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03卷 预审

 

  第一节 彼尔霍金官运的开端

  前文已经提到彼得·伊里奇·彼尔霍金用全力敲莫罗佐娃家紧闭的大门,结果自然是敲开了。在两小时以前曾经受过惊吓,由于心神不宁和“放心不下”还没有上床睡觉的费尼娅,听见有人这样拼命敲门,又吓得几乎要发作歇斯底里的地步:她还以为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又来打门,——虽然她是亲眼看见他走的,因为除了他以外,谁也不会象这样“鲁莽”地敲门的。她连忙跑到看门人那里,看门人已经醒了,正应声来到大门前,她求他不要放人进来。但是看门人盘问了叩门的人一番,问明白了是谁,知道他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见费尼娅·马尔科芙娜,终于决定给他开门。彼得·伊里奇仍旧走进了前文提到过的那个厨房,见到了费尼娅,——由于“心中惊疑”,她要求彼得·伊里奇同意让看门人也一同进来。彼得·伊里奇开始盘问她,一开头就打听到了最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跑去找格鲁申卡的时候, 曾从铜臼里抄走了小杵, 回来时却不见了小杵,满手是血,“血还直往下滴,就从手上滴下来,滴下来!”费尼娅大声说,这显然是她那混乱的头脑里自己想象出来的情节。但是血污狼藉的手,尽管并没有血直滴下来,是彼得·伊里奇自己也已经见到过,还由他自己帮他洗干净的,而且问题也不在于手上的血究竟干了没干,而在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抄了小杵到底是往哪里去,是否一定是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里去,而且凭什么能得出那么肯定的结论。彼得·伊里奇再三坚持追问这一点,虽然结果没有打听出任何确实的消息,但是终于可以深信,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除了到他父亲家去以外,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所以那里一定是发生了一点什么。“当他重新回来,”费尼娅激动地补充说,“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以后,我问他:‘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为什么您的两手全是血呀?’”他仿佛曾经回答她说:这是人血,他刚刚杀了人,“他说得很坦白,对我忏悔了一切,忽然又象疯子一般跑出去了。我坐在那里,开始想:他现在象疯子似的跑到哪里去呀?我想:他一定到莫克洛叶去杀女主人了。我就连忙跑到他家去哀求他不要杀女主人,刚走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那里,看见他已经就要动身,手上没有血了。”最后一点费尼娅当时曾注意到而且清楚地记得。费尼娅的老奶奶尽她力之所及,极力证明小孙女说的一切属实。彼得·伊里奇又盘问了几句,就走了出来,心里比方才进来时还要纷扰不安。

  看来,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似乎是现在就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里去,打听出了什么事没有,如果出了事,究竟是什么,在一切都已确有把握以后,再按彼得·伊里奇坚决要做的那样,去找警察局长。然而夜是那么黑,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的大门那么笨重结实,又必须去敲门,再说他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又不大熟,如果他敲应了,人家给他开了门,却突然什么事也没有,那样一来好嘲笑人的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明天一定会向全城当笑话散布,说半夜里有一个不相识的官员彼尔霍金闯进他家里来,打听他是不是被人谋杀了。那可真是出丑!彼得·伊里奇在世界上最怕的是出丑。但是那股使他入了迷的感情是那么强烈,所以他恨恨地跺了跺脚,又骂了自己一声,还是马上重新又上了路,但却不是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而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他想,他要问她:她是不是曾在什么时候给过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三千卢布?如果回答是否定的,他就立刻去见警察局长,不必再先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了,如果情况相反,那就把一切事情搁到明天再说,迳自回家去。这里,读者虽然马上会想到,一个青年人深更半夜,差不多十一点钟时候,跑到一个完全不相识的上流社会的太太家里去,甚至说不定要把她从床上叫起来,就为了问她一个在当时情况下显得十分离奇的问题,——作这样一个决定,其中包含的出丑的可能,也许比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还要多。但是最精细冷静的人,有时却往往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特别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彼得·伊里奇在当时那一刹那,简直完全不是冷静的人了!他以后一辈子都记得,当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不安心情逐渐地支配了他,最后折磨得他万分痛苦,甚至会使他干出不顾一切的事来。当然,尽管这样,他一路还是一直为自己到这位太太家里去而责骂自己,但是“我要做到底,做到底,”他成十遍地咬着牙这样说,而且最后终于实行了自己的决心,——做到了底。

  他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时,正打十一点。他很快地被放进院里去。但当他问:太太睡下了没有?看门人却不能确切地回答,只说在这样的时刻照例是已经睡下了。“您可以到楼上去找人通报,如果肯接见您,就会接见,如果不肯,就不会接见。”彼得·伊里奇走上楼去,但是到了这里比较困难了。仆人不愿意进去通报,后来总算唤了一个女仆出来。彼得·伊里奇用客气而坚决的口气请她报告太太,说本地的一个官员彼尔霍金有特别要紧的事求见, 如果不是这样要紧的事, 是不敢来的,“您就用这几句话向她通报。”他求女仆说。她去了。他留在前室里等候。霍赫拉柯娃太太本人虽然还没睡下,却已经进了卧室。她自从刚才米卡来访以后,就感到心情不快,已经预感到在夜里她免不了要发作品头痛,——经常遇到这种情形时总是这样的。她听了女普通报,十分惊诧,虽然一个她不相识的“本地官员”在这种时候突然造访,大大引起了她那太太们常有的好奇心,但她还是生气地吩咐女起说她不能接见。但是这次彼得·伊里奇竟固执得象一头驴;他听到拒绝接见以后,十分坚持地请女仆再去通报一声,而且一定要转达他“自己的原话”,那就是说他有“异常重要的事情,假使她现在不接见他,以后自己会感到惋惜的”。他以后自己对人说,“我当时真是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了。”女仆惊异地向他打量了一眼,又再一次去通报。霍赫拉柯娃太太很惊愕,想了一下,问这人是什么样子,知道“他穿得很体面,年轻,而且非常客气”。在这里要顺便插一句,彼得·伊里奇是个十分漂亮的青年,而且他自己也知道。霍赫拉柯娃太太决定出去见他。她已经穿上家常的便服和睡鞋,但是在肩上披了一条黑色围巾。当时请“官员”到客厅里去,就是不久前接见米卡的那间屋子。女主人用带着疑问的严肃神态出来见客,也不请他坐下,一开口就问:“有什么贵干?”

  “我决定来打搅您,太太,是为了我们两人都熟识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的事情。”彼尔霍金开口说,但是这名字刚一出口,女主人的脸上就忽然露出了十分气恼的样子。她几乎尖声叫起来,愤恨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为了这可怕的人受的折磨还不够么?还不够么?”她疯狂地嚷道,“您怎么敢,先生,您怎么竟决定在这样的时候,到一个不相识的太太家里来打搅她,……而且所谈的是这样一个人,他就在这个客厅里,刚在三小时以前,简直要杀死我,最后跺着脚走了出去,从来还没有人这样离开一个体面的家庭的。跟您说,先生,我会去告您,不跟您善罢甘休的,请您立刻离开这里。……我是做母亲的,我马上就……我……我……”

  “杀死么?他连您也想杀死么?”

  “难道他已经杀死了什么人么?”霍赫拉柯娃太太连忙问。

  “请您听半分钟,太太,我用两句话就可以对您说明一切。”彼尔霍金用断然的口气回答说。“今天下午五点钟,卡拉马佐夫先生凭交情向我借去了十个卢布,因此我清楚地知道他没有钱,可今天九点钟的时候他到舍间来,手里却明晃晃地攥着一把一百卢布一张的钞票,大概有两千或者甚至三千卢布。他满手满脸全沾着血,神气就象是发了疯似的。我问他,这许多钱从哪里来的?他明确地回答说是刚刚从您这里拿到的,您借给他三千卢布,好象让他到金矿上去……”

  霍赫拉柯娃太太的脸上忽然现出异乎寻常的、病态的激动神情。

  “主啊!他这是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她举起两手紧紧握着叫道,“我没有给过他一分钱,一点也没有给过!唉,快跑,快跑!……什么也别说了!快去救老头子,快去看他的父亲,快跑!”

  “太太,这么说,您没有给他钱么?您的确记得您没有给他一点钱么?”

  “没有给,没有给!我拒绝了他,因为他不知好歹。他发狂似的走出去,跺着脚。他向我扑过来,我躲开了。……我还要对您说,因为我现在对您什么也不想隐瞒了,他甚至朝我、朝我啐唾沫,您能想得到么?可是我们干吗老站着?哎呀,请坐呀,……对不起,我……不过您最好快去,快去,您应该跑去把可怜的老人从可怕的死亡里救出来!”

  “要是他已经杀死了他呢?”

  “唉,我的天,是呀!那么现在我们怎么办?您想,现在该怎么办?”

  她说着让彼得·伊里奇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对面。彼得·伊里奇简单而十分明白地对她讲了事情的经过,至少是今天他亲眼目击的那一段经过,还谈到刚刚找过费尼娅,提到关于小杵的事。这一切细节使这位情绪激动的夫人万分震惊,不时地手捂住眼睛叫喊起来。……

  “您瞧,这一切我全都预感到了!我有这种本领,无论我料想到什么,结果总会真的发生的。我有多少次,多少次见到这个可怕的人,心里总是想:这个人早晚会杀死我的。现在果然就发生了。……我是说,即使他现在杀死的不是我,却是他的父亲,那也是因为显然有上帝的手在保护着我,再说他自己也觉得杀死我未免惭愧,因为我还亲自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给他在脖子上挂上了一个从大殉道者瓦尔瓦拉遗体上取下来的肖像。……那一会儿我的性命真是太危险了,我当时一直走到他面前,紧挨着他站着,他还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好让我挂哩!您知道,彼得·伊里奇(对不起,您好象说过您的名字是彼得·伊里奇吧),……您知道,我并不相信奇迹,但是这个神像,现在我所遇到的明显的奇迹,真使我十分震惊,让我又要对不管什么都愿意相信了。您听见佐西马长老的事么?……哦,我真不知道我现在在说些什么。……您瞧,他居然带着脖子上的神像对我啐唾沫。……自然只是啐唾沫,没有杀死我,接着……接着就一下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但是我们上哪儿去,现在我们该上哪儿去,您打算怎样?”

  彼得·伊里奇站起身来,宣布他现在要直接去找警察局长,把什么全告诉他,以后怎么办,他会知道的。

  “对,他是好人,很好的人,我认识米哈伊尔·马卡雷奇的。当然,正应该去找他,您真是会想主意,彼得·伊里奇,您真是想得好;您知道,要是换了我不会想到这层!”

  “因为说起来我跟警察局长也是很熟的朋友。”彼得·伊里奇说,还站在那里,显然想设法赶紧离开这位一直不让他有机会告辞的感情冲动的女太太。

  “您记着,您记着,”她嘟嘟囔囔地说,“您一定要就来告诉我,您在那里见到和打听到些什么,……发现了什么,……怎样处置他,判他流放到哪儿。请问,我们不是没有死刑了么?不管怎么请您一定马上来,哪怕半夜三点也行,哪怕四点钟也行,甚至四点半也行。……您叫人把我唤醒,假如我不醒,把我推醒。……唉,天呀,我压根儿也睡不着了。您说要不要,我也同您一块儿去?……”

  “不必了,但是如果您现在亲笔写两三行字准备着,声明您并没有借给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任何钱款,那倒也许不会多余的,……有备无患。……”

  “完全对!”霍赫拉柯娃太太欢欣地跳到书桌旁边。“您知道,您在这类事情上那样会出主意,那样能干,真叫我惊奇,简直是使我吃惊。……您在本地任职么?听到您在这里任职,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她一面继续说话,一面迅速地在半页信笺上草草写了下面三行粗大的字:

  “我一生从未将今天的三千卢布借与不幸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卡

  拉马佐夫(因为不管怎样他现在总是不幸的),而且从来,从来不曾借给

  过他任何其他款项!我可以以世上最神圣的一切的名义起誓。

  霍赫拉柯娃签字。”

  “这是我写的字条!”她迅速转身朝着彼得·伊里奇说。“快去救他吧。这是您的伟大的功绩。”

  她朝他画了三次十字。她甚至跑出去一直送他到前屋。

  “我真感谢您!您简直不会相信,我现在是多么地感谢您,因为您首先到我这里来。怎么我们以前没有见到过?以后如果您能常到我这里来,我会感到非常荣幸。您就在本地任职,这真叫人高兴。……您办事那样精细,那样会出主意。……不过他们应该器重您,迟早应该了解您,只要我能替您帮忙,请您相信……哦,我真是喜爱青年人!我简直爱上了青年人。青年人是现在我们这个苦难的俄罗斯的支柱,是它的全部希望。……哦,您去吧,您去吧!……”

  但彼得·伊里奇其实已经在往外跑了,要不然她还不会这样快放他走的。不过霍赫拉柯娃太太还是给他留下了极愉快的印象,甚至使他因为牵连进这样糟糕的事而产生的恐慌心情也减轻了些。 人们的趣味是各不相同的,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她并不怎样老,”他愉快地想,“相反地,我简直会错把她当成了她的女儿。”

  至于霍赫拉柯娃太太,她简直是被这青年人迷住了。“多么能干,多么井井有条,在我们的时代有这样的青年人!还加上那种举止和外表。有人说现在的青年人什么事也不会做,这就是给他的一个反证”,等等,等等。因为尽这样想着,她甚至连这个“可怕的事件”几乎都忘却了,直到她躺在床上,忽然重新想起自己当时“性命多么危险”的时候,才又感叹道:“这真是可怕,这真是可怕!”但是说着立刻就沉入了十分深沉和甜蜜的梦乡。不过,假如方才我描写的一个青年官员和年纪还不算老的寡妇两人间这次奇妙的相遇,以后不成为这个规矩细心的青年人一生事业的基础的话,我是不会提这些不相干的细微末节的。这在我们的小城里至今回想起来还使人不胜惊叹,而下文,在我们快要讲完这个关于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长长的故事时,也许我们也还要特别就这件事说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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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报警

  我们的警察局长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马卡罗夫,以中校军阶退伍,改任七品文官,是一个死了妻子的老好人。他到我们这里才来了三年,却已经博得了普遍的好感,主要由于他“会联络人”。他家里座上客不断,好象没有他们,他自己就不能生活下去似的。每天一定要有人在他家里吃饭,哪怕只有两个,甚至一个客人也行,没有客人,他是不上桌子吃饭的。他还时常假借一切名目,甚至有时是意料不到的名目正式宴客。上的菜虽不精致,却很丰盛。鱼馅饼做得极好,酒虽不能以质炫耀,但能以量取胜。一进门屋里放着一张台球案子,陈设得很体面,墙上甚至还挂着英国赛马的图画,用黑框装着,大家知道,这是每个单身汉家里的台球房所必不可少的点缀。每天晚上都有牌局,虽然只有一桌。但不仅如此,本城最上等的人物还时常带着太太和姑娘们聚在这里跳舞。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的妻子已经死去,但是他过的是家庭生活,身边有一个早已守寡的女儿,她自己也有两个姑娘,这就是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的两个外孙女。姑娘们已经成人,修完了学业,外貌并不难看,天性活泼,虽然大家知道她们出门不会有什么嫁资,却还是能吸引我们城里一些上等社会的青年人到家里来。米哈伊尔·卡马罗维奇在工作上能力并不强,但是尽职不比别的许多人差。坦白说,他是个不大有教养的人,甚至在理解自己的职权范围上,也是随心所欲,不求甚解的。目前当局所进行的某些改革他不但不能充分理解,而且还常用有时明显是十分错误的看法去理解它们,这倒不是因为他特别无能,只是由于生性粗疏,老是没有工夫去深入体会。正如他自己所说,“诸位,我的生性更适于当军人,而不适于当文官。”甚至关于农民改革的确切原则,他好象也还没有根本的明确认识,而可以说只是一年一年地在实际中不由自主地在逐步增添关于这方面的知识,而他却还是一个地主哩!彼得·伊里奇准知道,他今天晚上会在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的家里碰见客人的,只是还料不定究竟是谁而已。可想不到这时候在局长家打牌的正巧是检察官和县医生瓦尔文斯基——刚从彼得堡来的一位青年人,彼得堡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检察官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其实是副检察官,但是我们大家都称他为检察官)是我们这里一个奇特的人,岁数不大,只有三十五岁,颇有害痨病的倾向,而他太太却是个极胖的、养不出孩子的女人。他很自尊,容易生气,但却很有头脑,甚至还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的性格的全部缺点似乎在于他自视比他的真正的品德略为高些。正因为这样所以他时常显得有点心神不宁。加以他还有些更高的,甚至是艺术上的自负,例如自认为善于分析心理,对人类心灵有专门的研究,在识别罪犯及其罪行方面有特别的才能。根据这些,他认为自己在职务方面是受了委屈,是遭到了忽视,总认为上峰没有能赏识他,有人跟他作对。逢到心情阴郁的时候他甚至威胁说要去开业当律师。突如起来的卡拉马佐夫杀父案似乎使他浑身振奋起来:“这是一件可能会轰动全国的案子啊。”但是,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我们的年轻的预审推事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涅留多夫这时也正同小姐们一起坐在隔壁房间里。他从彼得堡到此地来只有两个月。以后我们这里有人甚至引为惊讶地说,这些人就象是有意在这“犯案”的当晚齐聚在一位行政官吏家中的。但是实际上事情很简单,而且是极自然的: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的夫人牙痛了两天,他必须到什么地方去,以便躲开她的呻吟;医生呢,实际上每晚都要到有牌可赌的什么地方去的。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涅留多夫远在三天以前就打算好了今天晚上到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家来,做出偶然串门的样子,以便忽然狡狯地使他的大小姐奥尔加·米哈伊洛芙娜大吃一惊,因为他知道她的秘密,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可是她想故意瞒住大家,以免邀请全城的人前来跳舞。他还要在这天说出许多笑话和关于她的年龄的暗示,意思是说,她怕人发觉她的年龄,可是现在他既知道了她的秘密,明天就会对大家宣布出去云云。可爱的青年人在这方面是很会淘气的,我们的太太们就叫他做淘气鬼,他似乎也很喜欢。其实他出身于上流社会,名门望族,受过很好的教育,有很好的感情,虽然好寻欢作乐,却很天真,而且永远有礼貌。他身材瘦小,体质纤弱。柔细而白皙的手指上永远闪耀着几只极大的戒指。在执行职务时,神气显得特别庄重,似乎把自己的地位和自己的责任看得近乎神圣的地步。在审问平民中的凶手和其他恶徒的时候,他特别善于用话出其不意地把他们难住,这虽说还不足以引其他们对他的敬畏,却也确实使他们多少产生了一些惊异。

  彼得·伊里奇走进警察局长家里的时候,简直完全被惊呆了:他忽然看出大家好象全都已经知道了。的确,纸牌已经扔下不打,大家都站在那里议论纷纷,甚至连尼古拉·帕尔费诺奇也从小姐们那里跑了过来,摆出一副急于行动的战斗姿态。等着彼得·伊里奇的是一个惊人的消息,那就是老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确确实实已于当天晚上在自己家里被杀,而且是谋财害命。这件事刚刚得知,经过情形是这样的:

  摔倒在围墙旁边的格里戈里的妻子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在床上睡得非常熟,本来很可能会一觉直睡到早晨,但她却突然之间醒了过来。这是躺在隔壁失了知觉的斯麦尔佳科夫那可怕的羊癫疯的吼声把她吵醒的,这吼声是他每次发作时必然出现的前奏,它一辈子都使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听了非常害怕,而且感到十分难受。她始终听不惯这种声音。她睡眼朦胧地跳下床来,几乎下意识地冲到斯麦尔佳科夫的小屋里去。但是里面很黑,只听见病人已开始在大声喘气和浑身抖动。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一下子自己也喊了起来,刚准备叫丈夫,忽然想到她起身的时候格里戈里好象并不在床上。她跑到床边,又摸索了一阵,床上果真是空的。这么说,他出去了。但是到哪里去了呢?她跑到台阶上,畏畏缩缩地叫他,自然没有得到回答,却在黑夜的静寂中听见仿佛从花园深处传来一种呻吟声。她倾听了一下,呻吟声又响了起来,显然确是从花园里发出来的。“天啊,简直象当年丽萨维塔的情形一样!”她那乱糟糟的脑子里猛然闪过这个念头。她畏畏缩缩地走下台阶,看见园门是开着的。“哦,我的亲人,他一定在那里。”她正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向园门走去,忽然清楚地听到格里戈里在唤她,他用一种痛苦无力的可怕声音叫着:“玛尔法,玛尔法!”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小声嘀咕道:“上帝啊,愿你保佑我们免遭灾难吧!”连忙朝发出呼喊的地方跑去,就这样发现了格里戈里。但是他不在围墙旁边,不在他被打倒的地方,却在离开围墙二十步以外。后来知道,原来他醒过来后曾爬了一段路,大概爬了很久,中间几次丧失知觉,重新晕了过去。她立刻注意到他满身是血,就大声极叫起来。格里戈里轻声地、不连贯地喃喃说着:“杀死了……把父亲杀死了,……你喊什么,傻瓜,……快跑,叫人去。……”但是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抑制不住,还是一直极叫,忽然看见主人屋里窗子开着,窗里有灯光,就跑过去叫起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来。但当她朝里一看,却看见面前是一幅可怕的景象,主人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动也不动。浅色的睡服和白色的衬衫胸前溅满了血。桌子上的蜡烛把血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那张呆板、僵死的脸照得清清楚楚。恐怖到极点的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连忙离开了窗子,跑出花园,打开了大门的门闩,拼命地向后面邻居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家里跑去。邻家母女两人当时都已经睡下,但是经不起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发狂似的拼命敲窗板和大声呼喊,醒了过来,跑到了窗前。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一面大喊小叫,一面前言不搭后语地讲着,但总算还是说出了重要的情节,并且请求帮忙。恰巧那天晚上那个老在外游荡的弗马回来了,宿在他们家里。因此立刻把他唤醒,三个人一起向犯罪的地方跑去。中途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记起刚才在九点钟光景曾听见花园里有一阵可怕的、尖锐的喊声传出来,响彻四邻。自然这就是格里戈里的喊声,那时他正双手抓住骑在围墙上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脚,喊着:“杀父的凶手!”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一面跑,一面证实:“当时不知是谁孤零零喊了一声,以后就忽然停止了。”到了格里戈里躺着的地方,两个女人在弗马的帮助下,把他抬进厢房里去。点上灯,看见斯麦尔佳科夫还在小屋里不住喘着气,不断地抽搐着,眼睛发斜,嘴里流着白沫。他们用水搀着醋洗格里戈里的头。经水洗后,他完全恢复了知觉,立刻问道:“老爷被杀死了没有?”两个女人和弗马这才向主人屋里跑去。他们走进园中,这一次见到不但是窗子,连从房子里通花园的门也敞开着,这道门一星期以来每天一到晚上就由主人亲自紧紧关上,甚至连格里戈里不管有什么事情也不许去打门。两个女人和弗马看见了这扇敞开的门,立刻就害怕起来,不敢走进里面去,“以免后来生出什么麻烦来”。格里戈里见他们走了回来,就吩咐他们立刻去见警察局长。于是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跑来,把警察局长家里所有的人全惊动了。她比彼得·伊里奇早到五分钟,所以当他来到的时候,就并不是只有一些猜想和推论,而是一个目击的证人了,他的叙述更加证实了大家对于谁是罪犯的一致猜想(可是他自己在心灵深处却直到此刻还一直不肯相信这事)。

  大家决定采取有力的行动。立刻下令本城副警长带了四名见证人,按照一切合法手续(恕我这里不作详细描写),进入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屋里,进行现场侦查。县医生是一个新到此地的人,火爆脾气,几乎是强求着硬要随着警察局长、检察官和预审推事一同前去。我只准备简单地说两句: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确被打死了,脑袋被砸开了。但是用的什么凶器?大概就是以后用来打倒格里戈里的那个凶器。而大家听了格里戈里讲的情况以后,也果真找到了凶器。当时格里戈里已经过妥善的医药治疗,说话声音虽还软弱无力,断断续续,但却仍然很有条理地说出了他怎样被打倒的一段经过。大家已点起灯来,开始到围墙旁边去寻找,结果发见一个铜杵就扔在花园的小径上面最显眼的地方。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躺着的屋里看不出任何特别凌乱的情形,但是在屏风后面床旁的地板上却捡到了一个象公函信封那么大的厚纸大信封,上面写着一行字!“如愿亲来,当以此三千卢布的薄礼献与我的天使格鲁申卡。”下面又补加了几个字:“和我的小鸡。”大概是后来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自己添上的。信封上有三个红色的大火漆印,但是信封已经撕破了,里面是空的,钱已经被拿走了。地板上还找到一根扎信封的玫瑰色细带。彼得·伊里奇的证词里有一桩事实留给检察官和预审推事极深的印象,就是估计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到天亮时一定要自杀,那是他自己决定的,亲口对彼得·伊里奇说的,还当面把手枪上好了弹药,写了字条,放在口袋里,等等,等等。当一直还不大相信的彼得·伊里奇威吓着说他要去告诉什么人以阻止自杀的时候,米卡曾龇牙笑着回答说:“你来不及了。”这样看来,应该赶紧赶到现场去,到莫克洛叶去,在罪犯还没有下决心真的自杀以前,先捉住他。“这是很明显的,这是很明显的!”检察官兴奋异常地反复说,“这一类胡闹的家伙总是这样:决定明天自杀,临死以前先饮酒作乐一番。”关于他怎样在小铺里要了许多酒和各种吃食的情况,只是使检察官变得更加兴奋些。“诸位,你们记得那个杀死商人奥尔苏菲耶夫的小伙子吗?他抢了一千五百卢布,立刻去烫头发,后来甚至没等藏好,也是差不多攥在手里,就去找姑娘了。”但是侦查进行得很慢,加上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里搜查和其他形式上的手续等等,都需要时间,因此就派恰巧头天早晨进城来领薪俸的区警察所长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施麦尔卓夫早两个小时先到莫克洛叶去。当时给他的训令是到了莫克洛叶以后不要声张,严密监视“罪犯”的行动,一直到主管人员来到的时候为止,此外还要预备好见证人和召集村警等等。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当时遵命而行,一切在秘密中进行,只向他的老友特里丰·鲍里索维奇一人透露了一部分秘密。这事大致就发生在米卡在黑暗的围廊上遇到了寻找他的老板,并且看见他脸上和语气忽然有点变化的时候。所以米卡和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有人监视他们;至于他的手枪匣子早被老板偷走,藏在稳妥的地方。直到四五点钟天将破晓的时候,主管人员——警察局长、检察官和预审推事等才坐了两辆三套马车来到。医生则留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里,预备天明后解剖死者的尸体,但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观察害病的仆人斯麦尔佳科夫的情况。“这样凶险,这样长时间的羊癫疯,连续两昼夜不醒,是很少见的,这有待于科学方面的研究。”他兴奋地对动身出城的同事们说,他们就笑着祝贺他得到了这样重要的发现。同时检察官和预审推事很清楚地记得医生还用极坚决的口气补充说,斯麦尔佳科夫活不到早晨。

  现在,经过大段看来是必要的说明以后,我们的故事就正好又到了前一卷结束时所停下来的那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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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灵魂的苦痛 第一次磨难

  前面讲到,米卡坐在那里,睁大眼睛诧异地望着在场的人,不明白他们在对他说些什么。突然,他站了起来,高高地举起双手,大声喊道:

  “我没有犯罪!对于这个血我没有罪!对于我父亲的血,没有罪,……想杀他,但是没有犯罪!不是我!”

  但他刚喊出这几句话,格鲁申卡就从帘子后面冲了出来,径直跪倒在警察局长的脚下。

  “这是我,是我,是我这个该杀的,这是我的罪过!”她用撕心裂肝的声音喊叫着,把手伸向大家,泪流满面。“他是为了我杀的!……是我折磨他,才弄出这种事情来的。我还为了发泄怨恨,折磨那个可怜的死去的老人,才弄出这种事情来!是我的罪过,我是首先第一个有罪的人,是我的罪过!”

  “是的,是你的罪过!你是主犯!你这泼妇!你这个淫荡女人!你是第一个有罪的人,”警察局长大叫大嚷着,还举手威吓她。但这次他被迅速而坚决地制止了。检察官甚至用双手紧紧抱住了他。

  “这完全是胡闹,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他大声说,“您简直在妨碍侦查的进行,……把事情弄糟。……”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赶快采取措施,采取措施,采取措施!”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也发起急来,“要不然简直弄不下去了!……”

  “一块儿审判我们两人吧! ” 格鲁申卡继续疯狂地喊着,一直还跪在那里。“把我们一块儿判罪吧,现在哪怕是判死刑我也要同他在一块儿!”

  “格鲁申卡,我的生命,我的血,我神圣的人!”米卡也扑到她身边跪下,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你们不要相信她,”他喊道:“她一点罪过也没有,对于任何人的血,对于一切事情她都没有罪过!”

  他以后记得有几个人用强力把他从她身边拉开,又突然把她带走了,当他神智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桌子旁边,一些衣服上带着小铜牌的人站在他的身旁和背后。预审推事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不断劝他喝点桌上茶杯里的水:“这可以使您头脑清醒,平静下来。您不要怕,不要着急。”他异常客气地补充说。米卡记得,他忽然对于他的大戒指(一只是紫晶石的,另一只鲜黄、透明而光彩夺目)发生了极大的好奇心。他事后很久还惊讶地记得,这两只戒指甚至在整个可怕的审讯过程中都不住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不知怎么,竟总不能把眼神移开,作为与自己的处境完全不合拍的东西把它忘掉。在米卡左首,晚上刚开始时马克西莫夫坐着的地方,现在坐着检察官,米卡的右边,格鲁申卡原来坐的地方,有一个脸蛋红红的青年人坐着,身上穿着一件很旧的仿佛是猎人服式的上衣,前面摆着墨水瓶和纸张。原来他是预审推事带来的书记,警察局长现在站在房间另一端的窗前,卡尔干诺夫的旁边。卡尔干诺夫则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喝点水吧!”预审推事第十遍这样温和地说。

  “喝了,诸位,已经喝了。……但是……诸位,请你们惩罚我吧,判决我吧,决定我的命运吧!”米卡叫道,用可怕地直勾勾呆瞪着的眼睛朝预审推事望着。

  “那么您是断然声称,您对于您的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死,没有罪么?”预审推事用柔和而毫不含糊的口气问。

  “没有罪!对于别人的血有罪,那是另一个老人的,不是我父亲的血。我现在为这事痛哭!我杀死了,杀死了一个老人,把他打倒在地,杀死了他。……但是为了惩罚这一次流血,而要我也对另一次流血,我并没有犯罪的可怕的流血负责,那是我受不了的。……这真是个可怕的罪名,诸位,就好象当头给了我一闷棍!但是谁杀死父亲的?谁杀死的?不是我,谁会杀死他呢?真是怪事,不近情理,简直不可能!……”

  “是的,谁会杀死……”预审推事刚开始说,但是检察官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他是副检察官,但是我们为了简便起见,也准备称他为检察官)在跟预审推事交换了一个眼色以后,对米卡说:

  “您不必为那个老仆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担心。告诉您,他还活在世上,醒了过来。尽管根据他的供词和您现在自己所供的话,他是遭到了您的痛打,但他一定会活下来的,至少据医生的诊断是这样的。”

  “活着么?他还活着么?”米卡把双手一拍,突然大叫了起来。他满脸放光。“上帝,感谢你为了我的祈祷,对我这个恶徒和罪人做出了这么大的奇迹!……是的,是的,这是凭了我的祈祷,我整整祈祷了一夜!……”他画了三个十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们就从格里戈里那里得到了跟您有关系的重要供词……”检察官正要继续说下去,可是米卡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一分钟,诸位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只要一分钟;我到她那里去一趟。……”

  “对不起!这时候无论如何不成!”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甚至发出尖叫,也跳起身来。胸前挂铜号牌的人抱住了米卡,但他自己已经又坐到椅子上去了。……

  “诸位,真可惜!我只想到她那里去一小会儿,……想告诉她,整夜刺痛我的心的那个血洗净了,消失了,我现在已经不是杀人的凶手了!诸位,要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啊!”他突然环顾着大家,用欢欣而崇敬的口气说。“哦,多谢你们,诸位!你们一下子使我再生,使我又重新复活了!……这个老人,诸位,在我还只有三岁,被大家遗弃的时候,他是亲手抱大我,在水盆里给我洗澡的,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这么说,您……”预审推事开始说。

  “劳驾,诸位,再等一分钟,”米卡又打断了他的话,把两肘支在桌上,用手捂住脸,“让我稍为定一下心,让我喘一口气,诸位。这一切对我的震动太大了,太大了,人总不是鼓皮呀,诸位!”

  “您再喝一点水,……”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喃喃地说。

  米卡把手从脸上移开,大笑了起来。他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一刹那间整个神气都完全变了样。他的语气也不同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又是和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他以前的朋友平等的人了,就好象昨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以前他们大家聚在某个交际场所一样。不过,我们应该顺便提一下,米卡在刚到此地时曾在警察局长家中受到热诚的接待,但是后来,特别是最近一个月以来,米卡不大上他家去了,而警察局长每遇到他,例如在街上碰见的时候,也总是皱紧眉头,只是顾全礼貌才向他答礼,这一点米卡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同检察官关系更加疏远,不过对检察官那位有点神经质的、富于幻想的夫人,他有时却常极恭敬地前去拜访,甚至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要上她那里去,而她也总是和蔼地接待他,不知为什么,直到最近还仍旧对他十分关心。他和预审推事还没有攀交,但是遇见过他,甚至同他说过两次话,两次都是谈女人。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我看您是位极高明的预审推事,”米卡忽然快乐地笑着说,“但是我现在自己来帮您的忙。哦,诸位,我真是死而复生了,……所以你们不要责备我这样随便,这样直率地对你们说话。而且老实对你们说,我有点醉了。我好象有幸……曾经有幸高兴地见到过您,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在舍亲米乌索夫家里。……诸位,诸位,我并不想自居平等地位,我也明白我在你们面前现在是什么人。在我身上有……如果格里戈里对我提出了指控的话,……那么我的身上就有——哦,当然就有了严重的嫌疑!这真可怕,真是可怕,我是明白这个的!但是诸位,我还是愿意就谈正事,而且我们马上一下子就可以了结这件事,因为,你们听着,听着,诸位!既然我知道我没有犯罪,那当然一下子就可以了结这件事了!对不对?对不对?”

  米卡急促而神经质地,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真把听话的人都看成是他的极要好的朋友了。

  “这么说,眼前我们就这样记录下来:您绝对否认加在您身上的罪名。”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加重语气地说,接着就转过身去对书记轻声说明应该记录什么话。

  “记录?您打算把这些话记录下来?好吧,记录吧。我同意,完全同意,诸位。……不过你们瞧,……等一等,等一等,你们这样记吧:‘在胡作非为方面他是有罪的,在严重殴打可怜的老人方面他是有罪的。’此外在自己的内心里,在心灵深处是有罪的,——但是这就不必写了,”他突然转身对书记说,“这完全是我的私生活问题,诸位,这与你们毫无关系,——我是说,这类心灵深处的问题……但是杀死老父亲一层——没有罪!这是荒唐的想法!完全是荒唐的想法!……我可以向你们证明,你们立刻就会相信的。你们会笑,诸位,你们自己都会对你们的怀疑哈哈大笑!……”

  “您平静一点,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预审推事提醒他,显然想用冷静的态度慑服这个疯子。“在继续审讯以前,如果您愿意回答的话,我很希望听到您自己证实下面这样一件事实,那就是您好象并不爱已故的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经常不断同他发生争吵。……至少在这里,一刻钟以前,您好象就曾经说过甚至想杀他。您喊着说:‘没有杀,但想过要杀死他!’”

  “我说过这句话么?唉,也许是这样,诸位!是的,不幸的是我曾想要杀死他,许多次想过要杀死他,……不幸得很,不幸得很!”

  “您想过。您能不能解释一下,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对然的父亲抱着这样切身的仇恨呢?”

  “有什么可解释的呢,诸位!”米卡阴郁地耸了耸肩,低下头去。“我并不掩饰我的感情,全城都知道这个,——酒店里的人全都知道。新近在修道院里,在佐西马长老的修道院里还公开说过。……当天晚上就打了父亲,几乎把他打死,并且起誓说一定要再来杀死他,当着证人的面这样说的。……哦,证人有成百上千!整个月都在叫嚷,大家都是证人!……事实是明摆着的,事实会说话,会自己叫嚷出来, 但——情感, 诸位,情感是另外一回事。你们瞧,诸位,”米卡皱着眉说,“我以为关于感情你们没有讯问我的权利,你们固然是执行职务,我明白这个情况,但这是我的事情,我私人的内心的事情,不过……既然我过去就没有隐瞒我的感情……比方说,在酒店里对大家,对每一个人都说过,所以……所以现在我也不再把它当作什么秘密。你们瞧,诸位,我也明白在这种情形之下,在我身上有严重的嫌疑:我对大家说,我要杀死他,正好他被杀死了,那还不是我么?哈,哈!我可以谅解你们的,诸位,我完全谅解你们。我连自己都惊愕到极点,不是我,那么究竟是谁杀死的呢?这不是实话么?不是我,那是谁?谁?诸位,”他突然喊了起来,“我想知道,我甚至要求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被杀死的?他怎样被杀,用什么凶器?告诉我吧。”他急促地问着,目光来回地望着检察官和预审推事。

  “我们发现他仰面朝天地躺在他书房的地板上,脑袋被砸破了。”检察官说。

  “这真是可怕,诸位!”米卡突然哆嗦了一下,把肘头支在桌上,右手捂住脸。

  “我们继续谈下去。”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接口说,“那么说,究竟是什么使您产生仇恨感情的呢?您好象公开说过是吃醋的感情?”

  “是的,醋意,但不单是醋意。”

  “银钱上的争执?”

  “是的,也为了钱。”

  “好象争执的数目是三千,似乎按照遗产还有这个数目没有给够您。”

  “什么三千?多些,还要多些,”米卡嚷了起来,“六千以上,也许在一万以上。我对大家这样说过,对大家这样嚷嚷过!但是我决计只要三千就算了结了吧。我急需要这三千卢布,……因而我知道他为格鲁申卡准备着,就藏在他枕头底下那个信封里的三千卢布,我简直根本认为那等于是从我手里偷去的,是的,诸位,认为那是我的,简直就好象是我的所有物。……”

  检察官意味深长地和预审推事对看了一下,还悄悄挤了挤眼。

  “我们以后还要再谈这个问题的,”检察官立刻说,“眼下请您允许我们书面记录下这一点,就是:您认为那个信封里的钱简直就是自己的所有物。”

  “记吧,诸位,我也明白这对我又是一个罪证,但是我不怕罪证,是我自己拿话把自己套住的。听见吗,是我自己!瞧吧,诸位,你们好象把我看作和我的本相完全不符的另一个人了。”他突然忧郁而阴沉地加了一句。“同你们说话的是一个正直的人,最正直的人,主要地——请你们不要忽略这一点——是一个做了无数卑鄙的事,却仍不失其高贵的人,是一个在内心,在心灵深处……总之,我不善于表达出这个意思。……我一辈子感到痛苦就是因为我一方面渴求正直,可以说为追求正直而受难,打着灯笼寻找它,打着戴奥吉尼兹的灯笼①,但另一方面却一辈子只做了一些肮脏事,象我们一切人一样,……哦,只是我一个人,不是一切人,诸位,是我一个人,我错了,我一个人,我一个人!……诸位,我有点头痛。”他痛苦地皱着眉头。“你们瞧,诸位,我不喜欢他的外貌,毫无诚意的样子,大言不惭,轻侮一切神圣的事情,喜好嘲笑,没有信仰。真是讨厌,真是讨厌!但是现在他死了,我对他的看法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并不是不同,只是惋惜,我这样仇恨他。”

  “感到悔恨么?”

  “不,并不是悔恨,这个你们不必记下来。诸位,我自己也并不好,对,我自己也不很漂亮,所以没有权利认为他可憎,就是这句话!这话是可以记录下来的。”

  ——

  注:①戴奥吉尼兹(公元前422?—前323年),古希腊哲学家,轻视安乐,曾白昼点灯寻找正人君子。

  ——

  说完这句话,米卡忽然变得十分忧郁起来。他在回答预审推事的问题的时候,神情早就越来越显得阴沉了。恰巧这时候忽然又出现了一件突如起来的事。原来刚才虽然把格鲁申卡隔开了,但是离得并不很远,只是让她呆在和现在举行审讯的天蓝色房间相隔一间的屋子里。那是一间小屋,只有一个窗户,就在夜里跳舞饮酒的大厅的紧隔壁。她坐在里面,只有马克西莫夫一人作伴。他受了很大的惊吓,害怕得不得了,紧紧地黏在她的身旁,好象寻求她的保护似的。他们的门前站着一个胸前挂着号牌的汉子。格鲁申卡一直哭泣着,当哭到心中实在悲痛难忍的时候,突然跳起身来,拍着手,大声喊了一句:“苦命啊,我好苦命啊!”就冲出屋子,朝着他,朝着她的米卡那里跑去,而且来得那么突然,竟谁也来不及拦住她。米卡听到她的喊声,猛地哆嗦一下,跳起身来,叫嚷着,飞快地迎着她跑过去,简直什么也不顾了。但是他们虽然互相见了面,却还是到不了一块儿。几个人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他拼命挣扎,想要挣脱,三四个人好容易才把他拦住。她也被人抓住,他看见人家把她拉走的时候,她喊着向他伸出手来。在这个场面结束了以后,他又面对检察官坐在桌旁原来的地方,神智重新清醒了过来,朝他们喊道:

  “你们想在她身上找到什么?你们干吗要折磨她?她是无辜的,无辜的!……”

  检察官和预审推事劝慰着他。就这样乱了大约有十分钟光景,方才离开了一会儿的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又匆匆走进屋来,兴奋地对检察官大声说:

  “她被拉走了,在楼下。诸位,请允许我对这不幸的人说一句话,好不好?当着你们,诸位,当着你们!”

  “请说吧,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预审推事回答说,“在目前情况下,我们一点也不反对。”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你听我说,”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开始对米卡说了起来,他的整个激动的脸上流露出对这位不幸者的热情的、几乎近于慈父般的同情。“我亲自把你的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送了下去,交给老板的女儿们,现在那个小老头儿马克西莫夫也寸步不离地和她在一起。我已经把她劝说好了,你听见么,劝说好了,使她安静了下来,让她明白,你需要给自己辩护,所以她不应该来干扰,引起你烦恼,否则你心里一乱,也许会做出对自己不相宜的供词,你明白么?总而言之,我一说,她就明白了。她是聪明人,老弟,是个好人,她还想来吻我这老头子的手,替你求情哩。她自己叫我来对你说,叫你不要挂念,现在亲爱的,现在你也应该安静一下,让我能够跑去对她说,你已经安静下来,也不再替她担心了。所以你应该安静,明白么?我方才对不起她。她有着基督徒的灵魂,是的,诸位,她有温顺的灵魂,她是清白无邪的。现在怎么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你能安静地坐着么?”

  这好人虽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但是格鲁申卡的悲痛,一个人的悲痛,确实深深印入了他善良的心里,他的眼眶里甚至都含着泪水。米卡跳了起来,跑到他面前。

  “对不起,诸位,允许我,哦,允许我说一下!”他大声说,“您真有天使一般的,天使一般的灵魂,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我替她向您道谢。我会安静下来,我会的,我会快乐的。您既然这样的好心,就请您转告她,我很快乐,很快乐,甚至快乐得马上会笑起来,因为知道有象您这样的护身天使在她的身边。我立刻了结一下,一抽出身子,马上去找她:让她等着,她会见得着我的!诸位,”他突然对检察官和预审推事说,“现在我要完全向你们开诚布公,把全部真情都讲出来,我们一下子就会了结这件事,高高兴兴地了结它,——到末了我们都会笑起来的,不是么?不过,诸位,这个女人实在是我心中的女王!哦,请你们允许我这样说,这也是我对你们说的真心话。……我看得出,我现在是在跟一些极正直的人打交道,我告诉你们:她是我的光明,她是我心头的瑰宝,这是你们简直都难以想象的!你们都听见她喊:‘哪怕是判死刑也要同你在一块儿!’可是,我这个乞丐,穷光蛋,我给了她什么?为什么她这样爱我?我这个愚蠢的、可耻的东西,丢尽了脸面,配受到她这样的爱,甚至都情愿和我一块儿流放去么?她刚才为了我,竟对你们下跪,她是那样骄傲,那样清白的呀!我怎么能不爱她,不哭喊,不扑到她面前,象刚才那样呢?哦,诸位,请你们原谅!但是现在,现在我得到安慰了!”

  他说着倒在椅子上,两手捂住脸,痛哭起来。但这是幸福的泪。他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这使老警察局长很满意,两位司法官似乎也这样,他们感到现在审讯会进入一个新阶段了。米卡目送着警察局长走出去以后,简直显得心情十分愉快。

  “好吧,诸位,现在我一切都听候吩咐。而且……要是不去扯那些琐碎事的话,我们这会儿本来都已经谈妥了。我又扯起琐碎事来了。诸位,我听候你们吩咐,但是老实说,必须要有相互间的信赖——你们对我、我对你们的信赖才行,——要不然我们会永远谈不清的。我这话是为你们着想才说的。现在我们谈正事,诸位,我们谈正事。主要是请你们不要那么刨根问底探究我的内心,不要用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折磨它,只问正事和实情,我马上就可以让你们满意。那些琐碎事就抛到一边去吧!”

  米卡这样嚷着。审讯重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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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 第二次磨难

  “您不知道,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这么乐意答复问题,使我们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摘下了眼镜,兴致勃勃地开口说,在他那鼓出的,虽大而十分近视的浅灰色眼睛里露出明显的愉快神色。“您刚才说我们应该相互信赖,这话很对,在这样严重的案件上,要是受嫌疑的人真正愿意、希望、而且能够为自己辩白,那么我们中间如果没有互相信赖,有时简直是不行的。从我们来说,我们将尽其所能努力去做,就是现在您也可以看出我们是在怎样处理这件案子的。……您同意我的话吗,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他忽然对检察官说。

  “毫无疑问。”检察官同意说,虽然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的热情相比,显得有点冷淡。

  有一点我要在这里交代清楚:新到此地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从接事之日起就对我们这位检察官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十分敬重,而且差不多和他完全情投意合。几乎唯有他绝对相信我们这位“职务上受委屈”的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具有不寻常的心理学方面和辩论方面的天才,而且也十分相信他受了委屈。他在彼得堡时就听人说起过他。在另一方面,年轻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也是全世界唯一为我们“受委屈”的检察官所衷心喜爱的人。他们俩在到此地来的途中就已经大致交换过意见,约定好关于办案的步骤,现在两人坐在桌旁,头脑敏锐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能从一言半语、一个眼色或眼睛的一眨中,就迅速地抓住和理解他的老前辈的每一个指示和他脸上的每一种表情。

  “诸位,只要让我自己讲,不要用不相干的事和我打岔,我就可以一下子全都跟你们讲出来。”米卡的精神振奋了。

  “好极了。多谢您。但是在听您的陈述以前,最好请您先让我再查明一件我们觉得极有意思的小事实:听说您昨天五点钟左右,用手枪作抵押,向您的朋友彼得·伊里奇·彼尔霍金借过十个卢布。”

  “是押的,诸位,押了十个卢布。还有什么呢?刚刚出门回到城里的时候押的,就是这样子。”

  “您出门回来?您出城去了么?”

  “出城去了,诸位,坐了四十多俄里马车,你们竟不知道么?”

  检察官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交换了一个眼色。

  “总而言之,您在开始叙述的时候,先从昨天早晨起把一整天有系统地描写出来好吗?比如,请您说说:您出城去有什么事,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的,……以及一切诸如此类的事实。……”

  “您一开头就应该这样问了,”米卡大笑说,“假使您愿意的话,不是应该从昨天说起,而是应该从前天,从前天早晨说起,那样您就可以明白我到哪里去,怎样去的,为什么事情去的。诸位,我前天早晨到此地的商人萨姆索诺夫那儿去,向他借三千卢布,有最可靠的抵押做保证,——我是突然急需,诸位,突然急需……”

  “容我打断您的话,”检察官客气地说,“为什么您忽然这样需要钱,而且恰巧是那个数目,是三千卢布?”

  “唉,诸位,不必扯那些不相干的事:如何,什么时候,为什么,为什么恰巧需要这么多钱,而不是那么多钱,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大堆废话。……照这样三卷书也写不完,还要加上一段后跋哩!”

  米卡说这些话时,用的是一个真心实意想说出全部真情来的人那种好意却又不耐烦的亲昵态度。

  “诸位,”他仿佛突然醒悟了过来,“你们别怪我爱闹别扭,我再次请你们相信,我是完全尊敬你们,也明白眼前的处境的。你们不要以为我喝醉了。我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即使酒醉,也并不碍事,我这人是这样的:

  酒醒后聪明些——变得傻了,

  酒醉后愚笨些——变得聪明了。

  哈,哈,不过,诸位,我明白,现在在还没有解释清楚以前,就在你们面前说玩笑话是不合适的。我也应当保持自己的尊严。我完全明白眼前的差别:不管怎么说我在你们面前总是一个犯人,和你们的地位并不平等,你们是奉命监督我的一切的,你们总不能为了格里戈里的事反而抚爱地摸摸我的头,老实说砸破老人们的头也确实是不能不加惩罚的,因为这事你们要把我送交法庭,判我蹲上半年或一年反省院,我不知道你们怎样判,恐怕总不至于剥夺公权,不会剥夺公权吧,检察官?所以,诸位,我是明白这个差别的。……但是你们也要明白,你们用这类‘这一步是在哪里跨的?怎么跨的?什么时候跨的?跨上了什么路?’等等的问话,会把上帝都弄糊涂的。如果这样下去,把我弄糊涂了,你们立刻一把抓住,记录下来,那又会有什么结果呢?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即使我现在胡说起来,也要让我说完,你们诸位既是极有教养、极正直的人,就一定会原谅我的。归根结底,我的请求还是:请你们诸位别再搞那种老一套的审讯办法了吧,就是先从一点小事情,微不足道的事情开始:怎样起床,怎样吃饭,怎样吐痰,然后,‘在麻痹了犯人的注意力以后’,突然用一个惊人的问题弄得他措手不及:‘杀死了谁?抢了谁的钱?’哈,哈,这是你们的老一套,这已成了你们的常规,你们的全部把戏就都在这里面!你们可以用这类把戏麻痹乡下人,却麻痹不了我。我懂这一套,自己也担任过公职,哈,哈,哈!诸位,请别生气,你们会原谅我的狂妄无礼吧?”他大声嚷着,用一种几乎令人惊异的憨厚态度望着他们。“这是米卡·卡拉马佐夫说的话,所以是应该原谅的,因为对聪明的人不该原谅,对米卡是应该原谅的!哈,哈!”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听着也笑了。检察官虽然不笑,却锐利地、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米卡,好象不愿意放过他的一句话、一个字、一点点动作以至脸上神情的一点点细微的变化似的。

  “可是我们一开始问您,”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仍旧继续笑着回答说,“就没有用您早上怎样起床、吃什么东西等等的问题来打乱你,甚至一开头就是从极重要的事情上问起的。”

  “这我明白,早就明白而且十分珍视,尤其珍视你们目前对待我的无比的好意,这正说明你们心灵的无比高尚。我们现在是三个高尚的人碰在一起了,让我们把一切都建立在有教养、有共同的高尚出身和名誉的上流社会人士之间的相互信赖上吧。无论如何,请容许我把你们看作是在我一生的这一时刻,在我的名誉受侮辱的时刻的最好的朋友吧!诸位,你们不觉得这是冒犯么?不觉得是冒犯么?”

  “相反地,您这些话说得很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尼古拉·帕尔费诺维专用郑重和赞成的态度表示同意。

  “至于那些琐碎问题,诸位,所有那些故弄玄虚的琐碎问题应该统统抛掉,”米卡兴高采烈地说,“要不然鬼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情来,对不对?”

  “我愿意完全接受您的有见识的劝告,”检察官忽然插嘴对米卡说,“但是我仍旧不能不提刚才的那个问题。我们认为十分有必要知道,为什么您恰恰需要这个数目,——恰恰需要三千。”

  “为什么需要?总是为了这个或者那个原因,……嗯,为了还债呗。”

  “还谁?”

  “这个我坚决拒绝回答,诸位!并不是因为我不能说,或是不敢说,或是怕说,因为这本来是小事,完全不相干的事,我不说,是因为这里有个原则问题:这是我的私人的生活,我不许人家干涉我的私生活。这是我的原则。您的问题和案件无关,一切与案件无关的就属于我的私生活范围。我打算还债,打算还名誉担保的债,至于还给谁——我不能说。”

  “那就请让我们把这一点记录下来。”检察官说。

  “请吧,您就记录说,我就是不能说,就是不能说。诸位,请你们写下来吧,我甚至认为说出来是不名誉的。你们真肯费工夫来记这些事情呀!”

  “先生,容我警告您,假如您还不知道,我再提醒您一下,”检察官用极严肃的特别强调的口气说,“您完全有权利不回答现在对您所提出的问题,相反地,如果您出于某种原因拒绝作答的话,我们也没有任何权利强迫您回答。这完全根据您自己的想法来决定。但是在逢到发生和现在相类似的情况时,我们有义务对您明白和详细地说明您在拒绝作某一种供词时,将给自己带来多么大的害处。现在请您继续说下去。”

  “诸位,我并不生气,……我……”米卡嗫嚅地说,被这几句话的强调口气弄得有点心慌了。“你们知道,诸位,我当时去找的那个萨姆索诺夫……”

  我们自然用不着把他所讲的那些读者已经知道的事再详细复述一遍。供述人急于想讲得十分仔细,同时又想越快讲完越好。但是因为一面供述,一面要记录下来,所以不得不时常打断他。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不满意这办法,但还是服从了,虽然生气,却暂时还保持着好脾气。固然他有时嚷着:“诸位,这连上帝也会发疯的,”或是:“诸位,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完全是无缘无故招我生气?”但是嘴里尽管这样嚷,却暂时仍没有改变他那友好热烈的心情。因此,他供述了萨姆索诺夫前天怎样“愚弄”他(现在他已经完全意识到他受了愚弄)。关于把表卖了六个卢布作路费的事,是检察官和预审推事完全不知道的,这立刻引起了他们特别的注意,却使米卡感到无比地生气,因为他们竟认为必须把这一点详细记录下来,作为一项附带的旁证,证明他头天晚上就几乎一个钱也没有了。米卡渐渐变得阴郁了。接着,在描述了他去找“猎狗”的那次旅行,和在烟熏的农舍里度过的那一夜之后,又一直说到了他怎样回城,说到这里,他并没有特别经别人请求,就详细说其他为格鲁申卡吃醋的苦恼感情来。大家沉静而全神贯注地听他说着,特别注意地弄清了这样一件事,那就是他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宅后,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家里,早就设置了一个监视格鲁申卡的嘹望哨,还有斯麦尔佳科夫替他传消息;这事他们非常注意,并且记录了下来。他热烈而且全面地讲到他的醋意;虽然他把自己极隐秘的情感暴露出来“被大家耻笑”,内心里不免感到羞惭,但是为了做到真实不欺,显然在尽量克制这种羞惭。预审推事,特别是检察官在他供述时一直紧盯着他的目光中那种冷淡的严肃态度,最后弄得他心里很不舒服:“这个小孩子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我和他几天以前还谈论关于女人的傻话,还有那个痨病鬼检察官,都不值得我对他们讲这些事,”他的脑子里忧郁地这样想,“真可耻!”“忍着吧!驯顺下去,沉默下去吧!”他用这样一句诗作为结束,不再想下去。但他仍旧再次振作精神,以便继续讲下去。当他改换话题开始讲霍赫拉柯娃的事的时候,甚至重又愉快起来,甚至想特别讲讲新近有关于这位太太的一件与本案无关的小趣闻,但是预审推事止住了他,客气地请他转到“比较重要的话题”上去。最后,在描述了他大失所望的心情,讲到他从霍赫拉柯娃家中出来,甚至想“就是杀个什么人也要弄到三千卢布”的时候,人家又把他止住,记录了他“想杀人”的话。米卡一声不吭地听任他们记录。后来他讲到他忽然知道格鲁申卡骗他,他送她到萨姆索诺夫家去,她虽然亲口说她在老人家中要坐到半夜,却立刻离开了那里,说到这儿他忽然迸出一句:“诸位,我当时没有杀死那个费尼娅,只是因为我没有工夫。”这句话也仔仔细细记录了下来。米卡阴郁地接着说下去,刚开始讲他怎样跑进父亲的花园,预审推事忽然止住他,打开放在沙发上面他身旁的大公事皮包,从里面掏出铜杵来。

  “您认识这个东西么?”他给米卡看。

  “啊,是的!”他阴郁地苦笑了一下。“怎么不认识呢?让我看一看……见鬼,不用了!”

  “您忘了提到它了。”预审推事说。

  “见鬼!我不应该瞒你们,想不提它是不成的,——您大概在这样想吧?其实只不过是偶尔忘记罢了。”

  “劳您驾仔细讲一讲,您是怎么用它作武器的。”

  “好吧,诸位,我可以劳驾。”

  于是米卡讲他怎样取了铜杵跑开。

  “可是您准备下这家伙有什么目的?”

  “什么目的?一点目的也没有!抓住就跑了。”

  “既然没有目的,那拿它干什么?”

  米卡心里气往上冲。他盯了这“小孩”一眼,阴郁而又恨恨地苦笑了一声,——他对他刚才这样诚恳而自愿地对“这种人”讲述他的吃醋的经过,越来越感到羞愧了。

  “这倒楣的铜杵!”他突然迸出这句话来。

  “但到底拿它干什么?”

  “为了防狗才拿它的。夜里很黑,……防备发生万一的事情。”

  “您那么害怕黑暗,以前夜里出门的时候,也带着什么武器么?”

  “唉,真是见鬼!诸位,我简直没法子跟你们说话!”米卡恼火到极点地嚷了起来,转身向著书记,气得满脸通红,带着一种疯狂的口气,迅速地对他说:

  “你就记录下来,……马上记录下来,……‘抓起铜杵,预备跑去杀死我的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当头一下,’你们现在满意了吧,诸位?开心了吧?”他用挑衅的神情盯着推事和检察官说。

  “我们很明白,现在您的供词是在对我们生气并且对我们所提的问题发火的时候说出来的——这类问题您认为极琐碎,实际上是很重要的。”检察官冷冷地回答他。

  “嗳呀,诸位!是的,我抓了一个铜杵,……是的,为什么在发生这类事情的时候手里要抓点什么东西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抓起就跑了。就是这样子。真丢脸,诸位,passons①,不然我真要起誓不讲下去了!”

  他用肘支着靠在桌上,手托着头。他斜对着他们坐在那里,眼望着墙,努力抑制心里的恶劣情绪。他确实真想站起身来,宣布他不再说一句话,“哪怕立即处死也不说。”

  ——

  注:①法语:就这样。

  ——

  “你们瞧,诸位,”他忽然勉强地控制着自己说,“你们瞧。我一面听你们说话,一面好象又做起梦来,……你们瞧,我有时睡觉的时候老做一个梦,……那样一个梦,我时常做,时常重复,梦见好象有一个人追我,一个我极为惧怕的人,在夜里、黑暗中追赶着,寻找我,我逃避他,躲在门后,或是厨柜后面,不顾有失身分地躲起来。最糟的是他明知道我躲在什么地方,但是故意假装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以便再折磨得我长久些,拿我的恐怖取乐。……现在你们就是那样的做法!就象那样!”

  “您常做这种梦么?”检察官问。

  “是的,我常做这种梦,……您要不要记录下来?”米卡佯笑着说。

  “不,不用记录,但是您的梦是很有意思的。”

  “可现在已经不是梦!现在是现实,诸位,生活的现实!我是狼,你们是猎人,你们在那里猎狼哩。”

  “您打这样的比喻是多余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十分温和地正要说下去。

  “并不多余,诸位,并不多余!”米卡又暴躁起来,尽管显然由于突然发泄了一顿怒气,心里好过了一点,语气中逐渐恢复了善意。“你们可以不相信被你们的问题所折磨的犯人或被告,但是对于高尚的人,对于高尚的心灵流露(我要斗胆地这样说!)你们不能不相信,……你们甚至没有权利不相信,……不过:

  沉默吧,心儿,

  忍着吧,驯顺下去,沉默下去吧!

  唔,怎么样?继续说下去么?”他阴郁地打断了话头。

  “自然喽!请吧!”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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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节 第三次磨难

  米卡虽然供述时说得没精打采,但是显然更加竭力想不忘了、也不漏掉自己所讲的事情里任何一个细节。他讲他怎样越过围墙,到父亲的花园里,怎样走到窗前,后来又讲了窗下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确切、明白而口齿清晰地叙述了在花园里那会儿使他心中激动的情绪,当时他渴望着弄清楚:格鲁申卡究竟在不在父亲家里?但奇怪是,这回检察官和预审推事听着的神气似乎完全不动声色,目光很冷淡,提出的问题也比刚才少得多。米卡从他们脸上什么也瞧不出来。“他们不高兴了,生气了,”他想,“那就随它吧!”在他讲到他怎样决定给父亲一个暗号,表示格鲁申卡来了,让他开窗子的时候,检察官和预审推事简直毫不注意“暗号”两个字,好象完全不明白这两个字具有什么意义,这连米卡也注意到了。最后,他讲到他看见父亲探身出来,他心里不由涌起了满腔憎恨,从口袋里掏出了铜杵来,说到这里,他忽然似乎故意停住了。他坐在那里瞧着墙壁,心里知道他们的眼光正紧紧地盯在他的身上。

  “哎,”预审推事说,“您掏出了武器,以后……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以后么?以后就杀死了……对准他的头顶就是一下子,砸破了他的脑壳,……就是这样,照你们说来一定就是这样!”他的眼睛忽然冒起火来。刚熄灭了的全部怒火突然又异常猛烈地在他的心里升了起来。

  “照我们说来是这样,”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重复着他说的话,“那么照您说来呢?”

  米卡垂下眼皮,沉默了好大工夫。

  “照我说来,诸位,照我说来是这样的,”他轻声说,“也不知是由于谁的眼泪呢,还是由于我的母亲在向上帝祷告,或是由于光明的神在这时候吻了我一下,——我不知道,但是当时魔鬼被战胜了。我猛然离开窗子,向围墙那边跑去。……父亲吓了一跳,这时才看到了我,他叫了一声,急忙从窗前跳开,这是我记得很清楚的。而我这时正穿过花园,奔向围墙,……就在我已经骑在围墙上的时候,格里戈里追上了我。……”

  他终于抬起眼睛来看着听话的人。他们好象正十分专心地注意看着他。米卡的心里又掀起一阵愤激的波澜。

  “诸位,你们这时候正在那里笑我哩!”他突然打住了话头。

  “为什么您这样想?”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问。

  “为什么?就因为你们一句话也不相信我!我明白现在已经谈到了要害问题上:老头子现在躺在那里,脑袋被砸破了,可是我在悲剧般地描写了怎样想杀死他,怎样已经掏出了铜杵来以后,忽然又从窗前跑开了。……简直是传奇!简直是做诗!这样一个滑头家伙能凭空口白话相信他么?哈,哈!诸位,你们都是些喜欢嘲弄的人啊!”

  他在椅子上剧烈地转过身去,连椅子都嘎吱吱地响了。

  “您有没有注意到,”检察官忽然开口说,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米卡的激动情绪,“您从窗边跑开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厢房另一头的园门是不是开着?”

  “不,没有开。”“没开么?”

  “正相反,是闩着的,而且谁会去开这门呢?对了,那扇门,等一等!”他似乎忽然醒悟过来,几乎哆嗦了一下,“难道你们发现门开着么?”

  “开着。”

  “如果你们自己没开,那会是谁开的呢?”米卡忽然感到万分地惊奇。

  “门是开着的,杀死您的老太爷的凶手一定是从这扇门进去,在行凶之后仍旧从这扇门出来的。”检察官一字一句缓慢清晰地说。“我们看得很清楚。凶手显然是在屋内动手,并不是隔着窗子杀的,这个可以从我们所作的侦查中,从尸体的位置上,从一切情况里清清楚楚地看出来。这事是不会有任何疑问的。”

  米卡惊愕得什么似的。

  “可这是不可能的,诸位!”他嚷起来,简直完全被弄糊涂了。“我……我没有进去,……我可以肯定,确切地告诉你们,我在花园里,直到逃出花园为止的全部时间中,那扇门是关着的。我只是站在窗下,从窗里看见他,仅仅只是这样,只是这样。……一直到最后一分钟的情景我也记得的。即使不记得,也一样知道,因为暗号只有我和斯麦尔佳科夫两人知道,还有死者知道,不听见暗号他是不会给世上任何人开门的!”

  “暗号?什么暗号?”检察官带着贪婪的,差不多近于神经质的好奇心说,一下子把他那副冷静、威严的姿态全忘掉了。他问话时,显出一副提心吊胆的神气。他嗅到了一个他还不知道的重要事实,立即感到恐慌得要命,生怕米卡也许会不愿意完全说出来。

  “你们竟还不知道!”米卡对他挤了挤眼,露出嘲弄的、恶毒的微笑。“那么假如我不说出来你们怎么办?你们向谁去打听呢?知道暗号的只有死者、我和斯麦尔佳科夫,再没有别人,还有上天知道,可它决不会告诉你们。而这件小事是极有意思的,谁知道在这基础上可以构筑出什么样的鬼玩艺来呀!哈,哈!你们放心吧,诸位,我会说出来的。你们的脑子里尽是些蠢念头。你们不知道在同谁打交道!你们面前的这个被告是会自己指控自己,自己做出不利于自己的供词的!是的,因为我是捍卫荣誉的骑士,而你们不是!”

  检察官默默容忍着这些带刺的话,只是焦急得发抖地一心想要知道新的事实。米卡把有关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替斯麦尔佳科夫设计的暗号的一切事实,都详尽明确地告诉了他们,讲了每一种敲窗的含意,甚至还在桌上敲出这几种暗号给他们听。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问他,在他敲老人的窗子的时候,是不是敲的正是“格鲁申卡来了”那个暗号,他明确地回答他正是敲的这个暗号。

  “现在你们可以在这上面建造高塔了吧!”米卡收住了话头,又带着轻蔑的神气转过去背着他们。

  “知道这些暗号的的确只有您的去世的老太爷、您和仆人斯麦尔佳科夫么?再没有别人了么?”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又问了一次。

  “是的,仆人斯麦尔佳科夫,还有天。把关于天的话也记录下来;记录下来不会是多此一举。连你们自己也会需要上帝的。”

  自然记录了下来。但在记录的时候,检察官好象完全是偶然想到了一个新念头似的,突然说道:

  “既然斯麦尔佳科夫知道这些暗号,而您又根本否认在您的老太爷被害这件事上的一切指控,那么会不会是他敲出了约定的暗号,使您的老太爷给他开门,然后就……干下了这桩罪行?”

  米卡用嘲笑而同时又极为憎恨的眼光,深沉地盯着他看。他一声不响地盯了很长时间,检察官的眼睛不由得眨了一眨。

  “又捉住了狐狸!”米卡终于说,“踩住了这混账东西的尾巴!哈,哈!我看透您的想法,检察官!您一定以为我马上就要跳起来,抓住您对我暗示的话,扯开嗓子大喊起来:‘哎呀,准是斯麦尔佳科夫,他就是凶手!’您承认您就是这样想的吧,您承认了,我才继续说下去。”

  但是检察官并没有承认。他默不作声,仍旧等待着。

  “您弄错了,我不会大喊大叫地指控斯麦尔佳科夫的!”米卡说。

  “甚至一点也不怀疑他?”

  “您怀疑他么?”

  “也怀疑他。”

  米卡垂下眼睛望着地板。

  “开玩笑归开玩笑,”他开始阴郁地说,“告诉你们吧:从一开始,差不多还在我刚从帘子后面跑出来的时候,我就有过这个念头:‘是斯麦尔佳科夫!’,等我坐在这张桌旁,大声嚷着说我没有犯杀人罪的时候,我心里也一直在想‘是斯麦尔佳科夫!’,他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脑子。刚刚也忽然又想到了:‘斯麦尔佳科夫’,但是只有一秒钟的工夫,就立刻想道:‘不,这不是斯麦尔佳科夫!’这不象是他干的事情,诸位!”

  “那么,您还怀疑另外的什么人么?”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谨慎地问。

  “不知道是谁,是什么人,是上天的手,还是撒旦的手,但是……这不是斯麦尔佳科夫!”米卡坚决地说。

  “但您为什么这样坚决断然地肯定不是他呢?”

  “根据我的确信。根据印象。因为斯麦尔佳科夫这人生性下贱,而且是个胆小鬼。还不单是胆小鬼,而是长着两只脚的世上全部懦怯性的总代表。他是母鸡生的。他同我说话的时候,每次总打哆嗦,怕我要杀死他,其实我连手都不曾动一动。他对我下跪,哭泣,他的的确确就吻我脚上的靴子,求我‘不要吓唬他’。你们听:‘不要吓唬他’——这简直是什么话呀?我甚至还赏他钱。他是一只有病的小鸡,害着羊癫病,脑子里不健全,八岁小孩都可以揍他一顿。这还说得上有什么性格么?诸位,这不是斯麦尔佳科夫干的。何况他也不爱钱,从来不肯收我的赏赐。……再说他干吗要杀死老头子?要知道他可能是他的儿子,他的私生子哩,你们知道吧?”

  “我们听到过这个传说。但是您不也是您父亲的儿子么,可您自己还对大家说过,您想杀死他哩。”

  “这是朝人家菜园里扔石头!而且是一块卑鄙龌龊的石头!我不怕!唉,诸位,你们当面对我说这样的话未免太卑鄙了!所以说卑鄙,是因为那是我自己对你们说出来的:我不但想杀,而且也真有可能杀了他,我还自己给自己安上罪名,说我差点儿把他杀死了!但我到底并没有杀死他,我的护身天使救了我,——可是对于这一层你们却毫不考虑。……所以你们是卑鄙的,卑鄙的!因为我并没有杀,没有杀,没有杀!检察官,您听着:我没有杀!”

  他说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在整个审讯过程中,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那么他对你们又是怎么说的呢,诸位,那个斯麦尔佳科夫?”他沉默了一会以后,忽然说,“我能问你们这个问题么?”

  “您可以向我们询问一切问题,”检察官用冷淡严肃的态度回答,“一切有关本案事实的问题,至于我们,容我再说一遍,甚至有责任答复您的每一个问题。我们发现您所问的仆人斯麦尔佳科夫躺在床上,失去知觉,正在发着极厉害的羊癫疯,也许已是接连第十次发作。跟我们一块去的医生检查他以后,甚至对我们说他也许活不到早晨。”

  “这样说来,是魔鬼杀死了父亲!”米卡忽然脱口说出了这句话,似乎直到此刻还一直在自忖着:“究竟是不是斯麦尔佳科夫呢?”

  “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决定说,“现在请您再继续您的口供好么?”

  米卡请求休息一会。他们很客气地允许了他。休息以后,他又继续说下去。但是他显然感到很痛苦。他已经饱受了折磨、屈辱和精神上的打击。而检察官现在又好象故意似的,老是纠缠一些“琐碎事”来惹他生气。米卡刚说到他怎样骑在围墙上头,用铜杵打抓住他的左腿的格里戈里的头,接着又连忙跳下来去看被打倒的人,检察官立刻止住他,请他更详细点说说,他是怎样骑在围墙上的。米卡感到很奇怪。

  “就这样坐着,骑着,一只脚在里面,另一只脚在外面。……”

  “铜杵呢?”

  “铜杵在手里。”

  “不在口袋里么?这一点您记得很清楚么?好吧,那么您抡胳膊的时候用力很猛么?”

  “大概很猛。您这是什么意思?”

  “能不能请您就象那时骑在墙上那样地骑在椅子上,而且为了弄清真象,请您给我们当面表演一下,您的胳臂是怎样,朝哪里抡的,往哪个方向?”

  “您这不是拿我开心么?”米卡问,傲慢地望着审讯者,但对方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米卡猛地转过身子,跨在椅子上,抡了一下手臂。

  “就是这样打的!就是这样杀死的!您还要什么?”

  “谢谢您。现在请您费神说明一下:您究竟为什么跳下来,抱着什么目的,有什么用意?”

  “见鬼,……跳下来看被打倒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这可是在十分惊惶、正想逃走的时候啊?”

  “是的,是在十分惊惶、正想逃走的时候。”

  “您想救护他么?”

  “什么救护……是的,也许是想救护,我记不清了。”

  “当时就头脑不清么?那就是说,甚至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么?”

  “不,完全不是茫然状态,全都记得的,连一丝一毫的细节都记得。我跳下去看了一看,就用手帕擦他的血。”

  “我们看见了您的手帕。您希望让被您打倒的人活过来么?”

  “不知道希望不希望,只是想弄明白他活着没有。”

  “哦,只是想弄明白?结果怎么样呢?”

  “我不是医生,不能断定。我逃走了,我以为已经把他打死了,但是他竟醒了过来。”

  “好极了。”检察官最后说。“谢谢您。我就需要知道这一些。费心再继续下去吧。”

  可惜,米卡竟没有想到说出来,虽然他是完全记得的,他的跳下去是出于怜悯心,当他站在被害者跟前时,甚至还说过几句伤心的话:“老头子恰巧碰上了,有什么办法,只好让他躺着吧。”检察官却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个人“在这时候,这样惊惶地”跳下来,只是为了想确切地弄明白:他的犯罪的唯一的证人还活着没有?照这样说来,这个人甚至在这种时候竟还有这样的魄力、果断、冷静和精细的心思啊,……等等,等等。检察官很满意:“用‘琐碎事’把这病态的人惹上火来,他果然就说漏了嘴。”

  米卡痛苦地继续说下去。但这次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又马上打断了他:

  “您的手上染满了血,以后发现脸上也有,怎么能跑去找费多霞·玛尔科芙娜呢?”

  “可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我身上有血呀!”米卡回答。

  “这也是可能的,常有这样的情形。”检察官对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使了个眼色。

  “真是没有注意,您这话说得很对,检察官。”米卡也突然表示起赞许来。但以下接着说到米卡突然决定“自己让路”和“让幸运的人从自己身旁走过去”的这段经过时,他已经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再象刚才那样吐露自己的真心,讲他“心灵上的女王”了。他对这些冷漠无情,“象臭虫般叮着他不放”的人感到讨厌。因此对他们反复提出的疑问,他只是用这样几句简单而干脆的话来回复:

  “我就是决定自杀嘛。还继续活下去干吗?这是自然而然地提出来的问题。她的以前的那位无可争辩的旧情人来了,他曾经错待过她,但是五年以后又带着爱情跑了来,准备以正式结婚来补偿过错。我就明白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完了。……而背后又有耻辱在威胁着我,再加上这个血,格里戈里的血。……再活下去干吗?于是跑去赎出抵押的手枪,装上子弹,预备到黎明就把它打进自己的脑袋。……”

  “而夜里痛饮一番?”

  “夜里痛饮一番。唉,真见鬼,诸位,快些问完吧。我确实打算自杀,就在这村子后面不远的地方,准备在早晨五点钟了结我自己,口袋里已藏好了一张纸条,是在彼尔霍金那里装手枪的时候写的。这张纸条就在这里,你们念一下吧。我的话不是专为骗你们而编的!”他突然轻蔑地补充了一句。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来,朝着他们往桌子上一扔;预审官们好奇地读了一遍,照例把它归了卷。

  “您甚至在走进彼尔霍金先生家里去的时候,还不想把手洗洗干净么?这么说,您并不怕嫌疑?”

  “什么嫌疑?有没有嫌疑还不是一样,我反正准备上这儿来,五点钟就自杀,你们什么也来不及干了。如果不是出了父亲的案子,你们一定还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上这里来的。唉,这是魔鬼干的,魔鬼杀死了父亲,你们也一定是靠了魔鬼才那么快就知道的!你们怎么这样快就赶了来?真奇怪,真想不到!”

  “彼尔霍金先生告诉我们,您到他家里去的时候,手里攥着……在沾满血的手里攥着……您那些钱,……许多钱,……一大叠一百卢布的钞票,侍候他的那个小男仆也看见的!”

  “是的,诸位,记得是这样的。”

  “现在碰到了一个小问题。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特别温和地开始说,“您从哪里忽然弄到这许多钱?从案情看,甚至按时间计算,您中间并没有回家去过呀!”

  检察官对于这样直率地提出这个问题,略为皱了皱眉头,但是并没有打断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的话。

  “对,没有回家。”米卡回答,显然很镇静,但眼睛却盯着地上。

  “既然这样,容我再重问一句,”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继续说,好象在小心套出对方的话来,“您从哪里一下子竟弄到这样大的数目?因为根据您自己承认的话,您在那天五点钟的时候还……”

  “还为了缺十个卢布,向彼尔霍金抵押了手枪,以后又想向霍赫拉柯娃借三千卢布,她没有给,以及如此等等的废话。”米卡不客气地打断他说。“不错,诸位,我缺少钱,但是忽然又有了几千卢布,是不是?跟你们说,诸位,你们两人现在正在提心吊胆:万一不肯说从哪里来的,可怎么办呢?恰恰如此:我不肯说,诸位,你们猜对了,你们没法知道的。”米卡忽然用异常坚决的口气一字一句地说。

  预审官们沉默了一会。

  “您该明白,卡拉马佐夫先生,这是我们必须知道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温和地轻声说。

  “我明白,但尽管这样还是不说。”

  检察官又插嘴了,他再度提醒说,被审讯的人如果认为这样对自己最有利,自然也可以不回答提出的问题,但是嫌疑犯将因为沉默使自己蒙受极大的损害,特别是因为问题这么重要。……

  “怎么长怎么短,怎么长怎么短!够了,我已经听见过这类告诫了!”米卡又打断他说。“我自己也明白案情重大,这又是极要害的情节,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说。”

  “这对我们有什么关系?这又不是我们的事,这是您的事,您会自己害了自己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有点沉不住气地说。

  “诸位,你们瞧,玩笑归玩笑,”米卡抬起目光直望着他们两人,“我一开始就预感到,我们在这个关节上会顶牛的。但是方才我刚开始提出供词的时候,一切还在遥远的雾里,一切都还模糊不清,我甚至还脑筋简单到一开头先提议‘相互间的信任’。现在我看出根本不会有这种信任,因为我们迟早要碰到这堵该死的墙的!现在果然碰到了!不成,算了吧!但是我并不责备你们,你们自然也不能只凭我的话就相信我,我很理解这一点!”

  他阴郁地不作声了。

  “您能不能一方面丝毫不违背您对主要情节保持沉默的决心,一方面仍多少给我们一点点暗示:究竟是什么强烈的动机,竟使您在供到与您本身有极大利害关系的一个问题上,竟坚决不肯讲?”

  米卡忧郁而似乎有点沉思地笑了一笑。

  “我比你们所想的要善良得多,诸位,我可以告诉你们为什么,可以给你们这个暗示,虽然你们并不值得我这样做。诸位,我所以不肯讲,是因为这是我的耻辱。在‘钱从哪里弄来的’这个问题的答案里,包含着一个对我来说极大的耻辱,甚至即使我果真做了这杀父谋财的事,也不能和这个耻辱相比。这就是我不能说的原因。我是因为耻辱而不能说的。诸位,你们也想把这话记录下来么?”

  “是的,我们要记录下来。”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嘟囔说。

  “你们不应该记录关于‘耻辱’的话。我本可以不供的,只是出于好心才对你们供了出来,可以说是给你们的赠礼,可是你们立刻就抓住了。唉,你们写吧,你们随便写吧,”他轻蔑而厌恶地说,“我不怕你们,而且……对你们感到自豪。”

  “您能说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吗?”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低声说。

  检察官皱紧了眉头。

  “不,不,c′estfini①,你们不必瞎费劲了。不值得弄脏了自己的手。就这样我也已经为了你们弄脏了自己的手了。你们不配,你们也好,别的任何人也好都不配。……够了,诸位,我不再说下去了。”

  ——

  注:①法语:到此为止。

  ——

  这些话说得十分决绝。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不再坚持,但是从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的眼神里一下子看出他还没有失去希望。

  “至少能不能请您说明一下!您手里拿着那笔钱走进彼尔霍金先生家里的时候,数目有多大?是多少卢布?”

  “这我也不能说。”

  “您好象对彼尔霍金声明过您那是三千卢布,是从霍赫拉柯娃太太那里拿到的?”

  “也许声明过。够了,诸位,我不会告诉你们是多少。”

  “既然这样,就请您讲一下,您是怎样到这里来的?来到以后做了些什么?”

  “哦,这个你们可以问这里所有的人。但是我也可以说一说。”

  他讲了起来,但是我们不再复述他的话了。他讲得很枯燥,很简单。关于他爱情方面的欢欣心情根本就没有讲。却说到因为“发生了新的事实”,他自杀的念头打消了。他在供述中并没有说出理由,并没讲详情细节。预审官们这回也不大去烦扰他。显然,他们也认为现在主要的关键不在这上面。

  “这一切我们会加以查核。在讯问证人的时候都还要再提到,那时候您当然也会在场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结束这段审讯时这样说。“现在我对您有一个要求,把您身上所有的东西,主要是您现在还剩下的钱,全都取出来,放在桌子上。”

  “钱么,诸位?好的,我明白必须这样。我甚至奇怪,你们早怎么没有注意这点。当然,我一直当众坐在这里,也跑不了。好吧,这是我的钱,请数一数,拿去吧,大概全在这里了。”

  他把口袋里的钱全都掏了出来,连背心口袋里的两个二十戈比的钱币也取了出来。数了数,一共八百三十六卢布四十戈比。

  “就是这么些么?”预审推事问。

  “就是这些。”

  “您刚才供述的时候说,在波洛特尼科夫的小铺里留下了三百卢布。给了彼尔霍金十个卢布,马车夫二十个卢布,在这里输了二百,还有……”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把全部数目核了一遍。米卡很乐意地帮他计算。每个戈比都记了起来,加在账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草草总结了一下。

  “加上这八百,您最初大约有一千五,是不是?”

  “大概是的。”米卡干巴巴地回答说。

  “为什么大家都说还要多得多呢?”

  “让他们说去好了。”

  “您自己也说过。”

  “我自己也说过。”

  “这问题我们还可以根据其他尚未查问过的人的旁证来加以核对。您不必担心您的钱。这些钱将会保存在适当的地方,等结束了整个……目前发生的事……以后,如果发现,或者说证明您毫无疑问对这些钱有充分权利的话,就会如数发还给您。嗯,现在呢……”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忽然站起来,断然地向米卡宣告,他“不得已必须”对他进行一次一丝不苟的详细检查,“既包括您的衣服,也包括其它一切……”。

  “好吧,诸位,我可以把所有的口袋都翻过来,假使你们愿意。”

  他真的开始翻口袋。

  “甚至还必须脱下衣服。”

  “怎么?脱衣服么?见鬼!就这样搜查好不好?不能这样么?”

  “无论如何不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必须脱下衣服。”

  “随你们便吧,”米卡带着阴郁的神情服从了,“不过请不要在这里,到帘子后面去。谁来检查?”

  “自然在帘子后面。”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点头表示同意。他那张小小的脸甚至露出特别庄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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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节 检察官捉住了米卡

  这是米卡完全意料不到,万分惊异的事。他以前,即使在一分钟以前也决想不到竟有人敢这样对付他,这样对付米卡·卡拉马佐夫!最坏的是这里面有一种使他感到屈辱,而他们却可以“趾高气扬,看不起他”的意味。脱去上衣还没有什么,但是竟请他还要继续脱。而且并不是请他,实际上是命令他;这一点他很明白。出于骄傲和轻蔑的心情,他完全服从,一句话也不说。走进帘子后面来的除掉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以外还有检察官,同时还有几个乡下人在场,“自然是为了实力警戒,”米卡心想,“也许还为了别的什么。”

  “怎么样,难道连衬衫也要脱么?”他没好气地问,但是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没有回答他:他和检察官两人正专心检查上衣、裤子、背心和制帽,显然他们两人对于这次的检查非常感兴趣:“完全不讲礼貌,”米卡心里这样想,“甚至连最起码的礼貌也不顾了。”

  “我再一次问你们:衬衫究竟要不要脱?”他更加恼火和不客气地说。

  “您不要急,我们会通知您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回答说,甚至带点命令式口气。至少米卡觉得是这样。

  这当儿检察官和预审推事两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小声商量。上衣上面,特别是在左后背的衣裾上,发现了一大片血迹,又干又硬,还没有怎么揉皱变软。裤子上也有。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当着见证人在场,还亲自用手指头在领子上,袖口上,上衣和裤子的所有接缝上摸索起来,显然在寻找什么,——自然是钱。最坏的是他们对米卡并不隐瞒自己的怀疑,疑心他也许把钱缝在衣裳里面了。“这简直是对待贼,不是对待一位军官。”他暗自嘟囔说。他们还当着他的面互相交换看法,坦率得出奇。例如,也在帘子后面忙忙碌碌献殷勤的书记提醒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注意那顶已经摸过了的制帽:“您记得那个文书格里坚科吧,”书记说,“夏天去领全体人员的薪俸,回来以后说喝醉了酒遗失了,——后来在哪里发现的呢?就在帽边的这类缝脚里,把一百卢布的钞票卷成细圆筒,缝在帽边里。”格里坚科的事检察官和预审推事都记得很清楚,所以就把米卡的帽子也留下来,决定以后连同全部衣裳都要认真地再检查一下。

  “请问,”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看见米卡衬衫右手向里卷起的袖口全都染上了血,忽然喊了出来,“请问:这是什么,血么?”

  “血。”米卡干脆地回答。

  “可这是什么血呀?……为什么又把袖子卷在里面?”

  米卡说他在张罗格里戈里的时候玷污了袖口,后来在彼尔霍金家中洗手的时候就把它卷进里面去了。

  “您的衬衫也不能不留下,这是很重要的……物证。”米卡听着脸胀得通红,气极了。

  “那叫我怎么,光着身子么?”他喊道。

  “您别着急,……我们会想法子解决的,现在劳驾脱下袜子来。”

  “你们这不是开玩笑么?难道真的必须这样?”米卡的眼里冒出火来。

  “我们没有心思开玩笑。”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严厉地反驳说。

  “好吧,既然是必需,……那我……”米卡嘟囔说,就坐在床上脱起袜子来。他感到难堪得厉害:大家都穿着衣服,只有他一个人光着身子,而且奇怪的是,他一脱了衣服,就仿佛自己也觉得在他们面前是有罪的,更坏是他几乎自己也承认自己真的忽然变得比他们大家都卑下,现在他们已经完全有权瞧不起他了。“大家都脱光了衣裳,并不害羞,一个人脱光了让大家瞧着,——那可真是耻辱!”他的脑子里反复闪过这个念头。“就好象在梦中似的,我在梦中有时梦见过自己遭到这类的耻辱。”但尤其对于脱袜子他简直感到十分苦恼:他的袜子很不干净,贴身内衣也是的,而现在大家全都看见了。尤其是他自己不喜欢自己的脚,不知为什么,总认为他的两个大脚趾太难看,而右脚上那个不知怎么向下弯的又粗又扁的大指甲更特别难看,可是他们现在全都看见了。由于忍不住的羞惭,他突然变得更加粗暴了,甚至是故意显得粗暴。他自动扯下了身上的衬衫。

  “要不要再在什么地方搜一下,如果你们不害臊的话?”

  “不,暂时不必。”

  “怎么,就让我这样光着身子?”他气狠狠地说。

  “是的,暂时只好这样。……暂时劳驾先坐下,可以从床上取一床被裹一裹,我……我马上都安排好。”

  所有的东西全给见证们看过,写下了检查记录,最后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走了出去,衣服也由别人拿着跟了出去。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也出去了。只留下几个乡下人和米卡在一起,默默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米卡觉得冷,用被子里住了身子。他的光脚露在外面,他怎么也没法用被子盖住。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不知为什么许久不回来,“等得使人心烦。”“他简直把我当一只小狗看待,”米卡咬牙切齿地说。“那个讨厌的检察官也走了,一定由于看不下去才走的,他看到光身的人感到难受了。”米卡一直还认为,他的衣服拿到什么地方检查过以后,一会儿就会送回来的。但使他生气已极的是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忽然回来了,带来了完全另一套衣服,由一个乡下人跟在他后面拿着。

  “这是给您的衣服。”他轻松地说,显然很满意自己事情办得很顺利。“这是卡尔干诺夫先生为这次有意思的事件自愿提供的,还给了您一件干净衬衫,这些正巧在他的皮箱里都带着。贴身内衣和袜子您仍旧可以穿自己的。”

  米卡几乎气炸了:

  “我不要穿别人的衣服!”他恶狠狠地嚷道,“把我的拿来!”

  “办不到。”

  “把我的拿来。滚卡尔干诺夫的蛋!连他的衣服带他自己都一块儿滚蛋吧!”

  大家劝了他好一会。好不容易才让他安静下来。他们告诉他,他的衣裳因为沾满了血迹,必须“收作物证”,现在他们“甚至没有权利”还让他穿这些衣服,……“因为还不知道这案将来究竟如何结局”。最后米卡总算有点明白过来。他阴沉地闭口不响了,开始匆忙地穿上衣服。只是在穿的过程中他又说这套衣服比他的那套阔绰,他不愿“占人家的便宜”。而且“瘦得不象话,是不是让我穿好了,扮一个丑角……供你们取乐?”

  他们又竭力对他说,他在这一点上也有点夸大了,卡尔干诺夫先生虽然身材比他高,却也只高一点点,只有裤子长些。不过实际上上衣的肩头确实是太窄了。

  “见鬼,扣钮子都费劲。”米卡重又嘟囔起来。“劳驾,立刻请你们对卡尔干诺夫先生转达,不是我向他借衣服穿,是人家要把我打扮成丑角模样的。”

  “他很理解,而且很惋惜,……并不是惋惜他的衣裳,而是特别对这件事情感到惋惜。……”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刚开始喃喃地说。

  “谁管他惋惜不惋惜!现在上哪儿去?还是老坐在这里?”他们又请他到“那间屋子”里去。米卡走了出来,气忿忿地紧绷着脸,尽量谁也不看。他穿了别人的衣裳,感到十分丢脸,甚至在那些乡下人和特里丰·鲍里索维奇面前也是如此,后者不知为什么突然在门口露了露面,又马上不见了:“来看看我化了装的模样的。”米卡想。他仍在原来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有一种荒诞的恶梦般的感觉,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神志不清。

  “唔,现在准备再怎么样,该用鞭子抽我了吧,别的招都已经使尽了!”他咬着牙狠狠地对检察官说,对于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他简直不愿意朝他转过身去,似乎连和他说话都感到不屑。“他把我的袜子检查得也太细致了,这混蛋还吩咐人把它翻过来,他这是故意让大家看看我的内衣有多么脏!”

  “现在该开始讯问证人了。”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说,好象是在回答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问题。

  “是的。”检察官沉思地说,似乎也在那里思索什么事情。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们为您的利益着想,能做的都做了。”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继续说。“但是既然您完全拒绝对我们说明您身边那笔钱的来源,现在我们就……”

  “您的戒指是用什么镶的?”米卡忽然打岔说,似乎刚从沉思中醒过来,手指指着戴在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右手的三个大戒指中的一个。

  “戒指么?”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惊讶地反问。

  “就是那个……中指上的,有花纹的,那是什么宝石?”米卡似乎有点发脾气的样子坚持地问,好象一个固执的孩子。

  “那是茶晶,”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微笑着说。“要不要看看,我摘下来……”

  “不, 不, 不用摘!”米卡暴躁地说,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恨起自己来了。“您不必摘,不必,……见鬼,……诸位,你们侮辱了我的灵魂!难道你们以为如果我真的杀了父亲,竟会瞒住你们,装假,撒谎,躲藏么?不,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不是这样的人,他受不住这个,假使我有罪,我敢赌咒,我不会象起初打算的那样等到你们来临和太阳出山,我会不等黎明早就自杀的!我现在清楚地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办。我在这该死的一夜里知道了简直活二十年都学不到的事情!……如果我真是个杀父的逆子,今夜,此刻,我跟你们在一起时,难道还会是这副样子,还会这样说话,这样行动,这样看着你们和世界么。即使是不经意地杀害了格里戈里,也使我整夜不得安宁,——并不是因为恐惧,并不是仅仅因为惧怕你们的刑罚!是害怕耻辱!难道你们还要想叫我对象你们这样好嘲弄人的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相信,鼠目寸光,只爱嘲弄人的人,更进一步坦白讲出我的新的卑贱行为,新的可耻的事么?即使这能挽救我免受你们的判罪也不行。我宁肯去服苦役!杀死我的父亲,偷他的钱的是那个开了父亲的房门,并且从这门里走进去的人。这人是谁,我也正苦思苦想,捉摸不透,但决不是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你们记住这一点吧,——这就是我所能对你们说的一切。够了,别再纠缠了,……随你们判流放也好,处死刑也好,但求不要再惹我生气。我不再说话了。你们叫你们的证人进来好了!”

  米卡说了这样一段突如其来的独白,好象下决心从此再不开口。检察官一直观察着他,等他说完以后,突然十分冷淡而平静地仿佛用极其平常的口气说:

  “说起您刚才提到的那扇敞开的门的事情,我们现在倒正好可以告诉您一段十分有意思,而且对于您,对于我们都极重要的证词,是那个被您所伤害的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所作的。他醒了过来,经我们盘问,明白而且坚持地说,他当时走到台阶上,听见花园里有什么声音,决定从已经敞开着的园门里走进园内,他刚一进去,还没有看见您在黑暗中快步跑开以前,——据您自己对我们说,是在窗里看见了您的父亲以后从敞开的窗前跑开的,——当时他,格里戈里,朝左右望了望,除了确实望见窗子开着以外,同时还在离开自己近得多的地方,望见那扇门也开着,但是这扇门据您所说在您留在园内的全部时间一直是关着的。我不瞒您说,瓦西里耶维奇坚决地断定,证明您一定是从门里跑出来的,虽然并没有亲眼看见您怎么跑出来,刚一看到您的时候您已经离他较远,在花园中间,朝围墙方面跑去。”

  米卡还在他刚说了一半的时候,就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胡说!”他这时忽然疯狂地喊道,“睁着眼瞎说!他不会看见开着的门,因为当时是关着的。……他说谎!……”

  “我应该对您再说一遍,他的供词是坚决的。他毫不动摇。他坚决地这样认为。我们反复问了他好几次。”

  “我的确问过他好几遍!”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热心地证实。

  “不对,不对!这不是对我的诬陷,就是疯人的幻觉,”米卡继续嚷道,“这完全是流血受伤以后神志不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生了幻觉,……所以他才说胡话。”

  “是的,但是他注意到洞开的门,不是在受伤醒过来的时候,而是在这以前他刚从厢房走进花园的时候。”

  “不对,不对,这是不会有的!这是他因为恨我,诬陷我的。……他不可能看见。……我并没有从门里跑出来。”米卡气喘吁吁地说。

  检察官转身向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郑重其事地说:

  “您拿出来。”

  “这东西您认识么?”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忽然拿出一个厚纸的大公文信封放在桌子上,——信封上面还看得出三个遗留着的火漆印。信封是空的,一边已被撕破。米卡瞪大眼睛注视着它。

  “这是……这一定是父亲的信封,”他喃喃地说,“里面装有三千卢布的那个信封,……假使上面有字,让我瞧瞧:‘我的小鸡’……这儿还有:三千卢布,”他叫道,“三千,你们瞧见没有?”

  “自然看见的,但是我们已经找不到里面的钞票,它是空的,丢在屏风后面床旁地板上。”

  米卡呆立了几秒钟,象挨了一闷棍似的。

  “诸位,这是斯麦尔佳科夫!”他忽然拼命喊了起来,“这是他杀死的,他抢的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老人的信封藏在什么地方。这是他,现在全明白了!”米卡简直喘不过气来了。

  “但您不是也知道信封的事,并且也知道它在枕头底下么?”

  “我从来也不知道,而且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它,现在才第一次看见,以前只不过听斯麦尔佳科夫说过。……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老头子把它藏在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米卡简直气都喘不过来了。

  “不过您刚才自己供述,信封放在去世的父亲的枕头底下。您确实说了在枕头底下,那么说,您是知道放在哪儿的。”

  “我们就是这样记录下来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证实说。

  “胡说,简直瞎扯!我根本不知道在枕头底下。而且也许根本就不在枕头底下。……我是随口说在枕头底下的。……斯麦尔佳科夫说什么?你们问过他么,他说放在哪里?斯麦尔佳科夫怎么说?这是主要的。……我刚才是故意给自己硬编的。……我没加考虑就对你们随口瞎说信封在枕头底下,可你们现在竟……你们知道,有时话到了嘴边,就随口说了出来。斯麦尔佳科夫一个人知道,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没有别人!……他甚至对我也没有说过放在哪里!是他,是他!一定是他杀死的,我现在心里雪亮。”米卡越来越疯狂地叫嚷,不连贯地反复说着,越来越火,越来越愤激。“你们应该明白,赶快逮捕他,赶快。……就在我逃走以后,格里戈里昏迷地躺着的时候,他杀死的,现在这很明白了。……他敲出了暗号,父亲给他开了门。……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暗号,没有暗号父亲是不肯开门的。……”

  “但是您又忘记了一个事实,”检察官仍旧用审慎的口气说,但却似乎显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如果当您在那儿,当您在花园里的时候,门就已经开了,那就根本用不着敲暗号了……”

  “门呀,门呀,”米卡喃喃地说,不声不响地盯着检察官,然后又无可奈何地倒在椅子上。大家沉默了。

  “是的,门!……那真是恶梦!上帝在跟我作对!”他茫然地两眼向前面直视着说。

  “所以您瞧,”检察官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您自己想一想吧,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一方面是那一段说您从开着的门里跑出来的供词弄得您和我们都很难办;另一方面,您对于您手头忽然出现的钱,又是那样令人难解地、顽固到近乎冷酷地拒绝说出来源,同时您自己也供称,在这笔款子出现前三个钟头,您还只为了拿到十个卢布而抵押了您的手枪!在这样的情况下,请您自己想一想:我们能相信什么,怎么能拿得定主意?因此不要责备我们,说我们‘冷漠,玩世不恭,好嘲笑人’,不相信您高尚的心灵冲动。……您设身处地替我们想想……”

  米卡心情紊乱得无法形容,他的脸都发白了。

  “好的!”他忽然说,“我可以对你们说出我的秘密,说出从哪里弄来的钱!……把我的耻辱暴露出来,以便将来不致责备你们和责备我自己。……”

  “您应该相信,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用一种近于欣喜感动的声音附和说,“您在现在所作的一切诚恳坦白的招供,将来都可能会对您以后的命运产生无比有利的影响,不但对您,甚至对……”

  但是检察官在桌子底下轻轻捅了他一下,他赶紧收住了。实际上,米卡也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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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节 米卡的重大秘密

  别人对他发出嘘声

  “诸位,”他还是那样心慌意乱地开始说,“这些钱,……我愿意全说出来,……这些钱是我的。”

  检察官和预审推事的脸都拉长了,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这句话。

  “怎么是您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结结巴巴地说,“既然您自己承认,在下午五点钟的时候……”

  “嗳,管它那天五点钟怎么样,我自己承认的又怎么样,现在事情不在这上面!这些钱是我的,是我的,我偷来的,……应该说,不是我的,是偷来的,我偷来的,一共一千五百卢布,放在我身边,一直就在我身边。……”

  “可您究竟从哪儿取来的呢?”

  “从脖颈上面取来的,诸位,从脖颈上,就从我的脖颈上面……这些钱就在我身上,脖颈上,用破布包着缝好,挂在脖颈上面,已经很长时间了,从我带着羞愧和耻辱把这钱挂在脖子上,已有一个月了!”

  “但是您是从谁那里……挪用的呢?”

  “您是想说‘偷来的’么?现在把话直说出来好了。是的,我认为等于偷来的,如果您愿意,也确实可以说是‘挪用’的。但是照我看还是偷来的。昨天晚上算是完全偷到了。”

  “昨天晚上么?但是您刚才说您是一个月以前……拿到的!”

  “是的,但不是从父亲那里,不是从父亲那里,你们别着急,不是从父亲那里,却是从她那里偷来的。让我说出来,不要打断我的话。这是很难堪的。是这样:一个月以前,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维尔霍夫采娃,我以前的未婚妻,叫我去……你们知道她么?”

  “当然知道啦。”

  “我知道你们是知道的。那是极正直的人,正直人中最正直的人,但是早就恨我,早就恨,早就恨了,……而且恨得对,恨得有理!”

  “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恨你么?”预审推事惊讶地反问。检察官也瞪大眼睛望着他。

  “哦,不要随便提她的名字了!我说出她来,真是该死。是的,我看出她恨我。……早就恨,从最初一次起,从那天在我的寓所里……但是够了,够了,你们对这一点甚至都不配知道,这根本不用去说它。……要说的是她在一个月以前叫我去,交给我三千卢布,叫我汇到莫斯科,给她的姐姐和另一位女亲戚仿佛她自己不能汇似的!)而我……那时正是我一生中命中注定的时刻,正当我……一句话,当时我刚爱上了另一个,就是她,现在的那个,此刻你们正让她坐在楼下的格鲁申卡。……我当时把她带到莫克洛叶来,喝了两天的酒,花去这该死的三千卢布里的一半,就是一千五,而把其余的一半留在自己身边。就是我留下来的那个一千五,我一直带在自己的脖子上,当作护身香囊,昨天才拆开来,拿来喝酒行乐。剩下的八百卢布现在就在您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的手里,是昨天的一千五百卢布中剩下的。”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一个月以前您在这里喝酒行乐就花去了三千,而不是一千五,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么?”

  “谁知道这个?谁点过?我让谁点过?”

  “对不起,您自己对大家说,当时您花去了整整三千。”

  “不错,是说过,对全城的人都说过,全城的人也都这样说,大家都这样认为,这里莫克洛叶的人也都以为花了三千。但尽管这样我花的却不是三千,而是一千五,其余的一千五缝在护身香囊里!就是这么回事,诸位,昨天的钱就是从这里来的。……”

  “这真是奇了。……”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嘟囔说。

  “请问,”检察官终于说,“您从前有没有对谁说起过这件事?……就是一个月以前把一千五百卢布留在自己身边的事?”

  “对谁也没有说。”

  “这真奇怪。难道真的对任何人也没有说么?”

  “对任何人也没有说。对谁,对任何人也没有说。”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守口如瓶?有什么动机使您做得这样秘密!我来说得确切些:您到底对我们宣布了您的秘密,照您的说法,十分‘可耻’的秘密,虽然实际上,——自然只是相对来说,——这个行为,挪用,而且无疑地只是临时挪用别人的三千卢布这个行为,至少照我看来只是一种十分轻浮的行为,并不算多么可耻,而且也还应该考虑到您的性格如此。……至多可以说它是极失面子的行为,这我承认,但是失面子总还不是耻辱……我的原意是说关于您挥霍了维尔霍夫采娃小姐的三千卢布,最近一个月来有许多人不用您自己承认也猜到了,我自己就曾听到过这个传说……比如,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也听到的。……所以说到底,这已经不是传说,而是全城闲谈的话柄。而且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也有迹象可以证明您自己就曾对人承认过,这钱是维尔霍夫采娃小姐的。……所以使我十分奇怪的是您至今,那就是直到此刻,竟把您自己说是留下一千五百卢布来的事情弄得这样异乎寻常地秘密,甚至使这秘密简直带有一种恐怖的意味。……实在不可思议,坦白这样的秘密竟会使您这样痛苦,……因为您刚才甚至喊着宁愿被流放,也不愿坦白它。……”

  检察官住口不说了。他发了火。他没有掩饰他的恼怒,甚至忿恨,把积在心里的气全发泄了出来,甚至都不再顾到修辞,说得既不连贯,又有点乱。

  “耻辱不在于一千五百卢布本身,而在于我从三千卢布中留下了这笔钱。”米卡坚决地说。

  “那又有什么?”检察官恼火地苦笑说。“既然您这样失面子地,或者象您所说的那样,可耻地拿了那三千卢布,那么按自己的打算,从中留下一半来,又有什么可耻的呢?重要的是您挪用了三千,而不是怎样支配它。顺便问一下,您究竟为什么这样支配,要留出一半来?为什么,您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您能不能对我们解释一下?”

  “唉,诸位,关键就在目的上面!”米卡说,“留出来是出于卑鄙的念头,也就是出于盘算心,因为在这种情形之下,盘算心就是卑鄙的行为。……而这卑鄙的行为延续了整整一个月!”

  “不明白。”

  “我觉得你们真奇怪。但是也许真的不容易明白,让我再解释一下。请你们用心听我的话:我挪用了人家凭了我的名誉托付给我的三千卢布,用来喝酒作乐,全花光了,第二天早上跑到她面前,说:‘卡嘉,我错了,我花光了你的三千卢布,’怎么样,好不好?不,不好,这是软弱和不正派,说明我是畜生,行为不善于自制到了畜生般地步的人,对么?对么?但是到底还不是贼吧?总还不是真正的贼,不是的,你们应该同意这点!是浪吃浪用,但不是偷窃!现在再说第二种较好的情况,请你们注意我的话,我也许又说到别处去,头有点晕。现在说第二种情况:我当时在这儿只花去了三千中的一千五,也就是半数。第二天,我到她那里去,把半数送还说:‘卡嘉,你从我这混蛋和轻浮的下流胚手里收下这半数吧,免得我再造孽,因为我浪吃浪用掉了一半,也会胡花掉另一半的!’这又怎样呢?随便算是什么东西,野兽也可以,下流胚也可以,却到底不是贼,不完全是贼,因为如果是贼,一定不会送还那剩下的半数,而会全部据为己有的。她马上会明白,既然我这样快地送回了半数,那么其余的钱,已经花去的钱将来也一定会补上的,我会一辈子去寻找,一辈子去工作,但一定会凑够钱数全部还清的。因此尽管是卑鄙的人,却不是贼,不是贼,无论你们怎么说,不是贼!”

  “就算是有点区别,”检察官冷淡地笑了一笑说,“但是您在这里面会看出那么致命的区别,到底很奇怪。”

  “是的,我是看出有这样致命的区别的!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卑鄙的人,实际上也可能都是的,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做贼,只有卑鄙到极点的人才会做。尽管我不会分别这些细致的东西,……不过贼比卑鄙的人还卑鄙,这是我深信不疑的。你听着:我整月把钱带在身边,认为明天我一定会下决心交出去,那样我就不是卑鄙的人了,但是我下不了这个决心,虽然每天都想下决心,每天都在催促自己:‘下决心吧,下决心吧,卑鄙的人’,可是整整一个月还是下不了决心。就是这么回事!你们以为这好么?好么?”

  “似乎不很好,这我很明白,我不想来争辩,”检察官审慎地回答,“关于这一切细致的区别的争论,留到以后再说,如果您愿意的话,还是请您先谈正题吧。现在的正题恰恰是,您还没有对我们说明,虽然我们问过您:您一开始就把三千卢布分成两半,一半花掉,一半藏起来,这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藏起来?您分出一千五百卢布来打算做什么用?我坚持提出这个问题,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哦,的确!”米卡嚷道,敲着自己的脑壳。“对不起,我让你们听得都厌烦了,却没有说出主要的意思,要不然,你们一下子就会明白的,因为可耻就可耻在目的上,就在目的上!你们瞧,这全怨那个老头子,那个死者,他净缠住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不放,我当时心里吃着醋,以为她对于选择我还是他正游移不定。我每天都在想:假如她忽然拿定主意,不再折磨我,对我说:‘我爱你,不爱他,你把我带到天涯海角去好了。’而我手里却只有两个二十戈比的小硬币;用什么来把她带走呢?那时候叫我怎么办?那才糟糕呢。我当时不知道,也不了解她,以为她需要金钱,她不会饶恕我的贫穷。所以我就狡猾地从三千卢布里数出一半来,不知廉耻地用针缝好,极有心计地把它缝好,在喝酒胡闹以前就缝好,缝好以后,才拿着其余的一半跑去喝酒胡闹!不,这是卑鄙的事!现在明白了吧?”

  检察官大笑,预审推事也笑了。

  “据我看来,您没有完全花掉,留下一部分,甚至是有见识、有道德的举动,”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吃吃地笑着说,“究竟这里有什么不好呢?”

  “就是因为偷了,就是这样!天呀,你们这样不能理解真叫我吃惊!这缝好的一千五百卢布挂在我胸前的时候,我每天,每小时都在对自己说:‘你是贼,你是贼!’我所以这一个月以来耍野蛮,在酒店里打架,还痛殴父亲,就因为感到自己是一个贼!我甚至对弟弟阿辽沙也不能下决心,不敢说出这一千五百卢布的事情,因为我是那么深深地感到我真是卑鄙的人,真是扒手!但是告诉你们,我一面藏着这笔钱,一面又时时刻刻对自己说:‘不,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你也许还不是贼哩。’为什么?就因为你明天就可以跑去,把这一千五百卢布交还给卡嘉。到了昨天,在从费尼娅那里出来,走到彼尔霍金家去的时候,我才决定把我的护身香囊从脖子上摘下来,而在那时以前是一直还下不了决心的;但是这一摘下来,也就立刻成了完全肯定无疑的贼,一辈子成了小偷和不名誉的人了。为什么?因为随着扯下护身香囊,我走到卡嘉面前去说‘我是卑鄙的人而不是贼’的幻想也就一块儿撕碎了!你们现在明白么?明白了么?”

  “为什么您恰恰在昨天晚上下决心这样做呢?”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打岔问道。

  “为什么?问得好笑!因为我自己给自己判决了死刑,在早晨五点钟,黎明时候在这里执行!我想:‘死的时候做一个卑鄙的人或正直的人,反正是一样的了!’可是不对,原来并不是一样的!诸位,你们相信不相信?在这一夜里使我最感痛苦的并不是当我想到自己杀死了老仆,有可能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时候,那么是什么时候呢?是正当我的爱情已告成功,头上又重见天日的时候!唉,这真使我痛苦,但这仍旧不是最厉害的,仍旧比不上那个可恶的感觉,就是我到底还是把这些可恶的钱从胸前摘下来挥霍掉了,而正因为这样现在也就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贼了!哦,诸位!我再痛心对你们重复说一句:这一夜里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我明白了不仅做一个卑鄙的人活着不行,连作为一个卑鄙的人而死也是不行的。……不对,诸位,死也应该死得正直!……”

  米卡脸色煞白。他的脸上露出憔悴而精疲力尽的神色,虽然他的情绪正极度地兴奋。

  “我有点了解您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检察官柔和而且甚至有些同情地慢吞吞说,“但是据我看来,请您恕我直言,这一切只是神经……由于您过度紧张的神经造成的,就是这么回事。譬如说,为了排除压在您心上的这许多痛苦,为什么您几乎整整一个月一直不去把这一千五百卢布交还原来托您办事的小姐?既然您当时的情形是象您所描写的那么可怕,为什么不在对她说明一切以后试一试自然而然会想到的一个谋划?也就是说,为什么不在对她坦白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以后,试着向她借一笔您所需要的款子?她既然是那样宽宏大量,看见您苦恼的心情,自然不会拒绝您的,何况可以写下正式笔据,或者就以您对商人萨姆索诺夫和霍赫拉柯娃太太所提出的抵押作为保证。您不是现在也还认为这抵押品是有价值的么?”

  米卡忽然脸红了:

  “难道您竟把我当作这样卑鄙的人么?您说这话不会是正经的吧!……”他愤愤地说,直望着检察官的眼睛,似乎不相信是从他口里听到的。

  “我敢对您保证,这是正经的话。……为什么您觉得不是正经的?”检察官也惊讶了。

  “啊,那才是卑鄙呢!诸位,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简直在折磨我!既然如此,我就索性对你们全讲出来,我现在把我恶魔般的劣根性全坦白告诉你们,这是为了使你们也感到惭愧,你们自己也会感到吃惊,人类情感欲望所产生的谋划会达到多么卑鄙的程度。对你们说吧,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谋划,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个谋划,检察官!是的,诸位,在这可恶的一个月里我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几乎下决心要到卡嘉那里去,瞧我竟卑鄙到什么样的地步!但是到她那里去,对她宣布我的变心,而为了这种变心,为了履行这种变心,为了需要钱来实现我的变心,竟向她,向卡嘉求借(求借,听到么,向她求借!),而钱到手后又立刻从她那里出来,和另一个女人逃走,和她的情敌,和那个仇恨她、侮辱她的女人逃走,——算了吧,您简直发疯了,检察官!”

  “不管发疯没发疯,我刚才的话的确是随口说出,没有考虑到……关于女人吃醋的一层,……假使果真象您所说的那样,会发生这种吃醋的事的话,……当然,这也许是有一点的。”检察官失笑了。

  “那样做真是太恶劣了,”米卡狠狠地举起拳头敲了下桌子,“那简直仿佛有点发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你们知道么,她会给我钱的,会给的,一定会给的,为了向我复仇而给,为了体会复仇的滋味,为了鄙视我而给,因为她也是个有着魔鬼般的心灵的、怒气极大的女人!可是我会收下钱,唉,会收下,会收下的,而那样一来我一辈子……唉,天呀!对不起,诸位,我所以叫起来,是因为在不久以前,就在前天,我夜里忙着对付猎狗的时候,然后是昨天,是的,昨天,整整一天都在想这个念头,我记得的,甚至在发生这件事情以前还想到的。……”

  “在发生什么事情以前?”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好奇地追问,但是米卡并没有听见。

  “我对你们作了可怕的供认,”他阴郁地说,“你们应该加以重视,诸位。不但重视,不光是重视,还应该加以珍视,如果你们把它当作耳边风,那你们就是根本不尊重我,诸位,我应该对你们这样说,而我就会因为对你们这样的人供认而羞惭得要死!我要自杀!是的,我看出来,我已经看出来你们不相信我!怎么,这话你们也要记录下来么?”他害怕得喊了出来。

  “您刚才所说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惊讶地瞧着他说,“就是您直到最后的一小时,还想到维尔霍夫采娃小姐那里借这笔钱,……您应该相信,这对我们来说是极重要的供词,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是说对整个这件事情,……特别对于您,特别对于您是很重要的。”

  “可怜可怜我吧,诸位,”米卡紧合著双手说,“至少这些话就别记录了吧,你们不害臊么!我在你们面前可以说把心都撕成两爿了,而你们竟乘机用手指乱戳起这撕裂的心的伤疤来了,……天呀!”

  他绝望地用手捂住了脸。

  “您不必这样着急,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检察官说,“现在记录下来的东西您以后听人家念一下,要有不同意的地方,我们可以照您的话加以更改,现在我要第三次对您重复提出一个问题:难道真没有人,的的确确没有人听您说起过缝在护身香囊里这笔钱的事么?我对您说,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没有人,没有人,我以前已经说过了,要不然,您就是一点也没有了解我的话!你们让我安静一下吧。”

  “好吧,这事情是应该说明白的,再说时间还有的是。现在请您想一想:我们也许有好几十个凭据,证明您自己传播,甚至到处大呼小叫,说您花去了三千,是三千,不是一千五。而现在,在拿出昨天的钱的时候,您也告诉许多人说您又带来了三千。……”

  “不止几十个,是有几百个凭据在你们的手里,二百个凭据,有二百个人听见,一千个人听见!”米卡嚷着说。

  “您瞧,大家都证明是这样的。那么这个大家的话终归有点意义吧。”

  “一点意义也没有,是我瞎说,大家跟在我后面瞎说。”

  “可您为什么要这样‘瞎说’呢?您怎么解释这一点呢?”

  “鬼知道。也许出于夸口,……就为了……表示花了这许多钱。也许是为了忘却缝钱的事情,……是的,就是为了这个。……见鬼,……这问题您问了我多少次呀?就这样,撒了谎。自然喽,既然撒了谎,就不愿意再去改正。人有时候撒谎,一定是为了什么原因么?”

  “人为什么撒谎,这是很难判断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检察官加重语气地说。“不过请您告诉我,您所说的那个挂在您脖子上的护身香囊到底大不大?”

  “不,不大。”

  “大概怎样大小?”

  “一百卢布的钞票折成一半,就是这样大小。”

  “最好您能把撕开的香囊给我们看一下。它总在您身边吧?”

  “唉,见鬼,……真胡闹,……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但是请问您:您在哪里,在什么时候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的?您自己不是说没有回过家么?”

  “从费尼娅那里出来,到彼尔霍金家去的时候,在路上从脖上摘下来,掏出钱来的。”

  “在黑暗中么?”

  “还要点蜡烛么?我用手指头一下子就弄好了。”

  “不用剪刀,就在街上么?”

  “大概在广场上。为什么用剪刀?一块旧破布,立刻撕开了。”

  “以后您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当时就扔了。”

  “究竟在哪里?”

  “就在广场上,反正出不了广场!谁知道在广场的什么地方。您问它做什么?”

  “这是异常重要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这是对您有利的物证啊,您怎么老不明白这层?一个月以前谁帮您缝的?”

  “没有人帮忙,自己缝的。”

  “您会缝么?”

  “兵士都应该会缝,而且缝这个也用不着会。”

  “您从哪里取来的材料?就是说,您从哪里取来的缝香囊的布?”

  “您当真不是在开玩笑么?”

  “完全不是,我们根本不想开玩笑,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不记得从哪里弄来的破布,总是在什么地方取来的吧。”“好象连这个也不记得了。”

  “真是不记得,也许是撕了一小块旧内衣。”

  “这真有意思:明天也许能在您的住宅里找到这件东西,也许可以把您撕去一块的衬衫找到。这块布是什么材料,麻布呢,还是棉布?”

  “谁知道是什么材料。等一等,……我大概并没有从什么衣服上撕下来。它是细棉布的。……我好象是把钱缝在女房东的压发帽里。”

  “女房东的压发帽?”

  “是的,我从她那里拣来的。”

  “怎么拣来?”

  “您瞧,我记得有一次真的曾经从她那儿拣来过一顶压发帽,当作抹布用,也许拿来擦钢笔,我没有说就拿来了,因为那是一块一点用也没有的破布,这些破布在我那儿乱扔着,这次就随手拿来缝了那一千五百卢布。……仿佛正是用那块破布缝的。那是块旧细布,洗过一千次了。”

  “您记得很清楚么?”

  “我不知道清楚不清楚。好象就是用那顶破压发帽。管它的哩!”

  “这么说,您的女房东至少也会记起她丢了这件东西?”

  “不会的,她压根儿没去找。那块旧布,我对你们说,那块旧布一个小钱也不值。”

  “那么针从什么地方拿来的?还有线?”

  “我停止发言,我再也不愿意说了。够了!”米卡终于生起气来。

  “说来总有点奇怪,您竟会完全忘记究竟在广场的什么地方扔掉这个……护身香囊的。”

  “你们明天可以下命令清扫广场, 也许会找得到的。 ”米卡冷笑了一声说。“够了,诸位,够了。”他用疲惫的声音这样决定说,“我很清楚地看出:你们不相信我!一点点也不相信!这是我的错,不是你们,我根本不必多此一举。我为什么,为什么把我的秘密直说出来,降低自己的身分呢?而你们听了觉得很好笑,这我从你们的眼睛里看出来了。检察官,这全是您逗引我的!现在你们可以高唱凯歌了,只要你们能唱得出。……你们这些该死的刑讯者!”

  他垂下头去用手捂上了脸。检察官和预审推事默不作声。过了一分钟他抬起头来,似乎茫然地对他们看了一下。他的脸流露出一种彻底的、死心塌地的绝望,他变得不声不响,呆坐在那里,似乎什么都忘了。但是必须赶紧了结案件,立刻开始讯问证人。时间已经是早晨八点钟。蜡烛早就熄灭。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和卡尔干诺夫在审问的时候不断走出走进,这次又从屋里走了出去。检察官和预审推事也露出非常疲乏的神色。早晨是阴雨的天气,乌云密布,下起了倾盆大雨。米卡茫然地望着窗外。

  “我可以瞧瞧窗子外面么?”他忽然问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

  “随您的便吧。”他回答。

  米卡站起来,走近窗旁。雨敲着小窗的绿玻璃。窗下看得见肮脏的街道,在雨丝朦胧的远处,黑压压的一片贫穷难看的农舍,由于雨水更显得寒酸阴暗。米卡想起了“金黄卷发的斐勃斯”,想其他打算在旭日初升时就自杀;“在这样的早晨也许更好些,”他苦笑了一下,忽然举手从上向下一挥,转过身来冲着“刑讯者”。

  “诸位!”他大声说,“我看出我是完蛋了。但是她呢?请你们把她的事情告诉我,求求你们,难道她也要同我一块儿完蛋么?她是无罪的,她昨天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嚷什么:‘一切全是我的罪过’。其实她一点也没有罪,一点也没有罪!我同你们坐了一整夜,净在那里发愁。……你们能不能,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你们现在要怎样处置她?”

  “关于这层您完全可以放心,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检察官显然是连忙地加以回答,“我们现在没有任何重大理由搅扰您十分关心的那位太太。在以后案件审理过程中,我希望也不至于这样。……相反地,我们在这方面将尽我们的一切力量。您尽管放心好了。”

  “诸位,多谢你们,我也知道不管怎么说,你们毕竟是正直公正的人。你们去掉了我心上的一块石头。……好吧,我们现在该干什么?我一切都准备好了。”

  “对,该赶紧点办。必须马上讯问证人。这一切应该当您的面前办理,因此……”

  “先喝一点茶,好不好?”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插嘴说,“似乎也该享受一下了吧?”

  他们决定,假使楼下有预备好的茶(因为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一定已经出去“喝一点”去了),那么不妨每人喝一杯,以后再“连续不停地干”下去。至于真正的茶和“小吃”,准备等到比较从容一点的时候再吃。楼下果然有茶水,立刻送了上来。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客气地邀请米卡喝一杯,起初他拒绝了,后来又自己要喝,而且喝得极贪婪。总的说来,他的神色显得特别疲惫。以他这样强壮的体力,一夜的酗酒加上尽管是颇为强烈的激动,似乎又算得了什么?但是他自己却感到他勉强才坐得住,有时候一切东西简直好象在他的眼前晃悠和旋转起来。“再等一会,也许要说起胡话来了。”他暗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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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节 证人的供词。婴孩

  开始传讯证人。但是我们现在不再讲得象以前那样详细了。因此我们准备略过不提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如何警告每个叫上去的证人,叮嘱他应该凭良心照实供述,因为将来他还要宣誓作证,重述他的供词,后来,他又如何要求每个证人在供词笔录上签名画押等等。我们只想提一下,审问官的全部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那三千卢布的要害问题上,那就是第一次,一个月以前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在莫克洛叶初次酗酒的时候,花掉了三千呢,还是一千五,昨天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第二次酗酒的时候,是三千呢,还是一千五。可惜,一切的证词异口同声都反对米卡,对他不利,有些证词甚至提出了惊人的新事实足以推翻他的供词中的说法。第一个被传讯的是特里丰·鲍里赛奇。他站在审问官面前,没有一点恐惧,反而显出对于被告深恶痛绝的神色,因此无疑使他给人以一种为人可敬和说话极为可靠的印象。他说话少而有节制,等候发问,回答得确切而周到。他明确而毫不含糊地供称,一个月以前米卡花去的钱不会少于三千,此地的乡下人都可以证明他们从“米特里·费多雷奇”自己嘴里听到过关于三千的话:“光是茨冈女人,他就在她们身上白扔了多少钱啊。光为她们大概就花了一千开外。”

  “我也许连五百也没有给,”米卡阴郁地说,“只是当时没有数,喝醉酒了,真是可惜。……”

  米卡这一次侧坐着,背朝帘子,阴郁地听着,带着忧伤和疲乏的神色,似乎说:“唉,随便你们怎么供吧,现在反正是一样了!”

  “花了一千以上,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特里丰·鲍里索维奇坚决地反驳说,“白白地扔掉,让他们捡去了。这类人全是些贼骗子,他们是偷马贼,他们从这里被赶走了,要不然他们说不定自己也会供出赚了您多少钱。我当时亲自看见您手上的钱,——数倒是没有数,您没有交给我数,这是对的,但是我记得,用眼睛估计,比一千五要多得多,……岂止一千五!我们也见过钱的,我们估计得出。……”

  关于昨天的钱,特里丰·鲍里索维奇干脆地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从马车上刚下来的时候,就自己对他声明带来了三千。

  “算了吧,特里丰·鲍里赛奇,”米卡反驳说,“难道我真会明确宣布带来了三千么?”

  “您说过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当着安德列的面说过的。现在安德列本人还在这儿,你们叫他来问好了。后来在大厅里款待歌唱队的时候,您更干脆嚷着说,您准备在这里扔下六千卢布,——那就是把上次的加在一起算,应该这样解释。斯捷潘和谢明都听见的,彼得·福米奇·卡尔干诺夫当时和您在一块儿站着,他说不定也会记得的。……”

  审问官非常注意关于六千卢布的供词。他们喜欢新的计算方法:三加三等于六,那么当时是三千,现在又是三千,一共六千,一清二楚。

  他们传讯了特里丰·鲍里索维奇提到的乡下人斯捷潘和谢明,马车夫安德列,还有彼得·福米奇·卡尔干诺夫。乡下人和马车夫毫不含糊地完全证实了特里丰·鲍里赛奇的供词。除此以外,还根据安德列所供,记录下了米卡同他在路上的一段谈话:“我,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将落到哪儿去呢:是进天堂还是下地狱?在另一世界里我能不能蒙饶恕?”等等。“心理学家”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一直含着隐约的微笑倾听着这一些话,听完以后就主张把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将落到哪儿去的这段供词一并“记录在案”。

  被传讯的卡尔干诺夫走进来的时候显得不大高兴,持着阴郁和固执的态度,同检察官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谈话就好象初次相遇似的,尽管实际上早就相识,而且是几乎每天见面的熟人。他一开始就说他“一点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关于六千的话他也听到了,并且承认他当时在旁边站着。依他看来,米卡手里的钱是“不知道有多少”。对于波兰人赌牌搞鬼的事,他明确地加以证实。同时在反复盘问之下,他也说明了在波兰人被赶走以后,米卡和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间的事的确好转了,她还自己说了她爱他。他对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作了极为慎重而恭敬的评价,仿佛把她看作上等社会里的太太,甚至一次也不肯放肆称她为“格鲁申卡”。不管这青年人多么讨厌供述,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还是讯问了他很长时间,而且只是从他那里才打听出关于米卡这一夜“浪漫史”的全部细节。米卡一次也没有打断过卡尔干诺夫的话。最后他们终于放青年人走了,他退出去的时候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恼怒神情。

  波兰人也被传讯了。他们虽然已在自己屋里躺下,却整夜没有睡着,官员们一来他们就赶紧穿好衣服,整理外貌,自己明白一定会被传去问话的。他们带着尊严的神态走进来,虽然不免有点恐惧。那个为首的小个子波兰人原来是个退职的十二级文官,曾在西伯利亚充当兽医官,姓穆夏洛维奇。另一位佛罗勃莱夫斯基原来是自行开业的牙医。他们两人一走进屋内,尽管是由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在发问,却立刻朝站在旁边的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答话,莫名其妙地把他当作这里的主要官员和上峰,口口声声称他:“上校先生”。一直等到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几次加以指示,才知道应该对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回话。原来他们除了有些字还带点口音以外,完全能很正确地讲俄语。穆夏洛维奇开始热烈而骄傲地讲其他和格鲁申卡以前和现在的关系来,使米卡立刻冲冲大怒,嚷着说他不许“这卑鄙的人”当着他的面这样说话。穆夏洛维奇立刻指出“卑鄙的人”这句话,请求把它记进笔录里去。米卡简直气炸了。

  “就是卑鄙的人,卑鄙的人!把这记上去,再记上说,尽管要记入笔录,我还是叫他卑鄙的人!”他嚷着说。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虽然把这事记进了笔录,但是在这不愉快的情况下表现了极可赞扬的办事能力和应变手段。他在对米卡严词告诫以后,立即不再往下询问那些罗曼蒂克的事而赶紧转到实质问题上去。在实质问题上波兰人所供的一段话特别引起了审问官们的好奇,那就是米卡在那间小屋里对穆夏洛维奇进行收买,答应给他三千块钱,七百是现钱,其余的两千三百“明天早晨在城里”交清,并且起誓赌咒地说他在莫克洛叶没有这许多钱,他的钱放在城里。米卡急切中插口说他并没有说过明天在城里一定交钱的话,但是佛罗勃莱夫斯基一口咬定确是这样,而米卡自己想了想,也皱着眉头同意大概情况确实正如波兰人所说,他当时心情急躁,所以的确有可能会这样说。检察官牢牢抓住了这段证词,因为看来似乎已经侦查清楚(以后事实上也就这样下了结论),就是米卡弄到的三千卢布里的半数或一部分确有可能就藏在了城里什么地方,也许甚至就在莫克洛叶什么地方,所以在米卡身上只找到了八百卢布这样一桩在侦查上十分棘手的事实,也就得到解释了,——这事实至今尽管只是唯一的而且是极微小的证据,但多少总还算是对米卡有利的一点证据。现在连这唯一对他有利的证据也被推翻了。检察官追问:既然他自己断言只有一千五百卢布,但同时又以名誉向波兰人保证一定付清,那么他将到什么地方去弄到其余的两千三百,以便明天付给波兰人。米卡坚决地回答,他明天想付给“波兰佬”的并不是现钱,而是转让对契尔马什涅合法权利的正式文件,就是他对萨姆索诺夫和霍赫拉柯娃提出过的那项权利。检察官对于这种“遁辞的天真幼稚”甚至笑了起来。

  “您以为他能答应收下这种‘权利’用来顶两千三百卢布现款么?”

  “一定会答应的,”米卡恳切地回答,“你想一想,这里不止两千,有四千,甚至六千他都可以捞到!他立刻可以雇律师,不是波兰人,便是犹太人,不但三千,就是整个契尔马什涅都可以从老头子手里抢过来。”

  穆夏洛维奇的证词自然极其详细地写进了侦讯笔录。然后就放两个波兰人走了。关于赌牌搞鬼的事几乎没有提到;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已经十分感谢他们,不愿再用琐事烦扰,况且这也不算什么,不过是酒后玩牌时愚蠢的争执。这一夜酗酒和胡搞的事情还会少么。……所以那两百卢布就这样留在波兰人的口袋里了。

  随后传了小老头子马克西莫夫进来。他迈着小步,畏畏缩缩地走进来,衣冠不整,满面愁容。他一直躲在楼下格鲁申卡的身旁,默然陪她坐着,如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以后所说:“一不对劲就为她哭泣起来,用小方格的蓝手绢擦眼睛。”因此反而弄得要她去劝他,安慰他。小老头子一进来就立刻含泪承认自己有错,因为他曾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手里“因为穷而借了十个卢布”,但是准备归还给他。……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直截了当地问他:他看没看见,究竟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手里有多少钱,因为他向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借钱的时候,可以比谁都离得近地看清他手里的钱。马克西莫夫用极坚决的口气回答,有“两万”卢布。

  “您以前曾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两万卢布么?”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微笑着问。

  “自然看见过的,不过不是两万,而是七千,在我的太太把我的小庄园抵押出去的时候。她远远地给我看了一眼,在我面前夸耀一下。那是很大的一叠钞票,全是一百卢布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钱也全是一百卢布的。……”

  他很快就被放走了。后来轮到格鲁申卡。审问官们显然怕她一来可能会使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产生强烈反响。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甚至对他低声劝慰了几句,但是米卡只是以默默地低头作答,表示“不会出乱子的”。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亲自领着格鲁申卡进来。她走进来时,带着严肃阴郁的神色,外表看来几乎很平静,轻轻地坐在给她指定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对面的椅子上。她脸色惨白,似乎觉得冷,美丽的黑围巾紧紧地裹住身子。当时她的确感到有些轻微的、疟疾般的恶寒,——后来她长期的疾病就是从这一夜开始的。她的严峻的脸色,严肃而直视的目光和安静的神态, 给大家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甚至立即有点“着迷”了。他以后谈起来的时候,自己承认从这一次起他才了解这个女人是多么“美丽”,以前虽也见过她,却总是把她当成“小县城的艺妓”一流人物。“她有着最上等社会妇女的姿态。”他有一次在一些太太们中间这样赞叹不已地谈到她。但是她们听了他的话非常着恼,立刻骂他“淘气鬼”,而他却感到很得意。格鲁申卡走进屋来的时候,仿佛只是随便望了米卡一眼,米卡正在不安地看她,但是她的样子立刻使他安下心来。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在一开始先提了几个必要的问题和作了必要的告诫以后,虽然有点口吃,却仍旧保持极其客气的样子,问她道:“您和退伍中尉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是什么关系?”格鲁申卡轻声而坚决地说道:

  “他是我的朋友,在最近一个月里他常以朋友的身分到我家里来。”

  对于进一步寻根究底的问题,她完全公开而且直截了当地声明她虽然“有时”喜欢他,但并不爱他,只是出于“我的卑鄙的泄愤心情”勾引他和那个“老头子”。她看出米卡老为了她而吃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以及其他所有人的醋,但只是觉得有趣。她从来没有想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只是和他开玩笑。“在最近这一个月里,我的心思也根本不在他们两人身上;我在等候另一个人,一个在我面前有过过错的人。……不过我以为,”她结尾说,“你们不必对这件事情寻根究底,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回答你们的,因为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情。”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立刻照办:同样也不再去追问那些“罗曼蒂克”的情节,而直接转到正经事情上去,还是追问那个关于三千卢布的要害问题。格鲁申卡证实一个月以前在莫克洛叶的确是花了三千卢布,虽然自己并没有数过钱,但是曾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自己嘴里听到是三千卢布。

  “他这话是对您私下里说的,还是当着什么人说的?或是您听见他在您面前同别人说的?”检察官马上问她。

  格鲁申卡声称她在众人面前听到过,也听见他同别人说过,也在私下里从他本人嘴里听到过。

  “私下里听到一次还是几次呢?”检察官又问,得到的回答是格鲁申卡曾听到过不止一次。

  伊波利特·基里洛维奇很满意这个证词。还从以后的问话里了解到,格鲁申卡知道钱的来源,知道它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手里拿到的。

  “您连一次也没有听见过,一个月以前花去的不是三千,而要少一些,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曾替自己留下了一半么?”

  “没有,从来没有听见过这话。”格鲁申卡证明。

  接着甚至还进一步发现, 米卡在这一个月以来反而时常对她说他手无分文。“他老盼着从他父亲那里拿到点钱。”格鲁申卡说。

  “他没有在您面前……或是偶然的,或是在生气的时候,”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忽然问,“说他打算谋害他的父亲么?”

  “唉,说过的!”格鲁申卡叹了口气说。

  “一次,还是好几次?”

  “好几次讲过,总是在生气的时候。”

  “您相信他会实行么?”

  “不,决不相信!”她坚决地回答。“我对于他的正直的秉性是完全信赖的。”

  “诸位,请你们允许我,”米卡忽然大声说,“请你们允许我在你们面前对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说一句话,只一句。”

  “请说吧。”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允许了。

  “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米卡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可以相信上帝,相信我:对于父亲昨天被害的事情,我是没有罪的!”

  米卡说完这话又坐下了。格鲁申卡站了起来,虔诚地朝神像画了个十字。

  “感谢你,主呀!”她用热烈而深沉的声音说,还没等坐下,就又接着对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说道:“他现在所说的话,您应该相信他!我知道他:他的嘴遮拦不住,不是为了开玩笑就是出于固执,但是违背良心说瞎话,他是决不会的。他会直截了当说出实话来,你们相信他好了!”

  “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多谢你鼓舞了我的心!”米卡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关于昨天的钱的问题,她说她不知道有多少。但是听见他昨天多次对人说他带来了三千。关于钱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问题,他曾对她一个人说过,是他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偷来”的,当时她回答他说,他并没有偷,这笔钱明天就去归还。检察官坚持追问,他说他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偷来的是哪一笔钱:昨天的那笔呢?还是一个月以前他在这里花去的三千?她说他讲的就是一个月以前的那笔钱,她是这样理解他的话的。

  后来他们终于让格鲁申卡走了,而且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连忙告诉她,她可以立刻回城,要是他能够帮忙的话,譬如关于马匹的问题,或者需要伴送的人,那么……他……在他这方面……

  “非常感激您,”格鲁申卡对他鞠躬说,“我同那个小老头子一块儿动身,同那个地主,把他送回去。现在我想在楼下等一等,假使您允许的话,看你们对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怎样决定。”

  她出去了。米卡很安静,甚至带着十分振作的神情,但是只有短暂的一会儿。他一直感到一种奇怪的肉体上的疲乏,越来越厉害。他的眼睛倦得闭了起来。证人的传讯终于完了,他们着手为笔录定稿。米卡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帘子后面角落里,躺在盖着地毯的老板的大箱子上,马上睡熟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同此时此地的境况完全不合拍的梦。他仿佛正在很早以前他还在军队里服役时呆过的荒原上赶路,坐在一辆两匹马拉的大车上,由一个农民赶着车,雨雪交加。米卡身上觉得有点冷,是十一月初的天气,下着大片的、湿漉漉的雪花,一落在地上,立即融化。农民赶得十分麻利,起劲地挥着鞭子,他的胡须是淡褐色的,很长,有五十岁左右,还并不老,穿着乡下人穿的灰色罩衫。一个村庄离得不远,看得见许多乌黑的农舍,都已烧掉了一半,只剩下些烧焦的木头矗在那里。许多村妇成排地站在村口的路旁,身体瘦弱枯干,脸都成了深褐色。特别是靠边上有一个女人,瘦骨嶙峋,高个子,看来有四十岁,也许只有二十岁,一张又瘦又长的脸,手上抱着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孩,大概她的乳房是那么干瘪,连一滴奶都没有了。这婴孩哭着,哭着,伸着小手,光光的小手握着小拳头,冻得肤色完全发青了。

  “他们为什么哭?他们在哭什么?”在马车飞跑过她们面前的时候,米卡问。

  “娃娃,”马车夫回答他,“娃娃哭呢。”

  使米卡惊讶的是他照乡下人的口气说着“娃娃”。他很喜欢听这农民说“娃娃”两个字:这样更显得充满着怜惜。

  “他为什么哭?”米卡象傻子似的追问不休,“手为什么光光的?为什么不把他裹好?”

  “这娃娃身上冷,衣服太凉,暖不过来。”

  “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愚蠢的米卡还是不肯罢休。

  “穷呀,遭了火灾,没饭吃,只好求人赒济。”

  “不,不,”米卡似乎还不明白,“你说,为什么那些遭了火灾的母亲们站在那里?为什么人们这么穷?为什么这娃娃这么穷?为什么荒原上一片光秃秃?为什么他们不拥抱接吻?为什么不唱欢乐的歌?为什么他们被黑暗的贫困灾祸弄得这样浑身黧黑?为什么不给娃娃东西吃?”

  他自己感到他虽然问得有点发疯,毫无理智,但是他一定要这样问,而且必须这样问。他还感到他的心里涌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怜惜之情,他想哭泣,想要对大家做点什么事情,让婴孩再也不哭,让婴孩的干瘦黧黑的母亲再也不哭,让世上从此再也没有人流泪,而且必须立刻去做,不要耽搁,不管任何障碍,带着卡拉马佐夫式的不顾一切的性儿。

  “我也要同你一块儿去,我从此再也不离开你,一辈子同你一块儿去。”他的耳旁响起了格鲁申卡那可爱的感情洋溢的话。他的整个的心在燃烧,奔向某种光明,他想生活下去,生活下去,向前走,向前走,走上一条新的大路,走向新的,正在向他召唤的光明,越快越好,越快越好,现在就去,立刻就去!

  “什么?到什么地方去?”他喊着,睁开眼睛,在箱子上坐了起来,似乎从昏睡中完全醒来了,快乐地微笑着。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正站在他的面前,请他在听人宣读以后,在笔录上签字。米卡估计他睡了一个多钟头,但是他没有去听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说话。他突然吃惊地发现他的脑袋下面有一个枕头,在他疲惫地倒在箱子上的时候是没有的。

  “谁在我头下放了一个枕头?谁这么好心?”他怀着一种欢欣感激的心情用几乎要哭出来似的声音叫了起来,似乎人家赐给了他不知多大的恩惠。这好人后来始终没有找出来,也许是见证人中的什么人,或者是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的书记,出于怜悯心叫人家取一个枕头来给他枕上的,但不管怎样,他的整个心灵似乎由于流泪而战栗了。他走近桌旁,宣布他准备在不管什么东西上签字。

  “我做了一个好梦,诸位。”他用有点古怪的口气说,露出一种新的,闪耀着喜悦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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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节 米卡被带走了

  笔录签字以后,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郑重地向被告读了“裁决书”,里面说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地方,某区法院预审推事,对被控某罪某罪(一切罪状都详细写了下来)的被告某人(即米卡)进行了审讯,因被告坚不承认所控各罪,但未提出任何证据,以资辩白,而同时某某证人(一一列出),某某事实(一一列举),又足以充分证明其罪状,为此根据刑法某条某条,裁决如下:为预防某人(即米卡)逃避检举与审讯起见,将该被告予以拘押。本裁决书已向被告宣读,抄件一份咨送副检察官查照云云。一句话,他们宣布米卡从即时起已成为罪犯,立即押解进城,送到一个很不愉快的地方去加以监禁。米卡注意地听了以后,只是耸耸肩膀。

  “好吧,诸位,我不埋怨你们,我准备好了。……我明白你们不能不这样做。”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柔和地对他说明将由现在恰巧在这村里的区警察所长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立刻押他进城。……

  “等一等,”米卡忽然打断了他,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感情对所有在屋子里的人说,“诸位,我们大家全是残忍的,我们大家全是恶魔,都在使人们,使母亲们和婴儿们哭泣,但是一切人里面,——现在就这样判定吧,——一切人里面,我是最卑鄙的恶棍!随它去吧!我一辈子都在每天自己顿足捶胸,决定改过自新,可是每天仍旧做些同样的肮脏事。我现在明白象我这类人需要打击,命运的打击,用套索套住,靠外界的力量把他捆起来。否则我自己是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改邪归正的!但是雷声响了。我承受一切背着罪名公开受辱的苦难,我愿意受苦,我将通过受苦来洗净自己!也许我会洗净自己的,对么,诸位?但是你们最后一次听清楚我的话:我没有犯杀死我父亲的罪!我承受刑罚,并不是因为杀死了他,而是因为想杀死他,也许果真会杀死的。……但是尽管这样我还是打算同你们斗争一下,这是要预先告诉你们的。我将同你们斗争到最后的结局为止,在那以后就让上帝来判决好了!再见吧,诸位,我在审讯的时候对你们叫嚷过,请你们不要生气,那时候我还是很愚蠢的。……再过一分钟我就要成为罪犯,现在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作为还是一个自由的人,最后一次对你们伸出他的手来。同你们告别!同大家告别!……”

  他的声音发抖了,他真的伸出手来,但是站在旁边最近的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忽然近乎抽搐似的,把手往后一缩。米卡立刻看见,哆嗦了一下。伸出去的手顿时垂了下来。

  “侦查还没有结束,”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有点不好意思地喃喃说,“我们到城里还要继续下去,自然在我来说是愿意祝您成功,……希望您证明无罪的。……其实对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永远倾向于认为您与其说是有罪的人,不如说是一个不幸的人。……要是我能代表大家说话,我们这里大家都准备承认您是一个本性正直的青年,可惜沉湎于某些欲望未免沉湎得有些过分了。……”

  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在说到最后的时候,他那小小的身形显出一副威严的神气。米卡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仿佛这个“小孩”眼看着就会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领到另一个角落,再继续谈他们不久前谈过的“姑娘”问题。但也并不奇怪,甚至是被带去处死刑的罪犯,有时也会闪过一些完全和眼前的事情无关的毫不相干的念头的。

  “诸位,你们是善良的,你们是人道的,——我能不能见她一面,和她最后一次作别?”米卡问。

  “当然可以的,但是由于……一句话,现在不能没有人在场……”

  “请你们尽管在场好了!”

  格鲁申卡被领了进来,但是两人的告别是短暂的,话也极少,使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感到颇不满足。格鲁申卡对米卡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说过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不管他们判处你到哪儿,我永远跟着你走。再见吧,平白无辜地毁了自己的人!”她的嘴唇颤抖,眼泪潸然而下。

  “原谅我吧,格鲁申卡,原谅我的爱情,原谅为了我的爱情把你也害了。”

  米卡还想说什么话,但是忽然打住,走了出来。周围立刻挤满了人,眼光全牢牢盯在他身上。在昨天他坐着安德列的三套马车象响雷般疾驰过来停靠在那里的门廊下面,停着已经预备好的两辆大车。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矮壮结实,满脸起褶,正在不知为出了一件什么意外的乱子而生气,又叫嚷又发火。他带着过分严肃的神情请米卡上车。“以前我在酒店里请他喝酒的时候,这人的脸完全不是这样。”米卡一面想,一面爬进去。特里丰·鲍里索维奇也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大门旁挤了许多人,有农民,村妇,车夫们,大家都盯着看米卡。

  “再见吧,信奉上帝的人!”米卡忽然从车上向他们喊了一声。

  “再见吧!”响起了两三个人的声音。

  “你也再见吧,特里丰·鲍里赛奇!”

  但是特里丰·鲍里赛奇甚至头也没回,也许他很忙。他也在那里叫嚷着,张罗着。原来第二辆车,伴随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同行的两名村警所坐的那辆车,还没有预备妥当。那个被派赶第二辆车的农民一面穿罩衫,一面激烈地争辩说不应该他去,应该由阿基姆去。但是阿基姆不在,已经有人跑去找他;农民坚持己见,要求等一等。

  “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我们这里的乡下人全都不要脸!”特里丰·鲍里赛奇嚷道,“阿基姆前天给了你二十五戈比,你喝酒花光了,现在又吵了起来。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您对待我们这里这些可恶的乡下人这样好,真叫我吃惊,这话我不能不说!”

  “为什么要用第二辆车子?”米卡说,“我们可以坐一辆车,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我决不至于进行抗拒,离开你脱逃的。要护送的人干什么?”

  “先生,要是您还不懂得怎样同我说话,请您好好学一学。您不能对我称‘你’,别跟我你呀你呀的。至于您的好意,请您留到下次再说吧。……”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突然恶狠狠地对米卡说,好象正好借此发泄一下自己的怒气。

  米卡不吭声了,他满面通红。过了一会,他忽然觉得身上发冷。雨停了,但是阴沉的天空仍旧遮满着乌云,阵阵寒风直扑到脸上。“我身上发了寒战还是怎么的?”米卡想着,扭动了一下两肩。最后马弗里基·马弗里基奇终于爬到车上,沉重地坐了下去,占了很大地方,好象毫不在意似的,紧紧地挤着米卡。确实,他心里不痛快,对于派到他头上来的这趟差使很不高兴。

  “再见吧,特里丰·鲍里赛奇!”米卡又叫了一声,自己感到这次喊叫已不是出于善意,却是怀着恶意,言不由衷地喊出来的。但是特里丰·鲍里赛奇傲慢地倒背手站着,眼睛直盯着米卡,带着严肃和恼怒的神情,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米卡。

  “再见吧,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再见吧!”忽然传来卡尔干诺夫的声音。他不知突然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他跑到车旁,向米卡伸出手来。他连帽子也没有戴。米卡连忙抓住他的手紧握着。

  “再见吧,亲爱的人,我永不忘记你宽厚的心肠!”他热情地说。但是车子动了,他们的手分了开来。铃铛响了,米卡被带走了。

  卡尔干诺夫跑进外屋,坐在角落里,低下头,手捂住脸哭了。他这样坐着,哭了许久,哭得就象还是个小孩子,而不是已经二十岁的青年人。唉,他几乎肯定相信米卡是有罪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呀?这以后,还怎么做人呢!”他杂乱无章地感叹着,心情悲苦忧郁到几乎绝望的地步。他在这时候甚至都不想再活在世上。“值得活下去么?值得活下去么?”这位痛心的青年人叫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