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晚餐是赖氏学院一天中最正式的一餐,高年级学生穿着跳舞用的丝质洋装,其他人则穿着正式晚餐服。然而在星期六,由于许多学生上拉博镇去,所以没有其他的日子显得正式。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座位,并可在约束范围内选择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今天晚上的气氛更是轻松,许多学生已经外出庆祝为期一周的期末考结束,而更多的学生则打算在晚餐后于原地庆祝。涵妲没有出席,据称是在自己房里用餐,雷弗夫人则因私人理由不能前来共享晚餐。馥若则和她的母亲去拉博镇观赏戏剧演出,所以露西与吕克小姐及瓦格小姐一起坐在教职员主桌前用餐,而且发现自己乐在其中。大家心照不宣,完全不提起阿灵葛这个敏感的话题。

  “本来以为,”吕克小姐一面用叉子挑三拣四地翻捡着盘中不知名的蔬菜,一面说着,“在这么一个值得庆祝的晚上,乔丽小姐会为我们准备一些比这堆残渣像样的食物。”

  “就是因为要庆祝,所以她才不用费心准备。”瓦格小姐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知道楼上有足以吃沉一艘战舰的美食等着大家享用。”

  “可惜没有我们的份。萍小姐到时候一定要在口袋里藏一些食物带给我们。”

  “比赛回校经过拉博镇时,我买了一些奶油泡芙。”瓦格小姐自首了。“我们可以在我房里喝个咖啡,配些茶点。”

  吕克小姐看来是宁愿吃些奶酪卷,然而她虽然个性较为冷淡机灵,心肠倒也相当善良,因此她答道:“你真好,谢谢你的邀请,我会过去。”

  “我以为你也要去看戏,否则我早就开口邀你了。”

  “过时的玩意儿。”吕克小姐说道。

  “你不喜欢戏剧吗? ”露西吃惊地问,对她而言,戏剧仍具有儿时的神奇魔力。

  吕克小姐停下来,瞪视着一块看来相当可疑的红萝卜,说道:“不要把儿时看儿童剧的经验算在内,现在想想,如果你第一次去戏院,看到一群盛装的演员在打着灯光的大盒子里摆着姿态,你还觉得有趣吗? 更好笑的是中场休息时间,原来是设计来让观众去洗手间用的,现在则是图利酒吧。还有其他什么娱乐活动可以允许如此具有争议性的中场休息呢? 在欣赏交响乐时,有没有人停下来,去喝一杯饮料的呢? ”

  “但是戏剧就是这样设计的啊! ”露西抗议。

  “对。就像我刚刚说的:过时的玩意儿。”

  这倒是令露西感到相当受挫折,并非因为她痴迷于戏剧,而是她自认错看了吕克小姐。要是没有这番对话,她会说吕克小姐是一个会前往荒僻郊区观赏实验剧的戏剧狂热分子。

  “我今天晚上倒是差点儿就去看戏了。”瓦格小姐说,“单只为了再看一次爱德华·亚帝的演出。我当学生时对他很着迷。我想他现在是有些过时了。你们有没有看过他的戏? ”

  “没在舞台上看过他。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假期会和我们一起度过。”吕克小姐再一次用叉子翻搅盘中菜肴后,决定放弃。

  “一起度假! 在你家吗? ”

  “是啊! 他和我哥哥是同学。”

  “天哪! 多不可思议啊! ”

  “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

  “我是说,无法想像爱德华·亚帝会像个平常人一样,有人真的认识他。无法想像他像其他人一样当学生。”

  “令人讨厌的小男孩。”

  “噢! 不会吧? ”

  “相当叛逆的小男孩,他老是对着镜子自我欣赏。对抓住流行前端这种事具有特殊才华。”她的语气冷静,实事求是,而且疏离。

  “噢,凯琳,你未免太打击我了。”

  “我从来没见过别人像小爱德华一样天才,老把麻烦事留给他人照管。”

  “他总有其他的长处吧? ”露西放了一记冷箭。

  “他是很有才气没错。”

  “你还和他见面吗? ”瓦格小姐还沉迷于能取得神话人物一手资料的兴奋情绪中。

  “很少了。我哥哥死后,我们把父母的房子卖掉,就鲜少有家庭聚会了。”

  “而你从来没有看过他登台? ”

  “从来没有。”

  “而你甚至没花个六分钱搭巴士到拉博镇,去看他今天晚上的演出? ”

  “没错。我告诉过你,戏剧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共鸣。”

  “但是,上演的是莎士比亚的剧作。”

  “就算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我也宁愿在家里念他的书,还有朵琳·瓦格和她的奶油泡芙作伴呢。萍小姐,等会儿盛宴结束后,你不会忘记藏些东西在口袋里吧?我这挨饿的无产阶级绝对会深表欢迎的。蛋白杏仁饼、巧克力糖、吃剩的三明治、挤扁的香肠——”

  “我会传一顶帽子募捐,”露西应允着,“我会在传帽子时颤声说‘行行好,别忘了教职员们’。”

  但是,当她从洗碗槽里正在融化的冰块中取出香槟时,她并没有愉快的感觉。无可否认的,这个庆祝会将成为一个痛苦的考验。她在酒瓶上打了个大蝴蝶结,以添加点喜气,一方面也可以避免别人说她是“为了自己带酒来”,效果很像是个戴顶纸帽的伯爵夫人,但她认为学生应该看不出来才是。她对自己的穿着很是犹豫了一番,考虑是否该穿些较不正式的服装以配合闲适的聚会,但一方面又很想大事打扮以呼应特别来宾的身份。她决定让学生有幸看看她的演讲穿着,并且仔仔细细地上了妆。如果说涵妲喜怒不定的心情让这个庆祝会失色,那么,她,露西,将尽力带来欢愉的气氛。

  由其他房间传来的嘈杂声,以及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判断,今天晚上在赖氏学院的庆祝会,不止史都华举办的这一个。走廊上充满咖啡的芳香,随着房门的开开关关,声浪跟着涌来退去。连低年级学生好像也跟着玩乐起来,虽然对她们而言,无所谓庆祝工作分配与否,但是也总算可以把第一个期末考抛在脑后了。露西想起,自己还没能问骚核桃,她解剖学期末考试考得如何。( “今日的创见在明日也许会成为荒谬的言行,但是锁骨则永远会是锁骨。”) 下一次经过学生布告栏时,一定要找找迪得洛的名字。

  她在十号门上连敲了两次,才让房里听到她的声音。

  但是当红着一张脸的史都华开门后,这一群原是吵闹的女孩子们突然害羞了起来,在一片宁静中站起身来,就像一群家教严格的小孩子一般。

  “真高兴你能来加入我们。”史都华刚开口,戴克丝就看见了露西手上的瓶子,瞬间,所有的正式礼节不翼而飞。

  “喝啊! ”她尖声叫道,“如同我活着呼吸一般,喝啊! 噢! 萍小姐,你真是个好宝宝! ”

  “希望我没有破坏什么校规。”露西想起稍早时,她没搞懂乔丽小姐欲言又止的眼色。“但就我看来,现在正是喝香槟的好时候。”

  “三人的最佳良机。戴克丝和汤玛丝也正在庆祝。真是再好不过了,你能想到带香槟过来,真是太好了。”史都华说着。

  “用漱口杯来喝香槟太冒渎了。”这是哈赛特。

  “不管了,我们现在就拿它当开胃酒喝。算是一道菜。

  把杯子传给大家。萍小姐,椅子是为你准备的。“

  一把从外面抬进来的藤椅上摆着各式花色的靠枕。

  除了书桌前那把硬邦邦的写字椅之外,这是惟一正式的座椅,其他来参加庆祝会的人自己都带来了靠枕,直接靠放在地板上,有的已经堆放在她们的臀下,舒服得像是赖在床上的小猫咪。有人在灯上绑了一条黄手巾,于是柔和的黄色光线取代了正常的刺眼亮光。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灰蓝的夜色,这块背景将很快转为深色。这就像是她自己在学生时代的晚会一样,只是眼前的一幕要更为生动活泼。是因为靠枕的颜色较为多彩多姿吗? 还是参加的人外貌较为强健,没有孱弱的发丝,不戴眼镜,且没有书呆子的神色? 不,当然不是如此。她知道是什么不同,是香烟的袅袅白雾。

  “欧唐娜还没来。”汤玛丝收过每人手上的漱口杯,安放在铺着桌布的书桌上。

  “我想她是在帮鲁丝收拾杠木。”门徒之一说着。

  “不可能,”第二名门徒说,“今天是星期六。”

  “即使是电信局星期六也会休息。”第三个人接口。

  “即使是鲁丝也是啊。”第四个门徒发表意见。

  “鲁丝小姐会不会是在练习旋转运动呢? ”露西问道。

  “是啊! ”她们一起说,“到成绩发布前她会一直练习。”

  “她怎么会有时间呢? ”

  “她在早上更衣后,第一堂课之前去练习。”

  “六点钟,”露西惊叹,“太可怕了。”

  “这又不比其他时候糟,”她们说,“至少在这个时候神清气爽,没人催赶,你可以一个人用体育馆。自己一个人用。此外,这也是惟一的时间。在第一堂课之前必须把杠木放回原位。”

  “她其实不必再去练习,”史都华说,“她已经抓到窍门了,但她担心在成绩发布前无法把握诀窍。”

  “我可以了解,亲爱的。”戴克丝说道,“想想看,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病猴子一样挂在杠木上,再被馥若穿刺的眼神盯住,那可真是终生之耻。亲爱的,那还不如死了来得解脱。如果欧唐娜没在替鲁丝打杂,她会在哪里呢? 她是惟一还没到的人。”

  “可怜的小唐,”汤玛丝说,“还没分配到工作。”汤玛丝能回威尔士工作,高兴得像个百万富翁一般。

  “不必替小唐担心。”哈赛特接话,“爱尔兰人总是可以趋吉避凶。”

  萍小姐四处找着茵恩斯,却没看到人影。宝儿也不在。

  史都华看见她搜寻的眼光,译出了意思,说道:“宝儿和茵恩斯要我转告你,很抱歉,她们无法参加这次庆祝会,但是希望下次她们主办时,你能当她们的贵宾。”

  “宝儿要帮茵恩斯办个庆祝会,”哈赛特道,“好庆祝阿灵葛的事。”

  “事实上,我们全要帮小茵庆祝。”门徒之一说。

  “开个像庆功宴一样的派对。”门徒之二接着发言。

  “这对学校来说总是个荣耀。”门徒之三毫不落后。

  “你会来参加吧,萍小姐。”门徒之四的说法比较像宣言而非提出问题。

  “再高兴不过了。”露西回答。然而,她心里暗自庆幸侥幸过关,“宝儿和茵恩斯去哪里了? ”

  “宝儿的家人突然出现,带她们去拉博镇看戏去了。”

  史都华回答。

  “那就是自己有辆劳斯莱斯轿车的好处。”汤玛丝语气不带妒意。“只要一时兴起就可以环游英格兰。我的家人若想要旅行,只能把一头灰色的老牡马——其实是灰棕色的短脚马——套上马轭,踯躅前行二十英里,才能抵达想去的地方。”

  “农夫吗? ”露西眼前浮现出威尔士辗转荒芜的小径。

  “不,我父亲是牧师,但是我们得养一匹马来做农活,而我们无法同时养马又负担一辆车。”

  “噢,反正,”门徒之一边说着,边在床上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位子,“也没人真的想去镇上看戏。”

  “那只是打发晚上时间的法子。”门徒之二发言。

  “坐着膝盖会顶着前面人的背。”门徒之三接道。

  “眼睛还得黏着望远镜。”门徒四开口。

  “为什么要黏着望远镜? ”露西惊讶地发现,与吕克小姐相同的看法出现在这一群尚未被社会礼俗影响,却追求娱乐的年轻人身上。

  “否则要看什么? ”

  “小人偶在盒子里走来走去。”

  “像是不莱顿海滩的防波堤上。”

  “至少在不莱顿海滩的防波堤上,还看得见脸上的表情。”

  她们自己倒比较像是不莱顿海滩的防波堤上的角色,露西思忖。一模一样,相似得难以区分。显然,除了她们其中一员开始发言,否则不会有意见,成员互相附和。

  “我呢,我真高兴一切都没有改变,”哈赛特说着,“为了成绩发布,我已经快穿坏一双舞鞋了,而且有吓人的水泡。”

  “哈赛特小姐,”史都华显然在学话,“随时保持身体的良好状况,是学生的责任。”

  “也许是吧,”哈赛特回道,“但是至少我没有在星期六晚上在公车上站五英里路去任何地方,更别说是去看戏了。”

  “反正哪,不过是莎士比亚罢了,各位亲爱的。”戴克丝说,“‘一切的起因在于我的灵魂’。”她滑稽地模仿,捶胸顿足。

  “可是有爱德华·亚帝的演出。”露西觉得必须替她心爱的戏剧找到个优秀的理由。

  “谁是爱德华·亚帝? ”戴克丝纯纯地问。

  “就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只脱毛老鹰,满脸愁容的家伙。”史都华忙着扮演称职的女主人,没注意到露西的反应:这个针对爱德华·亚帝而发,来自毫不感性的年轻人所作的生动结论,真够可怕。“我以前在爱丁堡念书时,学校带我们去看过他的演出。”

  “你不欣赏演出吗? ”露西想起史都华的名字在成绩榜上与茵恩斯及宝儿并列前茅,知道活动对她来说,应该不像对其他人一样是个苦差事才是。

  “总比坐在教室里好些,”史都华斟酌着,“但是,戏剧真是——老掉牙的玩意儿。看看是不错,但是有些令人厌烦。我这里少一个漱口杯。”

  “我想少了我的吧。”欧唐娜正好在话声未落时走进来,递上她的杯子。“恐怕我是迟到了。我一直在找一双鞋,能让我的脚丫子塞得进去的。萍小姐,原谅这些东西,好吗? ”她指的是她脚上的卧室拖鞋。“我的脚遗弃我了。”

  “你知道谁是爱德华·亚帝吗? ”露西问。

  “我当然知道。”欧唐娜答话,“打我十二岁在贝尔法斯特看他演出时,就迷上他了。”

  “你好像是这房里惟一认识他并对他着迷的人。”

  “啊,野蛮人。”欧唐娜环视参加聚会的众人——露西觉得欧唐娜双眼发亮,好像刚刚才哭过一般。“如果我现在能在拉博镇,我一定会拜倒在他的脚下。只可惜现在学期快要结束了,我没多余的钱买戏票。”

  而且,露西觉得惋惜,你觉得如果你不来参加聚会,会让人看不起,因为你是惟一还没有工作安排的人。她实在喜欢这个擦干眼泪,找了个拖鞋当借口,来参加这个与她无关的庆祝会的女孩。

  “好了,”史都华忙着旋开软木塞,“既然小唐来了,我们可以开瓶了。”

  “老天爷,是香槟! ”小唐惊呼。

  泡沫香槟酒倒入粗钝的漱口杯中,大家一起转向露西,期待地看着她。

  “庆祝史都华分发配苏格兰,汤玛丝到威尔士,戴克丝到灵格修道院。”露西说。

  大家为此干杯。

  “祝福我们从开普敦到曼彻斯特的所有朋友。”汤玛丝说。

  大家再度庆贺。

  “好了.萍小姐.你要吃什么呢? ”

  露西快快乐乐地坐下来享受。鲁丝没有受邀,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老天爷以驾驶着劳斯莱斯汽车,富有双亲的形象出现,带走毫无根据却兴高采烈的茵恩斯,避免掉一场让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