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公爵同我一起坐上马车时对我说道,“现在咱俩去吃点消夜怎么样?您意下如何?”
“真的,我不知道,公爵,”我犹疑不定地答道,“我从不吃消夜……”
“嗯,自然,咱俩一边吃消夜一边可以谈谈,”他加了一句,狡猾地定神注视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怎能不明白呢!“他想发表他的高见,”我想,“我真是求之不得。”我同意了。
“那就说定啦。到海洋大街的B饭庄①。”
“上饭馆?”我有点惶惑地问道。
“是啊。那又怎么啦?我很少在家吃消夜。难道您就不肯让我请请您?”
“但是我已经跟您说过,我从来不吃消夜。”
“破回例也没关系嘛。再说,这是我邀请您的……”
他的意思是说我替你付帐;我相信,他加上这话是故意的。我答应陪他去饭馆,但是我决定自己付钱。我们到了。公爵要了个雅座,很内行地点了三两道菜,菜点得也很有味道。菜价很贵,他还要了一瓶高级的开胃酒,价钱也很贵。这一切都不是我付得起的。我看了看菜单,要了半只松鸡和一小杯拉斐特酒。公爵一听便大声抗议。
“您不愿意跟我一起吃消夜!这甚至很可笑。对不起,我的朋友②,但是,要知道,这是……令人愤慨的洁身自好。简直是最渺小的自尊心在作怪。这里还几乎搀杂有等级偏见,我敢打赌,一定是这样。跟您老实说了吧,您这是看不起我。”
但是我固执己见。
“话又说回来,随您便,”他加了一句。“我不勉强您……请问,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可以跟您友好地随便谈谈吗?”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
①指彼得堡的博雷尔饭庄。
②原文是法文。
“那就好,我看,这种洁身自好对您有害无益。你们这些人都有这毛病,因此也一样,都对自己有害。您是搞文学的,您应该知道上流社会,可是您却敬而远之。我现在说的不是松鸡,我说的是您完全谢绝同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有任何交往,这样做的害处就非常大了。此外,您还会失去很多东西--嗯,一句话,您会失去飞黄腾达的机会--此外,即使说这个吧,您描写的那些东西也应当亲自去体验一下嘛,在你们那些小说里既有伯爵,也有公爵,也有小花厅……话又说回来,我扯哪儿啦。你们现在写的净是贫穷,丢失的外套,钦差大臣.寻衅闹事的军官、官吏,过去的岁月以及分裂派教徒的生活①,等等,我知道,都知道。”
“但是阁下此言差矣,公爵;我之所以不去您称之为那个‘上流人士的圈子’,那是因为,首先,那里很无聊,其次,那里无事可做。但是说到底,那里我毕竟还是常去的……”
“知道,一年去一趟P公爵家,我就是在那里遇到您的。而在这一年剩下的时间里,您就沉湎于您那民主主义的自尊自豪里,在你们那阁楼上为伊消得人憔悴,虽然你们那帮人并不个个都这样。也有那么一些人,偏好猎奇,连我都觉得恶心……”
“我求您了,公爵,换一个话题,别再提我们那些阁楼了,好不好。”
“啊呀,我的上帝,您居然见怪了。话又说回来,是您允许我跟您友好地说话的。但是,对不起,我还没做什么来配得上您对我的厚爱。这酒还行,您尝尝。”
他从他的酒瓶里给我倒了半杯。
“瞧,我亲爱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我很清楚,硬跟人家交朋友是有失体面的。要知道,我们当中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您想象的那样对您无礼而放肆;嗯。我也很清楚,您屈尊跟我坐在一起,并非出于您对我有什么好感,而是因为我答应过跟您谈谈。不是吗?”
他笑了。
“因为您在照管某个小妞的利益,因此您想听听我说什么。是这样吗?”他带着刻薄的微笑加了一句。
“您没说错,”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发现他属于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只要看到有人哪怕只有一丁点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就会立刻让他感觉到这点。当时我就处在他的掌握之中,不听完他打算说的一切,我就走不了,他对此是一清二楚的。他说话的口吻突然变了,而且变得越来越狎昵和放肆,越来越充满嘲弄人。“您没说错,公爵;我正是为了这事才到这儿来的,否则,说实话,我才不会……这么晚坐这儿呢。”
①“丢失的外套”、“钦差大臣”和“官吏”’,分别指果戈理的《外套》和《钦差大臣》。“寻衅闹事的军官”指谢德林的《外省散记》。“过去的岁月”、“分裂派教徒的生活”指梅利尼科夫(一八一八--一八八三)的反农奴制小说。
我本来想说:否则我才不会留下来陪您呢,但是我没说,而是换了一种说法,倒不是因为怕,而是出于我那该死的弱点和讲究礼貌。怎么能当着人家的面出言不逊呢?尽管此人就配这样对待他。尽管我也很想说几句挖苦他的话!我觉得公爵从我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他在我说这话的时候一直讥讽地看着我,仿佛在欣赏我的怯懦,又好像在用眼神故意挑逗我:“怎么,你不敢,你害怕了,可不是吗,小老弟!”想必是这样,因为我一说完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并且用一种既宽容大度又不失亲切的神态拍了拍我的膝盖。
“你真逗,小老弟,”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样的意思。“且慢!”我暗自寻思。
“我今天很开心!”他叫道,“而且,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的,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我想说的正是这妞。心里有话,就应当彻彻底底地说出来,说出一个结果来,我希望这一次您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到伯爵夫人家之前,我曾经跟您说到这笔钱的问题,说到那个傻瓜蛋父亲,一个六十岁的老小孩……哼!现在就不必提他啦。我也无非是随便说说而已!哈哈哈,要知道,您是搞文学的,应该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
我诧异地望着他。看来他还没醉。
“嗯,至于说到那妞,说真格的,我尊敬她,甚至喜欢她,真的;她有点小脾气,但是正如五十年前人们所说:‘没有不带刺的玫瑰’,又说,而且说得好:虽说刺扎人,但是正因为扎人才迷人,虽说我那阿列克谢是个大笨蛋,但是我已经多多少少原谅他了--这小子有眼力。简而言之,这种姑娘我喜欢,再说我(他意味深长抿紧嘴唇)甚至另有打算……好啦,这是后话……”
“公爵!我说公爵!”我叫道,“我不明白您怎么这样出尔反尔,但是……还是换换话题吧,求您了!”
“您又急了!嗯,好吧……换换话题,换换话题!不过我倒想问您个问题,我的好朋友:您很尊敬她吗?”
“自然,”我无礼而又不耐烦地答道。
“嗯,您也爱她?’他接着问道,令人厌恶地龇牙咧嘴,眯起了眼睛。
“您忘乎所以了!”我叫道。
“好了,不了,不了!请少安毋躁嘛。我今天心牺恃别好。好久都没这样开心了。咱们要不要喝点香按!您意下如何,我的诗人?”
“我不喝酒,不想喝!”
“快别这么说!您今天一定要陪我。我今天的情绪情好,因为我的脾气已经好到多愁善感的程度,因此我不能独自开心,幸福应该同享嘛。谁知道呢,咱俩喝来喝去,竟会喝成个莫逆之交也说不定,哈哈哈!不,我的年轻朋友,您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我的。我希望您今天能跟我同欢乐,共忧愁,同快乐,共落泪,虽然我希望我至少不会哭出来。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您只要想想,如果您不照我的意思办,我的灵感就会不翼而飞,烟消云散,您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嗯,您之所以待在这里无非是想听到些什么。不对吗?”他又放肆地向我挤眉弄眼地补充道,“那,请您选择吧。”
这威胁决不能等闲视之。我同意了。“该不是他想把我灌醉吧?”我想。趁此机会,我想提一下关于公爵的一则传闻,而这传闻我早就听说了。据说他在社交界虽然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可是有时候却喜爱夜间纵酒作乐,直喝得烂醉如泥方才罢休,他喜欢偷偷摸摸地寻花问柳,丑恶而又神秘地淫乱无度……我听说过一些有关他的可怕传闻……据说,阿廖沙也知道父亲有时酗酒,可是却对大家讳莫如深,尤其不让娜塔莎知道。有一回,他对我说漏了嘴,但是又立刻把话岔开了,对我的追问避而不答。然而,这事,我并非从他那里听来的,老实说,我起先还不信。现在则静观下文。
堂倌送来了酒;公爵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我。
“一个可爱的,非常可爱的小妞儿,虽然她骂了我!”他继续道,津津有味地呷着酒,“但是这些可亲可爱的小姐正是这时候才显得分外可亲可爱,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没准还以为狠狠地奚落了我呢,记得那天晚上吗,把我奚落得汗颜无地!哈哈哈!她脸上的红晕多美呀!您玩女人是行家吗?您有没有注意到,有时候脸陡地一红,会给本来苍白的脸蛋儿平添无限春色?啊呀,我的上帝!您大概又在生气啦?”
“是的,我很生气!”我叫道,已经按捺不住自己了,“我不愿意听到您现在谈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就是说,用这样的口吻谈她。我……我不许您放肆!”
“哎哟!嗯,好吧,依您,换个话题。我这人最好说话不过了。就谈谈您吧。我喜欢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知道我有多友好和多真挚地同情您啊……”
“公爵,好不好言归正传,”我打断他的话。
“您想说谈谈咱们的事。您一张嘴我就明白您想说什么,我的朋友①,您大概没料到,当然,如果咱们现在来谈您,而您又不打断我的话的话,咱们就差不多言归正传了。因此,听我接着说下去:我想告诉您,我最最尊敬的伊万·彼得罗维奇,像您这样过日子,无疑会毁了您自己的。请允许我触及一下这个微妙的话题;我说这话是出于友谊。您穷,您向您的老板预支稿酬,拿来还债,用剩下的钱来苦度岁月,也仅够半年花销,还只能喝清茶一杯,您在您那阁楼上战战兢兢地等着,何时才能写完您那部小说,然后向您那位老板的杂志投稿;难道不是这样吗?”
“就算这样吧,但是这一切毕竟……”
“毕竟比偷盗,比奴颜婢膝,比收受贿赂,比玩弄阴谋诡计,等等,等等要光彩。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这一切早写在报刊和书本上了。”
“因此您也就不必谈我的事啦。公爵,难道还要我来教您怎么保持礼貌不成。”
“嗯,当然喽,不敢有劳大驾。但是我们偏偏触及到了这根微妙的弦,那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绕开它吧。好吧,话又说回来,咱们先不谈阁楼。我本人对此也毫无兴趣,除非是在某种情况下(他又令人生厌地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您怎么甘愿扮演配角呢?当然,记得,你们一位作家在什么地方说过:一个人如果能在生活中限于当配角,那他就立了一大功③……好像是这么说的吧!关于这点,我好像还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但是,要知道,阿廖沙抢走了您的未婚妻,这,我是知道的,而您却像个什么席勒③,甘愿为了他们而被钉上十字架,讨好他们,向他们献殷勤,差点没成了他们的跑腿……请恕我直言,我的亲爱的,但这不过是一种将舍己为人引以为乐的可恶的游戏……说真的,您怎么不嫌恶心呢!甚至可耻。我要是您,非气死不可;主要是:可耻,可耻!”
①原文是法文。
②指屠格涅夫的《前夜》第一章中的伯尔森涅夫与好宾争论时说过的一句话:“可是,依我看,我们的生命的整个意义倒是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二位呢。”(人文版《前夜父与子》第十二页)
③指好心肠的理想主义者。
“公爵!看来您是存心带我到这里来侮辱我的!”我被他气疯了,叫道。
“噢,不,我的朋友,我这人就爱有一说一,我希望您幸福。一句话,我想来挽救这事。但是整个事情咱们先不谈,请您先把我要说的话听完,请您尽量别发火,哪怕就听我说这么三两分钟呢。嗯,如果让您结婚,您意下如何?要知道,我现在说的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您干吗大惊小怪地看着我?”
“我在等您把话说完,”我答道,我的确惊讶地看着他。
“不必再说了。我仅仅想知道,如果您有个朋友,希望您好,希望您幸福,而这幸福应当是牢靠的、真正的,而不是什么转瞬即逝的,为此,他给您介绍一位姑娘,这姑娘既年轻又漂亮,但是……已经尝过某种味道了,足下有何高见;我说这话只是打个比方,但是您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比如说吧,像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这样的姑娘,不用说,还可饶上一笔可观的报酬……(请注意,我说的是不相干的事,而不是说咱们这事);嗯,足下有何高见呢?”
“我会对您说,您……疯了。”
“哈哈哈!哎呀!您差点要动手打我了吧?”
我真恨不得向他身上扑过去。我已经忍无可忍。他给我的印象就像一条大爬虫,一只很大的蜘蛛,我真恨不得把它一脚踩死。他嘲弄了我而自以为得计;他像猫玩耗子似的玩弄了我,自以为他能够任意摆布我。我觉得(这,我是明白的),他在这种卑鄙无耻中,在这种无赖行径和终于在我面前撕下了假面具的恬不知耻中,他找到了一种快感,甚至是极大的满足。他想要欣赏我的惊讶,欣赏我的恐惧。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我,当面嘲弄我。
我一开始就预感到,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但是我当时所处的地位,使我无论如何必须把他的话听完。为了娜塔莎,我必须硬着头皮忍受这一切,因为整个问题也许就要在现在解决。但是对于这种括不知耻而又卑鄙透顶的对她的人身攻击又怎能听得下去,又怎能平心静气地给予容忍呢?再说他心里很清楚,我不能不洗耳恭听他的这套谬论,这就更加叫人觉得可气了。“然而,不是他也需要我吗,”我想,因此我也就毫不客气和话中带刺地不断回敬他。这,他也是懂得的。
“我说,我的年轻朋友,”他又严肃地看着我,开口道,“咱们这样谈下去是不成的,因此不如咱们先说好条件。您要明白,我有话要对您说,因此,不管我说什么,您都必须屈尊听下去。我希望,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说真的,也应该这样。嗯,怎么样,我的年轻朋友,您有耐心听下去吗?”
我强忍住心头的怒火,没有言语,尽管他带着一种挖苦的嘲笑望着我,仿佛在挑逗我提出最坚决的反对似的。但是他明白我已经同意留下了,于是他又接着说道:
“请您别生我的气,我的朋友。您究竟因为什么大生其气呢?对表面情况而已,不是吗?要知道,说实在的,您就不曾指望过我会说出别的什么话来,不管我对您说话的态度如何: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呢,还是像现在这样。您鄙视我,不是吗?要明白,我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我随便,我坦率,我心肠好①。我对您什么都不隐瞒,甚至我那孩子般的为所欲为,也对足下直言不讳。是的,我的亲爱的②,是的,如果您也能多些好心肠③,咱俩就能谈到一块儿了,彻底达成谅解,最后咱俩也就能彻底地互相了解了。您也无须对我大惊小怪:我简直讨厌透了所有这些天真烂漫,所有这些阿廖沙式的田园牧歌,所有这种席勒式的想入非非,在同这个娜塔莎(话又说回来,这小妞还是怪可爱的)的该死的关系中所有这些高尚和崇高,我真恨不得有机会能对所有这些东西份个鬼脸,尽情地嘲弄一番。机会还果真来了。再说我也想在您面前一吐心中的块垒。哈哈哈!”
“您使我感到惊讶,公爵,我简直认不出您了。您说话的腔调就像个玩杂耍的小丑;这种意想不到的坦率……”
“哈哈哈!要知道,这也不无道理嘛!这比喻太妙了!哈哈哈!我这人就爱大吃大喝,我的朋友,我这人就爱大吃大喝,我快活,我心满意足,嗯,您呢,我的诗人,您应当对我尽量迁就些。但是,咱俩还不如喝酒好,”他说道,完全心满意足,一边往杯里倒酒。“我说,我的朋友,在一个愚蠢的晚上,您记得吗,在娜塔莎屋里,可把我整惨了。说真的,她本人挺可爱,但是我从她那里出来的时候简直气坏了,我忘不了这件事。忘不了,也不想掩饰。当然,总有咱们扬眉吐气的一天,甚至已经为时不远,但是现在咱们先不去谈它。此外,我还想对您说明一点:我性格中还有这么一个您不知道的特点--我对所有这些庸俗不堪、分文不值的天真烂漫和田园牧歌深恶痛绝,我的最大享受就是永远装腔作势,先是自己装成这副模样,采取这种腔调,接着便百般抚慰和鼓励某个永远年轻的席勒,然后突然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在他面前突然掀开假面具,在洋洋得意的脸上突然给他做个鬼脸,在他最意想不到我会来这一手的时候,向他吐舌头。什么?您不明白这道理,您也许认为这可恶、荒唐,而且不高尚,是不是呢?”
①②③原文是法文。
“当然是的。”
“您倒很坦率。唉,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总让我不得安生嘛!我这人也坦率得蠢了点,但是我生就这脾气。不过我倒想同您说说我一生中某些值得注意的事。这样,您就会更了解我,而且这听起来也蛮有意思的。对,我今天也许当真像个玩杂耍的小丑也说不定;可是要知道小丑是坦率的,不是吗?”
“我说公爵,现在夜深了,真的……”
“什么?上帝啊,您真没耐心!你有什么急事呢!好啦,咱们坐会儿,友好地、推心置腹地谈谈嘛,您知道吗,咱们跟好朋友似的边喝酒边谈心。您以为我喝醉了,没事儿,这倒更好。哈哈哈!真的,这种友好的促膝谈心永远令人难忘,一想起来就叫人心旷神恰。您这人不好,伊万·彼得罗维奇。您心肠太硬,没感情。唉呀,拿出个把小时来跟我这样的朋友谈谈,在您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这也跟咱俩要谈的事情有关嘛……唉呀,个中道理您怎么就不明白呢?还是文学家呢;碰到这样的机会,您应该干恩万谢才是。要知道,您可以把我当一个典型来描写嘛,哈哈哈!上帝啊,今天我坦率得多可爱呀!”
他分明有了醉意。脸都变了样,现出一副凶狠的表情。他显然想挖苦人,刺儿人,咬人,尽情嘲弄人。“喝醉了倒好,”我想,“醉鬼话多,话多必失。”但是他心怀鬼胎,分明留了后手。
“我的朋友,”他又开口道,分明在自我欣赏,“刚才,我向您承认,也许说得欠妥,我说有时候我憋不住真想在某种情况下对什么人吐一下舌头。因为我过于坦率,过于天真,也过于老实了,因此您才把我比作小丑,这话使我不禁捧腹。但是,如果您责怪我,对我觉得惊奇,似乎现在我跟您说话很粗鲁,说不定还像个下人似的有失体统--一句话,我跟您说话突然变了腔调,那么我要说,足下此言差矣。首先,我愿意这样,其次,我不在自己家里,而是跟您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咱俩现在是两个好朋友在一起开怀畅饮,第三,我这人就爱胡闹。您知道吗,我有时候会异想天开,甚至变成一个空想家和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差点跟您一样,天价想入非非。话又说回米,这是很久以胶的事了,当我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时候。我记得,在当时,我曾怀着人道主义的目的回到乡村,不用说,我觉得无聊透了;您简直没法相信我当时干了些什么?因为无聊,我开始结识一些漂亮的小妞儿……您该不是在做鬼脸吧?噢,我的年轻朋友!现在咱俩可是在友好地谈心啊。开怀畅饮之际,也正是敞开胸怀之时!我是地地道道的俄罗斯性格,货真价实的俄罗斯性格,爱国主义者,我就爱敞开胸怀,再说流光易逝,青春不再,应该及时行乐。死了拉倒!嗯,于是我就追起姑娘来了。记得一个牧羊女有个丈夫,是一个很帅的年轻庄稼汉,我把他痛打了一顿,想把他送去当兵(这都是过去的恶作剧,我的诗人!)但是没有送成。他死在我办的那家医院里了……我在村里办了一家医院,有十二张病床--设备好极了;又干净又整洁,还有镶木地板。话又说回来,这家医院我早停办了,然而当时却引以自豪:我是个慈善家,可是一个庄稼汉却因为妻子差点被我打死……啊呀,您怎么又做鬼脸了?您不爱听,恶心?触怒您那高尚的感情了?好了,好啦,请少安毋躁!往事如烟,俱往矣。我做这事的时候,满脑子全是理想,想造福人类,建立一个慈善社会……当时我就走上了这条路。我打人也就在这时候。现在我不打入了;现在该装腔作势了;现在,咱们大家都在装腔作势--时局使然……但是现在我感到最远的还是那个大傻瓜伊赫梅涅夫。我有把握,这老家伙肯定知道这庄稼汉故事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可是那又怎么样?他由于心地善良,他的心好像蜜糖做的,再加上他当时爱上了我,把我夸得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他拿定主意什么也不信,他也果然不信,就是说硬不相信事实,而且十二年来硬是袒护我,替我撑腰,直到引火烧身,烧着了他自己。哈哈哈!好了,这一切全是扯谈!来,干杯,我的年轻朋友。我说:您喜欢玩女人吗?”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只是听他说话。他已开始喝第二瓶酒了。
“我就爱一边吃消夜一边谈女人。吃完消夜后,我给您介绍一位菲莉贝尔特小姐①,如何?足下尊意?您倒是怎么啦?您都不肯瞅我了……唉呀?”
他若有所思。但是又突然抱起头来,别有用意地瞅了我一眼,继续道。
“是这么回事,我的诗人,我想对您公开我的一个秘密,您对这个秘密大概一无所知。我相信,此刻您一定管我叫有罪的人,甚至管我叫卑鄙小人和大色鬼也说不定。但是在下有一言奉告!只要能够办得到(不过,按人的天性,这是永远办不到的),只要我们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全部隐私描写出来,但是要不怕说出不仅是自己怕说和无论如何不肯为他人道的东西,要不怕说出不仅是怕对自己的好友说,甚至有时也怕对自己承认的东西--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世界上就会升起一团臭气,非把我们大家憋死不可。顺便说说,我们上流社会的规矩和礼节之所以好,就好在这里。其中自有深意在--倒不是道德上的深意,但却具有简单的预防作用,使人较为称心如意,不用说,这更好,因为道德云云实际上就是称心如意,也就是说发明道德仅仅是为了使人称心如意。但是关于礼节云云,咱们以后再谈,我现在有点语无伦次了,请以后提醒我。我的结论是:您责备我贪淫好色,道德败坏,可是现在我错就错在比别人坦白,如此而已;我错就错在正如我从前所说,我不隐瞒换了别人对自己都要隐瞒的事……这事我做得很下流,但是我现在偏要这样。话又说回来,您不用担心,”他又面带嘲笑地加了一句,“我虽然说‘我错了’,但是我完全无意请求人们原谅。还请您注意一点:我既无意让您难堪,也无意问您:您本人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以便用您的秘密来为我开脱……我的做法体面而高尚。总的说来,我的所作所为一向很高尚……”
①原文是法文。
“您说得也太没边了,”我轻蔑地看着他,说道。
“太没边,哈哈哈!您要我说您现在在想什么吗?您在想:我干吗要带您到这里来,而且没来由地突然对您推心置腹,大谈不应当谈的事?对不对?”
“对。”
“嗯,您以后会明白的。”
“最简单的道理是您喝了差不多两瓶酒了,而且……有了点醉意。”
“干脆说我喝醉了不就成了。这是很可能的。‘有了点醉意!’--这比喝醉委婉点。噢,一个多么彬彬有礼的人啊!但是……咱们又似乎开始吵架了,咱们本来谈的是一个饶有兴趣的对象。是的,我的诗人,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漂亮的、甜蜜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女人。”
“我说公爵,我还是不明白,您怎么会想到偏偏挑选我来做您的秘密和追求……情爱的心腹的呢?”
“嗯……我不是对您说过您以后会明白的吗。放心;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毫无目的,并无任何原因也行嘛;您是诗人,您会了解我的,而且我已经跟您说过这点了。这种突然撕下假面具,这种恬不知耻地突然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真面目的玩世不恭,能使人获得一种特殊的快感。我来告诉您一件趣事:巴黎有名官吏,发了疯;后来当人们确信他是疯子后便把他关进了疯人院。每当他疯病发作的时候,他就想出一个办法来给自己取乐;他在家里脱光了衣服,像亚当一样一丝不挂,只在脚上留了双鞋,然后披上一件宽大的斗篷,长及脚踵,在身上裹紧后便神气活现、大摇大摆地上了大街。嗯,从一旁看去--他跟大家一样是个人,穿着宽大的斗篷,在独自溜达,消闲散心。但是只要他在什么地方单独遇到一个行人,而周围阒无一人,他就不言不语地向他走去,一本正经而且若有所思,然后突然在他面前停住,掀开自己的斗篷,展示自己……全裸的躯体。这情况持续了一分钟,然后他又裹上斗篷,不言不语地,脸上的肌肉也纹丝不动地从那个惊讶得目瞪口呆的看客身旁扬长而过,就像《哈姆雷特》中的鬼魂①。他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对男人,对女人,对孩子,而他的全部乐趣就在于此。在一个席勒式的人物始料所不及的情况下猛地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并向他吐舌头,这也多少能体验到一些同样的乐趣。‘当头棒喝’--这词多妙啊?我还是在你们当代文学的某本书里读到这个词的哩。”
“唉,那不是说疯子吗,可您……”
“心怀鬼胎?”
“是的。”
公爵哈哈大笑。
“此言有理,我的亲爱的,”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无耻的表情加上了这一句。
“公爵,”我说,被他的无赖行径气得火冒三丈,“您很我们,其中也包括我,因此您现在就来报复我,为了一切人和一切事。您平的这一切全都出于您那渺小已极的自尊心。您心狠手辣,心眼也太小了。我们把您惹翻了,也许您最恼火的是那天晚上。不用说,您除了用这个彻头彻尾的蔑视回敬我以外,再也找不到更厉害的办法了;您甚至不顾我们人人必须遵守的通常礼貌。您想明明白白地向我表示,您甚至可以对我不识羞耻,如此坦率和如此出人意料之外地扯下您那丑恶的假面具,公然表露您在道德上是这样卑鄙而且无耻……”
①这一情节源出法国作家卢梭的《忏悔录》。
“您向我说这一套又是干什么呢?”他粗鲁地、恶狠狠地望着我,问道。“表示您的目光敏锐?”
“表示我了解您,并向您公开申明这点。”
“您想哪儿去了,我的亲爱的①,”他继续道,又突然改变腔调,换成过去那种快活的、既和善而又咦叨的腔调。“您岔开了我的话题,打断了我的思路。干杯,我的朋友②,让我给您满上。我刚才本来想给您讲一件异常美妙而又十分有趣的艳遇。现在就大致给您说说吧。从前,我认识一位小姐;她已经不是妙龄女郎,已经有二十七八岁了;真是一个头号大美人,多么迷人的胸部,多么婀娜的腰肢,多么美丽的步态!她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但是永远严厉而又威严;她举止庄重,令人可望而不可即。她以冷若冰霜著称,冷得像正月里的大冷天,她那高不可攀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嘉言懿行,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真是令人望而生畏。在她那圈子里,没一个人像她那样执法森严,简直掺不进一粒沙子。她不仅严惩淫乱,甚至别的女人身上哪怕有最微小的弱点,她也严惩不贷,她在自己那个圈子里拥有很高的威望,那些最自以为了不起、在奉行嘉言懿行上最可怕的老太婆也都崇敬她,甚至拍她的马屁。她对所有的人都铁面无情,就像中世纪修道院的女院长。年轻的女人遇到她的目光和听到她的宏论的时候都吓得战战兢兢。她的一个意见,她的一个暗示,就足以使人身败名裂--她在社会上颐指气使;连男人都怕她。后来她投身于一个主张修行的神秘教派,不过这教派也是清心寡欲和道貌岸然的……结果怎样呢?没有一个荡妇比这女人更淫荡的了,而我有幸取得了她的完全信任。一句话,我是她的神秘而又秘密的情夫。我俩的媾合安排得很巧妙,简直是行家里手,天衣无缝,甚至她家也没有一个人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有她的一名非常漂亮的法国待女知道她的所有秘密,但是对这名侍女可以完全放心;因为她也参与其事--怎样参于法呢?现在且略而不谈。我的这位太太其淫无比,连德·萨德侯爵③也得拜她为师。但是在这性快感中最强烈和最令人销魂的地方则在于它的神秘性和恬不知耻的假正经。这是对伯爵夫人在上流社会宣扬为崇高、可望而不可即和牢不可破的一切的公然嘲笑,再加上这是内心里魔鬼的大笑,以及这是有意识地践踏不应践踏的一切--而且这一切又干得毫无节制,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甚至连最狂热的想象都不敢望其项背--这种淫乐的最鲜明的特点也主要在此。是的,她是化身为肉欲的魔鬼,但是这魔鬼却使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甚至现在,我一想起她都不能不欣喜若狂。在竭尽房事之乐的高潮中,她会突然像疯子似的哈哈大笑,而我懂得,完全懂得这一狂笑意味着什么,于是我也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现在,每念及此,我还气喘吁吁的,虽然这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一年后,她把我甩了,换了个人。即使我想加害于她,也无能为力。试想,谁会相信我的话呢?多厉害的尤物?我的年轻朋友,足下对此有何高见?”
①②原文是法文。
③德·萨德(一七四0--一八一四),法国色情小说家,以描写男女淫乱及性虐待见长。
“呸,真下流!”我厌恶地听完他的这段自白后,答道。
“您要是不这么说,您就不是我的年轻朋友了!我早料到您会说这话的。哈哈哈!且慢,我的朋友①,再多几年经历,您就会明白个中乐趣了,现在您还需要蜜糖饼这种甜甜蜜蜜而又冠冕堂皇的东西。不,不这样您就不是诗人啦;这女人懂得生活,而且善于享受生活。”
“干吗要过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呢?”
“什么猪狗不如?”
“就是这女人,您跟她搞的这一套。”
“啊,您把这叫猪狗不如--这说明您还在让人牵着鼻子走。当然,我承认,独立不羁也会适得其反,但是--咱们不妨谈简单点,我的朋友②……您自己也会承认,要知道,这一切全是扯谈。”
“什么不是扯淡呢?”
“不是扯淡的东西--就是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就是我自己。一切都是为了我,整个世界都是为我创造的。听我说,我的朋友,我还相信,在这世界上还是有好日子过的。这是一种最好的信仰,因为没有这种信仰,那就连苦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只好服毒自杀。据说,有个大笨蛋就是这么干的。他大谈哲理,谈到后来,终于否定了一切,一切,甚至否定切正常而又自然的人的责任的合理性,最后他终于什么也没剩下;只剩下了个零蛋,于是他便宣布,人生在世最好的东西是氢氰酸③。您会说:那是哈姆雷特,那是一种可怕的绝望--一句话,这是一种我们连做梦都从来不会梦见的魁乎其伟的东西。但是您是诗人,而我却是个普通人,所以我要说,凡事都应该用最普通、最实际的观点去看。比如说,我早已经自我解放了,没有任何羁绊,甚至不受任何义务的约束。只有当某事能给我带来好处的时候,我才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不用说,您对凡事凡物决不会这么看;您的手脚被捆住了,您的口味是病态的。您追求的是理想,是美德。但是,我的朋友,我倒挺乐意承认您惠予宣示的一切;但是,倘若我十拿九稳地知道,人类一切美德的基础乃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我怎么办呢?一件事越高尚,其中自私自利的成分就越多。爱你自己--这是我承认的唯一准则。人生是一笔交易;不要做冤大头,不要虚掷金钱,但是,当有人为您做了什么事,倒也不妨略予酬劳,这样做,您也就为他人尽了自己的全部责任--如果您硬要说什么道德币道德,这就是我的道德,虽然,不瞒您说,依愚见,还是不付给他人报酬为好,要迫使他人为您白干。我没有理想,也不想有理想;我从来也没有感到有追求理想的必要。人生在世,即使没有理想,也能过得很开心,很美……总之①,我很高兴,因为我用不着氢氰酸。要是我的品德稍微高尚点,说不定没有它我就不行,就像那个大笨蛋哲学家(这人无疑是德国人)一样。不!人生在世,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喜欢地位、高官厚禄、饭店宾馆以及打牌时下很大的赌注(我酷爱打牌)。但是最要紧的还是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我甚至喜欢偷鸡摸狗,越希奇古怪,越花样翻新越好,因为常常换口味,甚至还多少得了点脏病……哈哈哈!我望着您这副尊容:现在,您多么鄙视我啊!”
①②原文是法文。
③一种使人全身中毒的毒剂。人由呼吸道吸入,即产生恶心,呕吐,头痛头晕,呼吸困难,全身痉挛,乃至死亡。
“您说对了,”我答道。
“嗯,就算您说的也有点道理吧,但是,要知道,退一万步说,得脏病总比闻氢氰酸强。不对吗?”
“不对,闻氢氨酸也比这强。”
“我故意问您:‘不对吗’?为的就是要欣赏您的回答;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不,我的朋友:如果您当真对人满怀仁爱之心,您就应当希望所有的聪明人都跟我是一样的口味,甚至得点脏病也无伤大雅,否则一个聪明人在世上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结果剩下的全是清一色的傻瓜。这样倒好,他们有福了!殊不知现在就有这么一句谚语:傻瓜有福了,您知道吗,再没有比跟傻瓜生活在一起,并对他们连声称是,拍手叫好更叫人开心的了!您别以为我重视偏见,墨守成规,追求名利;要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空虚的上流社会,这,我是看到的;但是周旋其中暂时也还蛮惬意的,因此我对之唯唯诺诺,甚至挺身而出,大力维护它的存在,但是时候一到,我会头一个对它掉头不顾。你们那些新思想我统统知道,虽然我从来也没追求过这些思想,再说也没必要。我从来也不曾于心有愧过,对任何事都这样。只要我过得好,我什么都同意,像我这样的人多得数不胜数,而且我们也的确过得很好。世界上的一切都会毁灭,只有我们永远不会消灭。开天辟地以来,我们就存在于这世上。整个世界都可能崩塌,化为乌有,但是我们会沉渣泛起,重新浮到上面来。顺便说说,您就看看哪怕这一点吧,像我们这样的人生命力多顽强啊。您看,我们的生命力大概顽强得少有少见;您从前可曾对此叹为观止呢?这说明,连造化也庇护我们,嘻嘻嘻!我一定要活到九十岁。我不爱死,也怕死。因为只有鬼知道您会怎么死!但是这就不必谈它了。那个服毒自杀的哲学家惹得我气不打一处来,如骨鲠在喉,非一吐而后快。让劳什子的哲学见鬼去吧!干杯,亲爱的①!记得,开头我们谈漂亮女郎来着……您上哪!”
①原文是法文。
“我要走了,您也该走啦……”
“得了,得了!我可以说把我整个的心都掏给您了,而您甚至都没感觉到我的友谊的这一明证。嘻嘻嘻!您少了点爱心,我的诗人。但是等等,我还要来一瓶酒。”
“第三瓶?”
“第三瓶。关于美德,我的青年弟子(请允许我用这个甜蜜的称呼叫您: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这些训诫会对您有用的)……总之,我的高徒,关于美德云云,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一个人品德越高,这人就越自私’②。我想就这个问题给您讲一个非常美妙动人的故事:有一回,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几乎是真诚相爱。她甚至为我作了很多牺牲……”
“是不是被您弄得倾家荡产的那姑娘?”我粗鲁地问道,再也不想克制了。
公爵打了个寒噤,脸色陡地变了,他两眼布满血丝,紧盯着我;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莫名其妙和疯狂的表情。
“等等,”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等等,让我好好想想。我还真醉了,竟琢磨不透……”
①原文是法文。
②这可能是对俄国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启蒙运动者社到罗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伦理学说“合理的利己主义”的讽刺性攻击。
他闭上了嘴,探究地、依然恶狠狠地望着我,他的一只手抓住我的手,仿佛怕我逃走似的。我深信,当时,他正在考虑和思索,这事我到底是从哪听来的,这事几乎谁也不知道呀,在这整个事情中有没有什么危险呢?这样继续了大约一分钟;但是他的脸部表情又陡地变了;他那眼睛里又出现了过去那种嘲弄的、醉意盎然的快活表情。他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塔莱朗①,您不过是塔莱朗罢了。那又怎么样呢,她大言不惭地指责我,说我使她倾家荡产的时候,我还真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她大喊大叫,像泼妇骂街似的!这女人是疯子,而且……爱撒泼。但是,请足下评评理:第一,我根本没有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使她倾家荡产。这钱是她自己白送给我的,因此这钱已经属于我了。嗯,比如说吧,您把您这件最好的燕尾服送给了我(他说这话时,瞧了一眼我身上穿的那件唯一的和相当蹩脚的燕尾服,这还是三年前一位名叫伊万·斯科尔尼亚金的裁缝做的),我对您很感激,穿上了它,突然,过了一年,您跟我吵架了,想把衣服要回去,可我已经把衣服穿旧了。您这样做就不地道了;当初干吗送给我呢?第二,尽管这钱已经属于我,我还是一定会把钱如数奉还的,但是您替我设身处地想想:我上哪一下子凑到这么大一笔款子呢?而主要是我最讨厌这种哭哭啼啼的席勒作风,我跟您说过--嗯,这才是我拉下脸来的原因。您简直没法相信,她怎样在我面前撒泼,一个劲地嚷嚷,说什么她把钱(话又说回来,这钱已经归我了嘛)送给了我。我一下子火了,我突然灵机一动,对事态作出了非常正确的判断,因为我这人一向冷静;我想到,如果我还她钱,说不定反而会使她不幸。我这样做就会使她完全因为我而享受不到成为一个不幸的人的乐趣,因此她也就享受不到因此而一辈子诅咒我的乐趣了。请相信,我的朋友,在这类不幸中甚至会使人产生一种极度的陶醉,这可以使她意识到她自己是完全正确的、宽宏大量的,而且有充分权利把那个欺负自己的人称之为卑鄙小人。不用说,这种因很而产生的陶醉,在席勒笔下经常可以遇到;也许她后来连饭都吃不上了,但是我相信她是幸福的。我不想剥夺她的这一幸福,因此我没有还她钱。这样一来,也就完全证实了我的一个准则,一个人越舍己为人,喊得越响亮,做得越彻底,也就越自私,越可恶……难道连这点道理您也不明白吗?但是……您却想来挖苦我,哈哈哈!……好啦,您就承认吧,您是不是想挖苦我?噢,塔莱朗!”
①塔莱朗·夏尔·莫里斯(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国外交家,以不讲原则和不择手段著称,是一个玩弄阴谋的行家里手。此处意为聪明人和目光锐利的人。
“再见!”我站起身来说道。
“慢!还有两句结束语,”他叫道,突然改变了那可恶的腔调,变得一本正经。“请您听完我的最后结论:从我告诉您的所有这些话里,您应该能够明白,而且清楚地看到(我想您自己一定看到了这点),我从来不肯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利益。我爱钱,我需要钱。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有很多钱;她父亲包揽了十年酒税。她有三百万,而这三百万对我的用处可大了。阿廖沙和卡佳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两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傻瓜;我要的正是这个。因此我一定要让他们的婚事办成功,而且越快越好。再过两三个礼拜,伯爵夫人和卡佳就要到乡间去消夏,阿廖沙应该陪她们去。请您给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捎个信,不要哭哭啼啼,不要来席勒那一套,不要存心跟我作对。我这人爱记仇,爱玩命,我认定的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不怕她:无疑一切都会照我说的去办,因此我现在把丑话说在头里,说到底,我是替她本人着想。您注意了,不要让她干傻事,让她放聪明点。不然的话,没她的好,而且很不好。我没有照规矩办事,没有将她法办,她应该对我千恩万谢才是。您要知道,我的诗人,法律是保护家庭和睦的,法律是保障父命不可违的,倘若有人胆敢挑唆子女不去尽他们对父母应尽的神圣义务,法律是不会熟视无睹的。最后,请足下三思,我结交官府,认识很多人,她谁也不认识,而且……难道您还不明白我能怎么对付她吗?但是我没这么做,因为她至今还算聪明,很识时务。请放心:这半年来,他俩的一举一动,每时每刻都有锐利的眼睛监视着,我对一切,甚至最不起眼的事,都了如指掌。所以我很放心,我在等阿廖沙自己把她甩了,这事已经露出了苗头;现在我就先让他开开心,消遣消遣。我在他的心目中一如既往,仍旧是慈父,而我也需要他保持这一想法。哈哈哈!我猛地想起,那天晚上,我差点没恭维她,说她没嫁给他是多么宽宏大量,多么大公无私;我倒真想知道,她真要嫁给他到底是怎么个嫁法!至于那天我所以去看她,完全是因为他俩的关系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但是我必须去亲眼看看,凭自己的经验亲自验证一番……嗯,您该满意了吧?也许您还想知道,我带您上这儿来究竟要干什么?我干吗在您面前装腔作势,无缘无故地向您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要说明这一切,压根儿不必说实话--不是吗?”
“是的,”我强压住心头的怒火,竖起耳朵听着,我根本无须再回答他的问题。
“仅仅是因为,我的朋友,我发现您比我们那两个小傻瓜更识时务,看问题也更清楚些。您可能早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早就在对我进行揣测和假设,但是我想免得您劳神费力,因此我决定向您现身说法,让您懂得您现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亲身体验一下是难能可贵的。您要懂得我的用心,我的朋友①。您知道您在跟什么人打交道,因为您爱她,因此我希望您能施加您的全部影响(您对她毕竟是有影响的),别让她遇到某些麻烦。要不然的话,实话告诉您,麻烦是少不了的,而且这麻烦非同小可。嗯,您哪,这最后嘛,我向您直言不讳的第三个原因,那是……(您不是自己也猜到了吗,亲爱的),是啊,我真想对这整个事啐几口唾沫,而且当着您的面啐……”
“您的目的达到了,”我气得发抖地说道,“我同意,除了这种恬不知耻的坦率以外,您再也没法在我面前表露您的全部狠毒以及您对我和我们大家的全部轻蔑了。您不仅不担心您的直言不讳可能在我面前使您名誉扫地,而且您甚至不怕在我面前丢人现眼……您真像那个穿斗篷的疯子。您压根儿不把我当人。”
“您猜对了,我的年轻朋友,”他站起身来说道,“您统统猜对了:您不愧是文学家。我希望我们能和和美美地分手。咱俩要不要喝杯订交酒②呢?”
“您醉啦,仅仅因为这样我才没有正儿八经地回答您……”
“又是不肯明言的暗示手法--您没有规规矩矩地回答我,哈哈哈!我作东您又不让。”
“甭费心,这帐我自己付。”
“嗯,那是没有疑问的。咱俩不是同路吗?”
“我不会跟您一道走的。”
“再见,我的诗人。我希望您已经懂得我的意思了……”
他走出了门,步态有点踉跄,并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下人扶他上了马车。我管自走了。已是凌晨二时许。下着雨,夜,黑黑的……
①原文是法文。
②西俗;彼此换臂喝酒,从此你我相称,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