掀进围地中;只不过马和骑手都老有经验,知道如何前进。豪克已看清楚,有好几十个人在一起拼命干着,而且在新堤上已经挖出一道豁口。他猛地一下勒住马,大喝道:

  “住手!住手!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鬼名堂!”

  堤长的突然出现,吓得众人停住手中的工具;由于顺风,他的话也给他们听见了。外边的风非常厉害,人给它刮得经常踉踉跄跄的,所以工人们全紧紧挤在一起,他们全站在豪克左边,说话的声音给风一刮就散开了,他只看见几个人在拼命地向他打手势,却一点儿不明白他们想告诉他什么。他的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那道已挖成的豁口,然后再看了看脚下的水位。尽管这儿堤坡平缓,潮水也涨到离坝顶不远了,激溅起来的水花已经淋到白马和骑手的身上。只须再干十分钟--他看得分明--潮水就会涌过豁口,将这片新围地,豪克·海因围地整个淹没!

  堤长向一名工人招招手,让他走到马前。

  “喏,快讲,你们到底想在这儿干什么?”他大声问工人。

  这人同样拉大嗓门冲他喊道:

  “我们奉命掘开新堤,先生,以免旧堤崩掉!”

  “你们奉命什么?”

  “掘--开--新--堤!”

  “把围地淹掉?--哪个魔鬼叫你们这样干的?”

  “不,先生,不是魔鬼;奥勒·彼得斯委员来过,是他命令咱们干的!”

  豪充气得眼睛里喷出火来。

  “你们认识我吗?”他吼道。“有我在,奥勒就没资格发任何命令!快给我离开,回到我派你们的岗位上去!”

  众人迟疑着,他便驱马冲进他们中间:

  “快给我滚,要不叫你们见鬼去!”

  “老爷,你给我当心!”人群中一个汉子怒喝一声,抡起铁锹向他胯下狂蹦乱跳的白马砍来。谁知白马飞起一蹄,铁锹就脱出他的手,再踢一下,他便倒在了地上。然而也就在这瞬间,从其余的人中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叫;这样的嘶叫,是只有从突然面对死神的人的喉咙中才能迸发出来的!转瞬间,所有的人,包括堤长和他的白马,都呆住了;唯独有一个工人,像路标似的一动不动地伸出手臂,指着西北角新堤与旧堤衔接的地方。四周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和轰轰的水声。豪克坐在马上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看则罢,一看眼睛顿时变大了:

  “上帝啊!决口啦!旧堤决口啦!”

  “你的罪孽,堤长!”人群中一个声音冲他喊道,“你的罪孽啊!你就带着它接受上帝的审判去吧!”

  豪克气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那照着他的惨淡月光,也不可能把他的脸变得更苍白了。他的两条胳臂无力地垂下来,压根儿忘记了手里还握着马缰。不过这也是一瞬间的情况,他很快又挺起腰板;嘴里重重叹了口气,然后一声不响地勒转马头,白马便喘息着,驮着他在堤上往东驰去。他那双锐敏的眼睛迅速地四面张望,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想着同一些问题:他到底有什么罪孽要到上帝面前去交待?——掘穿新堤?不错,他要是不叫停下来,他们也许已把它掘穿了;但是——还有一点,还有一件他深感内疚的事:他知道得太清楚了,而且早在去年夏天,当时要是奥勒·彼得斯那张狗嘴不反对的话——问题就在这儿!只有他豪克一个人看出了旧堤的发发可危;他本当不顾一切地把它重修一下。

  “上帝啊,是的,我承认,我把提长的职责履行得很坏!”他突然对着风暴大叫起来。

  在他左边,近在马蹄底下,就是翻滚的海水;在他前方,旧围地淹没在深沉的黑暗中,一座座高丘看不见了,高丘上具有故乡特色的房舍也看不见了:暗淡的月光全然消失;穿过浓黑的夜幕,只从一个地方射来一线灯光。而在豪克心中,这灯光简直成了莫大的安慰;这灯光必定是从他自己的家里射出来的,恰似地的妻子和女儿对他发出的问候。感谢上帝,她俩还安全无恙地坐在那里的高坡上!其他人显然都逃到上边的教堂村去了,村里闪闪烁烁的灯火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多,是的,甚至在高高的夜空中,也许是在教堂的钟楼上吧,也有一盏灯在放射光明。

  “他们全都走了,全都走了!”豪克自言自语说,“当然哪,有一些高坡上的房屋会遭毁坏,给海水淹过的土地今后几年收成好不了,不少池塘和水闸也得修理!我们必须承受这一切啊;而我也愿意帮助大家承受这一切,包括那些曾经坑害过我的人。上帝啊,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人类吧!”

  这当儿,他又瞅了瞅旁边的新围地,只见四周海水翻腾得像开了锅似的,但在围地里边却异常宁静。从白马骑士胸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欢呼来:

  “豪克·海因大堤将屹立着!一百年后仍将岿然屹立!”

  脚下轰隆隆一阵巨响从幻梦中惊醒了他;白马不肯再往前走。怎么回事?——白马猛地往后一跳,他也感觉出来,面前的一段堤塌下去了。他睁大眼睛,晃了晃脑袋,使自己不再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站在旧堤前,白马的两只前蹄已经踏上去了。他下意识地把马拉了回来。这当儿,裹在月亮身上的最后一件云衣也脱掉了,与柔和的星光一起照临可怕的人衰。在豪克面前,一股洪水翻卷着,咆哮着,奔腾而过,倾泻进下边的旧围地里去。

  豪克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景象;这不就是一次新的要吞没一切牲畜和人的太古洪荒吗?这当儿,他的眼睛又感到一线灯光的闪耀;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灯光,它始终还在那儿亮着,还在他家所在的高丘上亮着!这给了他勇气,使他敢于去看脚下的旧围地。他看清楚了,在湍急狂乱地飞泻着的洪流下面,被淹没的土地还只不过一百来步宽,旁边清晰可辨的是那条直抵堤下的大道。而与此同一时刻,他还看见了一点别的什么:一辆大车,不,一辆二轮轻马车,正向着堤坝狂奔而来,车上坐着一个女人,是的,还有一个孩子。而且——那在呼啸的狂风中隐约可闻的不是一只小狗尖利的吠声吗?全能的上帝啊!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儿,是她们俩!马车已经快到堤下,而咆哮的潮水也已向它涌去。“艾尔凯!”一声喊叫,一声绝望的喊叫,从豪克胸中迸发出来。“艾尔凯!回去!回去啊!”他叫着。

  但风暴和洪水是无情的,它们的喧嚣声淹没了豪克的喊声;狂风还抓住他的斗篷,差点儿没把他从马上掀下来。马车仍一个劲儿向汹涌的洪水跟前猛冲;突然,他看见妻子向他伸出了双手。她看见他了吗?是对他的想念,和为他的生命的担忧,驱使她离开了那所安全的房子的吗?此刻——她是在对他喊出最后的嘱咐吗?——这一系列问题闪电似的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还来不及回答,耳朵里就天塌地陷般一声轰响,其它一切声音,他对妻子的呼唤也罢,妻子对他的嘱咐也罢,都统统消失了。

  “我的孩子!啊,艾尔凯,我忠实的妻子!”豪克对着风暴嚎叫。突然,他面前又有一段堤崩塌了,海潮随之轰鸣着漫涌过去,豪克看见马头和车轮在下面可怕的洪水中浮了几下,最后终于旋转着沉没了。白马骑士孤单单地立在坝顶上,两眼呆滞,对周围的一切已视而不见。“完了!”他低声自语说,然后把马带到边沿上;在他脚下,洪水气势汹汹地喧嚣着,吞没着他故乡的田园。他家里的灯光仍在闪亮,可是对于他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挺直腰板,猛刺了一下坐骑的软肋;那白马一下子直立起来,几乎仰面翻倒过去。豪克拼命勒住了它。“上!”他又像经常要鼓励白马急驰时一般大喝一声。“上帝啊,把我带去,但宽恕其他的人吧!”

  他再刺了一下马肋,白马长啸一声,把风暴和海潮的吼叫都盖过了。紧接着,堤下奔腾的洪流中扑通一响,白马在水中挣扎了几下。

  月亮从高空俯瞰着大地,但在下边的堤坝上已了无生气,唯有一片已经很快将旧围地几乎完全淹没的茫茫洪水。只是豪克·海因家所在的那道土丘还突出在水面上,从那儿发出的灯光也仍然在闪亮。上边教堂村的房舍一幢一幢地变黑了,仅剩下教堂钟楼上的一盏孤灯,仍向汹涌澎湃的大海投射出闪烁颤抖的光。

  讲故事的教员不做声了。我伸手去端已经摆在面前好半天的一满杯酒。但我并没能端起酒来饮,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桌子上。

  “这就是豪克·海因的故事,”我的主人又开了口,“我是尽自己的了解,一五一十地给您讲出来了。当然,要让咱们堤长家那位管家婆给您讲,必然又是另一个样子;你于是会听到:洪水退去以后,耶维尔斯岛上又像从前一样出现了一具死马的白骨,在月光下又会站起来跑跑跳跳。而且据称这次是全村的人都亲眼看见了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豪克·海因和他的老婆孩子都在这次洪水中丧了生;我在上边的公墓里连他们的墓穴都未找到,他们的尸体让退走的潮水卷着通过缺口,进入大海,在海底上渐渐化成泥土——他们就这样比其他人更早地得到了安息。然而,豪克·海因大堤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屹立着;明天,您在进城时要是不怕多走半个小时的路,就可以骑着您的马从它上面走过。

  “当初,耶维·马涅斯曾向它那位建造者预言,说他将得到孙子们的感谢;而事实如您所见却并非如此。因为,先生,世道就是这样:人们给苏格拉底喝毒药,把我们的主耶稣钉到十字架上!时至今日,要如法炮制自然是不十分容易了;不过,把一个专横霸道的权贵或者阴险顽固的教士说成圣人,把一个聪明能干的汉子说成鬼怪——仅仅因为他高过我们一头——却是司空见惯的事。”

  矮小的教员郑重其事地讲完这几句话,便站起身来倾听着窗外。

  “情况看来有些变化,”他一边说,一边拉开羊毛窗帷;窗外月光变得更明亮了。“您瞧,”他接着说,“委员们回来了;不过他们已分散开,向自己家里走去——对岸必定是决了堤,潮水已经落下去了。”

  我站在他身边往外张望。这儿的窗户刚好临着大堤的边沿,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情况果然如他所料。我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感谢您,为了今天这个晚上!”我说。“我想,咱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吧!”

  “是的,”小个子教员回答,“我衷心希望能好好地睡它一夜!”

  在走下楼去时,我在过道上碰见堤长;他来取一张遗忘在店堂里的地图。

  “一切都过去了!”他说。“我们的老师大概使您相当满意吧;他是一位开明的人!”

  “他看来是挺开明的!”

  “可不,可不,毫无疑问。不过,您总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吧;在对岸那边,正如我早已说过的,堤坝又塌啦!”

  我耸耸肩膀:

  “那边的人想必是打瞌睡了吧!晚安,堤长先生!”

  “晚安!”他笑着回答。

  第二天早上,在朝阳投射到辽阔荒原上来的灿烂金光中,我沿着豪克·海因大堤,骑着马朝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