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拉夫烈茨基(我得请求读者允许我暂时中断我们故事的线索)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拉夫烈茨基家族的始祖是从普鲁士迁到瞎眼瓦西利①统治的公国来的,在别热茨河上游得到了赐予他的二百切特韦尔季②封地。他的后裔中有许多人曾在各种不同部门挂名任职,在一些边远的军政长官管辖区王公显贵手下当过差,但是他们当中连一个也没爬到高于御前侍膳大臣的职位,而且也没能获得数量可观的财产。拉夫烈茨基家族中最富有和最显赫的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的嫡亲曾祖父安德烈,一个残忍、粗鲁、聪明而狡猾的人。至今还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说是他独断专行,性情暴躁,挥霍无度,而又永无餍足。他又高又胖,脸色黝黑,没留胡子,说话发音不清楚③,看上去好像总是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但是他说话声音越轻,他周围的人就越发吓得发抖。他给自己挑选的妻子也和他刚好相配。她是个茨冈人,金鱼眼,鹰钩鼻子,一张圆圆的黄脸,不准确。 --------
①瞎眼瓦西利,即瓦西利·瓦西利耶维奇二世(一四一五—一四六二),自一四二五年为莫斯科公国大公。一四四六年在封建割据战争中受伤,失明,所以人称瞎眼瓦西利。
②切特韦尔季,俄罗斯土地面积单位;一切特韦尔季等于一·五俄亩,一俄亩等于一·○九公顷。
③原文是:“N”或“O”这两个字母发音。
脾气暴躁,又爱记仇,无论什么事,都从不向丈夫让步,弄得他几乎都要央求她,她没有他活得久,不过跟他吵闹了一辈子。安德烈的儿子彼得,费奥多尔的祖父,不像自己的父亲:这是个普普通通的、草原上的地主老爷,相当任性,爱空谈,慢性子,粗鲁,但是并不凶恶,好客,也是个养狗的猎人。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两千名最好的农奴的时候,他才三十多岁,可是不久他就放纵了他们,卖掉了自己的部分庄园,把仆人们也都惯坏了。一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小人物,如同蟑螂一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这宽敞、暖和、却不注意整洁的宅邸里;所有这些人,来到这里,碰上什么就吃什么,不过总能饱餐一顿,有酒就喝得醺醺大醉,而且能带走的,全都带走,同时对亲切待客的主人赞不绝口,称颂备至;主人情绪不佳的时候,也会嘲讽地“吹捧”自己的客人,管他们叫寄生虫和骗子,可是没有他们,他又会感到寂寞。彼得·安德烈伊奇的妻子是个性情温和柔顺的女人;这是父亲给他挑选、命令他从邻家娶回来的;她的名字叫安娜·帕夫洛芙娜。她对一切都从不过问,殷勤地接待客人,自己也乐意出去做客,尽管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要她搽粉,那简直是要她的命。老年的时候,她常说:给你头上包一块呢子头巾,全部头发都朝上梳,抹上油,撒上粉,再给插上几根钢针——以后洗也洗不干净,可出去做客,不扑粉又不行,——人家会见怪的,——真是活受罪!她喜欢乘马车兜风,乐意从早到晚玩牌,每当丈夫走近牌桌的时候,她总是用一只手遮住记在她名下的、赢得的那一点儿钱:而她的嫁妆,她所有的钱,却都交给他,由他全权支配。她和他生了两个孩子:儿子伊万,也就是费奥多尔的父亲,还有女儿格拉菲拉。伊万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一个富有的老姨妈、未出阁的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家受的教育,因为她指定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没有这个条件,父亲是不会让他去的);她让他穿得像个洋娃娃,给他请来了各式各样的教师,让一个家庭教师负责照料他,这是一个法国人,以前作过天主教的神甫,让—雅克·卢梭①的信徒,叫m-rCourtindeVaucelles②,是个狡猾、乖巧、善于钻营的家伙,——正如她所说的,是侨民中的finefleur③,——结果她在差不多就要满七十岁的时候嫁给了这个“精华”;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转移到了他的名下。此后不久,她浓施脂粉,洒了许多àlaRichelieu④龙涎香香水,身边黑奴成群,几条细腿的小狗和几只尖声叫喊的鹦鹉不离左右,手里拿着伯第多⑤精制的珐琅鼻烟壶,就这样在一张路易十五⑥时代的、蒙着缎面的弯背小沙发上寿终正寝了,她死的时候,丈夫已经遗弃了她:善于曲意逢迎的库尔丁先生宁可带着她的钱财溜回了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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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卢梭(一七一二—一七七八),法国思想家,启蒙教育家。
②法语,意思是:“库尔丁·德·福赛先生”。
③法语,意思是:“精华”。
④法语,意思是:“黎赛留的”。黎赛留(一五八五—一六四二),法国国务活动家,君主专制政体的主要代表。
⑤伯第多(一六○七—一六九一),瑞士瓷彩画家。
⑥路易十五(一七一五—一七七四),法国皇帝。
当这个出乎意外的打击——我说的是公爵小姐结婚,而不是她的去世——突然降临到伊万头上的时候,他不过刚过十九岁;他不愿留在姨妈家里,在那里,他已经从一个富有的继承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寄人篱下的人;在彼得堡,他在其中长大成人的那个上流社会对他关上了大门;从低级官阶开始去任公职,不但困难,而且官场中黑暗得很,对此他感到厌恶(这一切都发生在沙皇亚历山大①在位的初期);不得已他只好回到乡下,回到父亲那里。他故乡的家园看上去显得又脏又穷,糟糕透了;草原生活偏僻荒凉,屋里到处是烟炱,这一切随时随地都让他感到委屈;寂寞在折磨着他;因此,除了母亲,家里的人对他也都并不友好。父亲不喜欢他在京城里养成的那些习惯,不喜欢他的燕尾服和衬衫上的高硬领子,不喜欢他的书和长笛,也不喜欢他的整洁,对这种整洁不无道理地感到厌恶;父亲不时抱怨和责怪儿子。“这儿无论什么他都不中意,”他常说,“坐在饭桌边百般挑剔,不想吃;人们身上的气味、屋里气闷,他都受不了,醉汉的样子让他觉得难受,不许人当着他的面打架,叫他去做事,他不愿意:看,身体虚弱无力;呸,你呀,娇生惯养的东西!这全都是因为,满脑子里都是法(伏)尔泰②。”老头子特别瞧不起伏尔泰,还有那个“暴徒”狄德罗③,尽管他们的著作他连一行也没看过:看书不是他的事。彼得·安德烈伊奇没有说错:的确,他儿子头脑里装满了狄德罗和伏尔泰,而且不仅仅是他们两个——还有卢梭,还有雷纳尔④,还有格勒维齐⑤,还有许多像他们那样的著作家,也都塞满了他的脑子,——不过也仅仅是装在脑子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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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沙皇亚历山大(一七七七—一八二五)于一八○一年即位。
②伏尔泰(一六九四—一七七八),法国著名作家,启蒙运动者。
③狄德罗(一七一三—一七八四),法国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作家,法国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的思想家。
④雷纳尔(一七一三—一七九六),法国历史学家,哲学家。
⑤格勒维齐(一七一五—一七七一),法国著名唯物主义哲学家,法国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的思想家。
伊万·彼特罗维奇从前的老师,那个当过天主教神甫、学识渊博的人,只满足于把十八世纪的那些深奥道理一股脑儿灌输给自己的学生,学生呢,也正是这样全盘接受了下来;那些深奥的道理装进了他的脑子,但是没有和他的血液融为一体,没有深入他的心灵,没有形成坚定不移的信念……再说,难道能要求五十年前的青年小伙子有坚强的信念吗,既然现在连我们都还没有成熟到有坚强信念的程度?伊万·彼特罗维奇也让父亲家里的客人们感到不自在;他厌恶他们,他们怕他,而那个比他大十二岁的姐姐格拉菲拉,他跟她也完全合不来。这个格拉菲拉是个怪人:长得难看,驼背,干瘦,一双神情严峻的眼睁得老大,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她的相貌、声音、生硬而匆忙的动作,都像她的祖母,安德烈的妻子,那个茨冈女人。她固执,爱发号施令,至于出嫁,却连听都不要听。伊万·彼特罗维奇的归来不合她的心意;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让他住在自己家里的时候,格拉菲拉曾经指望,至少能得到父亲的一半财产:在吝啬贪财这一点上,她也很像祖母。除此而外,格拉菲拉还嫉妒弟弟;他那么有学问,法语说得那么流利,一口巴黎口音,她却只能勉强说一声“崩儒尔”①和“科曼·武·波尔泰·武②?”不错,她的父母都根本不会说法语,但她并不因此而觉得好过些。伊万·彼特罗维奇不知到哪儿去才能排解愁闷;他在乡村里住了差不多一年光景,却觉得,这一年好像比十年还要长久。只有和母亲在一起,他才能抒发自己心中的感情,常常一连几个钟头坐在她那低矮的房间里,一边在听这个善良的女人内容简单的闲谈,一边在吃果酱。碰巧安娜·帕夫洛芙娜的使女中有个长得俊俏的姑娘,有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睛,清秀的脸庞,名叫玛兰尼娅,聪明而又端庄。伊万·彼特罗维奇一眼就看中了她,而且爱上了她:他爱她走路时胆怯的姿态,羞答答的回答,轻轻的说话声,温柔的微笑;他觉得她好像一天比一天更可爱了。她也像只有俄罗斯姑娘才能做到的那样,以自己整个心灵的全部力量依恋着伊万·彼特罗维奇,——并且委身于他了。在乡村中的地主家里,任何秘密都不可能长久保持下去: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年轻的主人和玛兰尼娅的关系;最后,关于这种关系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彼得·安德烈伊奇本人的耳朵里。在别的时候,对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他大概不会在意;但是他早就在生儿子的气,所以很高兴有机会来羞辱一下这个彼得堡的自作聪明的人和花花公子。于是大吵一场,高声叫喊,闹翻了天:把玛兰尼娅关进了贮藏室;叫伊万·彼特罗维奇去见父亲。安娜·帕夫洛芙娜听到吵闹声也跑来了。她试图制止丈夫,但是彼得·安德烈伊奇已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他像只老鹰样扑向儿子,责备他不道德,不信神,虚伪;顺带着把自己对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的满腹怨恨也都发泄到了儿子身上,用侮辱性的言词把他大骂了一顿。起初伊万·彼特罗维奇默不作声,尽量克制着,但是当父亲想以一种侮辱性的惩罚来威胁他的时候,他忍不住了。“暴徒狄德罗又登场了,”他想,“那么我就索性把他的话付诸实现好了,你们等着瞧吧;我要让你们大家都大吃一惊。”伊万·彼特罗维奇尽管全身都在颤抖,却立刻用毫不激动的平静声音向父亲宣布,他用不着责备他不道德;说是,他虽然不想为自己的过错辩解,却愿意改正错误,而且更乐意摆脱一切偏见,确切地说——就是情愿跟玛兰尼娅结婚。伊万·彼特罗维奇说完这些话,无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使彼得·安德烈伊奇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立刻镇静下来,穿着平时穿的松鼠皮的皮袄,赤脚穿着拖鞋,就这样攥起拳头朝伊万·彼特罗维奇猛扑过去,儿子好像故意气人似的,那天刚好梳了个àlaTitus③,穿了一件崭新的英国式蓝色燕尾服、一双带缨子的长筒靴和一条时髦的驼鹿皮紧身裤子。安娜·帕夫洛芙娜拼命尖叫起来,双手捂住了脸,她的儿子却穿过整座房子跑了出去,跑进院子,冲进菜园、花园,穿过花园飞也似地跑到大路上,头也不回地一直狂奔不止,直到终于不再听到身后父亲追赶的沉重的脚步声和他提高嗓门、断断续续的呼喊……“站住,骗子!”他狂喊,“站住!我诅咒你!”伊万·彼特罗维奇躲到邻村一个独院的小地主家里,彼得·安德烈伊奇累得筋疲力尽、浑身大汗,回到家里,刚喘过一口气来,立刻宣称,他收回对儿子的祝福,剥夺儿子的财产继承权,吩咐把儿子所有荒谬的邪书统统付之一炬,把婢女玛兰尼娅撵到一个很远的村子里去。有些好心人找到了伊万·彼特罗维奇,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受尽羞辱,气得发狂,发誓要对父亲进行报复,就在那天夜里,他暗中守候着送走玛兰尼娅的那辆农民的大车,强行夺走了大车,带着她驱车驶往最近的一座城市,在那儿的教堂里和她结了婚。钱是一个邻居,经常喝得烂醉、心肠却极好的退伍海军军人供给他的,这个人非常乐于赞助一切他所谓的高尚事情。第二天,伊万·彼特罗维奇给彼得·安德烈伊奇写了一封刻薄、冷淡、然而彬彬有礼的信,自己却动身到他表哥德米特里·佩斯托夫及其妹妹、读者已经熟悉的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居住的那个村子里去了。他把一切都对他们说了,声称,他想到彼得堡去找个差事,恳求他们至少暂时收留他的妻子。说到“妻子”的时候,他痛哭了一场,尽管他在京城受过教育,接受了那里的哲学思想,却卑躬屈节,像一个可怜的、典型的俄罗斯人那样,向自己的亲戚磕了个头,前额甚至碰到了地板上。佩斯托夫兄妹都是富有怜悯心、心地善良的人,很乐意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他在他们家住了三个星期的样子,心里暗暗等着父亲的回信;可是回信始终没来,——而且也不可能来。彼得·安德烈伊奇知道儿子结婚以后,就病倒在床上了,而且禁止别人在自己面前提起伊万·彼特罗维奇的名字;只有母亲,背着丈夫,向教区的监督司祭借了五百卢布,给儿子捎了去,还给他妻子捎去了一个小圣像;她不敢写信,不过吩咐派去的那个一昼夜能走六十俄里的、干瘦的庄稼汉对伊万·彼特罗维奇说,叫他不要过于伤心,说是,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父亲也会消气;还说,本来她也愿意有一个更称心的儿媳,可是看来上帝要作这样的安排,她呢,现在给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带去自己作母亲的祝福。那个干瘦的庄稼汉得到了一卢布赏钱,请求允许他见见新的女主人,而他还是她的干亲家呢,他吻了吻她的手,于是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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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日安”的译音。
②法语“您好?”的译音。
③法语,意思是:“第杜发式”;这是当时法国的一种流行发式。第杜(四一—八一),古罗马皇帝。
伊万·彼特罗维奇却心情轻松地动身到彼得堡去了。吉凶未卜的前途在等待着他,也许贫穷正在威胁着他,然而他摆脱了让他厌恶的乡村生活,而主要的是——他没给自己的导师们丢脸,当真“身体力行”,以事买证明,卢梭、狄德罗的言论和laDéclarationdesdroitsdel’homme①是正确的。他心里充满一种履行了天职的、得意洋洋的感情,一种自豪的感情;而要与妻子分离并不让他感到十分可怕;倒不如说,必须经常和妻子厮守在一起,反而会让他感到不安。那件事已经做完;需要着手做别的事情了。在彼得堡,出乎他的意料,他竟交了好运:库宾斯卡娅公爵小姐——当时麦歇库尔丁已经遗弃了她,可是她还没死,——为了设法在外甥面前改正自己的错误,把他介绍给了她所有的朋友,而且送给他五千卢布,——这几乎是她最后的一笔钱了,——还送给了他一块列皮科夫型的表,表壳上,在由一群爱神像组成的花纹当中刻着他姓氏头一个字母的花字。过了不到三个月,他就获得了俄罗斯驻伦敦外交使团里的一个职位,并搭乘第一艘启航的英国帆船(那时候还根本没有轮船)出海去了。几个月以后,他接到了佩斯托夫寄来的一封信。好心肠的地主祝贺伊万·彼特罗维奇生了个儿子,孩子是一八○七年八月二十日在波克罗夫斯克村出生的,为了纪念受苦受难的圣徒费奥多尔·斯特拉季拉特,给他取名为费奥多尔。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由于身体十分虚弱,只附笔写了几行字;但就是这寥寥几行字也使伊万·彼特罗维奇吃了一惊:他不知道,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已经教会了他的妻子读书写字。不过伊万·彼特罗维奇在做父亲的甜蜜的激动心情中并没陶醉多久:他正在向当时著名的福琳或拉伊斯②们(古典名字在当时还很流行)当中的一位大献殷勤;蒂尔西特和约③刚刚签订,大家都急于享乐,一切都仿佛卷进某种疯狂的旋涡中,飞速旋转;一位活泼的美人儿的黑眼睛也迷住了他,使他飘飘然了。他的钱已经很少;可是他玩牌运气却不错,他结交了一批朋友,参加一切可以参加的娱乐活动,总而言之,他的生活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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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意思是:“人权宣言”。
②福琳和拉伊斯都是古雅典有名的歌妓。
③一八○七年六月二十五日(新历七月五日)法国与俄国、法国与普鲁士在蒂尔西特缔结了和平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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