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婚约
又是霍赫拉柯娃太太首先来迎接阿辽沙。她十分慌忙,发生了一件大事: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在犯了歇斯底里以后竟昏厥了过去,随后发生了“非常非常可怕的衰弱,她躺下来,闭上眼睛,开始说胡话。现在发了高烧,已经去请赫尔岑斯图勃,又派人去请两位姨母,姨母已到来,赫尔岑斯图勃还没有来。大家都坐在她的屋里等候。她还在昏迷之中,一定会出什么事情的。要是害了热病才糟呢”!
霍赫拉柯娃太太在这样大呼小叫的时候,显出异常惊惧的神色,每说完一句话,都加上一句:“这可真是严重!真是严重!”好象她以前碰到过的一切事情都算不上严重似的。阿辽沙带着愁容听她说完:开始把自己所遭遇的事情讲给她听,但是他刚讲了头几句就被她打断了,她没有工夫,她请他到丽萨那里“去坐一会,在丽萨那里等她。
“丽萨,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几乎一直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丽萨刚才真叫我惊奇,却也使我感动,所以我心里现在已经全都宽恕她了。您想想看,您刚刚走,她忽然诚恳地表示懊悔,说昨天和今天不应该笑您,其实她并没有讥笑,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可是她很正经地表示后悔,甚至差点下泪,这真使我惊奇。她以前总是开玩笑式地笑话我的时候,从来没正经地后悔过。而您也知道,她是时时刻刻在笑话我的。可是这次她却一本正经,从头到尾都一本正经。她特别重视您的意见,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假如可以的话,请您不要生她的气,不要对她不满。我自己也不得不时常宽恕她,因为她是那么聪明,——您信不信?她刚才说,您是她幼年时代的朋友,‘我幼年时代最好的朋友,’您倒想想看,‘最好的’,那么我呢?她在这上面有着非常严肃的感情,甚至回忆,尤其是这些话,这些词句,这些完全出人意外的词句,简直是谁也料想不到,突然之间蹦出来的。比如最近关于松树的一句话就是这样。在我们的花园里,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棵松树,也许它现在还在,所以其实用不着说‘曾经’。松树不是人,是万古长青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说:‘妈妈,我仿佛在睡梦惺忪中记起了这棵松树。’哦,‘睡梦惺忪——松树’,好象她不是这么说的,因为这句话有点缠夹,松树这个词本来是很平淡的,可是她说了一句极别致的话,我简直学不上来。而且也忘了。好了,再见吧。我激动极了,准得发疯。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一生里已经发了两次疯,后来都治好了。您到丽萨那里去吧。鼓舞鼓舞她的精神,这点您是永远做得很好的。丽萨,”她走到她门前喊道,“我现在把受过那么大欺侮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领来了,可是告诉你,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因为你这样想,感到很惊奇!”
“Merci,maman,①请进来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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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法语:谢谢,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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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辽沙走了进去。丽萨的神情似乎很窘,忽然满脸通红。她显然为了什么原因有点羞惭,所以象碰到这种情况时常有的那样,照例很快很快地讲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好象此刻她关心的只是这件无关紧要的事似的。
“妈妈刚才忽然把那二百卢布和委托您……到那个可怜的军官那里去……的事情讲给我听,……把关于他怎样受了侮辱的全部可怕的故事都讲了,虽然她讲得很不清楚,……老是跳来跳去的,……可是我听着竟哭了。怎么样,您把钱送到了么?这可怜的人现在怎么样?”
“问题正是并没有送到,这事说来话长哩。”阿辽沙回答,他也好象心里只是想着没有把钱送到这件事,但是丽萨很清楚地看出,他也是在眼望着别处,也是显然在竭力说些不相干的事。阿辽沙在桌旁坐下,开始详细讲起来,不过在说了头几句话以后,就完全不再感到发窘,同时把丽萨的注意力也完全吸引住了。他说话时,受了强烈的感情和最近的不同寻常的印象的影响,所以讲得又好又周到。他以前在莫斯科的时候,还在丽萨小的时候,就爱到她那里去,有时讲他刚刚碰到的事,有时谈他在书上念过的事,有时回忆他所度过的童年生活。有时甚至两个人一块儿幻想,一块儿编造整部的故事,但多半是快乐而且可笑的故事。现在他们俩似乎又忽然回到了过去,两年以前在莫斯科的时代。丽萨很为他的叙述所感动。阿辽沙用热烈的情感对她描述伊留莎的形象。而当他详细讲完那个不幸的人怎样践踏钞票的那个场面时,丽萨把两手一拍,抑止不住心中的激动地高声嚷道:
“那么您竟没有把钱交给他,您竟眼看着让他跑走了!我的天,您应该亲自追上去,追上他……”
“不,丽萨,我不追上去倒好些,”阿辽沙说,从桌旁站了起来,烦恼地在屋里踱步。
“怎么好些?好什么?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没有饭吃,就会饿死的。”
“不会饿死的,因为这二百卢布早晚会到他们手里去。他明天还是会收下的。明天一定会收下来的,”阿辽沙说,沉思地大步踱来踱去。“您知道,丽萨,”他忽然在她面前站住了,接着说:“我自己也犯了一个错误,但这错误却带来了好处。”
“什么错误?为什么又带来了好处?”
“是这样的:他很胆怯,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他受尽了折磨,却又心肠很好。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忽然生起气来,把钱扔在地上践踏呢,因为您要知道,其实他到最后一刹那也还不曾料到会去践踏的。现在我觉得,他是因为在许多方面感到受了屈辱。……这处在他的境况下也是不足为怪的。……首先他就感到恼火,因为他当着我的面过分流露出见了金钱大喜过望的心情,一点也没有在我面前掩饰它。假使当时他虽喜欢而并不显得特别,丝毫不露神色,也和别人一样,一面接钱,一面装腔作势地做出为难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有可能勉强收下来,但是他过于老老实实地显露出喜欢来,这是很丢脸的。唉,丽萨,他是一个既老实又好心的人,他在这类事情上糟就糟在这里!他当时说话的时候,嗓音老是那么微弱无力,话又说得那么急促,不断小声地又笑又哭,……他真的哭了,心情是那样的喜悦,……当他讲到他的女儿,……又讲到他可以在别的城里谋到一个位置的时候。……而他刚刚倾诉了一番真心话,就又忽然因为自己把整个心灵都向我袒露出来而感到了羞惭。因此他立刻恨起我来。他是那种非常害怕丢脸的可怜人。他最感到害臊的是那么快就把我当成了自己的朋友,那么快就对我放下了武器,刚刚还在攻击我,威胁我,忽然看见了钱,就拥抱起我来了。因为他确实拥抱了我,不断用手拍拍我。大概正因为这样,他感到自己丢了脸,恰巧这时我又犯了错误,很严重的错误。我忽然对他说,如果他搬到别的城市去钱不够用,还能给他,甚至我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钱给他,要多少都行。正是这句话使他忽然吃了一惊:干吗连我也要跳出来帮助他?您要知道,丽萨,受屈辱的人感到最难堪的就是忽然大家全以他的恩人的姿态来对待他,……我听说过这种事情,长老对我说过的。我不知道怎样形容,但是我自己也常常见到过这种情形的。而且连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他虽然直到最后的一刹那还不曾料想到真会践踏钞票,却毕竟还是有这样的预感,这是一定的。正因为他有这样的预感,所以他特别高兴。……这一切虽然很糟,却一定会有好处的。我甚至想,再好也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再好也没有了呢?”丽萨嚷道,极为惊讶地望着阿辽沙。
“丽萨,因为假使他不践踏,却收下了钱,那么回家以后,过了一两个小时就会感到丢脸而痛哭起来,一定会这样的。哭完了以后,也许明天天一亮就会跑到我那里去,把钞票扔在我面前,加以践踏,象刚才一样。现在他带着胜利的心情走回家去,虽然也知道是‘害了自己’,却会十分自豪。那么至迟等到明天去让他收下这二百卢布,就一定会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因为他已经表明了自己的人格,把钱扔过了,践踏过了。……他在践踏的时候是不可能知道我明天还会再送给他的。况且这钱他其实是迫切需要的。他现在虽然很自豪,但是甚至就在今天,他也会想到他是丢掉了多么大的帮助。到了夜里他会想得更加厉害,甚至做梦也会想到这事,到了明天早晨也许就会情愿跑到我这里来,请求原谅了。这时候我正好到了那里,说:‘好了,您是个高傲的人,您已经用事实证明了,现在可以收下来,原谅了我们吧。’到那时候他自然会收下来的!”
阿辽沙仿佛有点陶醉似的说出“他自然会收下来的”这句话。丽萨拍起手来。
“啊呀,的确会这样,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哎,阿辽沙,您怎么会什么都知道?这样年轻,就已经了解人的心灵了。……我是永远也不会想到的。……”
“重要的是现在应该让他相信,虽然他用我们的钱,他还是同我们大家平等的,”阿辽沙继续陶醉地说,“不但平等,而且甚至还要高些。……”
“‘还要高些’,——妙极了,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再说下去,再说下去!”
“关于高些这句话……我说得似乎不大适当,……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
“哎呀,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自然没有关系!对不起,阿辽沙,亲爱的,……您知道,我以前几乎不大尊敬您,……尊敬是尊敬的,却是从平等的地位出发,现在我却要把您看得更高些地来尊敬您。……亲爱的,您不要因为我说‘俏皮话’生我的气,”她立刻极为热情地接过他的话头说,“我是可笑的孩子,可是您,您……噢,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在我们所谈的这些话里——那就是说,您所谈的……哦,还是不如说,我们所谈的这些话里,有没有对于他,对于这个不幸的人瞧不起的意思,……那就是说,我们现在这么尽情地剖解他的心灵,有点居高临下似的,……我们现在又这么肯定他一定会接受这笔钱,唔?”
“不,丽萨,没有轻视的意思,”阿历克赛坚决地回答,好象对这个问题早已胸有成竹似的,“我到这里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想过这层。您想一想,这怎么会有轻视的意思呢,既然我们自己也是和他一样,大家全是和他一样。因为我们确实是一样的,并不更好些。就算好些,要是处在他的地位,也一定会一样的。……我不知道您怎样,丽萨,我自己心里认为我在许多方面说来有着一个渺小的灵魂。而他的灵魂可并不渺小,相反地,却是十分优美的。……不,丽萨,这里面没有一点对他轻视的意思!您知道,丽萨,我的长老有一次说:对待人应当象侍候小孩一样,而对某些人更应当象侍候医院里的病人一样。……”
“啊,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亲爱的,让我们象侍候病人一样地待人吧!”
“好极了,丽萨,我准备这样做,不过我准备得还不很充分;有的时候我很不耐烦,还有的时候我辨别不清。至于您就完全不同了。”
“唉,我不相信!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是多么快乐呀!”
“您这样说我真高兴,丽萨!”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真好,但是有时候您好象是个书呆子。……其实您看,您根本不是书呆子。您到门边去看一下,轻轻地推开门,看妈妈是不是在那里偷听。”丽萨忽然用一种神经质的语气急促地低声说。
阿辽沙走过去,把门打开了一点,回报说没有人在偷听。
“您走过来,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丽萨继续说,脸越来越红了,“伸过您的手来,就是这样。您听着,我应该对您坦白一件重要的事:昨天我给您写那封信不是开玩笑,是正经的。”
她用手捂上了眼睛。显然她在这样坦白时觉得很害羞。忽然她抓起他的手来,迅速地吻了三下。
“哎,丽萨,这好极了,”阿辽沙快乐地叫起来,“可我却一直确信,您写信时是正经的。”
“您看,居然说一直确信!”她忽然把他的手推开一点,但却仍旧握着它没有松开,脸更加红得厉害了,轻轻地发出快乐的笑声。“我吻他的手,他竟说:‘好极了。’”
但是她责备得不公平:阿辽沙的心里也很纷乱。
“我永远希望博得您的欢心,丽萨,但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他喃喃地说,也脸红起来。
“阿辽沙,亲爱的,您这人真是又冷淡又无礼。瞧瞧他:选择了我做自己的夫人,就此心安理得了!还一直确信,我写那封信是一本正经的。瞧这样子!这简直是无礼极了!”
“我这样确信,难道有什么不好?”阿辽沙忽然笑了。
“唉,阿辽沙,恰恰相反,好得厉害。”丽萨带着温柔和快乐的神情望着他。
阿辽沙站在那里,手一直握在她的手里。他忽然弯下身来,吻她的嘴唇。
“这又是怎么回事?您这是怎么啦?”丽萨叫了起来。阿辽沙完全慌乱了。
“哦,请原谅,如果有什么不对。……我也许太愚蠢了。……您说我冷淡,所以我马上就吻起您来。……看来这事做得很蠢。……”
丽萨笑了,用手捂住了脸。
“居然还在穿着这种衣裳的时候!”她边笑边说了这么一句,但是忽然不笑了,变得一本正经,近乎严肃的样子。
“阿辽沙,我们还应该先慢点接吻,因为我们两人都还不会做这种事情,我们还必须等很长时间。”她忽然不说下去了。“您最好还是告诉我,象您那样既聪明,又有头脑,又有眼力的人为什么要我这样一个傻瓜,这样一个有病的蠢女人?唉,阿辽沙,我真幸福,因为我是完全配不上您的呀。”
“配得上的,丽萨。我不久就要完全离开修道院。一踏进社会,就必须成家,这我是知道的。长老也这样吩咐过我。我还能娶到比您更好的人么?……而且除了您以外,谁又会要我呢?我已经仔细想过。首先,您从小就了解我,其次,您有很多我完全没有的才能。您的心比我开朗,更主要的是您比我清白,我已经沾染了许多许多不好的东西。……唉,您要知道,我也是个卡拉马佐夫家里的人啊!至于您喜欢笑和开玩笑,也喜欢笑我,那又有什么关系,正相反,您尽管笑好了,我喜欢这样。……不过您象小姑娘那样地笑,却象殉道者那样考虑问题。……”
“象殉道者?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丽萨,刚才您问:我们这样剖析他的内心,有没有对那个不幸的人轻视的意思,——这就是殉道者问的问题。……您瞧,我是决提不出这样的问题来的,不过凡是会想到这种问题的人,常常自己也容易感到痛苦。您长期坐在轮椅上,大概现在就已经考虑各种问题考虑得很多了。……”
“阿辽沙,把您的手给我,您为什么把手缩回去了?”丽萨用由于幸福显得柔弱无力的声音说。“您听着,阿辽沙,您将来离开修道院出来的时候穿什么衣服?什么式样的?您不要笑,也不要生气,这对于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
“关于服装一层,丽萨,我还没有想到,不过,您愿意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好了。”
“我愿意你穿藏青色天鹅绒的上衣,白哔叽坎肩,头上戴灰色绒软帽。……您告诉我,刚才我否认昨天的信的时候,您真相信我不爱您么?”
“不,不相信。”
“唉,您这个人真叫人受不了!真是无可救药!”
“您瞧,我知道您好象是……爱我的,但是我装出相信您不爱我的样子,好让您……觉得自在些。……”
“这更加坏!更坏,但又非常好。阿辽沙,我真是爱您极了。刚才在您走进来的时候,我心里在算卦:我要向他把昨天的信要回来,如果他安然地掏出来,交还给我(他是很可能会这样做的),那就说明他根本不爱我,一点也没有感情,只是一个愚蠢的,一钱不值的少年,那么,我就算完了。但是您把信留在修道室里了,这使我得到了鼓舞:您果真是因为预感到我会向您要信,所以才把它留在修道室里,以便不交还给我的么?对不对?是这样的吧?”
“哎,丽萨,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封信现在还在我身上,刚才也在我身上,就在这口袋里,您瞧!”
阿辽沙笑着把信掏出来远远地给她看。
“我可是不给您,要看就由我拿着看。”
“怎么,您刚才撒谎?您是修士还撒谎么?”
“也许是撒谎了,”阿辽沙也笑了,“为了不肯交还信,所以撒谎。这信对我是很珍贵的,”他忽然感情激动地说,脸又红了,“而且永远是珍贵的,我永远也不肯把它交给谁!”
丽萨喜悦地看着他。
“阿辽沙,”她又悄声说,“您到门口看看,母亲是不是在那里偷听?”
“好的,丽萨,我去看。不过,还是别看吧,好不好?何必疑惑您的母亲做这样卑鄙的举动?”
“怎么卑鄙?有什么卑鄙?她在门外偷听女儿的说话,那是她的权利,不是卑鄙的举动。”丽萨脸红了。“您应该明白,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当我自己做了母亲,有象我这样的女儿的时候,我也一定要偷听她的。”
“真的么,丽萨,这很不好。”
“喷,我的天,这有什么卑鄙?要是一种普通的、交际场上的谈话,我去偷听,那才是卑鄙的行为,可是这是亲生的女儿和一个青年人关在一间屋子里面……听着,阿辽沙,告诉您,我们一结了婚以后,我马上也要偷听您说话的,还告诉您,您所有的来信,我也都要拆、要念的。……这一点您应该早有准备。……”
“那自然是的,如果……”阿辽沙嗫嚅地说,“不过这总不大好……”
“唉,多么清高!阿辽沙,亲爱的,我们不要一开始就吵嘴,——我是觉得应当把心里话全对您说出来更好些,因为,偷听自然是坏事情,我的话自然不对,是您说得对,但是尽管这样我还是要偷听的。”
“那您就这么做吧。您发现不出我什么事情来的。”阿辽沙笑了。
“阿辽沙,您会服从我吗?这也是应该预先讲定的。”
“我很愿意,丽萨,而且一定服从,不过不是在主要的问题上。关于主要的问题,即使您不同意我的意见,我还是要按我的责任所在去做的。”
“应该这样。不过告诉您,我却相反,不但在最主要的问题上准备服从,而且在一切事情上也要对您让步,现在就可以对你起誓,在一切事情上,而且一辈子,”丽萨热烈地说,“而且我这样做感到幸福,感到幸福!不但这样,我还要对你起誓,我永远不偷听您的话,一次也不偷听,并且永远不私读您一封信,因为您说得对,我不对。虽然我会非常想偷听,这我知道,但我还是不偷听,因为您认为这是不高尚的。您今后仿佛是我的良心。……听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为什么您这几天这样忧愁,昨天和今天两天;我知道您有许多麻烦的、不幸的事情,但是我看出来,此外您还有一种特别的忧愁,也许是隐忧,是不是?”
“是的,丽萨,有隐忧,”阿辽沙阴郁地说,“您猜得到,可见您是爱我的。”
“什么忧愁?愁什么?可以说么?”丽萨带着畏怯的哀求的神情问。
“以后再说,丽萨,……等以后……”阿辽沙局促不安地说,“现在也许不容易说明白。也许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我知道,此外您的两位哥哥,您的父亲也使您感到痛苦,是不是?”
“是的,还有两位哥哥。”阿辽沙似乎在沉思中说。
“阿辽沙,我不喜欢您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哥哥。”丽萨忽然说。
阿辽沙对这句话有点感到惊讶,却没有过分显露出来。
“哥哥们自己在害自己,”他继续说,“父亲也是的。还同时在害别人。这里有‘卡拉马佐夫式的原始力量’,象佩西神父前两天所说的,——原始的,疯狂的,粗野的……甚至是不是有上天的神灵在支配着这种力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也是卡拉马佐夫。……我是修士,我是修士吗?丽萨,我是修士吗?您不是刚才说过我是修士么?”
“是的,我说过。”
“可我也许连上帝都不信。”
“您不信?您这是怎么啦?”丽萨谨慎地轻声说。但是阿辽沙没有回答。在他这几句过于突如起来的话里,有某种十分神秘的,非常主观的东西,也许连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但却无疑已经在使他很感苦恼。
“而现在,除了这一切以外,我的知己朋友,一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就要离开我们,离开这世界了。您可知道,丽萨,您可知道,我同这个人是多么心心相印,融洽无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要到您身边来,丽萨,……以后我们要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在一起!从今以后,永远一辈子在一起!喂,您吻我呀,我允许您。”
阿辽沙吻了吻她。
“现在去吧,愿基督和您同在!”她朝他画了十字。“快到他那里去,乘他还活着的时候。我看得出,我硬把您留在这里是多么残忍。我今天就要为他祷告,为您祷告。阿辽沙,我们会有幸福的!我们会有幸福的,是不是?”
“大概我们会有的,丽萨!”
阿辽沙走出丽萨房间时,不想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里去,打算不辞而别,径自离开她家。但是刚刚开了门,走到楼梯口,就不知怎么一下看见霍赫拉柯娃太太就站在他面前。刚说了第一句话,阿辽沙就猜到她是特意在等他的。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这真可怕。这是孩子气的空话,全是胡闹。希望您千万别误以为……真愚蠢极了,愚蠢极了,愚蠢极了!”她立刻冲着他说起来。
“只是请您不要对她这样说,”阿辽沙说,“要不然,她会着急,对她目前的情况是有害的。”
“这是一个明白事理的青年人的明白话。您的意思是不是:您所以同意她,只是因为怜悯她的病,不愿意反对她,使她生气?”
“哦不,根本不是,我同她谈的时候完全是认真的。”阿辽沙坚决地声明。
“对这件事认真是不可能的,毫无意义的,而且首先,我今后再也不接待您,其次,我要离开这里,把她也带走,您要知道这一点。”
“那又何必,”阿辽沙说,“这又不是很近的事,也许还要等待一年半载哩。”
“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这自然是实话,一年半载的时间里你们也许会吵闹一千次,最后两人分手的。但是我真是不幸,真是不幸!就算这完全是胡闹,但是到底使我伤心。现在我好象是最后一幕里的法穆索夫,您是恰茨基,她是索菲亚,①而且您想想,我特地跑到楼梯上去等你,在那个戏里也是一切不幸的事都发生在楼梯上面的。我全都听到了,我差一点没有摔倒。原来昨天一夜的可怕情景和不久前的歇斯底里发作,原因就在这里。女儿有了爱情,母亲只好死路一条,只好躺到棺材里去了。现在再说第二件事,最重要的事:她写给您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马上拿给我看,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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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的喜剧《聪明误 》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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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必。请问: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健康怎样?我很想知道。”
“仍旧躺在那里说胡话,昏迷不醒;她的姨母们在这里,只会叹气,还对我摆架子,赫尔岑斯图勃来到以后,竟惊惶得连我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怎样去救他,甚至想请大夫来给他瞧瞧。后来用我的车子把他送走了。在这一切事情以外,您这里忽然又发生了这封信的事情。是的,这事情还在一年半载以后。看在一切伟大、神圣的事物分上,看在您垂死的长老的分上,请您把这封信拿给我看,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给我,给做母亲的看一下!如果您愿意,您可以用手指捏着,我只从您的手里念一下。”
“不,我不能给您看,卡捷琳娜·奥西波芙娜,即使她允许,我也不能给您看。我明天再来,假如您愿意,我可以就许多事情好好谈一谈,现在呢,——再见吧!”
阿辽沙说着冲下楼梯,跑到街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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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斯麦尔佳科夫弹吉他
他实在没有工夫。还在同丽萨道别的时候,他心里就闪出了一个念头:怎样用最狡黠的方法,堵住现在显然正躲避他的德米特里哥哥。天色已经不早,下午两点多钟了。阿辽沙满心想早些赶回修道院,回到他那伟大的垂死者的身边去,但是必须见到德米特里哥哥的需要压倒了一切:在阿辽沙的脑海里,确信即将发生一种难以避免的可怕灾祸的念头一时比一时强烈。这灾祸究竟是什么,他想立刻对他哥哥说些什么,也许他自己也讲不明白。“即使我的恩人在我不在身边的时候死去,至少将来我不至于终生责备自己在也许还能挽救的时候不加挽救,竟掉头不顾,急于回去。现在我这样做,是奉了他伟大的训诲做的。……”
他的计划是出其不意地见到德米特里哥哥,也就是象昨天那样,越过篱笆,走进花园,悄悄掩入凉亭里去。“假使他不在那里,”阿辽沙想,“那么就不必对弗马和女主人说,躲在凉亭里等候,哪怕一直等到天黑。如果他还象先前那样在窥察格鲁申卡的行踪,那么很可能他也会到凉亭里去的。……”不过阿辽沙并没有去多考虑计划的细节,只是决定就去实行,哪怕今天不回修道院也可以。……
一切都顺利进行:他差不多就在昨天那个老地方越过了篱笆,悄悄地溜进了凉亭。他不希望被人发现,因为不管女主人也好,弗马(如果他在家的话)也好,都可能会站在哥哥的一边,听他的命令,那就可能要么不放阿辽沙走进花园,要么预先告诉德米特里说有人在找他、打听他的。凉亭里一个人也没有。阿辽沙坐在昨天的位置上,开始等候。他瞧了凉亭一眼,不知为什么,这次他觉得它比昨天陈旧得多;简直窳败不堪。然而天气和昨天一样晴朗。绿桌子上有一个圆印,大概是昨天那只满溢出来的白兰地酒杯留下来的。一些和正事不相干的无聊念头钻进他的脑子里来,就象在烦闷的等待中常有的情形那样,例如他为什么刚才走进来以后,就恰恰坐在那天坐过的那个地方,为什么偏不坐在别的地方等等。最后,他终于十分愁闷起来,为令人不安的前途迷惘而感到发愁。但是还没坐到一刻钟,忽然从很近的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弹吉他的声音。有人在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决不会再远,在树丛里什么地方坐着,或者刚坐下来。阿辽沙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昨天离开哥哥,从凉亭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或者说偶然瞥见,在左面围墙旁边的树丛中间,有一张低矮的绿色旧花园长椅。看来现在一定有人坐在那上面。谁呢?一个男人突然用甜腻腻的假声唱起一支小调来,自己弹着吉他伴奏着:
“用无法遏制的力量,我热恋着亲爱的姑娘。愿上帝赐福——给我又给她!给我又给她!给我又给她!”
声音停止了。这是男仆式的歌喉和男仆式的怪腔怪调。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说起话来,语气温柔而又有点怯生生的,但却十分矫揉造作:
“为什么您好久不到我们这里来,巴维尔·费多罗维奇,为什么您老是瞧不起我们?”
“没有的事。”男人的声音回答,虽然很客气,但更明显地带着坚决的、毫不含糊的尊严口气。看来是男的占着上风,女的在逢迎他。
“那个男人大概就是斯麦尔佳科夫,”阿辽沙想,“至少从嗓音听起来是他,那个女人大概就是这所房子的女主人的女儿,从莫斯科来的,穿着长长的连衣裙,常到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那里去要汤……”
“我真喜欢各式各样的诗,只要合辙押韵。”女人的声音继续说。“您为什么不继续唱下去?”
男声重又唱了起来:
“不稀罕皇帝的冠冕,
但求我的爱人康健。
愿上帝赐福——给她又给我!
给她又给我!
给她又给我!”
“上次唱的更好一些,”女人的声音评论说,“唱到皇帝的冠冕时您唱的是:‘但求我的心肝康健。’这样更加温柔些,您今天一定忘掉了。”
“诗全是胡闹。”斯麦尔佳科夫不客气地说。
“哦不,我很爱诗。”
“说到诗,那都是胡闹。您想想:世上有谁合辙押韵地说话?如果我们说话都要押韵,即使是奉了上司的命令,我们也说不出多少话来,是不是?诗不是件好事,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
“您怎么干什么事都那么聪明,对什么都懂得那么透?”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温存了。
“要不是从小就决定了我的命运,我会的还不止这一点,懂的也不止这一点哩。谁要是因为我没有父亲,是一个臭女人所生,就说我是下贱胚,我本可以和他决斗,用手枪打死他,但是他们在莫斯科竟指着鼻子这样说我,这全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从这里散布出去的。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责备我,说我反抗被生养出来:‘你把她的子宫都挣破了。’别说是子宫,只要能不生到这世上来,我甚至情愿在娘肚皮里就杀死我自己的。市场上有人传说,连您的母亲也极不客气地对我说,她头上长了纠发病,而且身材只有两俄尺挂零。为什么说挂零?本可以自自然然地说两俄尺多,象一般人常说的那样!她是有意想要说得眼泪巴巴的,这就是所谓乡下人的眼泪,乡下人的感情。难道俄国的乡下人会比有知识的人更有感情么?由于无知无识,他根本不会有任何感情。我从小只要一听到什么‘挂零’,就简直气得要在墙上一头撞死。我憎恨整个俄罗斯,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如果您当了陆军士官,或者年轻的骠骑兵,您就不至于说这样的话了,那时您会拔出剑来保卫全俄罗斯的。”
“我不但不愿意做陆军骠骑兵,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正相反,我但愿取消一切士兵。”
“但是敌人来侵犯的时候,谁来保卫我们呢?”
“根本用不着保卫。一八一二年的时候,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现在那一位的父亲,大举进攻过俄罗斯,如果当时我们被这些法国人征服了,那才好呢:一个聪明的民族征服和吞并了一个十分愚蠢的民族。那会出现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秩序了。”
“难道他们自己的国家里会比我们好些么?我是就算拿我们的某一个美男子去换三个年轻的英国人也不愿意的。”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温柔地说,大概在说话的同时还正在施展着最能撩人的眼色。
“那要看各人的喜好了。”
“您自己就象外国人,我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您一点不假地就象个高贵的外国人。”
“您要知道,在伤风败德的行为上,他们那儿的人和我们的人都是一样的。大家全是骗子,不同的只是那边的人穿着油光锃亮的皮鞋,而我们的混蛋都穷得发臭,却还满不在乎。俄国人应该挨打,这话昨天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说得很对,虽然他和他的孩子们全是疯子。”
“您自己说过,您很尊敬伊凡·费多罗维奇。”
“但是他们把我看作臭仆人。他们认为我会造反,他们猜错了。我的口袋里如果有一笔钱,我早就不在这里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在行为和思想方面比任何仆人都坏,也更穷,又什么也不会干,可是却得到大家的尊敬。我虽然只会煮汤,但是我只要走运,就可以在莫斯科彼得罗夫卡街上开一家咖啡馆带饭店。因为我能做一种特别的菜,在莫斯科,除了外国人,没有人会做这样的菜。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是个穷光蛋,但如果他要叫一位最最高贵的伯爵的少爷出去决斗,那个人就会同他去决斗的,可是其实他比我好在什么地方呢?他愚蠢得根本不能和我相比。他白白糟蹋了多少钱呀。”
“我想决斗一定是很有趣的。”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忽然说。
“怎么有趣?”
“又可怕,又勇敢,特别是年轻的军官们为了一个女人,拿着手枪,互相射击。简直是一幅图画。唉,如果让姑娘们看的话,我真想去看看呀。”
“自己瞄准人家的时候,自然很好,但是人家对您瞄准的时候,您就会觉得这真是蠢极了。您会拔脚逃走的,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
“难道说您会逃走么?”
但是斯麦尔佳科夫不想加以回答,沉默了一分钟以后,又传来了吉他的声音,假嗓子唱出最后的一段歌词:
“无论你怎样劝说阻挡,
我也要远走他乡,
到京城去寻快乐生活,
再不会烦闷悲伤,
决不会再烦闷悲伤,
也不想再烦闷悲伤。”
这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个意外:阿辽沙突然打了个喷嚏;长椅那里马上寂静了。阿辽沙站起来,向他们走去。那人确是斯麦尔佳科夫,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上抹过油,似乎还烫卷过,穿着双雪亮的皮鞋。吉他放在长椅上。女的就是房东的女儿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身上穿的是一件拖着两俄尺长的衣裾的浅蓝色衣裳;她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姿色也不坏,但是脸滚胖发圆,雀斑多得惊人。
“德米特里哥哥快回来了吧?”阿辽沙尽力显得若无其事地说。
斯麦尔佳科夫慢腾腾地从长椅上站起来。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也欠身起来。
“我怎么能知道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事情呢?除非我是给他当保镖的,那还差不多。”斯麦尔佳科夫不慌不忙,清清楚楚毫不经意地回答。
“我不过问问您知道不知道就是了。”阿辽沙解释说。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愿意知道。”
“可是哥哥恰恰对我说,是您把家里的一切事情告诉他的,还答应等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来的时候通知他。”
斯麦尔佳科夫慢条斯理,而且泰然自若地抬起眼睛看看他。
“这里的大门在一个钟头以前就闩上了,您是怎样进来的呢?”他问,凝神地望着阿辽沙。
“我跳过胡同里的围墙,一直到凉亭里来的。我希望您原谅,”他对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说,“我必须赶快找到哥哥。”
“啊呀,我们怎么能生您的气呢,”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拉长着声调说,对阿辽沙向她道歉感到很高兴,“因为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也常常用这种方式到凉亭里来,所以我们有时都不知道他已经坐在凉亭里了。”
“我现在急于要找他,我急于想见到他,或者从您那里打听到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有一件对他很重要的事情。”
“他没有告诉我们。”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嗫嚅地说。
“尽管我是到这里来串门的,”斯麦尔佳科夫又说了起来,“他也总是不近人情地不断逼着盘问我关于主人的事情,譬如说:他那里情形怎样?谁来了,谁去了?能不能告诉他一点消息?甚至两次用死来威胁我。”
“用死来威胁?”阿辽沙很奇怪。
“难道这在他还算回事么?他那样的性格,您自己昨天也亲自看到过。他威胁说,如果我把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放了进去,让她在家里住宿,第一个我就活不了。我很怕他,如果不是怕那样做更有危险的话,我早就该报告官府了。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他前几天曾对他说:‘我要把你放在石臼里捣得粉碎。’”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补充说。
“在石臼里捣碎的话,也许只是随口说说的。……”阿辽沙说。“要是我现在能够见到他,我也可以跟他谈谈这件事。……”
“我只能告诉您一点,”斯麦尔佳科夫好象突然才拿定主意说出来似的,“我是因为邻居老相识的关系到这里来的,我怎么能不来呢?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伊凡·费多罗维奇今天天刚亮就打发我到湖滨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住所去,没有带信,只是口头请他一定到市场上的酒店里去,一块吃午饭。我去了,但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没在家,那时候已经八点钟了。女房东说:‘在家过,可是又出去了。’好象在他们中间早已有什么预约似的。现在也许他正和他弟弟伊凡·费多罗维奇坐在酒店里,因为伊凡·费多罗维奇没有回家吃饭,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个钟头以前就一个人吃罢了饭,躺下睡觉了。但是我恳求您千万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起我告诉您的事,因为他是无缘无故就会杀人的。”
“伊凡哥哥今天叫德米特里到酒店里去么?”阿辽沙急急地追问。
“是的。”
“到市场上的京都酒店去么?”
“就是那个酒店。”
“这是非常可能的!”阿辽沙十分激动地说,“谢谢您,斯麦尔佳科夫,这是很重要的消息,我立刻就去。”
“不要把我说出来呀。”斯麦尔佳科夫在他背后说。
“哦,不会的,我装作偶然到酒店里去的样子,您放心好啦。”
“您往哪里走?让我给您开门。”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连忙说。
“不用,这儿近些,我还是跳过篱笆吧。”
这消息使阿辽沙十分震动。他急忙赶到酒店里去。他穿了这样的衣裳到酒店里去是不大合适的,但是他可以在楼梯上打听,叫人们出来。但他刚走近酒店,一扇窗子就突然打开了,正是伊凡哥哥从窗口里俯身朝他喊着:
“阿辽沙,你要能马上到这里来一下,那我就太感谢你了。”
“当然可以的,不过我穿着这种衣裳进来不知道好不好。”
“我正好在一个单间雅座里,你到门廊口去,我马上就来接你。”
过了一分钟,阿辽沙就同哥哥坐在一起了。原来伊凡是一个人在那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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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兄弟俩互相了解
但是伊凡所占的并不是单间雅座。这只是靠近窗旁,用屏风挡住的一个地方,外人总算看不见坐在屏风里面的人。这间屋子是进大门第一间,旁边靠墙有一个碗柜。侍役们不时在屋里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客人,是个退伍的老军人,在角落里喝茶。然而别的房间里却满是一般酒店里常有的忙乱景象,听得见叫人的声音,开啤酒瓶的响声,打台球的撞击声,风琴呜呜的奏乐声。阿辽沙知道伊凡差不多从来没有到这酒店来过,并且平时根本就不喜欢进酒店;看来,阿辽沙心里想,他进这酒店,只是为了和德米特里哥哥约会见面。但是德米特里哥哥并没有来。
“我给你叫一份鱼羹,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总不能单靠喝茶过日子吧。”伊凡大声说,显然因为拉住了阿辽沙感到十分高兴。他自己已经吃完了饭,在那里喝茶了。
“来一份鱼羹,以后再来茶,我饿了。”阿辽沙快乐地说。
“樱桃酱要不要?这里有的。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多爱吃波列诺夫家里的樱桃果酱?”
“你还记得这个?来一点果酱吧,我现在也爱吃。”
伊凡按铃叫侍役来,叫了鱼羹、茶和果酱。
“我全记得的,阿辽沙,我记得你十一岁以前的样子,我那时候是十五岁。十五和十一,相差这个岁数的兄弟是永远不会成为朋友的。我几乎不知道我爱过你没有。我到莫斯科以后,头几年甚至一点也想不起你来。以后,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们好象只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次面。现在在这里,我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了,可你我两人至今没正式谈过一句话。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刚才坐在这里,正在想:我怎么能和他见一面,告别一下?恰巧这时你从这里走过。”
“你很愿意看见我么?”
“很愿意,我很想彻底了解了解你,同时也让你了解一下我,然后分手离别。我觉得人们在临离别以前是最容易互相了解的。我看出三个月以来你老在看我,你的眼睛里有一种不断期待的神情,这最使我受不了,也正因为这个才不愿和你接近。但是到后来我学会了尊敬你:心想,这小人儿倒是坚定地站住了脚跟,你要注意,我现在虽然在笑,说的话却是认真的。你确是很坚定地站住了脚跟,是不是?我爱这样坚定的人,无论他站在什么地方,即使他是象你这样的小孩子。到了后来,我看到你的期待的眼神也一点不觉得讨厌了;相反地,最后我倒爱上了你那期待的眼神。……你好象为了什么原因爱着我,是不是,阿辽沙?”
“是爱你,伊凡。德米特里哥哥在谈到你的时候说:伊凡守口如瓶。我却说:伊凡是个谜。我觉得就是现在你也还是一个谜,但是我已经有一点了解你了,这是今天早晨才开始的!”
“那么你了解了我一些什么呢?”伊凡笑着问。
“你不会生气么?”阿辽沙也笑起来了。
“说吧!”
“那就是:你是个普通的青年,和所有别的二十三岁的青年一样,同样是年轻、活泼、可爱的小伙子,实际上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怎么样?你听了不太生气么?”
“相反地,真是巧得出奇!”伊凡快乐而热烈地说,“你信不信,昨天我们在她那里相见以后,我也老是自己琢磨着,我还是个二十三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而你这会儿也很正确地看出来了,而且还正巧是从这一点谈起。我刚刚坐在这里,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即使我不相信生活,即使我对于心爱的女人失掉信心,对世间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至相反地深信一切都是无秩序的,可诅咒的,也许是魔鬼般地混乱不堪的,即使我遭到了一个人灰心失望的种种可怕心境的打击,——我总还是愿意活下去,既然趴在了这个酒杯上,在没有完全把它喝干以前,是不愿意撒手的。但是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即使还没完全喝干,我也一定会扔下酒杯,就此离开,——往不知什么地方去。但是在三十岁以前,我深深知道,我的青春将战胜一切:一切的失望,一切对于生活的厌恶。我多次反省:世上有没有一种失望,会战胜我心里对于生活的这种疯狂的、也许是不体面的渴求呢?每次我都断定:大概是没有的,这是说在三十岁以前,到了那时候以后,我觉得我就会自动不再渴求了。这种对生活的渴求,有些害痨病的幼稚道德家时常把它说成卑鄙,尤其是诗人们。的确,这种对生活的渴求,一定程度上是卡拉马佐夫家的特征,不管愿意不愿意,它也一定存在于你的身上,但为什么它一定是卑鄙的呢?惯性力在我们这个地球上还是很强的,阿辽沙。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生活着,尽管它是违反逻辑的。尽管我不信宇宙间的秩序,然而我珍重到春天萌芽的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珍重蔚蓝的天,珍重一些人,对于他们,你信不信,有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热爱,还珍重一些人类的业绩,对于这,你也许早就不再相信,但到底由于旧印象,还是要从心中产生敬意。瞧,鱼羹端来了,你好好吃吧,这鱼羹很美,做得不错。我想到欧洲去一趟,阿辽沙,我就从这里动身;我也知道我这不过是走向坟墓,只不过这是走向极其极其珍贵的坟墓,如此而已!在那里躺着些珍贵的死人,每块碑石上都写着那过去的、灿烂的生命,那对于自己的业绩、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奋斗、自己的科学所抱的狂热的信仰。我早就知道,我会匍匐在地,吻那些碑石,哭它们,但同时我的心里却深知这一切早已成为坟墓,仅仅不过是坟墓而已。我哭泣并不是由于绝望,而只是因为能从自己的泪水中得到快乐,为自己的伤感所沉醉。我爱春天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爱蔚蓝的天,如此而已!这不是理智,不是逻辑,这是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爱自己青春的活力。……你多少明白一点我的这段谬论么,阿辽沙?明白不明白?”伊凡忽然笑了。
“我太明白了,伊凡,渴望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你这话说得好极了,我很高兴,你是这样地渴望生活。”阿辽沙大声赞叹说。“我以为,世界上大家都应该首先爱生活。”
“爱生活本身甚于爱它的意义,是这样么?”
“一定要这样。应该首先去爱,而不去管什么逻辑,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一定要首先不管它什么逻辑,那时候才能明了它的意义。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你爱生活,伊凡,这样你的事情就已经做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现在你应该努力你的后一半,那样你就得救了。”
“你又来拯救我了,也许我并没有毁灭哩!而且你所说的后一半又是什么?”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人们复活,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死。好了,拿茶来吧。我很高兴我们能这样谈谈,伊凡。”
“我瞧你是心头正充满着灵感。我最喜欢这种……见习修士的Professionsde foi①。 ……你是一个坚定的人,阿历克赛。你想离开修道院,真的吗?”
——
注:①法语:信仰的表白。
——
“真的。我的长老打发我到俗世里来。”
“这么说,我们还会在俗世里相见,到三十岁我开始抛开酒杯之前还会相遇的。父亲到了七十岁还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酒杯,甚至还想到八十岁,这是他自己说的,虽然他是一个小丑,但他说这话是一本正经的。他把色欲当作磐石来作为立脚点,……不过在过了三十岁以后,也许除了这个以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立足点的了。……可是到七十岁总不免有点卑鄙,最好是在三十岁:这样还可以自欺欺人地保持点‘高尚的色彩’。你今天没有看见德米特里么?”
“不,没有看见,可是我看见斯麦尔佳科夫了。”于是阿辽沙匆促而又详细地把自己和斯麦尔佳科夫相遇的一段情节讲给哥哥听。伊凡突然很关心地倾听起来,甚至还重复问了几句。
“不过他求我不要告诉德米特里说他谈起了他。”阿辽沙补充了一句。
伊凡皱起眉头,沉思了起来。
“你是为了斯麦尔佳科夫的缘故皱眉头的么?”阿辽沙问。
“是的,为了他。见他的鬼去吧。德米特里我倒的确想见一见,但是现在不必了。……”伊凡不乐意似的说。
“你真的想马上就走么,哥哥?”
“是的。”
“德米特里和父亲怎么办呢?他们会落个什么结局?”阿辽沙担心地说。
“你老是讲这一套!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我的兄长德米特里的保镖么?”伊凡气恼地说,却忽然又苦笑了一下。
“这好象是该隐①关于他被杀死的兄弟向上帝所作的回答吧?也许你现在正是这样想的?但是真见鬼,我总不能老呆在这儿等着他们呀!事情一了结,我就走。你大概以为我在吃德米特里的醋,以为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在夺他的美女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才见鬼哩,我是有我自己的事情。等事情一了结,我就走。事情刚才已经了结了,你就是证人。”
——
注:①《圣经》故事,该隐是亚当的儿子,杀了弟弟亚伯,受到上帝惩罚。见《创世记》。
——
“就是指刚才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么?”
“是的,在她那里,一下子就彻底摆脱开了。可是那算什么?德米特里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跟这事是毫不相干的!我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之间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也知道,正巧相反,德米特里做得好象他是在和我同谋似的。其实我丝毫也没有请他这样做,是他自己煞有介事地把她交给我,还为我们祝福。这真是可笑。不,阿辽沙,不,你真不知道我现在感到多么轻松!现在我坐在这里,吃着午饭,你信不信,我真想要一瓶香槟酒,来庆祝一下我刚刚得到的自由。唉,差不多有半年了,忽然一下子,一下子全都摆脱了。我甚至昨天都还想象不到,只要愿意的话,了结这事是根本不费什么的!”
“你说的是自己的爱情么,伊凡?”
“如果你愿意这样说,就算是爱情好了。是的,我恋上了一个小姐,恋上了一个女学生。为她受了折磨,她也折磨了我。我长期厮守着她,……现在忽然一切全烟消云散了。我不久前还满腔热情,可是刚一从那里走出门来,就立刻恍然失笑了,——你相信么?是的,我说的完全是真话。”
“你连现在讲起这事时也讲得很快乐。”阿辽沙端详着他那的确忽然开朗起来的脸说。
“但是我怎么会料到我是根本不爱她的呢!哈哈!结果却证明的确是不爱她的。要知道我原先是多么喜欢她呀!甚至在我刚才说那番慷慨激昂的话的时候,也还是很喜欢她,你知道么,就是此刻我也还是非常喜欢她,可是同时我离开她又感到那么轻松。你以为我在夸大其词么?”
“不。不过这也许本来就不是爱情。”
“阿辽沙,”伊凡笑了,“你别开口议论起爱情来!你这样做是不合身分的。刚才,刚才你竟跳出来议论这个!啊哟!我还忘了为这事吻你一下。……她真是使我吃够了苦头,我真是守在折磨的旁边。唉,她是知道我爱她的!她爱的是我,不是德米特里!”伊凡愉快地断然说,“德米特里只是折磨。我刚才对她所说的话完全是千真万确的真话。但是最主要的是,她也许需要十五年或者二十年才能觉悟到,她根本并不爱德米特里,而只爱她折磨着的我。甚至也可能永远不会觉悟,尽管取得了今天的教训。所以最好是伸伸腿站起来,从此一走了事。顺便问一声:她现在怎么样?我走后那边情形怎样?”
阿辽沙对他讲了关于犯歇斯底里的情形,又说她大概现在还不省人事,说着胡话。“不会是霍赫拉柯娃瞎说么?”
“好象不会。”
“应该探问一下。不过从来没有人因为犯歇斯底里而死的。犯歇斯底里就犯歇斯底里吧,上帝赐给女人歇斯底里,是给她们的一种恩惠。我根本不想到那里去。再钻到那儿去有什么意思。”
“可是你刚才对她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你。”
“我是故意这样说的。阿辽沙,我们叫一瓶香槟酒来,为我的自由干一杯吧。哎,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高兴!”
“不,哥哥,我们还是不要喝吧,”阿辽沙忽然说,“再说我心里正有点发愁。”
“对,你早就在发愁,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么你明天早晨一定要走么?”
“早晨?我没说早晨,……不过也可能是早晨。你信不信,我今天在这里吃饭,完全是因为不愿意同老头子一块儿吃,他真使我讨厌到了极点。单为了他我也早就该走了。可你干吗为我的走感到这么不安?在动身以前你我还不知道有多少时间。整整一大段时间,无穷无尽的时间!”
“如果你明天就走,那里来的无穷无尽呢?”
“这对你我又有什么妨碍?”伊凡笑了,“我们总还来得及谈完自己的事情,谈完我们到这里来要谈的事情的,是不是?你为什么用惊奇的神气看着我?你回答一下:我们是为什么事情到这里相见的?为的是谈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爱情?谈老头子和德米特里?谈外国?谈俄国不可救药的现状?谈拿破仑皇帝?是为了谈这些事情么?”
“不,不是为了谈这些。”
“那么说,你自己也明白是为了谈什么。有些人需要谈某种事情,我们乳臭未干的青年却需要谈另一种事情,我们首先需要解决永恒的问题,这才是我们所关心的。所有俄国的青年人现在全一心一意在讨论永恒的问题,正当老人们忽然全忙着探究实际问题的时候。你为什么这三个月来一直露出期待的神情瞧着我呢?就是为了想盘问我:‘你到底信仰什么,还是压根儿什么也不信仰。’三个月来你的眼神不就是这个含义么,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是不是这样?”
“也许是这样。”阿辽沙微笑了。“你现在不是在讥笑我吧?”
“我讥笑你?我是不想使我那三个月来一直那样期待地瞧着我的小弟弟灰心丧气。阿辽沙,你毫不客气地瞧着我:我自己就跟你一模一样,完全是幼稚的小伙子,所差的只是不是个小修士。俄国的小伙子,我指的是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是怎样在活动呢?举例来说,他们就聚集在这里的脏酒店里,坐在一个角落上。他们以前从来不相识,一出酒店,又会几十年互不相见,但那有什么,碰到在酒店相会的机会时,你看他们在讨论些什么?讨论的不是别的,而是全宇宙的问题: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死?而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讲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还有关于怎样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类等等;结果还是一码事,是同一个问题的两面。今天我们这里有许许多多极不寻常的俄国小伙子都在一心一意地谈论永恒的问题。不是这样么?”
“是的,在真正的俄罗斯人心目中,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死的问题,或者如你所说另一面的问题,自然是最首要最严重的问题,而且这也是应当的。”阿辽沙说,还是含着平静而带有探究意味的微笑,注视他的哥哥。
“你知道,阿辽沙,做个俄罗斯人有时候就根本不是件聪明事,但再不能想象有比现在那般俄国小伙子们在干的更愚蠢的事情了。不过有一个俄国小伙子阿辽沙,我却是非常喜爱的。”
“瞧你得出个多妙的结论来!”阿辽沙忽然笑了。
“好,你说吧,从哪里开始?全听你吩咐。从上帝说起?先谈上帝存在不存在,好不好?”
“你愿意从哪里说起就从哪里说起好了,即使是从‘另一面’说起也行。你昨天不是在父亲那里声明过,上帝是没有的么。”阿辽沙探究地瞧了哥哥一眼。
“我昨天在老头子那里吃饭的时候,是故意用这话来逗你,并且看见你的小眼睛冒火了。但是现在我不反对和你详细谈一下,而且是一本正经地谈。我愿意同你取得一致,阿辽沙,因为我没有朋友,我愿意试一试。嗯,你想想看,说不定我也会承认上帝的,”伊凡笑了,“你不感觉这很突然么?”
“自然是的,假如你现在并不是开玩笑。”
“开玩笑?昨天在长老那里人家说我是开玩笑。你知道,亲爱的,十八世纪有一个老罪人, 他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s′il n′existaitpas Dieu il faudrait l′inven-ter①。而人也的确造出了上帝来。上帝果真存在倒不奇怪,不稀奇了,稀奇的是这种思想——必须有一个上帝的思想——竟能钻进象人类这样野蛮凶恶的动物的脑袋里,而这种思想是多么圣洁,多么动人,多么智慧啊,它真是人类极大的光荣。至于我呢,我是早就决定不去思考究竟是人创造了上帝还是上帝创造了人的问题了。自然我也就不想再去仔细研究俄国小伙子们关于这问题的时髦的原理,——那是完全从欧洲的假设中引伸出来的;因为在欧洲还只是假设的东西,到了我们俄国小伙子的心目中就立刻成了原理,不但小伙子们这样,也许连有些教授们也是这样,因为我们现在俄国的教授们也往往和俄国的小伙子们完全是一回事。所以我把那些假设一概略过不提。你我现在的任务究竟是什么?那就是让我尽快向你说清楚我这个人的实质,也就是:我是什么样的人?信仰什么?抱着什么样的期望?对不对?因此我现在声明:我直接而且简单地承认上帝。但是应该注意到这一点:假如上帝存在,而且的确是他创造了大地,那么我们完全知道,他也是照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创造大地和只是有三度空间概念的人类头脑的。但是以前有过,甚至现在也还有一些几何学家和哲学家,而且还是最出色的,他们怀疑整个宇宙,说得更大一些——整个存在,是否真的只是照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创造的,他们甚至还敢幻想:按欧几里得的原理是无伦如何不会在地上相交的两条平行线,也许可以在无穷远的什么地方相交。因此我决定,亲爱的,既然我连这一点都不能理解,叫我怎么能理解上帝呢?我老老实实承认,我完全没有解决这类问题的能力,我的头脑是欧几里得式的、世俗的头脑,因此我们怎么能了解非世俗的事物呢。我也劝你永远不要想这类事情,好阿辽沙,尤其是关于有没有上帝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对于生来只具有三度空间概念的脑子是完全不适合的。所以我不但十分乐意接受上帝,而且也接受我们所完全不知道的他的智慧和他的目的,信仰秩序,信仰生命的意义,信仰据说我们将来会在其中融合无间的永恒的和谐,信仰那整个宇宙所向往的约言,它‘和上帝同在’,它本身就是上帝,诸如此类,不可胜数。这方面想出来的说法太多了。我的说法好象也不错,对不对?但是你要知道,归根结蒂,我还是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即使知道它是存在的,我也完全不能接受它,你要明白,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创造的世界,而且决不能答应去接受它。我还要附加一句:我象婴儿一般深信,创伤终会愈合和平复,一切可气可笑的人间矛盾终将作为可怜的海市蜃楼,作为无力的、原子般渺小的、欧几里得式的人类脑筋里的无聊虚构而销声匿迹,在宇宙的最后终局,在永恒的和谐到来的时刻,终将产生和出现某种极珍贵的东西,足以满足一切人心,慰藉一切愤懑,补偿人们所犯的一切罪恶和所流的一切鲜血,足以使我们不但可以宽恕,还可以谅解人间所曾经发生的一切。就算所有、所有这样的情景终会发生,会出现,但是我却仍旧不接受,也不愿意接受!甚至即使平行线能以相交,而且我还亲眼目睹,看见而且承认说:确乎是相交了,我还是不肯接受。这是我的本性,阿辽沙,这是我的信条。这话我是一本正经地对你说的。我有意让我们这场谈话以最笨拙不过的开场白开头,但最后终于引出了我的自白,因为你所需要的正是我的自白。你需要的不是讨论上帝,而只是需要知道你心爱的哥哥的全部精神寄托。我现在都说出来了。”
——
注:①法语: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伏尔泰的话。)
——
伊凡突然以一种特别的、意料不到的激动情绪,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
“可为什么你要用‘最笨拙不过的开场白’开头呢?”阿辽沙沉思地看着他问。
“第一,至少是为了保持一点俄罗斯语言的本色:俄国人谈论这类题目的话永远是说得很笨的。第二,越笨越近事实。越笨越明白。笨拙就是简捷而朴质,聪明则是圆滑而又躲闪。聪明是下贱的,愚笨则直率而且诚实。我的话已经说到了绝处,所以我越说得笨拙,对于我越加有利。”
“请你对我解释,为什么‘你不接受世界’?……”阿辽沙说。
“自然要解释的,这并不是秘密,我原来就是要往这方面谈的。我的小弟弟,我不想把你引坏,使你离开你的立脚点,我也许是想用你来治疗我自己。”伊凡忽然微笑了,完全象一个温顺的小孩。阿辽沙还从来没有看到他有过这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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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叛逆
“我应该对你坦白一下,”伊凡开始说,“我一直想不通怎么能爱自己的邻人。据我看来,恰恰对邻人是没法爱的,只有离远些的人还可以爱。我有一回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关于圣徒‘慈悲的约翰’的故事:有一个饥寒交迫的行路人,走到他的面前,请求给一点温暖,他竟和他同睡一床,抱住他,朝他得了什么可怕的病而流浓发臭的嘴里吹气。我相信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种虚伪的自我折磨,一种由于义务而强做出来的爱,出于硬给自己规定的赎罪苦行。要爱一个人,那个人必须隐藏起来,只要一露面,爱就消失了。”
“这话佐西马长老讲过多次,”阿辽沙说,“他也说,一个人的脸常常会妨碍许多对爱还没有经验的人去表示他们的爱。但是人类中间仍然有许多爱,几乎和基督的爱相仿,这是我亲自有所体会的,伊凡……”
“我暂时还体会不到,无法体会,而且有无数的人也和我一样。问题只在于:所以会这样,是由于人们的坏脾气,还是因为人们的本性就是如此。据我看来,基督的爱人是一种地上不可能有的奇迹。自然他是上帝。可是我们并不是上帝。比方说,假定我能够深深地忍受痛苦,但是别人却永远不会明白我受苦到怎样的程度,因为他是别人,而不是我,此外,也很少有人肯承认别人是受苦者,就好象这是一个什么官位似的。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肯承认吗?就因为,比如说,我身上有臭味,我的脸长得蠢,我有一次踩了他的脚。并且痛苦和痛苦也不同:会使我有失尊严的那种屈辱性的痛苦,例如饥饿,还可以蒙我的恩主承认,但只要稍为高尚一点的痛苦,例如是为了一种理想,那就不成了,他很少能加以承认,因为,比如说,他会看着我,突然看出,我的脸和照他想象为了某种理想而受苦的人所应有的脸根本不一样。于是他就会立即把他给我的恩惠夺走,甚至还完全并非由于心存恶意。乞丐,特别是品行端正的乞丐,应该从来不在外面露面,而是通过报纸请求施舍。抽象地爱邻人还可以,有时甚至还得离得远远的,离得近就几乎绝对不行了。如果一切都象在舞台上,象舞剧中那样,乞丐出场的时候穿着绸缎的破衣,披着撕裂的花边,优雅地跳着舞向人乞讨,那还可以欣赏他们。不过只是欣赏而已,决不是爱。但这些话说得够了。我只是要让你明白我的观点。我本想谈一谈一般人类的痛苦,但不如先限于讲一讲小孩子的痛苦吧。这会使我的论据缩小十倍,但还是只限于讲讲小孩子吧。自然这对我是不太有利的。但首先,小孩子们在近处也可以爱,甚至是脏肮的,形容丑陋的都可以爱(不过我觉得小孩子是从来没有形容丑陋的)。其次,我所以不愿谈大人,是因为他们除去令人生厌,不值得爱以外,还遭到了报应:他们偷吃了禁果,认识了善恶,开始变得‘象上帝’了。而且他们现在还在继续吃。但是小孩们一点也没有吃,暂时还什么错处也没有。你爱小孩么,阿辽沙?我知道你爱的,所以你会明白为什么我现在只想谈他们。如果他们在地上也遭到极大的痛苦,那自然是受他们的父辈们的连累,受吞食禁果的父辈们的连累而受到惩罚的。但是这种议论是非现世的议论,是现世的人心所不能理解的。无辜的人不应该替别人受苦,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些无辜的人!你会觉得我很奇怪,阿辽沙,我也会十分喜爱小孩。但你要知道,残忍的人,贪婪成性、欲火如焚的卡拉马佐夫家的人,有时也很爱小孩。孩子们当他们还是孩子时,比如说,在七岁以下的时候,是同大人们有天壤之别的:他们仿佛完全是另一种生物,有着另一种天性。我认识一个在监狱里的强盗:他在干他的营生的时候,有时夜间闯进别人家里抢劫,杀死全家,同时还杀死过好几个小孩。但是在坐牢的时候,却竟然出奇地爱他们。他从监狱的窗里成天望着在监狱院子里游戏的小孩子。他跟一个很小的男孩弄熟了,他时常到他窗下来,结果竟和他十分要好。……你不知道我干吗说这些话,是不是,阿辽沙?我的头有点痛。我觉得忧郁。”
“你说话的神色很奇怪,”阿辽沙不安地说,“好象有点神经失常似的。”
“顺便说起,不久前在莫斯科有一个保加利亚人告诉过我,”伊凡·费多罗维奇继续说下去,好象没有听到他弟弟的话,“土耳其人和契尔克斯人因为害怕斯拉夫人大规模起来造反,如何在他们保加利亚境内到处行凶,烧杀淫掠,凌辱妇孺,把囚犯耳朵用铁钉钉在围墙上面,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然后再把他们绞死,还有其它种种的情形,简直没法描写。有时常听见形容人‘野兽般’地残忍,其实这对野兽很不公平,也很委屈:野兽从来不会象人那样残忍,那样巧妙地、艺术化地残忍。老虎只是啃,撕,只会做这些事。它决想不到去用钉子把人们的耳朵整夜地钉住,即使它能够这样做的话。而这些土耳其人却津津有味地折磨孩子,包括用匕首从母亲的肚子里剖出婴孩,一直到当着做母亲的面把吃奶的幼儿抛向空中,再用刺刀接住。他们最感到甜蜜有味的就是当着母亲们的面。但还有这样一个使我十分感到兴趣的场面。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吃奶的孩子抱在浑身哆嗦的母亲手里,四周围着一群闯进来的土耳其人。他们想出一个寻开心的主意:他们逗弄婴孩,笑着,引他发笑,他们成功了,婴孩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一个土耳其人在离孩子的脸四俄寸的地方举起手枪朝他瞄准,男孩快乐地笑着,伸出两只小手,想抓手枪,忽然那个艺术家对准他的脸扣了扳机,把他的小脑袋打了个粉碎。……很有艺术性,不是么?顺便说起,听说土耳其人是很爱吃甜东西的。”
“哥哥,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阿辽沙问。
“我是想,假如魔鬼并不存在,实际上是人创造了它,那么人准是完全照着自己的模子创造它的。”
“那么说,这也就跟创造上帝一样喽!”
“你真会抠字眼,就象《哈姆雷特》中的波罗尼亚斯①所说的那样,”伊凡笑着说,“你把我这句话给抓住了;好吧,我很高兴。既然人是照了自己的模子创造出上帝来的,那么你的上帝还能好到哪里去?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我说这些话。你知道么,我是某一类事件的爱好者和收集者。你信不信,我从各种报纸上、小说上,不管什么地方,只要碰到,便把某一些故事摘记下来,收集在一起。现在已经收集了不少了。土耳其人的事自然也在收集之列,但是他们全是外国人,我还有本国人的例子,甚至比土耳其人的还要精采。你知道,我们这里更多的是鞭打,是树条和鞭子,这是具有民族特色的,因为用钉子钉耳朵的事在我们这里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到底是欧洲人,但是树条和鞭子却是我们的,别人无法掠美。在外国现在似乎已经完全不打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风俗变好了,或是立了一种似乎不准许人打人的法律,但是他们用另外一种也和我们一样纯粹民族化的东西给自己找到了补偿,而且这种东西民族化到了似乎在我们这里也是不可想象的程度,不过从宗教运动时代起,好象我们这里也开始风行了起来,特别是在我们的上等社会里。我有一本有趣的小册子,从法文翻译的,里面说离今天不远,大约不过五年以前,在日内瓦曾经处决了一个名叫理查的坏蛋和凶手,好象还是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他在临上断头台以前忏悔了自己的罪恶,信奉了基督教。这个理查是私生子,还在六岁上就被父母送给了瑞士山地上的一家牧人,由他们抚养他,预备养大了拿他当人手使。他在他们家象只小野兽似的长大,牧人们什么也不教他,相反地从七岁起就叫他看牲畜,天寒雨雪时也几乎不给他衣裳穿,不给他东西吃。不用说,他们这样做的时候谁也没有感到犹豫和自责,相反地,还认为自己完全有权这样,因为理查是被当作物件似的赠送给他们的,他们甚至并不觉得有养育他的必要。理查自己供出:他在那些年里象福音书里的浪子,哪怕拿给喂肥了卖钱的母猪吃的猪食他也想吃极了,但是连这也不给他吃,当他到猪群中去偷吃的时候,就要挨打,就这样度过了他整个的童年时代,一直到完全长大,有了力气,自己出去行窃为止。这野人到了日内瓦靠做零工赚钱,赚到钱就喝酒,生活得象一只畜生,结果是图财害命,杀死了一个老人。他被捉住,经过审理,判了死刑。那里是不讲什么温情主义的。在监狱里,牧师们,各种基督教团体的会员们,还有些慈善的贵妇人等等立刻把他包围了起来。他们在监狱里教他读书写字,开始给他讲解福音,感化他,说服他,纠缠不休,唠叨指责,软欺硬压,最后终于使他自己庄严地认了罪。他受了洗礼。他自己上书法院,说他做了恶徒,但终于是幸蒙上帝对他也赐给了光明,赐予了天福。这事轰动了日内瓦,所有日内瓦的慈善人士、虔诚教徒都骚动了。所有高尚的、有教养的人全跑到狱中,吻着理查,拥抱他:‘你是我们的兄弟,天福降到你身上来了!’理查自己唯有感动得哭泣:‘是的,天福降到我身上来了!早先我在童年的时代,一直为能吃到猪食而高兴,现在天福降到我的身上,我将在主的怀里死去!’‘是的,是的,理查,你应该在主的怀里死去,你流了别人的血,应该在主的怀里死去。你羡慕猪食,因为偷吃而被人痛打(你这样做很不好,因为偷窃是不容许的),那时候你完全不知道上帝,你并没有罪,——但是你杀了人就应该偿命。’到了最后的一天,身体衰弱异常的理查不断地哭,不住地反复说:‘这是我最好的一天,我要到上帝那里去了!’‘是的,’牧师们,法官们和慈善的贵妇们叫道,‘这是你最幸福的一天,因为你正要到上帝那里去!’所有这班人全跟在载着理查的刑车后面,向断头台走去,有的坐着马车,有的步行。他们到了断头台那里以后,对理查叫道:‘死吧,我们的兄弟,死在主的怀里,因为天福也降到了你的身上!’于是理查兄弟在饱受了一番兄弟般的亲吻之后,就被拉上断头台,放在断头刀下,最后又兄弟般地砍下了他的脑袋,就为了天福也降到了他的身上。是的,这真是一件很有特色的事。这本小册子由俄国上等社会里路德教派的慈善家们译成了俄文,免费分送,供在报纸和其他出版物上刊载,以便教化俄国农民。理查这件事的好处在于它具有民族性。我们这里对于只是因为他成了我们兄弟,因为天福降到了他身上就砍去他的头一点,未免觉得离奇,但是我要重复说,我们也有我们的东西,并不比他们差。我们在殴打的时候感到一种历史性的,直接的,十分亲切的享乐。涅克拉索夫有一首诗,说到农民用鞭子抽打马的眼睛,‘朝驯服的眼睛上’抽。这是谁都读过的,这是俄罗斯的特色。他描写一匹乏力的马,因为负载太多,拉着大车陷在泥里,拉不出来了。农民打它,恶狠狠地打它,打得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只是一味象喝醉了酒似的不停地痛打着:‘不管你怎么没有力气也要拉,死也要拉!’那匹驽马竭力挣扎着,而他却开始朝这可怜的畜生的眼睛上,哭泣的、‘驯服的眼睛’上狠狠地抽打。它发狂般地用尽力气挣扎,到底拉了过去。并且浑身哆嗦,拚命喘着气,歪斜着身子,跌跌撞撞地用一种又不自然,又很难看的姿势向前拉,——涅克拉索夫的这段描写真是可怕。但这只不过是一匹马,而上帝赐给我们马本来就是让我们鞭打的。鞑靼人曾经这样教过我们,还遗赠给了我们一根鞭子作为纪念。然而人也是可以打的。一位有知识、有教养的老爷和他的太太就用树条揍过他们亲生的女儿,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关于这件事情我曾详细地作了记载。父亲对于树枝上有节疤这一点感到高兴,他说:‘可以揍得更结实些,’于是就结结实实地揍其他的亲生女儿来。我确切知道,有些打人的人越打越起劲儿,一直达到性虐狂,真正的性虐狂的地步,越多打一下,这情形就越发展。抽打了一分钟,接着又抽打了五分钟,十分钟。越打时间越长,抽得越急,揍得越结实。孩子喊着,后来喊不出了,只是喘着气喃喃着:‘爸爸,爸爸,好爸爸,好爸爸!’由于某种糟糕的偶然情况,这件事后来不体面地闹到了法庭。雇了律师。俄国老百姓早就把我们的律师叫做‘等人出钱雇的良心’。律师大声疾呼地替自己的主顾辩护说:‘父亲打女儿,这是家庭间十分普通的常事,为此竟弄到法庭上来,真是我们时代丢脸的事!’被说服了的陪审官们退庭了,作出了无罪的判决。旁听的群众因为那个折磨小孩的人被判了无罪,竟快乐得欢呼起来。唉,可惜我不在那里,要不然我倒要提一个建议,专门设立一个纪念这位折磨者的奖学金!……真是有趣的场面。但是关于小孩子们,我还有更好的故事,关于俄罗斯的小孩,我收集了许多许多的材料,阿辽沙。有一对‘很可尊敬的、有学问有教养的官宦人家’的父母,仇恨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你瞧,我还要再次坚决地说一句:许多人有一种特性,那就是嗜好虐待小孩,专门虐待小孩。这些虐待者对其他的人显得甚至十分温和而善意,很象那些有教养、讲人道的欧洲人,却特别爱虐待小孩,甚至正是如此而爱着小孩本身。正是小孩子的柔弱无告这一点引诱着虐待者,小孩子们是无路可走、无处可诉的,他们有着天使般的信任心,这恰恰使虐待者的卑贱的血沸腾起来了。自然,每个人的身上都潜藏着野兽,——激怒的野兽,听到被虐待的牺牲品的叫喊而情欲勃发的野兽,挣脱锁链就想横冲直撞的野兽,因生活放荡而染上痛风、肝气等等疾病的野兽。这一双有教养的父母在这可怜的五岁的女儿身上施加了五花八门的虐待手段。他们棒打,鞭抽,脚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直落得她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后来甚至虐待到了挖空心思的地步: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把她整夜关在厕所里面,又责怪她夜间不说自己要大小便(好象一个惯于做着天使般酣畅美梦的五岁孩子,这样小就能学会自己醒来说要大小便似的),就因为这事,竟用她自己的屎涂在她脸上,还逼她吃自己的屎,——而这还是母亲,她的母亲逼着她干的!这位母亲夜里听着关在厕所里的可怜孩子的呻吟,竟还能睡得着觉!你明白不明白,这个甚至还不太明白人家在怎样对待她的小小的生物,在肮脏处所,在黑暗和寒冷中,用小拳头捶着痛楚异常的小胸脯,流出善良温顺的痛苦血泪,向‘上帝’哭泣,求他保护她,——你明白这种荒唐事情么,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虔诚驯从的小修士?你明白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丑事,它是怎样造成的吗?有人说,没有这,人就不能活在世上,因为那样他就会分辨不出善恶。但如果分辨善恶需要付这么大的代价,我们又要这该死的分辨善恶干什么?因为我们的全部认识也不值这婴孩向‘上帝’祈求时的一滴眼泪。我不去说大人的痛苦,他们已经吃了禁果,那就随他们去吧,让魔鬼把他们捉去就是了,但是这些孩子,这些孩子!我是在折磨你,阿辽沙,你仿佛很不自在。如果你愿意,我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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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Polonius,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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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紧,我也想受点折磨。”阿辽沙喃喃地说。
“还有一个场面,我只再说一个场面吧,这是很有意思,很具特色的,而且这是刚从一本讲我国古代史料的集子里读到的,不是叫《文献》,就是叫《文物》,需要查一下,我甚至忘记在哪儿读到的了。这事情发生在农奴制最黑暗的时代,还在本世纪开始的时候,——农民解放者万岁!在本世纪初,有一位将军,是交游广阔的将军,又是富有资财的地主,但他是那种在年高退休以后,就几乎深信自己已经因功获得对自己子民的生死予夺之权的人,当时是有这类人的,自然这类人在当时也好象已经不很多了。这将军生活在他那有两千个魂灵①的领地里,妄自尊大,把一些乡邻全当作自己的食客和丑角看待。狗棚里养着几百条狗,几乎有几百个狗夫,全穿着制服,骑着马。有一个农奴的男孩,还很小,只八岁,在玩耍的时候不留神抛了一块石头,把将军心爱的一只猎狗的腿弄伤了。‘为什么我心爱的狗腿痛了?’有人禀报说,是那个孩子向它扔石头,把它的腿打伤了。‘啊,是你呀,’将军看了他一眼,‘把他抓起来!’于是把他从他母亲手里夺了去,抓了起来,整夜关在牢房里,早晨天刚亮,将军就全副排场地出外行猎,他骑在马上,许多食客,带着狗的狗夫,猎人,全簇拥在他周围,也都骑着马。全体家奴都被叫来受训,站在最前列的是那个犯罪的小孩的母亲。男孩从监牢里被带了出来。这是秋天阴沉寒冷、雾气重重的日子,是行猎最相宜的天气。将军下令脱去男孩的衣服,于是他被剥得精光。他浑身哆嗦,吓得发了呆,叫都不敢叫一声。……将军下令说:‘赶他!’狗夫就朝他喊:‘快跑,快跑!’男孩跑了。……‘捉他呀!’将军厉声地喊着,放出所有的猎犬向他扑去。就在母亲的眼前捕住了猎物,一群猎犬把这孩子撕成了碎块!……那位将军后来好象被判应受监护。嗯……应该把他怎么样?枪毙么?为了满足道德感而把他枪毙么?你说,阿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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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即农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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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毙!”阿辽沙低声地说,带着失神的,把脸都扭曲了的惨笑,抬眼看着哥哥。
“好极了!”伊凡高兴地叫起来,“您既然这么说,那么……你这小苦行修士啊!原来你的小心眼里也藏着个小小的魔鬼哩,阿辽沙·卡拉马佐夫!”
“我这话说得荒唐,但是……”
“你这个‘但是’正好说对了,……”伊凡说,“你要知道,修士,这大地上太需要荒诞了。世界就建立在荒诞上面,没有它世上也许就会一无所有了。有些事我们还是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理解,”伊凡继续说,似乎在说着谵语,“而且如今我也不想去理解什么。我只想执着于事实。我早已下决心不再去理解。如果我想去理解某一事实,我就会立刻改变了这件事实,但是我决心执着于事实。……”
“你干吗老拖延着让我着急?”阿辽沙忽然悲哀地叫道,“你到底对我说不说?”
“我自然会说的,我正在把话引到这上面去。你对于我是很宝贵的,我不愿意丢掉了你,把你让给你那佐西马。”
伊凡沉默了一分钟,他的脸上忽然笼罩了愁云。
“你听我说:我所以单单谈到小孩子,就为的是明显些。关于从里到外浸透着整个地球的其它人间血泪,我一句也不说,我故意缩小了我的话题。我是一个臭虫,我谦卑地承认我一点也不理解为什么一切会这样。给了人们天堂,人们却想要自由,偷了天上的火种,他们明知道自己会遭到不幸的,可见人们是自作自受,所以也用不着怜惜他们。唉,照我看来,照我这可怜的、欧几里得式的凡俗脑子所能理解,我只知道苦痛是有的,应对此负责的人却没有,一切都是自己连锁引起的,简单明了得很,一切都在自动进行,取得平衡,——但这些全是欧几里得式的胡话,这我自己也知道,所以我不愿靠着这种胡话生活!光知道没有应该对此负责的人是不能叫我心安的,我需要报复,要不然我宁肯毁了我自己。这报复不会出现在无限远的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而就在这地球上,就在我能够亲眼见到的时候,我对此深信不疑,我愿意自己看到,假使到了那时候我已死去,那就应该让我复活过来,因为假使一切全发生在我不在的时候那未免太令人遗憾了。我受苦受难,可不是为了把自己、把我的罪恶和痛苦当作肥料,去给别人培育未来的和谐,我愿意亲眼看见驯鹿睡在狮子身旁,被杀的人站了起来,和杀害他的人拥抱。我愿意在大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一切是这样的时候自己也在场。一切地上的宗教全建立在这个愿望上,而我是有信仰的。但是这里还有孩子的问题,我应该怎样安排他们呢?这是我不能解决的问题。我要不厌其烦地再重复一句——问题是很多的,但是我单单只提孩子的问题,这是因为它最能无可辩驳地说明我想要说的意思。你听着:假使大家都该受苦,以便用痛苦来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小孩子跟这有什么相干呢?请你对我说说!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也应该受苦,他们为什么要用痛苦去换取和谐?为什么他们也要成了肥料,要用自己去为别人培育未来的和谐?人们对犯罪行为应共同负责我是明白的,对复仇也应共同负责我也明白,但是总不能要孩子们对犯罪行为共同负责呀,如果他们也为父辈们的一切罪行而和他们的父辈共同负责确是合理的,那么显然这个道理并非来自这个世界,而是我所无法理解的。有些爱开玩笑的人也许要说,小孩也总会长大成人,他们也来得及犯罪的,但是他并没有长成,在八岁时就被一群狗撕成碎块了。唉,阿辽沙,我并不是在亵渎神明!我也明白,一旦天上地下都齐声颂扬,所有活着的和活过的全高声赞美:‘你是对的,主,因为你指引的道路畅通了!”的时候,这将是多么震撼宇宙的大事!当母亲和嗾使群狗撕碎她儿子的凶手互相拥抱,三人全含着泪喊叫:‘你是对的,主!’的时候,不用说,人们自然是慧眼大开,一切都认识清楚了。但是难题就正出在这里:我不能接受这个。而且只要我活在世上,我就要抓紧采取我自己的措施。你瞧,阿辽沙,也许果真会发生那种情形的吧,——也许当我自己活到那个盛世,或者复活过来看到那个盛世时,我自己也会看着母亲和残害她儿子的人互相拥抱,而同大家一起齐声呼喊:‘你是对的,主!’的吧?——但是不,我决不愿意到那时这样呼喊。只要还有时间,我就要抓紧保卫自己,所以我决不接受最高的和谐,这种和谐的价值还抵不上一个受苦的孩子的眼泪,——这孩子用小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在臭气熏天的屋子里用无法补偿的眼泪祷告着:‘我的上帝!’所以抵不上,就因为他的眼泪是无法补偿的。它是应该得到补偿的,否则就不可能有什么和谐了。但是你用什么办法,用什么办法来补偿它呢?难道有可能补偿么?莫非是用报复的方法?但是我要报复有什么用?使凶手入地狱对我有什么用?在已经受够了残害的时候,地狱能有什么补救呢?既然是地狱,那还有什么和谐可言呢?我愿意宽恕,我愿意拥抱,却不愿人们再多受痛苦。假使小孩子们的痛苦是用来凑足为赎买真理所必需的痛苦的总数的,那么我预先声明,这真理是不值这样的代价的。我不愿使母亲和嗾使群狗撕碎她的儿子的人最终互相拥抱!她不应该宽恕他!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为自己宽恕,她可以宽恕折磨者给她这个作母亲的所造成的极大痛苦;但是关于她的被撕碎的孩子的痛苦,她并没有宽恕的权利,不应该宽恕折磨者,就是孩子自己宽恕了,她也不应该!既然这样,既然她们不应该宽恕,那么和谐又在哪里呢?全世界有没有一个人能够而且可以有权利宽恕?我不愿有和谐,为了对于人类的爱而不愿。我宁愿执着于未经报复的痛苦。我宁愿执着于我的未经报复的痛苦和我的未曾消失的愤怒,即使我是不对的。和谐被估价得太高了,我出不起这样多的钱来购买入场券。所以我赶紧把入场券退还。只要我是诚实的人,就理应退还,越早越好。我现在正是在这样做。我不是不接受上帝阿辽沙,只不过是把入场券恭恭敬敬地退还给他罢了。”
“这是叛逆。”阿辽沙垂下头来轻声地说。
“叛逆么?我不愿听你说这样的话。”伊凡十分诚挚地说。“不管一个人能不能在叛逆中过生活,但我是愿意这样生活的。请你对我直说,我要求你,请你回答:假设你自己要建筑一所人类命运的大厦,目的在于最后造福人类,给予他们和平和安谧,但是为这个目的,必须而且免不了要残害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生物,——比方说就是那个用小拳头捶胸脯的孩子吧,要在他的无法报偿的眼泪上面建造这所大厦,在这种条件下,你答应不答应做这房子的建筑师呢?请你坦白说,不要说谎!”
“不,我不能答应。”阿辽沙轻声说。
“同时你能不能那样想,就是你为他们建筑的那些人会同意在一个受残害的小孩的无辜的血上享受自己的幸福么,而且即使同意了,又能感到永远幸福么?”
“不,我不能那样想,哥哥,”阿辽沙突然两眼放光地说,“你刚才说:全世界有没有一个人能够宽恕而且有权利宽恕?但这样的人是有的,他能宽恕一切人和一切事,而且代表一切去宽恕,因为他曾为了一切人和一切物而流出了自己清白无辜的血。你忘记了他,而大厦正是建立在他的上面的,大家也正是对他呼喊:‘你是对的,主,因为你指引的道路畅通了。’”
“哦,这就是‘唯一的无罪的人’和他的血!不,我没有忘记他,相反地,还老觉得奇怪,怎么你许久不提出他来,因为你们在辩论的时候,照例总是首先把他提出来。喂,阿辽沙,你不要笑,一年以前我曾经写了一首诗。如果你能跟我一起耽搁十分钟,我可以讲给你听。”
“你写了一首诗么?”
“哦不,没有写,”伊凡笑着说,“我有生以来也没有做过两句诗。但是我想出了这首诗,而且记下来了。这是心血来潮想出来的。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哦,应该说是听众。真的,一位作者为什么要错过唯一的听众呢?”伊凡微笑了一下。“讲不讲?”
“我很愿意听。”阿辽沙说。
“我的诗题目叫做《宗教大法官》,——是一篇荒唐的东西,但是我愿意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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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宗教大法官
“在这里没有序言——那就是说没有文学的序言也是不成的。 ” 伊凡笑了,“哎!其实我算是什么作家!你瞧,我这段故事发生在十六世纪,在那个时候恰巧有在诗里把天神引到地上来的习惯,——这点你从学校的课本上一定早就知道了。关于但丁我先不提。在法国,法庭职员和修道院的修士扮演整本的戏剧,把圣母、天使、圣徒、基督,甚至还有上帝全搬上了舞台。当时这种场面表演得非常淳朴。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写出了老巴黎,路易十一时代,为庆祝法国太子的生辰,在市政厅里演出一出含教训意义的、 给大家免费观看的戏剧,名叫《Le bonjugement de la trèssainte et gracieuseVierge Marie 》①,剧本里圣母亲身出场,宣告她的bonjugement②。我们莫斯科在彼得大帝以前的古代,也时常演出几乎完全类似的戏,特别是从《旧约》中取材的戏。但是除了戏以外,当时还有许多小说和‘诗’流传于世,这些作品里在必要的时候也出现圣徒、天使和全体天神。我们的修道院里也翻译,传抄,甚至写作这类的诗,而且早在鞑靼人统治时代就是这样。比如,有一篇修道院的诗,——自然是从希腊文翻译过来的:题目是《圣母游地狱》,它描写的场面和手法的大胆不亚于但丁的作品。圣母亲临地狱,由天使长米迦勒给她引路。她看到了罪人和他们所受的苦刑。其中在油煎湖上有一群极引人注目的罪人:他们中有些人已沉入湖底,再也浮不上来,‘那些人已经被上帝遗忘了,’这是一句非常深刻而有力的话。圣母惊愕而流泪了,跪在上帝的宝座前,为地狱里的大众请求赦免,不加歧视地为她所见到的一切人请求赦免。她同上帝的谈话是极有趣的。她哀求着,不肯离开,当时上帝把她的儿子被钉着的手足指给她看,问她:我怎么能赦免他的凶手呢?于是她吩咐全体圣徒、殉教者、天使和天使长们同她一齐跪下,祈求不加歧视地赦免一切人。结果是她向上帝求到每年从耶稣受难日到三一节停刑,地狱里的罪人们立刻感谢上帝,向他喊:‘主啊,你这样裁判是对的。’我的那篇诗如果在当时出现,也一定会是这类的性质。在我的诗里他也出场了,尽管他没说一句话,只是出现一下,走了过去。自从他发出必将来到自己的天国的誓言以来,已经过了十五个世纪,还在十五个世纪以前,他的预言者就记录着:‘看呀,我很快会来的。’‘关于日子和时刻甚至我也不知道,唯有我的天父知道。’这是他自己还在地上时说的话。但是人类仍怀着当年的信仰和当时的感动心情在等待着他。嗯,这信仰甚至更大了,因为人们已经有十五个世纪没再得到天上的保证:
没有得到天上的保证,
只好相信内心的声音。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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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法语:《至圣和仁爱的圣母玛丽亚的仁慈裁判》。
②法语:仁慈的裁判。
③席勒的诗《愿望》里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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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好相信内心的话了!不错,那时还有许多奇迹出现。有些圣徒会作神奇的治疗;还有一些圣者传上说,天上的女皇曾亲身降临到他们那里。但是魔鬼决不肯打盹的,人间已开始对这些奇迹的真实性怀疑起来。恰巧当时在德国北部出现了可怕的新的邪教。‘象火炬一般’的巨星‘落在水源上,水变苦了’。巨星就是指教会。这些邪教徒开始亵渎上帝,否认奇迹。但是仍坚持信仰的人们却信仰得更加热诚了。人类的眼泪照阳涌向他,照旧等待他,爱他,寄希望于他,渴求为他受苦以至死亡,和以前一样。……人类怀着信仰和热情祷告了许多世纪:‘主啊,快来吧。’他们向他祈求了许多世纪,到后来他怀着无边的慈悲心肠,终于亲临到祈祷者面前。早先,当一些圣者,苦行者,圣隐修士还活在世上的时候,他也曾降临到他们那里来过,在他们的行传里曾有记载。在我们国家里,深信自己的诗句说出了真理的丘特契夫①,曾经这样宣告:
天国之王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身上穿着奴服,
曾经走遍了亲爱的大地,
到处给人们赐福。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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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丘特契夫(1803—1873年),俄国诗人 ,善于描绘大自然和人类的精神感受 。
②丘特契夫作《可怜的乡村》中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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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对你说,这一定是真的。他想在人民面前——在那些受折磨,受痛苦,满身罪孽,却象孩子般爱他的人民面前出现片刻。我的故事发生在西班牙的塞维尔地方,在宗教裁判制度最可怕的时代,各地每天烧起火堆,颂祷上帝,
在艳丽夺目的火堆上,
烧死凶恶的邪教徒。
哎,这自然并不就是他预言中当世界末日时,他将带着天上的荣耀,‘象闪电从东到西照亮天边’似的突然显现在人前的那种基督降临。不,他只是想要哪怕是短时间地降临到他的孩子们那里去,而恰巧在活烧邪教徒的地方。他怀着无比的慈悲,仍旧以他十五个世纪以前在人间走动了三年时那个原来的人形,又一次在人间走动。他降临那个南方城市的‘火烫的大道’上,在那里,刚刚在头一天,有国王,宫廷骑士,红衣主教们和美丽的宫廷贵妇们在场,在全塞维尔城众多人民面前,任宗教大法官的红衣主教在‘艳丽夺目的火堆上’ad majorem gloriamDei①,一下子烧死了几乎上百个邪教徒。他是悄悄地,不知不觉地出现的,可是真奇怪,大家全认出了他。这应该是我那首诗里最精采的一段,——描写为什么人们会认出他来。人们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拥到他的面前,围住他,聚集在他身边,跟随着他走。他默默地在他们中间走着,带着流露出无限同情的宁静的微笑。他的心上燃烧着爱的太阳,他的眼中闪耀出光明,智慧和力量的光芒,射到人们的身上,使他们的心里涌出感激回报的爱。他的两手伸向他们,为他们祝福。只要和他一接触,甚至只要碰到他的衣服,就发生治疗的力量。人群里一个从小就瞎了眼睛的老人呼吁道:‘主,治愈我吧,让我也能看到你。’立刻,好象一片鱼鳞从他的眼睛上落下,盲者看到了他。人们哭着,吻着他走过的土地。孩子们把花朵扔到他面前,唱着歌, 对他喊着: ‘和散那!’②‘这是他,这是他自己!’大家反复地说,‘这一定就是他,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他在塞维尔教堂的台阶上面站住了,那时正有人哭着把一个敞着盖的、装小孩的白色棺材抬进教堂,棺材里躺着一个七岁的女孩,一位名人的独生女。死孩全身躺在鲜花里,人群里有人对哭着的母亲喊道:‘他会使你的孩子复活的。’出来迎接棺材的教堂里的神父困惑不解地看着,皱起了眉头。但这时响起了死孩的母亲的痛哭声。她跪在他的脚前,向他伸出双手,呼喊说:‘如果真是你,就请你使我的孩子复活吧!’送殡的行列停住了,小棺材放在台阶上,他的脚下。他慈悲地看着,他的嘴唇轻声说出:‘塔利法,库米。’——意思就是:‘起来吧,女孩。’小孩在棺材里仰起身子,坐了起来,睁大着惊讶的小眼睛微笑地张望着四周。她两手还握着她躺在棺材里时人们放在她手里的那把白玫瑰。人们骚动了,发出了喊声和哭声,就在这时候,忽然红衣主教、宗教大法官本人恰好正走过教堂旁的广场。他是个将近九十岁的老人,高大而挺直,脸庞削瘦,眼眶深陷,但眼里仍发出火一般的光芒,他并没有穿他那套昨天在烧死罗马教的敌人时曾在人前炫耀的红衣主教服,——不,这时候他只穿着他粗糙的旧教士服。他的一些脸色阴沉的助手和奴隶,还有‘神圣’的卫队在后面跟着,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在人群前面站住了,远远地观望着。他全都看见了,他看见那口棺材怎样放在那个人的脚下,看见女孩怎样复活。他的脸上罩上了阴影。他皱紧灰色的浓眉,眼里射出了凶光。他伸出手指,吩咐卫队把这人抓住。他的威力是那么大,人们又是那么惯于对他战战兢兢,百依百顺,因此当时群众毫不待慢地立刻给卫队让开了一条路,而那些人就在突然来临的一片死寂中,抓住这个人,把他带走了。群众立刻象一个人似的匍匐在地,朝宗教法官叩头,他默默地向人们祝福,走了过去。卫队把犯人带进了宗教法庭的古老大厦中一间带圆顶的狭窄而阴沉的监狱里,把他关在里面。白天过后,黑暗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的塞维尔的夜晚来临了。空气里充满着‘桂叶和柠檬的香味’。在一片漆黑中,监狱的铁门突然打开,年老的宗教大法官亲自手里拿着灯,慢腾腾地走进了监狱。他独自一人,狱门立时在他身后又关上了。他站在门前,注视他的脸整整有一两分仲,然后轻轻地走近前来,把灯放在桌上,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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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拉丁文:为了上帝伟大的荣誉。
②圣经中的赞美词,希伯来语,意为“上帝是可赞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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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你?真是你么?’他没有得到回答,就又急速地接着说,‘别出声,别回答吧。你又能说出什么来呢?我完全知道你要说的话。你也没有权利在你以前说过的话之外再加添什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妨碍我们?你确实是来妨碍我们的,你自己也知道,但你知道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愿知道真的是你还是仅仅象他,但是到了明天,我将裁判你,把你当作一个最凶恶的邪教徒放在火堆上烧死,而今天吻你的脚的那些人,明天就会在我一挥手之下,争先恐后跑到你的火堆前面添柴,这你知道吗?是的,你也许知道这个。’他在深刻的沉思中加了这句话,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的囚犯。”
“我不大懂,伊凡,这是什么意思?”一直在默默地听着的阿辽沙微笑着说,
“只是无边的幻想呢, 还是某种老年人常犯的毛病,一种令人难耐的qui proquo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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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拉丁文:混乱,缠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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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后者吧,”伊凡笑了,“既然现代的现实主义已经把你的口味败坏了,弄得你不能忍受一点点幻想的东西,那就随你说它是qui pro quo吧。这话也对,”他又笑了起来,“老人已经九十岁,他早就有可能会死抱住一个观念顽固得发了狂。他也有可能是被犯人的外貌吓坏了。最后,那也可能只是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子在离死期不远,再加上由于昨天在火堆上烧死一百个邪教徒而头脑发热时产生的梦魇和胡话。但管它是qui pro quo还是无边的幻想,对于咱们不全是一样的么?问题只在于老人需要说出自己的意见,九十年来第一次,讲出他在这整个九十年中沉思默想着的一切。”
“那么囚犯也仍旧沉默着?仍旧看着他而一言不发么?”
“不管怎么说,本来就应当是这样嘛。”伊凡又笑了。“老人自己已经向他指出来,他没有权利在以前说过的话上再加什么话。要知道,至少照我的意见看来,这也正是罗马天主教最主要的特点:‘你既然已经把一切都教给了教皇,那就一切都已在教皇的手里,你现在根本不必来,至少目前你不该来碍事。’他们不但嘴里说这一类的话,还写了下来,至少耶稣会教士是这样。这是我亲自从他们的神学著作里读到的。‘你有权哪怕是向我们显示你所由来的那个世界里的一个秘密么?’我诗里的这个老头子问他,随后又自己代替他回答说:‘不,你没有权利,因为你不应在你以前说过的话上再加添什么,你也不应夺去人们的自由,这自由当初你在地上的时候曾经那么坚决地维护过。不管你新宣示些什么,因为他们将作为奇迹出现,因此必然会侵犯人们信仰的自由,而他们的信仰自由,还在一千五百年以前,你就曾看得比一切都更为珍贵。你不是在那时候常说“我要使你们成为自由的”么?但是你现在看到这些“自由” 的人们了。 ’老人忽然沉思地莞尔一笑,补充说。‘是的,我们曾为此花了极高的代价,’他继续说,严厉地看着对方,‘但是我们终于以你的名义完成了这件事。十五个世纪以来我们为了这自由而艰苦奋斗,现在已经完成了,完成得很彻底。你不相信完成得很彻底么?你温和地望着我,甚至对我丝毫不加恼怒?但是你知道,现在,正是现在,这些人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他们完全自由,而实际上他们自己把他们的自由交给我们,驯顺地把它放在我们的脚前。但这是我们完成的工作,不知道你所希望的是这个,是这样的自由么?’”
“我又不明白了,”阿辽沙打断他的话说,“他是在讽刺,嘲笑么?”
“一点也不。他恰好认为他和他的人的功绩,就在于他们终于压制了自由,而且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使人们幸福。‘因为只是到了现在(他自然指的是有宗教裁判制的时代),才破天荒第一次可以想到人们的幸福。人造出来就是叛逆者;难道叛逆者能有幸福么?已经有人警告你了,’他对他说,‘你没有少受到警告和指示,但是你不肯听这警告,你不承认那条可以使人们得到幸福的唯一的道路,幸而你离开的时候,把这事情交托给了我们。你答应,你留下了话,确认你给我们系绳和解绳的权利,现在你自然不用再想从我们手里夺去这个权利。你为什么跑来妨碍我们呀?’”
“‘没有少受到警告和指示’是什么意思?”阿辽沙问。
“这正是老人想说的话的主要部分:——
“‘一个可怕的,聪明的精灵,一个自我毁灭和无形的精灵,’老人继续说,‘一个伟大的精灵,曾经在旷野里同你说话,据圣经里告诉我们,他似乎把你“诱惑”了。对不对?但再没有比他在三个问题中对你揭示的一切更真实的了,当时你不肯接受它们,圣经里称它们“诱惑”。可是,如果说什么时候地上曾出现过完全真实的伟大奇迹的话,那正是在那一天,正是提出这三种诱惑的那一天。奇迹正出现在这三个问题的提出上。如果完全为了试验和譬喻起见,设想那个可怕的精灵的三个问题已经在圣经里消失无踪,现在必须予以恢复,重新想出来,编出来,以便再记到圣经里去,为此召集地上一切智者——掌政权的人,总主教,学者,哲学家,诗人,给他们出课题:构想并编出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不但必须适合事件的范围,而且还必须用三句话,只用三句人类语言来说出世界和人类的全部未来的历史,——那么你是不是认为把地上的一切智慧合在一起,能够想出在力量和深度方面可以和那位勇敢聪明的精灵在旷野里对你实际提出的三个问题相比的东西呢?单就这些问题来说,单就这些问题的提出这个奇迹来说,就可以明白,这是我们所看到的并非人类的一般智慧,而是永恒的,绝对的智慧。因为在这三个问题中,仿佛集中预示了人类未来的全部历史,同时还显示了三个形象,其中囊括了大地上人类天性的一切无法解决的历史性矛盾。这在当时还不可能这样明显,因为未来还是不可知的,但是现在,过了十五个世纪以后,我们看见一切都已由这三个问题料到了,预言了,而且确凿地证实了,所以增添或减少都是不必要的。
“‘你现在自己判断,究竟是谁有理:是你,还是当时问你的人?你可以回想一下第一个问题,虽然不是原话,但大意是这样的:“你想进入人世,空着手走去,带着某种自由的誓约,但是他们由于平庸无知和天生的粗野不驯,根本不能理解它,还对它满心畏惧,——因为从来对于人类和人类社会来说,再没有比自由更难忍受的东西了!你看见这不毛的、炙人的沙漠上的石头么?你只要把那些石头变成面包,人类就会象羊群一样跟着你跑,感激而且驯顺,尽管因为生怕你收回你的手,你的面包会马上消失而永远在胆战心惊。”但是你不愿意剥夺人类的自由,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你这样想,假使驯顺是用面包换来的,那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你反驳说,人不能单靠面包活着。但是你可知道,大地的精灵恰恰会借这尘世的面包为名,起来反叛,同你交战,并且战胜你,而大家全会跟着他跑,喊着:“谁能和这野兽相比,他从天上给我们取来了火!”你可知道,再过许多世纪,人类将用智慧和科学的嘴宣告,根本没有什么犯罪,因此也无所谓罪孽,而只有饥饿的人群。在旗帜上将写着:“先给食物,再问他们道德!”人们将举起这旗帜来反对你,摧毁你的圣殿。在你的圣殿的废墟上将筑起一所新的大厦,重新造起可怕的巴比伦之塔,虽然这高塔也不会造成,和以前的那座一样,但是你总还可以防止人去造这座新的塔,而使人们的痛苦缩短千年,——因为他们为这高塔吃了千年苦头以后,会走到我们这里来的!那时候他们会再寻找藏在地底下陵寝里面的我们(因为我们会重又遭到驱逐和折磨),寻到以后,就对我们哭喊:“给我们食物吃吧,因为那些答应给我们天上的火的人们,并没有给我们呀。”到那时候就将由我们来修完他们的高塔,因为谁能给食物吃,谁才能修完它,而能给食物吃的只有我们,用你的名义,或者假称用你的名义。哎,他们没有我们是永远永远不能喂饱自己的!在他们还有自由的时候,任何的科学也不会给予他们面包,结果是他们一定会把他们的自由送到我们的脚下,对我们说:“你们尽管奴役我们吧,只要给我们食物吃。”他们终于自己会明白,自由和充分饱餐地上的面包是二者不可兼得的,因为他们永远永远也不善于在自己之间好好地进行分配!他们也将深信,他们永远不能得到自由,因为他们软弱,渺小,没有道德,他们是叛逆成性的。你答应给他们天上的面包,但是我再重复一句,在软弱而永远败德不义的人类的眼里,它还能和地上的面包相比么?就算为了天上的面包有几千人以至几万人跟着你走,那么几百万以至几万万没有力量为了天上的面包而放弃地上的面包的,又该怎样呢?是不是只有几万伟大而强有力的人是你所珍重的,而那其余几百万人,那多得象海边沙子似的芸芸众生,那些虽软弱但却爱你的人就只能充当伟大和强有力的人们脚下的泥土么?不,我们也珍视弱者。他们没有道德,他们是叛逆,但是到了后来他们会成为驯顺的人的。他们将对我们惊叹,将把我们看作神,因为我们作为他们的领袖,竟甘愿把他们所惧怕的自由承担下来而统治着他们,——因为他们到后来觉得做自由人真是太可怕了!但是我们要说,我们服从你,我们是以你的名义进行统治的。我们要继续欺骗他们,因为我们将永不放你走近我们的身边。而我们正因为要作这种欺骗而忍受着痛苦,因为我们不能不说谎。这就是沙漠里第一个问题的大意,这就是你为了你认为高于一切的自由而加以拒绝的。然而在这问题里却包含了这世界上的伟大的秘密。如果你同意采用“面包”,你就可以解决了每一个人和全体人类的那种普遍的、永恒的烦恼,那就是“该崇拜什么人”的问题。人一旦得到了自由以后,他最不断关心苦恼的问题,无过于赶快找到一个可以崇拜的人。但是人们所寻找的总是已经无可争辩的崇拜对象,最好无可争辩得使一切人都会立即同意共同对他表示崇拜。因为这些可怜的生物所关心的不只是要寻找一个我自己或者另一个人所崇拜的东西,而是要寻找那可以使大家信仰它,崇拜它,而且必须大家一齐信仰和崇拜的东西。正是这种一致崇拜的需要,给每一个人以至从开天辟地以来的整个人类带来了最大的痛苦。为了达到普遍一致的崇拜,他们用刀剑互相残杀。他们创造上帝,互相挑战:“丢掉你们的上帝,过来崇拜我们的上帝,不然就立刻要你们和你们的上帝的命!”这样一直会继续到世界的末日,甚至到世界上已不再存在上帝的时候:因为人们同样还是要朝着偶像膜拜的。你已知道,你不能不知道人类天性的这个根本的秘密,但是你却拒绝了对你提出的那面可以使一切人无可争辩地对你崇拜的唯一的、绝对的旗帜,——那一面地上的面包的旗帜,而且是以为了自由和天上的面包的名义而加以拒绝的。你瞧,你以后又做了什么。而且又是以自由的名义!我对你说,人们深切关心的是寻找一个对象,以便把随自己这个可怜的生物与生俱来的一份自由赶快交付给他。但是能握有人们的自由的只有那个能安慰他们的良心的人。随着面包你就能得到一面无可争辩的旗帜:只要你拿出面包,人们就会崇拜你,因为面包是绝对无可争辩的东西,但与此同时,假如有人越过你而占有他的良心,——唉,那时候他甚至会抛弃你的面包,去追随那掠取了他的良心的人。在这一点上你是对的。因为人类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仅仅单纯地活着,而在于为什么活着。当对自己为什么活着缺乏坚定的信念时,人是不愿意活着的,宁可自杀,也不愿留在世上,尽管他的四周全是面包。这是对的,但是结果怎样呢?你并没有接过人们的自由,却给他们更增添了自由!难道你忘记了,安静,甚至死亡,对人来说要比自由分辨善恶更为珍贵么?对于人是再也没有比良心的自由更为诱人的了。但同时也再也没有比它更为痛苦的了。你不去提供使人类良心一劳永逸地得到安慰的坚实基础,却宁取种种不寻常的,不确定的,含糊可疑的东西,人们力所不及的东西,因此你这样做,就好象你根本不爱他们似的,——而这是谁呢?这竟是特地前来为他们献出自己的生命的人!你不接过人们的自由,却反而给他们增加些自由,使人们的精神世界永远承受着自由的折磨。你希望人们能自由地爱,使他们受你的诱惑和俘虏而自由地追随着你。取代严峻的古代法律,改为从此由人根据自由的意志来自行决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只用你的形象作为自己的指导,——但是难道你没有想到,一旦对于象自由选择那样可怕的负担感到苦恼时,他最终也会抛弃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甚至会提出反驳么?他们最后将会嚷起来,说真理并不在你这里,因为简直不可能再比象你这样做,更给他们留下许多烦恼事和无法解决的难题,使他们纷乱和痛苦的了。因此你自己就为摧毁你自己的天国打下了基础,不必再去为此责备任何人。再说,对你提出来的究竟是什么呢?有三种力量,地上仅有的三种力量,可以永远征服和俘虏这些意志薄弱的叛逆者的良心,使他们得到幸福,——这三种力量就是奇迹、神秘和权威。你把这三者全部拒绝了,你这样做是自己开了先例。可怕的,绝顶智慧的精灵把你放在殿顶上,对你说:“假如你想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你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着说,主会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带着飞走,因此你不会落地摔死,那时你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那时你会证明你对于你的父的信仰是多么坚定。”但是你听完以后拒绝了这个建议,没有听他的话,没有跳下去。自然你这举动是骄傲面庄严的,象上帝一样,但是那些人,那个意志薄弱的叛逆种族,他们也是上帝么?你当时明白,你只要跨一步,只要作一个跳下去的动作,你就是在考验上帝,就是丧失对他的整个信仰,就会落在你前来拯救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引诱你的聪明的精灵就将欣喜若狂。但是我要重复一句,象你这样的人多么?难道你真会有一分钟一秒钟真能够相信别人也有力量抵挡这样的诱惑么?人类的天性难道能拒绝奇迹,哪怕在生命的可怕时刻,在内心发生了触及根本的最最可怕而痛苦的疑问时,仍旧能只凭良心作自由的抉择么?你知道你的苦行将记载在圣经里,直到永远而且流传八荒。你指望人们跟随着你,就会永远留在上帝身边,并不需要奇迹。然而你不知道,人一旦抛弃了奇迹,他同时也就会抛弃了上帝,因为人寻找的与其说是上帝,还不如说是奇迹。而既然人没有奇迹就没法过下去,他就会为自己去造出新的奇迹,他自己的奇迹来,就会去崇拜巫医的奇迹,女巫的邪术,尽管他也曾做过一百次叛徒、异教徒和无神派。当人们对你讥笑,嘲弄,对你喊叫:“你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会信仰这是你”的时候,你没有从十字架上下来。你所以没下来,同样是因为你不愿意用奇迹降服人,你要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凭仗奇迹的信仰。渴求自由的爱,而不是囚犯面对把他永远吓呆了的权力而发出的那种奴隶般的惊叹。但是在这方面你对于人们的估价也同样过高了,因为显然他们虽然生来是叛徒,但却仍然是囚犯。你看看周围,自己想想,现在已经过了十五个世纪,你去看一看他们:你把谁提得跟你一样高了呢?我敢起誓,人类生来就比你想象的要软弱而且低贱!难道他也能够,也能够履行你所履行的事么?由于你这样尊敬他,你所采取的行动就好象是不再怜悯他了,因为你要求于他的太多了,——而这是谁呢?这竟是爱他甚于自己的人!你少尊敬他,少要求他一些,那倒同爱更接近些,因为那样可以使他对你的爱更容易承受些。他是软弱而且低贱的。他现在到处反抗我们的权力,并且以反叛自豪。这有什么呢?这是孩子和小学生的骄傲。这等于小孩子们在课堂里造反,轰走老师。但是小孩们的高兴结束了,他们将付出很高的代价。他们把神殿推倒,血溅大地。但是这些愚蠢的孩子们最后总会发现,他们虽然是叛徒,却是软弱无力的,对于自己的叛逆行动是经受不住的。他们终将流着愚蠢的眼泪承认,那把他们造成为叛徒的人,无疑地是想开他们的玩笑。他们将在绝望中说出这句话,而他们所说的话将成为对上帝的亵渎,他们也就将因此而变得更为不幸,因为人类的天性不能忍受亵渎上帝的事,到后来会永远自行报复的。所以在你为了他们的自由受了许多苦以后,不安、骚乱和不幸却成了人们现在的命运。你的伟大的预言家在寓言和幻想里说,他看见了第一次复活的全体参加者,每族各有一万二千人。但即使有这么些人,他们也已经仿佛不是人,而成为神了。他们背负了你的十字架,他们几十年来在饥饿的、不毛的沙漠中受煎熬,拿蝗虫和树根作食物,——你自然可以指着这些自由、自由的爱的孩子,自由而庄严地为了你的名而牺牲的孩子们来自豪。但是不要忘记:他们总共只有几千人,而且全是神,可是其余的人呢?其余那些软弱的,不能忍受强者们所忍受的事物的人,他们又有什么错呢?无力承受这么可怕的赐与的软弱的灵魂,又有什么错呢?难道你真的只是到少数选民那里来,而且是为了少数选民而来的么?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就是神秘,是我们所无法了解的。既然是神秘,我们也就同样有权利来宣扬神秘,并且教他们,重要的不是他们的心的自由抉择,也不是爱,而且神秘,对于这种神秘他们应该盲从,甚至违背他们的良心。我们就是这样做的。我们改正了你的事业,把它建立在奇迹、神秘和权威的上面。人们很喜欢,因为他们又象羊群一般被人带领着,从他们的心上卸去了十分可怕的赐与,给他们带来了那样多痛苦的赐与。你说吧,我们这样教训,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们这样平心静气地对待人类的软弱无能,满腔热爱地减轻他们的负担,而且在我们的允许之下也让这些软弱的天性犯一下罪恶,难道我们不是爱他们么?为什么你现在来妨碍我们?为什么你一言不发,热心地用你那温和的眼睛瞧着我?你生气吧,我不需要你的爱,因为我自己也不爱你。我有什么可隐瞒的呢?难道我不知道我是在同谁讲话吗?所有我能对你说的话,你已经全知道了,这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我能把我们的秘密瞒住你么?也许你只是想亲耳听到从我的嘴里说出这个秘密来吧?那么你就听着:我们拥护的不是你,而是他,这就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早就不拥护你,而拥护他,已经有八个世纪了。整整八个世纪以前,我们从他那里接受了你愤然拒绝的东西,接受了他把地上的天国指给你看时向你呈献的最后的礼物:我们从他那里承受了罗马和恺撒的宝剑,只宣布自己是地上的王,唯一的王,虽然我们至今还没有能彻底完成我们的事业。但这是谁的错呢?哎,这事业到现在为止还只是刚开始,但毕竟已经开始了。完成它还需要等很长的时间,大地还要受许多苦,但是我们一定会达到目的,成为恺撒,到那时我们就会去考虑全世界人类的幸福。本来你当时就可以拿起恺撒的宝剑来。为什么你却拒绝了这最后的赠礼?你如果接受了伟大的精灵的这第三个劝告,就可以解决人类在地上所寻求解决的一切,那就是:向谁崇拜?把良心交给谁?大家怎样最后联结成一个无争辩的、和谐一致的蚁窝?——因为要求全世界联合一致正是人们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痛苦问题。整个人类永远渴望着一定要把自己组成一个世界性的整体。有许多伟大的民族具有伟大的历史,但是这些民族越高超,就越不幸,因为他们对全大类世界性联合的要求比别的民族更强烈。伟大的侵略者帖木儿和成吉思汗,象狂飙般掠过大地,力图征服全宇宙,而他们所表现的也同样是人类对于全世界普遍联合的伟大要求,虽然他们是无意识的。如果你接受了世界和恺撒的紫袍,本来是可以建立一个全世界的王国,给全世界带来安宁的。因为能掌握人类的,不正是占有他们的良心,手里握有他们的面包的人么?所以我们拿起了恺撒的宝剑,而一拿起以后,自然就要抛弃你,跟他走了。嗯,自由思想、他们的科学和人吃人的风俗,还要猖獗许多世纪,因为他们没有我们就动手建筑巴比伦的高塔,结果一定会弄到人吃人的地步。但正是到了那个时候,野兽就会爬到我们脚前,用嘴舔着,用眼里流出的血泪来溅湿我们的双脚。我们将骑在野兽身上,举杯庆祝,杯上将写着这样两个字:“神秘!”但那时,只是到了那时,人们才会得到了安宁和幸福的王国。你为你的选民骄傲,但是你只有选民,而我们却使所有的人得到平静。还有,在这些选民里,在本可以成为选民的强有力的人们里,有多少人由于等你等得疲倦,已经或者将要把他们的精神的力量、心的热忱转移到另一个阵地去,最后终于举起他们自由的旗帜来反对你。而这旗帜本是你自己举起来的。在我们这里,大家都将得到幸福,不会再发生反叛和互相残杀,好象在你的自由里到处都在发生的那样。我们会使他们相信,他们只有在把他们的自由交给我们并且服从我们的时候,才能成为自由的人。我究竟说得有理还是撒谎呢?他们自己会相信我们是有理的,因为他们会记得,你的自由把他们领到了多么可怕的奴役和骚乱的境地。自由,自由思想和科学会把他们引进那么令人迷惘的丛林,使他们面对着那么多奇迹和无法解释的神秘,以致有一些不驯服而狂暴的人会残害自己,另一些不驯服而意志软弱的人会互相残害,而所剩下来的其余软弱而不幸的人将会爬到我们的脚下,向我们哭诉,“是的,你们是对的,只有你们掌握了他的神秘,我们现在回到你们这里,把我们从自己的手中救出来吧!”他们在接受我们的面包时,自然会明显地看到,我们是从他们那里把他们用自己的手弄到的面包取了来,然后再分给他们,并没有任何奇迹;他们将看到我们并没有把石头变成面包,但是实际上他们将的确为了能从我们手里取得面包而高兴,更甚于单单为了面包本身!因为他们深深地记得,以前没有我们的时候,他们弄到的面包一到了他们的手里只会变成了石头,而一当他们回到我们这里来时,石头在他们的手里也会变成了面包。永远服从具有何等的价值,这一点他们是太明白了,太明白了!而只要人们不了解这一点,他们就将是很不幸的。请问,是谁在那里助长这不了解?是谁搅散了羊群,把他们分别赶上了谁都不熟悉的道路?然而羊群会重行聚拢来,重新服从的,而且这一次将会永远不再改变了。那时候我们将给予他们平静而温顺的幸福,软弱无力的生物的幸福,——因为他们天生就是那样的生物。我们将最终说服他们不要再骄傲,因为你把他们抬高了,因而使他们学会了骄傲;我们将向他们证明,他们是软弱无力的,他们只是可怜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的幸福却比一切的幸福更甜蜜。他们会胆小起来,望着我们,害怕地紧偎在我们的身边,就象鸡雏紧偎着母鸡。他们会对我们惊讶,惧怕,而且还为了我们这样强大、聪明,竟能制服住有亿万头羊的骚乱羊群而自豪。他们对于我们的震怒将软弱地怕得发抖,他们的思想会变得胆小畏缩,他们的眼睛会象妇人小孩那样容易落泪,但是只要我们一挥手,他们也会同样容易地转为快乐而欢笑,变得兴高采烈,象小孩子似的嬉笑歌唱。是的,我们要强迫他们工作,但是在劳动之余的空闲时间,我们要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就象小孩子游戏一样,既有小孩的歌曲、合唱,又有天真烂漫的舞蹈。我们甚至也允许他们犯罪,他们是软弱无力的,他们将因为我们许他们犯罪而爱我们,就象小孩一样。我们将对他们说,一切的罪行只要经过我们的允许,都可以赎清;我们许他们犯罪,因为我们爱他们,至于这些罪行应受的惩罚,那就由我们来承担吧。我们将确实承担罪责,而他们就将崇拜我们,把我们当作在上帝面前替他们受过的恩人。他们不会有一点秘密瞒着我们。我们可以允许或禁止他们同妻子和情妇同房,生孩子或不生孩子,——全看他们听话不听话,——而他们会高高兴兴地服从我们。压在他们良心上的一切最苦恼的秘密,一切一切,他们都将交给我们,由我们加以解决,而他们会欣然信赖我们的决定,因为这能使他们摆脱极大的烦恼,和目前他们要由自己自由地作出决定时所遭受的可怕的痛苦。这样,所有的人,亿万的人们,除去几十万统治他们的人以外,全将享受幸福。因为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这些保藏着秘密的人,才会不幸。将会有几十亿幸福的赤子,和几十万承担了分辨善恶的诅咒的受苦的人。他们将无声无息他死去,他们将为了你的名悄悄地消逝,他们在棺材后面找到的只有死亡。但是我们将为了他们的幸福起见,保藏着秘密,而用永恒的天国的奖赏来引诱他们。因为其实在另一世界里即使真有什么,也决不是为象他们那样的人准备的。人们预言,并且传说,你将带着你的选民和那些骄傲而强有力的人们降临人世,重获胜利,但是我们可以说,他们只是救了自己,我们却救了芸芸众生。他们说,那个手握神秘骑在野兽身上的娼妇将要受辱,软弱无力的人们将重行造反,撕碎她的紫袍,暴露她的“可憎”的肉体。但是到了那时候,我将站起身来,把千百万不认识罪孽的赤子指给你看。而为了他们的幸福把他们的罪恶承担下来的我们,将站在你的面前说道:“裁判我们吧,只要你能,你敢。”你要知道我并不怕你。你要知道,我也到过沙漠,我也吃过蝗虫和树根,我也曾用你向人们祝福的自由来祝福过人,我也曾预备加入你的选民的行列,渴望在强有力的人们的行列中“充数”。但是我醒悟了,不愿为疯狂的事献身。我回来了,参加到纠正你的事业的人们的队伍里来。我离开了骄傲的人们,为了卑微的人们的幸福而回到他们那里。我对你所说的一切全会应验,我们的王国将会建立起来。我对你再说一遍:明天你就可以看到这个驯顺的羊群在我一挥手之下,会纷纷跑来把炙热的柴火加到你的火堆上面,我将在这上面把你烧死,因为你跑来妨碍我们,因为最应该受我们的火刑的就是你。明天我要烧死你,Dixi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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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拉丁文: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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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住了口。他说的时候情绪激昂,兴致勃勃,但说完时却突然微笑了。
阿辽沙一直默默地听着他,听到后来心里十分激动,屡次想打断哥哥的话,却显然又自己克制住了,现在他忽然说了起来,好象一下冲口而出似的。
“但是……这太荒唐了!”他涨红了脸嚷道,“你的诗是对于耶稣的赞美,而并不是咒骂,……象你本来想做的那样。关于自由的那些话,谁能信你呢?自由能够那样理解,那样理解么?正教的见解是这样的么?……这是罗马,还不完全是罗马,简直是谎言,——是天主教里的那套最坏的东西,是宗教法官,耶稣会士们的那一套!……象你诗中的宗教法官那样的虚构人物是绝对不会有的。所谓自己承担下来的人类罪恶究竟是什么?为了人类的幸福而承担了诅咒的那些掌握着神秘的人究竟是谁?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耶稣会士我们是知道的,大家对他们的评价很坏,但是你所说的那些人是他们么?他们完全不是那样的人,根本不是。……他们只是一支为建立未来的世界王国而受驱遣的罗马军队,以皇帝——罗马教皇为首领,……这就是他们的理想,并没有什么神秘和崇高的忧虑。……取得权力,取得肮脏的尘世利益、对人的奴役,……就象是未来的农奴制度那样,而由他们来充当地主,……这就是他们想望的一切。也许他们对上帝也并不信仰。你那受苦的宗教法官只是一种幻想罢了。……”
“慢着,等一等,”伊凡笑着说,“瞧你多慷慨激昂。你说是幻想,好吧!自然是幻想。但是请问一下,难道你果真以为,全部近几个世纪以来的天主教运动,实际上仅只是一种为取得肮脏的利益而谋取权力的愿望么?是不是佩西神父这样教你的?”
“不,不,相反的,佩西神父有一次甚至说过类似你所说的……但自然不是象你所说的那样,完全不是那样。”阿辽沙忽然赶紧改口说。
“不过这还是个很宝贵的消息,尽管你加了一句‘完全不是那样’。我恰恰要问你一点,为什么你的耶稣会士和宗教法官们联合在一起,一定只是为了可鄙的物质利益呢?为什么他们中间就不会有一个热爱人类,并且为伟大的忧虑而操心的受苦者呢?你看:我们不妨假定,在所有这些单只希图肮脏的物质利益的人们中间,总还会有这么一个人,就象我口中的老宗教法官那样,自己在沙漠中啃树根,发着疯劲,克制自己的肉体欲望,使自身成为自由和完美的人,但尽管一生爱着人类,他却忽然悟出,而且看到,达到能够充分发挥意志力的境界并不是极大的精神幸福,——如果与此同时他明明看出其余的千百万上帝的造物始终不过是开玩笑似的创造出来的,他们永远无力运用他们的自由,从可怜的叛逆们中间永远不会产生能修成高塔的伟人,而伟大的理想家所日夜梦想的和谐决不是这样的笨鹅所配享受的。他悟解了这一切以后,就回来参加到……聪明人的行列里去了。难道这不可能么?”
“参加到什么人里面,是些什么样的聪明人?”阿辽沙差不多狂热地嚷起来,“他们中谁也没有象这样的思想,这样的神秘和秘密。……单单是无神,这是他们的全部秘密。你的那个宗教法官不信仰上帝,这就是他的全部秘密!”
“就算是这样罢!你到底猜到了。确实是这样,全部秘密确实就在这里,但即使象他这样把终生虚掷在沙漠里的苦行上,却仍然无法抛弃对于人类的爱的人来说,难道这还算不得是受苦么?在他垂暮之年,他清楚地看出了惟有那个可怕的伟大精灵的劝告,才能勉强给这些软弱无力的叛徒,这些‘为了开开玩笑而创造出来的不成熟的试验品’建立起一种最起码的生活秩序。看出了这一点以后,他就明白了应该遵照那聪明的精灵、那可怕的死亡和毁灭的精灵的指示去做,而为此就应该采用谎言和欺骗,有意识地引导人们走向死亡和毁灭,而一路上却一直欺骗他们,使他们好歹不至于觉察到他们是在被引导到哪里去,这样这些可怜的盲人们至少在途中还可以自认为是幸福的。你要注意,这欺骗是以他的名义,以老人终身热烈信奉着他的理想的那个人的名义进行的!难道这不是不幸么?而哪怕只有一个这样的人偶然担当了那支‘单只为了肮脏的利益而渴求权力’的军队的首脑,——那么难道就这样一个人还不足以导致一场悲剧么?不但如此,只要有一个这样的人做了首脑,就可以使整个罗马的事业——连同它的军队和耶稣会士们,终于有了真正的主导思想,有了这种事业的最高理想。我对你坦白说,我深信,在领导运动的人们中间,是永远不会缺少这种个别的人的。谁知道,也许在罗马的教皇中间也曾产生过这类个别的人。谁知道,也许这个该死的老人,那样顽固、那样特别地爱着人类的人,现在也在许多个别的老人的行列中间存在着,而且并不是偶然存在,而是早已成立了一种协议,一种秘密的联盟,以保持秘密,不使那些不幸的、软弱无力的人们知道,这样好使他们能得到幸福。这种情况一定是有的,而且理该如此。我觉得,甚至在共济会员们身上,骨子里也存在着与这类秘密相近的东西,而天主教徒所以那么恨共济会员,正是因为看出他们是竞争者,他们破坏观念的一致,而羊群本应该是一致的,牧人也应该只有一个。……不过我这样为我的思想辩护,简直有点象是一个不能接受你的批评的作者了。算了,别说了。”“
你也许自己就是个共济会员!”阿辽沙忽然脱口说道。“你不信上帝。”他又补充了一句,但已带着十分忧郁的神情。而且他还觉得哥哥在嘲笑地望着他。
“你的诗结尾是怎样的?”他忽然眼睛看着地上问,“难道它已经完了么?”
“我想把它这样结束:当宗教法官说完后,他等待了好一会儿,看那个囚犯怎样回答。他的沉默使他感到痛苦。他看见犯人一直热心地静静听着他说话,直率地盯着他的眼睛,显然一句也不想反驳。老人希望他对他说点什么,哪怕是刺耳的、可怕的话。但是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走近老人身边,默默地吻他那没有血色的、九十岁的嘴唇。这就是全部的回答。老人打了个哆嗦。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对犯人说:‘你去吧,不要再来,……从此不要来,……永远别来,永远别来!’说罢就放他到‘城市的黑暗大街上’去。于是犯人就走了。”
“老人呢?”
“那一吻在他的心上燃烧,但是老人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思想。”
“你也同他一样么?你也是么?”阿辽沙悲哀地问。
伊凡笑了。
“这是随便乱说的,阿辽沙,这只是一个愚蠢的大学生的愚蠢的诗,——他从来没有写过两行诗。为什么你看得这样认真?你是不是认为我现在真的会到那里去,到耶稣会士那里去,加入纠正基督事业的人的队伍?天呀,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只要熬到三十岁,到了那个时候就把酒杯往地上一扔!”
“但是滋润的嫩树叶呢?宝贵的坟墓呢?蔚蓝的天呢?心爱的女人呢?你将怎样生活?怎样爱它们呢?”阿辽沙悲哀地说,“胸膛和头脑里藏着这样一个地狱,那怎么过得下去呀?不,你一定会去加入他们的行列的,……如果不去,你就会自杀,你是受不住的!”
“有一种力量足以使我忍受一切!”伊凡带着冷冷的嘲笑说。
“什么力量?”
“卡拉马佐夫的力量,……卡拉马佐夫式下流行为的力量。”
“这就是沉迷于荒淫生活,就是使灵魂腐化堕落,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也许是这样,不过这……只是到三十岁为止,也许经过那样的生活我还可以幸存下来,那时候……”
“你怎么能幸存下来呢?靠什么方法幸存下来呢?有你那样的思想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靠卡拉马佐夫的方法。”
“是不是靠‘一切都可以允许’?一切都可以做,对不对,对不对?”
伊凡皱起了眉头,脸上突然奇怪地变得苍白了。
“哦,你这是抓住了昨天米乌索夫听了十分生气的一句话,……就是德米特里哥哥那样幼稚地跳起身来抢着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不是?”他苦笑着说。“是的,也许就靠‘一切都可以做’,既然这话已经说了出来。我不准备否认。而且米卡的说法本来也满不错。”
阿辽沙默默地看着他。
“我临走的时候,弟弟,心想我在这世界上总算还有你这样一个人,”伊凡忽然带着突如其来的感触心情说,“现在我明白即使在你的心上也不会有我的位置,我的亲爱的修士。我决不否认‘一切都可以做’这个原则,那么这么样,你是不是会为了这个而和我决裂呢?”
阿辽沙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一言不发,默默地吻他的嘴唇。
“文抄公!”伊凡大声说,忽然变得高兴了。“这是你从我的诗里偷来的!不过尽管这样,还是谢谢你。好,阿辽沙,我们走吧,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
他们往外走去,但是在酒店的台阶上站住了。
“还有一句话,阿辽沙,”伊凡用坚定的声音说,“假使我果真还有力量顾得上滋润的嫩树叶,那么我只要一想起你,就还会对它们产生爱的。只要你还在什么地方活着,这对于我已经足够,我还不至于不想活下去。这样你觉得够了么?如果你愿意,把这当作爱的表白也可以。现在你往东我往西,——话已经说得够了,听见没有?够了,那就是说我明天一定走,即使不走,我们还会碰巧见面,那时候你也不必再同我提起这个话题了。这是我坚决的请求。至于德米特里哥哥的事也一样,我特别请求你,甚至从此再也不必同我谈到他的事了,”他忽然又气恼地补充了这句话,“一切都说完了,一切都谈够了,是不是?作为交换条件,我也答应你一件事:到了三十岁,当我想‘把酒杯扔在地上’的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我一定会再跑来同你畅谈一次,……哪怕是身在美洲也要来的,这一点你记住吧。我要特地跑来。到那时候来看看你成为怎样的一个人,也是很有意思的。你看这是个十分郑重其事的约言。我们也许会真的离别七年,甚至十年哩。好,现在到你的PaterSeraphicus①那里去吧,他快要死了;要是他在你不在身边的时候就死了,那么说不定你会因为我耽搁了你,更加生我的气的。再见吧,再吻我一次,就这样,好,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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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拉丁文:塞拉芬神父,即十三世纪建立圣芳济教派的意大利修士圣芳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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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忽然一转身,径自走了,连头也不回。跟德米特里哥哥昨天离开阿辽沙的情形一样,虽然昨天完全是另一回事。在阿辽沙这时候忧伤、凄楚的脑海里,这个奇特的念头象箭似的飞过。他逗留了一会,目送着哥哥。不知为什么忽然注意到,伊凡哥哥走路好象是摇摇摆摆的,从后面看来,他的右肩似乎比左肩低些。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是突然间他也转过身子,差不多跑着向修道院走去。天色已经黑得厉害,他几乎感到害怕:某种新的,他无法解释的念头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增长起来。风又象昨天一样地吹起来了,在他走进庵舍前的小树林的时候,古老的松树在他周围阴沉地簌簌发响。 他差不多奔跑着。“‘Pater Seraphicus’,这名词他是从哪里引来的,从哪里来的?”阿辽沙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伊凡,可怜的伊凡,我今后什么时候还能看到你呢?……庵舍到了,谢天谢地! 是的,是的,唯有这一位。唯有这位Pater Seraphicus能够拯救我……免受他的影响,永远不受他的影响!”
以后在一生中,他有许多次回想起来总觉得非常奇怪:当他和伊凡分手以后,怎么会忽然完全忘记了德米特里哥哥?而在当天早晨,就在几小时以前,他还曾决定无论如何要找到他,不找到决不罢休,甚至当夜不回修道院去也在所不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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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暂时还很不清楚的一章
伊凡·费多罗维奇和阿辽沙分手以后,就动身回家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去。但是奇怪的是,他心头忽然产生一种按捺不住的烦恼情绪,而且每走一步,越接近家门就越厉害。奇怪的事还不在烦恼,而在于伊凡·费多罗维奇始终弄不清烦恼的是什么。他以前也时常发生烦恼,它在这时候出现本来也并不稀奇,因为明天,他在突然撇下了吸引他到这里来的一切之后,又要重新来个急转弯,准备走上新的、前途未卜的道路,重又成为完全孤独的人,和以前一样,抱着强烈的希望,却不知究竟希望什么,有许多,甚至过多对生活的期待,却连自己也完全说不清究竟在期待什么,甚至究竟想要些什么。但尽管他的心灵里确实有一种新的无名的烦恼,此刻使他感到痛苦的却完全不是这个。“是不是对于父亲的家的厌恶呢?”他自己寻思,“好象是因为这个,我实在厌恶到虽然今天是最末一次跨进这肮脏的门槛,也还是感到厌恶。……”但不,也不是这个。是不是因为和阿辽沙告别,还有刚才和他讲的一番话呢?——“多少年来我对全世界保持沉默,不屑开口说话,今天却忽然说出了一堆废话。”——的确,也许这正是由于天真的缺乏阅历和天真的虚荣心而引起的一种天真的懊丧心情,懊丧自己不善于发抒自己的意见,而且还是对着象阿辽沙那样一个人,对于这个人他心里无疑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自然,这种懊丧也是有的,甚至一定会有的,但是到底也还不是这个,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烦恼到难受的地步,却弄不清楚究竟自己想要什么。也许最好还是不去想它吧。……”
伊凡·费多罗维奇试着“不去想它”,但是仍旧没有什么用处。尤其使这烦恼显得可恨而刺激人的,是它好象具有一种完全是表面和偶然的性质;这是他感觉得到的。他感到似乎有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东西老在什么地方矗着,呆着,就好象有时有什么东西老呆在眼前,在做事或热烈谈话时许久不会去注意到它,然而却显然仍在使你受着它的刺激,甚至几乎受着它的折磨,一直弄到最后,才弄明白应该把某个恼人的东西去掉,而这东西却原来常常是很无聊而且可笑的东西,例如忘了归还原处的用具,掉在地板上的手帕,没有放到架上的书籍等等。伊凡·费多罗维奇在最恶劣、最气恼的心情下走到了父亲的家,忽然在离开园子大约十五步远的地方,向大门一望,才终于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一直在使他烦恼和心神不定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仆人斯麦尔佳科夫正坐在大门旁的长凳上乘凉,伊凡·费多罗维奇一见他就立刻领悟到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正是仆人斯麦尔佳科夫,正是这个人使他心里简直没法忍受。忽然一切都搞通了,一切都明白了。刚才,还在阿辽沙叙说他和斯麦尔佳科夫相遇的情形时,就有某种叫人厌恶和不愉快的东西忽然钻进他的心里,立刻引起了他憎恨的反应。以后在谈话的时候,斯麦尔佳科夫虽暂时被忘却了,但却仍旧还留在他的心底里,而当他刚刚和阿辽沙一分手,独自走回家去,那个被忘却了的感觉就又立即飞快地露了头。“难道这个下贱的混蛋竟会这样使我不安么?”他带着按捺不住的怒气想着。
事实是伊凡·费多罗维奇近来的确非常讨厌这个人,尤其是在最近的几天里。他甚至自己也开始觉察到了对这人有一种愈来愈强烈的近于仇恨的心情。也许,仇恨所以会变得这样激化,是因为在伊凡·费多罗维奇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情况恰恰相反。那时候伊凡·费多罗维奇对于斯麦尔佳科夫有一种特别的、突如其来的好感,甚至认为他是个很独特的人。他主动让斯麦尔佳科夫习惯于和他谈话,不过常常对于他的有点思想混乱,或者更确切些说是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情况深感惊讶,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那么经常不休地使“这个冥想者”心神不定。他们还谈论哲学问题,甚至谈到,既然太阳、月亮和星星是第四天创造的,为什么第一天就有了光明,这应该怎样去理解?但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很快就认为,问题并不在于太阳、月亮和星星,太阳、月亮和星星虽然是有趣的东西,但对于斯麦尔佳科夫来说是次要的,他需要的完全是另外的东西。不管怎样,总而言之,他开始表现出,或者说是暴露出一种无限的自尊心,而且是被侮辱了的自尊心。伊凡·费多罗维奇对于这个很不喜欢。他就从这里产生了厌恶。以后家里出了乱子,出现了格鲁申卡,发生了关于德米特里哥哥的事情,招来了许多麻烦,——他们也谈到了这些,但是尽管斯麦尔佳科夫谈起来时总是兴奋激动,却始终叫人弄不明白他自己在这些事上究竟抱什么愿望。他有时虽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某些永远是暧昧不清的愿望,但它们的杂乱无章和不合逻辑却简直使人吃惊。斯麦尔佳科夫经常刨根问底,发出一些显然是故意想出来的拐弯抹角的问题,但究竟为了什么,——他并不加以解释,而且时常在询问得最起劲的时候忽然住了口,或者完全扯到了另外的事情上去。但最后所以会弄得伊凡·费多罗维奇完全发了火而且产生了那么强烈的厌恶,主要是因为斯麦尔佳科夫开始对他表现出一种讨厌的、特别亲昵的态度,而且越来越厉害。他倒并没有让自己放肆,露出不礼貌的样子,正相反,他永远毕恭毕敬地说话,但是事情也真怪,斯麦尔佳科夫不知为什么显然认为自己仿佛和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成了同谋似的,只有他们俩知道,而其他在他们四周瞎忙着的凡人甚至都不能了解。但即使这样,伊凡·费多罗维奇也还是长期没弄明白引起自己日见增长的反感的这一真正的原因,只是到了最近才终于觉察到是为了什么。现在,他怀着恼怒厌恶的心情,打算默默地不看斯麦尔佳科夫一眼就走进园门,然而斯麦尔佳科夫却已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单从他站起来的这个举动上,伊凡·费多罗维奇就立刻猜到他是想同他作一次特别的谈话。伊凡·费多罗维奇看了他一眼,就站住了,他突然站住而并不象刚才打算好的那样扬长走过,这件事本身就使他自己气得直哆嗦。他愤怒而且厌恶地望着斯麦尔佳科夫太监般的、瘦削的脸,用木梳理平的鬓毛和卷起的短小的发绺。他眨着微微眯缝起来的左眼,嘲弄地笑着,好象说:“你干吗走着走着又停下了,可见咱们两个聪明人有话要谈哩。”伊凡·费多罗维奇哆嗦了一下。
“滚开,混蛋,我同你是一类人吗?傻子!”这话眼看就要从他的舌尖上飞了出来,可是使他十分惊讶的是从舌尖上飞出来的竟完全是另一种话:
“父亲现在怎么样,还在睡还是已经醒了?”他和气地轻声说,自己也觉得突如其来,接着又同样完全突如其来地竟忽然在长凳上坐了下来。事后回想起来,他当时在一刹那间几乎都觉得有点害怕。斯麦尔佳科夫面对他站着,倒背着手,充满自信,几乎严厉地望着他。
“还睡着呢,”他不慌不忙地说(好象心里在说:“是你自己首先开口的,不是我”)。“我觉得您先生真奇怪。”他沉默了一会以后,又补充了这句话,还装模作样地垂下眼皮,把右脚向前伸出,摇动着漆皮鞋的鞋尖玩。
“你奇怪我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急躁而严厉地说,用全力克制着自己,同时忽然厌恶地明白,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在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这里的。
“先生,为什么你不到契尔马什涅去?”斯麦尔佳科夫忽然抬起眼睛,亲昵地微笑着说。而他的眯缝的左眼似乎在说:“既然你是一个聪明人,我为什么微笑,你自己应该知道。”
“为什么我要到契尔马什涅去?”伊凡·费多罗维奇惊讶地说。
斯麦尔佳科夫又沉默了。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为这事甚至亲自苦苦地求过你。”他终于开了口,口气不慌不忙地,似乎自己也不重视自己的回答,仿佛是表示:我这样用个次要的缘由搪塞一下,只是为了有话可说。
“唉,见鬼,你说明白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生气地嚷了出来,由温和一变而为粗暴。斯麦尔佳科夫把右脚搁在左脚上面,挺直身子,仍然用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和淡淡的微笑瞧着伊凡。
“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谈谈。……”
双方又沉默了,几乎沉默了一分钟。伊凡·费多罗维奇知道他这时应该马上站起来,发脾气,但是斯麦尔佳科夫站在他面前,仿佛在等着他,心里说:“我看你到底生气不生气。”至少伊凡·费多罗维奇这样想。他终于摇晃了一下身子,准备站起来。斯麦尔佳科夫好象赶紧抓住时机。
“我的处境真可怕,伊凡·费多罗维奇,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好。”他忽然用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叹了一口气。伊凡·费多罗维奇立刻又坐了下来。
“两个人都简直好象发了疯,两个人都变得简直就象两个小孩子,”斯麦尔佳科夫继续说,“我指的是您父亲和您大哥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现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只要一起床,就一刻不停地缠着我问:‘怎么还没来?她为什么还不来?’这样一直到半夜,甚至过了半夜还是这样。要是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还不来(因为她也许根本不想来),那么明天早晨他又会冲着我喊:‘她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缘故还不来?她什么时候来?’好象在这件事情上我在他面前犯了什么过错似的。另一方面,又是那么一套把戏:只要天刚一黑,甚至还没有黑,您大哥就会手里拿着枪在邻近出现,对我说:‘你听着,你这坏蛋,煮汤的厨子:如果你疏忽了没看见她,以致她来了还不来告诉我,那我就首先要你的命!’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也会跟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样,又开始拼命折磨我:‘她为什么还不来?是不是快来了?’同样又好象那位太太不来是我的错处似的。他们俩一天比一天、一分钟比一分钟激怒得厉害,有时我真要害怕得自杀。先生,我真是对他们没有办法。”
“你为什么裹到这里面去?你为什么当初要替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做侦探?”伊凡·费多罗维奇生气地说。
“我怎么能不裹进去?而且也根本不是我自己要裹进去,如果您想知道全部实情的话。我虽不敢驳回他,也从一开头就沉默着不敢说一个字的,可是他硬要派我做他的奴才,做他的利喀斯①。从那时候其他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假如你要放了过去,我杀死你这混蛋!’我觉得,明天我非发一次长长的羊癫疯不可。”
——
注:①希腊神话中大力士赫居里斯的仆人。
——
“什么叫长长的羊癫疯?”
“一种长时间的发病,特别长。一连几小时,也许延续一两天,有一次我发了三天,那时是从阁楼上摔下来。抽疯停了又发;我整整有三天没清醒过来。当时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请了这里的医生赫尔岑斯图勃来。把冰放在我的头上,还使用了另一种治疗方法。……我差一点死去。”
“不过听说羊癫疯预先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你怎么知道明天发呢?”伊凡·费多罗维奇带着特别的、含怒的好奇心问。
“这确实是预先没法知道的。”
“再说你当时是因为从阁楼上摔了下来。”
“阁楼是我每天都要爬上去的,说不定明天也会从阁楼上摔下来。不是从阁楼上摔下来,就是掉进地窖里去,地窖我也是每天有事必须去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看了他好一会儿。
“我知道,你是在那里瞎编,不过我还有点看不透你,”他轻声但却带着点威吓的口气说:“你是不是在故意装腔,你是想从明天起发三天的羊癫疯?是么?”
斯麦尔佳科夫眼睛瞧着地上,又摇起右脚的鞋尖来,随后把右脚放下,换了一只左脚朝前面翘起,抬起头来,笑了笑说道:
“就算我也会玩这一套,就是说会装假,——因为有经验的人做起来是并不太难的,那么我也自有权利用这个方法来救我的命,因为如果生病躺下,就是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跑到了他父亲那里,他也总不能去责问病人:‘你为什么不来报告?’那样他自己会感到不好意思的。”
“唉,见鬼!”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大声说,脸都忿恨得变了样子。“你为什么总是担心你的性命!德米特里哥哥这些威吓只是一句气话,说说罢了。他不会杀死你;就是杀,也不会杀你的!”
“他会杀的,象捻死一个苍蝇一样,而且要杀准先杀我。我最怕的还有一件事:生怕在他对他的父亲做出什么荒唐事来的时候,人家会把我当作是他的同谋。”
“为什么人家会把你当作同谋呢?”
“因为我把那套极秘密的暗号告诉了他,人家会把我当作同谋的。”
“什么暗号?告诉了谁?见你的鬼,你说得明白些!”
“我应该完全承认,”斯麦尔佳科夫用学究式的不慌不忙态度慢慢腾腾地说,“在这件事情上我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两人有一个秘密。您自己也知道(要是您确实知道的话),他已经有好几天,一到夜里,甚至天刚黑,就立刻从里面把门反锁上。您最近每天很早就上楼去,昨天竟完全没有下来,所以也许您不知道,他现在开始每到夜里就小心地锁上了门。就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进来,他也一定会等听清他的口音以后,才给他开门。但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是不来的,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侍候他,——这是他自从跟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搞这件勾当的时候起,就亲自规定了的,而且现在每到夜里,我也根据他的吩咐离开他,睡到厢房里去,却不准我在半夜以前入睡,叫我守着,常常起来到院子里巡行,等着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来,因为他已经等了她好几天,就象发了狂似的。他的说法是:她害怕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他叫他做米卡),所以只有深夜里从后院进来找我。他说,你应当等她到半夜或者更晚。她一来,你就跑到门前,敲门,或者敲朝花园的窗子,先用手轻轻敲两下,这样子:一,二,接着立刻较快地叩三下:笃,笃,笃。这样我就明白她来了,马上轻轻地给你开门。他还告诉我另一种发生紧急情况时用的暗号:先快快地敲两下:笃,笃,停一停,再重重地敲一下,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我必须要见他,他就会给我开门,我再走进去报告。这是为了防备或许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自己不来,却派人来通知某种消息;还有,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也或许会来,那么也应该报告他,说他已到了附近。他很怕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所以即使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已经来了,他和她两人正锁在屋里,而这时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又在近处露面的话,我也必须马上报告给他,敲门三下。就这样,第一个暗号,敲五下,意思是:‘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来了’;第二个暗号,敲门三下,意思是‘有急需报告的事情’。他曾亲自反复做样子教我,给我解释。因为世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知道这种暗号,所以他会毫不犹豫,而且不用答应(他很怕出声答应)就开门的。可这些暗号现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全知道了。”
“怎么会知道的?是你告诉的吗?你怎么竟敢都给说出去?”
“就是因为害怕。我怎么敢瞒着他不说呢?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天天逼着说:‘你骗我,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我要砍断你的两条腿!’我只好把这种最秘密的暗号告诉他,让他至少看出我对他真象奴才般忠实,因此相信我并不骗他,倒是竭力向他报告一切。”
“要是你认为他真的要利用这些暗号进屋子,你不要放他进来。”
“就算我明知道他那样不顾死活,还敢不放他进来的话,可是我如果当时发病躺倒了,叫我怎么还能不放他进来呢?”
“唉,活见鬼!为什么你这样相信一定会发羊癫疯呢,真是见你的鬼!你是不是在耍笑我?”
“我怎么敢耍笑您,而且在那么怕人的时候,还能顾得上玩笑么?我是预感到一定会犯羊癫疯,我有这样的预感,再说单单因为害怕,病也会发作的。”
“唉,见鬼!如果你躺倒了,格里戈里会值夜的。你可以预先警告格里戈里一声,让他别放他进来。”
“我没有老爷的话决不敢把暗号告诉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至于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听到他来不放他进来一层,恰巧他昨天就病了。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打算明天给他治病。刚才他们已经说定了。他们的治法挺有意思的: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会泡一种药酒,平时老准备在那里,用烈性酒泡着一种药草,这是一种秘方。她就用这秘方的药酒每年给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治疗三次,他每年总要犯三次病,犯起来时腰部不能动弹,好象半身不遂的样子。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就取一块手巾,用药酒浸湿,擦他的整个脊背,约半个钟头,然后擦干,擦得甚至完全红肿起来,随后把瓶里剩下来的酒给他喝下,还说几句祷词,但是并不让他全喝光,因为她也趁这少有的机会,给自己留下一小部分喝喝。我对您说,他们两人本来是不会喝酒的,所以当时就醉倒,沉沉地睡熟,睡得很久。等到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醒来,差不多是病完全好了;但是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醒来后总是头痛。所以说,如果明天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照她原来想定的做,那么他们就不见得能听见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并且下放他进屋去。因为他们正在睡觉。”
“真是胡说八道!好象一切都故意凑在一起似的:你犯羊癫疯,他们两人又都人事不知!”——伊凡·费多罗维奇叫道:“该不是你自己想要安排得这样凑巧的吧?”他忽然脱口说出来,威吓地皱紧眉头。
“我怎么能这样安排?……又干吗要去安排?一切事情全在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一个人,全在于他怎么想。……他想干出什么来,就会干出来。如果不想,我又不能故意领他来,推他到他的父亲那里去。”
“可他干吗要到父亲那里去,还要悄悄地突然去呢?既然你自己说,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根本就不会来,”伊凡·费多罗维奇继续说,气得脸色发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也深信老头子只是自己幻想,那女人是决不会到他这里来的。既然她不会来,德米特里还要闯到老头子这里来做什么?你说吧!我倒要听听你的看法。”
“您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何必要听我的看法?他来也许纯粹是为了嫉恨,要不也许就是因为我生病而起了疑心。他疑心起来,就会迫不及待地跑来到各个屋子里寻找,象昨天那样:看她会不会乘他不注意偷偷儿跑来了。他也清楚地知道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预备下了一个大信封,里面封好三千卢布,打了三个火漆印,用丝带捆着,上面亲笔写着:‘如愿亲来,当以此献与我的天使格鲁申卡,’过了三天以后,又添上几个字:‘献与我的小鸡。’这些都是可疑的地方。”
“胡说!”伊凡·费多罗维奇几乎疯狂地喊了起来。“德米特里决不会来抢钱,更不会为了这个杀死父亲。他昨天为了格鲁申卡也许会把他杀死,象个气得发疯的傻瓜似的,但是决不会跑来抢劫!”
“他现在十分需要钱,需要得太急了,伊凡·费多罗维奇。您简直不知道他是多么的需要。”斯麦尔佳科夫非常平静地用十分明确的口气解释说。“况且他把这三千卢布简直看作就象是自己的钱一样,还曾亲自对我这样说过:‘父亲还欠我整整三千。’除了这些以外,伊凡·费多罗维奇,还要请您考虑到另外一件完全明摆着的事实,应该说,这几乎是确定无疑的: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如果自己愿意,一定可以使他,就是说老爷,也就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和她结婚,只要她自己愿意,——而且也许她真会愿意的。我说她不来,只是这么一说,其实她也许很愿意来,不止愿意,还简直想做这里的女主人。我确实知道,她的那位商人萨姆索诺夫曾十分坦率地当面对她说过——这事倒很不坏哩,说着还笑了。她自己也并不傻。她决不会嫁给象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那样的穷光蛋。所以现在如果把这事也考虑在内,伊凡·费多罗维奇,请您自己想一下,到了那个时候,不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连您和您的弟弟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都会在父亲死后几乎连一个卢布也得不到,因为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肯嫁给他,就为的是要把全部财产都改归她;全部资金都转到她的名下。如果现在在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时你们的父亲一死,你们就可以立刻稳稳的每人分到四万卢布,甚至他最恨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也一样,因为他还没有立下遗嘱。……这些全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知道得很清楚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的脸似乎有点扭曲打颤,他突然满脸通红。
“那么你为什么,”他忽然打断了斯麦尔佳科夫的话,“在看清了这一切情形以后,还劝我到契尔马什涅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一走你们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的。”伊凡·费多罗维奇气都喘不过来似的说。
“完全对。”斯麦尔佳科夫带着明理的态度轻声地说,但同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伊凡·费多罗维奇。
“怎么完全对?”伊凡·费多罗维奇反问,眼里冒着火,竭力控制着自己。
“我这样说是因为同情您。如果我处在您的地位,我会马上扔下一切,……何必在这种情形下逗留下去。……”斯麦尔佳科夫回答,带着极坦然的神色,望着伊凡·费多罗维奇冒火的眼睛。两人都沉默了。
“看来,你是个大傻瓜,自然也是……可怕的坏蛋!”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接着他打算立即就走进园门去,但忽然又站住了,朝着斯麦尔佳科夫回过身来。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情景: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之间好象抽疯似的咬着嘴唇,握紧了拳头,眼看再过一刹那,就要扑到斯麦尔佳科夫身上去。斯麦尔佳科夫至少觉察了这点,哆嗦了一下,身子往后一缩。但是这一刹那对于斯麦尔佳科夫来说终于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伊凡·费多罗维奇默默地,又好象有点惶惑不安地转过身,向园门走去。
“我明天到莫斯科去,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明天一清早就走,——就这样!”他忽然满腔怒气一字一句地大声说。事后自己也奇怪,他当时有什么必要要把这话告诉斯麦尔佳科夫?
“这是再好也没有了,”斯麦尔佳科夫马上说,好象就等他说这话似的,“不过要是出了什么事情,这里仍会打电报到莫斯科打搅您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又站住了,飞快地又朝斯麦尔佳科夫转过身来。但情况又跟刚才完全一样。斯麦尔佳科夫身上的亲昵和满不在乎的态度一下子飞走了;他的整个脸上显出了异常注意和期待的神色,但已经是畏怯和卑躬屈节的样子:“你也许还要说什么话,补充点什么吧?”从他目不转睛一直盯在伊凡·费多罗维奇身上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个意思来。
“难道在契尔马什涅就不会一样来叫我么,如果……出了什么事情的话?”伊凡·费多罗维奇不知为什么忽然可怕地提高了声音,吼叫起来。
“在契尔马什涅也一样会来……打搅您的。……”斯麦尔佳科夫几乎耳语似的喃喃说,似乎有点张皇失措,但却仍旧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直盯着伊凡·费多罗维奇的眼睛。
“只不过莫斯科远些,契尔马什涅近些,你主张我到契尔马什涅去,难道是为了怜惜盘费,或者是可怜我,怕我兜一个大圈子?”
“完全对。……”斯麦尔佳科夫用抖抖索索的声音嗫嚅地说,卑贱地陪着笑脸,仍旧胆战心惊地准备随时倒退着躲避。但是使斯麦尔佳科夫奇怪的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笑了,快步走进园门,继续笑着。如果有人看到他的脸,一定会断定他的笑并不是由于快乐。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他在这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动作和行走都好象是在抽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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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跟聪明人谈谈也是有好处的”
他说话也象是在抽筋似的。刚一进屋,他在大厅里遇见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就突然对他挥手嚷道:“我上楼去,不是见您,再见吧。”就这样走了过去,甚至竭力连看都不看他父亲一眼。也许在这时候他真的恨透了老头子,但是这样无礼地表现出敌视情绪来,甚至连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也感到突然。而老头子这时显然恰好很想赶快告诉他一点什么,所以特地走到大厅里来迎他,现在碰到这样亲切的招呼,就默默地站住了,带着嘲弄的神色目送儿子走上楼梯到顶楼上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他是怎么啦?”他连忙问跟着伊凡·费多罗维奇走进来的斯麦尔佳科夫。
“在生什么气吧,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含糊地嘟囔说。
“见鬼!让他生气去吧!把茶炊拿进来,自己赶快出去。快些!有什么消息没有?”
接着就开始盘问起来,问的就是斯麦尔佳科夫刚才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诉苦的那些事,全是有关他久候着的那位女客的,在这里我们不再啰嗦。过了半小时,屋门锁上了,疯狂的老人独自在各个屋子走来走去,提心吊胆地期待着五下约好的敲门声快快来到,还不时地朝黑暗的窗外窥望,但除了一片漆黑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天已经很晚,伊凡·费多罗维奇还没有睡觉,一直在那里盘算着。这一夜他睡下时已经很晚,大约两点钟光景。但是我们不想去介绍他的整个思想活动,现在也不是深入探究他的内心的时候;将来自会轮到这一点的。而且就是我们想要试作介绍,也恐怕很难做到,因为那不是思想,而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主要是使人十分心烦意乱的东西。他自己感到丧失了方向。还有各种奇怪的,几乎完全是突如其来的愿望折磨着他,例如,已经过了半夜,他忽然坚决而按捺不住地想下楼,开门到厢房里去痛打斯麦尔佳科夫一顿,但是你如果问他为什么,他自己决说不出任何一个确切的原因来,只是觉得这个仆人是世上最严重地侮辱他的人,实在可恨。此外,还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可耻的懦怯在这夜里一再袭上他的心头,而且他感觉到,正是由于这种懦怯,使他甚至仿佛突然之间浑身失掉了力气。他头痛而眩晕。有一种仇恨的情绪紧紧攫住了他的心,仿佛他一心想要对谁进行报复似的。他甚至恨阿辽沙,——在想起刚才同他那番谈话的时候,有时他还十分痛恨自己。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他几乎联想都忘记去想她,对于这一点以后他自己也感到十分奇怪,尤其是因为他深深地记得,还在昨天早晨,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面前满不在乎地夸口说他明天要到莫斯科去的时候,当时他在心里还暗自说:“这是胡扯,你决不会象你现在夸口地那样轻易摆脱的。”许久以后,伊凡·费多罗维奇回想起这一夜的时候,总带着特别厌恶的心情想起他曾怎样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好象生怕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似的,悄悄地打开门,走到楼梯上,倾听楼下房间里的动静,听着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如何在楼下活动和来回踱步,听了好久,足有五六分钟,怀着一种奇特的好奇心,屏住呼吸,心扑通扑通地跳,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倾听,——当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以后一辈子把这“举动”叫做“卑鄙的”,一辈子暗自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把这看作是他一生最下流的行为。在当时那一刻,他对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本人甚至丝毫也不感到任何怨恨,却不知为什么全神贯注地一味只觉得好奇:想知道他在楼下怎样走路,现在大概在那里做什么事;推测和想象他这时一定在楼下时时朝黑暗的窗外窥望,又突然在屋子中央站住,一直等待着,等待著有人来叩门。伊凡·费多罗维奇走到楼梯上去干这个一共有两次。到两点钟光景,当一切都已静寂,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也已经睡下时,——伊凡·费多罗维奇也躺了下来,渴望赶紧睡熟,因为他感到自己疲乏已极。果然,他很快就沉沉地睡熟了,连梦都没有做,但醒得很早,还只七点钟,天已经亮了。他睁开眼睛,奇怪地忽然感到自己身上异常地精力洋溢,他一跃下床,迅速地穿好衣服,然后就拉出自己的皮箱,毫不迟延地匆匆整理起来。衬衣恰好昨天早晨就都从洗衣妇那里取来了。伊凡·费多罗维奇想到一切都那么顺利,没有什么事耽误他突然动身,甚至不由得发出了一丝微笑。这次出门的确是突如其来。虽然伊凡·费多罗维奇昨天说过(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阿辽沙,还有斯麦尔佳科夫),说他明天要走,但是他还记得很清楚,昨天躺下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动身的事情,至少完全没有设想一清早醒来,第一个动作就会是赶忙去收拾皮箱。最后,皮箱和行李已经准备好了。已经将近九点,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走上楼来,象每天经常的那样问他:“您在哪里喝茶,在这儿,还是下楼去喝?”伊凡·费多罗维奇走下楼去,虽然在他身上,在他的谈话和举动中似乎有点忙忙乱乱的样子,但他的神情几乎是很愉快的。他亲切地向父亲问了好,甚至还特地询问他的健康,但是没等父亲的答话说完,就马上宣布他过一小时就要动身到莫斯科去,不再回来,请他打发人去叫马车。老头子听到这个消息一点也不感到惊奇,而且十分不近人情地忘了对儿子的出门说些惋惜的话,反而慌慌张张地恰好突然想起了一件自己的紧要事情。
“哎哟!你这个人!昨天不说,……不过没什么,现在也可以安排妥的。劳你驾帮我个大忙,我的小祖宗,顺便上契尔马什涅去一趟。你只要从伏洛维耶车站向左边拐一下,只走十二俄里光景,就到了契尔马什涅。”
“对不起,我办不到。从这里到铁路有十八俄里,到莫斯科去的火车晚上七点钟就从站上开出,——刚刚来得及赶上车。”
“你赶明天或者后天的车也来得及,今天先到契尔马什涅去弯一弯。你让我做父亲的安一下心,又费得了你什么!假使这里没有事,我早就自己去了,因为那边的事情很紧急,而我这里现在真没有工夫。……你瞧,我在那儿,在白吉乔夫和贾奇金两个地区的荒地上有片树林子。商人马斯洛夫父子只肯出八千卢布伐这些树木,可刚刚去年还碰到过一个肯出一万二的买主,他不是本地的,问题就在这里。因为本地现在简直找不到销路:马斯洛夫父子是大户,百万富翁,他们定了多少价钱,就只能照这个价钱,这里的人谁也不敢跟他们去竞争。上星期四伊利英斯克的神父忽然来信说,郭尔斯特金到这里来了,他也是个商人,我认识他,所好的就是他不是本地人,是从波格列鲍夫来的,所以他不会怕马斯洛夫,就因为他不是本地的。他说,我可以给一万一买那个林子,你听见没有?神父信上说,他在那里只准备还呆一个星期。所以你最好去一趟,同他谈定下来。……”
“你可以写信给神父,请他代为谈定就是了。”
“他不会干,问题就在这里。这位神父没有眼光。他真是个难得的人,我愿意马上交给他两万卢布请他保存,连收据也用不着他打一张,但是他一点也不会看人,不但是人,就连乌鸦也能骗过他。可他却是位很有学问的人,你想想看。这位郭尔斯特金样子象个乡下人,穿着件蓝布褂,但生性却是十足的坏蛋,这是我们大伙儿的倒霉事:他满口撒谎,问题就在这里。有时候他撒谎撒得简直叫人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前年他撒谎说他的妻子死了,他已经娶了续弦,可你想想看,其实完全没有这么回事。他的妻子并没有死,现在还活着,而且每隔三天就打他一顿。所以现在也应该去弄弄明白:他想买,并且给一万一,到底是说谎还是真的?”
“可是我在这类事情上也会毫无办法的,我也没有眼光。”
“等一等,别忙啊,你也会行的,因为我可以把郭尔斯特金的特点告诉你,我同他早就打过交道。你瞧:你只要看他的胡须就行。他的小胡子是栗色的,又稀又难看。如果他的胡子打颤,他自己说话时怒气冲天,那就说明情况很好,他是在说实话,诚心想做生意;假如他用左手捋胡子,自己嘻嘻地笑着,那就是说,他想耍手腕骗你。你永远不要看他的眼睛,看眼睛是什么也看不透的,深奥莫测,真是个骗子手,你应该看他的胡子。我替你写个条子给他,你带着拿给他看。他名叫郭尔斯特金,其实也不是郭尔斯特金,该叫‘猎狗’,可是你不要当面这样叫他,他会生气的。你要是和他讲好,看出一切都很妥当,就立刻写封信来。你只要写一句话,就说:‘他并没撒谎。’你坚持要一万一,可以减去一千,再多就不行了。你想想:八千和一万一,差三千哩。这三千卢布就算我白拣,找到好买主不是很容易的,我急着等钱用哩。你只要通知我,这件事是认真的,我就自己想法子匀出一点工夫来,跑去办好一切。现在如果只是神父自以为是这样,那我何必去跑一趟呢。怎么样,你去不去?”
“唉,实在没有工夫,你免了我吧。”
“唉,替你父亲帮一次忙吧,我会记得你的好处的!你们全都没良心,就这么回事!一两天工夫对你有什么要紧?你现在要去哪儿?是不是威尼斯?你的威尼斯不会在两天以内就变成废墟的。我本可以打发阿辽沙去,但是阿辽沙能办这类事么?我派你去,完全是因为你是个聪明人。难道我看不出么?你并不做树林子的生意,但是你有眼光。这里所需要的只是看一看:那人说话是不是当真的。我对你说,你应该朝胡须上看,小胡子一打颤,——那就是当真的。”
“您为什么非把我弄到这该死的契尔马什涅去不可呢?”伊凡·费多罗维奇大声嚷着说,气得苦笑。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没有看出,或是不愿意看出气恼的神情,却马上抓住了这微笑:
“这么说,你肯去了,你肯去了么?我立刻就给你写便条。”
“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去,我不知道,等我在路上再决定。”
“干吗要到路上,现在就决定。我的宝贝,现在就决定了吧!你一谈妥,就写两行字给我,交给神父,他立刻就会派人送到我这里来。以后我就不耽搁你了,你尽管到威尼斯去。神父会用自己的马车送你回伏洛维耶车站的。……”
老人满心欢喜,写了一张便条,打发人去备马车,又吩咐取来凉菜和白兰地。老人一高兴起来总是忘乎所以的,但是这一次似乎有所克制。譬如说,关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事,竟一句也没提。对离别更完全无动于中,甚至好象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伊凡·费多罗维奇特别明显地觉察到这一点:“他一定很厌烦我了。”他心里想。直到在台阶上送儿子的时候,老人才好象纷乱起来,想走过去和他接吻。但伊凡·费多罗维奇赶紧伸出手去预备握手,显然想躲避接吻。老人马上心里明白,立刻自行克制住了:
“好啦,愿上帝和你同在,愿上帝和你同在!”他站在台阶上反复地说。“你将来总还会来的吧?你来吧,我永远是欢迎的。哎,愿基督和你同在!”
伊凡·费多罗维奇钻进马车里去了。
“别了,伊凡,别过分责怪我吧!”父亲最后一次嚷着说。
家里的几个人——斯麦尔佳科夫、玛尔法和格里戈里全出来送他。伊凡·费多罗维奇赏他们每人十个卢布。当他已经在马车上坐定以后,斯麦尔佳科夫跳上去整理毯子。
“你瞧,……我要到契尔马什涅去了。……”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脱口而出,又象昨天一样,不知不觉地迸出这句话来,还发出一声神经质的轻笑。
他以后长时间没忘记这个情景。
“这么说,人们说得很对,同聪明人谈谈也是有好处的。”斯麦尔佳科夫坚定地回答,热忱地看着伊凡·费多罗维奇。
马车动了,驶走了。出门人心绪十分紊乱,但是他贪婪地眺望着田地、山丘、树木和高高地在明朗的天上飞过的群雁。他忽然觉得心情舒畅起来。他试着和车夫谈谈。那个乡下人的回答里有些话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但是过了一会,又觉得一切都只是耳旁风,他实际上并没有明白乡下人所回答的话。他不吭声了,这样也很好:空气清新凉爽,天气晴朗。阿辽沙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形象在他的脑际闪过; 但是他悄声地笑了一笑, 轻轻吹散这些亲爱的幻影,于是他们就飞走了:“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哩。”他心想。车很快到了一个驿站,换了马后,就直奔伏洛维耶去了。“为什么同聪明人谈谈是有好处的?他这话有什么含意?”忽然他屏住了呼吸。“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他,我要到契尔马什涅去呢?”马车到了伏洛维耶站。伊凡·费多罗维奇从马车里走出来。一些车夫们马上围住了他。讲好了雇私人马车到契尔马什涅去的价钱,要走十二俄里的乡间土路。他吩咐他们套车,然后走进驿站的屋子,四面看了看;望了那个驿站长的老婆一眼,忽然又回到台阶上。
“不用到契尔马什涅去了。伙计们,七点钟赶到火车站还来得及么?”
“正好来得及。要不要套车?”
“赶快套。你们这里有人明天上城里去么?”
“怎么没有,米特里要去的。”
“米特里,你能不能帮帮忙?你到我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那里去一趟,对他说我不到契尔马什涅去了。你能不能去?”
“干吗不能去,能去;我早就认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
“我给你一点酒钱,因为他也许不会给你的。……”伊凡·费多罗维奇高兴地取笑着说。
“这一点也不假,”米特里也笑了,“谢谢您,先生,我一定办到。……”
晚上七点钟的时候,伊凡·费多罗维奇走上火车,动身到莫斯科去了。“让以前的事都过去吧,和以前的世界一刀两断,再不想听到它的任何情况,任何消息,到一个新的世界,新的地方去,从此不再回头!”但他的心里不但不觉得欢快,却反而突然笼罩上一片阴影,一种有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哀伤在心头滋生。他一整夜都在沉思;火车飞驰着,直到清晨快到莫斯科的时候,他才似乎忽然清醒了过来:
“我是个下贱的人!”他心里暗自说。
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在送走了儿子以后,却一直感到心满意足。他整整有两小时慢慢地啜着白兰地,觉得自己几乎是个幸福的人;但是家里忽然发生了一桩对于大家都很讨厌而且很不愉快的事,一下子就使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感到心烦意乱:斯麦尔佳科夫不知为什么事到地窖里去,从台阶顶上掉了下去。幸好那时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在院子里,当时就听到了。她没有看见掉下去的情形,但是听到了喊声,一种特别的、奇怪的喊声,但却是她早就熟悉的,——一个羊癫疯病人昏倒时的喊声。是他在走下台阶的当儿犯了病,因此自然立刻失掉知觉掉了下去,还是相反地先掉了下去,由于震动才使他这谁都知道的羊癫疯病人犯了病,这已没法弄清楚,但是别人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地窖的地上蜷曲着,浑身抽筋,不住挣扎,口吐白沫。起初以为他一定不是断腿就是折了胳膊,摔伤了身体,可是“上帝保佑”,——正象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所说的那样:丝毫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只是很不容易把他从地窖底下抬到上帝的世界上来。但他们请了邻居帮忙,总算把这事办妥了。在办这件大事时,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始终亲身在场,并且亲自动手帮忙,他显然骇得非同小可,几乎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但是病人却一直没有醒过来:虽然发病曾暂时停止过一阵,以后却又复发了,大家断定这准又和他去年也是无意间从阁楼上摔下来时所发生的情形一样。有人想起,当时曾把冰镇在他头上。地窖里还有冰,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就照样实行起来。到了傍晚,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打发人去请赫尔岑斯图勃医生来,他立刻就来了。他是个年高德劭的小老头子,是全省最精细、最认真的医生,他仔细检查过病人以后,断定这次发作是极厉害的,“也许会发生危险”,说他——赫尔岑斯图勃——还没完全看明白,但是现在给的药如果到明天早晨还不见效,他决定另想办法。病人被安置在厢房的一间小屋子里,就在格里戈里和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的住所的隔壁。以后这一整天,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就接二连三碰到倒霉事:饭食是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做的,汤和斯麦尔佳科夫所做的相比,就“等于泔水一样”,小鸡炸得太老,简直怎么也嚼不动。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对于主人虽有道理、却很不客气的抱怨,反驳说鸡本来就是很老的,再说她也没有学过烹饪。到晚上发生了另一件令人心烦的事情: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接到报告说,从前天起就得了病的格里戈里偏赶在这时病得几乎完全起不了床,背部不能动弹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尽量早早地喝完了茶,一个人躲进屋里锁上了门。他怀着十分焦急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原因是正巧这天晚上他差不多满有把握预料格鲁申卡一定会来;至少还在清早斯麦尔佳科夫就几乎向他切实保证过“她已答应了一定来”。这个固执的老人心跳得十分厉害,他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来回走动,侧耳倾听。应该把耳朵竖得尖尖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也许正在那里守候着她,因此只要她一敲窗子(斯麦尔佳科夫前天就对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说,他已把该敲哪扇门窗告诉她了),就必须尽快开门,决不让她在穿堂里毫无必要地多耽搁一秒钟,千万可别使她因此受了惊吓而逃跑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觉得心乱如麻,但是他的心还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充满着甜蜜的希望:差不多可以十拿九稳地说,这回她一定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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