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的脚停在房子的阶梯前,隔着门他听到屋内传来一片闹哄哄的声响,一长串的大笑与叫声压过他的耳门,听起来活像是森林失火了或是洪水暴涨了一般。就在他蹒跚的步履继续踏上台阶之前,他心里想:这果真是个名不虚传的成功派对啊。
他并不是来参加派对的,事实上这个闻名遐迩的文艺派对也不是他该出现的地方。他今天是来接玛塔·哈洛德小姐去共进晚餐的。但是这听起来也是很不寻常的,毕竟以一个警官的身份——即使已贵为探长的格兰特,能有此殊荣与本地最著名的女演员——玛塔·哈洛德小姐共进晚餐,这也是相当让人侧目的。当然,格兰特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之辈,他相当清楚有几个原因让他今天可以站在这里,享受旁人企羡的眼光:一是他可是哈洛德小姐再现成不过的保镖。二是他还算付得起像“拉虹特”这样的高级餐馆的钱。三是以哈洛德小姐令男人望而生畏的地位与美
色,她也找不到比他更适当的人选护卫她了。于是,当格兰特——一个纯粹的警探——在哈洛德小姐的珠宝失窃事件后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时,她便发现她离不开他的保护了。当然,格兰特也非常乐意留在她身边。对玛塔而言,格兰特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护花使者;而对格兰特来说,玛塔特殊的身份也为他开启了一个绝佳的“窗口”——毕竟对一个干警探的老手而言,他很清楚“窗口”愈多,工作愈有利。因此,理所当然地,玛塔正是他打入文艺圈最不可多得的“眼线”来源。
格兰特终于步上阶梯,打开派对现场的大门,震耳的喧闹声夺门而出。派对现场人声鼎沸,他站在一旁,穿过眼前拥挤的人群望向一旁乔治时代风格的包厢房。他思量着是否该直接走到里面接玛塔小姐离开。
屋子里,高谈阔论、饮酒作乐的宾客把房子塞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就在此时,呆立在门边的一个神情迷惘的年轻男子捉住了格兰特的眼光。他手拿帽子,看起来应该是刚刚进门。
“有什么问题吗? ”格兰特看了一眼年轻男子说道。
“我忘记带喊话筒来了。”年轻男子回答他。
他的语调缓慢轻柔,完全不受周遭吵闹所影响。这样独树一帜的音调,反而使得他的话即使不通过喊叫也清晰可辨。格兰特非常欣赏地看了他一眼。他长得一表人才,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金色头发。八成是个英国人吧,不然就是个挪威人。
不对,应该是美国人。格兰特想起来他刚才说“忘记”这个字眼的时候,是带着特殊美国腔调的。
这是个初春的傍晚,窗户上映照着一片深蓝,家家户户也开始点起了灯。隔着屋内弥漫的烟雾,格兰特看见一旁厢房里的玛塔,她似乎正非常不耐烦地听着那个叫图利斯的剧作家口沫横飞地大谈他的光荣历史,那些个陈年话题他不知道已经说了几百次。图利斯是那种一逮到机会就说个没完没了的人,终于玛塔的不耐烦已经快要让她的脸沉下来了。格兰特想,如果这情况继续下去,玛塔沉下去的脸可能再也扶不回去了。格兰特决定待在原处直到玛塔看见他——他们俩的身高都高到足以越过人群看到彼此。
本着一个警探的职业性习惯,他不自觉地用搜索的眼光在眼前的人群中穿梭着。不过,好像没什么特别发现,这只是他寻常的习惯性动作罢了。派对现场罗思与克罗马帝出版社的人正围着拉薇妮亚·费奇小姐庆贺她第21本书的出版。这样的场面充塞的可是著名的出版社,丰盛的美酒佳肴,有头有脸的客人——就是那种穿着品味很好的知名人士。这一切全亏了拉薇妮亚。然而,谁都知道,他们才不是真的为拉薇妮亚的《墨利斯情人》这本书或为出版社而到场庆贺的。即使是玛塔,这个派对上最美丽的贵妇,也只因为她是拉薇妮亚的邻居而在这里。玛塔光鲜时髦的黑白造型与她那一脸不悦的表情,使她在这些人中鹤立鸡群。
身旁这个年轻男子好看的外表,在这派对中是相当引人注意的。他想他到底是做哪一行的? 演员吗? 应该不是,一个演员是不会让自己这样孤立在人群之外的。他回想起刚刚他用一种超然的神情看着现场,说出“喊话筒”
的那种淡漠模样。格兰特想,说不定只是个空浪费外貌的股票营业员吧? 又或者根本就只是现场柔和的灯光在作祟,一旦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他那漂亮的金发和挺拔的鼻子搞不好没那么出色?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年轻人用依然平缓的声调开口问格兰特,“哪一位是拉薇妮亚·费奇小姐? ”
拉薇妮亚就是那个站在中间窗边、红头发的娇小女士。她戴着一顶非常人时的帽子,可是却没做任何搭配,以至于她的帽子看起来活像是刚刚走在街上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正巧掉在她头上一样。总之那顶帽子在她那鸟巢般的头发上是非常突兀的。她没上妆,穿着也是一如往常地随便。
格兰特向那年轻人指了指拉薇妮亚的位置。
“初到这里吗? ”格兰特借用了在西部片中常用的问话亲切地问他。根据他刚才提到“拉薇妮亚小姐”的礼貌性语句,他几乎肯定这家伙是个美国人。
“我是来找费奇小姐的外甥。我按照地址簿没找到他,我希望在这里可以找到他。或许你会认识他。对不起,贵姓——? ”
“我叫格兰特! ”
“格兰特先生! ”
“我跟他见过几次,我认得他,不过他好像不在这里。
我想你要找的人叫华特·怀特摩尔,对吧? “
“没错,就是怀特摩尔! 我其实也不认识他,我找他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我想他应该在这里,你确定他不在这里吗? 也许人太多你没看到? ”
“我确定,因为他个子跟我一样高,不过就算他不在这里,八成也不会跑太远。我看你最好还是先见见费奇小姐吧,不过我们得先下定决心穿过这重重的人墙才行。”
“好,我跟在你后面走。”这年轻人说。当他们几乎肩膀连着肩膀、手肘碰着手肘,挤在人群中进退两难的时候,他开玩笑地对动弹不得的格兰特说:“格兰特先生,真是辛苦你了! ”格兰特顿时觉得很窘,立即转身狼狈地拨开人群,继续往拉薇妮亚的方向吃力地与人群搏斗。千辛万苦地,他们终于来到拉薇妮亚的面前。
“费奇小姐,有个年轻人想要见你。他正在找你的外甥。”格兰特说。
“找华特? ”拉薇妮亚停下动作,抬起头来一脸好奇地问。
“请让我自我介绍,费奇小姐。我叫西尔,刚从美国到这里来度假。我是专程来找华特的,因为我们都是库尼·维金的好朋友。”
“库尼! 你是库尼的朋友? 哦,太好了,华特一定很开心! 真是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遇到——我是说,太不可思议了。华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西尔,你的全名是? ”
“莱斯里·西尔! 我在这里的地址簿里一直找不到华特的名字——”
“哦,华特并不住在这里,这边只是他暂时的落脚处。
他跟我们大家一样都住在莎卡圣玛丽镇。你知道吗? 他在那里有个农庄,他是那里的播音员。其实那是我的农庄,他替我管理和广播,今天下午就是他的播音时间,这也就是他今天不能来这里的原因。可是没关系,你待会儿就直接跟我们一道回去,留在那儿度个周末吧。“
“可是华特他还不知道——”
“难道你这个周末已经有约了吗? ”
“没有,我并没有约,只是——”
“那不就得了。待会儿华特会直接从播音室回家,你就和伊莉莎白还有我,我们三个一起搭我们的车回家去,给华特一个意外惊喜。伊莉莎白,伊莉莎白,亲爱的,你在哪里? 对了,西尔先生,你现在住在哪里? ”
“我住在卫思摩地。”
“哦,那再方便不过了。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呢? ”
“我来了,阿姨。”
“伊莉莎白,亲爱的,过来,我帮你介绍一下,这是莱斯里·西尔先生。他刚从美国来这里度假,他要找华特,他们俩都是库尼的朋友。今天不是星期五吗,我们本来不就要回莎卡镇,去度一个美好又平静的周末假期吗? 待会儿一起走,这不是很棒吗? 所以伊莉莎白,你现在先带他回他的住处,帮他一起收拾行李打包,再载他回这儿来,那时候我想派对也结束了,我们就一起开车回莎卡镇,给华特一个惊喜。”
格兰特发现这个年轻男子在看到伊莉莎白的时候,脸上泛起一丝愉悦,他不禁纳闷了起来。伊莉莎白长了一张平平小巧的脸,的确,一双蓝色眼睛非常迷人,她是那种男人会想和她一起生活的女人。没错,她是个好女人,可是也并不是那种年轻男人一看就会注意到的女人。西尔一看到她会如此高兴,或许只是因为他听说她已经订婚了,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就是华特的未婚妻吧! 此时,他注意到玛塔已经在示意他离开,于是格兰特也懒得继续猜测他们的家务事。他得赶快走到门边与玛塔会合,毕竟玛塔比他们还难缠。于是他三步并做两步,然而玛塔还是比他早一步到达门口。
“那个漂亮的年轻人是谁啊? ”她一边走向门口的阶梯,一边回头问格兰特。
“他是来找华特·怀特摩尔的,他说他是库尼·维金的朋友。”
“我说嘛! ”玛塔酸酸地说。她挖苦的是格兰特,而不是那个年轻人。
“职业习惯嘛。”格兰特不好意思地说。
“好啦,那谁又是库尼·维金呢? ”
“库尼是美国一个很有名的摄影家,一两年前在拍巴尔干爆炸的时候被杀了。”
“问你果然都知道! ”
格兰特差点脱口而出,“全天下大概只有你们这些女演员不知道这事吧。”可是他喜欢她,他只得接着说,“据我所知,他即将跟她们到莎卡镇度周末。”
“你是指那个漂亮的男孩? 哦,我希望拉薇妮亚知道她在做什么。”
“带他一起回去有什么问题吗? ”
“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她们是在冒险赌运气。”
“运气? ”
“你想,他们一家最近好不容易才风平浪静、一切顺利,不是吗? 华特才刚刚从玛格丽特·玛丽安的事件中死里逃生,并且正打算同伊莉莎白结婚安定下来,一家人在老家正准备安安静静团聚过日子,这时候她却莫名其妙弄个漂亮男孩回家去破坏他们的平静。”
“破坏? ”格兰特喃喃重复着这个字眼,又陷入了他方才对西尔的好奇里。长得好看并没有罪,一个警探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出色的外表就判定他有问题。
“我保证艾玛一定会注意到的。我看她大概星期一一大早,吃过早餐后,就会马上把他撵走。她的爱女正准备同华特结婚,她是不会容许这时候出什么差错的。她一定会竭尽所能预防任何意外情况的发生。”玛塔说。
“可是我并不觉得伊莉莎白·盖洛比长得多好看啊,盖洛比太太有什么好紧张的。”
“这你就不了解了。那个男孩可是那种即使在二十码外,三十秒之内就马上会引起我注意的那种帅哥啊,这可是不容忽视的事实。况且我从来也不认为伊莉莎白真的会爱上华特那蠢家伙,我觉得她是同情他,为了安慰他那颗破碎的心才打算嫁他的。”
“他真的伤得很重吗? ”
“很惨,我敢说他一定伤得很惨。”
“你和玛格丽特·玛丽安同台演出过吗? ”
“有啊,几次吧! 我们曾在《黑暗中的漫步》这出戏中同台过。计程车来了。”
“计程车! 你觉得她怎么样? ”
“玛格丽特? 她根本就是个疯子。”
“有多疯? ”
“百分之百疯。”
“哪一方面? ”
“你是指她哪里不对吗? 她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 ”
“那不叫疯子,那是一种潜在的犯罪人格! ”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亲爱的。不管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以确定的是她真的很疯狂,而且即使是华特,我也不希望他落入娶她的命运。”
“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这个大家公认的阳光般的英国男孩呢? ”
“亲爱的,我讨厌他思念的方式。当他思念起百里香的爱琴海小山巅上的一切时,还带着子弹飕飕穿过他耳边的声音,这实在有些糟。他永远会强迫我们听子弹声:我总是怀疑那是不是挥鞭子制造出来的声音……”
“玛塔,你太夸张了。”
“我才没有,亲爱的,这一点也不夸张。我们心里都清楚得很! 当我们被打到的时候,他关心的可是他在50英尺的地下办公室里安稳地待着。然后当情势又特别紧急的时候,他会从他那小小安稳的办公室里再次跳出来,坐在百里香的山巅上带着一个麦克风用鞭子制造他的子弹声。”
“我看我最近可能有一天得去把你保释出来。”
“因为谋杀罪吗? ”
“不是,是恶意诽谤罪。”
“你干嘛保释? 我倒觉得你会被传唤出庭是一件满不错的事。”
格兰特想,面对玛塔的无知可真是没话可说。
“可是我想可能还是谋杀罪吧。”玛塔用她在舞台上著名的低喃声音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可能还得站在百里香和子弹之间,而他现在却可以在春天的玉米田和啄木鸟,或者别的什么,拥有一个99年的租期。他根本就是个公众威胁嘛! ”
“那你干嘛听他的广播? ”
“嗯,那是一种恐怖的吸引力,你懂吗? 你会想,这应该已经是最糟糕的极限了,不可能还有更糟的了。所以,你开始期待下个礼拜是否会更离谱。这是个陷阱,很可怕的,你根本无法转身。你竟然着迷似的在期待下一次、下下一次更可怕的到来,所以当他结束时,你发现你还待在原地。”
“不至于吧,玛塔,会不会只是因为同行嫉妒? ”
“你是说那怪物是同行的? ”玛塔问道。
“不,我的意思是,基本上他是个演员,一个浑然天成不自觉的演员。他这几年帮自己弄了个田园形象,而到头来却其实一无所成。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那玛格丽特到底是喜欢他哪一点? ”
“我可以告诉你,是他的忠实。她喜欢玩一个一个射苍蝇翅膀的游戏,而华特心甘情愿让她把他撕得碎碎的,然后又马上可以回来承受更多的撕裂。”
“可是终于他再也不回来了。”
“没错。”
“那你知道他们最后一次争吵是什么事吗? ”
“我不认为有这样的争吵,我想他只是告诉她他要走了,起码他在侦讯中是这样说的。对了,你看过她的讣告吗? ”
“我想那时候应该看过吧,我并不特别记得。”
“如果她再多活十年,我想起码她可以在报纸的后页广告栏中,弄到一个等同她价值的小小告示,证明她比杜丝更受人注意,像‘一个天才殒落了,世界的损失’‘她绽放着落叶的光芒与风中柳树的优雅’之类的哀悼词。大家都很惊讶报上竟然没有黑边,这种哀悼简直就是国家级的。”
“他从那件事情到伊莉莎白·盖洛比一定经历了很大的痛苦。”
“伊莉莎白,好伊莉莎白。如果说玛格丽特·玛丽安配不上华特·怀特摩尔,那华特·怀特摩尔也一样配不上伊莉莎白。伊莉莎白比他好太多了。如果那个漂亮男孩可以从他眼前把伊莉莎白带走,我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我不觉得你口中的‘漂亮男孩’会是一个好丈夫,华特反倒可以是一个好丈夫。”
“亲爱的好男人,华特会在空中不断报导他们的家居生活的,所有关于他们小孩的点点滴滴,还有他放在餐室里的柜子、育婴室窗边的结晶霜形状等等。她跟那个你说他叫什么的男孩在一起,起码安全一点。”
“西尔,莱斯里·西尔。”这时不知不觉中他看到闪着鹅黄色霓虹灯的“拉虹特”餐厅已经来到眼前,“我不认为‘安全’这个词适用在西尔身上。”他反射性地说道。
然后从这一刻以后,莱斯里·西尔就不曾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过了,直到他奉令到莎卡圣玛丽镇搜寻他的尸体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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