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02卷 伊凡·费多罗维奇哥哥

 

  第一节 在格鲁申卡家里

  阿辽沙到教堂广场商人的寡妇莫罗佐娃家去见格鲁申卡。她一清早就打发费尼娅到他那里,坚请他来一趟。阿辽沙问起费尼娅,才知道小姐从昨天起就显得极为惊惶不宁,不同往常。米卡被捕后两个月以来,阿辽沙时常到莫罗佐娃家去。有时出于自动,有时是受了米卡的委托。米卡被捕后第三天,格鲁申卡病得很厉害,躺了几乎有五个星期,其中有一个星期简直人事不知。她虽然已经下地差不多有两个星期,可以出门了,脸色却变得很多,焦黄精瘦。但是据阿辽沙的眼光看来,她的脸似乎更加动人了,而且每当他走进去的时候,很高兴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一种坚定的、明白事理的神情。显示出了一种精神上的变化,有了某种随时随刻温顺恬静但又善良而坚定不移的决心。额上两眉间出现了一条垂直的细细的皱纹,给她可爱的脸添上了一种专心沉思的表情,乍看起来,甚至显得有几分严厉。以前的轻浮一类神色一点痕迹也不剩了。阿辽沙还觉得奇怪的是,虽然这可怜的女人是一个男子的未婚妻,而他正当成为她的未婚夫的时候,由于可怕的罪行而被捕,她遭到了巨大的不幸,虽然她以后害了病,现在又面临着法庭即将宣布的几乎不可避免的判决,但她却仍旧没有丧失过去那种青春的快乐。她以前骄傲的眼睛里,现在闪烁着一种宁静的光彩,尽管……尽管当她一想到那个非但没有在她心里沉寂下去,反而越发滋长起来的烦恼念头时,她的眼里偶然还要射出一种不祥的凶光,这种烦恼的对象仍旧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甚至当格鲁申卡卧病在床的时候,她在说胡话的时候还曾提起过她。阿辽沙明白她是为了米卡和她吃醋,为了囚犯米卡,尽管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一次也没有到监牢里去看过他,而她本来是随时都可以办得到的。这一切对阿辽沙成了一个难题,因为格鲁申卡只对他一个人表露心事,不断地和他商量;而他有时却完全无力对她提出什么忠告。

  他忧心忡忡地走进了她的寓所。她从牢里探望米卡回来已经半小时,从她在桌旁安乐椅上跳起来迎接他的那种迅速动作上,他断定她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候他。桌上放着纸牌,看来刚发了牌在玩“捉傻瓜”。在桌子另一边的皮沙发上打了一张临时铺,马克西莫夫正穿着晨服,戴着棉织的小帽,斜靠在上面。他虽然甜甜地微笑着,却显然有病,身体十分衰弱。这个无家可归的小老头儿,在两月以前同格鲁申卡从莫克洛叶回来以后,就在她身边留了下来,而且从此一直住在她家里,一步也没离开过。他当时和她一块儿冒雨进城,浑身淋得精湿,又受了惊吓,坐在沙发上,带着畏缩而哀恳的微笑一直默默地盯着她。格鲁申卡正在非常忧伤的时候,而且已经开始发寒热,进城后最初半小时里由于各种忙乱的事情,几乎忘掉了他,最后才突然偶尔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露出可怜而慌乱的样子,看着她嘻嘻地笑了一声。她叫费尼娅拿点东西给他吃。他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几乎动也不动;天色已黑,关上百叶窗的时候,费尼娅问女主人:

  “小姐,难道他宿在这里么?”

  “是的,给他在长沙发上铺上被褥。”格鲁申卡回答说。

  格鲁申卡详细盘问他,才知道他现在果真完全没有栖身之处,“我的恩人卡尔干诺夫先生赏了我五个卢布,干脆对我说,以后不再收留我了。”“好吧,上帝保佑你,那你就留在这里吧。”格鲁申卡烦恼地决定,用怜悯的神色朝他微笑了一下。她这一笑一直透进了老人的心。他的嘴唇哆嗦着,感激得哭了起来。从此以后这个流浪的食客就留在她家里。甚至在她闹病时,他也没有离开。费尼娅和她的母亲,格鲁申卡的厨妇,并没有驱逐他,继续给他东西吃,替他在长沙发上铺床。以后格鲁申卡竟跟他混熟了。她病刚好,甚至没有等到复原就去看米卡,从他那里回家以后,为了排遣愁闷,常坐下来和“马克西穆什卡”谈谈各种空话,免得去想自己的伤心事。原来这小老头儿有时倒也很善于讲点什么,所以到后来他甚至成了她一个必不可少的人了。除阿辽沙以外,格鲁申卡几乎任何人也不接待,而阿辽沙也不每天来,来了以后又永远不久坐。她的老商人这时病已很重,象城里人们议论的那样,“要归天了”。后来果然在审判米卡的案子后不过一星期就死了。死前三星期,他感到自己死期已近,把自己的儿子、媳妇和孙儿们唤上楼来,吩咐他们不要再离开他。从那个时候起,他严嘱仆人们不许放格鲁申卡进来,如果上门来,就对她说:“他盼您长命百岁,快快活活,把他忘掉了吧。”但是格鲁申卡还是几乎每天打发人去问他的健康。

  “可盼来了!”她把牌一扔叫了一声,高兴地招呼着阿辽沙,“马克西穆什卡尽吓唬我,说你也许不会来。我真需要你!你坐到桌子跟前来吧;要什么,要咖啡吗?”

  “也好,”阿辽沙在桌旁坐下说,“饿极了。”

  “真是的;费尼娅,费尼娅,拿咖啡来!”格鲁申卡喊着,“咖啡早已煮好,等候着你呢。把烤馅饼也拿来,要热的。你听着,阿辽沙,为了馅饼今天又闹得天翻地覆。我给他送到监狱里去,你信不信,他竟扔还给我,怎么也不肯吃。还把一个馅饼扔到地板上,踩得稀烂。我说:‘我把它留在看守那里,要是你到晚上还不吃,那么你的心也就太狠了!’我就这样走了。你信不信,我们又拌嘴了。一见面就拌嘴。”

  格鲁申卡很激动地把这一大堆话一古脑儿全说了出来。马克西莫夫立刻胆怯地陪笑,垂下了眼皮。

  “这一次为什么事拌嘴呢?”阿辽沙问。

  “我完全料不到!你想一想,他竟为了‘以前那位’吃醋,意思是说:‘你为什么要养活他?你又开始供养起他来啦?’他老在吃醋,整天老为我吃醋!连睡觉吃饭的时候也在吃醋。上星期有一次甚至还为了库兹马吃醋。”

  “他不是知道‘以前那位’的事情么?”

  “可不是么。他从一开始直到今天一直都是知道的,可今天一觉醒来,忽然就骂起来了。他讲的那些话,说出来都让人害臊。傻瓜!我出来的时候,拉基金到他那里去了。说不定正是拉基金在那儿挑嗾呢?你以为怎么样?”她似乎心不在焉地随口说。

  “那说明他爱你,十分爱你。现在又正是特别烦恼的时候。”

  “明天要开审,还能不烦恼么?我去就是为跟他说说关于明天的事情,因为,阿辽沙,明天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我联想着都觉得害怕。你刚才说他烦恼,可不知道我有多烦恼哩!但他却净讲波兰人的事情!真是傻瓜!也许他只对马克西穆什卡才不会吃醋。”

  “可我太太也净为了我吃醋哩。”马克西莫夫插了这么一句。

  “哦,为了你!”格鲁申卡不大乐意地笑了起来,“为了你,和谁吃醋呢?”

  “和娘姨们。”

  “哎,住口吧,马克西穆什卡,我现在没有心思说笑话,我正满腔怒火哩。你不要紧盯着馅饼,我不能给你吃,这对你是有害的。烧酒也不能给你喝。我还要来看护他;仿佛我家开了养老院,真的。”她说着笑了。

  “我是不配享受您的恩惠的,我是个卑贱的人,”马克西莫夫仿佛要哭出来似的说,“您不如把您的恩惠施给比我有用些的人。”

  “唉,每个人都是有用的,马克西穆什卡,谁知道谁比谁有用些呢。阿辽沙呀,就是根本没有这个波兰人,他今天也心血来潮,突然要犯病了。我也到那个人那儿去过。我现在还要故意送馅饼给他。我本来没送过,但是米卡硬说我送过,所以现在偏要故意送去,故意的!哦,费尼娅拿着一封信进来了!一点不错,准又是波兰人写来的,又是来要钱!”

  莫夏洛维奇先生果真送来了一封长得出奇,而又照例极富于辞令的信,向她告贷三个卢布。信里还附了一张收据,写着三个月内归还的话;佛鲁勃莱夫斯基也在上面签了名。同样性质的而且同样附着这类收据的信,格鲁申卡已经从她的“以前那位”那里收到了许多。最初是从两星期以前格鲁申卡病愈的时候起开始来信的。但她又听说两个波兰人在她生病期间就已经常来探问她的病情。格鲁申卡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很长的,写在大张的信纸上,盖着很大的一个家族印章,写得含意晦涩,充满滔滔辞令,格鲁申卡只读了一半就丢开了,一点也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加以她当时也没有心思看信。接着这第一封信,第二天马上又来了第二封。在这封信上莫夏洛维奇先生向她借两千卢布,答应短期内归还。格鲁申卡对这封信也没有答理。以后就一封接一封地来了一大批信,每天一封,全是那么一本正经,富于辞令,但所借的数目逐步地降低,直降到一百卢布,二十五卢布,十卢布,后来格鲁申卡突然接到一封信,两位波兰先生只向她借一个卢布,还附了两人共同签字的收据。格鲁申卡当时忽然可怜其他们来,就在薄暮时分自己到他们那里去跑了一趟。她发现这两个波兰人落到赤贫的境地,几乎一贫如洗,没有饭吃,没有柴烧,没有烟抽,欠了女房东许多房钱。他们在莫克洛叶从米卡那里赢来的二百卢布很快就花光了。使格鲁申卡惊讶的是两位波兰先生见到她时还是一副傲慢自大、神气十足的样子,而且繁琐多礼,夸夸其谈。格鲁申卡忍不住大笑起来,给了她的“以前那位”十个卢布。她当时就把这事情笑着告诉了米卡,他也没显出吃醋的样子。但是从那时期,两个波兰人就抓住了格鲁申卡,每天用借钱的信向她进攻,她也每次总是应付他们一点。可是今天米卡却竟突然大大地吃起醋来。

  “我这傻子,今天到米卡那里去的时候,也曾到他那里去了一下,只去了一分钟, 因为我以前的那位, 他也病了。”格鲁申卡又用匆忙零乱的口气讲了起来。“我一边笑,一边对米卡说,我那个波兰人居然想到弹起吉他琴对我唱起以前的山歌来,以为我会大受感动而决定嫁给他。但是米卡竟跳脚大骂起来。……不行,我非把馅饼送给波兰人去吃不可,费尼娅,他们是不是打发那个小姑娘来的?你给她三个卢布,用纸包好十个馅饼送给他们。你呢,阿辽沙,你一定给我去告诉米卡说,我把肉包子送给他们吃了。”

  “我无论如何不会去说的。”阿辽沙微笑着说。

  “唉,你以为他心里难过吗?其实他是故意装作吃醋,实际上他是无所谓的。”格鲁申卡伤心地说。

  “怎么是故意装的?”阿辽沙问。

  “你真傻,阿辽沙。告诉你吧,尽管你很有头脑,你对这些事一点也不懂。他为我这样一个女人吃醋,我并不生气;假使根本不吃醋,那才使我生气哩。我就是这样的脾气。我决不为吃醋生气。我自己的心也是残酷的,我自己也爱吃醋。使我生气的是他并不爱我,现在是故意在那里装吃醋,就是这么回事。难道我是瞎子,看不出来么?他现在忽然老对我说起卡捷琳娜来,说她这样,说她那样,说她从莫斯科特地给他请来一个医生,打算救他,还请来了最有学问的第一流的律师。他既然当我的面夸奖她,瞪着他那双十分无耻的眼睛夸她,那就说明他是爱她的!他自己在我面前犯了过错,所以缠住我,说我先对他有错,然后好把一切事情推到我一个人身上,意思是说:‘你在我以前就和波兰人有关系,所以我也可以同卡捷琳娜来一手。’就是这么回事!他想把一切错处推到我一个人身上。他故意纠缠我,故意这样,我对你说,可是我……”

  格鲁申卡没有说完她将怎么样,就用手帕捂上眼睛,号啕痛哭起来。

  “他并不爱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阿辽沙肯定地说。

  “哼,爱不爱,我自己很快会知道的,”格鲁申卡带着威吓的语调说,把手帕从眼睛上拿了下来。她的脸变了样。阿辽沙悲苦地看出,她的脸忽然从温顺恬静,一下变成了阴郁而恶狠狠的神气。

  “不必再谈这些傻事了!”她忽然说,“我叫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个。阿辽沙,好人儿,明天,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才是最折磨我的事!只折磨我一个人!我看大家谁也没有想这件事,任何人都认为这事与自己无关。你究竟想不想这事呢?明天就要开庭了!你对我说说,他们会怎样裁判他?这是那个仆人,仆人杀死的,那个仆人!主啊!难道他要替那个仆人受刑罚,竟没有人替他出头说话么?他们一点也没去打搅那个仆人,是不是?”

  “他受了严厉的审讯,”阿辽沙忧郁地说,“但是大家断定不是他。现在他病得很厉害。就从那个时候起病倒的,就从发了羊癫疯起的。他确实是病了。”阿辽沙补充说。

  “主啊,你最好自己到那个律师那里去一趟,当面跟他谈谈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不是听说他是从彼得堡花了三千卢布请来的么。”

  “我们三个人花了三千,我,伊凡哥哥,还有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至于那个医生是她自己花两千卢布从莫斯科请来的。费丘科维奇律师本来要的报酬还要多,但是因为这案子已经轰动全俄,各种报章杂志上都在谈论,已经很出名了,费丘科维奇多半是为了挣名声,所以答应前来的,我昨天已经见过他了。”

  “怎么样?你对他说了么?”格鲁申卡急忙问道。

  “他听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说他已经有了一定的看法。但是答应把我的话加以考虑。”

  “什么叫做考虑!唉,他们真是骗子!他们要害死他的!但是那个医生,她请那个医生来做什么?”

  “那是个专家。他们想断定哥哥是发了疯,在神智错乱中杀了人,自己也不知道干了什么,”阿辽沙微微笑了一下,“不过哥哥不赞成。”

  “唉,假使是他杀死的,这话倒说对了!”格鲁申卡叫道。“他当时确实是神智错乱,完全神智错乱了,而那是我,我这个卑鄙的女人造成的!只是他并没有杀死人,他没有杀!大家全以为他杀死,全城的人都这样说。甚至那个费尼娅,连她的供词也好象证明是他杀死的。还有小铺,还有那个官员,还有以前酒店里的人,都听他说过要杀人!大家,大家全吵吵嚷嚷,全指控他。”

  “是的,供词积累了许多。”阿辽沙阴郁地说。

  “还有那个格里戈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咬定说门是敞开的,死死地说他亲眼看见的,简直没有法子说动他,我到他那里去过,亲自同他谈过。他还骂人哩。”

  “是的,这也许是对哥哥最厉害的一个证词。”阿辽沙说。

  “至于说到米卡是疯子,那么他现在也真是这辽沙,我早就想对你说这句话了,因为我每天跑去看他时,简直感到惊奇。你说说,你是怎么看的:他现在说的全是些什么话?他说呀说的,——我可是一点也不明白,我还以为他是在说什么聪明话,我心想,好吧,我很傻,当然听不明白;但是他忽然又对我说起小孩的事情来,说的是某一个小孩,‘为什么娃娃这样穷?’‘现在我就是为了这娃娃到西伯利亚去,我并没有杀人,但是我应该到西伯利亚去!’这是什么话?什么娃娃?——我真是一丁点儿也不明白。不过他说话的时候我总要哭起来,因为他说得非常好,自己也哭着,所以我也哭了,他还突然吻我一下,举手画着十字。这是怎么回事,阿辽沙?你告诉我,那是什么‘娃娃’?”

  “这大概是因为拉基金不知为什么忽然常到他那里去的缘故,”阿辽沙微笑着说,“不过……这不象是从拉基金方面来的。我昨天没看见他,今天要去一趟。”

  “不,这不是拉基特卡,这是他的弟弟伊凡·费多罗维奇在搅乱他的脑子,是因为他去见过他的缘故,肯定是这样。……”格鲁申卡说了这几句,忽然止住了口。阿辽沙两眼瞪着她,有点惊呆了。

  “他去过么?他难道到他那里去过么?米卡亲口对我说,伊凡一次也没有去过。”

  “哦……哦……瞧我这个人,竟说漏了嘴!”格鲁申卡忽然满脸通红,发窘地说。“你等等,阿辽沙,你先别吵,我既然漏了出来,也就随它去,我把实话全说出来吧。他曾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他刚刚回来以后,——从莫斯科赶回来以后,我那时还没有病得躺倒,第二次是一个星期以前去的。他不让米卡对你说起这事,一定不让说,而且不让对任何人说,他是秘密地去的。”

  阿辽沙坐在那里,深深地沉思着,考虑着什么。这消息显然使他吃了一惊。

  “伊凡哥哥没有同我谈过米卡的案子,”他慢吞吞地说,“在这两个月里,他简直同我很少说话,我去见他,他总是不大高兴,所以我有三个星期没有到他那里去了。哦……要是他一星期以前去过,……那么……在这一星期里米卡的确发生了一点变化。……”

  “有变化的,有变化的!”格鲁申卡马上接口说,“他们中间有秘密,他们中间有秘密!米卡自己对我说是秘密,而且你知道,还是那么重要的秘密,竟使得米卡简直坐立不安。以前他是很快乐的,就连现在也还是快乐的,但是你知道,他只要那么摇摇头,在屋里来回一走,用右手指搓鬓角的头发,我就知道他的心里有什么心事了,……我知道!……可以前他是快乐的;其实今天也还是快乐的!”

  “你刚才不是说,他在生闷气吗?”

  “他是在生闷气,但同时也很快乐。他常常烦恼,可只是一会儿,过一会儿就又快活了,然后忽然又烦恼起来。你知道,阿辽沙,我一直看着他真觉得奇怪:眼前有那么可怕的事,他却有时还为了一点小事情哈哈大笑,简直就象一个小孩。”

  “他真是不让你对我讲伊凡的事情么?明确地说了不许讲么?”

  “是说了不许讲出来。主要的是他,米卡,很怕你。因为这里有秘密,他自己说是秘密。……阿辽沙,好人儿,你去一趟,探听一下,他们有什么秘密,再来告诉我。”格鲁申卡忽然大声哀求着。“你让我这不幸的人安一安心,让我知道知道我自己可诅咒的命运!我就为了这件事叫你来的。”

  “你以为这是跟你有关的事情么?要是那样,他就不会在你面前提到这个秘密了。”

  “我不知道。也许他想对我说出来,但又不敢说。所以预先警告一下,说有一个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他可不说出来。”

  “你自己怎样看?”

  “我怎么看?我的末路到了,这就是我的看法。我的末路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准备的,因为有卡嘉在里面。这全是卡嘉,全是她搞出来的事。他总说:‘她怎样,她那样’,那么说,我就不怎么样了。这话他是在预先说给我听,预先警告我。他想把我抛弃,这就是全部秘密!他们,米卡、卡嘉和伊凡·费多罗维奇三个人想出了这个主意。阿辽沙,我早就想问你:一星期以前他忽然告诉我伊凡爱上了卡嘉,因为他常到她那里去。他这是实话么?你凭良心说,尽管照实说吧!”

  “我不会对你撒谎。伊凡并不爱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我是这样看的。”

  “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他是在对我说谎,这不要脸的东西,就是这么回事!他现在对我发醋劲,预备以后好把什么事都推到我头上。但是他是一个傻瓜,连装假都装不象,他是个直筒子。……不过我一定要给他点厉害瞧瞧,给他点厉害瞧瞧!他说:‘你相信我杀了人。’他竟对我说这样的话,说这样的话,用这样的话来责备我!愿上帝保佑他吧!等着瞧,在法庭上我要给卡嘉苦头吃的!我要说出一句话来,……我一定要在法庭上全说出来!”

  她又痛哭了起来。

  “我可以对你坚决说这样的话, 格鲁申卡, ”阿辽沙一面站起来,一面说,“首先,他爱你,爱你甚于世上的一切,只爱你一个人,这你应该相信我。我是知道的。我肯定知道的。其次,我要对你说,我不愿意向他探听秘密,但如果他今天自己要对我说出来,那我就要直截了当告诉他,我是答应了一定照实把话告诉你的。而且我今天就会跑来,说给你听。不过……我觉得……这里面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无关,一定是另外的什么秘密。一定是这样的。完全不象是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有关的事情,我这样想。现在再见吧!”

  阿辽沙握了握她的手。格鲁申卡还在那里哭泣。他看出她不大相信他安慰她的话,但是她把她的忧愁倾吐了出来,说出了心里话,这样她至少会觉得痛快些。他很不忍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离开她,但是他很忙。他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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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病足

  第一件事是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里去。他匆匆走着,预备赶紧办完事,就到米卡那里去,不要耽误。霍赫拉柯娃太太身体不适已经有三个星期,她的腿不知怎么肿了,虽然没有卧床不起,但是白天穿着漂亮而极得体的睡衣,斜躺在自己的起居室里的长沙发上。阿辽沙有一次注意到霍赫拉柯娃太太虽然生病,却几乎经心打扮起来,用了些发带、丝结、小罩衣之类,不由得露出了无邪的笑容。他也揣摸到她为什么这样,虽然把这念头当作无聊的事情,马上从心上赶走了。在最近的两个月里,除了其它客人之外,那个年轻人彼尔霍金也开始常常前来拜访霍赫拉柯娃太太。阿辽沙已有四天没来,今天一进门,就忙着一直去找丽萨,因为他原是来找她的:丽萨昨天就打发小丫头到他家去,坚持请他立即去一趟,说是有“极要紧的事情”,而由于某些原因,阿辽沙对这个情况也发生了一点兴趣。但是在小丫头走进去向丽萨通报的时候,霍赫拉柯娃太太已经不知从什么人那里知道他来了,赶紧打发人来请他到她那里去“一小会儿”。阿辽沙斟酌了一下,认为还是先顺应母亲的要求好,否则在他坐在丽萨那里的时候,她会不断地派人来催请的。霍赫拉柯娃太太躺在长沙发上,仿佛过节似的打扮得特别漂亮,显然处于过分的神经质的兴奋状态中。她兴高采烈地嚷着迎接阿辽沙。

  “许多世纪,许多世纪,简直有许多世纪没有看见您了!大概有整整的一个星期吧,哦,不,四天以前您还来过的,在星期三那天。您是来看丽萨的,我相信您一定打算踮着脚尖,一直到她那里去,不让我听见。亲爱的,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真不知道她是多么叫我操心啊!但是这个以后再说。这固然是极重要的事情,但是放在以后吧。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把我的丽萨完全托付给您了。在佐西马长老死后,——愿上帝安慰他的灵魂!”她画了个十字,“我把您当作一位继他之后的苦行修士看待,虽然您穿着这套新装漂亮极了。您在这里哪儿找来这样好的裁缝?可是不,不,这不是主要的,这等以后再说吧。请原谅,我有时干脆就叫您阿辽沙,我是老太婆了,别人怎么也不会见怪的。”她甜甜地笑了一笑。“不过这也以后再说。主要的事,我不应该忘记主要的事。劳驾,请您主动提醒我一下,每逢我话说离了题的时候您就说:‘可主要的事情呢?’唉,不过我怎么知道现在什么是主要的事情啊!那一次丽萨向您收回了她的诺言,一种孩子气的诺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就是说要跟您结婚,您自然明白,这只是一个久坐在椅子上的有病的女孩子好玩的幻想。现在幸而她已经能走路了。那个卡嘉新从莫斯科请来的医生,来瞧您不幸的令兄的,他明天就要……哎,何必提明天的事!我一想到明天的事就要急死!主要的是由于好奇。……一句话,这位医生昨天到我们这里来,给丽萨瞧过了。……我付了五十卢布的诊费。不过这都是不相干的事,又说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您瞧,我现在完全弄糊涂了。我老是很忙。忙什么呢?我说不清。我现在真是什么也说不清。我脑子里什么都搅成一团了。我真怕您会听得心烦,一下子跳起来逃开我的,可我还刚刚见着您哩。哎呀,我的天!我们为什么光这么坐着,首先该来一杯咖啡,尤里亚,格拉菲拉,拿咖啡来!”

  阿辽沙连忙道谢,并且说明他喝了咖啡还不久。

  “在谁家喝的?”

  “在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那里。”

  “这么说……是在这个女人家里!哎,就是她把大家害了的。不过我弄不清楚,听说她变成了圣人,虽然晚了一点。最好早些,那时还有用,现在可有什么益处呢?不要说,您先别说话,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因为我要对您说很多很多的话,可是好象一句也说不清了似的。那可怕的审判……我一定要去,我准备好了,叫人用椅子抬我进去,我能坐得住,会有人照顾我的,而且您知道,我还是证人哩。我要怎样发言,怎样发言呢!我不知道我要说些什么。是不是还必须宣誓,对不对?”

  “对的,但是我看您不见得能去。”

  “我能坐得住的;唉,您尽打岔!这次审判,这桩野蛮的罪行,以后这班人要到西伯利亚去,有的人还要结婚,这一切都会很快,很快地过去,万物都在变,最后是四大皆空,大家都老了,眼睁睁等着进棺材。随它去吧。我也瞧够了。这是卡嘉,Cette charmante personne①,是她打破了我的一切希望:现在她要追随您的一位哥哥到西伯利亚去,您的另一位哥哥就追在她后面,住在邻近的城市里,大家你折磨我,我折磨你,这真叫我急得发疯,最坏的是弄得沸沸扬扬,彼得堡,莫斯科,所有的报纸上都成千上万遍写这件事。哦,您想想看,连我也被他们写上了,说我是令兄的‘腻友’,这种难听的话我真不愿出口。您想想看,您想想看!”

  “这简直不能想象!登在哪儿?是怎么说的?”

  ——

  注:①法语:这位可爱的姑娘。

  ——

  “我立刻给您看。是昨天收到,——昨天刚读到的。就登在这张彼得堡的《流言》报上。这种《流言》报是从今年起开始出版的,我很爱听流言,所以订了一份。现在弄到自己头上来了:这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流言。就在这一张上,这个地方,您念一念。”

  她把一张放在她的枕头下面的报纸递给阿辽沙。

  她不仅是心烦意乱,简直弄得似乎有些丧魂落魄似的,也许她的脑子里果真搅成一团了。报上这段报导写得很有特色,而且无疑是会使她颇受刺痛的,但也许对她说来十分幸运,她这时候简直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说不定过了一分钟甚至会忘记那张报纸,完全跳到别的事上去。至于这个可怕的案件名声已经传遍全俄这一点,阿辽沙是早就知道的,而且天呀,这两个月以来,除了一些忠实的报导外,他读到了多少关于他哥哥,关于卡拉马佐夫一家,甚至关于他自己的耸人听闻的新闻和通讯啊。有一张报上甚至说,他在他哥哥犯罪以后,吓得接受了苦行戒律,闭门隐修去了;另一张则加以否认,反而登载他和他的佐西马长老结伙砸开修道院的钱箱, “从修道院逃之夭夭” 了。现在这张《流言》报上的新闻标题是:《斯科托普里贡斯克(唉,这就是我们这个小城的名字①,我把它隐瞒了好久没说)特讯:关于卡拉马佐夫案件》。那段新闻是很短的,没有直接提到霍赫拉柯娃太太的名字,而且所有提到的人都是隐名的。只是报导说,现在就要开审的、轰动一时的要案罪犯是个退伍陆军上尉,无赖成性,好吃懒做,顽固拥护农奴制,喜欢作偷香窃玉的勾当,对某些“孤寂难捱的太太们”有着特别的吸引力。有这么一位“独守空房的寡妇太太”,虽然女儿已经成人,却还人老心不老,竟被他牢牢迷住,在罪案发生前两小时,还答应给他三千卢布,要他立即和她一同逃奔到金矿上去。但是这恶徒妄想能逃脱法网,宁愿杀死父亲,抢劫他父亲的恰恰也是三千卢布,也不愿守着这位孤寂的太太那四十岁妇人的徐娘风韵,老远地跑到西伯利亚去。这篇游戏文章照例以对于弑父的暴行和以前的农奴制表示高尚的愤慨作为结束。阿辽沙好奇地读完以后,把报纸折好,还给了霍赫拉柯娃太太。

  ——

  注:①按这个虚构的地名隐含有“畜栏”的意思。

  ——

  “怎么不是我呢?”她又嘟囔说,“正是我,正是我在差不多一小时以前曾提议他上金矿,可现在忽然给我来了一句‘四十岁妇人的徐娘风韵’!难道我是为了这个么?这是他故意这样说的!愿永恒的裁判官饶恕他那句四十岁妇人徐娘风韵的话,那么我也饶恕他,但要知道这是……您知道这是谁干的事?这是您的朋友拉基金。”

  “也许,”阿辽沙说,“虽然我还一点也没有听说过。”

  “是他,是他,用不着什么也许!我把他赶了出去,……您知道这一段经过么?”

  “我知道您请他不要再上您的门,但是究竟为什么,——这个我……至少从您这里没有听说过。”

  “这么说,您从他那里听说过了!他怎么说,骂我么,拼命骂我么?”

  “是的,他骂您,但他本来对所有的人都常常在骂的。至于为什么您拒绝他上门,——这一点我却并没听他说起过。而且我现在也根本很少和他见面。我们不是好朋友。”

  “既然这样,我就把一切事情都讲出来。没有法子,我应该承认错误,因为这中间有一个过节,也许应该责备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小小的过节,极小极小,所以也许根本算不上一回事。您瞧,好人儿,”霍赫拉柯娃太太突然做出一副顽皮的神色,嘴角挂上可爱而有点神秘的微笑,“您瞧,我有点疑心……您原谅我,阿辽沙,我象母亲一般待您,……哦不,不,正相反,现在我对您就象面对我的父亲那样,……因为在这件事上说母亲是完全不合适的。……对,我就象向佐西马长老忏悔似的,这样说最正确,这话很合适:我刚才不是就把您叫做苦行修士了么。就是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您的好朋友拉基金(主啊,我简直没法对他生气!我是生气而且愤恨的,但是不怎么厉害),一句话,您简直想象不到,这个轻浮的年轻人忽然心血来潮,好象恋上了我。我是以后,以后才忽然注意到的,但一开头,也就是打从一个月以前,他就已经开始常到我这里来了,几乎每天来,以前我们虽也认识,却并不是这样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忽然我仿佛灵机一动,竟开始吃惊地注意到了。您知道,我在两个月以前开始招待一个谦逊可爱而又正直规矩的青年,彼得·伊里奇·彼尔霍金,他是此地的一个官员。您也见过他许多次。他是一个严肃正派的人,是不是?他每隔三天来一次,并不是每天来(尽管即使每天来也没关系),永远穿得极整齐,而我,阿辽沙,总是喜爱有才能而又谦逊的、就象您这样的青年的。他几乎有政治家的头脑,又那么会说话,我一定,一定要替他向别人推荐推荐。他是未来的外交家。他在那天那个可怕的日子,深夜到我家里,简直把我从死里救了出来。可是您那位好友拉基金走进来的时候却老是穿着那么双长筒靴,横在地毯上面,……总而言之,他甚至开始对我有所暗示,忽然有一次,临走的时候,他还拼命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就打他握我的手开始,我的腿就忽然痛起来了。他以前也在我家里遇到彼得·伊里奇,您信不信,他总对他冷嘲热讽,老是冷嘲热讽,一直为着点什么对他恶声恶气的。我看着他们两人相遇的情形,心里直笑。后来突然有一天,我正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对,我当时已经躺倒了,我正一个人躺在那里,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来了,而且您想想看,还带来他写的一首小诗,很短,是写我的痛脚的,那就是用诗句描写我的痛脚。您等等,它是怎么说的?

  纤足,纤足,

  痛得可恶。……

  还有什么句子,——诗我老是怎么也记不住的,——就在我那儿,我以后再给您看。不过写得很有趣,很有趣,而且您知道,那不单是谈脚的,还有道德教诲,美妙的理想,不过我忘记了。一句话,简直可以收进诗集里去的。我自然向他道谢,他也显得很得意。我还没来得及说完道谢的话,彼得·伊里奇忽然走了进来,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就一下子脸色阴沉得什么似的。我看出彼得·伊里奇有点妨碍了他,因为我已经预感到,拉基金一定有什么话想在献诗之后就向我说的,偏巧彼得·伊里奇走了进来。我忽然把这首诗拿给彼得·伊里奇看,并没有说是谁做的。但是我深信,我深信,他当时已经猜到,虽然至今还没有承认,一直还说是没有猜到;但这是他故意的。彼得·伊里奇当时立刻哈哈大笑,批评起来。他说这是一首极坏的歪诗,大概是哪个教会中学的学生写的,而且您知道,说得那么起劲,那么起劲!这时您那位好朋友非但没有采取笑笑就算了的态度,反而发疯似的狂怒起来。……天啊,我以为他们要打架了。他说:‘这是我写的。我本来是写着玩的,因为我认为写诗是下流的事情。……不过我的诗是很好的。你们那位普希金写诗赞美女人的脚,有人还想给他立碑,我的诗却是有寓意的。您自己是农奴制的拥护者;您没有人道的观念,您没有任何现代的、文明的情感,您还一点没有受进步潮流的影响,您是个官僚,只知道贪污受贿!’我听到这里就喊了起来,求他们不要吵闹。这时,您知道,彼得·伊里奇并不是胆小的角色,却忽然做出极体面的姿态:嘲笑地望着他,一面听着,一面道歉说:‘我不知道。我假如知道,就不会说了,我还会夸奖的。……诗人们全爱生气。……’一句话,在极体面的态度之下,表达出嘲笑的意思。他自己以后对我解释,这几句话都是嘲笑,我还以为他是真的。不过我躺在那里,就象现在在您的面前一样,心里突然想到:假如我因为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在我家里对我的客人这样不客气地吼叫,突然把他赶走,这究竟对不对呢?您信不信:我躺在那里,闭上眼睛,心里想,这是对呢?还是不对?却始终不能决定,翻来覆去,苦恼不堪,弄得心都怦怦直跳,心想:我嚷起来呢?还是不嚷?一个声音说:你嚷吧,另一个声音说:不,别嚷!可是这另一个声音刚说完,我就突然嚷了起来,接着就晕倒了。嗯,不用说,自然产生了一场忙乱。我忽然站起身来,对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说:我向您说这话觉得很难过,但是我不愿意再在我的家里接待您了。就这样把他轰了出去。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呀!我自己知道我做得很糟,我口不应心,其实我并不生他的气,主要的是我忽然觉得这样很好,弄出这样一个场面来。……不过您信不信,这场面总算还很自然,因为我甚至还痛哭了一场,以后又哭了好几天,但后来有一天下午,突然之间又把它全忘了。他现在已有两个星期没到这里来,我心想:难道他真会从此不登门么?这还是昨天的事,晚上忽然收到了这份《流言》报。我读了以后,不由惊叫了一声。这是谁写的,当然是他写的,他当时回家以后,就坐下来,写了这篇东西,寄了出去,——人家就给登了出来。前后恰巧有两个星期。但是阿辽沙,我是不是在一味胡说,尽说些不该说的话。唉,这都是自然而然地冒出来的。”

  “我今天特别急着要及时赶到哥哥那里去。”阿辽沙支支吾吾说。

  “对,对!您正好提醒了我!请问:什么是精神错乱?”

  “什么精神错乱?”阿辽沙惊讶了。

  “司法上的所谓精神错乱。只要是精神错乱,就一切罪都可以赦免。无论您做出什么事情,——立刻会赦免您的。”

  “您说这个是指什么事?”

  “是这样的:那个卡嘉……唉,她真是个可爱的、可爱的人,不过我怎么也摸不准她爱谁。前不久她在我家里,我一点口风也探不出来。加以她现在只跟我保持泛泛的关系,一句话,只问候问候我的健康,别的什么也不谈,甚至还用那么一副腔调。我就对自己说,随您的便吧,愿上帝保佑您。……哦,对了,现在再讲那个精神错乱:那位医生来了。您知道不知道,来了一位医生?您怎么能不知道,就是那个会诊治疯子的,本来是您请来的,哦,不是您,是卡嘉!全是卡嘉干的事!您看:一个人坐在那里,并不发疯,却忽然发生了精神错乱。他也有记性,也知道正在做什么事,但是他的精神错乱。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一定也是得了精神错乱的病。自从设立了新法院,立刻就弄明白了所谓精神错乱问题。这是新式法院的德政。这位医生到这里来过,盘问我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关于金矿的事情:意思是说那时候他是什么样子?既然一来就喊:钱呀,钱呀,三千卢布呀,拿三千卢布来,然后就忽然跑去杀了人,这怎么还不是精神错乱?他说,我不打算杀人,我并不打算杀人,却又忽然杀了人。就根据这种情况也会把他赦免的,就根据他本不想杀,却竟杀了人。”

  “但是他并没有杀人呀。”阿辽沙多少有点不客气地插嘴说。他的心情越来越变得不安和不耐烦了。

  “我知道,是那个老头子格里戈里杀的。……”

  “怎么是格里戈里!”阿辽沙叫了起来。“是他,是他,就是格里戈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刚打了他,他躺倒了,可以后又爬起来,看见门敞开着,就跑进去,杀死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就因为得了精神错乱。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打破了他的脑袋,他醒过来,就精神错乱了,跑去杀了人。他自己说没有杀,他也许不记得了。不过你瞧:最好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杀的,那样要好得多。我虽然说是格里戈里,但是实际上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杀的,一定是他,这样要好得多,好得多!我倒不是说儿子杀父亲是好事,我并不赞成,相反地,孩子应该尊重父母,但是假使是他,到底好些,那时您也不必哭,因为他的杀人是自己也不明白的,或者说全都明白,可是说不清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是的,他们应该饶恕他。这是合乎人道的,还可以借这事让人看到新式法院的德政。我本来不知道,其实听说早已经在实行了。等我昨天一知道,不由大吃一惊,想立刻打发人来请您。哦,要是他被赦免了,可以一直从法庭把他带到我这里来吃饭,我再去邀请些朋友,我们一同喝几杯酒,庆祝新式法院。我并不担心他会闹事,何况那时我要请来许多客人,要是他干出什么事情来,随时都能把他弄出去的。以后他可以在别的城里充任地方调解法官,或是别的什么职位,因为一个人自己遭受过不幸,就会比别人裁判得好些。主要的是现在有谁不是精神错乱呢?您呀,我呀,大家全有精神错乱症,要举例子有的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唱小曲,忽然有点不高兴,就拿起手枪,把遇到的随便什么人杀死了,但是以后大家全宽恕了他。这事我刚刚从书报上读到过,所有的医生都证实了。现在医生们会证实的,他们会证实一切。您看,我的丽萨就得了精神错乱症,我昨天还为了她哭了一场,前天也哭过,今天才猜到她不过是犯了精神错乱症。唉,丽萨真使我生气!我以为她完全发疯了。她叫您来有什么事情?是她叫您来的,还是您自己来找她的?”

  “对,是她叫我来的,我现在就要去见她。”阿辽沙坚决地站起身来。

  “哎,亲爱的,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也许最主要的问题就在这里。”霍赫拉柯娃太太大声说,忽然哭了。“上帝证明,我是诚心诚意把丽萨托付给您的。她瞒着母亲叫您来,这也没有什么。但是对不起,我可不能把我的女儿那么轻易地托给您的哥哥伊凡·费多罗维奇,虽然我仍旧认为他是最有骑士风度的青年人。可是您想想看,他忽然跑来见丽萨,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怎么?怎么回事?什么时候?”阿辽沙十分惊讶。他不再坐下,站在那里听着。

  “我来告诉您,也许我就是为这事请您来的,因为我已经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请您来的了。事情是这样的:伊凡·费多罗维奇从莫斯科回来以后一共到我家里来了两次,第一次是朋友拜访的性质,第二次是最近,卡嘉坐在我这里,他知道她正在我这里,就来了。我明知他现在事情本来很忙,Vaus com-prenez,cette affaire et la mort terrible de Votrepapa,①自然并不要求他常来拜访。但是现在忽然听说他又来过一次,不过没有到我这里,却到丽萨那里。这已经是六天前的事了,他到这里坐了五分钟,就走了。过了三天以后我才从格拉菲拉那里得知这件事,这简直是给了我当头一棒。我立刻把丽萨叫来。她一直笑着。她说,他以为您已经睡下了,所以到我这里来问候您的健康。自然,事情是这样的,不过丽萨,丽萨,天啊,她真让我生气!您想一想,忽然有一天夜里,——那是四天以前,就在您最后一次来过那天,——忽然夜里她发起病来,又喊又叫,犯了歇斯底里病。为什么我永远不发歇斯底里病呢?以后第二天又发,第三天又发,到了昨天,到了昨天就犯精神错乱症了。她忽然对我说:‘我恨伊凡·费多罗维奇,我要求您以后不接待他,不许他再登我家的门!’我被这突如起来的事情弄得愣住了,就反驳她说:这样正派的青年,这样有知识,还遭到了这样的不幸,我怎么能不接待他呢?——我说不幸,因为这一切到底是不幸,而不是幸福,对吧?她听了我的话,忽然哈哈大笑,您知道,笑得真是可气。但是我很高兴,心想我到底把她逗笑了,这回不会再发病了。正好我自己也想不再接待伊凡·费多罗维奇了,因为他没得到我的允许,私自作古怪的访问,我还想要向他提出责问哩。可是今天早晨丽萨醒来,忽然对尤里亚大发脾气,竟打了她一下嘴巴。这未免太不象话了,我对于我的女仆永远是客客气气的。可是过了一小时以后,她忽然又抱住尤里亚,吻她的脚。她还打发人来对我说,她不愿到我这里来,以后也永远不再和我相见了。但是等我自己跑去找她时,又迎上来吻我,还哭了起来,吻完以后,就一句话也不说,把我推出屋外,因此我始终也闹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亲爱的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现在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的身上,不用说,我的一生的命运也都攥在您的手里了。我只请您到丽萨那里去,向她打听明白这一切,这事只有您一个人才办得到,然后再请您来对我,对我这个做母亲的说一说,因为您要明白,要是照这样下去,我活不了啦,我简直要死,不然就只好逃出这个家。我再也受不了啦。我本来有耐心,但是我会耐不下去的,那时候……那时候真是可怕。唉,我的天呀,彼得·伊里奇您可来了!”霍赫拉柯娃太太一看见彼得·伊里奇·彼尔霍金走进来,就突然满脸放光地喊了起来。“您迟到了,您迟到了!好吧,请坐。您说吧,解开我的心病吧。这律师到底怎么说?您到哪儿去,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

  ——

  注:①法文:您明白,这件案子,加上令尊可怕的被杀。

  ——

  “我去找丽萨。”

  “啊,对!您可是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我拜托您的事情。这是关系命运,关系命运的!”

  “自然我不会忘记,只要有可能……可是我确实已经晚了。”阿辽沙喃喃地说,急忙想要脱身。

  “不行,一定要来的,不要说‘只要有可能’,要不然我会死的!”霍赫拉柯娃太太朝他的背后大声嚷叫,但是阿辽沙已经走出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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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小魔鬼

  他走进丽萨屋里,看见她正斜躺在以前还不能走路时用来推她的那张轮椅上。她并没起身相迎,但是锐利的眼神却紧紧盯着他。她的目光炽烈,脸色发黄。阿辽沙吃惊的是她在这三天中变了许多,甚至人也瘦了。她没有向他伸出手来。他自己伸手碰了碰她那静静地搁在身上的修长纤细的手指——随后默默地面对着她坐了下来。

  “我知道您忙着要到监狱里去,”丽萨厉声说,“可母亲拖住了您两个钟头,刚才还对您讲我和尤里亚的事情。”

  “您怎么会知道的?”阿辽沙问。

  “我偷听的。您为什么盯着我?我想偷听就去偷听,没有什么坏的地方。我不会请求原谅的。”

  “您心里有点不痛快么?”

  “正相反,我很快乐。只不过我刚才心里又在盘算,已经盘算了三十遍了:我拒绝您,不肯做您的妻子是多么幸运。您不能当丈夫:如果我嫁给您以后,忽然交给您一封信,让您送给一个我婚后又爱上的人;您也会收下来,替我送去,甚至还一定会把回信也带回来。您就是到四十岁,还会替我送这种信的。”

  她突然笑了。

  “您这副神气仿佛既愤恨,又坦率。”阿辽沙对她微笑着说。

  “所谓坦率;那就是我对您不害臊。其实不但不害臊,而且还不愿意害臊,正是在您的面前,对您,我不觉得害臊。阿辽沙,为什么我不尊重您呢?我很爱您,但是我不尊重您。如果尊重,和您谈话就不会这样一点也不害臊了。是不是?”

  “是的。”

  “您相信我对您不觉得害臊么?”

  “不,我不相信。”

  丽萨又神经质地笑了;她说得又快,又急。

  “我送了点糖果到监狱里去给您哥哥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阿辽沙,您知道,您真是美极了!我因为您这样快地允许我不爱您,反而更加爱您了。”

  “您今天叫我来有什么事么,丽萨?”

  “我想把我的一个愿望告诉您。我愿意有人折磨我,娶了我去,然后就折磨我,骗我,离开我,抛弃我。我不愿意成为有幸福的人!”

  “您爱混乱的生活么?”

  “是的,我盼望混乱。我净想放火烧房子。我老想象着我怎样走过去,偷偷儿地点着它,一定要偷偷儿点着。人们在忙着灭火,而房子还在那儿燃烧。我心里知道,却一句也不说。唉,全是胡说!可真是无聊啊!”

  她厌烦地挥着手。

  “您过的生活太富裕。”阿辽沙轻声说。

  “那么,还是做穷人好些?”

  “要好些。”

  “这全是您那去世的教士给您灌的。这话不对。即使我有钱,大家全贫穷,我也仍旧吃我的糖果,奶油,谁也不给一点。唉,您别说,一句话也别说,”其实阿辽沙并没有张嘴,她还是不住摆手,“这一套您以前已经全对我说过,我都能背得出来了。真是无聊。要是我穷,我一定会杀死什么人,即使有钱,说不定也会杀人的!——干吗闲坐着!您知道,我真想去割庄稼,割黑麦。我嫁给您以后,您做一个农民,真正的农民!我们要养一匹小马,好不好?您认识卡尔干诺夫么?”“认识的。”

  “他净跑来跑去,不停地幻想。他说:干吗要过真实的生活,还不如幻想的好。可以幻想出极快乐的事情来,而现实生活却是沉闷的。可他不久却就要结婚了,他还对我表示过爱情哩。您会转陀螺么?”

  “会的。”

  “他就象陀螺一样:你得把他转一下,放到地上,狠狠地抽,抽,用鞭子抽;我如果嫁给他,就要一辈子象抽陀螺似的抽得他转。您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不觉得害臊么?”

  “不。”

  “我不讲神圣的事情,您一定气得要命。我不愿意做圣人。犯了滔天大罪,到了另一世界会怎样处置?您大概知道得很清楚吧。”

  “上帝会责罚的。”阿辽沙盯着她。

  “我就盼望这样。我一到那里,人家责罚我,我突然当面对他们大笑起来。我真想点着房子,阿辽沙,点着我们家的房子。您还是不相信我么?”

  “为什么不相信?甚至有十二岁左右的孩子,非常想烧着什么东西,竟真的会点起火来。这是一种病。”

  “不对,不对,不管小孩怎么样,但是我说的跟那个不一样。”

  “您把坏事当作好事,这是一种精神上暂时的危机,也许这是您以前的病留下的后果。”

  “您真是看不起我!我就是不想做好事,我只想做坏事,这跟病根本没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做坏事呢?”

  “就为的是希望什么都不剩下。唉,要是能什么都不剩下,那才好呢!您知道,阿辽沙,我有时想干出许许多多坏事和最不象话的事情来,长期偷偷地干下去,最后又突然被大家发现了。大家把我团团围住,用手指点着我,但是我却瞪眼看着大家。这是非常愉快的事。为什么这样愉快,阿辽沙?”

  “就是这样。产生一种渴望,想破坏一些好的东西,或是象您所说的,用火点着它。这也是常有的事。”

  “我不但是说说,我还要做。”

  “我相信。”

  “唉,就为您肯说出‘我相信’这句话来,我是多么地爱您呀。您一点儿,一点儿也没有撒谎吧。也说不定您以为我是在故意说这些话,是逗着您玩的?”

  “不,我并不认为那样,……尽管说不定你也确实有点这种渴望。”

  “有一点的。我决不对您撒谎。”她两眼闪烁发光地说。

  最使阿辽沙惊愕的是她那严肃的态度:她这会儿脸上没有丝毫嘲弄和玩笑的意味,尽管以前就是在她最“严肃”的时候也总少不了带点快乐和玩笑的神气。

  “人有些时候是爱犯罪的。”阿辽沙沉思地说。

  “对呀,对呀!您说出了我的意思,爱的,大家都爱,什么时候都爱,并不是‘有些时候’。告诉您,大家就仿佛什么时候约定好了说谎,于是从那时候起大家就都说起谎来。大家全说他们憎恶坏事,暗地里却都爱它。”

  “您还在读坏书么?”

  “读的,妈妈读这类书,藏在枕头底下,我就偷来看。”

  “您这样毁您自己,不感到惭愧吗?”

  “我愿意毁我自己。此地有一个小孩,他躺在轨道上面,让火车从上面开过。真是幸运儿!跟您说吧,现在令兄因为杀死了父亲受审判,大家就都因为他杀了父亲而爱他了。”

  “因为他杀了父亲而爱他?”

  “是的,大家全爱他!大家嘴上说可怕,但是私下里都非常爱他。我首先爱。”

  “在您讲到大家的话里也确实有几分实情。”阿辽沙轻声说。

  “您居然有这样的想法!”丽萨高兴地尖叫起来,“教士也有这类思想!您没法想象,我是多么尊重您,阿辽沙,因为您永远不说谎话。嗳,让我只对您一个人讲讲我的那个可笑的梦吧:我有时梦见小鬼,仿佛我在黑夜里拿着蜡烛正呆在屋里,忽然四处都是小鬼,四个屋角和桌子底下全有,它们还把门打开了,门外也站着一大群,想进来抓我。眼看已经走过来了,就要抓住我了。我忽然画了个十字,它们全惧怕起来,往后退走,但是并不完全走开,站在门旁和角落里,等候着。我忽然很想出声骂上帝,刚骂出口,它们忽然又成群涌到我的面前,欢天喜地,眼看又要抓住我,我忽然又画了个十字,——它们又走了。这真让人痛快,痛快得透不过气来。”

  “我也常做这个梦,完全一样。”阿辽沙忽然说。

  “真的么?”丽萨惊讶地嚷道,“您听着,阿辽沙,您不要笑,这是极重要的:难道两个不同的人会做一样的梦么?”

  “大概会的。”

  “阿辽沙,我对您说,这事非常重要,”丽萨带着一种大惊小怪的神气继续说,“重要的不是梦的本身,而是您能够做和我一样的梦。您永远不会对我说谎,现在也不要说谎:这是真的么?您不是笑我么?”

  “是真的。”

  丽萨好象几乎惊呆了,有半分钟没吭声。

  “阿辽沙,要常来,常到我这里来。”她忽然用哀恳的声音说。

  “我一辈子都要常来的。”阿辽沙坚定地回答说。

  “我只对您一个人说,”丽萨又开口了,“我对自己说,还对您说。整个世界只对您一个人说。对您说比对自己说还高兴。我在您面前完全不感到害臊。阿辽沙,为什么我在您面前完全不害臊,一点也不害臊呢?阿辽沙,听说犹太人在复活节的时候偷人家的小孩宰杀,真的吗?”

  “不知道。”

  “我有一本书,我在里面读到讲什么地方一次审判的情形,说有一个犹太人把四岁小孩两只手上的指头先剁了下来,然后把他钉在墙上,用钉子钉住,钉死了。他以后在法庭上说小孩死得很快,过了四小时就死了。真是快!他说:孩子呻吟着,不住地呻吟着,他却站在那里欣赏。真是好!”“好么?”

  “好的。我有时甚至想象是我自己在动手钉他。他悬挂在那里,呻吟着,而我坐在他的对面,吃蜜饯菠萝。我最爱吃蜜饯菠萝。您爱么?”

  阿辽沙默不作声,望着她。她的焦黄的脸突然变了样,眼睛闪着光。

  “您知道,我刚一读到这个犹太人的故事,整夜流着眼泪浑身哆嗦。我想象着这个小孩怎样哭喊呻吟,——四岁的小孩已经懂事了,——同时我老是摆脱不掉关于蜜饯菠萝的念头。到了早晨我给一个人写了一封信去,请他务必到我这里来一趟。他来了,我忽然对他讲述关于男孩和蜜饯菠萝的故事,全都说了,全都说了,还说:‘这真好。’他忽然笑了起来,说的确很好,说完站起来就走了。只坐了五分钟。他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您说,您说,阿辽沙,他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在椅子上挺直身子,眼睛闪烁着。

  “请问,”阿辽沙激动地说,“您自己叫他来的,叫这个人来的么?”

  “我自己。”

  “送了一封信给他么?”

  “一封信。”

  “就是问这件事情,问小孩的事情么?”

  “不,并不是为这件事情,完全不是。可是他一进来。我立刻问其他这件事情来。他回答以后,笑了一笑。站起来就走了。”

  “这个人对您的态度很诚实。”阿辽沙轻声说。

  “他是瞧不起我么?笑我么?”

  “不,因为他自己说不定也相信蜜饯菠萝。他现在也病得很厉害,丽萨。”

  “是的,他相信的!”丽萨的两眼放光。

  “他并不是瞧不起什么人,”阿辽沙继续说,“他只是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不相信,自然也就瞧不起了。”

  “这么说,也瞧不起我么?瞧不起我么?”

  “也瞧不起您。”

  “这很好,”丽萨咬着牙说,“他走了出去,笑了一声,我就感到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被剁下手指的小孩是好的,被人瞧不起也是好的。……”

  她看着阿辽沙的眼睛,似乎既恼恨又激动地笑了起来。

  “您知道,阿辽沙,您知道,我想……阿辽沙,您救救我吧,”她忽然从椅上跳起来,跑到他面前,紧紧地用两手抱住他。“救救我吧,”她几乎象呻吟似的说。“我对您说的一切话,难道我会对世上任何人说么?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实话!我要自杀,因为我觉得一切都是讨厌的。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了,因为我觉得一切都可憎!我觉得一切都讨厌,一切都讨厌!阿辽沙,您为什么一点也不爱我,不爱我啊!”她发狂地说。

  “不,我爱的!”阿辽沙热烈地回答。

  “您会不会哭我,会不会?”

  “会的。”

  “不是哭我不愿意做您的妻子,而是单纯地哭我,哭我。”

  “我会哭的。”

  “谢谢!我只需要您的眼泪。至于其余的一切人,让他们尽管惩罚我,用脚践踏我吧,所有、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例外!因为我不爱任何人。您听见了么,我不爱任何人!相反的,我恨他们!您走吧,阿辽沙,您该到哥哥那里去了!”她突然离开了他身边。

  “但是怎么能让您就这样一个人呆着呢?”阿辽沙几乎是心惊胆战地说。

  “您到哥哥那里去吧。监狱快要关门了,快去,这是您的帽子!替我吻米卡,快去,快去!”

  她几乎强迫似的推阿辽沙出门。他带着苦恼惊疑的神情望着她,忽然感到她塞了一封信在他的右手里,一张小小的信纸,叠得整整齐齐,而且封上了火漆。他一眼就看到了地址:“伊凡·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先生收启。”他迅速地看了丽萨一眼。她的脸上几乎显出威胁的神色。

  “转交给他,一定要转交给他!”她疯狂地命令说,全身颤抖着。“今天就送去,马上就去!要不然我就服毒自杀!我叫您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她说着迅速地关上了门。铁门闩响了一下。阿辽沙把信放进口袋里,一直走下楼梯,并没有到霍赫拉柯娃太太那里去,甚至都忘记了她。丽萨在阿辽沙刚走后,立即拔开铁门闩,开了一点儿缝,把手指伸进门缝里,关上门,拼命用力夹它。十秒钟以后,她才抽回手,悄悄儿地慢慢走到她那张轮椅跟前,挺直着身体坐下来,她瞪眼望着发黑的指头和从指甲里挤出来的血。她的嘴唇哆嗦着,急促地低声自言自语说:

  “下贱女人,下贱女人,下贱女人,下贱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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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 赞美诗和秘密

  十一月的天是不长的,时间已经很晚,阿辽沙才去敲监狱的门。天色甚至已黑了下来。但是阿辽沙知道会顺利地放他进去见米卡的。我们城里的情况,也和别的地方完全一样。当然起初,在侦查刚全部结束以后,亲戚和另外的一些人要获准探望米卡,还需要办好各种必要的手续,可是到了后来,倒也不是手续放松了,但至少对于常到米卡那里去的某些人,似乎自然而然形成了某些例外。有时甚至到了可以在指定的屋里和米卡单独会晤的地步。但是这类人很不多:只有格鲁申卡,阿辽沙和拉基金三人。警察局长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对于格鲁申卡特别优待。这老头儿一直记得,他在莫克洛叶曾对她怒叱了一顿。等到弄明白了全部真相以后,他就完全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奇怪的是虽然他深信米卡是罪人,但是自从他被监禁以来,他对他的态度显得越来越温和:“也许原本是个心肠不坏的人,只是由于好酒和胡闹,就象个可怜虫似的完了!”在他心里,以前的恐怖换成了怜惜的情感。至于阿辽沙,警察局长很爱他,早就和他相识,而最近老是来探望的拉基金,则是“局长小姐们”——象他称她们的那样——的最亲近的朋友,他每天都在她们家里鬼混。看守所长忠于职守,却也是一个善良的老人。拉基金曾在他家里教过功课。阿辽沙也是看守所长特别要好的老友,他爱和阿辽沙海阔天空地谈论各种“高深的哲理”。对于伊凡·费多罗维奇这样的人,看守所长就不光是尊敬了,他对他,主要是对他的意见,甚至有点敬畏,尽管他自己也是个很大的哲学家,——自然是“无师自通”的哲学家。但是他对于阿辽沙却有一种强烈的好感。最近一年来,老人正在着手研究福音书,时时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他这位年轻朋友。以前甚至还到修道院找他,同他和司祭们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一句话,阿辽沙即使在很晚的时刻到监狱来,他只要去找一下看守所长,事情永远可以顺利解决的。此外,监狱里所有的狱卒都和阿辽沙熟悉了。门岗呢,只要上级准许,自然也不会来多加留难。米卡在有人叫他的时候,总是下楼来,到指定接见的地方去。阿辽沙进屋的时候,恰巧和拉基金相遇,他正从米卡那里离开。他们两人大声说话。米卡一面送他,一面不知为什么笑得很厉害,拉基金却似乎在嘟嘟囔囔。拉基金特别是最近以来,很不愿意见到阿辽沙,几乎不和他说话,甚至点头打招呼也是很勉强的。他现在看见阿辽沙走过来,特别皱紧眉头,眼睛望着别处,似乎只顾扣他那件又大又厚的皮领大衣的钮子。后来又马上去找他的阳伞。

  “可别忘了自己的东西。”他喃喃地说着,只是为了找句话说说。

  “你也别忘了别人的东西呀!”米卡开玩笑,立刻对自己的俏皮话哈哈大笑起来。拉基金顿时发急了。

  “你这句话可以去对你们卡拉马佐夫家这些农奴主崽子们说,不必对我拉基金说!”他忽然大声嚷着,气得浑身战栗。

  “您怎么啦?我只是说着玩的!”米卡叫了起来,“呸,真见鬼!他们全是这样的,”他朝迅速走出去的拉基金摆了摆头,对阿辽沙说,“一会儿坐在那里发笑,很高兴,一会儿忽然发起脾气来!甚至对你头也不点一下,你们是不是拌嘴了?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晚?我等了你整整一早晨,渴望你来。哎,不要紧!我们可以现在补转来。”

  “他为什么老来看你?你和他很要好了么?”阿辽沙问,也朝拉基金走出去的门摆了摆头。

  “和米哈伊尔要好么?不,还不至于,他简直是一只猪!他以为我是个……恶棍。他们连开玩笑也不懂,——这是他们最糟糕的地方。从来不懂得玩笑。他们的心是干巴巴的,平直而干巴,就象我刚走进监狱时看到的牢墙的样子一样。不过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唉,阿历克赛,现在我好象把自己的头脑都弄丢了!”

  他在长椅上坐下来,让阿辽沙坐在自己身边。

  “对了,明天就要开审了。难道你完全不抱希望了么,哥哥?”阿辽沙带着胆怯的心情说。

  “你在说什么?”米卡似乎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啊,你说的是开审!见鬼!直到今天我和你净谈些无聊的话,净讲开审的事,却没有跟你讲到最主要的问题。是的,明天就要开审,不过我说我的头脑弄丢了,并不是指开审的事。头脑并没有丢失,而是在头脑里装着的东西遗失了。你为什么露出那么不以为然的神气瞧着我?”

  “你说的是什么,米卡?”

  “思想,思想,就是说这个!伦理学。你知道伦理学是什么?”

  “伦理学么?”阿辽沙惊异地说。

  “是的,那是不是一种科学?”

  “是的,有这样一门科学,……不过……说实话,我没法对你解释清楚那是什么科学。”

  “拉基金知道的。拉基金知道得很多,见他的鬼!他不想做教士。他准备到彼得堡去。他说,他要加入评论界,不过是要搞高尚正派的评论。好吧,他也许可以做出点有益的事,自己也名利双收。唉,他们这些人全是追求名利的能手!去它的伦理学吧!我算是完了,阿历克赛,我算是完了,你这个虔诚的人!在所有的人当中我最爱你。瞧着你,我的心都会跳起来。卡尔·伯纳德是谁?”

  “卡尔·伯纳德?”阿辽沙又惊讶起来。

  “不,不是卡尔,等一等,我说错了;是克劳德·伯纳德。他是谁?是化学家么?”

  “大概是一个学者,”阿辽沙回答,“不过说实话,关于他的情况,我也说不出多少。只听说他是学者,至于什么学者,就不知道了。”

  “见他的鬼去吧,我也不知道,”米卡骂起来了,“大概总是个混蛋,十有八九是的。这班人全是些混蛋。但是拉基金是会爬上去的,拉基金会钻缝子,也会成个伯纳德的。哎哟,这些伯纳德!他们现在到处都是!”

  “你到底是在说些什么?”阿辽沙坚决地问。

  “他打算写一篇关于我和我的案子的文章,借此在文坛上初露头角。他就为了这件事跑来跟我说明一切。他想写得有点道德寓意,意思是说:‘他不可能不杀人,他是被环境所毒害的’等等,他对我这样解释过。他说他要带点社会主义的色彩。见他的鬼去吧!带色彩就带色彩,我反正是一样。他不爱伊凡,他恨他,对你也没好话。我不赶走他: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但是他的态度十分傲慢。我刚才对他说:‘我们卡拉马佐夫一家不是卑鄙的人,却是哲学家,因为所有真正的俄国人全是哲学家。你虽然读过书,却并不是哲学家。你是个俗人。’他笑了,一副怀恨在心的样子。我对他说:‘de ideabus non est disputandum’①这句俏皮话妙不妙?至少我也冒充了一下古典派。”米卡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

  注:①拉丁文:思想问题是没法辩论的。

  ——

  “为什么你的头脑丢失了,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阿辽沙插嘴问道。

  “为什么我的头脑丢失了?唔!实际上……总的说来,——是因为惋惜上帝,就为了这个!”

  “怎么惋惜上帝?”

  “你想一想:在神经里,头脑里,那就是在脑子中的那些神经里(真见它的鬼!)……有那样一些小尾巴,神经上的小尾巴,只要它们一哆嗦,……也就是说,我抬眼望一望什么东西,就这样望一望,那些小尾巴就哆嗦起来,……而哆嗦起来,就出现了一个形象,不是立刻出现,是等一刹那,等那么一秒钟,就仿佛出现了那么一个契机,哦,不是契机,——去它的契机,——是形象,那就是说一个物体,或者一项事件,——咳,真见鬼!这就是为什么我能看,还能想的缘故,……是因为有那些尾巴,而并不是因为我有灵魂,我就是那种形象和模型,那全是蠢话。兄弟,这是米哈伊尔昨天对我讲的,当时我好象被火烫了似的。阿辽沙,科学真是伟大!一种新的人就要出现了,这我明白。……但是到底惋惜上帝!”

  “但这也很好嘛。”阿辽沙说。

  “你是说惋惜上帝么?化学,弟弟,化学!那是没有办法的,教士大人,请你稍为靠边挪一挪,化学来了!拉基金不爱上帝,完全不爱!这是他们大家最要害的心病!但是他们隐瞒看不说,他们撒谎,他们装假。我问:‘怎么样,你会把这种想法带进评论界去么?’他说,‘自然不会让我这么公开说的。’说着笑了。我问他:‘不过这样一来,既没有上帝,也没有来生,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呢?那么说,现在不是什么都可以容许,什么都可以做了么?’他说:‘你还不知道么?’他又笑了。他说:‘聪明的人是什么都可以做的。聪明的人也知道该怎么做,可是瞧瞧你杀了人,却陷了进去,在监狱里烂掉!’这话是他对我说的。真是头臭猪!以前我会把这样的人撵出去的,现在却只是听着他说。他说的许多话都很有道理。写得也不错。他一星期前曾对我读过一篇文章,我当时特地抄下了三行,等一等,就在这儿。”

  米卡匆匆忙忙地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念道:

  “‘欲解决此问题,须先将自己的人格与自己的现实处境分开。’你明白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阿辽沙说。

  他好奇地一面偷偷瞧着米卡,一面听他说话。

  “我也不明白,又含混,又不清楚,却很聪明。他说:‘现在大家都这样写,因为潮流风气就是这样。……’他们害怕潮流。这混蛋,他还会写诗,赞美霍赫拉柯娃的纤足,哈,哈,哈!”

  “我听说过了。”阿辽沙说。

  “你听说过么?听过那首诗么?”

  “没有。”

  “我这里有,让我念给你听。你不知道;我还没有对你讲过,这里有整整一大段故事。真是个混蛋!他三星期以前忽然挪揄起我来,说:‘你为了三千卢布,象傻瓜似的陷了进来,但是我却可以捞到十五万,娶一个寡妇,到彼得堡去买一所石头大厦。’他对我讲他怎样追求霍赫拉柯娃,她在年轻的时候就不聪明,四十岁上简直就变得疯疯傻傻。他说:‘而且她还很多情,我就要利用这点把她弄到手。我娶了她以后,就把她带到彼得堡去,在那里办一张报纸。’他说时嘴唇上竟还带着下流的、贪婪的涎水,——他的涎水并不是为霍赫拉柯娃流的,却是为了这十五万。他自吹自擂,向我夸口;老上我这里来,每天都来,对我说:她上钩了。脸上一脸的喜色。谁料到他会突然被赶了出去;彼得·伊里奇·彼尔霍金占了上风,真是好样的!为了她把他赶了出去,我真想要好好吻吻这位傻太太!当时他到我这里来,编了这首诗。他说:‘我是生气第一次弄脏我的手写起诗来,为了奉承,也就是为了做有益的事。我把钱从一个傻女人手里抢过来,以后可以造福社会。’所有一切卑鄙龌龊的事情他们都可以找到这种造福社会的借口的!他说:‘无论如何,我比你的普希金总写得好些,因为我能在一首滑稽的小诗里也塞些忧国忧民的公民感进去。’他是在指普希金的什么,——这我明白。假使他果真是有才华的人倒也罢了,可他却只会描写女人的小脚!他还对他那些打油诗很自负哩!他们这种人的自尊心,自尊心啊!他想出了这么一个题目:《祝我意中人的病足早日痊愈》,他真是个滑稽角色。

  纤足生来真美好,

  肿得实在不大妙!

  请位医生来诊治,

  越包越扎越糟糕。

  纤足并非我所好,

  普希金才写这一套。

  我所爱的是头脑,

  只愁它不大爱思考。

  刚刚有些开了窍,

  又被足疾来打搅!

  为使头脑能清明,

  但愿脚痛早点好。

  “下流胚,真是下流胚!但是这坏蛋做得倒很巧妙!果真塞了些‘公民感’进去。在他被撵走时候,可一定气坏了。简直咬牙切齿了吧!”

  “他已经报了仇,”阿辽沙说,“他写了一普通讯造霍赫拉柯娃的谣。”

  于是阿辽沙匆匆地把在《流言》报上刊出那普通讯的事讲给他听。

  “那是他,是他!”米卡皱着眉肯定说。“那一定是他!这类通讯……我是知道的,已经写了不少这种下流的东西,譬如讲格鲁申卡的事情的!……还有讲她……讲卡嘉的。……哼!”

  他烦恼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哥哥,我不能在这里久留,”阿辽沙沉默了一会以后说,“明天对于你是一个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临到你头上了,……可我真奇怪,你踱来踱去,不谈正事,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不必惊讶,”米卡急躁地打断他的话说,“难道还叫我谈那只臭狗,谈那个凶手么?你和我已经谈得够多了。我不愿意再谈论这臭人,臭丽萨维塔的儿子!上帝会杀死他的,你往后瞧吧!你别响!”

  他带着激动的心情走到阿辽沙面前,忽然吻了他一下。他的眼睛闪着光。

  “拉基金不会懂得这个的,”他开始说,似乎兴高采烈起来,“至于你,你却全都明白。所以我渴望你来。你瞧,我早就想在这里,在这剥落的牢墙里面,对你倾吐许多话,但是却还一直闭口没谈最主要的一件事:时间似乎还没有到。现在总算等到了最后的时刻,好对你吐露我的心里话了。兄弟,我在最近这两个月里感到自己身上产生了一个新人。一个新人在我身上复活了!他原来就藏在我的心里,但是如果没有这次这一声晴天霹雳,他是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真可怕!说到我今后会到矿山里去用铁锤挖二十年的矿,那有什么,我并不怕这个,我现在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我就怕那个复活的人又离开了我!就在那里,矿山里,地底下,自己的身边,在同样的囚犯和凶手的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颗人类的心,和它融合无间的。因为在那边也可以生活,也可以爱和悲伤的!可以使囚犯身上僵化了的心复活起来,可以花费许多年的光阴来照顾他,最后终于从黑暗的深渊中培育出高尚的心灵,慈悲的胸怀,让天使再生,使英雄复活!他们这类人很多,有成百上千,我们这些人都是对不起他们的!我在那样一个时刻梦见了‘娃娃’,‘娃娃为什么这样穷?’那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在那样一个时刻对我昭示的预言!我要为着‘娃娃’而去流放。因为大家都应当为一切人承担罪责。为一切的‘娃娃’,因为既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大家全都是孩子。而我将要为大家而去,因为必须有人为大家而去。我没有杀死父亲,但是我应该去。我甘愿接受!我是在这里才想到了这一切的,……就在这剥落的牢墙里。他们是很多的,那里有成百上千这样的人,在地底下,手持着铁锤。是的,我们将身带锁链,没有自由,但是那时,在我们巨大的忧伤中,我们将重新复活过来,体味到快乐,——没有它,人不能生活下去,上帝也不能存在,因为它就是上帝给予的,这是他的特权,伟大的特权。……上帝啊,人应该在祈祷里忘记自己!我到了地底下,如果没有上帝,那怎么能行呢?拉基金是在胡说八道。如果人们真要把上帝从地上赶走,那我们会在地底下迎接他!罪犯是少不了上帝的,甚至比非罪犯更少不了他!那时候,我们这些地底下的人将在地层里对上帝唱悲哀的赞美诗,对给予快乐的上帝唱!上帝和他的快乐万岁!我爱他!”

  米卡讲完这一番古怪的话,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他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眼里滚出泪水。

  “不,生命是无所不在的,生命在地底下也有!”他又开始说,“阿辽沙,你想象不出我现在是多么想生活下去,就在这剥落的牢墙里,我心中产生了对于生存和感觉的多么强烈的渴望!拉基金不明白这个,他只想盖房子和出租。但是我等候着你。痛苦算什么?我不怕它,尽管它多得不计其数。以前我怕,现在我不怕。你知道,也许我在法庭上连问题都不愿回答。——我觉得现在我身上力量多么充沛,我可以克服一切,克服任何的悲哀,只要能随时对自己说:‘我存在着!’在千万种苦难中——我存在着,尽管在苦刑下浑身抽搐——但我存在着!尽管坐在一根柱子顶上苦修,但是我存在着,我看得见太阳,即使看不见,也知道有它。知道有太阳——那就是整个的生命。阿辽沙,我的智慧天使,我真被各种各样的哲学害苦了,真是见鬼!伊凡弟弟……”

  “伊凡哥哥怎么样?”阿辽沙连忙问,但是米卡没有听见。

  “你瞧,我以前从来不曾产生过这一类怀疑,但它们其实一直隐藏在我的心里。也许就因为有这些不自觉的念头在我的心里翻腾,所以我才酗酒,打架,发狂。我的打架就为的是平服它们,把它们消除,压灭。伊凡弟弟不是拉基金,他把思想隐藏在心底里。伊凡弟弟是狮身人面的怪物,他默不作声,永远默不作声。但是我却被上帝问题折磨着。老是被它折磨着。假如没有上帝,那可怎么办?假使拉基金说它是人类凭空想出来的。假使他的话是对的,那该怎么样呢?要是没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间的主宰。妙极了!但是如果没有上帝,他还能有善么?问题就在这里!我一直想着这个。因为那时候叫他——人——去爱谁呢?叫他去感谢谁?对谁唱赞美诗呢?拉基金笑了。他说,没有上帝也可以爱人类。只有流鼻涕的傻子才能这样说,我是简直没法理解。生活对拉基金来说是很轻松的。他今天对我说:‘你还是去鼓吹扩大人权,或是主张牛肉不得涨价好,这些哲学造福于人类更简单些,更直接些。’我信口回敬他说:‘而你呢,如果没有了上帝,你自己就会胡乱抬高牛肉的价钱,只要对你有利,你会拿一个戈比去赚一千卢布。’他生气了。归根结底道德是什么?你说说,阿历克赛。我有我的道德,中国人自有中国人的道德。可见这都是相对的。对不对?不是相对的么?这真是叫人挠头的问题!我要是对你说,我为这个问题两夜没睡着,你不要笑!现在我奇怪的只是人们在那里生活着,却一点也不去想它。真是无谓空忙!伊凡没有上帝。他有思想。我比不上。但是他不作声。我以为他是共济会员。我问过他——他也默不作声。我想在他的泉水里喝一口水,——可他默不作声。只有一次说了一句话。”

  “说什么?”阿辽沙连忙追问。

  “我对他说:既然这样,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干了呢?他皱着眉头,说道:‘我们的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是只猪猡,但是他的想法是正确的。’这是他信口说的话。只说了这一句话。这简直比拉基金更彻底了。”

  “是的。”阿辽沙难过地承认。“他什么时候来看你的?”

  “这话以后再说,现在先说别的事。我直到现在差不多还一点也没有对你谈起过伊凡。我要等到最后再说。等到我这里事情了结,作了判决以后,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全对你说出来。这里有一件极可怕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你将是我的裁判官。现在你先别提起,一声也别响。你方才说起明天的事情,开审的事情,你信不信,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同那个律师谈过么?”

  “律师有什么用!我对他全说了。他是一个外貌温和的光棍,京城里的滑头,伯纳德。他一点也不相信我。他深信是我杀死的,你想想看!这我是看得出来的。我问:‘既然这样,您为什么跑来替我辩护呢?’这种人真是该死。又去请医生来,想证明我是疯子。我不答应!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打算把‘自己的责任’尽到底。真是费了大劲!”米卡苦笑了笑。“猫!残忍的心!她知道了我在莫克洛叶曾说过她是一个‘火气极大’的女人!有人转告了她。是的,证词简直象海滩上的沙子那么越积越多了!格里戈里一口咬定他的说法,格里戈里是诚实人,但却是一个傻瓜。有许多人所以诚实,就因为他们是傻瓜。这是拉基金的想法。格里戈里是我的对头。有些人做你的对头比做朋友对你来说还更好些。我这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唉,我真怕,我真怕她在法庭上说出借了四千五百卢布以后跪下来叩头的事情。她是要还清人情,一文不欠。我不愿意她这样自我牺牲!这样会使我在法庭上无地自容!我又不能不想法忍受。阿辽沙,你到她那里去一趟,求她在法庭上不要说出这件事来。能不能?不过见鬼,随它去吧。我总可以忍受下来的!我并不可惜她。她自己甘愿这样。 自作自受。 阿历克赛,我也会有我的话要说。”他又苦笑了笑。“不过……格鲁申卡,格鲁申卡,天呀!她现在为什么要忍受这种苦刑呢?”他忽然含着眼泪叫了起来。“格鲁申卡真要我的命。一想起她来,就真要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她刚到这里来过……”

  “她对我说了。她今天对你很生气。”

  “我知道。我的脾气真是要命。我竟大发起醋劲来!她走的时候,我后悔了,吻了她。却没有请求饶恕。”

  “为什么不请求?”阿辽沙惊诧地说。

  米卡忽然几乎是快乐地笑了起来。“上帝保佑你吧,可爱的小孩子,你可任何时候都千万别向心爱的女人请求饶恕自己的错处!特别是向心爱的女人,无论你怎样对她有错!因为女人,弟弟,鬼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对她们至少是懂得一点的!只要一开始在她面前认错,说:‘对不起,我错了,请你原谅,’那么责备的话立刻就会象大雨似的倾盆而下!她决不肯直截了当、干干脆脆地轻易饶恕你,一定要把您糟蹋得一文不值,连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都会数落出来,什么都会想起来,什么都不会忘记,还要添枝加叶,一定要这样,最后才会饶恕你。这还是她们中间最好,最好的哩!她会搜出种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来,统统都往你的头上扣。我对你说,她们生着一副活剥人皮的性子,他们全都是这样的,这些天使们,可是没有她们,我们却活不下去!好弟弟,我对你直截了当地老实说吧:每个体面的男人都应该怕一个女人。这是我的信念,哦,不是信念,是感觉。男人应该宽宏大量,这是不会使男人丢脸的。甚至也不会使一位英雄丢脸,使恺撒丢脸的!但尽管这样,还是不要请求饶恕,永远不要,无论如何也不要。你要记住这个规矩,这是你的哥哥米卡,为女人而毁了一生的米卡教给你的。不行,我不去请求饶恕,我要对格鲁申卡做点对得起她的事情。我崇拜她,阿历克赛,我崇拜她!但她却看不见这一点,她永远嫌爱她爱得不够。她折磨我,用爱情来折磨我。以前算得了什么!以前折磨我的只是那魔鬼般的肉体曲线,现在我是整个儿拿她的心当作了我自己的心,并且靠了她,我自己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了!他们会许我们结婚么?如果不结婚,我会嫉妒得要死的。我每天做梦都在疑神疑鬼。……她对你说我什么了?”

  阿辽沙重述了格鲁申卡刚才所说的那番话。米卡仔细听着,反复地问了几次,很满意。

  “这么说,我吃醋,她倒并不生气。”他感叹说。“真是个女人!‘我自己的心也是残酷的。’唉,我倒是爱这类残酷的人,不过如果他们对我怀疑吃醋,我是不能忍受的,不能忍受的!我们会时常打架。但是我仍旧会无限地爱她。他们会许我们结婚么?流放犯可以结婚么?这是个问题。可没有她,我简直活不下去。……”

  米卡皱紧眉头,在屋里来回地走。屋里几乎全黑了。他突然露出十分焦虑的样子。

  “她说其中有秘密,是不是?我们三人合谋反对她,连卡嘉也搅在里面么?不对,好格鲁申卡,不是这么回事。你这是瞎想了,是用你那种傻女人的心思瞎想了!唉,我的好阿辽沙,管它哩!我就把我们的秘密对你讲出来吧!”

  他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迅速地凑近站在他面前的阿辽沙,用神秘的神气对他悄声说起来,虽然实际上没有人能够听见他们说话:那个看守的老头儿正在角落里长凳上打盹,站岗的兵士是完全听不见的。

  “我对你讲出我们的全部秘密来!”米卡匆忙地低声说。

  “我本来以后也要讲的,因为没有你,我能作出什么决定来呢?你是我的一切。我虽然说伊凡高出我们之上,但你是我的智慧天使。惟有你的决定才能算数。也许最高的人是你,而不是伊凡。你瞧,这事牵涉到良心,最高的良心,——这个秘密那么事关重大,我自己无法决定,一直搁着想等你来解决。但现在作出决定的时间还早,因为应该等候判决:等到判决一下,你就来决定我的命运吧。现在你不必作什么决定。我对你说。你听着,但不必作什么决定。你站在那里,静静听着。我不全对你讲。我只对你讲讲总的想法,不讲细节,你别作声。别提出问题,别作出什么举动,你同意么?不过天啊,叫我拿你的眼睛怎么办呢?我就怕你的眼睛会说出你的决定来,尽管你并不作声。哎,我真怕呀!阿辽沙,你听着:伊凡弟弟建议我越狱逃走。详细情节我不必说,一切都想到了,一切都可以事先安排好。你别作声,暂时先别决定。同格鲁申卡一起到美国去。要知道我没有格鲁申卡是活不下去的!要是他们不让她跟我一起去流放可怎么办呢?流放犯能结婚么?伊凡弟弟说是不能的。没有格鲁申卡叫我还怎么拿着铁锤到地底下去?我只好用那铁锤敲碎自己的脑袋!可见另一方面,良心上又怎么办呢?那样就等于逃避苦难!本来已经有了良心的指示,却把指示拒绝了。有一条赎罪的大道,却拐弯走上了别的路。伊凡说,在美国,只要有‘善意’,比在地底下能作更多有益的事。但是我们那地底下的赞美诗又上哪儿去唱呢?美国有什么!在美国也仍旧不过是无谓空忙!我想蒙哄欺诈的事情美国也不少。我不过是逃避了上十字架!阿历克赛,我对你说,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理解这个。我对你所讲关于赞美诗的话,在别人看来全是蠢话,胡闹。别人会说,你不是发疯,就是傻子。可我既没发疯,也不是傻子。伊凡也理解关于赞美诗的话,唉,他理解,可只是不回答,一声不响。他不相信赞美诗。你别说,别说。我看出你的眼里的神气:你已经决定了!别决定,可怜可怜我吧,我没有格鲁申卡是活不下去的。你等到审判以后吧!”

  米卡象疯子似的说完了这段话。他两手抓住阿辽沙的肩膀,用炽烈的、如饥似渴的目光紧紧盯着阿辽沙的眼睛。

  “流放犯能结婚么?”他用哀恳的声音,第三次重复问道。

  阿辽沙异常吃惊地听着,受了很大震动。

  “我只问你一句话,”他说,“伊凡是不是坚决这样主张?这究竟是谁先想出来的?”

  “是他,是他想出来的,他坚决主张这样做!他一直不来见我,一星期以前忽然到这里来,开口就谈起这件事情。他非常坚决地主张这样。他不是请求我,而是命令我。虽然我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对他倒了出来,象对你似的,并且也讲起了赞美诗,他却仍旧毫不疑惑我会听他的话。他对我讲了应该怎样安排,还探问清楚了一切情况,但这话以后再说。他渴望这样做,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主要问题是钱。他说,需要有一万卢布做越狱的费用,两万卢布到美国去的路费。他说,有一万卢布我们可以安排一次极出色的越狱行动。”

  “他绝对不许你转告我么?”阿辽沙又问。

  “绝对不许我转告任何人。尤其是你:无论怎样也不能告诉你!他一定是怕你成为仿佛是我的良心,使我不肯那样做。你不要对他说我转告了你。唉,千万不能说!”

  “你说得对,”阿辽沙断定说,“在法庭判决以前是不可能作出决定的。审判以后你自己就会作出决定;那时候你一定会在自己身上发现一个新人,他会作出决定的。”

  “新人也好,伯纳德也好,他反正会作出伯纳德式的决定来的!因为看起来似乎我自己就是卑鄙的伯纳德!”米卡露牙苦笑着说。

  “可是哥哥,哥哥,难道你竟对宣告无罪完全不抱希望了么?”

  米卡痉挛似的耸了耸肩,表示否定地摇摇头。

  “阿辽沙,好人儿,你该走了!”他突然着忙起来。“看守所长在院子里叫呢,立刻就要走进来了。太晚了,违反了规章。你快点拥抱我,吻吻我,给我画个十字,好人儿,为明天的考验画十字。……”

  他们拥抱着接吻。

  “伊凡还提议逃走,”米卡忽然说,“尽管他深信是我杀的哩!”

  他的唇上露出了一丝伤心的苦笑。

  “你问过他相信不相信么?”阿辽沙问。

  “不,没有问。我想问,可是不敢问,没有勇气。但问不问都一样,我从眼睛上就能看出来的。哦,再见吧!”

  又匆匆地吻了一下,阿辽沙已经要走出去了,米卡突然又喊住了他:

  “你站在我的面前,就这样。”

  他又紧紧地用两手抓住阿辽沙的肩膀。他的脸突然变得煞白,连在黑暗中也看得很清楚。嘴唇扭歪了,两眼紧紧盯着阿辽沙。

  “阿辽沙,你对我完全说实话,就象在上帝面前那样:你相信不相信是我杀死的?你,就说你自己,究竟相信不相信?完全讲实话,不要撒谎!”他发狂似的对他喊着。

  阿辽沙觉得似乎眼前的东西一阵摇晃。他感到仿佛有一把尖刀猛地在他的心上扎了一下。

  “算了吧,你这又是何苦。……”他喃喃地说,不知怎么办才好似的。

  “全部实话,全说出来,不要撒谎!”米卡重复着说。

  “我从来连一分钟也没有相信过你是凶手。”阿辽沙用颤抖的声音发自肺腑地突然迸出了这样一句话,同时举起了右手,似乎是请上帝来做这句话的证人。米卡立刻满脸现出了幸福的光辉。

  “多谢你! ” 他拉长着声音说,好象在昏晕苏醒过来以后发出的一声长叹。“现在你使我再生了。……你相信么?我直到今天一直不敢问你,因为问的是你,问的是你啊!好了,你去吧,你去吧!你使得我明天有了力量,愿上帝赐福给你!好,你去吧,你要爱伊凡呀!”米卡最后又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阿辽沙走出来时泪流满面。米卡会疑惑到这种程度,甚至对他,对阿辽沙也会不敢相信到这种程度,——这一切忽然使阿辽沙看清了他不幸的哥哥心灵里那种毫无出路的深沉忧伤和无比绝望,这是他以前所从来没有想到的。他心中霎时充满了无限的深深哀怜之情,使得他万分痛苦。他的被刺穿的心痛得厉害。“你要爱伊凡!”他忽然想起米卡刚才所说的话来。他现在正是要去找伊凡。他在早晨就很想见一见伊凡。伊凡的事折磨他本来不亚于米卡,现在,和米卡见面以后,更加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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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节 不是你!不是你!

  他到伊凡那儿去,路上经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所住的房子。窗里有亮光。他突然站住,决定走进去。他本来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看见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了。但是他现在想到的是,伊凡也许会在她家里,特别是在这样一个要紧日子的前夕。他按铃以后,走上有一盏中国式挂灯黯淡地照亮着的楼梯,看见一个人从楼上下来,走近以后,才知道正是他哥哥。这么说,他已经访问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要走了。

  “哦,原来是你呀,”伊凡·费多罗维奇冷淡地说,“好,再见吧。你找她么?”

  “是的。”

  “我不劝你进去,她心里正乱,你会使她更加烦恼的。”

  “不,不!”楼上突然从一下子打开的房门里传来了喊声。“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从他那里来么?”

  “是的,我刚到他那里去过。”

  “有话带给我么?您进来吧,阿辽沙。您也进来,伊凡·费多罗维奇,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您听见了么!”

  卡嘉的声音里露出那么强烈的命令口气,以致伊凡·费多罗维奇尽管迟疑了一会,最后仍旧决定同阿辽沙一起重新上楼。

  “还偷听哩!”他生气地低声自言自语着,但是阿辽沙听到了。

  “请允许我穿着大衣呆一会儿。”伊凡·费多罗维奇走进客厅的时候说。“我也不坐下了。我留在这里不超过一分钟。”

  “请坐,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说,自己却还站在那里。这些日子以来她的面容并没有多大改变,但是她的乌黑的眼睛里却闪着不祥的光芒。阿辽沙以后记得,他觉得她这时候显得特别美丽。

  “他让您转达什么话?”

  “只有一句话,”阿辽沙直率地望着她说,“请您怜惜一下自己,不要在法庭上供出任何……”他有点踌躇地说,“你们中间的事情,……在你们初次相识的时候,……在那个城里。……”

  “哦,是指为了那笔钱叩头的事!”她接过话头说,发出一阵苦笑。“怎么样,他是替自己害怕?还是替我害怕?他说让我怜惜一下,怜惜谁?他呢?还是我自己?你说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

  阿辽沙盯着她,竭力想弄清她的意思。

  “既包括您自己,也包括他。”他轻声说。

  “可不是。”她恨恨地说,忽然脸涨得通红。“您还不了解我,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恶狠狠地说,“连我也不大了解我自己。也许您在明天审判以后,会气得想用脚来踹我的。”

  “您会诚实地作证的,”阿辽沙说,“需要的也就是这一点。”

  “女人时常是不诚实的,”她咬着牙说,“我在一小时以前还觉得自己简直很怕去碰这个恶人,……象怕碰毒蛇一样,……可其实不是,他在我心目中还仍旧是一个人。再说究竟是他杀的么?杀人的真是他么?”她突然迅速地转向伊凡·费多罗维奇,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

  阿辽沙立刻明白这个问题她已经对伊凡·费多罗维奇提出过,也许就在他刚到以前的一分钟,而且不是第一次,已经成百次了。结果是两人发生了口角。

  “我自己也到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去过的。……可是你,你却竭力让我相信他是杀父凶手。我只相信了你!”她仍旧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说着。伊凡·费多罗维奇似乎勉强地笑了笑。阿辽沙听到她说“你”字,打了一个寒战。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间会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但是够了,”伊凡断然说,“我走了。明天再来。”他立刻转身走出屋子,一直走向楼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用一种命令的姿势抓住阿辽沙的两手。

  “您快跟他去!追上他!一分钟也不要让他一个人呆在那里,”她急促地低声说,“他疯了。您不知道他发疯了么?他发烧,神经性的发烧!医生对我说的。你快去,快跑,追上他……”

  阿辽沙连忙跳起来,跑去追赶伊凡·费多罗维奇,当时他还没有走出五十步远。

  “你干吗?”他看见阿辽沙追他,突然回身问道。“她吩咐你来追我,因为我发了疯。这一套我全都背得出来了。”他又气恼地补充说。

  “她自然有点误会,但是她说你有病是对的。”阿辽沙说。“我刚才在她那里看见你的脸。你的脸色很不好,很不好,伊凡!”

  伊凡不停步地走着。阿辽沙跟着他。

  “你知道,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人是怎么发疯的么?”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平静地问,口其中已完全没有气恼的意味,却突然显出极坦白的好奇心。

  “不,我不知道;我想,发疯大概有许多种。”

  “能自己觉察到自己要发疯么?”

  “我想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是不能明白看清自己的。”阿辽沙惊异地回答。伊凡沉默了半分钟。

  “假如你想同我说什么,你尽管转换话题好了。”他忽然说。

  “有一封信先给你吧,免得忘记。”阿辽沙有点胆怯地说,从口袋里掏出丽萨的信来,递给他。他们恰巧走到街灯下边。伊凡立刻认出了笔迹。

  “这是那个小鬼的信!”他恼恨地笑了起来,连信封也没有拆开,就突然把它撕成几片,迎风抛去,碎片飞散了。

  “好象十六岁还没有到,却已经要献身给人家了!”他轻蔑地说,继续沿着大街走去。

  “献身给人家是什么意思?”阿辽沙惊诧地说。

  “自然就象那些淫荡的女人献出肉体一样。”

  “你怎么啦,伊凡,你怎么啦?”阿辽沙苦恼而又激烈地辩护起来。“她还是孩子,你是在侮辱一个孩子!她有病,她病得很重,她也许也要发疯了。……我不能不把她的信转交给你,……甚至还想听听您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好救救她。”

  “我没什么话要告诉你。就算她是一个孩子,我也不能做她的保姆。你不要作声,阿历克赛。别再谈这件事了。我甚至想都不愿去想它。”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她现在要整夜祈祷圣母,求她指示明天在法庭上该怎么办才好了。”他忽然又尖酸而恼恨地开口说。

  “你……你说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么?”

  “是的。不知她究竟是米卡的救星呢,还是灾星?她现在要为这个去祈祷,求上天给她启示了。您瞧,她自己还不知道,还没有拿定主意。也把我当作保姆,希望我哄哄她!”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是爱你的,哥哥。”阿辽沙很难过地说。

  “也许。不过我对她并不感兴趣。”

  “她很痛苦。为什么你对她说出……有时你说出……那类使她抱希望的话呢?”阿辽沙用有点畏怯的责备口气继续说。“我知道是你给她这种希望的。请你原谅我这样说。”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能随自己的意思做,我不能立刻决裂,对她直说出来啊!”伊凡气恼地说,“必须等一等,等到对这凶手的判决下来以后。假如我现在和她决裂,她为了对我报复,明天就会在法庭上毁了这个坏蛋的,因为她恨他,并且明白自己恨他。这些事全是虚伪,虚伪又虚伪!现在呢,只要我还没有和她决裂,她还抱着指望,就不会害这个坏蛋,因为她知道我多么想把他从灾难里救出来。就不知这可恶的判决什么时候才能下来呀!”

  “凶手”和“坏蛋”这类话使得阿辽沙的心里十分刺痛。

  “可她有什么手段能毁了米卡哥哥呢? ” 他问,一面沉思着伊凡所说的话,“她能供出什么话来,可以直接毁了米卡呢?”

  “你还不知道这个。她的手里有一个凭据,是米卡亲笔写的,象数学公式那么清楚地证明是他杀死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

  “这是不可能的!”阿辽沙叫道。

  “怎么不可能?我自己读到的。”

  “这样的平据是不可能有的!”阿辽沙激烈地重复说。“不可能有的,因为凶手不是他。不是他杀死父亲,不是他。”

  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站住。

  “那么照您看来,谁是凶手呢?”他用显然是冷冰冰的口气问,在这问话里甚至含有一种傲慢的声调。

  “你自己知道是谁。”阿辽沙低声而深沉地说。

  “谁?你讲的是关于那个羊癫疯的白痴的神话,是不是?讲的是斯麦尔佳科夫是不是?”

  阿辽沙突然感到浑身发抖。

  “你自己知道是谁。”他喘着气,无力地迸出这句话来。

  “谁?谁?”伊凡突然失掉了一切自制,几乎是凶蛮地喊了起来。

  “我只知道一点,”阿辽沙还是近乎耳语似的说,“杀死父亲的不是你。”

  “‘不是你’!‘不是你’是什么意思?”伊凡愣住了。

  “不是你杀死父亲,不是你。”阿辽沙坚定地重复着。

  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钟光景。

  “我自己也知道不是我,你说的是什么胡话?”伊凡黯然地强笑了一下。他似乎两眼紧盯着阿辽沙。两人又在一盏街灯下站住了。

  “不,伊凡,你有好几次自己对自己说,凶手是你。”

  “我什么时候说的?……我在莫斯科。……我什么时候说的?”伊凡完全不知所措地喃喃说。

  “你已经对自己说了许多次,在这可怕的两个月里你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阿辽沙仍然轻声而明确地说,但他说时好象是不由自主的,仿佛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是服从着某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你责备自己,并且自行承认凶手就是你自己。其实杀人的不是你,你弄错了,凶手不是你。你听见我的话了么,不是你!上帝让我来对你说这句话的。”

  两人全沉默了。这沉默整整继续了长长的一分钟。两人站在那里,彼此直望着对方的眼睛。两人的脸色全是惨白的。伊凡忽然浑身颤抖,紧紧抓住了阿辽沙的肩膀。

  “你到我那儿去过!”他咬着牙低声说,“夜里他来的时候,你也在我那里。……你照直说出来吧,……你看见他了么,看见了么?”

  “你说的是谁?……说的是米卡么?”阿辽沙困惑不解地问。

  “不是他,跟这坏蛋有屁关系!”伊凡疯狂地喊着。“难道你知道他到我那里来么?你怎么知道的,你说吧。”

  “他是谁?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阿辽沙吃惊地嘟囔说。

  “不,你知道的,……要不然你怎么能……你不会不知道的。……”

  但是忽然他似乎控制住了自己。他站在那里,好象有所思索。一个奇怪的苦笑把他的嘴唇都扭歪了。

  “哥哥,”阿辽沙又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对你说这话,是因为你会相信我的话的,我知道这个。我可以一劳永逸地告诉你这句话:不是你!你听见了么,我可以一劳永逸地告诉你这句话。是上帝指示我对你说这句话的,哪怕你从此永远恨我也不要紧。……”

  然而伊凡显然已经完全掌握住自己了。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他微微冷笑说,“我不能忍受那些预言家和疯癫病人,尤其不能忍受什么上帝的使者,您是很知道的。从现在起我和您断绝关系,而且大概是永远的。请您就在这十字路口立刻离开我。况且您回自己的住处去也应该走这条路。尤其请您小心今天别上我那里去!您听见了么?”

  他转身迈开坚定的脚步,头也不回地径自走去。

  “哥哥,”阿辽沙在他后面喊着,“要是今天你发生什么事情,首先请你要想到我呀!……”

  但是伊凡没有回答。阿辽沙站在十字路口的街灯下,直到伊凡在黑暗里完全消失为止。他转过身子,慢吞吞地顺小胡同回家。他和伊凡·费多罗维奇都单独住在外面,各有各的寓所,两人谁也不想住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空下来的房子里。阿辽沙在一个小市民家里租了一个带家具的房间。伊凡·费多罗维奇住得离他很远,在一位官员富孀的漂亮住宅里,租下了宽敞而颇为舒适的厢房作为住所。但在整个厢房里伺候他的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小老太婆。她全身筋骨痛,晚上六点钟睡下,早晨六点钟起身。伊凡·费多罗维奇这两个月以来生活上变得出奇地随和,很喜欢一人独处。连他所住的那一间屋子也由他自己收拾,至于其余的房间甚至连脚都很少踏进去。他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已经想拉铃,忽然又止住了。他感到全身还在气得发抖。他突然不去拉铃,啐了一口,掉过头来又快步向城里完全相反的另一头,离自己的寓所约有两俄里远的一座倾斜欲倒的小木头房子走去。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住在这里。她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以前的邻居,常到他的厨房里要汤吃,斯麦尔佳科夫当时还曾弹着吉他对她唱过歌。她把以前的那所小屋子卖掉了,现在和母亲住在几乎象农舍似的屋子里。病得快死的斯麦尔佳科夫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死就搬到她们那儿去住了。现在伊凡·费多罗维奇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不可克制的念头所驱使,就是动身去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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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节 跟斯麦尔佳科夫的第一次晤面

  伊凡·费多罗维奇从莫斯科回来,跑去和斯麦尔佳科夫谈话,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在惨剧发生以后,他回来的当天就第一次和他见了面并且谈了话,过了两星期,又去看了他一次。但是第二次以后,他就不再同斯麦尔佳科夫会面,所以现在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几乎一点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伊凡·费多罗维奇直到父亲死后第五天才从莫斯科回来,恰巧在他回来的前一天已举行了殡葬,因此连灵柩也没有看到。他迟到的原因是阿辽沙对他在莫斯科的地址不大清楚,为了打电报给他,就跑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但她也不知道确实的住址,就发电报给她的姐姐和姨母,以为伊凡·费多罗维奇一到莫斯科,总会马上到她们家去的。但是他在到后第四天上才去。一读到电报,他自然心急火燎立即赶回来了。到了这里以后,他首先遇见阿辽沙。但谈了一会以后,他很惊讶,因为阿辽沙对于米卡甚至连疑惑也不疑惑,却直截了当指责斯麦尔佳科夫是凶手,这和我们城里其他人的意见完全不同。以后在见到警察局长和检察官,了解到被控和被捕的一切详细情节之后,他对于阿辽沙更加觉得奇怪起来,认为他所以抱这样的看法完全是出于他对米卡无比强烈的手足之情和同情心,——伊凡知道阿辽沙是很爱米卡的。这里,我们顺便只用两句话来说明一下伊凡对于兄长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感情吧:他根本不爱他,有时曾对他十分同情,但也搀杂着几乎近于憎恶的极大的轻蔑。他对于米卡整个人,甚至对于他的外表都感到极不愉快。对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爱米卡,他更特别感到忿懑。不过他在回来后的当天,倒也立刻就去和犯罪受审的米卡见了面。这次见面不但没有减弱他对于米卡有罪的看法,倒反而更加加强了。他看到他的兄长正处在痛苦不安和病态的激动心情中。米卡当时说话很多,但却显得心不在焉,东拉西扯。他说出很尖刻的话,指控斯麦尔佳科夫,但是说得非常混乱,尽说那三千卢布,说这是死者从他手里“偷走”的。“钱是我的,那是我的,”米卡反复地说,“即使我偷了,也是有理的。”对于一切反对他的证据,几乎不想加以分辩,即使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来说明事实的时候,也说得乱七八糟,荒诞离奇,——总之,似乎根本不愿在伊凡或任何人面前为自己辩白,相反地,只是生气,对于被控告的罪名傲然不屑一顾,一味发火,谩骂,对于格里戈里所供门是敞开着的话,只是发出轻蔑的一笑,说这是“鬼开的门”,而对于这桩事实却不能提出任何有头有尾的解释。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甚至还侮辱了伊凡·费多罗维奇,毫不客气地说,那些主张“什么都可以做”的人根本就不该来怀疑他和盘问他。一句话,他这一次对伊凡·费多罗维奇采取了极不友好的态度。就在这次晤见米卡以后,伊凡·费多罗维奇立刻去找了斯麦尔佳科夫。

  还在从莫斯科回来的火车上,他就已经一直在想斯麦尔佳科夫在他临走前夕对他的最后一次谈话了。有许多事情使他不安,有许多迹象他觉得可疑。但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向预审推事作证时,暂时没有讲到那次谈话。他要等到和斯麦尔佳科夫晤面以后再说。斯麦尔佳科夫当时在市立医院里。赫尔岑斯图勃医生和伊凡·费多罗维奇在医院里见到的医生瓦尔文斯基,经伊凡·费多罗维奇坚决地询问,都断然回答,斯麦尔佳科夫的羊癫疯是无可怀疑的,对于他提出的“他会不会在出事的那天是假装发病?”这个问题甚至十分惊讶。他们对他说,这次的发作甚至和寻常不同,反复地连发了几天,因此病人曾有生命危险,现在用尽了种种方法,才能肯定地说,病人还可以活下去,但是赫尔岑斯图勃医生补充说,也许他的理智将有部分失常,“即使不是一辈子,也会持续一个很长的时间。”伊凡·费多罗维奇不耐烦地问:“那么,他现在是不是疯了?”医生回答说:“还不完全是,但是可以看出某些失常的地方。”伊凡·费多罗维奇决定自己去看看他究竟失常在哪里。医院里立刻让他进去会晤。斯麦尔佳科夫躺在隔离病房的床上。在他旁边还有一张病床,躺着一个衰弱的本城的小市民。他得了水肿病,浑身发肿,显然明后天就要死去。他是不会妨碍他们谈话的。斯麦尔佳科夫看见了伊凡·费多罗维奇,不信任地咧嘴笑笑,在最初的一刹那,似乎甚至露出了胆怯的神气。至少伊凡·费多罗维奇心里是这样感觉的。但是这只是一刹那的工夫,相反地,在其余的时间里,斯麦尔佳科夫那种镇静的态度几乎使他十分吃惊。第一眼看见他,伊凡·费多罗维奇就无疑相信他的确是病得很重的:他十分衰弱,说话迟缓,似乎转动舌头都很困难;他的脸色也焦黄精瘦,在二十分钟的会晤时间内,他一直在抱怨头痛,四肢酸疼。他的太监似的干瘪的脸似乎变得那么小了,鬓发蓬乱,原来额头的卷发只剩了细细的一绺在那里翘着。但是那只眯缝的、似乎有所暗示的左眼,显出他依然还是以前的那个斯麦尔佳科夫。伊凡·费多罗维奇立刻想起了“同聪明人谈谈是有好处的”那句话。他坐在他的脚旁的凳子上。斯麦尔佳科夫在床上非常吃力地挪了挪身子,却沉默着,并不首先开口,而且显得仿佛不大关心的样子。

  “可以同我谈一谈么?”伊凡·费多罗维奇问,“我不会让你感到疲乏的。”

  “当然可以。”斯麦尔佳科夫用微弱的声音说。“您早就来了么?”他又宽容地补充了一句,就象是在鼓励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的来客似的。

  “今天才到,……来对付你们这里这堆乱七八糟的事。”

  斯麦尔佳科夫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你不是料到了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斯麦尔佳科夫庄严地沉默了一会。

  “怎么没料到呢?早就明摆着的了。但是谁能想到竟会闹成这样呢?”

  “闹成这样?你别吞吞吐吐地!你不是预言过,你一爬进地窖,立刻就会发作羊癫疯么?你恰恰提到了那个地窖。”

  “您在侦讯中已经供出这句话来了么?”斯麦尔佳科夫淡然地露出好奇的神气问道。

  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生气了。

  “不,还没有供出,但是一定要供的。你呀,老弟,现在应该立刻对我说明许多问题,而且告诉你,我是不允许别人同我开玩笑的!”

  “我为什么要跟您开玩笑,我是把一切指望都寄托在您身上,就象指望上帝似的!”斯麦尔佳科夫说,还是那样毫不着急的样子,只是稍微闭了一会儿眼睛。

  “首先,”伊凡·费多罗维奇开始说,“我知道羊癫疯是不能预先知道的。我问过别人,你别想支吾过去。日期和时刻决不可能预测的。怎么您当时竟会预先说出日期和时刻,还知道是在地窖里呢?假使你不是故意假装发病,你怎么会预先知道你一定会发起病来,掉进地窖里去?”

  “地窖是时常要去的,甚至一天去好几次。”斯麦尔佳科夫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说。“一年以前我也这样从阁楼上跌下来过。自然羊癫疯不能预先知道日期和时刻,但是预感总是会有的。”

  “但是你预先指出了日期和时刻!”

  “关于我的羊癫疯病,先生,您最好去问问这里的医生:我的病究竟是真的呢,还是假的?别的我也没什么跟您说的了。”

  “地窖呢?地窖你怎么会预先知道的?”

  “您竟死咬住那个地窖!我当时一钻进地窖里去,心里就又害怕,又嘀咕;最怕的是您走了以后,我在整个世界上就再得不到任何人的保护了。我当时爬进地窖,心想:‘它马上就要来了,会不会突然发病,摔了下去呢?’就因为这一嘀咕,那种老是逃避不开的抽筋就突然发作,就象一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就失足掉了下去。所有这一切事情,还有前次和您的谈话,就是头一天晚上,在大门旁,我对您说出我的恐怖,又讲起那个地窖,——这一切我都已经详细报告过赫尔岑斯图勃医生和预审推事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他们全部记录在案了。这里的医生瓦尔文斯基先生在他们大家面前坚决认为, 这都是因为思虑而起的, 都因为心里嘀咕着‘会不会掉下去’。这样一想这病果然就发作了。因此他们就记载下来说,这一定就是那么回事,纯粹是因为我的害怕才发生的。”

  斯麦尔佳科夫说完后,似乎累着了,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这些你在证词里都已经说了么?”有点愣住了的伊凡·费多罗维奇问。他本来想用宣布他们中间的谈话来吓他一下,结果是他已经自己全都讲了出来。

  “我怕什么?让他们把全部事实真相记下来好了。”斯麦尔佳科夫坚定地说。

  “关于我和你在大门旁的谈话,你也一字不漏地讲了么?”

  “不,并没有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你当时对我夸口,说你会假装发羊癫疯,也说了么?”

  “不,这个也没有说。”

  “现在你对我说,你当时为什么劝我到契尔马什涅去?”

  “我怕您到莫斯科去;契尔马什涅到底近一些。”

  “你胡说,是你自己劝我动身的。你说,您走开吧,离开罪孽远些。”

  “我当时说这话,完全是出于我对您的好意,出于我的一片忠心,预感到家里就要发生灾祸,有点怜惜您。但是我怜惜自己总比怜惜您更关心些。所以我就说:您应该离开罪孽远些,为的是使您明白家里就要出事,因此就会留下来保护您的父亲。”

  “那你应该说得直率一些呀,傻瓜!”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涨红了脸。

  “我当时怎么能说得更直率呢?我不过是心里有些担心,而且直说您也会生气的。当然,我或许有点怕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会闹出乱子来,把那笔钱拿走,因为他一直把这笔钱认为是自己的;可是谁想到结果会弄到杀人呢。我原以为他只会偷去放在被褥底下用信封装好的三千卢布,料不到他竟杀死了人。就是您也怎么能猜到呢?”

  “既然你自己也说猜不到,那么叫我怎么能猜到,还留下来呢?你干吗尽说些前后矛盾的话?”伊凡·费多罗维奇沉思地说。

  “您从我劝您到契尔马什涅去,而不让您到莫斯科去,就可以猜到的。”

  “那怎么猜得到呢?”

  斯麦尔佳科夫好象很疲乏,又沉默了一会儿。

  “您本来可以猜到,我既然劝您别到莫斯科去,而到契尔马什涅去,那就是说莫斯科太远了,我希望您留在尽可能近些的地方,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知道您离得不远,就不至于那样胆壮了。再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您也能赶快回来保护我,因为我当时也告诉了您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有病,还说明我怕会发羊癫疯。我又对您说过那些敲门的暗号。凭着这些暗号可以走进死者的屋里去,可是我已经把这些暗号透露给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了。我以为您自己当时就可以猜到他一定会干出点什么勾当来的,因此您不但不会到契尔马什涅去,反而会根本留下不走。”

  “他说话很有条理,”伊凡·费多罗维奇想,“尽管有些支吾其词。哪有一点赫尔岑斯图勃医生所说的智能失常的迹象啊?”

  “你和我耍滑头,你这鬼东西!”他生气地嚷道。

  “说实话,我当时以为您已经完全猜到了。”斯麦尔佳科夫显得十分坦率的样子辩护说。

  “假使猜到,我会留下来的!”伊凡·费多罗维奇说,又发起火来。

  “我可以为您是猜到了一切,所以才赶紧动身,躲开罪孽,连忙跑到什么地方去,在惊惶中只求拯救您自己的。”

  “你以为别人也和你一样,都是胆小鬼么?”

  “对不起,我以为您也是和我一样的。”

  “当然,本来应该能猜到,”伊凡心烦意乱地说,“而且我也的确曾经猜想你会做出什么卑劣的举动来的。……不过你那句话又是撒谎,又是撒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喊了出来,“你记得,你当时走到马车前面,对我说‘同聪明人谈谈总是有好处的’。你既然夸奖我,那么,一定是高兴我离开了,对不对?”

  斯麦尔佳科夫又连着叹了两口气。他的脸上似乎露出红润。

  “就算我高兴,”他有点喘息地说,“那也是因为您不到莫斯科去,而答应到契尔马什涅去。这到底近些;不过我那句话并不是夸奖您,却是有责备的意思。您没有弄清楚这一点。”

  “责备什么呢?”

  “那就是您预先感到就要发生灾祸,竟会抛下自己的父亲,也不愿意保护我们,要知道人家为这三千卢布会把我拉进去,说是我偷的。”

  “你这鬼东西!”伊凡又骂了起来,“你等一等,你已经把这些暗号,敲门的暗号,全都告诉预审推事和检察官了么?”

  “全都告诉了。”

  伊凡·费多罗维奇心里又感到暗暗吃惊。

  “如果当时我想到了什么,”他又开始说,“那也只是想到你会做出什么卑鄙举动来。德米特里会杀人,但说他会偷钱——我当时是不相信的。……相反地我以为你是什么卑鄙举动都会做得出来的。你自己就对我说过,你会假装发羊癫疯,你为什么要说这话呢?”

  “那纯粹是因为我天真无知。其实我一辈子从来没有故意假装发羊癫疯过,也就为了在您面前夸一夸口,才这样说的。这只是傻气。我当时心里很敬爱您,所以才随便和您说说。”

  “哥哥却直截了当说是你杀了人,你偷了东西。”

  “他不这么说还能说什么呢?”斯麦尔佳科夫咧嘴冷笑说。“有了这许多证据,能相信他么?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看见门敞开着的,那还有什么话说。随他说去吧!他正急着要救自己哩。……”

  他静静地沉默了下来,忽然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补充说:“还有一层:他想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说这象是我干的勾当,——这话我已经听说了。就拿我会假装发羊癫疯来说吧。假使当时我果真有意谋杀您的父亲,我会预先对您说我会假装么?假使我果真有意谋杀,哪里有这样的傻子,会预先把不利于自己的凭据说出来,还是对被害者亲儿子说的呢?能有这样的事么!正相反,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的!就象现在我俩的这番谈话吧,除去上帝以外,没有人会听见的,但要是你去对检察官和尼古拉·帕尔费诺维奇说了,那也正好等于彻底替我作了辩护:因为一个人既然预先这样坦白,那怎么可能是凶手呢?他们是一定会这样判断的。”

  “你听着。”伊凡·费多罗维奇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被斯麦尔佳科夫提出来的最后的理由堵得没话说,不想再谈下去了。“我并不怀疑你,甚至认为对你提出指控是可笑的,……相反地,我很感谢你,因为你使我安了心,现在我走了,但下次还要来。再见吧,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你不需要什么东西么?”

  “真是感谢得很。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没有忘记我。我需要什么,她仍旧那么好心,总是竭力办到。一些好心的人每天都来看望我。”

  “再见吧。关于你会装假的话,我可以不说出来,……我劝你也不必供认。”伊凡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

  “我很明白。您既然不供出来,那么当时我们在大门旁的谈话,我也不说。……”

  当时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走了出来,顺着走廊已经走了十来步,才忽然觉得斯麦尔佳科夫的最后那句话里包含着一种侮辱的意思。他几乎想再转回去,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说了声:“无聊!”就赶紧从医院里走了出去。主要的是他觉得确实感到了心安,而原因恰恰是由于有罪的不是斯麦尔佳科夫,而是他的兄长米卡,虽然照理似乎应该反过来才对。为什么这样,他当时不愿意加以分析,甚至十分厌恶去深入追究自己的感情。他似乎想赶紧忘却一点什么。在以后的几天里,当他把所有不利于米卡的证据进一步仔细而切实地研究过一番以后,他更是完全相信米卡有罪了。有些供词是最无关紧要的人作的,但却简直令人触目惊心,例如费尼娅和她的母亲的供词;至于彼尔霍金,小酒馆和普洛特尼科夫小铺里的人,以至于莫克洛叶的证人们,那就更不必说了。最致命的是某些细节。秘密“敲门”暗号的透露,几乎也跟格里戈里所供门是开着的话同样使检察官和预审推事吃惊。格里戈里的妻子,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直截了当地回答伊凡·费多罗维奇的盘问说,斯麦尔佳科夫整夜就躺在他们屋里的隔板后面,“离我们的床不到三步远”,她自己虽然睡得很熟,但是醒了许多次,都听见他在那里呻吟:“一直在呻吟,不断地呻吟。”他又和赫尔岑斯图勃医生谈了话,对他说自己疑惑斯麦尔佳科夫并不象发了疯,只是身体软弱罢了。他这话只是引起了老人的微笑。“你知道他目前在专心干什么吗?”他问伊凡·费多罗维奇。“他在那里背法文单字,枕头底下放着一个本子,不知谁替他用俄文字母把法文单字拼了出来,嘻,嘻,嘻!”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放弃了所有的疑惑。他一想到兄长德米特里就不由得不憎恶。不过终究有一件事十分奇怪,那就是阿辽沙继续坚持认为杀人的不是德米特里,而“十分可能”是斯麦尔佳科夫。伊凡一向觉得阿辽沙的意见对自己来说是很宝贵的,因此现在心里十分困惑不解。同样感到奇怪的是阿辽沙并不找机会来同他谈米卡,自己永远不先开口,只是回答伊凡的问题。这也引起伊凡·费多罗维奇深切的注意。然而那时候他正被一桩完全与此无关的事弄得着了迷:他从莫斯科回来后,头几天里就全副身心、死心塌地地疯狂热恋上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伊凡·费多罗维奇的这次新的热恋,以后将影响到他的整个余生,这里没有时间去细说它,它完全可以作为另一个故事,另一部长篇小说的基础,然而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一天着手去写它。但尽管如此,我在这里也不能不提一下,如前面所说,当伊凡·费多罗维奇夜里同阿辽沙离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在街上走着,对他弟弟说:“我对她并不感到兴趣”的时候,他完全是撒谎:他疯狂地爱着她,虽然有的时候的确也恨她到甚至可以杀死她的地步。这种情况是由许多原因凑合而成的:她因米卡的事件受到极大的震动以后,把重新回到她身边来的伊凡·费多罗维奇仿佛看作了自己的一个救星。她在情感上曾受到了一次委屈、伤害和凌辱。现在重又出现了她心中明知过去就已经深深在爱着她的那个人,这个人的智慧和心地,她从来就认为是远远超越于自己之上的。但这位严肃认真的女郎并没有毫无保留地献身给他,不管她这位爱人的愿望是多么富于卡拉马佐夫式的不顾一切的狂热,具有怎样使她迷恋的魔力。同时她因为对米卡变心,不断地受着悔恨的折磨,每逢和伊凡发生可怕的口角的时候(这种口角又是很多的) , 甚至把这话对他直说出来。他和阿辽沙谈话的时候说到的“虚伪又虚伪”,所指的就是这个。自然这里的确有许多虚伪,这是最使伊凡·费多罗维奇气恼的地方。……但是这一切以后再说。总而言之,他有一段时间几乎忘却了斯麦尔佳科夫。但是在他第一次会晤以后,过了两星期,过去那些同样的古怪思想又开始折磨他。简单地说就是,他不断地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他当时在临出门的前夕,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屋子里,象小偷一般,轻轻地走下楼梯,倾听父亲在那里做什么事情?以后为什么又厌恶地念念不忘这个情景,为什么第二天早晨在路上忽然那样烦恼,而当到达莫斯科的时候,又对自己说:“我是个卑鄙的人!”最近他有一次曾想到,由于所有这些痛苦的念头,他说不定甚至准备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也完全忘掉,因为这些念头实在是过于强烈地突然又牢牢占据了他的心头!有一次他正想到这里的时候,恰巧在街上遇见了阿辽沙。他立刻拦住他,突然对他提出下面的问题:

  “你记得,那次饭后,德米特里闯进屋来,揍了父亲一顿,我随后在院子里曾对你说,我给自己保留‘希望的权利’,你说说,你当时想没想过,我是希望父亲死去!”

  “我想过的。”阿辽沙轻声回答。

  “当时确是这样的,连猜都用不着费心去猜。可是你当时是不是也想过,我恰恰是在希望‘一条毒蛇吞噬另一条毒蛇’,那就是希望德米特里杀死父亲,越快越好,……甚至我自己也不惜加以促成呢?”

  阿辽沙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默默地望着哥哥的眼睛。

  “你说呀!”伊凡说,“我迫切想知道你当时想的是什么?我一定要知道;你讲真话,讲真话!”他沉重地出了一口气,已经预先带着恶意地望着阿辽沙。

  “请您原谅我,我当时也想到这个了。”阿辽沙轻声说罢,就默不作声了,连一句“缓和语气的话”都没有加。

  “谢谢!”伊凡说完就扔下阿辽沙,迅速地径自走开了。从那时候起,阿辽沙就觉察到,伊凡哥哥似乎开始决然地疏远他,甚至厌恶他起来,所以后来他自己也不再到他那里去了。但这一次,当伊凡·费多罗维奇和阿辽沙相遇以后,他并没有回家,忽然又动身到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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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节 再访斯麦尔佳科夫

  斯麦尔佳科夫那时候已经出了医院。伊凡·费多罗维奇认识他的新住处:就在那所歪斜的小木头房里,房子里面一明两暗共三间。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和母亲住一间,斯麦尔佳科夫单独住在另一间。谁也不知道他凭什么住在她们家里,是白住呢还是出租金。以后人家猜想:他是以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未婚夫的身分住在他们家里,而且是白住的。母女俩都很敬重他,把他看作是比她们自己高一头的人。伊凡·费多罗维奇敲开门后走进外屋,依照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的指示,一直走进左面斯麦尔佳科夫所住的“上房”里去。屋子里有一个磁砖砌成的火炉,烧得很旺。墙上糊着淡蓝色的花纸,都已破碎,有许多壁虫在花纸底下的裂缝里爬,不住发出沙沙的声音。家具是很简陋的:两面靠墙各有一只长凳,桌旁放着两把椅子。桌子虽然是白木头的,但是铺着一块玫瑰色的花桌布。两个小窗台上各放着一盆天竺葵。角落里有一个神像龛。桌上摆着一个撞得坑坑洼洼的小铜茶炊,还有一个盘子,里面有两个茶杯。但是斯麦尔佳科夫已经喝完了茶,茶炊已熄灭了。……他正靠着桌子坐在长凳上,一面看着一个本子,一面用钢笔画着什么。旁边放着墨水瓶和一只低矮的生铁蜡烛台,但上面却插着一根洋蜡。伊凡·费多罗维奇从斯麦尔佳科夫的脸上立刻看出,他的病已经完全复原。他脸色好得多了,也胖了些,额头卷发高耸,鬓角也梳得光光的。他穿着花花绿绿的晨衣,但已经穿得很旧,而且破得不象样了。鼻子上架着眼镜,是伊凡·费多罗维奇以前没有看见过的。这件无所谓的小事却似乎凭空使伊凡·费多罗维奇怒气倍增:“这样一个畜生,居然还戴眼镜!”斯麦尔佳科夫慢吞吞地抬起头来,隔着眼镜打量走进来的人;然后轻轻摘下眼镜,从长凳上站起来,但是似乎并不十分恭敬,甚至是懒洋洋的,单只是为了遵守最起码的、几乎是必不可少的一点礼貌。这一切在刹那间都落在伊凡的眼里,他毫无遗漏地全注意到了,尤其是斯麦尔佳科夫的眼神,完全是恶狠狠,不愉快,甚至是傲慢的,好象在说:“你为什么又来了,那次已经全都谈好,又来了干什么呢?”伊凡·费多罗维奇勉强控制住自己:

  “你这里真热。”他说着,还站在那里,把大衣的钮扣解开。

  “脱了吧。”斯麦尔佳科夫表示允许地说。

  伊凡·费多罗维奇脱下大衣,扔在长凳上,用发抖的手抓过一把椅子,迅速地把它推近桌边,坐了下来。斯麦尔佳科夫还比他先坐到凳子上。

  “先说说, 我们是不是单独在这里? ”伊凡·费多罗维奇严肃而急促地问,“没有人听得见我们说话么?”

  “没有人听得见。您自己看见了:隔着一间外屋。”

  “你听着,老弟:上次我在医院里离开你的时候,你曾胡说什么假如我不说你会假装发羊癫疯,那么你也不对检察官供出我们两人在大门旁的全部谈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全部?这究竟指的是什么?你是威吓我么?意思是我和你结成了某种同盟么,我是在怕你么?”

  伊凡·费多罗维奇怒火冲天地说了这一堆话,显然故意让对方知道他根本不屑于拐弯抹角耍什么手腕,而要把一切全都亮到桌面上。斯麦尔佳科夫的眼睛恶狠狠地闪着光,他眯了一下左眼,尽管照例还是带着从容镇定的样子,但仿佛是立刻针锋相对地作了回答,意思是说:“你要打开窗子说亮话,就给你打开窗子说亮话吧。”

  “我当时所以说这话,以及话中所含的意思,就是指您预先知道你的亲生的父亲将被谋杀,竟听凭他牺牲;而我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这些情况后,断定您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甚至想到别的更坏的事情上去,所以当时答应不向司法当局报告。”

  斯麦尔佳科夫说这话时,虽然不慌不忙,而且显然很能自制,但是在他的嗓音里还是能听出一种坚定果断,恶毒而又傲慢挑战的意味。他桀骜不驯地两眼紧盯着伊凡·费多罗维奇,后者一时简直气得两眼发花:

  “怎么?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脑子正常么?”

  “完全正常。”

  “难道我当时知道会发生谋杀案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喊了起来,用拳头猛敲着桌子。“‘别的更坏的事情’是什么意思?你说,你这下流胚!”

  斯麦尔佳科夫沉默着,继续以傲慢的眼光打量着伊凡·费多罗维奇。

  “你说,你这臭娘养的,别的事情是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咆哮着。

  “我刚才说的别的事情,就是指着您在当时,大概也非常希望令尊大人死去。”

  伊凡·费多罗维奇跳起来,用全力朝他的肩膀揍了一拳,竟使他猛地仰倒在墙上。他顿时泪流满面,说了一句:“打一个软弱的人是可耻的,先生,”就忽然用一块很脏的蓝格布手绢捂着眼睛,轻轻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

  “够了!别哭了!”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厉声命令,又坐到椅子上。“不要让我失去最后的耐性!”

  斯麦尔佳科夫把那块抹布从眼睛上挪开。他的皱皱巴巴的脸上每一小道线条都表现出刚刚受到的侮辱。

  “那么你这下流胚当时竟以为我想串通德米特里杀死父亲么?”

  “我不知道您当时心里有什么念头,”斯麦尔佳科夫气愤愤地说,“我当时在您走进大门的时候,所以拦住你,就是要用这问题试探您。”

  “试探什么?什么?”

  “就是这样一件事:您到底愿意不愿意您的父亲早日被杀?”

  最使伊凡·费多罗维奇生气的是斯麦尔佳科夫老是不肯放弃的那种傲慢不逊的语气。

  “就是你杀死他的?”他突然叫道。

  斯麦尔佳科夫轻蔑地冷笑了笑。

  “您自己明明知道不是我杀死的。我以为对聪明人来说,这话简直是用不着多说的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时对我有了这样的疑心呢?”

  “您也知道,这完全是因为担心害怕。因为我当时的心情是害怕得心惊胆战,所以对大家都起疑心。我决定也来试探您一下,因为我心想,假使你也和你的哥哥怀着一样的念头,那么事情就算完了,我自己也会象苍蝇一般完蛋的。”

  “你听着,你两星期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我在医院里和你说的话,也含有这样的意思,不过我以为,不用对您多说,您也会明白的。您既然是极聪明的人,自己也不愿意谈得太露骨的。”

  “真想得出来!但是你给我回答,你给我回答,我一定要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究竟有什么会在你这下贱的心里引起对我这样卑鄙的疑心!”

  “要说杀人,您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也不想去干的,至于说愿意让别的人动手去杀,那您确实是愿意的。”

  “瞧他说得多满不在乎,多满不在乎!可是为什么我愿意?有什么根据说我愿意?”

  “怎么叫做有什么根据?遗产呢?”斯麦尔佳科夫恶毒地,甚至仿佛报复似的马上接口说,“您的父亲死后你们三弟兄每人将近可以得到四万卢布,也许还要多,但要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娶了那位太太,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那么结婚以后她立刻会把全部资产转到自己的名下,因为她不是一个傻子,那样一来你们三弟兄在父亲死后恐怕连两个卢布也得不到了。那时候离结婚还有多远呢?只差一根头发丝罢了。只要那位小姐用小指头在他面前招一招,他立刻就会耷拉着舌头,跑着跟在她后面上教堂去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痛苦地勉强控制住自己。

  “好极了,”他终于说,“您瞧,我不跳起来,不揍你,不杀死你。你再说:据你看来,我正是等着德米特里哥哥去做这事,指望他动手?”

  “您怎么能不希望呢?他如果杀了人,就会把他的各种贵族权利、身分和财产都剥夺,流放到远方去。那时候他应得的一份父亲遗产可以由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和您两人平分,那时候每人可以得到的已经不止四万,是六万了。您当时一定是在这样指望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

  “我真拼命忍着才能不揍你!你听着,你这混蛋:假使我当时真指望什么人去动手,自然是指望你,而不会去指望德米特里。我可以赌咒,我甚至预感你会干出点什么卑鄙勾当来的,……那时候……我还记得我的印象!”

  “我当时也想到过这个,想过很短的一会儿,想到您的确也在希望我去做,”斯麦尔佳科夫咧嘴嘲笑地说,“这更使我当时看清了您的心思,因为既然你事先已怀疑到我,同时自己却又动身离开了,那就等于您已借此告诉了我:你可以杀死父亲,我并不阻拦。”

  “下流胚!你竟这样理解么?”

  “这全是因为契尔马什涅而起的。对不起!您准备到莫斯科去,您的父亲一再请您到契尔马什涅去一趟,您都坚决拒绝!但只凭我说了一句傻话,您却忽然竟答应了!可您为什么当时要答应到契尔马什涅去?您既然不到莫斯科去,却只由于我说了一句话,就无缘无故地到契尔马什涅去,那么可见您自然是希望我干出点什么事情来的。”

  “不,我赌咒,不是的!”伊凡气得咬牙切齿地叫了起来。

  “怎么不呢?如果不是这样,您既是您父亲的儿子,听了我当时所说的那些话,应该首先把我送警察局,揍一顿,……至少当场打我一个耳光,但对不起,您正相反,非但一点也不生气,还立刻好心地完全照我十分愚蠢的傻话做,当时就动身走了。这是十分荒诞的事,因为您本应该留在这里,保护您父亲的生命的。……根据这些,我怎么能不下这样的断语呢?”

  伊凡皱眉蹙额地坐在那里,两手痉挛地握着拳紧抵着膝头。

  “可惜当时没有打你的耳光。”他苦笑着说。“当时我不能把你送警察局:因为没有人能相信我,再说叫我告你什么罪名呢?但是耳光是可以打的,……可惜我没有想到,虽然打耳光已被禁止,但是我一定要把你的狗脸打得稀烂。”

  斯麦尔佳科夫几乎愉快地看着他。

  “在生活中一般的情况下,”他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学究口气说,有一次他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饭桌旁伺候,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辩论起信仰的问题来,逗得他生气的时候,也是用的这种口气,“在生活中一般的情况下,打耳光现在的确被法律禁止了,大家不再打人。但是在特殊的情况下,不但是我们这里,就是在全世界,连最地道的法兰西共和国,也还是照样在打人,和亚当夏娃的时代一样,而且将来也永远不会停止。可是,您竟连在当时那样特殊的情况下也不敢。”

  “你为什么在学法文单字?”伊凡朝放在桌上的练习本扬一下头。

  “为什么我不能学学这个,来增进我的学问呢,将来有一天也许我也可以到欧洲那些令人快乐的地方去去的。”

  “你听着,你这坏蛋,”伊凡两眼冒火,全身发抖,“我不怕你告发,随便你怎样招供去好了。我现在不把你揍死,只是因为我疑心这次罪案是你犯的,一定要把你送上法庭。我早晚会把你揭露出来的!”

  “我觉得您还是闭嘴不说好。因为我完全清白无罪,您能告我什么?谁能相信您?您只要一开口,我就全说出来,我干吗不为自己辩护呢?”

  “你以为我现在怕你么?”

  “即使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法院不相信,可是大家会相信,会使您没脸见人。”

  “这又是‘同聪明人谈谈是有好处的’么?”伊凡咬牙切齿地说。

  “您说的正对。您还是做个聪明人吧。”

  伊凡·费多罗维奇站起身来,气得浑身打着颤,穿上大衣,再也不答理斯麦尔佳科夫,甚至看也不看他,很快就走出了木屋。晚上的新鲜空气使他感到精神一爽。这是个月明之夜。恐怖的噩梦般的念头和感触在他心里沸腾。“现在就去告发斯麦尔佳科夫么?但是有什么可告发的呢,他弄到结果还会是无罪的。相反地,他可以反控我。真的,我当时为什么答应到契尔马什涅去?为什么?为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问,“是的,我自然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他的话是对的。……”他又再一次想起了他在父亲家中最后一夜在楼梯上偷听的情景,这样想起来已经有无数次了,但这一次却感到心情特别痛苦,甚至使他象被刀扎了一下似的猛一下站住了:“是的,我当时确在期待这样的事,这是真的!我希望,我确实是在希望发生谋杀!我真的是希望发生谋杀么?……应该把斯麦尔佳科夫干掉!……假如我现在不敢干掉斯麦尔佳科夫,就简直不配再活下去!……”伊凡·费多罗维奇没有回家,却径直奔到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家里。他的出现使她吓了一跳,因为他的神气简直象发了疯。他把他和斯麦尔佳科夫谈话的情形告诉了她,完全说了出来,连小过节也不漏。无论她怎样劝他,他也不能平静下来,不住地在屋里走,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古怪的话。最后他终于坐了下来。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撑着头,说出这样几句奇怪的警句来:

  “如果杀人的不是德米特里,而是斯麦尔佳科夫,那么我当时自然是和他同谋的,因为是我嗾使他去做这件事的。是不是我嗾使的,我还不知道。但是假使是他杀死的,而不是德米特里,那么我自然也是凶手。”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听了这句话,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边,打开放在桌上的小盒,掏出一张纸来,放在伊凡面前。这张纸就是后来伊凡·费多罗维奇对阿辽沙宣布确认德米特里杀死父亲的“象数学公式那么清楚的证据”。那是米卡醉后写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一封信,是阿辽沙在卡捷琳娜家看到格鲁申卡侮辱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情景以后,回修道院去,在田野里和米卡相遇的那个晚上写的。当时米卡和阿辽沙分了手,就急忙跑到格鲁申卡那里去;谁也不知道他见到她没有,但是夜里他竟出现在“京都”酒店里,喝了不少的酒。醉后他要了纸笔,涂写了一张对于自己很重要的文件。这是一封疯狂的,话很多却又前言不搭后语的信,完全是一封“醉书”。好象是一个醉鬼回家后,特别激烈地对妻子和家里的什么人讲述他刚才怎样被人侮辱,侮辱他的是个多么卑鄙的人,他自己相反地是多么好,他一定要给那个卑鄙的人一点厉害瞧瞧,——这一套话总是又长又不连贯的,说得满腔激动,不住用拳头敲桌子,流着醉泪。酒店里拿给他的纸是张破烂肮脏的普通的信笺,质地恶劣,反面还写了一篇账目。显然这张纸容纳不下醉人的一大堆唠叨。米卡不但把上下所有空白的地方写满,最后的几行甚至还交叉重叠着写在已经写过的字句上。那封信的内容如下:“我的要命的卡嘉!明天我就设法弄到钱,把你的三千卢布还你,从此就再见吧,火气极大的女人!再见吧!我的爱情!我们从此一刀两断!明天我将从所有的人手里弄钱,假如在别人手里弄不到,我敢对你起誓,我要到父亲那里去,砸破他的脑袋,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到手,不过但愿伊凡离开了。我宁愿去服苦役,也一定要把三千卢布还给你。请原谅吧。我要对你长跪叩头,因为我在你面前是个卑鄙的人。你饶恕我吧。不,还是不必饶恕好,这样你我都轻松些!我宁愿被判苦役,不愿接受你的爱情,因为我爱着别人,你今天已经深深地认识她了,那么你怎么还能饶恕我呢?我要杀死偷我东西的贼!我要离开你们大家,到东方去,好让别人都不认识我。我也要把她遗忘,因为不但是你一个人,连她也是折磨我的人。再见吧!

  “再启:我虽写的是诅咒的话,但是十分崇拜你!我听得出我胸中的声音。还留着一根弦儿,在铮铮地发响。最好把心切成两半!我将自杀,但首先一定要杀死那条狗。从他那里抢下三千,扔给你。虽然我在你面前是一个卑鄙的人,但决不是账!你等候着那三千卢布吧。在那条狗的被褥底下,玫瑰色的丝带。我不是贼,而是要杀死偷我的贼。卡嘉,你不要轻蔑地看我:德米特里不是贼,却是杀人的凶手!为了站住脚跟,不看你的傲慢的颜色,我杀死父亲,毁了我自己。为了不爱你。

  “三启:我吻你的脚,再见吧!

  “四启:卡嘉,你祷告上帝,使人们能拿出钱来。我可以不至于流血。如弄不出钱。就要流血了!你杀死我吧!

  你的奴隶和仇人

  德·卡拉马佐夫。”

  伊凡读了这个“文件”,立刻完全相信了。这么说,杀人的是哥哥,不是斯麦尔佳科夫。既不是斯麦尔佳科夫,也就不是他伊凡。这封信在他的眼里突然具有数学公式般的意义。他对于米卡的有罪,再也不会有任何怀疑了。此外,伊凡从来没有怀疑米卡会串通斯麦尔佳科夫一起干,那样和事实也不符。伊凡完全安心了。第二天早晨,他想起斯麦尔佳科夫和他的嘲笑时,心里只是感到轻蔑。过了几天,竟奇怪自己怎么会因为他的疑心而感到那样苦恼屈辱。他决定不去理会他,把他忘掉。这样过了一个月。他不再向任何人打听斯麦尔佳科夫的事,但是有两次偶然听到他病得很厉害,而且神志不大正常。“早晚会发疯的。”年轻的医生瓦尔文斯基有一次这样谈到他。伊凡当时很注意这句话。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周里,伊凡自己也开始感到不很舒服。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请来的医生在开审不久前从莫斯科来到,他曾去请他诊视过。就在这时候,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关系紧张到了极点。这是两个互相爱恋着的仇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对于米卡的那种尽管短暂、但却强烈的恋旧心情,把伊凡激得完全狂怒了。我们前面曾描写过阿辽沙从米卡那儿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去的时候所遇到的最后那一场戏,奇怪的是,在这场戏发生之前,整整的一个月里,伊凡一次也没有听到她对米卡的犯罪有过什么怀疑,尽管她不时对米卡产生那种使他最为愤恨的恋旧之情。同时还值得注意的是,他虽感到自己对米卡的憎恨日益加深,但心里却明白他的恨他,并不是为了卡嘉对他恋旧,却是因为他杀死了父亲!他完全自己觉察到,而且意识到这一层。虽然如此,他在开审的前十天,还是到米卡那里去,对他提出了一个逃走的计划,——这计划显然是他早就想好了的。在这件事上,除了促使他采取这一步骤的主要原因以外,还有一个他心中没有平复的创痕也起了作用,这就是斯麦尔佳科夫所说的那句闲话,仿佛米卡被控是对伊凡有利的,因为那样一来他和阿辽沙两人应得的亡父遗产,数目将从四万增加到六万。他决定自己一人就拿出三万来,作为设法使米卡逃走的费用。当时他从他那里回来,心里感到十分烦闷而且惭愧:他忽然开始觉得,他的希望米卡逃走,不但为了牺牲三万卢布以平复他心上的创痕,还由于别种原因。他自己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我在心灵上同样是凶手?”有一种隐约但却炙人的东西在刺痛他的心。尤其是在整整的这一个月内,他的骄傲受到重大挫伤,但是这话以后再说。……伊凡·费多罗维奇在和阿辽沙谈话以后,已经准备拉自己住所的门铃,突然又决定要到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去,这时候他是受到一种在他胸中突然沸腾起来的特别愤恨的情感的支配。他忽然想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刚才当着阿辽沙喊道:“可是你,你竭力让我相信他(也就是米卡)是凶手!”伊凡想起这句话,甚至愣住了:他从来也没有让她相信米卡是凶手过,正相反,当他从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回来的时候,他还曾在她面前怀疑过自己哩。相反地,正是她,是她取出那张“文件”给他看,来证明他哥哥有罪的!可现在她忽然说起:“我自己也到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去过的!”什么时候去的?伊凡一点也不知道。这么说来,她并不十分相信米卡有罪!斯麦尔佳科夫会对她说些什么?他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可怕的怒火在他的心里燃烧。他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在半小时以前把这句话放了过去,不当时就嚷起来。他不再去拉门铃,拔脚就向斯麦尔佳科夫那里跑去。“这一次我也许要杀死他,”他在路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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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节 跟斯麦尔佳科夫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晤面

  走到半路上,刮起了和那天清早一样的尖利而干涩的风,撒下厚厚一层细碎而干燥的雪。雪落在地上并不粘住,风一卷,马上成了十足的暴风雪。我们城里斯麦尔佳科夫所住的那一带几乎连路灯也没有。伊凡·费多罗维奇摸黑走着,不去理会大风雪,本能地辨认着道路。他感到头疼,太阳穴拼命跳着,自己感觉得到手腕直抽筋。离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的小屋不远的地方,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遇到一个孤独的醉鬼,这是个小个子农民,穿着打补钉的外套,一溜歪斜地走着,口中喃喃地骂人。他忽然停止了辱骂,用嘶哑的醉汉的声音唱起小曲来了:

  唉,万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但他每唱到第二句上就突然打住了,重又骂起人来,接着又忽然唱起这个老调子。伊凡·费多罗维奇在脑子根本还没有转到他身上去的时候,心里就已经产生了一股无名的怒火,这时突然又注意到了他,立刻忍不住要想一拳把这家伙打倒。恰巧在这一剥那他们走到了一起,农民的身体摇晃得厉害,忽然沉重地一头正撞在伊凡的身上。伊凡狂怒地猛推了他一下。农民立即两脚离地,象块木头似的噗通一下摔在冻土地上,只是痛苦地叫了一声:“啊——啊!”就不出声了。伊凡走到他跟前。他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失去了知觉。“会冻死的!”伊凡这样想了一下,就大步向斯麦尔佳科夫家走去了。

  拿着蜡烛跑出来开门的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还在外屋里就对他悄声说,巴维尔·费多罗维奇(那就是指斯麦尔佳科夫)病得很厉害,不但卧床不起,几乎好象神智也失了常,甚至吩咐把茶也拿走,不想喝。

  “怎么,他还动蛮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粗暴地问。

  “哪里,正相反,完全安安静静的,不过您不要和他谈得太久呀。……”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请求说。

  伊凡·费多罗维奇推开门,走进小屋里。

  象上次一样,炉火升得正旺,但是看得出屋里显出有了一点变化:旁边的一条长凳搬了出去,在原地摆了很大的一张假红木的旧皮沙发。沙发上铺好被褥,上面放着十分干净的枕头。斯麦尔佳科夫坐在沙发上,还穿着那件晨衣。桌子挪到了沙发前面,所以屋子里显得很挤。桌上放着一本黄皮面的厚书,但是斯麦尔佳科夫并没有读它,看来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干。他用长时间沉默的注视迎着伊凡·费多罗维奇,对于他的到来显然并不惊讶。他的脸色变得很厉害,又黄又瘦。眼睛塌陷进去,下眼皮发青。

  “你真的病了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站住了。“我在你这里不多坐,甚至大衣也不用脱。什么地方可以坐一坐?”

  他从桌子的另一头走过去,搬一把椅子到桌子跟前,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瞧着我一声不吭?我只有一个问题。我对你起誓,我得不到你的回答决不走开。那位小姐,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到你这里来过没有?”

  斯麦尔佳科夫长时间沉默着,依旧静静地看着伊凡,但是忽然挥了一下手,把脸扭开不看他了。

  “你怎么啦?”伊凡问。

  “没有什么。”

  “什么叫没有什么?”

  “她来过了。这与您有什么相干?您让我安静会儿吧。”

  “不,不能让你安静!你说,她什么时候来的?”

  “我早忘记她了,”斯麦尔佳科夫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忽然又转脸向着伊凡,重新用一种恨得发狂的眼神盯着他,和一月以前那次会晤时盯着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您自己好象也有病,两腮陷了进去,简直脸无人色。”他对伊凡说。

  “你不要管我的健康,回答问你的话。”

  “为什么您的眼睛发黄,眼白全黄了。您心里感到很苦恼么?”

  他轻蔑地笑笑,忽然完全纵声笑了出来。

  “你听着,我已经说了,我得不到你的回答决不走开!”伊凡怒气冲天地嚷着。

  “您为什么总纠缠我?您为什么折磨我?”斯麦尔佳科夫苦恼地说。

  “哼,魔鬼!我不管你怎么样。你回答了问题,我立刻就走。”

  “我没有什么可以回答您的!”斯麦尔佳科夫垂下了眼皮。

  “告诉你吧,我能叫你回答!”

  “您为什么这样着急!”斯麦尔佳科夫突然瞧着他说,但是眼神中的轻蔑已经几乎变成了厌恶。“是因为明天法院要开审么?不会有您什么事情的,放心好了!您回家去,安安静静地躺下睡觉,一点也不用担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天我怕什么?”伊凡奇怪地说,忽然果真有一种恐惧象冷风似的吹进他的心里去。斯麦尔佳科夫的眼睛溜了他一下。

  “您不——明——白么?”他拉长声音,带着责备的口气说。“聪明的人何必装出这种演喜剧的样子来呢?”

  伊凡默默地瞧着他。单单他以前的这个仆人现在对他说话时所用的这种意料不到的口气,傲慢得简直难以想象的口气,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甚至上次也没有过这样的口气。

  “我对您说,您不必害怕。我决不告发您。没有佐证。你瞧,手都发抖了。您的手指干吗直动弹?您回家去吧。不是您杀死的。”

  伊凡打了个哆嗦。他想起阿辽沙来。

  “我知道,不是我……”他喃喃地说。

  “您——知——道么?”斯麦尔佳科夫又接口说。

  伊凡跳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你全说出来,你这毒蛇!全说出来!”

  斯麦尔佳科夫一点也不惧怕。他只是用疯狂的仇恨目光紧紧盯着伊凡:

  “要说,就是您杀死的。”他愤恨地低声说。

  伊凡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情,颓然坐到椅子上。他恨恨地苦笑了一下。

  “你还是指那天所说的事?上次所说的事么?”

  “上一次您在我面前就全都明白了,现在您也是明白的。”

  “我只明白你是疯子。”

  “一个人怎么会这么不怕啰嗦?我们干吗要面对面地坐着,互相捉迷藏,演滑稽戏呢?您是不是还想把一切全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当面推给我?是您杀死的,您就是主犯,我只不过是您的走卒。我做了您的忠实的李查德,是依照您的话做了这件事的。”

  “‘做了’?那么难道真是你杀的?”伊凡觉得一阵浑身冰冷。

  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崩溃了,他浑身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战。这下斯麦尔佳科夫倒望着他奇怪起来:大概是伊凡那毫不做作的张惶失措,终于使他吃惊了。

  “难道您果真一点不知道么?”他不信任地嘟囔说,强笑着直望着他的眼睛。

  伊凡一直瞪着他,他的舌头好象被拔掉了。

  万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那支歌忽然在他脑子里回响。

  “你知道么:我怕你是一个梦,你是坐在我的面前的一个幻影。”他喃喃地说。

  “这儿什么幻影也没有,只有你我两个,此外还有一位第三个。这第三个人,他现在显然就在我们两人中间。”

  “他是谁?谁在这里?第三个人是谁?”伊凡·费多罗维奇惊惶地问道,环视着四周,眼睛匆促地向四个角落里搜寻什么人。

  “第三个人就是上帝,天神,它现在就在我们身边,不过不必找他,您找不到的。”

  “你说是你杀的,那是撒谎!”伊凡疯狂地喊了起来。“你不是疯了,就是拿我开心,象上次一样!”

  斯麦尔佳科夫仍象刚才那样,一点也不慌张,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看。他怎么也无法消除他的不信任,他总以为伊凡“全都知道”,只是装腔作势,要“当着他的面,把一切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您等一等。”他终于用微弱的声音说,忽然从桌子下面抽出左腿,把裤腿往上捋起。他的脚上穿着高腰白袜和拖鞋。斯麦尔佳科夫不慌不忙地摘下吊袜带,手指深深地伸进袜筒里去。伊凡·费多罗维奇望着他,忽然全身颤抖,感到一阵剧烈的恐怖。

  “疯子!”他大喊一声,迅速地从座位上跳起,往后倒退,背撞在墙上,全身紧张地挺得笔直,就象粘牢在墙上似的。他怀着疯狂的恐怖,瞪着斯麦尔佳科夫。斯麦尔佳科夫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惊慌,继续在袜子里面搜寻,似乎竭力想用手指在里面抓住什么东西,把它拉出来,最后终于抓住,开始往外拉。伊凡·费多罗维奇看见那是一些纸,或是一叠纸。斯麦尔佳科夫把它们拉了出来,放在桌子上。

  “这不是么!”他轻声说。

  “什么?”伊凡颤抖着问。

  “请你瞧瞧吧。”斯麦尔佳科夫还是轻声地说。

  伊凡走近桌旁,拿起那一叠东西,动手打开来,但是忽然把手一缩,好象是碰到了一条憎恶可怕的毒蛇。

  “您的手指不住哆嗦,抽筋似的。”斯麦尔佳科夫说,自己不慌不忙地打开纸包,原来纸包里面是三叠一百卢布的、花花绿绿的钞票。

  “全在这里,三千卢布,您用不着点,收下来吧。”他用头向钞票扬一扬,请伊凡收下。伊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白得象一张纸。

  “你掏袜筒的时候……把我吓住了。……”他说了一句,古怪地笑了笑。

  “难道说,难道说你始终不知道么?”斯麦尔佳科夫又问。

  “不,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是德米特里。唉,哥哥呀,哥哥!”他突然两手捧住了自己的头。“你对我说:是你一个人杀的么?哥哥不在内?还是和哥哥一起干的?”

  “只是同您在一起,同你在一起杀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是清白无辜的。”

  “好的,好的……关于我以后再说。为什么我老是哆嗦……话都说不出来。”

  “当时您多勇敢,您说:‘什么都可以做’,但是现在竟吓成这样!”斯麦尔佳科夫诧异地嘟囔说。“你要不要喝点柠檬水?我就叫他们拿来。它很能振作精神的。不过这些东西得先遮盖一下。”

  他又点头指指那一叠钞票。他想站起来朝门外喊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让她弄一点柠檬水进来,但先想找点什么东西盖住钱不让她看见,他先掏出手帕来,但因为它实在太脏,就只好拿起桌上唯一的那本黄皮书,——就是伊凡走进来时看到的那本书,——压在钞票上面。这本书的名称是《圣父伊萨克·西林语录》。伊凡·费多罗维奇下意识地读了一下这个书名。

  “我不要喝柠檬水。”他说。“关于我以后再说。你坐下来说说:你是怎么做这件事情的?你全说出来。……”

  “您最好把大衣脱下来,要不然您会出一身汗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似乎现在才想起来,他没有离开椅子,剥下大衣,就扔在长凳上。

  “你说呀,请你说呀!”他似乎平静下来了。他满有把握地等着,相信斯麦尔佳科夫现在一定会把一切情况全都说出来。

  “您问我是怎样干的吗?”斯麦尔佳科夫叹了口气说,“用最自然的方式干的,照您的话……”

  “关于我的话以后再说。”伊凡又打断他,但是已经不象以前那样大喊小叫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坚定,似乎已完全恢复了自制。“不过你一定要详细讲一讲,你是怎样干的?按顺序全说出来,一点也不要遗漏。细节,最要紧的是细节。我请求你。”

  “你动身以后,我当时就掉进了地窖里。……”

  “发了羊癫疯还是假装的呢?”

  “自然是假装的。一切都是假装的。安安静静地沿着阶梯下来,一直走到下面,安安静静地躺下,就立刻叫喊起来。并且哆嗦挣扎着,直到人家抬我出去。”

  “你等一等,以后,直到进了医院,也全是假装的么?”

  “完全不是。第二天一早,还没进医院,一次真正的多年没见过有那么厉害的羊癫疯就发作了。整整两天完全失去了知觉。”

  “好的,好的。接着说下去吧。”

  “人家让我躺在铺板上面,我就知道是在隔板后面,因为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每逢我生病的时候,总是把我放在他们自己的房间的隔板后面。他们从我生下来的时候起,总是对我很亲切的。夜里呻吟着,只是声音很轻。一直在等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

  “等什么?等候他到你那里去么?”

  “干吗到我那里去。我等候他到宅里来,因为我毫不怀疑他当夜准会来的。因为他见不到我,得不到任何消息,就一定会自己爬墙进来的,他会这样做,而且准会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要是不来呢?”

  “那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了。他不来我是不敢的。”

  “好,好……你说得明白些,不要忙,最要紧的是什么也不要遗漏!”

  “我等着他杀死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这是准会发生的。因为我已经使他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在最近的几天以来,……主要的是他已经知道那些暗号。以他的疑心病和这几天来攒的一肚子气,他一定会用这些暗号闯进屋里去的。这准毫无疑义。我就是指望着他这样干的。”

  “等一等,”伊凡插嘴说,“假使他杀死了,他就会自己拿了钱逃走。你一定会想到这一点吧?这样你还能得到什么呢?我不明白。”

  “他决不会找到钱。钱放在被褥底下的话,是我告诉他的。但是这话不确实。以前钱是在一只小匣里,是放在那里的。但以后我,——他在世上只相信我,——劝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把这钱包挪到角落里神像后面去,因为放在那里是完全没有人会猜到的,特别在匆忙地进来的时候。因此这钱就被放在他房间角落里神像的后面了。放在被褥底下本来是很可笑的,放在小匣里至少还能锁上。可这里这会儿大家都相信仿佛钱的确是放在被褥底下。真是愚蠢的见识。所以,要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真的杀了人,在找不到什么以后,他不是惟恐弄出什么响动来,——凶手永远是这样的,——因此匆忙地逃走,就是被人抓住。那么我完全可以在第二天上,甚至在当天夜里,随时伸手到神像后面把钱拿走,而一切事情都可以推到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身上。这是我万无一失准可以这样指望的。”

  “但是假如他没有杀,只是揍一顿,又怎样呢?”

  “假如没有杀,我自然不敢取钱,那就什么都白操心了。但也还有那样一种估计,就是打得昏了过去,那样的话,我也有机会把钱拿走,以后再报告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说,这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在殴打了他以后,把钱偷走的。”“慢着,……我弄糊涂了。这么说,到底还是德米特里杀死的,你只是取了钱,对不对?”

  “不,不是他杀死的。我现在本来还可以对您说,他是凶手。……但是我不愿意在您面前撒谎,因为……因为即使您果真一直不明白,并不是在我面前装假,想把自己的明显的罪行瞪着眼睛往我身上推,那也得由您对一切过错负责,因为您心里知道这次谋杀,并且交给我去干,自己却明明知道而仍旧离开了此地。所以我今天晚上要当面向您证明,您才是这个案子里的唯一的元凶,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从犯,虽然是我杀死人的。您正是那个法律上的凶手!”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凶手?唉,我的天呀!”伊凡终于忍不住,忘记把自己的一切放到最后再说的话。“还是指去契尔马什涅的事么?等一等,你说说,就算你把我到契尔马什涅去的事看作表示同意,但你究竟又为什么需要我的同意呢?这你现在怎么解释?”

  “我既然相信得了你的同意,我就知道您回来以后,对于丢失的这三千卢布,即使官厅方面为了什么原因不怀疑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而怀疑我,或者疑惑我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同谋,您也决不致叫嚷出来,相反地,是会替我向别人辩护的。……您在拿到遗产以后,会给我奖赏,一辈子会给我,因为您毕竟由于我才拿到遗产,如果一娶了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您会落得一场空的。”

  “啊!您打算以后一辈子折磨我!”伊凡咬牙切齿地说。“假如我当时不离开,反而把你告发,可怎么办呢?”

  “当时您能告发什么呢?说我嗾使您到契尔马什涅去么?那是废话。再说在我们谈话以后,您不是离开,就是留下。假使您留了下来,就什么事也不会出,我就知道您不高兴出这种事,我也就会干脆什么都不去做了。假使您离开,那就等于告诉我您决不敢向法院告发我,对于这三千卢布也会不予追究。而且您以后也根本不能来追究我,因为那样的话,我会在法庭上全盘说出来,并不说我偷钱或杀人的事情,——这个我是不说的,——却说您自己嗾使我偷钱,杀人,而我没有答应。所以说,我当时需要您的同意,就是为了使您不能逼我,因为没有证据在您手里,而我却永远有法子逼您,因为我发现了您渴望父亲去世,老实告诉您,社会上大家都会相信的,那样您就一辈子没脸见人。”

  “我有,我真是有这样的渴望么?”伊凡又咬起牙来。

  “您当然有的,而且您表示了同意,也就等于您当时默许了我去干这件事。”斯麦尔佳科夫坚决地看了伊凡一眼。他的身体很衰弱,说得又轻又无力,但是有某种内在的,隐秘的东西在支持着他,他心里显然怀有着某种目的。伊凡预感到了这一点。

  “继续说下去,”他对他说,“接着说那天夜里的事情。”

  “往下有什么可说的!我躺在那里,听见主人似乎喊了一声。在这以前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已经忽然起床走了出去,他突然大喊一声,以后就又一切静寂,一片漆黑。我躺在那里等候着,心跳得厉害,实在忍不住了。最后终于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我看见他房间左面朝花园的窗户开着,就又朝左拐了几步,悄悄地听他是不是还活着,我听见主人踱来踱去,连连叹气,这么说是活着的。我心里叹了一声:‘唉!’就走到窗前,向主人喊了一声:‘这是我呀。’他对我说:‘来过了,来过了,又跑走了!’那就是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过了。‘他把格里戈里杀死了!’我低声问:‘在哪儿?’他也低声回答:‘在那边角落里。’我说:‘您等一等。’我就跑到角落里去寻找,就在墙边碰到了那个躺着的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他躺在那里,浑身是血,失去了知觉。这么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过的话是确实的,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而且当时就决定,干脆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吧,因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即使还活着,也失去了知觉,完全不会看见。只有一个危险,那就是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会突然醒过来。这一点我当时是感到的,但是那种渴望当时控制了我的全身,使我的呼吸都紧了。我又走到主人的窗前,说道:‘她在这里,她来了,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来了,她要见您。’他象个孩子似的全身一哆嗦,说:‘在哪儿?在哪儿?’一直在那里喘气,却还不信。我说:‘她就在那儿,您开门吧!’他从窗里看了我一眼,半信半疑,还是不敢开门,我心想,他连我都怕了。说来可笑:我当时突然想到把表示格鲁申卡来到的那种暗号,就当着他的面,在窗框上敲了起来;他对说话似乎还不大相信,但一听到我敲出了暗号,却立即跑出来开门。门开了,我刚要走进去,可是他站在那里用身子挡住不放我进去。‘她在哪儿?她在哪儿?’他不住哆嗦着,瞧着我。我心想:既然这样怕我,事情可不妙!这时我甚至两腿都有点发软,生怕他不放我进屋,或者嚷了起来,或者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会跑了来,或者说不定还会生出什么别的事情来。我现在已经不大记得,大概当时我站在那里,脸色煞白。我对他低声说:‘她就在那里,就在窗外,您怎么没有看见?’他说:‘你领她进来,你领她进来!’我说:‘她怕,刚才的喊声吓坏了她,她躲到树丛里去了。您从书房里叫她一声就好了。’他跑到窗前,把一支蜡烛放在窗台上,叫道:‘格鲁申卡!格鲁申卡!你来了么?’他叫时还不敢探身窗外,眼睛不敢离开我,他已吓得心惊胆战,因此对我也很害怕,不敢不留神提防着我。我走近窗前,自己把身子探了出去,说道:‘那不是她么,她在树丛里对您发笑哩,您看见没有?’他忽然相信了,竟浑身哆嗦起来,他实在爱得她太厉害了。他当时也就把整个身子探出窗外。我立刻拿起那个铁镇纸,您记得不记得,这镇纸就放在他的桌子上,总有三磅重,我从身后用棱角对准他的脑袋就给了他一下。他甚至喊也没有喊一声。只是突然坐了下去,我又来一下,又来了第三下。在第三下上感到把他的脑壳砸破了。他忽然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脸上全是血。我检查了一下:我身上没有血,没有溅上。我就把镇纸擦干净,仍旧放在桌子上,走到神像那里,从信封里把钱掏出来,把信封扔在地板上,玫瑰色的绸带也扔在旁边。我走进园里去,全身哆嗦着。一直走到有窟窿的萍果树那里,——那个树窟窿您是知道的,我早就察看好了,在里面早就预备下了旧布和纸张;把那笔款子用纸包好,然后再用布包上,深深地塞了进去。那笔钱就在那里面整整放了两个多星期,从医院里出来以后才去掏出来。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了下去,担心地寻思:‘要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真的死了,那事情一定会变得很糟,要是没有死,苏醒过来就好了,因为他可以做证人,证明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过,那么准是他杀了人,还抢了钱。’我当时感到疑惑不定,急不可耐,就呻吟起来,以便快点儿吵醒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后来她终于起了床,先跑到我这里来,忽然发觉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不在那儿,就跑了出去,接着听见她在花园里喊了一声。往下就闹了一夜,我是完全安心了。”

  他讲到这里停住了。伊凡一直在屏息静气地听他说话,身子动也不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斯麦尔佳科夫讲述的时候,只是偶然瞧他一眼,大多数时间是斜着眼朝旁边看。他讲完以后显然自己感到心神激动,深深地喘着气。他的脸上沁出了汗珠。但却猜不出他所感到的究竟是不是忏悔。

  “你等一等,”伊凡沉思地接口说,“门呢?假使他只给你开了门,那么格里戈里怎么会在你以前看见门敞开着呢?格里戈里不是在你以前看见的么?”

  值得注意的是伊凡问的时候声调非常平和,甚至好象完全换了一种口气,完全不是恶狠狠的口气,假使现在有人开了门,从门口看看他们,一定会断定他们是坐在那里和和气气地谈论一个有趣而平常的问题。

  “关于那扇门,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好象看见它敞开着,那全是他的幻觉。”斯麦尔佳科夫撇着嘴笑道。“我对您说,他这人不是人,简直就是头犟驴子:他没有看见,但是他觉得他看见,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摇他了。他想出了这一套来,那是你我的运气,因为这样一来最后就一定会归到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头上去。”

  “你听着,”伊凡·费多罗维奇说,好象心里又惶乱起来,努力在那里盘算着,“你听着,……我还想问你许多话,但是想不起来了。……我老是记性不好,颠三倒四的。……对了!比如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把信封拆开,扔在地板上?为什么不干脆就连着信封拿走。……你刚才讲述的时候,我觉得你谈到这个信封,好象就应该这么办似的,……可为什么这样,我不懂。……”

  “我这样做自有道理。因为假使是一个深知内幕,熟悉一切的人,就象我这样的,事先看见过这笔钱,也许就是自己把钱装进信封,亲眼看见把信封封好,题上字的,那么这个人假使杀了人,在杀完以后,就是不看也明知钱一定在信封里面,他在那样匆忙的时候,又何必要拆开信封呢?相反地,假使我就是偷钱的人,一定会把那信封一点也不拆开,顺手塞进口袋里面,赶快逃走的。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就不同了:那个信封的事他只是听人家这样说,并没有看见过原物,所以比如说,假如他从被褥下面找到了它,就一定会连忙当时拆开,查看一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那笔钱,而信封就一定会随手扔在那里,没工夫去想到它会留下来成为他的一个罪证,因为他是个不熟练的小偷,以前显然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他是世袭的贵族,即使现在决定偷窃,那也仿佛不是偷窃,只是来取回他自己的财产,因为这事他事前早就通报了全城,甚至还预先在大家面前公开夸过口,说他要跑去向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索回自己的财产。达意思我在审讯的时候并没有向检察官明白地说出,只是用暗示引到那上面去,装出自己并不明白,是他自己想到这里,而不是我对他提示的样子,——检察官听了我这个暗示甚至涎水都流出来了。……”

  “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你当时在现场想出来的么?”伊凡·费多罗维奇叫了起来,诧异得不知说什么好。他又惊惧地看了斯麦尔佳科夫一眼。

  “哪里,怎么能在那样匆忙之中想得这么周全呢?这都是预先想好的。”

  “那么, ……那么这全是鬼帮你的忙! ”伊凡·费多罗维奇又惊叹了一声。“不,你并不傻,你比我所料想的聪明得多。……”

  他站起身来,显然想在屋内走动走动。他这时心中十分烦恼。但是因为桌子挡住路,在墙壁和桌子中间很难走得过去,他只好转了一圈,又坐下了。他也许由于无法走动,忽然生了气,所以几乎又象刚才那样狂怒起来,突然叫道:

  “你听着,你这倒楣的下贱东西!难道你不明白,我到现在还没有杀死你,只是想留你到明天的法庭上去招供么?上帝明鉴,”伊凡举起手说,“也许我是有罪的,也许我果真怀着难以见人的愿望,希望……父亲死去,但是我可以对你起誓,我并不象你所想象的那样有罪,也许我也并没有嗾使你!不,不,我确实并没有嗾使你!但是不管怎样,我要把自己供出来,明天,在法庭上供出来,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完全说出来,完全说出来。但我要同你一起出首!你在法庭上无论说我什么话,无论你怎样作证,——我都准备接受,不怕你,我自己全承认!但是你也必须在法庭前自首!必须,必须这样,我们一块儿去!就是这样办!”

  伊凡用郑重而坚决的态度说出这些话来,单从他那冒着怒火的目光里就可以看出,事情确实是要这样办了。

  “我看您有病,病得很厉害。您的眼睛全黄了。”斯麦尔佳科夫说,但是完全没有嘲笑的意思,甚至似乎有点怜惜。

  “我们一块儿去!”伊凡又重说一遍,“你不去,我也会独自供出来的。”

  斯麦尔佳科夫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那里沉思。

  “这样的事一点也不会发生,您也不会去的。”他终于断然地说。

  “你不了解我!”伊凡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您如果一切照直供认出来,您会感到太丢脸的。而且这也没有好处,完全没有好处,因为我会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这类的话,您不是有了病,——这也实在有点象,——就是为了怜惜您的哥哥而牺牲自己,至于您所以扳出我来,那是因为您一辈子始终把我只当一只苍蝇,而不当作人看。谁能相信您?您哪儿拿得出一个证据?”

  “您听着,你现在把这些钱拿出来给我看,自然是为了使我相信。”

  斯麦尔佳科夫把伊萨克·西林的书从那叠钞票上挪开,放在一旁。

  “这些钱你带了走,拿了去吧。”斯麦尔佳科夫叹了一口气。

  “自然我要带走的!但是你既然为了它杀人,干吗要给我呢?”伊凡怀着绝大的惊异看着他。

  “我并不需要这个。”斯麦尔佳科夫用战栗的声音说,还摇了摇手。“我以前倒有一个念头,就是带着这些钱到莫斯科或者甚至到外国去谋生,确有过这样的理想,特别是因为‘什么都可以做’那句话。这的确是您教我的,因为您当时对我说了许多这类的话:既然没有永恒的上帝,就无所谓道德,也就根本不需要道德。这话您说得很对。我就是这样看法的。”

  “你是靠自己的智慧理解到的么?”伊凡做了一个强笑。

  “靠您的指导。”

  “现在你把钱交还,一定信仰上帝了吧?”

  “不,不信。斯麦尔佳科夫轻声说。

  “那么你为什么还呢?”

  “算了,……不必提了!”斯麦尔佳科夫又挥了挥手。“您当时一直说,什么都可以做,但是现在为什么自己又这么惊慌呢?甚至打算去自首,……不过这是不会有的事情!您不会去自首!”斯麦尔佳科夫又坚决而且确信地说。

  “你看着吧!”伊凡说。

  “不会有这事的。您很聪明。您爱钱,这是我知道的,您也爱荣誉,因为您很骄傲,您过分地爱女人的美貌,尤其爱平静舒适地过生活,对任何人都不必低头,——这一点最重要。您决不愿在法庭上遭受这样的耻辱,毁了您的一生。您最象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在他的几个孩子里面您最象他,和他是一个心眼的。”

  “你不傻。”伊凡说,似乎吃了一惊,血涌到脸上来。“我以前以为你傻。你现在是极严肃的!”他说,似乎忽然用新的眼光瞧了斯麦尔佳科夫一眼。

  “您因为自高自大才以为我是愚蠢的。您把钱收下来吧。”伊凡拿起三叠钞票全都塞进口袋,完全不用什么东西包裹。

  “明天交到法庭上去。”他说。

  “谁也不会相信您,您现在有的是钱,从小匣里拿了出来,就交上去了。”

  伊凡站起身来。

  “我对你再说一遍,我现在不杀死你,仅仅是因为明天我用得着你,你应该记住这层,不要忘记!”

  “那有什么,您杀就是了。现在就杀。”斯麦尔佳科夫忽然古怪地说,用古怪的神气看着伊凡。“您连这也不敢,”他说着,讥刺地笑了一笑,“您什么也不敢做的,你这以前的勇士!”

  “明天见!”伊凡说,想动身走了。

  “您等一等,……再给我看一眼。”

  伊凡掏出钞票来,给他看。斯麦尔佳科夫端详了它十秒钟。

  “嗯,你去吧。”他说着,挥了挥手。“伊凡·费多罗维奇!”他忽然在他身后喊道。

  “你有什么事?”伊凡一面走,一面回头说。

  “告别了吧。”

  “明天见!”伊凡又说了一声,从木屋里走了出来。暴风雪还在继续猖獗。最初几步他走得很猛,但是忽然似乎有点踉跄起来。“这是身体疲乏的关系。”他心里想,笑了笑。这时仿佛有一种快乐心情涌现在他的心头。他自己感到无比坚定:近来把他折磨得异常痛苦的动摇心情已经结束!已经做出了决定,“再也不会变更的了,”他高兴地想。就在这时他忽然绊在一个什么东西上面,几乎摔倒。他站住了,辨认出自己脚下横着的就是被他摔倒的那个农民,他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人事不知,动也不动。雪落了他一脸。伊凡忽然抓住他,拖着他走。他看见右面小屋子里有灯光,就走过去敲窗板。小屋的主人,一个小市民,应声出来。他请他帮忙把农民抬到警察局去,答应给他三个卢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出来了。我不再详细描写伊凡·费多罗维奇怎样达到目的,把农民安顿在警察局,还安排好马上请医生来给他瞧,而且又一点也不吝惜地花钱“打点”。我要说的是这件事情差不多花去了一小时的工夫。但是伊凡·费多罗维奇感到很满意。他头脑里漫不经心地想着,突然愉快地想到:“要是我没有对明天的行动下了坚定的决心,我是决不会去耽搁整小时的工夫来照管这个农民的,一定会从他身边走过,才不管他冻死不冻死哩。……不过话说回来, 我是多么有力量观察自己呀! ”他同时以更愉快的心情想道:“可他们还认为我发了疯哩!”他走到自己家附近的时候,忽然站住,产生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要不要现在就去见检察官,告发一切?”接着又回身向门口走去,心里决定:“明天一起解决吧!”他暗自低语说,奇怪的是所有的快乐,所有的自满情绪一刹那间几乎全都没有了。他走进屋里时,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冰冷的感觉,似乎是回忆到,说得正确些,似乎是提醒他,在这屋里有某种痛苦的、讨厌的东西,现在正存在着,而且以前也存在过。他疲乏地倒在沙发上。老妇人送来茶炊,他沏了茶,但是没有动一动;把老妇人打发走了,让她明天再来。他坐在沙发上,感到头昏脑胀。他觉得不舒服而且无力。他似乎要睡过去,但又马上不安地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以赶走睡魔。他有的时候感到自己正在陷入梦魇。但他最关心的却不是生病;他又坐下来,不时向周围环顾一下,似乎在察看什么东西。这样看了几次。后来他的眼光聚精会神地落在一点上。伊凡笑了一笑,但是脸上却布满了怒气。他久久地坐在那里,两手紧紧地捧着脑袋,眼睛仍旧溜着原先的那一点,朝着靠在对面墙上的沙发斜看着。显然好象那儿有什么招他生气,有什么东西使他不安,折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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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节 魔鬼 伊凡·费多罗维奇的梦魇

  我不是医生,但是我觉得已经到了必须对读者交代一下伊凡·费多罗维奇的病的时候了。我在这里只想事先说明一点:他今天晚上恰巧处于发作脑炎的前夜。他的身上早已种了病根,不过一直还在顽强抵抗着,现在终于完全被疾病压倒了。我对于医学完全外行,只能冒昧地推测,也许他借着非常的意志力,的确曾暂时挡住了病魔,并想完全战胜它。他知道他身体不舒服,但是在这时候,在一生中将要来临的这个性命交关的时刻,正当必须亲自出头,勇敢而且坚定地说出自己的话,并且“在自己面前证明自己无罪”的时候,他特别厌恶生病。但他还是到莫斯科新来的医生那里去了一次,——这医生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为了想实现她的一个幻想特地请来的,这在上面已经提到过。医生听了他的叙述,并经过检查,断定他的脑子甚至好象有点失常, 对于他怀着厌恶心情承认出来的一些话一点也不惊讶。“在您的情况下,产生幻觉是完全可能的,”医生肯定说,“虽然必须加以验证,……总而言之,必须开始认真治疗,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要不然一定会有严重的后果。”但伊凡·费多罗维奇从他那里走出来以后,没有按他的明智的劝告做,不肯躺下来就医:“我还可以走路,暂时还有力气,如果倒下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时再让人家爱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去吧。”他摆了摆手就这么决定了。他现在坐着,几乎自己觉得自己正在陷入梦魇,象上边已经说过的那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墙沙发上面的什么东西。那里忽然发现坐着一个人,谁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因为伊凡·费多罗维奇从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回来进屋的时候,他还没有在屋里。那是一位老爷,或者不如说是俄国的某一类绅士,年纪已经不轻,正如法国人所说的那样,“quifrisait la cinquantaine”①,深色的,还显得又长又密的头发里,以及修剪过的小尖胡子里都夹着不多的几缕银丝。他穿一件褐色上衣,显然是上等裁缝做的,但是穿破了,大概是两年前做的,已经完全不合时髦,这类衣裳在富裕的上流社会里已有两年没人穿了。衬衣和象围巾似的长领带,全和一般漂亮的绅士一模一样,可是如果近看一下,就可以看出衬衣是肮脏的,宽阔的围巾是十分破旧的。客人的那条带格的裤子很合身,但也是颜色太浅,又似乎太瘦,现在已经没有人穿了,就象那顶柔软的白绒帽一样,这位客人现在还戴着这么顶帽子未免太不合时令了。一句话,那是在囊中羞涩情况下维持的体面外表。这绅士很象属于在农奴制时代曾兴旺得意的那种游手好闲的地主。他显然见过世面和上等社会,曾经有过广阔的交游,也许至今还保持着,但是在度过了青年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以后,再加上农奴制新近被废除,渐渐变得贫穷,似乎变成了一位高等食客,经常出入于一些好心的老朋友家里,人家之所以乐意接待他,是因为他性格随和,易于相处,也因为他总还算是个体面人,甚至不管到谁那儿,总还可以占一席地,不过自然是只能敬陪末座。这类性格随和的上流食客善于讲闲话,陪打牌,却决不喜欢别人硬要托他们去办任何事情。他们通常是孤身一人,或是光棍,或是鳏夫,也许有子女,但总是在远地的某婶婶、姨母处抚养着,——对于他们,这位绅士几乎从来不在上流社会里提起,仿佛是有点为这样的亲戚害臊。他们逐渐地和子女们完全隔阂了,只是偶尔在过生日和圣诞节的时候得到他们的贺信,有时甚至也回答一两封。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不仅温厚而且随和,按照情况需要,随时准备作出种种亲切有礼的脸色来。他身上没有表,但是戴着系在黑色绸带上的玳瑁边夹鼻眼镜。右手的中指上赫然戴着一只厚重的金戒指,上面镶着块不太贵重的蛋白石。伊凡·费多罗维奇不高兴地沉默着,不愿意开口说话。客人等候着,坐在那里,正象一个食客,刚从楼上专门腾给他住的房间里走下来,和主人作伴,但因为主人正心里有事,皱眉想着什么,所以只是安分守己地沉默着,但是只要主人一开口,就随时准备作各种亲切的闲谈。忽然,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一种关心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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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法语:年将半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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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他开始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说,“请别见怪,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到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去,是为了打听关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事情,但是你却一点也没有打听出什么就回来了,一定是忘了。……”

  “啊,是的!”伊凡忽然脱口说,脸色变得焦虑而阴沉。“是的,我忘记了。……但是现在反正一样了,一切到明天再说吧。”他自己嘟囔着说。“至于你,”他生气地对客人说,“这是我自己马上会想起来的,因为我正是为这事烦恼!你现在闯了进来,难道我就会相信你,说这是你提醒的,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么?”

  “那你就别相信好了。”绅士和气地笑笑说。“强制信仰算什么?而且在信仰上是任何证据也不起作用的,特别是物质上的证据。多马所以相信,并不是因为他看见了复活的基督,而是因为他原来就想这样相信。例如那些迷信招魂术的人,……我很喜欢他们,……你想一想,他们以为他们是起了维护信仰的作用,因为他们看见魔鬼从另一世界里向他们露出了尖角。他们说:‘这可以说就是物质的证据,足以证明另一世界是存在的。’既是另一世界,又是物质证据,唉,这些人的脑子啊!再说即使证明了有鬼,也还不知道是否就证明着也有上帝?我真想加入唯心主义者学会,在他们里面和他们作对,跟他们说:‘我是现实主义者,却不是唯物主义者’,哈,哈!……”

  “你听着,”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从桌边站起来,“我现在好象是在发梦呓,……自然是在发梦呓,……你尽管胡说好了,我都无所谓!你不会再象上次那样引得我狂怒了。我只是有点惭愧。……我想在屋里走一走。……我有时不象上次那样看得见你,甚至听不到你的声音,但是永远猜得到你乱嚼的是什么,因为这是我,我自己在那里说话,而不是你!我只是不知道,我上次是睡熟的时候还是醒着的时候见到你的?我现在一用冷水浸湿手巾,敷在头上,你也许就要无影无踪了。”

  伊凡·费多罗维奇走到角落里,拿起手巾,照他说的做了,于是头上缠上了湿手巾,在屋里踱来踱去。

  “我很高兴,你我彼此直接用‘你’来称呼了。”客人开口说。

  “傻瓜,”伊凡笑着说,“我还会和你用‘您’来称呼么?我现在很高兴,只不过太阳穴很痛,……后脑勺也痛,……但我请你别象上次那样讲哲学。你要是不能走开,就该聊些快乐的事情。你可以瞎编一点人家的闲话,你本来就是食客,可以谈一谈东家长西家短。唉,这梦魇真烦人!但是我不怕你。我会战胜你,不至于被送进疯人院去的!”

  “食客, C′est charmant①。是的,我就是这类人。在这世上我不是食客又是谁呀?顺便说说,我听你讲话,觉得有点奇怪:说实话,你仿佛渐渐地有点把我当作了什么真实的东西,而不象上次那样地坚持着只把我当作你的幻想了。……”

  ——

  注:①法语: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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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来也没把你当作真实的东西。”伊凡近乎狂怒地喊了起来。“你是谎言,你是我的一种疾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你消除,明白我必须忍受你一个时期。你是我的幻觉。你是我的化身,但只是我某一方面的……思想和情感的化身,而且是最卑劣最愚蠢的一个方面。从这一点来讲,你甚至对我来说是很有意思的,只要我有工夫和你混。……”

  “等一等, 等一等, 让我来戳破你:刚才在路灯下边,你朝着阿辽沙大喊:‘你是从他那里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他到我这里来呢?’的时候,你是想起了我吧。这么说,有短短一会儿你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实在有的。”绅士温和地笑着说。

  “是的,这是天性的弱点,……但是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我上次睡着还是醒着。我也许当时仅仅在梦里见到你,并不是在清醒的时候。……”

  “你刚才为什么对他,对阿辽沙那样严厉?他是可爱的:我在佐西玛长老的事情上,是对他有错处的。”

  “你不许提阿辽沙!你居然敢这样说,你这奴才!”伊凡又笑了。

  “你一边骂,一边笑,这是好兆头。其实,你今天对我比上次客气多了,我明白为什么缘故:是因为那个重大的决定。……”

  “不许你提那个决定!”伊凡蛮横地嚷着。

  “我明白,我明白,C′est noble,C′est charmant①, 你明天又要去替哥哥辩护,牺牲自己,……C′est chevaleres—que②。……”

  “住嘴,不然我要给你一下子!”

  “从某一点说来,我会很高兴,因为那样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既然给了我一下,那就是说你承认我是真实的,因为对于幻影根本就没法给他一下子。好,说正经的吧,我是无所谓的,你要骂就骂,不过最好能稍微客气一点,甚至同我也应该客气一点。要不然,傻瓜呀,奴才呀,象什么话!”

  ——

  注:①法语:这很高尚,很好 。

  ②法语:这是骑士风度。

  ——

  “骂你就是骂我自己!”伊凡又笑了。“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不过面孔不同罢了。你所说的话都是我心里想的,……你根本不可能对我说出什么新鲜话来!”

  “假如我的思想和你一样,这只会使我感到荣幸。”绅士严肃而有礼貌地说。

  “不过你净拾取我的坏思想,主要的是愚蠢的念头。你愚蠢而且庸俗。你愚蠢极了。不,我简直受不了你!叫我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办呢?”伊凡咬着牙说。

  “我的好朋友,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做一个绅士,而且希望人家也这样看待我。”客人开始说,做出一副纯粹食客式的、温和而预先留有退路的自尊神气。“我穷,但是……我不说我很诚实,但是……社会上普遍公认我是个堕落的天使,这已成为不言而喻的事了。说实话,我真想不到,我什么时候曾经是个天使。即使曾经做过,也已经很久,不妨把它忘掉了。现在我只珍重一个体面人的名誉,凑凑合合地生活着,努力做个讨人喜欢的人。我诚恳地爱别人,——唉,人家有许多话是糟蹋我的!我有时寄住在你们这里,我的生活就过得仿佛实际了些,这是最使我喜欢的。我自己和你一样,也苦于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我爱你们地上的现实主义。你们这里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是定理,全是几何学,可是我们却全是些不定方程式!我在这里走来走去,一味幻想。我爱幻想。而且在地上我变得迷信了,——请你不要笑我:我最喜欢迷信。我在这里接受你们的一切习惯:我爱上商界澡堂,你想得到么,爱和商人和神父们一块儿洗蒸气浴。我的幻想就是化身为一个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并且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这幻想是能实现的,不过但愿它能一劳永逸地彻底实现。我的理想就是走进教堂,诚心诚意地插上一支蜡烛,说实话真是这样。那时候我受苦就到头了。我也爱在你们那里治病:春天天花流行时,我跑到育婴堂去给自己种了牛痘,你要知道,那一天我是多么心满意得,因为我给斯拉夫兄弟会捐了十个卢布!……哦,你没有在听我说话。你知道,你今天样子很不自在。”绅士沉默了一会。“我知道,你昨天到那位医生那里去过了,……你的健康怎样。医生说什么?”

  “傻瓜!”伊凡喝道。

  “你真聪明。你又骂人了么?我说这话,并不是表示同情你,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尽可以不必回答。现在风湿病又流行了。……”

  “傻瓜。”伊凡又说了一句。

  “你净说这些话!我去年得了一场风湿病,至今还心有余悸哩。”

  “鬼也得风湿病么?”

  “既然我有时化身为人,怎么会没有呢?我化了身,就得承受它的结果。撒旦说, sum et nihil humanumame a lie-numputo①。”

  “什么?什么?撒旦说,sum et nihilhum a num……,一个鬼能引用这话,倒真不算蠢!”

  “我很高兴,我到底博得你的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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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拉丁文谚语:我是人,关于人的一切我没有不熟悉的。

  ——

  “你这话不是从我这里学去的,”伊凡忽然停住,象惊呆了一般,“我的脑筋里从来没有想到这层,这真奇怪……”

  “C′est du nouveau,n′est ce pas?①这一次我要诚恳待人,我可以对你解释一下。你好好听着。在睡梦中,特别在发梦魇的时候,由于肠胃的失调或其他什么原因,有时人会做极曲折离奇的梦,梦见那么丰富多彩的现实情景,那么重大的事件,甚至一连串的事件,而且编排成那么巧妙的情节,有种种意想不到的细节,从你最高尚的行为表现一直到衬领上的最后一个纽子,我敢赌咒,这是连列夫·托尔斯泰也编不出来的。而且做这梦的有时并不是文学家,却是最普通的人,官员,小品文作者,神父们。……这甚至完全成了一个谜:有一位大臣甚至亲自对我承认,他的一切好见解都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得到的。此刻也就是这样。我虽然是你的幻觉。但是就象在发梦魇的时候一样,我说的净是些你脑子里还没有出现过的新奇的念头,所以我并不是重复你的思想。我只是你的梦魇,并不是别的。”

  ——

  注:①法语:这很新鲜,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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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撒谎。你的目的就是让我相信你是独立存在的,并不是我的梦魇,可你现在又自己断言你是个梦了。”

  “我的好朋友,我今天采取了一种特别的方法,我以后再对你解释。慢着,我刚才说到什么地方?是的,我当时着了凉,不过不是在你这里,还在那边……”

  “那边是什么地方?你说,你是不是要在我这儿呆很久,不准备走开么?”伊凡几乎绝望地喊了出来。

  他不再踱步,坐在沙发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紧按着脑袋。他把湿手巾从自己头上摘下,懊恼地把它扔在一边:它显然没有什么用处。

  “你的神经失常了。”绅士说,带着随随便便、漫不经意,但却十分亲切的神色。“你甚至只因为我也会着凉而生我的气,但实际上这次着凉是发生得极自然的。我当时忙着赴一个彼得堡的高级贵夫人的外交晚会,她正在笼络那些大臣们。不用说,得穿晚礼服,白衬衫,戴手套等等,但我当时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为了到你们大地上来,还必须飞过一大段广阔的空间,……自然这只是一会儿的事,但要知道光线从太阳射来也要走整整的八分钟时间,你想想看,我要穿上晚礼服和敞口的背心。鬼灵是不会着凉的,但是在化了身以后,那就……一句话,我一时大意,就动了身,在辽阔的空间,在以太里,在穹苍上面的水中,非常冷,……那种冷简直不能光叫做冷了,你想想看:竟到零下一百五十度!大家知道,乡下姑娘有一种恶作剧: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气下叫一个不知好歹的人舔斧子。舌头一下子就冻住了,结果那上当的人被血淋淋地粘去了一层皮;但这还只是零下三十度,如果到零下一百五十度,我想只要把手指往斧子上面一放,那只手指就会没有了,只要……那儿有斧子的话。……”

  “那么那儿会有斧子么?”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心不在焉而憎厌地插嘴说。他拼命抗拒着不去相信自己的梦呓,以免最后完全陷入疯狂里去。

  “斧子么?”客人惊讶地反问。

  “是的,斧子在那里会变成什么样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用一种蛮横而一味固执的态度喊了起来。

  “斧子在辽阔的空间将成为什么样的? Quel leidée①!它假使落得远些,我以为它会绕着地球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成了一个卫星。天文学家们将计算斧子在地平线出没的时间,高德左格将把它记进历书里,就是这些。”

  ——

  注:①法语:这是什么念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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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是愚蠢,你真愚蠢透顶!”伊凡脾气暴躁地说,“你瞎扯也该扯得巧妙些,不然我不愿意再听下去。你想用现实主义来制服我,让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是我不愿意相信你存在着!我不能相信!!”

  “我根本不是瞎扯,全是实话;可惜实话几乎永远是不聪明的。我看你是一心指望在我身上看到什么伟大的,也许是出色的东西,这很可惜,因为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

  “不要玩弄哲学,驴子!”

  “玩弄什么哲学,当时我的整个右半边身子都麻木了,我在那里痛苦呻吟。我到各种医生那里都去过:他们很会辨明病情,象扳着手指头那样把你所有的病症都对你历数出来,但是却不知道怎么治好你的病。还遇到这么个热心的医学生。他说:‘即使您会死,但那样一来您总会清楚地知道,您是得什么病死的了!’他们还有一个习气,就是把病人推到专家那里去,他们会说,我们只是诊断,您可以到某某专家那里去,他一定会治愈你的。我对你说,以前那种能治百病的医生完全绝迹了,现在只有一些专家,而且大家全在报上大登广告。你的鼻子有了病,会把你介绍到巴黎去:那里有欧洲的专家专治鼻子。于是你到了巴黎,他诊察了你的鼻子,说道:我只能给你治右鼻孔,因为我不治左鼻孔,这不是我的专业,您以后可以到维也纳去,那里有一位特别的专家可以治好你的左鼻孔。有什么法子?我只好去找土法偏方来治疗,有一位德国医生劝我在澡堂的蒸架上面用盐搀在蜜里遍擦全身。我就抱着反正只是多上一趟澡堂罢了的心情去到了澡堂,把全身弄得一塌糊涂,但是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无法可想,只好给米兰的马迭伯爵写信:他寄了一本书和药水来,愿上帝保佑他!但是你想得到么:结果却是霍夫的麦芽精发生了效力!我偶然买到,喝了一瓶半,一下就药到病除了,起来跳舞都可以。我动了感激之情,决定登报向他‘鸣谢’。但是你想得到么,这立刻又招来了另外的麻烦:无论哪一家报馆都不肯刊载! 他们劝我说:‘这太开倒车了,谁也不会相信的,le diablen′existe point①, 你最好匿名登报吧。’既然匿名,那还‘鸣’什么‘谢’。我和报馆的办事员笑着说:‘在现在这个时代信仰上帝是开倒车,我是魔鬼,相信我总可以吧。’他们说:‘我们很明白。谁不相信魔鬼呢?但到底不能这样办,这会有碍于报纸的方针的。作为笑话来登怎么样?’我心想,得了,作为笑话可并不怎么可笑。于是就没有登出来。你信不信,这事甚至老使我耿耿于怀。我的最好的情感,比方说,感激心,竟单单为了我的社会地位而横遭禁阻。”

  ——

  注:①法语:现在已经没有魔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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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谈起哲学来了!”伊凡憎恨地从牙缝里说。

  “哪能这样?但有时候可实在叫人不能不抱怨?我这人已经被人家糟蹋够了。你就不住地说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青年人。我的好朋友,事情不在于聪明不聪明。我的天性就是良善和快乐的,‘我也曾写过各种小喜剧’。你好象完全把我当作白了头的赫列斯达可夫①了。但是我的命运严肃得多。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给我加上了一种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使命,让我专门去‘否定’,但实际上我秉性善良,完全不擅长否定。‘不,你一定要去否定。无否定即无批评。如无“批评栏”,还能成为杂志么?没有批评,就只剩了“和散那”②了。但是对于生活来说,单单赞美是不够的,赞美必须经过怀疑的熔炉的考验。’如此等等。然而我本来并没插身这些事,不是我创造的,不应该归我负责。可他们却选了我作替罪羊,硬要我去写那种批评栏的文章,这样就凑成了生活。我们是懂得这出喜剧的:例如说,我直截了当地要求消灭自己。他们说,不行,你应该活下去,因为没有你将一无所有。假使地上一切都合情合理,那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没有你就不会有任何事件,但地上是必须有事件的。这样,我就只好违心地服务,使世上产生事件,奉命干出些荒唐的事情来。人们尽管有无可否认的智慧,他们却把这出喜剧当成了什么严肃的东西。他们的悲剧就在这上面。自然也受痛苦,但是……到底大家全生活着,现实地,而不是幻想地生活着;因为痛苦也就是生活。没有痛苦,生活里还有什么愉快;那就会完全变成没完没了的祈祷仪式,这固然神圣,但未免有点无聊。至于我呢?我受痛苦,却始终没有活过。我是不定方程式的X。我是某种生命的幻影,已经没有任何开端和结尾,甚至自己也忘了应该叫自己什么。你笑……不,你并不笑,你又生气了。你永远生气,你只需要智慧,但是我还要对你重复一句,我可以放弃整个天上的生活,一切职位和荣誉,只求能化身为那个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灵魂,在上帝的神座前插上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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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果戈里喜剧《钦差大臣》里的主人公。

  ②圣经中的赞美词(原意为“上帝是可赞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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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你也不信上帝么?”伊凡憎恨地笑了笑。

  “叫我怎么对你说呢,假如你这是认真的……”

  “到底有没有上帝?”伊凡又带着蛮横的固执态度嚷着。

  “那么你是认真的么?我的好人,老实说我真是不知道,瞧,我这是说了句非同小可的话。”

  “你不知道,可你不是看见过上帝么?不,你不是独立的,你是我,你就是我,别的什么也不是!你是无聊的东西,你是我的幻想!”

  “换句话也可以说, 我和你信奉的是同一种哲学,这倒是真话。Je pen—se,donc je suis①,这我很知道,其余在我周围的一切,这整个世界,上帝,甚至撒旦本身,这一切在我看来都还未经证实,它们究竟是不是独立地存在着,或者只是我的分出物,是从来就单独存在着的‘自我’的逻辑的发展。……一句话,我得赶快停止,你好象马上要跳起来跟我打架似的。”

  ——

  注:①法国哲学家笛卡儿(1596—1650)的名句:“我思故我在。

  ——

  “你最好还是说点故事!”伊凡痛苦地说。

  “故事倒有一个,而且恰巧跟我们的话题有关。其实并不是故事,而是一段神话。你责备我没有信仰:‘你看见了却不信’。但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我们现在大家都弄糊涂了,这全是由于你们的科学造成的。当还只有原子,五种感觉,四大原素的时候,万物总还算能够勉强凑合在一起。因为原子是在古代就有的。但是我们一听说你们那里已经发现了‘化学分子’和‘原生质’以及其他鬼知道还有什么东西的时候,当时就搭拉下了尾巴。简直什么都被弄得混乱动摇了。尤其是迷信和谣言;我们这里的谣言和你们那里一样多,甚至还要稍微多一些。此外还有告密,我们那里也有一个机关,收集某种‘情报’。现在我要说的这个荒唐的神话还是属于我们的中世纪的,——是我们的中世纪,不是你们的。现在甚至我们那里也没有人相信这神话了,只除了七普特重的商人老婆以外,——这也不是指你们的,而是指我们的商人老婆。你们所有的一切我们也有,我这是由于友谊才对你透露我们的秘密,虽然这是被禁止的。这是个关于天堂的神话。说的是在你们地上有那么一个思想家和哲学家,他‘否定了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尤其是否定了来世的生活。他死了,以为自己准会直接进入黑暗和死亡里去,但不料来世的生活竟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惊讶而且愤慨了。他说:‘这不合我的信念。’他就因此受到处罚,……你瞧,你应该原谅我,我只是转述我听到的一切,这只是一个神话,……您瞧,他被判处在黑暗里走亿万兆公里的路,——我们那里现在也改用公里了,在走完亿万兆公里以后,就会为他打开乐园的大门,宽恕他的一切。……”

  “在你们的世界里,除了亿万兆公里以外还有什么苦刑?”

  伊凡显出一种奇怪的兴奋心情插嘴说。

  “什么苦刑么?唉,你简直不必再问:以前是种类齐全,现在却越来越讲起道德的刑罚来了,所谓‘良心的谴责’呀,以及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这也是从你们这里学去的,因为‘你们的风俗规矩变得软些了’。但是谁占了便宜?得便宜的只是一些没良心的人,因为他们既然没有良心,还谈得到什么良心的谴责呢?倒楣的是一些还剩有良心和名誉感的正派人。……那些在不成熟的基础上实行的,而且还是从别人的体制中抄袭来的政策,——只能产生害处,还不如古代的火好些。当时那个被判决走亿万兆公里路的人站了一会,看了看,就在道路当中躺下了,说道:‘我不愿意走,根据原则我不能走!’你把一个俄国有教养的无神派的灵魂,和在鲸鱼的肚子里生了三天三夜闷气的预言者约拿的灵魂搀和在一起,——就成了这个躺在道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他究竟安心躺在什么上面呢?”

  “总能安心躺在点什么上面的吧。你不是在发笑么?”

  “真是好汉!”伊凡嚷着说,仍旧显出那种奇怪的兴奋心情。现在他是怀着一种意想不到的好奇心在听下去了。“怎么样?现在还躺着么?”

  “问题就在他不躺了。他躺了几乎一千年,以后就站起来走了。”

  “真是笨驴!”伊凡嚷道,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一直在那里用心思考着什么。“永世躺着,或是走亿万兆公里的路,还不都是一样?这总得要走十亿年吧?”

  “甚至还要多得多,可惜没有纸笔,要不然可以计算一下。但是他早就走到了,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怎么,走到了?他哪里来的这十亿年?”

  “你只要想想我们现在的大地。现在大地的本身也许就重复过十亿次了,衰亡,冷却,破裂,粉碎,分化为构成它的各个元素,然后又是‘穹苍上面的水’,又是彗星,又是太阳,以后又从太阳化出大地,——这种发展也许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而且老是一个样子,分毫不爽。真是难堪到极点的乏味事。……”

  “得了,得了,他走到以后,又出了什么事呢?”

  “天堂的门为他打开,他刚进去以后,还没有过两秒钟,——这是照钟表的时间,照钟表的时间(虽然据我看来,他口袋里的表早就应该在路上化为元素了),还没有过两秒钟,他就感叹道,为了这两秒钟,不但值得走亿万兆公里,甚至可以走亿万兆的亿万兆公里,再乘上亿万兆次方!总而言之,他不但唱了‘赞美’诗,甚至还添油加醋,所以有些思想方式比较正直的人,起初甚至连手也不愿意和他握,觉得他摇身一变成了保守派,也变得太快了。这全是俄国人的脾气。我重说一句:这是一个神话。怎样贩来的就怎样卖出去。你瞧我们那里如今对于这类问题还抱着什么样的见解。”

  “这回我把你抓住了!”伊凡叫道,甚至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欢乐,似乎他终于完全想起来了,“这个亿万兆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编出来的!我那时是十七岁,在中学读书,……这个故事我当时编好,讲给一个姓柯罗夫金的同学听,这还是在莫斯科的时候。……这段故事十分特别,我决不会是从任何地方引用来的。我几乎已经忘记它,……但是现在无意中想起来了,——是我自己想起来的,不是你讲的!有成千上万桩事情有时是无意中想起来的,甚至是在被绑赴刑场的时候,……在梦里想起来的。你就是这样一个梦。你是梦,实际是不存在的!”

  “从你否认我时这副激动的神气看来,”绅士笑着说,“我确信你总还是相信我的。”

  “一点也不!连百分之一都不信!”

  “但总还有千分之一的相信,‘顺势疗法’医派的极微剂量也许是最强烈的。你应该老实承认你是相信的,即使是一万分之一的相信。……”

  “决不!”伊凡愤恨地叫道。“不过,我倒是很愿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又奇怪地补充了一句。

  “哎!这才是老实的承认!不过我是心善的,在这问题上也愿意帮你的忙。你听着:是我把你抓住了,不是你把我抓住!我是故意把你自己已经忘了的故事讲给你听,好让你彻底不相信我。”

  “你这是胡说!你出现的目的就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就是呀。但是游移,不安,信仰和不信仰间的斗争,有时成为象你这样有良心的人的一种磨难,简直到了宁可上吊的地步。我正因为知道你有一点相信我,所以讲出这个故事,让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轮流地一会儿把你引向信仰,一会儿引向不信仰,我这样自有我的目的。这是一种新的方法。如果你真完全不信我了,你就一定会立刻当面向我保证说我不是梦,是实有其人。我知道你的。这样我就能达到目的了,我的目的是正直的。我只要把一小粒的信仰撒到你身上,就会长出一棵橡树,而且是那么大一棵橡树,你坐在它上面,就会想充当起‘沙漠的苦修者和神圣的贞女’来,因为你内心深处非常非常想当这个。你将靠吃蝗虫为生,千辛万苦到沙漠里去苦修以拯救自己的灵魂!”

  “那么你这混蛋,是在竭力拯救我的灵魂么?”

  “有时候总得做些好事呀。你又生气了,我看出你又生气了!”

  “小丑!你曾经引诱过那些靠食蝗虫为生,在不毛的沙漠里祈祷十七年,身上长满了苔藓的人们么?”

  “我的好人,我正是一直在做这种事情。你会忘记整个世界和一切世界,而恋恋不舍这样一个人,因为他是一颗无价的宝石,这样的一个灵魂有时抵得上整个星座,——我们自有我们的数学。胜利是宝贵的!他们中间有些人学识实在不比你差,尽管你不会相信。他们能够同时一眼看穿信仰和不信仰的奥秘,弄得人有时似乎简直只差一点点就会‘摔个倒栽葱’,象演员戈尔布诺夫所说的那样。”

  “怎么样?碰了一鼻子灰走的么?”

  “我的好朋友,”客人含义深长地说,“碰一鼻子灰,有时总比完全没有鼻子好,新近有一个害病的侯爵(大概是专门医生治疗的),对他那位耶稣会士的忏悔神父忏悔时就这样说过。我当时也在场,——那真是妙透了。他说:‘请您还我的鼻子吧!’他捶胸顿足地说。‘我的儿子,’神父搪塞说,‘一切事情都会按照不可测的天命发展,看得见的不幸有时会带来尽管是看不见的,但却是不寻常的好处。如果说严峻的命运使你丧失了鼻子,那么您的好处就是您这一生再没有人敢对您说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父,这并不能给我安慰!’那个绝望的人叫道,‘相反地,我高兴一辈子每天碰一鼻子灰,只要它能呆在我脸上原来的地方!’神父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儿子,美满的幸福是不能一下子求到的。您这已经是对于天道的一种抱怨了,可是就这样它也没有忘掉你,因为既然你象现在这样大声哭喊,说你情愿一辈子碰一鼻子灰,那么你的愿望等于已经间接地达到了:因为你丧失了鼻子这件事也就是碰一鼻子灰。’”

  “呸,真是蠢话!”伊凡嚷道。

  “我的好朋友,我只想逗你笑一笑罢了。但是我敢赌咒,这是真正的耶稣会士式的诡辩;我敢赌咒,这件事一字不差就象我对你所叙述的那样。它发生得不久,给我找了不少麻烦。这不幸的青年人回家后当夜就用手枪自杀了;这以前我一直寸步不离地呆在他跟前,直到最后的一刻。……至于那些耶稣会士的忏悔室,那真是我在发愁时最有趣的解闷的地方。还有一件事情,完全是最近发生的。有一个诺尔曼女人,一个二十岁的金发女郎,跑到老神父那里。她的美貌,身段,性格,都简直会使你流涎水。她弯下身子,朝着小洞对神父悄声说出了自己的罪孽。‘怎么?我的女儿,你怎么又堕落了?……’神父说。‘O,Sancta Maria①,我听到的是什么话呀?这一次又不是那个男人了。这还要继续多久呢?你怎么不害臊呢! ’ ‘Ah, mon père②,’女罪人满脸流着忏悔的泪水回答说:‘Caluisait tant de plaisir et à moi si peudepeine!③’。你想想看,竟会有这样的回答!当时连我都倒退了一步:这是自然本身的呼喊,这可以说比最纯洁的清白还好!我当时就赦免了她的罪,正要转身走开,但是立刻又不能不回过身来,因为我听到神父在小洞里和她约好了在晚上相会。这个老头子象燧石一般坚硬,却竟一下子就堕落了!自然,自然的本性终于得了势!怎么?你又转过脸去?又生气了么?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博得你的欢心。……”

  ——

  注:①拉丁文:哦,圣母玛丽亚。

  ②法语:唉,我的神父。

  ③法语:这能给他许多快乐,却只费我很少的力气。

  ——

  “你离开我吧。你在我的脑子里纠缠得就象无法摆脱的梦魇似的,”伊凡痛苦地呻吟着,在自己的幻影面前束手无策,“我同你一起感到乏味,厌烦,痛苦极了!只要能把你赶出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重复一句:只要你别要求太多,别向我要求‘一切伟大、出色的东西’,你就可以看到你我会亲密地相处下去的。”

  绅士强调说。“你对我生气,其实是因为我不在红光中出现,不带‘雷鸣和闪电’,也没有烧焦了的翅膀,却是一副寒伧相。你首先是在审美感上觉得受了屈辱,其次是在自豪感上,意思是说,这样庸俗的鬼怎么能去见那样伟大的人物?你的心里总不免有早被别林斯基狠狠讥笑过的浪漫主义的气息。有什么法子,青年人。我动身来见你的时候,想开开玩笑,扮成一个曾在高加索服务过的退职的四级参议官,晚礼服上挂着‘狮子与太阳’的宝星勋章,但是我很担心你会揍我一顿,就因为我胆敢在礼服上仅仅挂‘狮子与太阳’,而不是至少挂一颗‘北斗星’,或‘天狼星’勋章。你净说我愚蠢。但是我的天呀,我并不想和你比较智力。靡非斯脱斐利到浮士德那里去,证明自己希望作恶,而行的却总是善事。①但是这随他去好了,我是完全相信的。我也许是整个宇宙间唯一爱真理而且诚恳地希望行善的人。当在十字架上死去的‘人子’怀中带着被钉死的悔悟的强盗的灵魂升到天上的时候,我正在那里。我听见小天使们欢欣呼喊,唱着和喊着‘和散那!’还有上级天使们雷动的欢呼声,使天地和整个宇宙都为之震动。我可以用一切神圣的事物的名义赌咒,我想加入这合唱队,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话音眼看就要出口,眼看就要发自肺腑,……你知道,我是易动情感,并且富于艺术感受力的。但是常识——我的天性中最不幸的本质——却在这种情况下也仍旧使我保持着分寸,于是我就错过了时机!我当时心里想:在我喊出了‘和散那’以后,将得到什么结果呢?世界上的一切会立即消失,再也不会发生任何事件。因此单单由于职责,并且根据我的社会地位,我也不能不压下自己心里善良的因素,仍旧为非作歹。别人把善良的荣誉全都抢走,留给我干的全是坏事。但是我并不着慕靠欺诈为生的荣誉,我不是好名的。为什么世界上一切生物中间只有我一个人注定要受所有正派人的咒骂,甚至挨他们的皮靴踢呢?因为每当我化为人形时,就时常不能不承受这样的后果。我知道其中大有秘密,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不肯把这秘密对我公开,因为一旦我猜到怎么回事,也许就会大声喊出‘和散那’来,那个必要的负数就将马上消灭,明智就将在全世界出现,不用说,随之而来的也就是一切的完结,甚至连报章杂志也在内,因为那时候谁还会去订阅它们呢?我也知道,我最后总会安静下去的,我也会走完我的亿万兆公里的路,知道这个秘密的。但是在这一切以前,我会做出乖戾的举动,违反本意,执行我的任务;毁掉千千万万人,使一人得救。比方说,必须毁灭多少灵魂,糟蹋多少诚实的名誉,才能树起一个正义的约伯来,为了他,在古时候他们曾怎样嘲弄过我啊!不,在没有揭开秘密以前,对于我存在着两种真理:一种是他们的,我暂时毫不理解的,另一种就是我的。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哪一种干净些哩。……你睡着了么?”

  ——

  注:①见歌德的《浮士德》。

  ——

  “那还用说么!”伊凡恨恨地呻吟着。“我的天性里一切愚蠢的东西,早就在我的头脑里反复体味、琢磨过,而且象死尸一样扔弃了的,——你又给我端上来,当作新鲜东西!”

  “又不配你的胃口!我还一心想用我的文学叙述拍你的马屁哩。真的,我那段关于天上的‘和散那’的故事不算坏吧?现在干吗又用起那种海涅式的嘲讽语调来,对么?”

  “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奴才!为什么我的心灵会生出象你这样的奴才来呢?”

  “我的好朋友,我认识一个非常可爱而迷人的俄国年轻绅士,青年思想家,文学和艺术的极大爱好者,一篇极有希望的史诗的作者,史诗的题目是《大宗教法官》……我指的正是他呀!”

  “我不许你提起《大宗教法官》。”伊凡叫道,羞愧得满脸通红。

  “还有《地质学上的激变》呢?你记得么?这该算是一首小史诗了!”

  “住嘴,不然我要杀死你!”

  “你说要杀死我么?不,对不起,让我说出来吧。我来到这里,就为了使我自己享受这种快乐。我真是爱我的那些年青、热烈、渴求生活的朋友们的幻想!‘那里有新的人物,’你在去年春天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曾这样断定说,‘他们打算毁灭一切,从吃人肉做起。傻瓜,他们竟不问我一下!据我看来,什么也不必毁灭,只要毁灭人类关于上帝的观念就行了,人们正应该从这一点着手去干!只应该从这一点、从这一点着手,——你们这些一点也不懂事的盲人呀!只要人类全都否认上帝(我相信这个和地质时代类似的时代是会来到的),那么不必吃人肉,所有旧的世界观都将自然而然地覆灭,尤其是一切旧道德将全部覆灭,而各种崭新的事物就将到来。人们将联合起来,从生活中汲取可能的一切,但目的必须是纯粹为了谋取他们在现实世界上的幸福和快乐。人由于神和泰坦①式的骄傲精神而显得伟大,成为人神。人藉自己的意志和科学的力量,无限制地不断战胜自然,因而不断感到高度的愉快,以致在他心目中,这种愉快终于完全取代了过去一切关于天国的愉快的向往。每个人都知道他总难免一死,不再复活,于是对于死抱着骄傲和平静的态度,象神一样。他由于骄傲,就会认识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暂,而会去爱他的弟兄,而不指望任何的报酬。爱只能满足短暂的生命,但正因为意识到它的短暂,就更能使它的火焰显得旺盛,而以前它却总是无声无臭地消耗在对于身后的永恒的爱的向往之中。……’还有许多许多诸如此类的话。真是妙极了!”

  ——

  注:①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曾统治世界。

  ——

  伊凡用手捂着耳朵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地下,但却浑身打起哆嗦来。那话音仍接着说下去。

  “我的年青的思想家又想道:现在的问题在于这种时代究竟会不会来到?假使会来到,那就一切都解决了,人类就会彻底走上了轨道。但由于人类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许再有一千年还上不了轨道,所以对于每个目前已经认识真理的人,可以允许他完全随他的意思用新的原则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在这意义上,他是‘什么都可以做的’。不但这样:即使这个时代永不来到,但既然上帝和灵魂不死总是没有的事,所以新人是可以被容许成为人神的,甚至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也可以,而且不用说,他凭着他这种新的身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毫不在乎地越过以前作为奴隶的人所必须遵守的一切旧道德的界限。法律对于神是不存在的!神站在哪儿,哪儿就是神圣的地方!我站立的所在,立刻就成为显赫的所在,……‘什么都可以做’,这就完了!这一套说法很有趣。但是既然你想骗人,又何必要真理批准呢?我们现代的俄罗斯人就是这个样子:不经批准是连骗人的勾当都不敢干的。爱真理竟到了如此地步。……”

  客人说着话,显然对自己的辩才感到得意,越来越提高嗓音,嘲笑地瞧着主人!但是他没有说完,伊凡忽然从桌子上抄起一个杯子,举手向雄辩家身上砸去。

  “Ah, mais c′est bête enfin!①”客人嚷道,从沙发上跳起来,用手指拂去身上的茶渍,“想起路德的墨水瓶来了!他自己把我当作一个梦,却用茶杯朝梦扔去!这是女人的行为!我早就疑心,你只是装出捂住耳朵的样子,其实是在听着。……”

  突然传来有人从院子里用力坚决地敲窗框的声音。伊凡·费多罗维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听见了么,你最好开门去吧,”客人嚷道,“这是你的兄弟阿辽沙,他一定有最出人意外的有趣消息,我对你说!”

  “闭嘴,骗子,我比你先知道这是阿辽沙,我早就预感到是他,而且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来的,自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叫嚷。

  “开门呀,给他开呀。外面有暴风雪,他又是你的兄弟,Monsieur,sait——il le temps Qu′il fait? c′est ànepas mettre un chien dehors!②……”

  ——

  注:①法语:唉,这才是愚蠢哩!

  ②法语:先生,你知道不知道,天气多坏?好主人是不会放狗上街的。

  ——

  敲窗声继续响着。伊凡想跑到窗前去,但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捆住了他的手脚。他就好象拼命想挣脱镣铐似的,但是办不到。敲窗的声音越来越紧,越来越响。镣铐终于忽然断了,伊凡·费多罗维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狂乱地向四周望望。两支蜡烛几乎燃尽了,刚才扔在他的客人身上的茶杯还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对面沙发上什么人也没有。敲窗框的声音虽然仍持续不停,但是并不象他在梦中感到的那样响,相反倒是很轻的。

  “这不是梦!不,我敢赌咒,这不是梦,这都刚刚真的发生过!”伊凡·费多罗维奇大声说,奔到窗前,打开了小气窗。

  “阿辽沙,我说过不许你来了!”他对兄弟蛮横地嚷道。

  “只许三言两语,你有什么事?只许三言两语,听见没有?”

  “一小时以前,斯麦尔佳科夫上吊死了。”阿辽沙在院子里回答。

  “你到门廊上去,我马上给你开门。”伊凡说着,跑去给阿辽沙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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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节 “这是他说的!”

  阿辽沙走进来以后,告诉伊凡·费多罗维奇一个多小时以前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跑到他的寓所去,报知斯麦尔佳科夫已经自杀。“我走进他屋里去收拾茶炊,见他吊死在墙上的铁钉上面。”阿辽沙问她:“向官厅呈报过没有?”她回答说哪儿也没有去呈报,“首先就跑来找您,一路上拼命地跑。”据阿辽沙说她简直象个疯子一样,浑身哆嗦得象一片树叶似的。阿辽沙和她一块儿跑到她们的木屋里去,看见斯麦尔佳科夫还吊在那里。桌上放着一张字条:“我自觉自愿地消灭自己的生命,与他人一概无涉。”阿辽沙仍旧把字条留在桌上,自己径直到警察局长那里去报告一切,“以后就从那里直接上你这儿来了。”阿辽沙最后说,两眼紧盯着伊凡的脸。他在讲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身上,似乎对他脸上的神色十分吃惊。

  “哥哥,”他忽然叫了起来。“你一定病得很厉害!你看着我,却好象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来了很好,”伊凡似乎沉思地说,好象完全没有听见阿辽沙的喊声似的,“不过我已经知道他上吊了。”

  “谁告诉你的?”

  “不知道是谁。但是我知道。我真知道么?是的,他对我说了。是刚才对我说的。……”

  伊凡站在屋子中央,一直那样出神地说着话,眼睛瞧着地上。

  “他是谁?”阿辽沙问,不由得向四周看了一下。

  “他溜走了。”

  伊凡抬起头来轻轻地笑了笑。

  “他怕你,怕你这鸽子。你是‘纯洁的小天使’。德米特里管你叫小天使。小天使。……六翼天使们雷动的欢呼声!六翼天使是什么?也许是整个星座的名字。也许整个星座全是某种化学分子。……有狮子与太阳星座,你知道不知道?”

  “哥哥,坐下来!”阿辽沙惊慌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坐到沙发上。你在那里说胡话。你靠在枕头上。就这样。要不要用湿手巾敷敷头?也许会好一些。”

  “你把手巾拿来。就在椅子上面。我刚才扔在那儿的。”

  “这里没有手巾。你别管了,我知道手巾放在哪里。那不是么!”阿辽沙说,在屋子另一头伊凡的梳洗桌上找到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还没有用过的干净手巾。伊凡奇怪地看了手巾一眼:好象一下子恢复了记忆。

  “等一等,”他从沙发上欠身起来,“刚才,一小时以前,我从那里拿过这块手巾,用水浸湿。我把它按在头上,以后又扔在这里,……怎么会是干的?我没有第二块手巾啊!”

  “你曾把这块手巾按在头上吗?”阿辽沙问。

  “是的,我还在屋里踱步,一小时以前。……为什么蜡烛都点完了?现在几点钟?”

  “快十二点了。”

  “不,不,不!”伊凡忽然叫起来,“这不是梦!他到这里来过,他坐在这里,就在那张沙发上。你敲窗以前,我朝他扔茶杯,……就是这个茶杯。……等一等,我刚才是睡熟了,但是这个梦不是梦。以前也发生过这类事。阿辽沙,我现在常做梦,……但是那并不是梦,清清醒醒的:我走路,说话,还看得见,……可是却睡着在那里。不过他确实坐在这里过,他来过的,就坐在这张沙发上面。……他很愚蠢,阿辽沙,愚蠢极了。”伊凡忽然笑了,开始在屋里踱步。

  “谁愚蠢?你说的是谁?哥哥!”阿辽沙又烦恼地问。

  “魔鬼!他竟上门来访问我。来过两次,甚至有三次。他逗我,说我对他生气只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鬼,而不是烧焦了翅膀,从雷声和闪电中出现的撒旦。可是他不是撒旦,他这是撒谎。他是冒充的家伙。他只是一个鬼,不值钱的小鬼。他常上澡堂。假使脱去他的衣裳,一定可以找到一条尾巴,长长的,光滑的,象丹麦的狗似的,有一俄尺长,黄棕色。……阿辽沙,你冻僵了,你刚才在雪地里走路。要不要喝茶?怎么?冷的么?要不要吩咐他们生火?c′est à n e pasmettre un chiendehors①。……”

  ——

  注:①法语:好主人是不会放狗上街的。

  ——

  阿辽沙快速地跑到脸盆那里,把手巾浸湿,劝伊凡重新坐下来,用湿手巾给他扎在头上。他自己坐在他身边。

  “你前不久对我讲起丽萨,是什么意思?”伊凡又开始说,他变得极爱说话了。“我喜欢丽萨。我当你面说了她几句坏话。我那是撒谎。我是喜欢她的。……我为明天的卡嘉担心,这是我最担心的事。为未来担心。明天她将抛弃我,用脚践踏我。她以为我为了吃醋陷害米卡!是的,她这样想!但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明天是十字架,却不是绞刑架。不,我决不上吊。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永远不肯自杀的,阿辽沙!这是因为我生性卑鄙么?我不是胆小鬼!我是为了渴望生活!我怎么知道斯麦尔佳科夫上吊?是的,这是他对我说的……”

  “你深信有人坐在这里么?”阿辽沙问。

  “就在角落里的沙发上面。要是你就会把他赶走的。其实你已经把他赶走了:你一出现,他就消失了。我爱你的脸,阿辽沙。你知道不知道,我爱你的脸!他就是我,阿辽沙,就是我自己。我身上全部下流的东西,全部卑鄙、下贱的东西!是的,我是‘浪漫主义者’,他看出来了,……虽然这也是毁谤。他愚蠢极了,但这反使他得到好处,他狡猾,象野兽般狡猾,他知道怎样激怒我。他老戏弄我,说我心里相信他,并藉此使我听他说话。他象哄小孩似地骗我。但是他对我说的许多关于我的话却是实在的。这些话我对自己是决不会说的。你知道,阿辽沙,你知道,”伊凡用极其认真,而且好象是推心置腹的态度补充说,“我很希望他确实就是他,而不是我!”

  “他把你折磨苦了!”阿辽沙说,用怜惜的眼光望着兄长。

  “他逗我!你知道,他逗得很巧妙,很巧妙:‘良心!什么是良心!良心是我自己做的。我干吗要受它折磨?那全是由于习惯。由于七千年来全世界人类的习惯。所以只要去掉这习惯,就能变神了。’这是他说的,这是他说的!”

  “不是你么?不是你么?”阿辽沙坦率地看着兄长,忍不住喊了出来。“不过别去管他了。把他丢开,忘了他吧!让他把你现在所诅咒的一切统统带走,永远不要再来!”

  “是的,但是他很恶毒。他取笑我。他十分无礼,阿辽沙。”伊凡气得发抖地说。“但是他毁谤我,说许多毁谤我的话。他当着我的面造我的谣言。‘你就要去干一桩了不起的善行,供认是你杀死了父亲,仆人是受了你的唆使把父亲杀死的。’……”

  “哥哥,”阿辽沙打断他说,“你应该自加检点;不是你杀死的。这是不确实的话!”

  “这是他说的,他说的,他知道这个。‘你要去干一桩了不起的善行,可是你却并不相信善,正是这个缘故,才使你烦恼,使你生气,使你这样怒气冲天。’这是他当我面讲我的话,但他讲这话是胸有成竹的。……”

  “这是你说的话,不是他说的!”阿辽沙痛心地感叹说,“而且你是在病中说的,你是在那里说胡话,折磨你自己!”

  “不,他讲这话是胸有成竹的。他说,你将要由于骄傲而挺身而出。你将站起来,说道:‘是我杀死他的,为什么你们吓得缩成一团。你们是在那里胡说!我才不在乎你们的看法, 不在乎你们的大惊小怪。 ’他这是指着我说。他忽然又说:‘你知道么,你希望人家夸奖你:一个罪犯,一个凶手,竟有这样慷慨的感情,打算救他的哥哥,自己坦率招认了!’阿辽沙,这才是造谣呢!”伊凡忽然两眼冒火地大声说。“我不要那些坏蛋夸奖我!这是撒谎,阿辽沙,他这是撒谎,我可以对你赌咒!就为这,我用茶杯向他身上砸去了,在他的狗脸上砸得粉碎。”

  “哥哥,你安静些,别说了吧!”阿辽沙恳求他。

  “不,他是会折磨人的,他是残忍的,”伊凡不听劝,继续说下去。“我一开始就预感到,他是为了什么来的。他说:‘即使你由于骄傲而前去自首,但是总还抱有希望,就是最终总会揭穿斯麦尔佳科夫有罪,把他判处流放,米卡被宣告无罪,而你只得到道义上的谴责,’他说到这里,竟笑了!‘还因此会受到别人夸奖。但是斯麦尔佳科夫死了,上吊死了,现在法庭上有谁会相信你一个人的话呢?但是你会去的,你会去的。你仍旧会去的。你已经决定前去。事情已经这样,你还要前去,那是为了什么呢?’这真可怕,阿辽沙,我不能忍受这样的问题。谁敢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哥哥,”阿辽沙抢过话头说,恐怖到心惊胆战的地步,但仍竭力希望使伊凡清醒过来。“他在我没有来之前,怎么能对你说关于斯麦尔佳科夫自杀的事呢,那时候谁都还不知道这件事,谁都还来不及知道这事!”

  “他说过的,”伊凡毫不容人怀疑地坚决说,“甚至可以说他一直就是在说这个。他说:‘如果你真相信道德,那是很好的,不管人家怎样不信你去自首是为了维护你的原则。但是你是一只小猪,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样,你管什么道德不道德?假使你的牺牲对什么都没有好处,你为什么还要瞎冲上去呢?这正是因为你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唉,你真情愿付出很大的代价,只求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哩!你以为你决定了么?你还没有决定!你将整夜坐在那里,考虑你去还是不去。但是你到底会去,并且知道自己会去,你知道无论自己怎样决定,这决定其实也是不由自主的。你所以会去,就因为你不敢不去。为什么不敢,——这由你自己去猜,这是给你打的一个哑谜!’他站起来走了。你来了,他就走了。他把我叫做胆小鬼, 阿辽沙!Le mot de I′enigme①就是我是胆小鬼!‘这类的鹰是不配在地上翱翔的!’他补充了这样一句,这是他最后补充的话!斯麦尔佳科夫也说过这样的话。应该杀死他!卡嘉看不起我,我已经看出这一点有一个月,连丽萨也开始有点看不起!‘你要去,就为了使人家夸奖你,’这是卑鄙的造谣!你也看不起我,阿辽沙。现在我又恨起你来了!我也恨那个混蛋,恨那个混蛋!我不愿意救这混蛋,让他葬身在流放地吧!他唱起赞美诗来了!明天我要去,站在他们面前,当他们的面啐他们!”

  ——

  注:①法语:谜底。

  ——

  他疯狂地跳起来,扔掉头上的手巾,重又开始在屋里踱起步来。阿辽沙想起他刚才的话来:“我好象睁着眼睛做梦似的,……我走路,说话,看得见,可是睡着了。”现在似乎正是这个情景。阿辽沙一步也不离开他的身边。他忽然想到,应该跑去请医生来诊治,但是又怕留他哥哥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别的人可托。伊凡终于渐渐地完全丧失了知觉。他一直继续说话,不停地说话,却说得完全没有条理。甚至吐字也不清楚了,身子忽然使劲摇晃了一下,幸好阿辽沙及时扶住了他。伊凡听任阿辽沙把他架到床旁,胡乱地给他脱了衣裳,服侍他躺下。阿辽沙又陪在他旁边坐了两个钟头。病人睡得很沉,动也不动一下,静静地、均匀地呼吸着。阿辽沙拿了个枕头,和衣躺在沙发上。临入睡的时候,为米卡和伊凡祈祷了一会。伊凡的病情他有点了解了:“作出高傲的决定的痛苦,深刻的良心谴责!”他所不信仰的上帝和他的真理,把还在倔强不驯的心制服了。“是的,”已经躺在枕头上的阿辽沙心里想着,“是的,斯麦尔佳科夫一死,就没有人相信伊凡的供词了;但是他会前去自首的!”阿辽沙静静地微笑了一下:“上帝总会战胜的!”他心想。“他不是在真理的光明下站起来,就是……为自己曾献身于自己所失掉信仰的东西而对人对己进行报复,最终在仇恨中毁灭了自己。”阿辽沙继续难过地想着,又为伊凡祈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