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部

 

  1

  人类的智慧理解不了运动的绝对连续性。人类只有在审视随意抽取的任一运动的细分单元时,方可逐步理解该运动的规律。但随即由于随意划分连续性的运动为间断性的单元,从而产生出人类的大部分迷误。

  尽人皆知一条古代的辩术,讲的是阿奇里斯①总赶不上他前面的乌龟,尽管他走得比乌龟快十倍;因为每当他走完他与乌龟之间的距离时,乌龟又超前爬了这段距离的十分之一了;阿奇里斯走过这十分之一,乌龟则又超前爬了百分之一了,以此类推,直到无休无止。这道算式是一道古老的难以解决的算题。答案之荒谬(即阿奇里斯永远赶不上乌龟),仅仅是由于轻率地假定运动的不连贯单元的存在,而无论阿奇里斯或乌龟的运动,都是连续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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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奇里斯是荷马《伊利亚特》中的英雄。

  把运动的单元愈分愈细,我们只能接近问题的答案,却永远得不出答案。只有假设出无穷小数和由无穷小数产生的十分之一以下的级数,再求出这一几何级数的总量,我们才能得出问题的答案。数学的一个新的分支在解决了处理无穷小数的技术后,现已能在其他更为复杂的运动问题上求得对以前似乎解决不了的那些问题的答案。

  古代人所不明了的这一新的数学分支,在研究运动问题时,因假设出无穷小数,使运动的主要条件(绝对连续性)得以复原,从而纠正人类的智慧以个别的运动单元代替对连续运动进行研究时不能不犯的错误。

  在历史运动规律的探讨中也完全是这样。

  人类的运动由不计其数的人们的随意行为所产生,是持续不断地进行着的。

  了解这一运动的规律,是历史学的目的。但为了理解人们的随意行为的总和所构成的连续运动的规律,人类的智慧便假设出了随意可以截取而互不连贯的单元来。史学的第一个步骤,在于任意抽取一系列连续发生的事件,将其逐个分开来加以研究,这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事件的开端,永远是一个事件不间断地从另一事件涌现出来。第二步骤在于把个人的、帝王的、统帅的行动,作为人们的无意识行为的总和来加以研究,而个别历史人物的行动却又永远反映不出人类无意识行为的总和。

  历史科学在本身的运作中,经常划分小而又小的单元以供研究,以此接近对真理的认识。但无论史学划分出怎样的细小单元,我们感觉到,假设出彼此脱节的单元,假设有某种现象的·开·端,假设所有人的随意行为会在个别历史人物的行动中反映出来,其本身便是虚妄。

  史学的任何结论,无须评论界劳神,便会土崩瓦解,不著痕迹,只须论者对一或大或小的前后不连贯的单元加以考察就行了;评论界总有权利这样做,任何一个历史单元不也是任意截取的吗?

  只有采取无限小的观察单位——历史的微分,即人们的共同倾向,并运用积分法(即得出这些无限小的总和),我们才有希望了解历史的规律。

  十九世纪最初的十五年,欧洲出现了一次数百万人的不寻常的运动。人们抛弃他们的日常职业,从欧洲的一边到另一边去抢动和撕杀,凯歌胜利和绝望呻吟,因而整个生活的进程在几年间变化不定,表现为一种先高涨而后衰落的激烈运动。这一运动的原因何在,它是按照什么规律运行的呢?——人类的智慧要问个明白。

  历史学家回答这一问题时,向我们叙述巴黎城内一座大楼里的几十个人的言行,称这些言行为革命;然后出版拿破仑的,以及同情或敌视他的人物的详细传记,讲述其中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影响,说出:这就是这一运动发生的原因,这就是它的规律。

  但是,人类的智慧不仅不肯相信这种解释,还干脆说,这种解释方法就不可信以为真,因为这种解释是把最微弱的现象视为最有力的论据。人们无意识行为的总和造成了革命,也造就了拿破仑,也只是这些无意识行为的总和,才容忍了,尔后又消灭了前后两者。

  “但无论何时,有战伐必有征服者;无论何时,国家有变,必出伟人。”历史如是说。事实上,每当征服者出现,便爆发战争,这是人类智慧的回答,但这并不证明征服者便是战争的原因,且在个别人物的个人行动中能找出战争的规律。每当我看看钟,看到钟的指针走到十,便会听见邻近的教堂敲起钟声,但是,从指针走到十点祈祷钟声便敲响这一点出发,我无权下结论说,指针的位置是教堂的钟运动的原因。

  每当我看到火车头起动,便听到汽笛声,看到阀门打开,车轮转动;但我无权由此得出结论:汽笛声和车轮转动是机车运动的实质原因。

  农民说,暮春刮寒风,是因为橡树的芽苞绽开了,而事实上,每年春天当橡树抽芽时,都刮冷风。但是,虽然我不知道橡树抽芽时刮冷风的原因,我亦不同意农民的看法,认为橡树抽芽是刮冷风的原因,因为芽苞影响不到风力。我只看到日常生命现象中一些条件的偶合,我清楚,无论我多么仔细地观察时钟的指针,机车的阀门和车轮及橡树芽,我依然不会明白祈祷钟声,机车运动和倒春寒的原因。要明白其究竟,我必须完全改变观察点,去研究蒸汽、教堂大钟及风力的运动规律。史学也应如此。而且有人做了这方面的尝试。

  为了研究历史规律,我们应该完全改变观察目标,敞开帝王大臣将军们,转而研究民众所遵循的同一类型的无穷小的因素。谁也无法说出,用这一方法,人类能获得对历史规律的几许了解;但是显而易见,这条途径有获取历史规律的机会;且这条途径使人类智慧付出的努力,还不及史学家用来描述帝王将相的行动,和据此行动发挥其想象所费精力的百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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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操欧洲十二种语言的军队侵入了俄国。俄国军队和平民为避免其冲击而撤退至斯摩棱斯克,再由斯摩棱斯克撤至波罗底诺。法军以不断增涨的势头冲向莫斯科,冲向其运动的目的地。法军愈接近目的地,其势愈猛,如物体落地时的加速度一般。它后面是几千俄里饥饿的充满仇恨的国土;前面则距目的地只有几十俄里了。对此,拿破仑军队的每一士兵都感觉得到,入侵行动在不由自主地推进,勇往直前,全凭这一股冲力。

  在俄军方面,愈往后撤,抗击敌人的士气便愈燃愈炽烈;士气因退却而振作和高涨起来,在彼罗底诺终于交火。任何一方的军队都没有溃败,而俄军一经交火便立即撤出战斗,其所以如此,正如一个球碰到另一个冲力更大的球向它冲来,必然要滚向一边去那样;而狂奔而来的袭击的球,也必然要滚出一片空间(虽然相撞时失去它全部力量)。

  俄国人后退了一百二十俄里——撤离了莫斯科。法国人到了莫斯科停下来。以后,接连五周无战事。法国人没有推进。他们犹如受了致命伤的野兽,流着血,舔舐着伤口,五个星期呆在莫斯科毫无动静,突然,毫无缘由地向后逃跑;窜向卡卢日斯卡雅公路,同时,(在打了胜仗之后,因为小雅罗斯拉维茨城附近的战场对他们有利),一仗也不打地退得更快,退向斯摩棱斯克,退离斯摩棱斯克,逃至维尔纳,逃至别列济纳河,向更远的地方逃跑。

  早在八月二十六日晚,库图佐夫和全军将士都相信:波罗底诺战役已获胜。库图佐夫亦曾如此禀报陛下。他发布命令准备新的一次战役以歼灭敌人,不是因为他想欺骗谁,而是因为他知道敌人已经失败,每一参加这次战役的人也都知道这一点。

  然而,就在当晚及第二天接连不断传来闻所未闻的死亡消息,损失半数军队的消息,这样,新的战役因兵员不足而不可能进行。

  ·无·法·在·此·时进行一场战役,因为情报尚未收集起来,伤员没有收容,弹药没有补充,阵亡人数没有统计,接替阵亡者的新的军官没有任命,人员忍饥挨饿,睡眠不足。而与此同时,在交战的次日早晨,法国军队却以迅猛之势,以与距离军方似乎成反比的加速运动,直向俄军扑来。库图佐夫想在次日发起攻击,全军将士也都这样想。但是,为了进攻,光有愿望是不够的;须要有进攻的可能性,可是此时,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此时不能不撤退一天的行程,然后又同样不能不后撤另一天,以至第三天的行程,最后,在九月一日,当队伍临近莫斯科时,尽管士兵们情绪高昂到了极点,事物的力量却要求这批部队走向莫斯科以东。他们也就又后撤了一天,即最后一天的行程,把莫斯科让给了敌人。

  有的人惯于认为,整个战争以至各战役的计划,都是由统帅这样制订的,即像我们每人一样,坐在办公室看地图,设想他如何如何指挥这场那场战役;对于这些人,各种问题就提出来啦:为什么库图佐夫撤退时的行动不如何如何;为什么他在撤至菲利前不稳住阵脚;为什么放弃莫斯科后他不立即撤至卡卢日斯卡雅公路等等。惯于这样想的人忘记了,或根本不知道主帅采取行动所必备之条件。一个统帅的行动丝毫不同于我们轻轻松松坐在办公室里所设想的行动,因为在办公室里,我们是在已知各方兵力已知地形的条件下分析地图上的战役,从某一已知环节开始设想的。总司令总是不具备一个事件的始发点的条件,我们却总是具备这样的条件来研究一件事件。总司令总是处于事件进程的中间段,因此,永远不能,连一分钟也不可能对事件进程的意义作通盘考虑。事件默然地一分一秒地展现其意义,而在事件连续不断展现着的每一关头,总司令都处于极其复杂的角逐、计谋,焦虑,互相牵制,权柄,行筹,忠告,威胁和欺瞒等等的中心,随时必须对向他提出的无穷无尽、时而相互矛盾的问题做出回答。

  军事学家过分严肃地告诉我们,库图佐夫在退至菲利之前早就应该调动部队至卡卢日斯卡雅公路,甚至有人提出过这个方案。但在总司令面前,尤其是在困难时刻,方案总不止一个,而是几十个同时提出。而且每一个基于战略战术考虑的方案都互相矛盾。总司令要做的事似乎是选择一种方案就行了。可是他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事件和时间不等人啦。比方说,有人向他建议二十八日转移到卡卢日斯卡雅公路,而同一时刻从米洛拉多维奇处驰来一名副官,询问现在就同法国人交火呢,还是撤退了之。他必须就在此刻,在这一分钟内下达命令。而命令退却会打乱我们向卡卢日斯卡雅公路的转移,紧接副官之后,军需官来问粮秣往哪里运,军医官来问伤员往哪里送;彼得堡的信使又带来陛下的诏书,不允许有放弃莫斯科的可能,而总司令的政敌,那个阴谋陷害他的人(这样的人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却提出一个与向卡卢日斯卡雅公路转移截然相反的新方案;但总司令本身需要睡眠和补充营养;可又来了一名未获赏赐的资深将军诉苦;居民则来恳求保护;派去察看地形的军官带回的报告,与先前派去的军官的说法完全相反;侦察员、俘虏与执行侦察任务的将军对敌军位置的描述各不相同。那些习惯于误解或忘掉任何主帅的行动所必备的这些条件的人们,或许会向我们表明菲利地区部队可在位置及其情况,因而断定,总司令本来能够在九月一日毫不费力地作出放弃抑或保卫莫斯科的决定,事实上,在俄军距莫斯科五俄里的地方,这一问题已不能成立。这一问题何时得以解决呢?是在德里萨,在斯摩棱斯克。尤为明显地是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二十六日在波罗底诺,是在从波罗底诺到菲利撤退时的每一天,每一小时和每一分钟就已经在解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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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俄军撤离波罗底诺后,驻扎于菲利附近的地区。叶尔莫洛夫策马视察了阵地后,来见元帅。

  “在这样的阵地上打仗是不行的,”他说。库图佐夫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再说一遍。当他说完后,库图佐夫把手伸给了他。

  “把手伸给我,”他说。他把那只手翻看了一下,摸了摸脉,说道:“你不舒服,亲爱的。想想你说些什么。”

  库图佐夫在波克隆山,在距多罗戈米洛夫关六俄里处下了马车,在路边一张长凳上坐下。一大群将军们聚在他四周。莫斯科来的拉斯托普钦伯爵也在其中。这群精英分成了小组,互相议论阵地的利弊,部队的状态,各种不同的方案,莫斯科的现状,总之是关于军事问题。大家觉得,虽然没有被赋予讨论的使命,也没有这样的名目,但这就是一次军事会议。谈话始终保持在这些共同的问题范围内。要是有人透露或打听私下传闻,声音就低了下来,随之又立即转到共同问题上。没有戏谑,没有笑声,连笑容也不曾出现在这些人中间。大家努力保持高贵的身份,各小组虽在分开议论,又都努力保持与总司令的近距离(他坐的长凳成了各组的中心点),声音总要使他能够听得到。总司令在倾听,并时而询问他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但未参与谈话,也不表示意见。他大部分时间听一个小组的谈话,然后神情沮丧地——仿佛他们谈的完全不是他想了解的那样,——转过身去。一些人议论选定的阵地,但不就事论事,反而评论选择阵地的人的智力;另一些人在证明,早就铸成了大错,本来应在前天发动战斗;另一些人谈的是萨拉曼卡之战,身着西班牙军装刚刚到来的法国人克罗萨叙述颇为详尽(这名法国人同在俄军服役的一些德国亲王一道,分析了萨拉戈萨城之被围。①曾经预料过也会那样保卫莫斯科的)。第四圈人中,拉斯托普钦伯爵在谈他决心与莫斯科义勇队一道捐躯于城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惋惜他当时处于情况不明之中,如果他先就知道是这样,情况就会不同……。第五圈人阐述了他们战略设想的深刻性之后,讲了部队今后应向何方运动。第六圈人则言不及义。库图佐夫的面容越来越焦虑消沉。从这些人的所有谈话中,库图佐夫看到一点:保卫莫斯科是没有任何兵力上的可能性的,照其意义充分讲来就是如此,即是说,其不可能的程度很大,假如哪个昏聩的总司令下达了作战命令,也只会出现一场混乱,而战斗仍不会发生;不会发生,是因为高级军官不仅承认据守之不可能,而且在谈话中只讨论无疑要放弃这场防守战之后的事态。军官们如何能率领士卒奔赴他们认为不可能打一仗的沙场呢?下级军官,以至士兵(他们也议论纷纷)同样认为据守不可能,因此不能明知失败而去硬拼。若谓贝尼格森坚持过防守战,其他人还加以讨论过,则此刻这一问题本身已无意义,其意义只在于作驳难和阴谋的藉口。这一点库图佐夫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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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八○八年法军围攻西班牙萨拉戈萨城,该城防守数月才被法军攻陷。

  选好阵地的贝尼格森,热烈地表现了一番爱俄国的爱国精神(对此,库图佐夫只得皱眉头)之后,坚持保卫莫斯科。库图佐夫明白如昼地看到了他的目的:如果保卫战失败——把过失推给库图佐夫,是他不战而回师麻雀山,但假如成功呢——则记在自己帐上,要是不采纳建议么——则可为自己开脱放弃莫斯科的罪责。但这一阴谋现在已不能使老人有所触动。一个可怕的问题抓住了他,怎样解开它的答案,他还未听到过谁说出来。这个问题现在仅仅是:“难道放拿破仑到莫斯科的是我吗,是我什么时候放他进来的?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难道是昨天当我向普拉托夫下令撤退的时候,或是前天晚上我要打个盹、命令贝尼格森处理军务的时候?或者还要早些吗?……但是在什么时候,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决定这件可怕的事呢?莫斯科该放弃,军队该后撤,所以必须这样下令。”下达这道可怕的命令,好像与拒绝就任总司令是一回事。可是不一样,他爱掌权,也习惯于掌权(驻扎于土耳其时,作为僚属,他对普罗佐罗夫斯基公爵受到的尊敬艳羡不置);他相信他肩负拯救俄罗斯的使命,谨此之故,才违背皇上的旨意,顺从民心,他被遴选为总司令一职。他相信,唯独他一人能在此危难之际充当元戎之任,全世界也唯有他一人能无所畏惧,承认不败之拿破仑为己之敌手;但是,一想到他必须下达的那一道命令,便不寒而栗。应该决定些事情呢,应该制止他周围越来越漫无边际的谈话了。

  他召拢几个为首的将军。

  “Ma tête,fut-elle bonne ou mauvaise,n’a qu’a s’aider d’elle-même.”①说过之后,他从凳子上站起来,然后乘马车去菲利,他的军队就驻扎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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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我的脑袋不管是好是坏,也只有依靠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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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两点正,在农民安德烈·萨沃斯季雅诺夫一间宽敞、也是最好的房间里召集了会议。这一庞大农户的男人、妇女和小孩,统统挤到隔着过厅的那间没有烟囱的农舍里。只有安德烈的一个孙女玛拉莎,才六岁的小姑娘,呆在这个大房间的壁灶上,勋座抚爱她,吃茶时赏给她一块方糖。玛拉莎怯生地欢喜地从壁灶上瞧着将军们的面孔,制服和十字勋章,他们相继进屋,对直走向客位,在圣像下的宽凳上落座。老爷爷,玛拉莎心里这样称呼的库图佐夫,有意避开众人坐在壁灶后边不见亮光的角落里。他埋在折叠扶手椅里,不停地咳呛着清嗓子,不断拉抻礼服的衣领,虽然衣领是敞开的,仿佛仍卡着脖子。来人相继走到陆军元帅身旁,有的握手,有的鞠躬。副官凯萨罗夫想要拉开库图佐夫对面的窗帘,但是库图佐夫生气地朝他摆手,于是凯萨罗夫明白,勋座不愿让人看见他的脸。

  农家的杉木桌上摆着地图、计划、铅笔,纸张,桌旁的人多得坐不下,勤务兵只得又抬来一张长凳放在桌边。在这条凳子上就座的是刚来的叶尔莫洛夫,凯萨罗夫和托尔。在圣像下边的首位上坐着挂圣乔治十字勋章的巴克莱—德—托利,他一副苍白的病容,高高的额头与秃项连成了一片。他患疟疾已有两天,此时正在发冷,快散架了。和他并排坐的是乌瓦罗夫,他低声地(大家说话都这样)告诉巴克莱什么事情,手势动作极快。矮胖的多赫图罗夫眉毛高挑,双手叠放在肚皮上,凝神谛听着。另一边坐的是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他把棱角英武双目有神的头颅托在宽大的手掌上,流露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拉耶夫斯基不耐烦地像往常一样裹他的黑发卷儿,时而默瞅库图佐夫,时而瞧瞧进出的门。科诺夫尼岑刚毅优美、和善的脸上,闪烁着温和狡黠的微笑。他碰到玛拉莎的目光,对她挤挤眼,使小姑娘乐了。

  大家在等贝尼格森,他藉口再次视察阵地,而其实还在享用美味的午餐。大家从四点等到六点,整个这段时间里没有正式开会,只是轻言细语谈题外的话。

  库图佐夫在贝尼格森进屋时,方才从角落里起身,移近桌子,但只稍许移动,让桌上的烛光照不到他的脸。

  贝尼格森率先发难:“是不战而丢掉俄罗斯神圣的古都呢?还是战而保卫之?”接着是长时间的普遍沉默。大家都阴沉着脸,寂静中只听到库图佐夫生气地在喉咙管里咳痰。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玛拉莎也看着老爷爷。她离他最近,看见他愁眉不展,简直就要哭了。但这一时间却不长。

  “·俄·罗·斯·神·圣·的·古·都!”他突然发言了,用愤怒的声音重复一遍贝尼格森的话,藉以指出这些言辞的虚伪。“请允许我告诉您,阁下,这个问题有位俄国人认为没有意义。(他向前探出他那沉重的身躯。)这样的问题不该提出来,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我请这些先生们来讨论的是一个军事问题。问题如下:‘拯救俄国靠军队。牺牲军队和莫斯科冒险打仗值得吗,还是放弃莫斯科不打这一仗更有利呢?这就是我想知道你们怎么看的那个问题的所在。’”(他摇晃着身躯倒向椅背。)

  辩论展开了。贝尼格森并不服输。尽管他同意巴克莱等人认为无法在菲利外围打一场防御战的意见,但毕竟满怀爱俄国的爱国精神和对莫斯科的深情,他建议夜间把军队从右翼调往左翼,第二天进攻法军右翼。赞成和反对该意见的引起争辩,莫衷一是。叶尔莫洛夫、多赫图罗夫和拉耶夫斯基赞成贝尼格森的意见。不知几位将军是觉得放弃古都前应该作出些牺牲呢,还是出于其它个人考虑,但他们似乎不懂得,此次会议已不能改变事情的进程,莫斯科现在已经放弃。其他将军倒懂得这点,已撇开莫斯科问题,谈起了部队撤离时应向何方转移。玛拉莎目不转睛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会议的意义有不同的理解。她觉得,一切不过是发生在“老爷爷”和穿长袍者之间的个人争吵,她管贝尼格森叫穿长袍者。她看出他们俩对话时怒气冲冲,而她内心里向着老爷爷。在争论中间,她发觉老爷爷迅速向贝尼格森投去机敏的一瞥,接着她高兴地察觉老爷爷对穿长袍者说了句什么,使他偃旗息鼓:贝尼格森突然涨红了脸,愤愤地在屋里转来转去。给贝尼格森造成如此影响的话,是库图佐夫平静地低声地说出的,关于贝尼格森建议的利弊的意见,即关于夜间军队从右翼转移至左翼,好发起对法军侧翼的进攻。

  “先生们,我”——库图佐夫说,“不能赞赏伯爵的计划。在离敌人的近距离内调动军队,总是危险的,军事历史也肯定这个看法。例如……,(库图佐夫仿佛在沉思,他搜索例子,用明亮而天真的目光看了贝尼格森一眼。)就拿弗里德兰战役①来说吧,这一战役,我想,伯爵是清楚记得的,进行得……不完全顺利,仅仅因为我军在距敌军太近的地方重新部署……”接着是一分钟的沉默,但大家觉得这时间长极了。

  辩论又重新进行下去,但时时中断,都有一种无话可说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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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弗里德兰在东普鲁士。一八○七年法俄两军在此对垒,贝尼格森指挥有误,导致俄军失败,法军得以攻入俄境。

  在一次谈话的间隙,库图佐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像要发言的样子。全体都望着他。

  “Eh bien,messieurs!Je vois que c’est moi qui payerai les pots cassès.”①他说,然后慢慢起身,走向桌旁。“诸位,我听了你们的意见。有人是不赞成我的。但我(他停顿了一下)借助以陛下和祖国赐予的权力,我——命令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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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诸位,看来得由我赔偿打破的罐子了。

  将军们随即庄严肃穆地退场,像参加完了葬礼一样。

  有几位将军用不大的嗓门向总司令谈了些情况,说话的口气与在会上的发言已迥然不同。

  玛拉莎背向外小心地爬下高板床,光着一双脚,摸索着壁灶的梯坎,下地后站在将军们的腿缝中跑出屋子,家人早已在等待她吃晚饭。

  打发了将军们之后,库图佐夫长久地用臂肘支撑着桌子坐着,老想着那个可怕的问题:“什么时候,究竟什么时候,终于决定了莫斯科要放弃?什么时候决定这个问题的,是谁的过错?”

  “这一点,这一点我没料到,”他对前来的副官施奈德说,此时夜已深了,“这一点我没料到!这点我想都没想过!”

  “您该休息一下了,勋座。”副官说。

  “现在不!他们将会嚼马肉的,像土耳其人一样,”他没有理睬副官,咆哮着,用肌肉松弛的拳头敲桌子,“他们也会的,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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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当时与库图佐夫意见相悖的拉斯托普钦,在比不战而退更重要的事件上,即是在放弃莫斯科与火烧莫斯科的问题上与库图佐夫对立的拉斯托普钦(他便是事件的领导者),采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动。

  这一事件——放弃和烧毁莫斯科——与波罗底诺战役后不战而撤离莫斯科一样,都是不可避免的。

  每个俄国人,不是凭理智,而是凭祖先传下来的感情,便能预见到所发生后切。

  从斯摩棱斯克起,这片俄国大地上的所有城市乡村,没有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参与和他的传单,也曾发生过在莫斯科所发生的同样事情。人民漠然地等待着敌人,没有惹事生非,没有骚动,没有把谁撕成碎片,而是平静地听天由命,感觉到自身有力量在艰难时刻到来时找到该做的事情。所以,在敌人快要抵达时,最殷实的居民才出走,撇下财产不顾;最贫穷的没有离开,却烧掉和摧毁了留下来的东西。

  对将要发生、也的确总会发生的事的预感,在俄国人心灵里代代相传。这种预感,尤其是对莫斯科将被占领的预感,在一八一二年,即存在于俄国的、莫斯科的社交界。那些还在六月份和八月初就开始离开莫斯科的人,表明他们料到了这一步。那些驾车离开的人带着拿得走的财物,留下房屋和一半财产,他们这样做是由于隐而不显的(latent)爱国主义,它无须用言辞表达,不是用那献出子女以图救国等类似的违反自然的方式来表现,而是不知不觉地,简单地,有生机地表示出来的,所以,总是产生出最有力的效果。

  “躲避危险可耻;从莫斯科逃跑的是懦夫。”他们被告知。拉斯托普钦在通告上向他们灌输,离开莫斯科是耻辱的。背懦夫之名于他们有愧,出走有愧,但他们仍然在走,知道就得这样。为什么他们走呢?切不可以为,是拉斯托普钦用拿破仑在被占领土制造的暴行吓坏了他们。他们都出走,首先走掉的是富有的受过教育的人们,他们很清楚,维也纳和柏林保存完整,在拿破仑占领期间,那里的居民与迷人的法国人度着好时光,当时的俄国爷们,尤其是女士们,是很爱法国人的。

  他们走,是因为俄国人根本不会去想,莫斯科在法国人统治下是好呢还是坏。受法国人统治绝对不行:这是最坏不过的。他们在波罗底诺战役之前就在离开,其后走得更快,不顾守城的号召,无视莫斯科卫戍司令打算抬着伊韦尔圣母像去作战的声明,无视定能摧毁法军的空中气球的存在,并且,也无视拉斯托普钦在通告上写的昏话。他们知道:军队是应该作战的;如果军队不作战,带着太太小姐和家奴则更不能到三座山去抗击拿破仑;应该走,无论毁掉财产有多么痛心。他们走了,不去想富丽堂皇的大都的巨大价值,它已被弃置,被付之于大火(偌大的一撤而空的木头城,必然有人会纵火焚毁);他们都走了,人人为自己,也正是因为他们走掉了,才造成一个伟大的事件,永远成为俄国人民的殊荣。那位在六月就带着黑奴和女伴从莫斯科登程去萨拉托夫乡下的贵妇人,模糊地意识到她不是侍候波拿巴的,而且害怕会按伯爵的命令被人留下,作的就是拯救俄国的大事,做得简单,真诚。拉斯托普钦伯爵呢,他时而羞辱逃跑的人,时而疏散政府机关,时而把那儿都不能用的武器发给一群醉鬼,时而抬圣像游行,时而禁止奥古斯丁大主数运走圣骸和圣像,时而扣押莫斯科全部私人车辆,时而用一百三十六辆车拉走列比赫正在制造的气球,时而暗示他将烧毁莫斯科,时而讲述他已烧毁了自己的房屋,并向法国人发了一篇宣言,庄严地谴责他们焚毁了他的孤儿院;时而认为火烧莫斯科的光荣归于他自己,又时而否认其光荣,时而命令民众捉住所有奸细并押去见他,时而又为此责备民众,时而遣散全部法国人,叫他们离开莫斯科,时而留下奥贝尔—夏尔姆夫人,使她成为所有法裔居民的核心,但又罚不当罪地下令把年高德劭的邮政局长克柳恰廖夫逮捕并送去流放;时而征召民众去三座山以便同法军打仗,时而为摆脱这些民众,吩咐他们去杀人,自己反而从后门溜走;时而说他忍受不了莫斯科的不幸,时而在纪念册上用法文题咏自己对这件大事的同情①,——此人并不理解正在发生的事件的意义,只想干点什么,要一鸣惊人,完成某种爱国主义的英雄行为,面对伟大的不可避免的莫斯科撤退和大火事件,像孩子一样嬉戏,吃力地用他的小手时而推进,时而阻滞那股连他一起卷走的民众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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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意是:我生而为鞑靼人,想做罗马人,法国人叫我野蛮人,俄国人叫我乔治·当丹,(当丹为莫里哀《乔治·当丹》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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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海伦随王室从维尔纳回到彼得堡后,陷入了困境。

  在彼得堡时,海伦受到一位身居帝国高位的要员的眷顾。在维尔纳,她又与一位年轻的外国亲王过从甚密。当她回到彼得堡时,亲王和要员又都在彼得堡,双方都宣布他们有保护的权利,这使海伦的生涯中出现一道新的课题:保持同双方的亲密关系,不伤害任何一方。

  这对于别的女人似乎是困难的,甚至是无法办到的事,而从未让别祖霍娃伯爵夫人费过神,她真不愧享有最聪明的女人的声誉。假如她开始掩盖自己的行为,狡猾地从尴尬境地解脱出来,那她就自认有罪,反倒会坏事;可是海伦却相反,她立即,像真正的伟人一样,凡是想要做的都能做到,把自己置于她深信不疑的正确立场,而把别人置于有罪的地位。

  当那个有张年轻的外国面孔的人初次敢于责备她时,她高傲地昂起美丽的头,斜转身朝着他坚定地说:

  “Voilà l’égoisme et la cruauté des hommes! Je ne m’atten-dais pas à autre chose.La femme se sacrifie pour vous,elle souffre,et voilà se récompense. Quel droit avez vous,monBseigneur,de me demander compte de mes amitiés,de mes af-fections?C’est un homme qui a été plus qu’un père pour moi.”①

  有那张面孔的人想要说什么。海伦打断了他,“Eh biBen,oui,”——她说,“peut-être qu’il a pour moi d’autres sentiments que ceux d’un père,mais ce n’est pas une raison pour que je lui ferme ma porte.Je ne suis pas un homme pour être ingrate.Sachez,monseigneur,pour tout ce qui a rapBport à mes sentiments,jene rends compte qu’à Dieu et à ma conscience.”②她说完毕,一只手微掩美丽高耸的胸脯,看着天空。

  “Mais écoutez moi,au mon de Dieu.”

  “Epousez moi,et je serai votre esclave.”

  “Mais c’est impossible.”

  “Vous ne daignez pas descendre jusqu’à moi,vous……”③海伦哭着说。

  那个人开始安慰她;海伦则抽泣着说,(好像陷入沉思),没有任何情况能妨碍她结婚,这已经有了先例(当时还少有这样的例子,但她举出拿破仑和另一些显贵),她从来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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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哼,男人的自私残忍!我没存什么奢望。女人为您牺牲她自己;她吃苦头,而这就是报答,殿下,您有何权利查问我的爱情和友谊?这是一位比我父亲还亲的人。

  ②那好,就算他向我倾注的感情不完全是父亲般的,但也不能因此我就拒绝他上我的家呀。我不像男人,以怨报德。请殿下放明白,我珍惜的感情只告诉上帝和我的良心。

  ③法语:“但是请听我说,看在上帝份上。”

  丈夫的妻子,她是被当作牺牲品的。

  “然而法律,宗教……”那个人垂头丧气地说。

  “法律,宗教……其用处是什么,如果这事都办不了!”海伦说。

  这个要人吃了一惊,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竟然没有想过,于是,去求教与它关系密切的耶稣会的教友们。

  几天之后,海伦在她石岛上的别墅举行了一次令人消魂的宴会,在宴会上,人们向她引见了一位已不年轻的,发白如雪,眼睛又黑又亮的迷人的m-r de Jobert,un jésuite á robe courte①,他和海伦在花园里的灯光下,在音乐伴奏声中谈了很久,谈的是对上帝的爱,对基督的爱,对圣母圣心的爱,还谈唯一真诚的天主教在现世和来世给予人们的慰藉。海伦大为感动,并且,有几回在她和m—r Jobert眼里含着泪水,他们的声音颤“娶了我吧,那我就是您的奴隶了。”

  “可是这不可能。”

  “您不能屈尊降纡同我结婚,您……。”

  抖。一位男士来邀海伦跳舞,中断了她同未来的diB

  recteur de conscience②的谈话;但第二天m-r Jobert又单独来看海伦,此后并且经常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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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一位着短袍的耶稣教士德若贝尔先生。

  ②法语:良心指导者。

  一天,他把伯爵夫人带到天主教堂,领她到祭坛前,她跪了下来。已不年轻的迷人的法国人把手放在她头上,于是,如她事后所说,似有一丝清风降到她心灵,她被告知那是la graAce①。

  然后,她被领去见一位a robe longue②长老,他听了她的忏悔,宽恕了她的罪过。第二天,给她送来了一个盛着圣餐的盒子留在她家里供她使用。过了几天,海伦满意地得知,她已加入真诚的天主教会,教皇于数日内将亲自批准她,发给她一种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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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神恩。

  ②法语:身穿长袍的。

  这期间围绕她发生,并由她而参与的一切;如此众多的聪明人都以令人愉快而精致的形式向她表示的关注;她装束的鸽子般的纯洁(她在整个这段期间都穿白色衣裙,系白缎带);所有这一切带给她满足,但她并不由于满足而对她的目的有一刻的疏忽。事情总是这样,蠢人耍狡猾瞒得过聪明人,海伦看出,这一切的言谈奔波,其目的绝大部份是接纳她入天教然后从她获取对耶稣会机构的捐款(她被暗示过),她则在捐款之前,坚持要为她履行脱离丈夫的宗教手续。在她的观念里,一切宗教的意义全在于满足人们愿望的同时,遵守一定的礼仪。怀着这一目的,她在一次同接受忏悔的神父的谈话中,坚决要求他答复一个问题:她的婚姻在多大程度上对她有约束。

  他们在客厅里靠窗坐着,时近黄昏,从窗口飘来花香。海伦身穿白色衣裙,袒露出胸脯和肩膀,长老靠近海伦坐着,他保养得很好,肥实的刮得干净的下巴,愉快结实的嘴吧,白皙的双手安详在叠放在膝上。他嘴上挂着优雅的微笑,用藏而不露的赞叹她美貌的目光,偶而扫一眼她的面庞,阐述他对他们所交谈的问题的观点。海伦不安地微笑着,望着她卷曲的头发和刮得发青的丰满的面颊,不耐烦地等候话题的转换。长老,显然在欣赏对谈者的秀色,但却全神贯注于他的本职工作。

  这位良心指导者的议论展开如下。您在不明白您所作所为的意义的情况下,就对一个人作出了信守婚约的誓言,而那个人也在不相信婚约的宗教意义下完婚,则犯了亵渎罪。这种婚姻缺少它应有的双重意义。但无论如何,您的誓言约束着您。而您违背了誓言。您这样做犯下了什么罪呢?是Péché véniel还是péché mortel?①是péché véniel,因为您的行为并无不良图谋。假如您现在为了生儿育女重新结婚,您的罪会得到宽恕的。但这个问题又分为两个方面:第一……

  “但我认为”,——感到无聊的海伦带着迷人的微笑突然说道,——“我信奉真诚的宗教,便可不受虚假宗教加之于我的约束。”

  Directeur de conscience②对如此简单地向他提出哥伦布与鸡蛋的问题,大为惊异。他为自己女信徒的意想不到的快速进步感到惊喜,但是他不能放弃绞尽脑汁构筑起来的理论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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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可恕之罪,或是死罪。

  ②法语:良心指导者。

  “Entendons-nous,comtesse.”①他微笑说,开始反驳他的教女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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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让我们来分析,伯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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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海伦明白,事情从宗教观点看来非常简单容易,指导者的为难,仅仅因为他们害怕世俗政权对这件事会有什么看法。

  所以,海伦决定,应该在社交界使这件事成熟。她激起那显贵的老家伙的醋意,对他说了对第一个追求者说过的同样的话,即摆明问题:得到占有她的权利的唯一途径,是同她结婚。在第一分钟内,这个丈夫还在世而又另嫁他人的建议,使这个年老的达官大为惊讶,那个青年人也有同感;但海伦毫不动摇地相信,这与姑娘家出嫁一样地简单而且自然,这信心便也对要员起了作用。假如有丁点儿的动摇,羞怯或遮掩的痕迹出现在海伦本人身上,事情便肯定输掉;但岂止没有任何遮掩和羞怯的痕迹。相反,她还单纯地、天真无邪地向她的亲密朋友(这也就是告诉了全彼得堡)讲述,亲王和要员均已向她求婚,她则爱他们两人,怕任何一个悲伤。

  传闻瞬间传遍彼得堡,但不是海伦要同丈夫分手的传闻(如果流传这样的传闻,则会群起反对这种违背法律的意图),而是不幸的招人爱怜的海伦陷入两难境地,到底嫁给两人中的谁。问题如今已不是这有多大的可能,而是嫁给哪一方更为有利,宫廷又是如何看待。确有一些执迷不悟之人,他们无法上升到问题的高度,在这一意图里看到对婚姻圣礼的亵渎,但这样的人很少,并且他们缄口不言;大多数则对降临于海伦的幸福,对哪一选择更好感到兴趣。至于丈夫在世便另外嫁人是好是坏,则不置一辞,因为这一问题,显然,对于比你我(如常所说)更聪明的人而言,已经解决,拘泥于问题解决是否正确,意味着冒险去暴露自己的愚蠢和不善于在上流社会周旋的弱点。

  只有那年夏天来彼得堡看儿子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敢于直率说出与众相反的意见。在舞会与海伦相遇,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把她拦在舞厅中央,在周围一片沉默中,粗声粗声地对她说:

  “你们这儿,老婆开始离开丈夫嫁人了。你大概以为这是你想出的新花样吧?早有人占先了,婆娘。这点子已经老早就想出来了。凡是……都是这样干的。”说罢这些话,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摆出一贯的威严姿势,卷起,宽大的袖口,严厉地扫视了一圈,然后穿堂而过。

  至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彼得堡的人虽然也怕她,却当她是个可笑的人,因此,只注意到了她说话中用的那个粗暴字眼,彼此悄悄地重复它,认为这字眼里包含了全部谈话的精华。

  近来特别经常说过就忘的瓦西里公爵,把同样的话重复一百次,每次碰巧见到自己的女儿,他都要说:

  “Héléne,J’ai un mot á vous dire,”他对她说,同时领她到一边去,朝下拽她的手。“J’ai eu vent de certains projets relatifs à…Vous savez.Eh bien,ma chère enfant,vous savez que mon coeur de père se rèjouit de vous savoir…Vous avez tant souffert…Mais,chère enfant…ne consultez que votre coeur.C’est tout ce que je vous dis.”①掩藏着总是相同的激动表情,他的面颊挨一挨女儿的面颊,便走开了。

  永远保持绝顶聪明的人名声的比利宾,是海伦无私的朋友,是贵妇人府邸常客中的一位,是绝不会扮演钟情角色的男朋友之一,这个比利宾有次在 petit comité②对自己的朋友海伦说出了对整个事情的看法。

  “Ecoutez,Bilibine”(海伦对比利宾这样的朋友总是称呼姓,而不叫名字),她用戴着戒指的白皙的手碰了碰他燕尾服的袖管。“Dites moi comme vous diriez à une soeur,que dois-je faire?Lequel des deux?”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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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海伦,我该同你谈谈。听说你有些打算,是关于……你知道的。呶,我亲爱的孩子,你知道,你父亲心里总是高兴的,因为你…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但亲爱的孩子……照你的心的指示去作。这就是我全部的忠告。

  ②法语:亲密的小圈子。

  ③法语:听我说,比利宾:像告诉姐姐一样告诉我怎么办。挑选两人中的哪一位?

  比利宾皱起眉毛上边的皮肤,嘴角挂着微笑,陷入沉思。

  “Vous ne me prenez pas en pacnlox,vous savez,”他说。“Comme véritable ami jai pensé et repensé a vorte affairee.Voyez vous épousez le prince(这是一位年轻人),”他弯曲一根指头,“Vous perdez pour toujours la chance d’épouser l’autre,et puis vous mécontentez la cour.(Comme vous savez,il y a une espèce de parenté).Mais si vous éposez le vieux comte,vous faites le bonBheur de ses der niers jours,et puis comme veuve du grand…le prince ne fait plus de mésalliance en vous epousant.”①比利宾这才放松了额头上皱起的皮肤。

  “Voilá un véritable ami!”海伦容光焕发,再一次用手碰了碰比利宾的衣袖。“Mais c’est que jaime l’un et l’autre,je ne voudrais pas leur faire de chagrin.Je donnerais ma vie pour leur bonheur à tous deux.”②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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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您的问题并不使我觉得突然,您知道。作为真正的朋友,您的事情我考虑过很久。您瞧,如果嫁给亲王,您将绝无可能成为另一人的妻子,此外,宫廷也会不满。(您知道,谱系搞乱了。)如果嫁给老伯爵,您就是他晚年的幸福,然后……亲王娶显贵的遗孀就不有失身份了。

  ②这才是真正的朋友!可是我爱他又爱他,不愿使任何一个伤心。为他俩人的幸福我甘愿牺牲生命。

  比利宾耸耸肩膀,表示连他也无法解决这样的难题。

  “Une maitresse-femme!Voila ce qui s’appelle poser carrément la question.Elle voudrait epouser tous les à la fois.”①比利宾心里想。

  “请说说您丈夫将会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他说,由于自己的名声牢不可破,不怕这样天真的问题会贬低自己。“他会同意吗?”

  “Ah!il m’aime tant!”海伦说,不知为何她觉得皮埃尔也爱她。“Il fera tout pour moi.”②

  比利宾收紧头皮,以便发表想好了的mot③。

  “Même le divorce.”④他说。海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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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好厉害的女人!这才叫做坚定地摆出问题。她想同时作所有三个人的妻子。

  ②啊!他多么爱我!他为我准备做任何事情。

  ③俏皮话。

  ④连离婚也在内。

  在敢于对进行中的婚事的合法性表示怀疑的人当中,有海伦的母亲库拉金娜公爵夫人。她经常为嫉妒自己的女儿而苦恼,而现在,嫉妒的对象是公爵夫人最为关切的事情,她不能容忍这一想法。她去请教一位俄国神父,丈夫在世时离婚和再嫁的可能性如何,神父告诉她这是不可以的,并且使她高兴的是,指给她看一段福音经文,里面(神父觉得)断然否定可以在丈夫在世时再次结婚。

  公爵夫人以这些她认为无法驳倒的论据武装起来,一大早,为了要单独和女儿见面,就出发去女儿的家。

  听完母亲的反对意见后,海伦温和地调皮地微微一笑。

  “那可是写得干脆呵:谁要是娶离了婚的妻子……”老公爵夫人说。

  “Ah,maman,ne dites pas de bétises.Vous ne comprenez rien.Dans ma position j’ai des deBvoirs.”①海伦把她的话从俄语译为法语说,她用俄语总好像说不清她的事。

  “可是,我的伙伴……”

  “Ah,maman,comment est-ce que vous ne comprenez pas que le saint père,qui a le droit de donner des dispenses……”②

  这时,就食于海伦门下的一位夫人的女伴前来通报,说殿下在客厅求见。

  “Non,dites-lui que je ne veux pas le voir,que je suis furieuse contre lui,parce qu’il m’a manqué parole.”③

  “Comtesse, á tout péché misercorde.”④进来的长脸长鼻子的金发年轻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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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啊,妈咪,别说蠢话。您什么也不懂。我所处的地位有我应尽的义务。

  ②啊,妈咪,您怎么不懂,神父有权宽恕……

  ③不,对他说,我不想见他,他气死我了,因为他不信守诺言。

  ④伯爵夫人,一切罪过都应宽恕。

  老公爵夫人恭敬地起身行屈膝礼。进来的年轻人并不注意她。她朝女儿一点头,轻轻向门口走去。

  “不,她是对的,”老公爵夫人想。一切信念在殿下出现时被扫荡无遗。“她是对的;我们在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代怎么就不懂得这些呢?而这是多么简单啊。”老公爵夫人想着坐上了马车。

  八月初,海伦的事情完全确定了,她给丈夫(照她想来,那是非常爱她的丈夫)写了一封信,通知他关于自己要嫁给某某的打算,并告诉他她已信奉了唯一真诚的宗教,同时,她请他履行送信人转告他的必须的离婚手续。

  “Sur ce je prie Dieu,mon ami,de vous avoir sous sa sainte et puisante garde.Votre amie Hélèn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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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如此,我祈祷上帝,愿您,我的朋友,受到神圣而有力的保佑。您的朋友海伦。

  这封信送到了皮埃尔的家的时候,他正在波罗底诺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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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还在波罗底诺战役的尾声,皮埃尔便又一次逃离拉耶夫斯基的炮垒,同一群士兵沿河谷向克尼亚济科沃村走去、走到包扎站,看见血迹,听到叫喊和呻吟,便又混在士兵堆中匆忙继续赶路。

  皮埃尔现在的全部心思,是竭望尽快摆脱他在这一天所经历的可怕印象,回到经常的生活环境,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安稳地睡一觉。只有在惯常的生活条件下,他才感觉得到他能明白他自己,明白他所见所亲历的一切。但这样的条件无处可得。

  一路上,虽没有炮弹和子弹的呼啸声,但前后左右仍然是战场上的同样景象,仍然是痛苦的、疲惫的却有时奇怪地冷漠的人们,仍然在流血,仍然是穿军大衣的士兵,仍然是射击声,尽管比较遥远,但仍然引起恐怖,此外,就只有跋涉的闷热和飞扬的尘土。

  沿莫扎伊斯克公路走了三俄里左右,皮埃尔在路边坐了下来。

  暮色降临大地,枪炮的轰鸣也已沉寂。皮埃尔枕着胳膊肘躺下,他躺了很久,一面看着在黑暗中经过他身旁的影子。他老觉得,随着一声可怕的呼啸,会向他飞来一发炮弹;他哆嗦着抬起一点身子。他记不清在这里呆了多久。半夜,三位士兵拖来一些干树枝,在他身旁坐下,开始点燃火堆。

  士兵们斜眼看了看皮埃尔,点燃了火堆,然后放上一口小锅,把面包干掰碎放进锅里,又加了一点腌猪油。沾了油荤的美味食物的香味混合着烟味。皮埃尔坐直了些,叹了口气。兵士们(他们是三个)吃着,没有注意皮埃尔,边吃边谈。

  “你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突然对皮埃尔说,显然这问题的意思就是皮埃尔心里想的:假如你想吃,我们就给,但你要说,你是不是老实人?

  “我?我……”皮埃尔吞吞吐吐,觉得有必要尽量降低自己的社会地位,以便接近兵士们,便于他们了解。“我是一位民防军官,真的,不过这里没有我的弟兄们;我来参加战斗,和自己人失散了。”

  “瞧你!”一个士兵说。

  另一个士兵摇了摇头。

  “好吧,想吃就吃,面糊糊!”第一个士兵说,把木汤匙舔干净,递给了皮埃尔。

  皮埃尔坐近火堆吃起来,锅里的糊糊他觉得是他吃过的最好食物。在他贪馋地俯身从锅里大勺大勺地舀着吃的时候,他的脸被火光照亮,三个兵默默地望着他。

  “你要上哪儿去?你说哩!”其中一个又问。

  “我去莫扎伊斯克。”

  “你大概是老爷吧?”

  “是的。”

  “怎么称呼呢?”

  “彼得·基里洛维奇。”

  “呶,彼得·基里洛维奇,咱们一道去吧,我们送你去。”

  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士兵同皮埃尔一道向莫扎伊斯克走去。

  当他们走近莫扎伊斯克,登上市郊陡峭的山峰,雄鸡已在高唱。皮埃尔同士兵一道走着,完全忘记客栈就在山脚下,他已走过而不知道。要不是他的驯马夫在半山上碰到他,他是想不起来的(他是如此的丢魂失魄)。驯马夫是去城里寻找他,现又返回客栈去的,他从白皮帽上认出了皮埃尔。

  “爵爷,”他断断续续说,“我们已经绝望了。您怎么是走着来的?您这是上哪儿去啊,您说说看!”

  “啊,好了。”皮埃尔说。

  士兵停住了脚步。

  “呶,怎么,找到自己人了?”一个问。

  “呶,再见!彼得·基里洛维奇,是吧?再见了,彼得·基里洛维奇!”其余两人的声音说。

  “再见。”皮埃尔说,同他的驯马夫一起往客栈走去。

  “该给他们钱!”皮埃尔想,握住衣兜。“不,不用。”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客栈的房间已没有空位子了:全部客满。皮埃尔穿过院子,蒙着头在自己马车里躺下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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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皮埃尔一挨到枕头,立刻便觉得入了梦乡;但突然清晰地分明如同事实一样地听到了射击的砰砰声,听到了呻吟、喊叫和炮弹落地的声音,闻到血腥和火药味,而且,恐怖的感觉和死亡的畏惧攫住了他。他吓得睁开了眼睛,从大衣底下抬起头来。院子里,一切静悄悄。只有大门内,一个与店老板答话的勤务兵在走动,踩着泥泞发出响声。在皮埃尔的头顶上,在黑暗的木板披屋屋檐下,扑腾着几只鸽子,皮埃尔翻身的动作惊动了它们。满院了散发着和平的此刻令皮埃尔心醉的浓烈的客栈气味,干草,马粪和焦油味。在两间黑色的披屋之间,现出一片明净的星空。

  “感谢上帝,这下再听不到了。”皮埃尔想,同时又把头蒙了起来。“呵,恐怖的感觉多吓人,我屈服于它是多难为情!可他们……·他·们始终坚定沉着……“他又想。·他·们照皮埃尔所指,就是士兵,就是驻守炮垒,给他饭吃,对着圣像祷告的士兵。·他·们——就是陌生的,他在这之前毫无所知的人们,他们在他脑子里明显而尖锐地不同于其余的人。

  “当兵去,就当一名士兵!”皮埃尔想着,渐渐要入睡了。

  “全身心地投入这种共同的生活中去,深刻体验使他们变成那样的人的一切。但如何摆脱人的外表这付多余的恶魔般的累赘呢?有个时候我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我本来可以逃离父亲,像我所想的那样。我还本来可以在同多洛霍夫决斗后被送去当兵。”于是,在皮埃尔想象中闪现出那次他向多洛霍夫挑起决斗的午餐会,和托尔若克的慈善家。皮埃尔还想起了那次有气派的共济会分会的聚餐,那次宴会是在英国俱乐部举办的。一位熟识而又和蔼可亲的人坐在餐桌的末端。对,就是他!是慈善家。“是的,可他已死啦?”皮埃尔想。“是的,死了;但我不知道他活着。他死了是多么遗憾啊,而他又活过来了,我真高兴!”餐桌的一边坐着阿纳托利、多洛霍夫,涅斯维茨基、杰尼索夫和类似他们的其他人(睡梦中皮埃尔在心里把他们明白地归为一类,就像他把他刚才称之为他们的人归为一类一样),而这此人,阿纳托利、多洛霍夫等,大声地喊呀,唱呀;而在他们的喊叫声中,听见了慈善家不停地说话声,他的声音像战场上的轰鸣一样的有力,一样地持续不断,但听来悦耳,使人感到安慰。皮埃尔不明白慈善家在讲什么,但他知道(睡梦中,他对思想的分类也同样清楚),慈善家在讲善,在讲如何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而他们正团团围在慈善家身边,他们的容貌单纯善良而坚定。然而,他们虽然善良,但并不注意皮埃尔,也不认识他。皮埃尔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想说话。他欠起身来,就在这一刹那,他觉得腿很冷,原来腿已露了出来。

  他感到难为情,便用手去捂着腿,大衣果然从腿上滑下去了。皮埃尔在拉上大衣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仍然看见那两间木板披屋,廊柱、院子,但这一切现在都泛出蓝色,发亮,蒙着一层露珠或水霜的光泽。

  “天亮了,”皮埃尔想。“但先别管它。我得把慈善家的话听完,弄个明白。”他又用大衣蒙住了头,可是分会的雅座和慈善家全没啦。只剩下那些话的涵意,那些别人对他讲过的,或皮埃尔本人反复思考过的意思。

  皮埃尔后来回想起这些意思时,坚信有人从他身外告诉他的,尽管这些意思是由这一天的印象引发而来。他觉得,他从未在清醒的时候能够那样思考和表达自己的想法。

  “战争,是人的自由最艰难地去服从上帝的条律,”有一个声音说道。“纯朴,是对上帝的忠顺;你离不开上帝。·他·们就是纯朴的。他们不说,而是实干。说出来的话是银,没说出来的是金。人一怕死,便什么也主宰不了。而谁不怕死,他便拥有一切。假如没有苦难,人就不会知道自己的极限,不会认识自己。最难于做到的(皮埃尔继续在睡梦中想,或倾听)是要善于把这一切的意义在自己的心中统一起来。一切都统一吗?”皮埃尔自问。“不,不是统一。不可能统一各种想法,而是把所有这些想法结合起来,这才是该做的!对,应该结合,应该结合!”怀着内心的喜悦,皮埃尔对自己重复说,觉得正是这句话,也唯有这句话足以表达他想表达的意思,整个拆磨他的问题便解决了。

  “对,应该是结合,是结合的时候了。”

  “应该套车了,是套车的时候了,爵爷!爵爷,”一个声音在重复说,“应该套车了,是套车的时候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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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语中“套车”与“结合”词根相同,声韵一样。

  这是驯马夫的声音,在叫醒皮埃尔。太阳已直射在皮埃尔脸上。他扫视这肮脏的客栈的院子,士兵在井旁饮几匹瘦马、几辆大车正赶出大门。皮埃尔不屑一顾地转过脸去,闭上眼睛,急忙又躺倒在马车座位上。“不,不要这个,我不想看见不想了解这个,我想了解我刚才梦见的事儿。再有一秒钟,我就会全明白。可我现在怎么办?结合,怎样把一切结合起来呢?”结果,皮埃尔恐惧地感觉到,他梦中所见所想的事情的意义完全没了踪影。

  驯马夫、车夫和店老板告诉皮埃尔,有位军官带来了消息说,法国兵已临近莫扎伊斯克,我们的人正在撤退。

  皮埃尔起身,吩咐把东西收拾好后去赶上他们,然后就徒步穿城走了。

  部队已开拔,留下约一万名伤员。这些伤员在各家院子里和窗口都看得见,也拥挤在大街小巷。在街头待运伤兵的车辆周围,传来喊叫、咒骂和殴斗的声音。皮埃尔把赶上他的一辆马车拨给他熟悉的一位受伤的将军用,用他一道赶往莫斯科。在路上,皮埃尔得知他的内兄和安德烈公爵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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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三十日,皮埃尔回到莫斯科。快到城门口时,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副官迎了过来。

  “我们到处找您,”副官说,“伯爵一定要见您。他请您立即到他那儿去,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皮埃尔没有回家,雇了一辆马车就到总督那儿去了。

  拉斯托普钦伯爵这天早上才从郊外索科尔尼茨别墅回到城里。伯爵住宅的前厅和接待室挤满了官员,有奉召而来的,有来请示的。瓦西里奇科夫和普拉托夫已同伯爵晤面,并向他解释莫斯科无法防守,只得放弃。这消息虽然瞒着居民,但官员们,各机关的长官们则已知道,莫斯科将落入敌手,像拉斯托普钦一样,他们为了推卸责任,都来向总督请示他们掌管的部门应当怎么办。

  皮埃尔进入接待室时,一位军队的信使正从伯爵办公室出来。

  信使对大家的提问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径直穿过接待室走了。

  等候接见时,皮埃尔睁开疲倦的眼睛环顾室内的各色人物,年老的和年青的,军官和文官,大官和小官。大家都有一付不满不安的样子。皮埃尔走到一伙官员跟前,里面有一个他认识的。他们同皮埃尔寒暄后,继续谈他们的话。

  “先撤出,然后再回师,不会吃亏;处在目前这种情况,无论怎样负不了责。”

  “可是这个,他写的。”另一人说,指着他手里的印刷品。

  “这是另一码事。这对民众是需要的。”刚才来的那人说。

  “这是什么?”皮埃尔问。

  “一张新的通告。”皮埃尔拿过来读。

  “尊贵的公爵已越过莫扎伊斯克,以便尽快与向他靠拢的部队汇合,并已驻防于坚固阵地,敌人在彼处不会突然向他进攻。本城已向他运去四十八尊大炮和弹药,勋座称,他将保卫莫斯科直至最后一滴血,且已作好巷战准备。弟兄们,你们别管政府机关已关闭,应该各安其事,我们会惩罚恶人的!到时候,我需要城里和乡下的青壮。一两天内我将发出号召,现在还不必,所以我沉默。用斧头很好,用长矛不赖,用三般叉最好:法国佬不会比一捆麦子重。明天,午饭后,我要举着伊韦尔圣母像去叶卡捷琳娜医院看伤兵。在那里化圣水:他们会很快复元;我现在身体好;本来一只眼有病,而现在双目可视。

  “军方人士告诉我,”皮埃尔说,“城里不能作战,地形……”

  “那是,我们正谈论着呢。”刚才那位官员说。

  “可这是什么意思:本来一只眼有病,而现在双目可视?”

  皮埃尔问。

  “伯爵眼睛长了个小疖子,”副官微笑着说,“当我告诉他民众来询问他得了什么病,他十分不安。而您呢,伯爵?”副官突然转身朝皮埃尔笑着说:“我们听说您有家庭纠葛,似乎伯爵夫人,您的夫人……”

  “我一无所知,”皮埃尔心不在焉地说,“您听到什么啦?”

  “没有,您知道,常常有人编造。我说的是听来的。”

  “您究竟听到什么啦?”

  “有人说啦,”副官依然微笑着说,“伯爵夫人,您妻子,打算出国。大概是,胡说……”

  “可能,”皮埃尔说,沮丧地看了看周围。“这人是谁?”皮埃尔指着一个矮老头问,这人身穿整洁的蓝呢大衣,留着一把雪白的大胡子,雪白的眉毛,红光满面。

  “他么?是一个商人,他就是饭店老板韦列夏金。您也许听说了布告的事。”

  “噢,原来他就是韦列夏金!”皮埃尔说,打量着老商人那张坚强而镇定的面孔,在他脸上寻找奸细的表情。

  “这不是他本人。是他儿子写的布告,”副官说,“那年青人坐牢了,看来要遭殃。”

  一个戴勋章的小老头,还有一个脖子上挂十字架的德裔官员,走到谈话的人们跟前。

  “你们知道吗,”副官详细作着说明,“事情弄混淆了。那篇宣言是两个月前发现的。向伯爵报告了。他便下令追查。加夫里洛、伊凡内奇查出,宣言已经经过六十三人的手。先追问一个人:‘你从谁那儿搞到的?’‘某某人。’又去找这个人:‘你是从谁手里得到的?’等等,一直问到韦列夏金……一个没念过什么书的小商人,你们晓得的,一个不讨厌的小商人,”副官微笑着说。又问他:‘你是谁给你的?’而主要的是,我们知道是谁给他的。他不可能从别人手里得到,只有从邮政局长那里。但是,他们显然串通好了。他说:‘没有准给我,我自己写出来的。’逼他也好,劝他也好,他总坚持:‘自己写的。’只好这样报告伯爵。伯爵吩咐把他叫来。‘你的布告是哪儿来的?’‘我自己写的。’呶,大家都了解伯爵!”副官骄傲地愉快地笑着说。“他勃然大怒,神态真可怕,你们想想,竟然那么胆大妄为,撒谎和顽固!……”

  “噢!伯爵要他供出克柳恰廖夫,我明白了!”皮埃尔说。

  “完全不需要,”副官惊慌地说,“即使没有这一条,克柳恰廖夫也有罪过,所以才被流放。问题是伯爵非常气愤。‘你怎么可能写呢?’伯爵说。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汉堡日报》。‘是这个。你没有写,是翻译的,而且译得很糟,因为你这个傻瓜甚至不懂得法语。’您猜怎么着?‘不,他说,我根本不看什么报纸,我自己写的。’‘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是叛徒,我要把你交付法庭,你会被绞死的。说,从谁手上拿到的?’‘我什么报也没有见过,是我写的。’事情就这样僵持着。伯爵把他父亲召来:他仍坚持前供。可是,交付法庭,好像判处他服苦役。现在父亲来为他求情。为这坏小子!你们知道,这样的商人儿子绔袴,勾引女人的家伙,在哪儿听了演讲,于是就满不在乎,无所顾忌。这就是一个花花公子!他父亲在石桥旁边开了一家饭馆,在饭馆里,知道吗,挂着一幅全能的上帝的大画像,一手握权杖,一手托金球;他把这张圣像拿回家去好几天,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找来一个浑蛋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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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在这场新鲜的谈话中间,皮埃尔被请去见总督。

  皮埃尔走进拉斯托普钦伯爵办公室。他进去时,伯爵正皱着眉头用手揉额头和眼睛。一个个儿不高的人正在谈话,当皮埃尔刚刚进去,便打住并退了出来。

  “啊!您好,伟大的军人,”拉斯托普钦在那人一出房门便说。“我们听说您的Prouesses①了!但问题不在那儿。Mon cher,entre nous②,您是共济会员吗?”拉斯托普钦伯爵以严厉的口吻说,仿佛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他又打算宽恕。皮埃尔沉默。“Moncher,je suis bien informé③,但我知道,有各种各样的共济会员,希望您不属于那种以拯救人类作幌子而实际想毁灭俄国的共济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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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丰功伟绩。

  ②这里没有外人,亲爱的。

  ③亲爱的,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啊。

  “是的,我是共济会员。”皮埃尔回答。

  “那,您瞧,我亲爱的。我想,您不会不知道,斯佩兰斯基和马格尼茨基先生已被放逐到该去的地方;对克柳恰廖夫先生也是这么办的,对其余以修建所罗门寺院为幌子而竭力破坏自己祖国寺院的人也一样。您能够明白,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而且,假如本城邮政局长不是敌对份子,我是不能送他去流放的。现在,我已弄清楚了,您把自己的马车派给他出城用,您甚至从他那儿收存了一些文件。我是爱您的,不希望您坏,并且,既然您年轻我一倍,那我就要像父亲一样劝您停止同这种人的来往,您本人也尽快离开此地。

  “可是,伯爵,克柳恰廖夫究竟犯了什么罪?”皮埃尔问。

  “该知道的是我,不该问的是您。”拉斯托普钦喊叫起来。

  “如果有人指控他散发拿破仑的布告的话,那可是还未证实的啊。”皮埃尔说(并不看着拉斯托普钦),“韦列夏金也……”

  “Nous y voilà,”①拉斯托普钦突然沉下脸来,打断皮埃尔,比刚才更大声地喊叫,“韦列夏金是变节者和叛徒,他会得到应得的极刑,”拉斯托普钦恶狠狠地说,就像人们在回忆屈辱时那样愤愤不平。“但我请您来不是为了讨论我的事,而是给您劝告,或者说是命令,如果您想这样认为。我请您停止同克柳恰廖夫这样的人的联系,并且离开这里。我要惩处不轨行为。不管它发生在什么人身上。”大概他醒悟到好像是在斥责没有任何过失的别祖霍夫,于是他友好地拉住皮埃尔的手,又说:“Nous sommes á la veille d’un de’sastre public,et je n’ai pas le temps de dire des gentillesses á tous ceux qui ont affaire a moi.我有时晕头转向!Eh bien,mon cher,pu’est-ce que vous faites,vous personnelle ment?”②“Mais rein.③”皮埃尔回答,依然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改变沉思的面部表情。

  伯爵皱紧了眉头。

  “Un conseil d’ami,mon cher,Décampez et au plutǒt,c’est tout ce que je vous dis.A bon entendeur salut④!再见,我亲爱的。噢,对了,”他从门里向他大声说,“伯爵夫人真的陷入des saints peres de la Société de Je’sus.”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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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点不错。

  ②我们处于大灾难的前夕,我没功夫同所有与我接触的人讲客气。好啦,亲爱的,您有何打算,您个人?

  ③没什么打算。

  ④友谊的忠告。赶快离开,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话。善听者得福。

  ⑤耶稣会神父们的股掌。

  皮埃尔什么也没回答,便从拉斯托普钦那里走了出去,露出一副愁眉不展,一副从未如此生过气的样子。

  当他坐车回到府上,已是黄昏时分。当晚,有七八个不同身份的人去看他。有委员会的书记,他那一营的上校,管事、管家和几个来要钱或求情的。他们都有非他本人不能解决的事面见他。皮埃尔一点也不明白,也对那些事毫无兴趣,对所有的问题一概应付了事,以便摆脱这些人。最后,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开始拆阅妻子的信。

  “他们就是炮垒上的士兵,安德烈公爵阵亡了……老头……纯朴就是对上帝的忠顺。应该受苦……一切的意义……应该结合……妻子出嫁……应该忘记和懂得……”他走近床铺,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一翻身便睡着了。

  当他第二天早晨醒来,管家来禀报,拉斯托普钦伯爵专门派了一位警官来了解别祖霍夫伯爵走了没有。

  又有十来位各种人有事面见皮埃尔,在客厅里等候。皮埃尔急忙穿好衣服,但不是去见等候他的人,反而去了后面的门廊,从那里走出家门。

  从此直到莫斯科浩劫结束,别祖霍夫家人虽然四处寻找,再也没看见皮埃尔,也不知其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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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罗斯托夫家直到九月一日,即敌军开进莫斯科前夕,都还留在城里。

  彼佳参加奥博连斯基哥萨克团赴该团驻地白采尔科维之后,恐惧找上了伯爵夫人。他那两个儿子从军打仗,双双从她羽翼下飞走,今天或明天其中一个,也可能两个一齐阵亡,就像她一个朋友的三个儿子那样,这个想法,在这年夏天,第一次冷酷无情地清清楚楚呈现在她的脑际。她试图把尼古拉弄回她的身边,又想亲自去找彼佳,把他安插到彼得堡的某个地方,但两件事都办不成。彼佳不可能调回,除非随团一道或通过调动到另一个团的方式回家一趟。尼古拉在另一处部队上,他写来详细叙述与玛丽亚公爵小姐邂逅的上封信后,便再无音讯。伯爵夫人夜里睡不着觉,一旦睡着,便梦见两个阵亡的儿子。经过多次商量和交谈,伯爵终于想出一个安慰伯爵夫人的办法。他把彼佳从奥博连斯基团转到在莫斯科郊外整编的别祖霍夫团。虽然彼佳仍在军队服役,但这一调动之后,伯爵夫人至少看得到一个儿子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而得到慰藉,她还指望通过安排,使自己的彼佳不再放走,并且永远隶属于一个无论如何绝不会投入战斗的军事单位。现在只有尼古拉一个人有危险了,伯爵夫人觉得(她甚至如此后悔),她爱老大超过了其余孩子;可是,当那个小的调皮鬼,学习糟糕,在家里老是闹得天翻地覆,人人讨厌的彼佳,那个翘鼻子的彼佳,长着一双活泼的黑眼睛、面颊清新红润、刚长出一层茸毛的彼佳,与这些大个儿的可怕的粗暴的男人混在一起,而这些人·为·着·某·种·目·的而厮杀,并从中得到乐趣,这时,母亲便觉得她最爱这个小儿子远远超过爱自己所有别的孩子。彼佳回莫斯科的归期愈益临近,望眼欲穿的伯爵夫人的焦急不安愈益增加。她开始觉得她永远等不到这一幸福了。不仅有索尼娅,还有可爱的娜塔莎,甚至还有丈夫出现在她面前,他们都会使她惶惶不安。“我和他们有何相干,我谁也不希罕,只要彼佳!”她想。

  八月底,罗斯托夫家收到尼古拉第二封来信。信是从沃罗涅日省寄来的,他去那里置办马匹。这封信没有使伯爵夫人放心。在知道一个孩子平安的情况下,她却更强烈地耽心起彼佳来了。

  虽然从八月二十日起,几乎所有罗斯托夫家的熟人纷纷离开了莫斯科,虽然大家都劝伯爵夫人尽快出发,但在她的宝贝,她宠爱的彼佳未回来之前,她一点也听不进关于走的事。二十八日,彼佳回来了。母亲迎接他时那种热情得近乎病态的爱怜,这位十六岁的军官很不高兴。虽然母亲向他隐瞒着她的意图——从此再不把他从自己羽翼下放走,彼佳却明白她的用意,所以,他出于本能的畏惧,害怕同母亲过于缠绵而失掉男子气概(他心里这样想),他便对她冷漠,躲避她,在逗留莫斯科期间只与娜塔莎为伴,他对她总是表现出特殊的,近乎爱恋的手足之情。

  因为伯爵一贯疏忽大意,八月二十八日还没有作好启程的任何准备,等待中的梁赞和莫斯科乡下派来搬运全部家产的车辆,三十日才抵达。

  自八月二十八至三十一,全莫斯科处于忙乱和流动之中。每天,都有成千的波罗底诺战役的伤兵,从多罗戈米洛夫城门运进,分散安置于全市,又有几千辆大车载着居民和财物从别的城门驶出。尽管有拉斯托普钦的通告,或者与通告无关,或者与其直接有关,各种相互矛盾的、耸人听闻的消息仍在全城流传。有的人在说离城的命令尚未下达;相反,有的人却说,各教堂的圣像都已抬走,大家都要被强制疏散;有的人说波罗底诺战役之后又打了一仗,打垮了法军;有的人却相反地说,俄军全军覆没;有的人在议论民团将开赴三座山,神父走在前列;有的人在暗地里讲述奥古斯丁未获准离城啦,抓住了奸细啦,农民正在暴动,抢劫逃难的人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这一切不过是传闻而已,而实际上呢,无论是走还是留下的人(其实,决定放弃莫斯科的菲利军事会议尚未召开),通通明白,尽管嘴上不说,莫斯科必将陷落,应该尽快打点行装,保住自己的财产。有一种气氛,好像突然之间一切会瓦解会变成另一个样子。但到一号为止,毫无变化发生。像被带往刑场的囚犯,明知死期已至,仍在回处张望,整理好戴歪了的帽子一样,莫斯科不由自主地继续着它的日常生活,虽然知道覆灭之期已近,届时,人们已惯于遵循的生活常规将瘫痪掉。

  在莫斯科落入敌手之前的三天时间里,罗斯托夫一家大小都杂乱无章地忙于各种生活琐事。一家之主的伊利亚·安得烈伊奇伯爵天天乘马车在城里各处奔忙,收集四面八方的传闻,而在家里对于启程的准备,只作此浮皮潦草的安排。

  伯爵夫人监督着东西的清理收拾,对谁都不满意,时时去照拂一见她就躲开的彼佳,为他而妒嫉娜塔莎,因为他总跟她在一起。只有索尼娅一个人料理实际的事务:收拾包裹。但是索尼娅最后这几天始终特别忧郁和沉默寡言。尼古拉那封提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使得伯爵夫人高兴地下了断语,当着她的面说,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尼古拉的巧遇上,她看到上帝的意愿。

  “博尔孔斯基做娜塔莎的未婚夫,我从来没有高兴过,”伯爵夫人说,“可我总是希望,而且我有预感,尼古连卡会娶公爵小姐。这该多好啊!”

  索尼娅觉得这是对的。罗斯托夫家业重振的唯一希望,是娶一房有钱的媳妇,而公爵小姐就是一个很好的配偶,但这对她说来太痛苦了。尽管痛苦,也许正由于痛苦,她把所有繁杂的如何收拾装箱打包的事全揽了起来,整整几天地忙碌,伯爵和伯爵夫人有什么事须要吩咐时,便去找她。相反,彼佳和娜塔莎不仅不帮父母的忙,还大部份时间让家里的所有人感到厌烦和碍事。整天几乎都听得到他们在宅院追逐、叫喊和无缘无故的哈哈大笑。他们高兴地笑闹,不是因为有值得笑的理由;但他们心里感到高兴和愉快,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他们开心和笑的理由。彼佳高兴,是因为他离家时是个孩子,而回来时(大家都对他这样说)已是男子汉大丈夫了,因为他回到家里还因为离开了白采尔科维,那地方没有即将投入战斗的希望,而今回到莫斯科,几天之内这儿就要打仗。主要的是,因为一贯影响他情绪的娜塔莎心里高兴。娜塔莎的高兴,则是由于她忧郁得太久了,现在已没有什么使她触发忧郁的情绪,并且,她身体健康。她高兴,是还因为有一个人在赞美她(他人的赞美,是使她的机器运转完全自如的必不可少的齿轮的润滑油),而彼佳就是这个人。总而言之,他们俩人高兴,是因为战争逼进莫斯科,就要在城墙边打起来,就要分发武器,大家在逃跑,在往别处去,发生着不寻常的事情,不寻常的事情对于众人来说,尤其是对青年人来说,总是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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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六,罗斯托夫府上一切都好像闹了个底朝天。所有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全部家具搬了出来或挪动了地方,镜子和画框也取了下来。屋里摆着箱子,旁边零乱地放着干草、包装纸和绳索。农夫和家奴搬着东西,沉重地踩着镶木地板走动,院子里停满了农民的大车,一些已高高堆满东西并捆扎停当,一些还是空的。

  屋里屋外,人声鼎沸,脚步杂沓,奴仆们和跟车来的农夫们各自忙活,此呼彼应。伯爵一早外出不知去向。伯爵夫人由于忙乱和嘈杂而头痛起来,头上缠着浸了醋的布,躺在新起居室里。彼佳不在家(他去找他的伙伴,打算同他一起由民团转为现役军人)。索尼娅在大厅看着包装玻璃器皿和瓷器。娜塔莎坐在搬得凌乱的她的房间地板上,周围乱堆着衣服,腰带和围巾,她手里拿着她初次参加彼得堡舞会穿过的旧舞衣(现已过时),呆呆地望着地板。

  娜塔莎觉得惭愧,别人都那么忙,而她什么事都不做,于是,从早上起几次想找点事做;但她又没有心思做事,没有心思做事时,她便不能,也不善于做任何事情,因为不是全力以赴的缘故。她站着看蹲着包扎瓷器的索尼娅,想帮帮忙,但立刻又抛开这边的活儿,回自己房间去收拾衣物。起初,她把衣服和腰带分发给女仆,还满高兴的,但过了一会儿,还得收拾剩下的东西,她又觉得索然无味了。

  “杜尼亚莎,你来收拾好不好,亲爱的?是不是?”

  当杜尼亚莎乐意地把一切应承下来,娜塔莎坐到地板上,又捡起旧的舞衣陷入沉思,但绝不是在思索现在本应占据她脑子的事。隔壁女仆房里使女们的说话声和她们从房里向后门走去的匆忙的脚步声,把她从沉思中唤醒了。娜塔莎站起来往窗外看。街上停着一长串伤兵车辆。

  男女仆人,管家和乳娘,厨师和马夫,前导驭手,打杂的厨役都站在大门口看伤兵。

  娜塔莎用一条白手绢盖住头发,两手牵住手绢角走出了大门。

  过去的管家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老太婆,离开聚在门口的人群,走近一辆有蒲席棚的大车,同躺在车上的年轻的苍白的军官谈话。娜塔莎挪动了几步,怯生地停下,两手仍牵住手绢,叫管家谈话。

  “怎么您,这样说来,在莫斯科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您最好找一家安静些的住宅……比如到我们府上。老爷太太要走的。

  “不知道准不准,”军官有气无力地说,“那是首长……请问问他去,”他指了指一位肥胖的少校,这个少校正沿着一溜大车往回走来。

  娜塔莎惊吓地向受伤军官的面庞扫了一眼,即刻朝少校迎面走去。

  “可不可以让您的伤兵住到我们家里?”她问。

  少校面带微笑把手举向帽檐。

  “您觉得谁住到你们家里好呢,小姐?”他眯起眼睛微笑着问。

  娜塔莎平静地重说了一遍,虽然她的手依然牵着手绢角,但她的面庞,以及她全部举止都是严肃的,于是,少校收敛了笑容,先是考虑,像是同自己商量这样做的可能性,然后肯定地回答了她。

  “哦,行,怎么不行,可以。”他说。

  娜塔莎微微点了点头,快步回到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身边,她正站在躺着的军官旁边,疼爱地同他说着话。

  “可以,他说了,可以!”娜塔莎低声说。

  军官那辆篷车拐进了罗斯托夫家的院子,几十辆载有伤兵的大车应市民的邀请,开进了波瓦尔大街各家院落和门廊。娜塔莎显然很欣赏这种生活常规之外的,与陌生人的交往。她与玛夫拉·库兹未尼什娜一道努力使尽量多的伤兵开进自家院子。

  “还是得向爸爸禀告一下。”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

  “没事,没事,反正都一样!我们搬到客厅去住一天。腾一半给他们都行。”

  “呶,小姐,瞧您想的!就是住厢房,下房和保姆的房间,也得问一声呀。”

  “呶,我去问。”

  娜塔莎跑回家,踮脚走进半掩着的起居室的房门,里面散发出醋味和霍夫曼药水味。

  “您睡着了吗?妈妈。”

  “唉,睡什么觉啊!”伯爵夫人被惊醒了说,她刚打了个盹儿。

  “妈妈,亲爱的。”娜塔莎说,她跪了下来,把脸贴近母亲的脸。“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吵醒您了,以后决不会这样。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叫我来的,伤兵运到了,都是军官,您答应吗?他们没地方呆;我知道您会答应……”她一口气匆忙地说。

  “什么军官?把谁运来了?一点也搞不明白。”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笑了,伯爵夫人也有气无力地笑了。

  “我知道您会答应的……那么,我就去说啦。”娜塔莎吻了母亲,起身朝房门走去。

  在大厅里,她遇上带回坏消息的父亲。

  “我们倒稳坐不动!”伯爵不禁懊恼地说,“俱乐部可关门了,警察也走了。”

  “爸爸,我把伤兵请到家里来了,行吗?”娜塔莎对他说。

  “当然,行。”心慌意乱的伯爵随便应着。“问题不在这儿,我现在要求大家别管不重要的小事,而是帮忙收拾停当,明天就走,走……”接着,伯爵向管家和仆人发出同样的命令。

  午饭时才回家来的彼佳讲开了自己的新闻。

  他说,今天民众都在克里姆林宫领武器,虽然拉斯托普钦伯爵的通告里说,他两三天内要发出号令,但大概已经作出了安排,命令全体民众带上武器明天去三座山,那里将要打一场大仗。

  彼佳讲话时,伯爵夫人胆怯地望着儿子愉快的神采飞扬的脸庞。她知道,如果她说出她求彼佳别去参加这场战役(她知道他为即将来临的战役感到高兴),那他就会讲出男子汉啦,荣誉啦,祖国啦等等话来,——讲出这些没有意义的,男人的固执的无法反对的事,事情就糟了,所以,她指望安排好在打仗之前就走,她作为一个保护者和庇护者,带上彼佳走,暂时什么也不对彼佳讲,而在饭后叫人请伯爵来,眼泪汪汪地求他尽快用车子送她走,就在当晚送她走,如果来得及的话。一直没露出丝毫畏惧的伯爵夫人,现在以女人的出于母爱的本能的狡黠对丈夫说,如果今晚他们不能乘车离开的话,她便会吓死。用不着假装,她现在的确什么都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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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肖斯太太去看女儿来着,她叙述在米亚斯尼茨街酒馆看到的景象,增加了伯爵夫人的恐惧。在回家的路上,她没法穿过酒馆闹事后喝醉了的人群。她雇了一辆马车兜圈子经小巷子才回到家;马车夫告诉她,人群砸开了酒馆的酒桶,说是吩咐过的。

  午饭后,罗斯托夫全家人兴奋地忙着装放财物,为启程作准备。老伯爵突然管起事来,午饭后不停地从院子走到屋里,又再倒回院子,无缘无故地呵斥忙碌的家人,催促他们再加快。彼佳在院子里指挥。索尼娅不知道在伯爵前后矛盾的指派下到底该干什么,完全手足无措。人们又叫又吵又闹地在房间和院子里奔忙。娜塔莎以自己特有的爱管闲事的热情,突然也真干了起来。开头,她对清理装箱的干预没人买帐。大家等着看她闹笑话,都不听从她。但她坚持地热情不减地要求人家服从她,因为不听她的话她气得几乎哭了,最终取得了人们的信任。她付出巨大努力而赢得威望的第一件功绩,是收装地毯。伯爵家中有些gobelins①和波斯地毯。当娜塔莎开始干的时候,大厅里有两只敞开的大木箱:一只几乎装满了瓷器,另一只装了地毯。瓷器还有许多摆在桌上待装,从库房还不断搬出来。需要另装一箱,第三只箱子,于是人们去抬木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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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戈贝兰地毯。

  “索尼娅,穿一等,我们全都装得下的。”娜塔莎说。

  “不成,小姐,我们试过了。”餐厅听差说。

  “不,等一等,劳驾了。”娜塔莎开始从箱子里取出用纸包好的碟子和盘子。

  “碟子应该放这儿,放到地毯里。”她说。

  “还有些地毯,能装进三口箱子才好,愿上帝保佑。”听差说。

  “可是,请等一下。”娜塔莎迅速而灵巧地重新挑选起来。

  “这个不要装,”她说的是基辅盘子,“这个要,把这个放进地毯里。”她说的是萨克森碟子。

  “你放下,娜塔莎;呶,够了,让我们装吧,”索尼娅责备地说。

  “哎呀,小姐!”管家说。但娜塔莎毫不退让;她把全部东西腾出来,飞快地开始重新装箱,决定陈旧的家常地毯和多余的器皿不必全要。当所有这些不要的东西取出之后,再重新把要的东西放整齐。果然,取出来的多半是些便宜货,是些值不得带走的物品,全部有价值的物品装了两大箱。只有装地毯的木箱合不拢盖。可以再稍微取几件出来,可象娜塔莎想坚持己见。她放来放去,压紧,让听差和被她吸引也来收拾的彼佳一齐压紧盖子,她本人也作出最后的努力。

  “行了嘛,娜塔莎,”索尼娅对她说,“我知道你是对的,就把面上的一个拿掉吧。”

  “我不,”娜塔莎大叫,一只手拢拢披散在汗湿的脸上的头发,另一只手抻紧地毯。“快压,彼季卡,使劲压紧!瓦西里奇,压啊!”她又叫道。地毯压下去,箱盖关上了。娜塔莎拍拍手掌高兴得尖声叫喊,同时,眼里涌出了泪水,但这只过了一秒钟。她马上去干另一件事,现在她已获得了信任,连伯爵听人说娜塔莎娅·伊利尼什娜改变了他的命令时,也并不生气,家奴们有事也去请示娜塔莎;要不要装车,或者,如无车可装,便向那辆车装得够不够?多亏娜塔莎的指挥,事情进行得很顺当;不须要的东西留了下来,把最贵重的东西装得紧紧的,收装得稳妥牢靠。

  但是,不管全家人如何忙碌,到深夜都还没有把一切收拾停当。伯爵夫人睡着了,伯爵把行期推延至早晨,也去睡了。

  索尼娅、娜塔莎没脱衣服就在起居室睡了。

  当晚,又一名伤员被车子拉着走过波瓦尔大街,站在大门口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把伤员让进罗斯托夫家。这一伤员,照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看来,是极有身份的人。载着他的是一辆轻便马车,车厢关得严严实实,车篷也放下了。同驭手一起坐在前座上的,还有一名可敬的老仆人。后边跟着一辆大车,由医生和两名士兵乘坐。

  “请到我们家里来,请吧。老爷夫人都要走了,整个府上空了。”老太婆向着老仆人说。

  “只好这样了,”老仆人叹口气说,“赶不回去啦!我们自个儿的家也在莫斯科,远着哩,也没人住着哩。”

  “请赏光住我们这儿吧,我们老爷夫人的东西可多哩样样都齐全,请吧。”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怎么,不舒服?”

  她再问了一句。

  老仆人摆摆手。

  “我们不指望送他到家啊!应该问医生。”老仆从前座下来到大车那儿去。

  “好的。”医生说。

  老仆回到四轮马车旁,朝里面望了一望,摇摇头,吩咐驭手把车马拐进院子,他则停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身旁。

  “主耶稣基督!”她喃喃地说。

  玛夫娜·库兹米尼什娜建议把伤员抬进屋里去。

  “老爷夫人不会反对的……”她说。但应该避免上楼梯,因而把伤员抬进了厢房,安置在肖斯太太过去住的屋子里。这位伤员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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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莫斯科的末日来临。时在秋天,天气晴和。那天是星期日。像往常的星期日一样,各教堂响起了作礼拜的钟声。看来,谁也不会明白,等待莫斯科的将是什么。

  只有两项社会状况的标志说明了莫斯科的处境:下等人,即贫民阶层,和物价问题。工人,家奴和农夫的大队人马,其中也有些小官,中学生和贵族,这天一大早便涌向三座山。当他们到达那里不见拉斯托普钦,并证实莫斯科将要放弃后,于是就散了,回到莫斯科各处,涌进酒店和饭馆。这天的物价也显示着事态。武器、黄金和车辆马匹的价格不断上涨,纸币和城市生活用品价格不断下跌,以至中午出现这样的情况:名贵商品,如呢绒,要与搬运的车夫对半分,买一匹农夫的马要付五百卢布;家具,镜子和铜器则白送。

  在罗斯托夫气派古老的府邸,生活的原貌略显衰败。人事方面,众多的奴仆中只有三人夜里逃亡,但没偷走任何东西;财宝方面呢,从庄园赶来的三十辆大车,倒成了一宗巨大的财富,很多人羡慕这些车辆,愿出巨款向罗斯托夫家洽购。不仅有人斥巨资想买车辆,而且从傍晚到九月一日清晨,不停地到罗斯托夫府邸院子来的有负伤军官派来的勤务兵和仆人,住在他府上和邻近住宅的伤员们则亲自挣扎着走来,向他的家人央求,分给他们车辆以便离开莫斯科。被央告的管家虽也怜悯伤员,仍坚决地拒绝,他说他去禀告伯爵的胆量都没有。无论怎样同情这些留在这里的负伤官兵,显然,给了一辆,就没理由不再给一辆,给完了——又还要给自家乘坐的轻便马车。三十辆大车救不了所有伤员,大家虽说受难,可也不能不替自己和自己家人着想。管家就是这样替老爷想的。

  睡到凌晨,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悄悄走出卧室,以免惊醒到凌晨才入睡的伯爵夫人,他就穿着淡紫色的绸睡衣出现在室外的台阶上。收拾停当的大车停在院子里。阶下停的是载人马车。管家站在大门门廊里,同一位老勤务兵和一位手上裹着绷带的年轻的苍白的军官在交谈。一看到伯爵,管家向军官和勤务兵作了一个明显而严厉的手势,要他俩走开。

  “呶,怎么样,都搞好了吗,瓦西里奇?”伯爵搔搔自己的秃顶说,和蔼地看看军官和勤务兵,向他们点头致意。(伯爵爱结识生人。)

  “马上套车走都成,爵爷。”

  “呶,那了不起,夫人这就醒来,上帝保佑!你们怎么呀,先生们?”他对军官说。“住在我家里的吧?”军官靠近了些。

  苍白的脸刹那间有了血色。

  “伯爵,借您的光,允许我……看在上帝份上……在您的大车上随便什么地方立个脚,我随身没带什么……让我上行李车都行……”军官还没有来得及把话讲完,勤务兵替自己的老爷也向伯爵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噢,好,好,好,”伯爵连忙回答,“我非常非常高兴。瓦西里奇,这事归你管了,呶,那边腾一辆或二辆车出来,就在那边……没关系……需要的就……”伯爵表达不怎么明确地吩咐着说。可军官就在这一瞬间表示的热烈感谢,使他的命令落实了。伯爵环视周围:院子里,大门门廊里,厢房的窗口,都出现了受伤官兵和勤务兵。他们望着伯爵,向台阶走来。

  “爵爷,请到绘画陈列室去:您看那些画怎么办?”管家说。于是,伯爵同他一齐进到屋里,边走边重复自己的命令,不要拒绝请求搭车的伤员。

  “呶,没什么,有些东西可以收起来就是,不必带走。”伯爵悄悄地神秘地补充说,好像怕有人听见一样。

  九点钟,伯爵夫人睡醒了,她做姑娘时的侍女,现在则执掌她夫人的宪兵司令职务的玛特廖娜·季莫费耶夫娜,前来禀报自己的小姐,说玛丽亚·卡尔洛夫娜·肖斯太太感到很委屈,小姐的夏季服装不可以留下来。伯爵夫人查问肖斯太太委屈的原因,原来她的箱子从车上被卸了下来,所有车辆已捆好的绳索也在被解开,财物在往下卸,伤员在往上抬,他们是伯爵出于纯朴之心吩咐带着走的。伯爵夫人发话请丈夫来见她。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伙伴,我听说装好的东西又在往下搬?”

  “你知道,ma chère①,我正要对你说……ma chère伯爵太太……有个军官来找我,他们请求拨几辆大车载伤员。那些东西都是搞得回来的;他们留下来会怎样呢,你想想!……的确,是在我们院子里,是我们自己把他们召进来的,这些军官……你知道,我想,对了,ma chère,这个,ma chère……就捎上他们吧……你急什么嘛?……”伯爵难为情地说,每当涉及钱财的事,他就是这样地欲言又止。伯爵夫人则早已听惯了他的这种腔调,它总是预示着使孩子们破产的事要发生,如盖绘画陈列室和花房啦,搞戏班子或音乐啦;因此,也就习以为常地认为,每当用这种难为情的腔调表示要干什么事情时,便有责任加以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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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朋友。

  她现出逆来顺受的人欲哭的样子对丈夫说:

  “听我说,伯爵,你把这个家闹到一钱不值的地步,现在咱们的全部财产毁灭了——你又要把·孩·子·们·的家产全毁掉。你自己不是说,家里有十万卢布的财物吗?我的伙伴,我不同意你的作法,不同意。你看着办吧!管伤兵的有政府,他们知道。你看看:对门的洛普欣家,前天就把全部东西运走了。人家就是这样干的。只有咱们是些傻瓜。不可怜我,也得可怜孩子啊。”

  伯爵摆摆双手,再没说什么,离开了房间。

  “爸爸!你们谈些什么呀?”跟着他走进母亲房间的娜塔莎问。

  “没谈什么?关你什么事!”伯爵生气地连珠炮似地说。

  “我,我听见了,”娜塔莎说。“妈咪干吗不愿意?”

  “关你什么事?”伯爵吼了起来。娜塔莎转身朝窗户走去,在那里沉思起来。

  “爸爸,贝格到我们家来了。”她望着窗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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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罗斯托夫的女婿贝格已经是拥有弗拉基米尔和安娜两枚勋章的上校了,职务仍然是第二集团军第一支队参谋部副参谋长。

  九月一日,他从部队来莫斯科。

  他在莫斯科无事可干,但他发觉大家都在请假去莫斯科办点事。他也认为有必要请假去办点家务私事。

  贝格乘坐自己漂亮的四轮马车,由两匹喂饱了的黄骠马(像某一位公爵的马一样)拉着,驶到他岳父的府上。他注意地朝院子里的那些车辆望了一望,然后登上台阶,这时他掏出一条干净手帕来打了一个结。

  他飘逸地小跑着经过前厅走到客厅里,拥抱伯爵,吻娜塔莎和索尼娅的手,急切地问岳母的健康。

  “现在谈什么健康哟?呶,你说说看,”伯爵说,“部队怎么样了?要撤离,还是要打一仗?”

  “只有永恒的上帝,爸爸,”贝格说,“才能决定祖国的命运。军队的士气旺盛,头头们,这么说吧,在开军事会议。结果如何,不知道。但我概括起来跟您说吧,爸爸,在二十六日那次战役中,俄国部队,”他又更正说,“整个俄军所表现或者显示的英雄气概,和俄军自古以来的勇敢精神,是无法用恰当的词汇来描写的……告诉您吧,爸爸(他拍着胸脯说,就像一位在他面前讲话的将军拍过胸脯一样,但拍得早了一点,应该是在说到‘俄军’时捶胸),坦白地告诉您吧,我们做长官的不仅不用督战什么的,我们还能奋力保持住这种,这种……这个,勇敢的自古以来的功勋,”他急不择言地说。

  “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处处奋不顾身,身先士卒,跟您说吧。我们军团就守在山坡上。您想想看!”这样,贝格把他记得起的这段时间听到的各种传闻,——讲述完毕。娜塔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某个问题的答案,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

  “总而言之,俄国军人所显示的英勇气概,是难以想象的,值得赞扬的!”贝格说,看了看娜塔莎,像是要邀赏,并对其专注的目光报之以微笑……‘俄国不在莫斯科,她在她子女们的心中!’是吧,爸爸?”贝格说。

  这时,从起居室里走来了面容疲倦、情绪不满的伯爵夫人。贝格急忙起身,吻伯爵夫人的手,问候她的健康,摇头叹息地表示同情,侍立在她身旁。

  “对了,妈妈,说真的,这对所有俄国人都是艰难而忧郁的时刻。您干吗如此不安呢?您还来得及走……”

  “我不明白,人们都在干些什么,”伯爵夫人对丈夫说,“刚才有人告诉我,什么都还未准备就绪。可是,总得有个人来料理呀。真教人痛惜米坚卡。这种局面还不会结束哩!”

  伯爵想谈一谈,但显然忍住了。他从椅子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贝格这时好像要擤鼻涕,掏出手帕,看到打的结,忧郁而沉重地摇了摇头,默想了片刻。

  “啊爸爸,我有件大事求您。”他说。

  “嗯?……”伯爵止住了脚步,说道。

  “刚才我经过尤苏波夫家,”他笑着说,“管家我认识,他跑出来问我要不要买点什么。您知道,我出于好奇进去了,看到一个小衣柜和一个梳妆台。您知道,薇鲁什卡要这两件东西,我们为此还吵过嘴。(贝格谈到梳妆台和衣柜时,语调便由于对室内陈设的兴趣而快活起来)。还真奇妙哩!梳妆台可以抽出来,还带有英国式的机关哩,您知道吗?薇洛奇卡早就想要了。我想让她大吃一惊。我在你们这儿看到这么多农夫在院子里。拨一辆车给我用吧,我会出大价钱的,并且……”

  伯爵皱起眉头,清了清喉咙。

  “向伯爵夫人要,我是不管事的。”

  “如果为难,那就不要了,”贝格说。“我只是很想为薇鲁什卡买下来。”

  “咳,都走开,都见鬼去,见鬼去,见鬼去,见鬼去!……”老伯爵大声叫着,“脑袋都晕了。”接着走出了屋子。

  伯爵夫人哭了。

  “的确,妈妈,是很艰难的时刻!”贝格说。

  娜塔莎同父亲一道走了出去,好像很费力地在思索什么事情,跟着走了几步,然后从台阶跑到院子里去。

  彼佳在台阶上给那些离开莫斯科的人发放武器。院子里仍然停着装载好了的车辆。其中有二辆已经打散,一个勤务兵托着他的军官正往车上爬。

  “知不知道为什么?”彼佳问娜塔莎(娜塔莎明白彼佳所指的是父亲和母亲吵嘴。)她没有回答。

  “是为爸爸想把大车拨给伤员乘坐,”彼佳说,“瓦西里奇对我说的。我认为……”

  “我认为,”突然,娜塔莎几乎叫了起来,把愤怒的面孔朝着彼佳,“我认为,真可耻,真可恶,真……我不知道了。难道我们是一些德国人吗?…”她的喉咙哽咽得发颤,他怕她的凶狠无处发泄而白白消失,便又回转身来,飞快登上台阶。

  贝格坐在伯爵夫人身旁,愉快地恭敬地安慰着岳母。伯爵手提烟斗在室内踱来踱去,这时,娜塔莎,脸都气得变了样,一阵风一样冲进客厅,快步走向母亲。

  “这是耻辱!这是作恶!”她喊叫着。“您那样下命令不行。”

  贝格和伯爵夫人不解而又惊吓地望着娜塔莎。伯爵则呆在窗旁听着。

  “妈咪,这样不行,您瞧瞧院子里的情况!”她大声说,“他们要留下来!”……”

  “你怎么啦?他们是谁呀?你要什么?”

  “伤兵,就是他们!这不行,妈咪;这太不像话……,不,妈咪,亲爱的,这不是那么回事,请您原谅,妈咪……亲爱的,那些要运走的东西对我们有什么用嘛,您只要看看院子里面……妈咪!……这样不行啊!……”

  伯爵站在窗户旁听着娜塔莎说话,脸也没有转过来。他突然鼻子哼了一下,把脸贴近窗户。

  伯爵夫人望着女儿,看到她为母亲感到羞耻的脸,看到她的激动,明白了为什么丈夫现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因此张皇失措地环顾周围。

  “噢,你们想怎么办就去办吧!难道我妨碍谁了!”她说,还未一下子认输。

  “妈咪,亲爱的,请原谅我。”

  伯爵夫人却推开女儿,朝伯爵走去。

  “Mon cher,你来管事吧,该怎么……我可是不知道这事啊。”她说,悔恨地垂下目光。

  “鸡子……鸡子教训母鸡……”透过幸福的泪花,伯爵说出了这句话,然后拥抱妻子,妻子则高兴地把羞愧的面孔藏在丈夫怀里。

  “爸爸,妈咪!可以由我来管吗?可以吗?”娜塔莎问。

  “我们就只带上最要紧的……”她说。

  伯爵赞同地向她点头,娜塔莎随即像玩逮人游戏一样,飞快跑过客厅,穿过前厅,跑下台阶到了院子里。

  人们聚拢在娜塔莎身旁,一直不敢相信她传达的那道奇怪的命令,直到伯爵亲自出来以妻子的名义肯定那道命令,即把车辆拨给伤员,而把箱子搬回贮藏室,他们才相信。弄清楚命令后,人们高兴地匆忙地担负起这项新的任务。现在,奴仆们不仅不觉得奇怪,相反,还觉得不能不这样;就像一刻钟以前,不仅谁也不觉得留下伤员带走东西奇怪,而且还觉得正该如此。

  所有的家奴,好像要补偿刚才没这样做的过失,利索地干起了安置受伤官兵的新任务。伤员们拖着腿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围住大车,苍白的脸上露出喜色。邻近几家也传开了还有车辆的消息,所以,其他家里住的伤员也开始到罗斯托夫家的院子里来。伤员中的许多人请求不用卸下东西,让他们就坐在东西上面。可是,已经开始解开绳索的情况再也收不了场了。留一半或留下全部都一样。院子里散放着不带走的装有武器、青铜器绘画和镜子的箱子,这是昨晚辛辛苦苦收拾好了的;人们仍在寻找,并且也找到了那些可以不带走的东西,腾出了一辆接一辆的大车。

  “还可以再搭四个人,”管家说,“我把我的车也让出来,要不,把他们搁在哪儿呢?”

  “把我运衣服的车也给他们,”伯爵夫人说,“杜尼亚莎跟我坐一辆车。”

  他们又腾出运衣服的车去接隔壁第三、第四家的伤员。所有家奴和仆人干得都挺带劲。娜塔莎充满了兴奋而且幸福的快活情绪,这种热闹气氛她已久违了。

  “把它捆在哪儿呢?”仆人边问边把箱子往马车后狭窄的踏脚蹬上放,“至少得再留一辆才行。”

  “它装的什么?”娜塔莎问。

  “伯爵的书籍。”

  “放下。瓦西里奇来收捡。这个用不着。”

  这辆轻便马车已坐满了人,彼得·伊里伊奇坐在哪儿都成了问题。

  “他坐前座。你坐前座上吧,彼佳?”娜塔莎大声说。

  索尼娅同样也在忙个不停;但她忙碌的方向正好与娜塔莎的方向相反。她把不带走的东西送回屋里去,并照伯爵夫人的意思一一登记,还尽力多带走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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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一点多钟,装载停当的罗斯托夫家的四辆马车停在大门口,运送受伤官兵的大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出了院子。

  载着公爵安德烈的马车从台阶旁经过时,引起了索尼娅的注意,她正同一位使女布置伯爵夫人在车上的座位,夫人高大宽敞的马车正停在大门口。

  “这是谁的马车?”索尼娅从车窗探出头来问。

  “您还不知道吗,小姐?”使女回答,“受伤的公爵:他在咱们府上留宿,也同咱们一道走。”

  “是谁呢?姓什么?”

  “咱们先前的未婚姑爷。博尔孔斯基公爵!”使女叹气着回答,“听说快要死了。”

  索尼娅跳下马车,跑着去找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已穿好了旅行服装,披着披巾,戴着帽子,疲倦地在客厅踱来踱去,等待家奴们关好门户坐下作启程前的祈祷。娜塔莎不在这里。

  “姆妈,”索尼娅说,“安德烈公爵在这里,受伤了,生命垂危。他同咱们一道走。”

  伯爵夫人惊吓地睁大眼睛,并抓着索尼娅的手朝周围看了看。

  “娜塔莎呢?”她开口问。

  对索尼娅,同时也对伯爵夫人来说,这消息在头一分钟内只有一个意义。她们是了解娜塔莎的,因而,害怕娜塔莎会出事的恐惧感,压倒了她们对一个人的同情,而这个人她们也是喜爱的。

  “娜塔莎还不知道;但他是同我们一道走的。”索尼娅说。

  “你是说他生命垂危?”

  索尼娅点了点头。

  伯爵夫人拥抱着索尼娅哭了。

  “天意难解!”她想,感到在目前已造成的局面中,一只全能的手已从人们先前目力不及之处开始出现。

  “呶,妈妈,一切准备完毕。你们在谈什么?……”娜塔莎兴高采烈地跑进来说。

  “没谈什么,”伯爵夫人说,“准备好了,那就出发。”伯爵夫人俯身朝手提包弯下腰去,把凄惶的面孔埋起来。索尼娅抱住娜塔莎吻她。

  娜塔莎想问个明白地瞪着她。

  “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有……”

  “对我很糟的事吗?…什么事?”敏感的娜塔莎问。

  索尼娅叹气,但什么也没有回答。伯爵,彼佳,肖斯太太,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瓦西里奇等都来到了客厅,拴好门,然后人家坐了下来,默不作声,谁也不看谁地坐了几秒钟。

  伯爵第一个起立,长叹一声,对着圣像划十字。大家也跟着这样做。然后,伯爵开始拥抱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和瓦西里奇,他们要留守莫斯科;两人这时也抓住伯爵的手,亲吻他的肩上,他轻拍他们的背,说了几句听不真切的亲切的安慰话。伯爵夫人往祈祷室去,索尼娅发现她跪在墙上残缺不全的圣像前面(家传的最宝贵的圣像要随身运走)。

  在台阶上,在院子里,要走的仆人带着匕首和马刀(是彼佳发给他们的),裤脚塞进靴子,裤带和腰带系得紧紧的,正和留下的仆人告别。

  像临行前常常发生的情形那样,许多东西拉下啦,放的不是地方啦;两个随从在敞开的车门和放下的脚蹬的两边已站立很久,等着待候伯爵夫人上车;同时,使女们抱着坐垫和包袱跑到几辆马车上(格式马车和大小四轮等),在从家里到马车之间的路上来回跑动。

  “一辈子都是忘这忘那的!”伯爵夫人说,“你该知道,我不能这样坐!”杜尼亚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跑了过来重新整理座位,一脸的委屈。

  “噢,这些人哪!”伯爵摇着头说。

  专为伯爵夫人驾车的老车夫叶菲姆高高地坐在驭手座上,对他后边发生的事不屑一顾。积三十年之经验,他知道还不会很快命令他:“出发!”即使下了命令,还会让他停车两次,派人去取忘了拿的东西,这之后还会叫他停一次,伯爵夫人才会从车窗探出头来,以基督的名义哀求他在下坡时要小心。他知道这样的情形,所以比他的马(尤其是左辕的枣红马,叫雄鹰,此刻在踏脚和嚼马嚼子)更有耐心地静候事态的发展。

  大家终于就座,脚蹬折拢收进车厢,车门关上,只等去取首饰匣的人回来。伯爵夫人探出头来说了该说的话。这时,叶菲姆慢慢从头上摘下帽子,画了十字。骑导马的马夫和所有仆人也画了十字。

  “上帝保佑!”叶菲姆戴好帽子,说“驾!”导马夫随即启动马车。右边的辕马拉紧了套,车盘的弹簧吱扭地作响,车身摇晃了起来。一个随从跳上已启动的马车的前座。轿式马车从院子驶入不太平整的马路时颠簸了一下,其余马车随着也颠簸了一下,最后,车队全都驶上街道,朝前进发。轿式马车和大小四轮马车里的人们,都朝街对面的教堂画十字。留守莫斯科的家人在马车两旁夹道送他们。

  娜塔莎从未体会过今天这样的愉快感觉,她挨着伯爵夫人坐着,两眼盯着缓慢向后移动的被放弃的惊惶不安的莫斯科的城墙。她常常探出头来或前或后地张望,看走在前边的受伤官兵的车队。她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车顶罩住了的安德烈公爵那辆四轮大马车。她不知道谁在车里,可每当想起她家的车队时,总是用目光搜寻这辆马车,她知道它在最前面。

  在库德林诺,从尼基茨卡雅、普雷斯尼亚和波德诺文斯克等街道开出的与罗斯托夫家的车队同样的车队,汇合了,走到花园大街时,只好两队并排前进。

  在苏哈列夫塔楼拐弯时,娜塔莎好奇地,目不暇接地观看着乘车和步行的人们,突然惊喜地叫起来。

  “老天爷!妈妈,索尼娅,快看,这是他!”

  “谁?谁?”

  “瞧,真的,别祖霍夫!”娜塔莎说,同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着一个穿马车夫长褂子的高大臃肿的人,从步态和气派来看,显然是化了装的老爷,他正同一个黄脸无须穿粗呢大衣的小老头一道,来到苏哈列夫塔楼的拱门下边。

  真的,是别祖霍夫,穿着长褂子,与一个小老头儿走在一起。“真的,”娜塔莎说,“看哪,看哪!”

  “那不是,这人不是他。怎么可能呢,胡说!”

  “妈妈。”娜塔莎叫了起来,“您可以砍我的头,这是他。我会让您相信的。停,停。”她向车夫喊道;但车夫停不下来,因为从市民街又驶来大车和马车车队,并且朝罗斯托夫家的马车喊叫,让他们继续走,别挡路。

  的确,虽然车队愈走愈远,但罗斯托夫全家人仍然看到了皮埃尔或极像皮埃尔的那个人,穿着车夫的大褂,耷拉着脑袋,面容严肃地和一个没留胡子的小老头并排走着,这个小老头像个仆人。他看到从车窗显露出来朝他们看的面孔,恭敬地碰了碰皮埃尔的胳膊肘,指着马车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皮埃尔好久都搞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因为他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当他终于明白了他的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时,认出了娜塔莎,随即凭他最初的印象毫不犹豫地朝马车走去。但走了十来步,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事,便停了下来。

  娜塔莎探出车厢的面孔,现出柔情的嘲笑。

  “彼得·基里雷奇,来啊!我们认出您啦!好意外呵!”她大声说着,把手伸给他。“您这是怎么啦?您为什么这样?”

  皮埃尔抓住伸过来的手,在走动中(因为马车在继续前进)笨拙地吻它。

  “您出什么事啦,伯爵?”伯爵夫人用惊奇和同情的声音问。

  “什么事?为什么?请别问我。”皮埃尔说,回头看一眼娜塔莎,她那喜悦的流光溢彩的目光(他不看她也能感觉到)的魅力吸引着他。

  “您怎么啦,还是要留在莫斯科?”皮埃尔沉默了片刻。

  “留在莫斯科?”他用问话的语气说。“对,留在莫斯科。

  告别了。”

  “唉,我要是男人就好了,我一定同您一道留下来。唉,那多好哇!”娜塔莎说。“妈妈,允许我留下来,我要留下来。”皮埃尔茫茫然然地看了看娜塔莎,正要开口说话,但伯爵夫人打断了他。

  “您打过仗了吗,我们听说?”

  “是的,打过,”皮埃尔回答,“明天还要打哩……”他开始谈起来。可是娜塔莎又打断了他:

  “您究竟出了什么事,伯爵?您不像您自己……”

  “噢,别问啦,请别问我,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啊不!告别了,告别了,”他连连说,“可怕的时代!”然后离开马车走上人行道。

  娜塔莎久久地探出车窗外,朝他温柔地,带点嘲弄意味地高兴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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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

  打从家里消失以来,皮埃尔已在过世的巴兹杰耶夫家的空宅院里住了两天了。事情的始末是这样的。

  皮埃尔回到莫斯科,与拉斯托普钦伯爵会见后的次日,醒来之后,很久都闹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人们要他干什么。有人向他禀告,在接待室里,一长串等候他的名人中,包括一名法国人,他带来了海伦·瓦西里耶夫娜的信件,于是,一种混乱的垂头丧气的心情(他容易受到这种感情支配)又突然把他控制住了。他忽然觉得,一切到现在都完了,一切都乱作一团,一切都毁了,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前途无望,也没有摆脱当前处境的出路。他不自然地傻笑,小声嘟囔着什么,时而无奈地在沙发上坐下,时而起身走向门口,透过门缝往接待室里瞧瞧,时而又挥挥手踱回来抓起一本书看。管家再次进来禀报皮埃尔:给伯爵夫人带信的法国人非常想见他,哪怕是一分钟也行,同时,巴兹杰耶夫的遗孀请他去接受图书,因为巴兹杰耶娃女士要到乡间去了。

  “啊,是的,马上,等一等……不,不,你先去说我就来。”

  皮埃尔对管家说。

  但是,当管家一出房间,皮埃尔就拿起桌上的帽子,便从后面的门走出了书斋,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楼梯口,皱着眉头用双手抹了抹额头,下到第一道平台。守门人守在大门口。皮埃尔来到的这道台阶又有梯级通向后门。皮埃尔顺着这阶梯走到了院子里。谁也没有看见他。但当他走出后门到了街上时,站在马车旁的车夫和看院子的人看见了老爷,向他脱帽致敬。皮埃尔感到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像驼鸟把头埋在灌木丛中以免被人看见一样,低下头,并加快了步伐,沿着大街走去。

  在皮埃尔今天早晨要做的事情中,收拾整理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图书文件对他说来是最重要的。

  他雇了他碰到的第一辆马车,吩咐车夫赶到总主教湖去,巴兹杰耶夫遗孀的家就在那里。

  他不停地四处张望从四面八方开出来的驶离莫斯科的车辆,挪动自己笨重的躯体,以免滑下咿哑作响的破旧车厢,他体会到了逃学的孩子的高兴心情,同车夫聊了起来。

  车夫告诉他,今天在克里姆林宫分发武器,明天民众统统赶到城外三座山,那里要打一场大仗。

  抵达总主教湖,皮埃尔找到了他已很久未去过的巴兹杰耶夫家。他走近住宅的便门。格拉西姆,就是那个黄脸无须的小老头儿,他五年前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托尔若克时见到过的,出来应门。

  “有家吗?”皮埃尔问。

  “由于目前的时局关系,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带着孩子到托尔若克乡下去,爵爷。”

  “我还得进来,我要请理一下书籍。”皮埃尔说。

  “请吧,欢迎大驾,亡主——愿他升入天堂——他的弟弟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留下了,可是,不瞒您说,他身体虚弱。”老仆人说。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正如皮埃尔所知,是神志不大清醒的嗜酒如命的人,是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弟弟。

  “对,对,我知道。咱们进去吧,进去吧……”皮埃尔说着进了屋。一个高大秃顶红鼻子的老头,身穿外套,光脚穿套鞋站在前厅。看见皮埃尔,他不满地嘟哝了几句,走到了走廊里。

  “以前可聪明来着,可现在,您瞧,虚弱不堪,”格拉西姆说。“去书斋要不要得?”皮埃尔点头。“书斋封起来还没有动过。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吩咐如您那儿来人,这边就发书。”

  皮埃尔走进这间最阴暗的书斋。他在慈善家生前曾惶恐不安地来过这里。从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逝世起就无人动过的,现今已积满灰尘的书斋,比从前更加阴暗。

  格拉西姆打开一扇护窗板,踮着足走出了书斋。皮埃尔在书斋转了一圈,走到放手稿的书橱前面,取出一件当年曾是非常重要的共济会的圣物。这是附有慈善家注释的《苏格兰教律》真本。他在尘封的写字台前坐下,把手稿摊在面前一会儿翻阅,一会儿合上,最后把手稿从面前推开,把头撑在胳膊肘上,沉思起来。

  格拉西姆悄悄往书斋看了好几次,看见皮埃尔始终是那个样子坐着,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格拉西姆大胆在门边弄出了响声,以引起皮埃尔的注意。皮埃尔却听不见。

  “您要不要打发马车夫走?”

  “噢,是的,”皮埃尔回过神来,边说边急忙起身,“听着,”皮埃尔说,抓住格拉西姆外衣的钮扣,从头到脚地打量这个小老头,亮着湿润的兴奋的眼睛,“听我说,你知道明天将打仗吗?

  “都在说呢。”格拉西姆回答……

  “我请您对谁都别说我是谁。并且照我的话去做……”

  “遵命,”格拉西姆说,“您要不要吃东西?”

  “不,但我需要别的东西。我要一套农民的衣服和一支手枪。”皮埃尔说,脸突然发红。

  “遵命。”格拉西姆想了想说。

  这一天的剩余时间,皮埃尔独自一人在慈善家的书斋里度过,不安地从这头走到那头,格拉西姆听得出来,他在自言自语,最后就睡在书斋里为他安排的床铺上,度过了一夜。

  素来就有仆人伺候人的习惯的,一生见过许多稀奇古怪事情的格拉西姆,对皮埃尔迁来暂住并不吃惊,而且,有一个人让他伺候似乎很满意。当晚,他连想也不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就给皮埃尔搞来一件车夫大褂和毡帽,并答应第二天搞到他要的手枪。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天晚上趿着套鞋两次来到房门口,停下来讨好地看着皮埃尔。但当皮埃尔转身看他时,他便又害羞又生气地裹紧外套匆忙走开。就在皮埃尔身穿格拉西姆搞来并蒸煮过的车夫大褂,同他一道去苏哈列夫塔楼买手枪时,碰到了罗斯托夫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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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九月一日晚,库图佐夫发布了俄军经莫斯科撤退至梁赞公路的命令。

  夜里开拔了首批部队,这支夜间行军的队伍从容不迫,缓慢地庄重地前进,但在黎明出发的部队快要行至多罗戈米洛夫桥时,就向前望去,在另一边,是拥挤的匆忙过桥的军队,而在这一边,是拥塞大街小巷的军队,在队伍后面,是接踵而来的望不到尽头的庞大队伍。毫无缘由的匆忙和惊慌支配着军队。人人争先恐后地挤向桥头,挤上桥去,或者挤向浅滩,挤上渡船。库图佐夫吩咐随从把马车从后街绕到莫斯科的另一边去。

  到九月二日上午十点钟为止,在多罗戈米洛夫郊野只剩下后卫部队了。军队已经到了莫斯科的另一侧,有的已经到了莫斯科以远。

  与此同时,在九月二日上午十点,拿破仑随同自己的军队站在波克隆山上,望着展开在他面前的景观。自八月二十六日起,至九月二日当天止,从波罗底诺战役到敌人进占莫斯科,这整个惊惶的可堪记忆的一周的全部日子,都是不寻常的令人吃惊的大好秋光,低垂的太阳照耀得比春天更温暖,在爽朗明净的空气中,万物闪闪发光,令人目眩,呼吸这沁人的空气,令你心胸振奋而舒适,就连夜晚也是温暖的,在这一周的漆黑而温暖的夜里,不时从天上撒落金色的星星,真令人又惊又喜。

  九月二日上午十点,就是这样的天气。晨光魔幻般美妙。莫斯科从波克隆山起,向前广阔地伸展,河水蜿蜒,花园和教堂星罗棋布,屋宇的穹窿在阳光下有如星星般闪烁,它似乎在过着日常生活。

  面对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奇特的怪城,拿破仑心里难免有点嫉妒和不安的好奇,就像人们面对彼此隔膜的异邦生活方式一样。显然,这座城市仍然开足了马力,在照常运转,从远处模糊不清的迹像看来,他仍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那不同于死尸的活的躯体,拿破仑从波克隆山上看到城里生活的脉冲,似乎感到这一巨大而美丽的躯体在呼吸。

  任何一个俄国人,观看莫斯科,便会觉得它是母亲;任何一个外国人,观看它时,如不了解它这母亲的涵义,也定能体会到这个城市的女性之格,这一点,拿破仑也是感觉到的。

  “Cette ville asiatique aux innombrables églises,Moscou la sainte.La-voilà donc enfin,cette fameuse ville!Ⅰl était temps.”①拿破仑说,随后爬下马鞍,吩咐把这个Moscue的地图给他摊开,并把翻译官勒洛涅·狄德维勒叫到跟前。“Une ville occup e par l’ennemi ressembie à une fille qui a perdu son honneur.”②他想,(就像他在斯摩棱斯克对图奇科夫所说的那样)。同时,他就以这一观点瞧着躺在他脚下的,他还从未见过的东方美人。他本人都觉得奇怪的是,他想望已久的,曾经似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在明朗的晨光中,他时而看看城市,时而看看地图,审查这座城市的详细情形,占领它的坚定的信心使他又激动又恐惧。

  “难道有可能不是这样吗?”他想,“这就是它,这个国都;它躺在我的脚下,等待厄运的降临。亚历山大现时在哪儿,他又在想什么呢?奇怪美丽雄伟的城啊!奇特而庄严的时刻啊!我以什么样子去见他们呢?”他想到他的军队,“这就是它——对所有不够忠诚的官兵的奖励,”他边想边扫视身边的,以及走拢来整队集合的队伍。“我只须一句话,只须一举手,这座des czars③古都就完蛋了。Mais ma cl mence est toujours prompte à descendre sur les vaimcus④.我应该宽怀和真正地伟大……但是不,不对,我在莫斯科是不真实的,”这想法突然出现在他脑际。“可它明明在我脚下,在阳光下炫耀着它金色的穹窿和十字架。但我会宽恕它的。在古老的野蛮和奇制的纪念碑上,我将写下正义和仁慈的伟大辞句……亚历山大最能明白的正是这点,我知道他。(拿破仑觉得,当前发生着的事件的主要意义,在于他同亚历山大个人之间的斗争。)从克里姆林宫的高楼,——是的,这是克里姆林宫,对——我将颁布正义的法律,我将晓谕他们真正文明的含意,我将让世世代代的大臣们,以敬爱之心记住征服者的名字。我将告诉代表团,我过去和现在都不要战争;我只是对他们宫廷的错误政策进行一场战争,我爱亚历山大并尊敬地,我将在莫斯科接受符合我以及我的人民的尊严的和平条件。我不想趁战争之机以羞辱尊敬的陛下。各位大臣——我告诉他们——我不要战争,我希望我所有臣民享受和平和福祉。而且,我知道,他们的到来令我愉快,我将像我一贯说话那样,清晰,庄严和伟大地对他们讲话。但我到了莫斯科是真的吗?对,这说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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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这座亚洲城市有数不清的教堂,莫斯科,他们的神圣的莫斯科!终于到了这座名城!时候到了。

  ②被敌人占领的城市,犹如失掉贞操的少女。

  ③历代沙皇的。

  ④但我的仁慈随时准备赐予战败者。

  “Qu’on m’amène les boyars.”①他对侍从说。一名将军率一队英俊随从立即策马去叫俄国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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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去把大臣们召来。

  过了两个小时。拿破仑吃过早饭,又站在波克隆山上那个刚才站的位置上,等候代表团。对俄国大臣的演说,在脑子里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这篇演说充满了尊严,充满了拿破仑所理解的伟大。

  拿破仑为自己在莫斯科的行动所定下的宽容的调子,颇为自我欣赏。他在脑子里定下了r union dans le palais des czars①的日子,俄国要员届时将与法国皇帝的大官相聚一堂。他在意识里任命了一位总督,一位能笼络居民的人。了解到莫斯科有许多慈善机构之后,他在想象中作出决定,要使所有这些机构都能享受他的恩惠的赐予。他想,正如在非洲需要被斗篷大氅坐在清真寺里一样,在莫斯科则要像沙皇一样仁慈。为了彻底触动俄国的人心,他,像每一个法国人那样,除了怀念ma ch re,ma tender,ma pauvre m re②,便想不出动情的话语,因此他决定,在所有这些机构,照他的吩咐写上大写字母的:Etablissement dédié à ma chère③.不,就只写:Maison de ma mère,他自己这样酌定。“难道我到了莫斯科吗?是的,它已在我的脚下,那又为什么城市代表团这么久还未露面呢?”他心里想与此同时,在皇帝侍从的背后,将军和元帅们压低嗓子激动地议论开了。去请代表团的侍从们带回消息说,莫斯科空空如也,所有的人乘车的乘车走的走路,都离开了。那些聚集在一起议论的将帅们脸色气得发白。他们惶恐不安,不是因为居民们撤离了莫斯科(不管这事有多么重大),使他们惶恐的是,该用怎样的言辞向皇帝作出解释,为何使他不至于陷入可怕的法国人所谓的ridicule④处境,怎样对他说明,他白白地等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俄国大臣的影子,只有一群群醉鬼,别无他人。有的人说,无论如何得随便召集一个代表团。有的人却反驳这个意见,表示应该谨慎地巧妙地行事,使皇帝有所准备,然后说出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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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御前会议。

  ②我的亲爱的温柔的可怜的母亲。

  ③纪念我温柔的母亲的机构。——我母亲之家。

  ④尴尬。

  “Ⅰl faudra le lui dire tout de même……”①侍从官们说。“Mais messieurs……”②情形更加严重了,因为皇帝正在推敲自己的仁政计划,时而耐心地走近地图,时而手搭凉棚望着通往莫斯科的路上,开心地高傲地微笑着。

  “Mais c’est impossible……”③侍从官们耸耸肩膀说,迟疑不决,怕说出大家都想到的可怕的字眼:le ridicu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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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然而总得告诉他……

  ②可是先生们……

  ③但不方便……不可能……

  这时,皇帝由于徒劳的等待而感到疲倦了,他以演员的敏锐感觉出,庄严的时刻拖得过长而开始丧失其庄严意,便做了个手势。信号炮发出了单调的声音,于是,包围莫斯科的军队便从特维尔、卡卢日斯基和多罗戈米洛夫等城门开进莫斯科。军队愈走愈快,互相追赶,快步或小跑地前进着,在自己脚步掀起的尘雾中渐渐地不知去向,汇成一片的吼叫声震撼上空。

  被军队行进所吸引的拿破仑,同队伍一道乘马抵达多罗戈米洛夫城门,但在那儿又一次停下,下马后在度支部土墙旁来回走了好一阵,等待代表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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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莫斯科此时已成为一座空城。人还是有的,尚有五十分之一的先前的居民留了下来,它空空如也。它是空的,就像衰败的失去蜂王的蜂巢一样。

  失去蜂王的蜂巢里面已经没有生命,但从表面来看它仍是活的,像其余的蜂巢一样。

  蜜蜂在正午炎热的阳光下,依然欢快地绕着失去蜂王的蜂巢飞舞,就像蜜蜂围绕其余的活蜂巢飞舞一样;它依然从远处散发着蜜糖的芬香,依然有蜜蜂飞进飞出。但是只要仔细地往里瞧瞧,便会明白,这座蜂巢里没有了生命。蜜蜂已不像在活的蜂巢的蜜蜂那样飞舞了,那种香气,那种声音已不再使养蜂人为之动容。养蜂人敲敲患病的蜂巢的外壁,回应他的不再是先前那种立即齐声的回应:数千只蜜蜂发出嗡嗡声,它们威武地收紧腹部,快速地鼓动双翼发出充满生命力的气浪声;而此刻回应他的则是支离破碎的,从空巢的一些地方发出的沉闷的嘶嘶声。不再像从前那样从出入孔散发醉人的蜜糖和毒液的浓郁的芬香,不再蒸发出腾腾的热气,而在蜜香中却混合着一股衰败腐朽的气味。出入孔旁,再也没有随时准备高翘尾椎发出警号拼死自卫的兵蜂。再也感觉不到均匀而平静的劳作的颤动——听不到那沸水冒气泡般的声音,听到的唯在无规律的散乱无序的嘈杂声。在出入孔胆怯而且狡猾地飞进飞出的,是黑色椭圆、粘满蜜糖的强盗蜂,它们不整人,遇危险便溜走。以前是带着花蜜飞进、空身飞出的蜜蜂,现在则带蜜飞出。养蜂人打开底巢向蜂箱底部张望。再不见从前一直悬垂至底部的一溜溜乌黑发亮、辛勤劳作的蜜蜂,它们彼此抱住腿,不间断地哼着劳动的歌,抽取着蜂蜡,相反,只见些昏昏欲睡的干瘪的蜜蜂,茫然地在底部和巢壁上爬来爬去。再不见涂了一层蜡并由蜂翅扇得干干净净的底板,在底板只有蜂房的碎块,粪便,半死的偶尔伸伸腿的蜜蜂及死后而来消除的蜜蜂。

  养蜂人打开顶巢查看蜂箱的上端。本应有一排排密集的蜜蜂,紧贴蜂室为蜂蛹保暖,可是他所看到的精巧而复杂的蜂室的杰作,已没有蜂蛹存在时的清洁的样子。一切都是空荡荡的脏兮兮的。作为蜂贼的黑蜂,偷偷地迅速地在这些杰作上乱窜;自家的蜜蜂显得干瘪、短小、枯萎,像是衰老了,很慢地爬着,不去打扰谁,无所欲求,失去了生存意识。雄蜂、胡蜂、丸花蜂和蝴蝶徒劳地撞击着巢壁。在蜂蛹已死亡的巢础和蜜糖之间,偶尔可听到这里那里传来忿恨的嗫嚅声;某处又有两只蜜蜂照老习惯和凭记忆来清扫蜂巢,吃力地超负荷地把死蜂和丸花蜂拽出窝去,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们做。在另一个角落,另外两只老蜂动作迟缓地厮打着,或者清洗着身子,或者互相喂食,并不知道这样做是仇恨还是友爱。在第三处,一群蜜蜂互相挤压,向一个牺牲品进攻,打它,挤它,那只垂危或已死亡的蜜蜂像茸毛一样,从上面掉到蜜蜂尸体堆中去。养蜂人转动中间两格蜂室看看蜂窝。再也看不见一圈圈生气蓬勃的油黑的蜜蜂背靠背蹲在蜂室里,保守着生育的最高秘密,他看到的是凄凉的半死不活的睡着了的空壳般的蜜蜂。它们几乎全部死亡,只是不自觉而已,在它们守卫过而现已不复存在的圣地呆着。它们身上散发出腐烂的死亡的气息。它们当中,只有一些尚能动弹,直挺挺地立着,无力地飞翔,落在敌人手上,而无力一螫敌人而后死去,其余死亡了的,则像鱼鳞一样,轻轻飘落于窝底。养蜂人关上蜂桶,用粉笔作上记号,到时候砸毁它、烧掉它。

  莫斯科就是这样,空空荡荡的,这当儿疲乏而又烦躁的眉头紧锁的拿破仑,在度支部土墙旁来回走着,等候代表团的到来,一项他认为虽系表面文章却不可缺少的礼节——

  在莫斯科各个角落,仍有人在不理智地蝇营狗苟一如往昔,而且不知其所为何事。

  当有人以十足的小心呈报拿破仑,说莫斯科已变成一座空城的时候,他生气地看了一眼禀告人,背转身去继续沉默地来回地走着,

  “马车。”地说,同值日副官一道乘上轿式马车向郊区驶去。

  “Moscon déserte.Quel événement invraisemBblable!”①他自言自语。

  他没有进城,驻跸于多罗戈米洛夫郊区一家旅舍。

  Le coup de thèǎtre avait raté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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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斯科空了。这事太不可能!

  ②这场戏的结局演得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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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俄军从夜间两点到次日下午两点穿过莫斯科,尾随其后的是最后撤离的居民和伤兵。

  行军时,在石桥、在莫斯科河桥和雅乌兹河桥上,发生了异常拥挤的现象。

  在军队分两路绕过克里姆林宫,聚集到莫斯科河桥和石桥上时,大量士兵趁那短暂停留、互相拥挤的机会,从桥头折回,偷偷摸摸地窜过瓦西里·布拉任内教堂,经博罗维茨基城门回到红场附近的小山上。他们凭着某种感觉,觉得在那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拿走别人的东西。这一群家伙,像买便宜货一样,挤满了商场内的大小各条通道。但已听不到店员甜言蜜语劝购的声音,看不到小贩和五颜六色的女顾客——只有士兵的制服和大衣在晃动,士兵们没带武器,空手进去,默默地走出来时全身已鼓鼓囊囊。商人和掌柜(人不太多)像丢了魂似的在士兵中穿行,打开店铺,进去再拴上门,然后同伙计一道把货物搬往别处。商场附近的广场上站着军鼓队,在敲集合鼓。但是鼓声并不能使抢劫的士兵像从前那样跑步集合,他们反而跑得离军鼓更远了。在士兵中间,在店铺里外和过道上,看得见一些穿灰长褂、剃光头的人①。两名军官,一个制服上扎了腰带,骑一匹灰黑的瘦马,另一个穿大衣徒步,站在伊利英卡街拐角上交谈。第三名军官骑马向他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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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从监狱释放出来的囚犯。

  “将军下令无论如何得立即把他们赶出来。这算什么,太不成体统!一半人跑散了。”

  “你去哪儿?……你们去哪儿?……”他朝三名步兵大声问,这三人没带武器,提着大衣下摆,正经过这里往市场溜。

  “站住,混蛋!”

  “能让他们集合吗?”另一个军官答话。“你集合不起来的;

  得快点走,免得剩下的人再跑,只能这样!”

  “怎样走呢?——都停在那里,挤在桥上一动不动的。要末布置一条封锁线阻止剩下的人逃跑,好吗?”

  “行啦,快往那边去!把他们赶出来。”上级军官吼叫着。

  扎腰带的军官翻身下马,叫来一个鼓手,同他一起走进商场拱门。几个士兵撒腿一齐跑掉了。一个鼻子周围发生了一圈红包丘疹的商人,富态的脸上现着镇定的精明的神气,急忙而潇洒地晃着胳膊来到军官面前。

  “大人,”他说,“行行善吧,保护我们吧。这儿无论什么东西我们都不当一回事,我们乐意奉送。请吧,我现在就抱呢料出来。对您这样高贵的人物,就是送两匹也成,悉叫尊便!因为我们觉得,怎么说呢,简直是抢劫!劳驾了!能不能派个岗哨让我们关上门……”

  几个商人这时围拢了过来。

  “唉!还瞎扯哩,”其中一个瘦个子板着脸说。“脑袋都掉了,还哭头发。爱拿就拿呗!”他使劲一挥手,转身朝向军官。

  “你,伊万·西多内奇,倒真会说,”刚才那位商人生气地插话,“您请吧,大人。”

  “还说啥呢!”瘦个儿叫了起来,“我有三间铺子,十万卢布的货物。难道军队开走了你还保得住。唉,人哪,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违抗的。”

  “请进吧,大人,”刚才那个商人鞠着躬说。军官困惑地站着,脸止现出迟疑不决的神态。

  “这与我无关!”他突然大声地说,顺着店铺快步走开。在一间开着的铺子里,传出斗殴和相骂的声音,当军官走到时,门里跳出一个被推搡出来的人(他穿着一件灰长褂,剃光了头)。

  这个人弯着腰从商人和军官身旁溜走了。军官冲向这间店铺里的士兵。这时,传来莫斯科河桥上人堆里的恐怖的喊叫声,军官立即跑出商场,到了广场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但他的同伴已策马朝喊声方向去了,他走过瓦西里·布拉任内教堂。从商场跑出的军官骑上马也跟着去了。当他骑马跑到桥边,看到两尊卸下前车架的大炮,正走上桥去的步兵,几辆翻倒的大车,看到几张惊慌的面孔,以及喜笑颜开的士兵们的面孔,大炮旁停着一辆双套车。这辆车的车轮后面,蜷缩着四只戴项圈的猎犬。车上的东西堆积如山,最上面。靠着一把倒置的童椅,坐着一位农妇,在刺耳地绝望地尖叫,同志们对军官说,人群的吼声和农妇的尖叫,是由于叶尔莫洛夫将军碰上这群人后,得知士兵们跑到商店去了,成群的百姓堵塞了大桥,他便命令把大炮从前车架卸下,做出将要向桥上开炮的样子。人群碰翻车辆,大声叫喊,拥挤着疏通了大桥,军队方才向前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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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城内此时是空旷寂寞。大街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住户的大门和店铺都上了锁,只在一些酒馆附近听得见吼叫或是醉汉的哼唱。街上没有人驶行,行人的脚步声也很少听得见。波瓦尔大街一片沉寂荒凉。罗斯托夫府邸的院子里,撒着草料屑和马的粪便,却不见一个人影。在罗斯托夫连财产也全部留下来了的府上,有两个人待在大客厅里。这是看门人伊格纳特和小家伙米什卡,他是同爷爷瓦西里奇一道留在莫斯科的。米什卡打开克拉维珂琴盖①,用一个指头弹了起来。看门人双手叉腰笑嘻嘻地站在大穿衣镜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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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clavichord之音译,或译“翼琴”,今又称古钢琴,因系现代钢琴piano之前身,但当时并不古。

  “弹得多好啊!啊?伊格纳特叔叔!”小孩说,突然两只手都在键盘上拍打起来。

  “啧啧,你呀!”伊格纳特回答,望着镜子里愈来愈高兴的笑容,他很是惊奇。

  “不害臊!真不害臊!”两人背后传来悄悄进屋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的声音。“瞧他那个大胖脸,龇牙咧嘴。养你们干这个!那边什么都没收掇好呢,瓦西里奇累坏了。等着给你算帐!”

  伊格纳特整理好腰带,收敛起笑容,驯服地垂下眼睛,赶忙走出屋子。

  “大婶,我轻轻弹了一下。”小孩说。

  “我也轻轻揍你一下,小淘气鬼!”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朝他挥手喊道:“去,给爷爷烧茶。”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掸掸灰尘,合上了克拉维珂琴盖。

  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出了客厅,锁上了房门。

  走到院子里,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想了想该去哪儿:去瓦西里奇厢房喝茶呢,还是去库房收拾还没收拾好的东西。

  寂静的街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旁停住了。

  门闩发出了响声,一只手用力推开它。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走到便门前。

  “找谁?”

  “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

  “您又是谁呢?”

  “我是军官。我想要见他。”一副悦耳高雅的腔调在说话。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打开了便门,走到院子里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圆脸、脸型像罗斯托夫家的军官。

  “都走啦,少爷。昨天傍晚走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客气地说。

  年轻的军官站在便门里,好像有点犹豫不决——是进屋还是不进屋去——的样子,他弹了一下舌头。

  “噢,太遗憾了!”他说,“我本应该昨天……噢,真遗憾!

  ……”

  玛拉夫·库兹米尼什娜同情地仔细从年轻人脸上,察看她所熟悉的罗斯托夫血缘的特征,又看看他身上的挂破了的军大衣和破旧的皮靴。

  “您为什么要来找伯爵呢?”他问。

  “那就……没法了!”军官沮丧地说,抓住门像是要走。他又迟疑地停下。

  “您看出来了没有?”突然他说,“我是伯爵的家属,他一向对我很好。现在,您瞧见没有(他友好地愉快地微笑着看了自己的大衣和皮靴),都穿破了,可钱又没有,我想请求伯爵……”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不让他说下去。

  “您稍稍等一下,少爷。就一分钟,”他说。军官刚刚把手从门上放下,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就已转身,以老太婆的快步子向后院自己的厢房走去。

  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跑回自己屋子的这段时间,军官低下头望着已裂开的皮靴,脸上有些许笑意,在院子里蹓跶。“真遗憾,没碰到叔叔。但是老太婆很好啊!她跑到哪儿去了?我又怎么会知道,走哪些街道可以抄近路赶上团队呢?他们现在恐怕走到罗戈日城门了呢。”年轻军官在这一时刻想着。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神情惊慌却又坚定,手里捧着一个裹好的方格头巾,从一个角落出来。在走到离军官几步远的地方,她便解开头巾,拿出里面那张白色的二十五卢布钞票,急忙递给他。

  “老爷要是在家,晓得了。他们准会照亲属招呼,但是,也许……现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觉得难为情,慌乱起来了。但是,军官并不拒绝,不慌不忙地接过纸币,并感谢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要是伯爵在家,”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仍在抱歉地说。“愿基督保佑您,少爷上帝保佑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一面鞠着躬送他出门。军官仿佛在自我嘲弄,微笑地摇着头,几乎快步跑过空旷的街道,朝雅乌兹桥方向去追赶自己所属的团队。

  而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还含着眼泪,久久地站在已经上了闩的便门后面,沉思地摇着头,突然觉得她对陌生的青年军官怀有母性的柔情和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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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瓦尔瓦尔卡街一座未竣工的楼房里,传出醉汉的叫喊和歌声。它的下层开了一家酒店。在一间肮脏的小房间里,十来个工人正围坐在一张桌旁的长凳上,他们都醉醺醺的,头上冒汗,眼睛浑浊,使劲张大嘴巴打哈欠,还在唱着一支歌。他们各顾各地费颈而又卖力地唱着,显然不是因为他们想唱,而纯粹是为了证明他们喝醉了,在玩乐罢了,喝,喝下去。其中有一个高个儿的浅黄色头发的小伙子,身穿纯蓝色外衣,高踞于众人之上。他有一张长着秀气而笔直的鼻梁的脸,如果他的不停翻动的嘴唇不那么薄不闭得那么紧,眼睛不浑浊、阴沉、呆滞,那末,他那张脸定是很美的。他高踞于唱歌者之上,显然他是在想着什么,他把那只袖子卷到胳膊肘的白手,在那些人头上庄严地僵硬地挥动,并且不自然地使劲伸直肮脏的手指。他的外衣的袖口不停地滑下,他就费力地用左手再把它卷上去,仿佛这段白皙、青筋暴露、挥动着的手臂一定得裸露着,此中含有其深意。他唱着唱着,过道里和台阶上传来了殴斗的喊声和碰撞的声音。高个小伙子把手挥了一下。

  “停下!”他发号施令地喊道,“打起来了,弟兄们!”他仍然不停地卷着袖子往台阶走去。

  这些工人跟着他。他们今天早晨由高个小伙子承头,从工厂带了几张皮子给酒店老板,才换来酒喝的。附近几家铁匠铺的铁匠听到酒店闹哄哄,以为酒店被打劫,便也想拼命往里冲。台阶上发生了斗殴。

  老板在门洞里与一个铁匠扭打在一起,在工人出来的时候,铁匠挣脱老板,仆倒在马路上。另一个铁匠冲向门口,用胸膛顶着老板。

  卷起袖子的小伙子一上来就照这个往门里冲的铁匠脸上一拳,并且狂叫:

  “弟兄们!我们的人挨打了!”

  这时,刚才倒下的铁匠从地上爬起来,把被打伤的脸抓出血来,哭着喊叫:

  “救命啊!打死人了!……有人被打死了!弟兄们!

  ……”

  “哎呀,朝死里打了,打死人了!”隔壁大门里出来一位农妇尖声地说。一群人围住了血淋淋的铁匠。

  “你抢人抢得不够,抢到别人剩下的身上穿的衬衫来了,”谁的声音,朝问酒店老板说,“怎么,你打死人了?强盗!”

  站在台阶上的高个儿小伙子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看老板,又看看这几个铁匠,好像在考虑现在该同谁打架。

  “凶手!”他突然朝老板喊叫,“把他捆起来。弟兄们!”

  “干吗,只捆我一个!”老板喊叫,推开朝他扑来的人,并摘下帽子扔到地上。这一举动似乎含有某种神秘的威吓作用,包围老板的工人迟疑地站着不动了。

  “要说法规嘛,老兄,我很懂得的,清楚得很。我要到警察分局去。你以为我不会去吗?抢劫是谁都不许干的!”老板喊道,拾起了帽子。

  “咱走哇,瞧你说的!咱走哇……瞧你说的,”酒店老板和高个小伙子彼此重复着说,随后两人就从街上朝前走了。工人和看热闹的吵吵嚷嚷地跟着他俩走。面部流血的铁匠走在他俩旁边。

  马罗谢卡街拐角处,一块挂有靴匠招牌,护窗板关上的大房子的对面,站着二十来位面容沮丧的靴匠,他们瘦弱憔悴,穿着罩衫和破烂的长褂子。

  “他应该给大伙发遣散费!”胡子稀疏、眉毛紧皱的瘦个子工匠说,“他吸干我们的血,就扔下不管,这算什么。他骗我们,骗了整整一个礼拜。把我们拖到这个地步,他自己倒跑了。”

  说话的工匠看见一大群人和一个血淋淋的人,就默不作声,所有的靴匠都带着急不可耐的好奇心朝那群向前移动的人走出。

  “这伙人是到哪儿去啊?”

  “明摆着,去见当官的呗。”

  “怎么说我们的人没占上风,是吗?”

  “你以为会怎样!瞧瞧人们怎么说。”

  听着这一问一答,老板趁着人越来越多的时机,落在他们后面,转身回自家酒店去了。

  高个小伙子没发现自己的敌人——老板的消失,仍挥动露出一截的手臂,不停地说话,引来众人的注意。大家紧靠着他,指望得到对困扰他们的各种问题的解答。

  “他会依照规章,会维护法律,当官的就是干这个的。我是不是该这样说,正教徒们?”高个小伙子说,脸上不无笑意。

  “他以为官府没有了,是吧?难道没有官府可能吗?不然抢东西的人那就会更多了。”

  “净讲空话!”人群中有人答腔。“怎么不,莫斯科都放弃了嘛!人家给你说着玩,你就以为真了。我们的军队是不少,就这样把敌人放进来!官府就是干这个的。还是听听老百姓怎么说吧。”大伙儿说,指着高个小伙子。

  在中国城①的城墙附近,另有一小堆人围着一个穿厚呢大衣的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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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克里姆林宫附近的一地名,不是美国一些城市华人聚居处那样的唐人街。

  “告示,读告示了!读告示了!”人群中有人在说,于是,大伙儿朝读告示的人涌来。

  穿厚呢大衣的人读起了八月三十一日的布告。当人群围拢来时,他显得有点窘,但高个小伙子挤到他身边求他,他声音有点发抖地从头开始读。

  “我明天一早去见公爵阁下,”他读道,(“阁下!”高个小伙子。嘴角含笑,皱起眉毛庄严地重复说)……“与他商谈,采取行动,帮助军队消灭匪徒;我们即将把他们的气焰……”读布告的人读到这里停了一下(“瞧见了吗?”小伙子响亮地得胜似地说。“他会给你把全部情况摊开……)消灭他们,并把这些客人打发去见鬼吧;吃午饭时我要回来,然后着手做这件事,做好,做完,把匪徒解决掉。”

  最后几句话是在一片沉默中读完的。高个小伙子忧郁地低下头。显然,谁也不明白最后几句话。特别是:“我明天午饭时回来,”这句话甚至使读的人和听的人都忧伤不已。大伙儿的理解力很强,可是这种话太简单,太浅显,它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要都能说的,因而算不上是出自上层当局的告示。

  大家默默地伤心地站着。高个小伙子的嘴唇直动着,还晃动身体。

  “应该问问他!……这是他自己吗?当然要问!……不会指点的……他该说清……”突然,在人群后几排听见说话声,大家的注意力便转向驶进广场的警察局长的轻便马车,这是由两名龙骑兵护送着的。

  局长这天上午奉伯爵之命去烧毁货船,执行任务时捞到了一大笔钱,这笔钱正揣在他口袋里,看到朝他走来的人群,叫车夫停车。

  “你们是些什么人?”他向三五一群怯生生靠拢来的人们喊道,“干什么的?我问你们呢?”局长未得到回答就重复地问。

  “局座,他们,”穿厚呢大衣的那位小官说,“局座,他们是遵照伯爵大人的通告,不顾性命,愿意效劳的,绝不是暴动,正如伯爵大人的命令里所说……”

  “伯爵没有离开,他在此地,关于你们的安排就会作出,“局长说,“走吧!”他对车夫说。人群在原地没动,围着听到官长说话的那些人,同时望着远去的马车。

  这时,警察局长恐慌地回头看了一眼,对车夫说了句话,马便跑得更快了。

  “欺骗人,弟兄们!追他去!”高个小伙子大声喊道,“别放过他,弟兄们!让地答复!抓住他!”众人喊了起来,跑着去追马车。

  追赶局长的人群闹哄哄地朝卢比扬卡街跑去。

  “甚么哟,老爷和商人都走光了,为了这个我们却要牺牲的。甚么哟,我们是他们的狗,还是怎么的!”人群里的怨言愈来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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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九月一日晚,同库图佐夫会面之后,拉斯托普钦伯爵感到伤心,认为受了凌辱,因为他未被邀请参加军事会议,库图佐夫对他所提出关于参加保卫古都的建议未予注意;同时,他还对大本营向他表示的一个新看法感到震惊,持这一看法,古都保持平静,古都的爱国热情等不仅是次要的,而且是全无必要的,微不足的,——为所有这一切伤心,受辱和震惊的拉斯托普钦伯爵回到了莫斯科。晚饭后,伯爵未脱衣服在沙发上就寝,十二点过后便被递交库图佐夫便函的信使唤醒了。便函称,由于部队要撤往莫斯科以东的梁赞公路,故问伯爵能否通融派出警宪官员引导部队通过城市,这一消息对拉斯托普钦已非新闻。不仅从昨天库图佐夫在波克隆山会面时算起,还要从波罗底诺战役算起——当时,所有会聚莫斯科的将军众口一词地说,不能再发起战役了;同时,在伯爵许可下,每晚都在运出公家的财产,居民也撤走一半——拉斯托普钦伯爵就已知道,莫斯科必将放弃;但是,以带有库图佐夫命令的便笺形式通知的、在夜间刚入睡时收到的这个消息,仍使伯爵惊讶和气愤。

  后来,拉斯托普钦伯爵在解释这期间自己的行动时,多次在回忆录中写道,他当时有两项重要目标:de maintenir la tranquillité a Moscou et d’en faire partir les habitants.①如果认可这一双重目标,拉斯托普钦的任何行动都是无可非议的。为什么不运走莫斯科的圣物、武器、子弹、火药和粮食储备,为什么欺骗成千万居民,说不会放弃莫斯科,不会把它毁灭掉呢?为了保持都城的平静,拉斯托普钦伯爵如此解释说。为什么运走政府机关一捆捆无用的文件,列比赫气球和别的物品呢?为的是使它变成一座空城,拉斯托普钦伯爵如此解释说。只要假设有什么事威胁着民众的安定,一切行为都是说得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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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保持莫斯科的平静,疏散居民。

  恐怖措施的全部可怕之处,就是以关心民众的安定作为依据。

  拉斯托普钦伯爵有什么根据为一八一二年莫斯科民众的安定而担心?设想城里有骚动趋势的理由是什么?居民走了,军队后撤时挤满了莫斯科。结果,民众便会暴动,这是为什么呢?

  不仅在莫斯科,也在全俄各地,在敌人打进来时,都没有发生类似骚动的事件。九月一日和二日,一万多人还留在莫斯科,除了一群人奉总司令之召聚在他府邸院子里之外,什么事也未发生。假如波罗底诺战役之后莫斯科的放弃已势在必行,或至少有此可能;假如拉斯托普钦不是发放武器和传单以鼓动民众,而是采取措施运走所有圣物、火药、子弹和钱币,并同民众开诚宣布城市要放弃,显而易见,便更不要担心在民众中会发生骚乱。

  拉斯托普钦虽然有爱国热情,却是暴躁易怒的一个人,他一直在高层政界活动,对于他自以为在治理着的民众,没有丝毫的了解。从敌人最初进占斯摩棱斯克时候起,拉斯托普钦就为自己设想了一个支配民情——俄罗斯之心——的角色。他不仅觉得(正如每一行政长官都这样觉得)他是在支配莫斯科居民的外在行为,而且还觉得他通过措词低下、告示和传单支配着他们的心情,其实写在上面的一派胡言,民众在自己范围内是瞧不起的,当它从上面传下来时,民众也不理解,对扮演民情支配者的角色,拉斯托普钦为此而自鸣得意,他习以为常地以至于必须退出角色,没有任何英勇表现,也必须放弃莫斯科,对他不啻是晴天霹雳,他突然失掉脚下他赖以站立的土地,茫然不知所措了。他虽然已经知道,但直到最后一分钟仍不能全心全意地相信莫斯科会放弃,所以,与此有关的事一件也没有作。居民的撤走,是违背他的意愿的。如果说搬走了一些机关,那也是应官员们的请求,伯爵不情愿地同意的。他本人只扮演那个他为自己弄到的角色。像常常发生在富有热情奔放的想象力的人身上那样,他早就知道莫斯科要被放弃,但他仅仅是靠推断才知道的,他不能用整个的心去相信,不能使想象去适应这一新情况。

  他的整个活动,即竭尽全力的精力充沛的活动对民众(有多大用处、对民众有多大影响,则是另一问题),也就是致力于居民心中唤起他正体验着的情感——出于爱国主义而仇恨法国人,对自己怀有信心。

  但当事件具有真正的历史的规模时,当不足以话语表示自己对法国人的仇恨时,当即使用战斗也不足以表示这种仇恨时,当自己对莫斯科问题的信心已经无用时,而全市居民一致抛弃财产、川流不息地离开莫斯科,以这一否定行为显示民情的全部威力时,——这时,拉斯托普钦选择的角色,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他感到他本人突然间孤独、脆弱和可笑了,脚下没有土壤了。

  从睡梦中被唤醒,接到库图佐夫冷冰冰的命令口吻的便笺,拉斯托普钦愈益觉得气愤,愈益感到自己不对了。所有托付他的东西还留在莫斯科,包括全部他应该运走的公家财产。全部运走已不可能了。

  “这件事究竟是谁的错,谁造成的?”他想。“自然不是我。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瞧,我把莫斯科掌握是牢牢的!瞧他们把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是些坏蛋,叛徒!”他想,虽然确定不了谁是坏蛋和叛徒,但他觉得必须仇恨这些坏蛋和叛徒,他们在使他处于虚伪可笑的境地,是有罪过的。

  整个晚上,拉斯托普钦伯爵都在下达命令,听候命令的人来自莫斯科各处。近侍们从未见过伯爵如此阴郁和气急败坏。

  “爵爷,领地注册局局长派人来请示……宗教法庭、枢密院、大学、孤儿院,副主教都派人来……问……关于消防队您有何指示?典狱官来了……精神病院监督来了……”整晚不停地向伯爵报告。

  对所有这些问题,伯爵一概给予简略的愤怒的答复,以表示他的指示现在用不着了;他竭尽全力准备好的一切被某个人破坏了,而这个人将要对马上发生的一切承担全部责任。

  “呶,告诉那个木头人,”他回答领地注册局里派来的人的请示,“他得留下来看管他的文件。喏,你干吗要问关于消防队的废话?有匹马嘛,让他们开到弗拉基米尔去。不是给法国人留下的。”

  “爵爷,疯人院的监督来了,您有何指示?”

  “有何指示吗?让他们都走,就这样……疯子嘛让他们都到城内去,放了就是了。我们这边是由疯子指挥军队,上帝就是这样安排的。”

  对于蹲在监狱里的囚犯问题,伯爵呵斥典狱官:“怎么,派给你两营人护送吗?派不出!放掉他们就完事了!”

  “爵爷,还有政治犯:梅什科夫,韦烈夏金呢。”

  “韦列夏金!他还没被绞死吗?”拉斯托普钦喊道,“带他到我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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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到早晨九点钟,当部队已经通过莫斯科时,再也没有谁来向伯爵请示了。所有能走的人,他们自己走了;留下来的那些人,他们自己决定该怎么办。

  伯爵吩咐套马,准备到索科尔尼茨去,他皱起眉头,脸色蜡黄,抱紧胳膊默不作声地坐在办公室里。

  每一位行政长官在世道太平时,都觉得只有靠了他的勤政,他治下的平民百姓才过得自在,蒸蒸日上,而当意识到非我莫属时,每个行政长官便以作为对自己劳苦和勤政的主要奖赏。故尔可以理解,只要历史的海洋风平浪静,作为统治者的行政长官,乘坐一条破船用钩竿抓挠人民的大船向前驶行,一定会觉得,被他钩着的大船是靠他的努力才前进的。但风浪一起,海上波涛汹涌,大船自动地前进。这时,便不会发生错觉了。大船以那前所未有的速度自动地航行着,当钩竿够不着前进着的航船时,统治者便突然从掌权者,力量的源泉的地位,转变为渺小的无用的虚弱的人。

  拉斯托普钦感觉到这点,也正是这点使他恼火。

  受到人群阻拦的警察局长,和前来报告马已套好的副官,一起走进伯爵办公室。两人脸色苍白,局长谈了执行任务的情况后,报告说,院子里有一大群民众希望见伯爵。

  拉斯托普钦一言不发,起身快步走进豪华、明亮的客厅,走到了阳台门边,抓住门柄,又松开手,朝窗户走去,从那里更能看清全部人群。高个小伙子站在前几排中间,绷紧着脸,挥动着一只手在讲话。脸上糊着血的铁匠阴沉地站在他身旁。透过关闭的窗户,可听到闹哄哄的声音。

  “马车准备好了?”拉斯托普钦问,离开了窗户。

  “好了,爵爷。”副官说。

  拉斯托普钦又走到阳台门边。

  “他们有什么要求?”他问警察局长。

  “钧座,他们说他们奉钧座之命准备去打法国人,又在喊叫着什么叛徒。不过这是一群暴徒,钧座。我好不容易才脱身,钧座,卑职斗胆建议……”

  “请便吧,没有您我也知道怎么办,”拉斯托普钦生气地大声说。他在阳台门边往下看着人群。“他们把俄国搞成这样!他们把我也搞成这样!”拉斯托普钦想,感到心里头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要向这笔账该记在他头上的某个人发泄。像肝火旺的人常有的情形,愤怒控制了他,但还没找到发泄对象。“La voilà la populace,la lie du peuple,”他望着人群心里想道,“la plébe qu’ils ont soulevée par leur sottise.Il leur faut une victime.”①出现在他思绪里,这时,他看到了高个小伙子挥动手臂。他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正是因为他本人就需要这件牺牲品,这个供他发泄愤怒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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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一群贱民,老百姓的败类。平民,他们的愚蠢把这些败类和贱民鼓动起来了,他们需要一个牺牲品。

  “马车准备好了吗?”他又问了一次。

  “好了,爵爷。您下令如何处置韦列夏金?他已被带来,在门廊旁等着。”副官说。

  “噢!”拉斯托普钦大叫了一声,仿佛被意外想起的一件事震惊了。

  于是,他迅速拉开门,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上阳台。说话声突然静止,礼帽和便帽都从头上脱下,所有的眼睛都抬起来望着走出来的伯爵。

  “你们好,弟兄们!”伯爵讲得又快又响亮,“谢谢你们到来。我马上下来看你们,但我们得先处置一个坏人。我们必须惩办一个使莫斯科毁掉了的坏人。请等着我!”伯爵同样快步地返回室内,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人群里传遍了满意和赞许的低语声。“这么说,他要惩治所有的坏家伙了!而你说,只是一个法国人……他就会把全部情况给你推开的!”人们说着,仿佛彼此责备对方不相信自己似的。

  几分钟后,从正门匆匆走出一位军官,说了句什么命令,于是龙骑兵排成长列。人群离开阳台急切地涌向门廊。拉斯托普钦愤怒地快步走上门廊,急忙扫视周围,似乎在寻找谁。

  “他在哪儿?”伯爵问道,就在他刚一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看到两个龙骑兵夹着一个年轻人从屋角走了出来,这人脖子细长,剃掉半边的头又长出了短发。他身穿一件颇为漂亮的,现已破旧的蓝呢面狐皮大衣,肮脏的麻布囚裤,裤脚塞在未经擦拭且已变形的瘦小的靴子里。细瘦而无力的腿上套着脚镣,使步履蹒跚的年轻人行动更加吃力。

  “噢!”拉斯托普钦说,急忙从穿狐皮袄的年轻人身上移开目光,指着门廊的最下一级台阶。“带他到这儿来,”年轻人拖响着脚镣,艰难地走到指定的台阶下,用一根指头戳开压紧的衣领,扭动了两下细长的脖领,叹了一口气,把细瘦的不干活的手叠在肚皮上,保持温顺的姿势。

  在那个年轻人在梯级上站稳的几秒钟内,仍然没人作声。只是在后面几排,那里的人都往一个地方挤,听得到咕哝嘟囔,推挤和脚步移动的声音。

  拉斯托普钦在等他站好的时间里,阴沉沉地用手抹了抹脸。

  “弟兄们!”拉斯托普钦用金属般的洪亮嗓音说,“这个人,韦列夏金,就是那个使莫斯科毁掉了的坏人。”

  穿狐皮袄的年轻人温顺地站着,手掌交叉叠在肚皮上,微微弯腰。他那绝望的憔悴的、由于头被剃得残缺不全而显得难看的年轻的脸,向下低垂着。在听到伯爵头几句话时,他缓慢地抬起头来仰望伯爵,想要对他讲话或与他对视,但拉斯托普钦不看他。年轻人的细长脖颈上,在耳后,一根青筋像一条绳子那样鼓起来,随后,脸色突然发红。

  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他。他看了看人群,似乎从他们脸上看到尚有希望的表情,他凄惨而悄然地笑了一笑,又低下了头,移动好站在阶梯上的双脚。

  “他背叛了自己的皇上和祖国,他效忠波拿巴,就是他玷污了俄国人的名声,并且,因为他莫斯科才毁掉了的,”拉斯托普钦从容地尖起嗓子讲述着;但突然飞快地往下面看了一眼韦列夏金,这人依然是一副温顺的模样。仿佛他被这一瞥激怒了,他举起手几乎喊叫地对这群人说:“你们自己来审判他吧!我把他交给你们!”

  这群人默不作声,只是挤得愈来愈紧,互相偎靠着,呼吸着这股被感染了的窒息的空气,没有力气移动身子,等待着某种不可知的不可理解的可怕事情发生,是教人难以忍受的。前排的人对一切情形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都恐怖地睁大眼睛,张大嘴巴,鼓足了劲,挺直了腰,挡住后面的人的推挤。

  “打他!……让这个叛徒完蛋,不许他有损俄国人的名声!”拉斯托普钦喊着。“用刀砍!我命令!”没听清楚讲话,却听清伯爵愤怒声音的人群,骚动起来,并往前挤,随后又停了下来。

  “伯爵!……”在又一次出现的短暂的寂静中,响起了韦列夏金胆怯而又铿锵的说话声。“伯爵,我们的头上,有一个上帝……”韦列夏金说,他抬起了头,细小的脖颈上那根粗血管又充血了,鼓胀起来,红潮很快泛上他的面庞,又很快地消失。他没有把他要说的话说完。

  “砍他的头!我命令……”拉斯托普钦吼叫之后,突然脸色刷白,像韦列夏金一样。

  “刀出鞘!”军官向龙骑兵发出口令,本人也拔出了军刀。

  人群又一次地更为猛烈地涌动起来,涌动的波浪到达前排后,竟摇晃着涌上门廊的台阶。高个小伙子于是同韦列复金并排站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呆若石头,举起的那只手也僵着不放下来。

  “砍!”军官对龙骑兵的说话声几乎是耳语,于是,一个士兵突然恶狠狠扭曲着脸,举起一把钝马刀砍向韦列夏金的头部。

  “啊!”韦列夏金吃惊地叫了一声,恐惧地环顾四周,似乎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事发生在他身上。人群同样发出恐惧的惊叹。

  “哦,上帝!”不知谁发出悲伤的叹息。

  韦列复金在发出那声惊叫之后,紧接着又痛得他可怜地呼喊,而这一声呼喊倒要了他的命。压力达到极限的人类感情的堤防,刚才还控制着人群,现在顷刻瓦解了。罪行既然开了头,就必须会把它干到底。责难的哀吟,淹没在人群雷霆怒吼之中。这最后一次不可遏制的波浪,就像最后的,击碎船只的七级浪一样利害,从后面几排涌到前排,冲倒他们,吞没了一切。砍了一刀的龙骑兵想再砍一刀。韦列夏金恐怖的叫着,抱头跑向人群。高个小伙子被他撞了一下,趁势伸出两手卡住韦列夏金细长的脖颈,狂叫着和他一起跌倒在挤成一团的吼叫着的人群脚下。

  一些人扭打韦列夏金,另一些人扭打高个小伙子。被压在下面的人的喊叫,和奋力救助高个小伙子的人的呼喊,只激起了人群的狂怒。很长时间,龙骑兵老是解救不出那个满脸是血,被打得半死的工人。尽管人群迫不及待地奋力要把已经开了头的事情进行到底,但很长时间,那些扑打韦列夏金,想要卡死他撕碎他的人,都未能整治死他;人群从各个方向朝他们压过来,以他们为中心,形成一团板块,从一边到另一边地晃来晃去,既不让他们有机会打死他,又不让他们放掉他。

  “用斧子砍呀,怎么样?……压成团了……叛徒,出卖了基督!……活着……还活着……恶人活该受罪。用门闩揍!

  ……还没死啊!”

  直到牺牲品不再挣扎,它的呐喊变成有节奏的悠长的嘶哑的喘息,人群方才匆忙离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尸体。刚才得以接近并且目睹这一情景的每一个人,此刻带着恐怖、责备、惊慌的神情纷纷朝后边挤去。

  “哦,上帝,人跟野兽一样,哪儿有活路哟!”人群里有人说。“小小的年纪……怕是买卖人家的孩子,那样的一帮人啊!……据说,不是那一个……怎么不是那一个……呵,上帝!……听说还有一个挨了打,差不多要死了……唉,这些人啊……不怕作孽……”那些人现在又这样说,用病态的怜悯的表情看着尸体,血淋淋的发青的脸上沾满尘土,细长的脖颈被砍烂了。

  一名忠于职守的警官,发觉尸体摆在大人院内不像话,有碍观瞻,命令龙骑兵把它拖到街上去。两名龙骑兵抓起打得变了形的腿,拖走尸体。血迹斑斑,糊满尘土,已经僵死的细脖子上的剃了半边的脑袋,动来动去地在地上拖着。人群挤着让开尸体。

  在韦列夏金倒地,人群狂叫着挤到他身旁,前仰后翻,东倒西歪时,拉斯托普钦突然脸色苍白,他不是朝着在那里等候他上马车的后门廊走去,而是低下了头,不由自主地沿着通往下面一层房间的走廊快步地走。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这样走,伯爵的面容苍白,下巴颏像害疟疾般不住停地发抖。

  “爵爷,往这边……您这是往哪儿?……请这边走。”他身后一个害怕得发抖的声音说。

  拉斯托普钦已无力答话,只是顺从地转过身来,朝指给他的方向去。后门廊下停着一辆轻便马车。隔得远了的汹涌的人声,在这里仍可听到。拉斯托普钦匆匆坐上马车,吩咐驶往他在索科尔尼茨的郊外别墅。行至肉铺街,再也听不到人群的哄闹声之后,伯爵开始感到后悔。他现在懊恼地回想起他在下层面前表现出的激动和惶恐不安。“La populace est terrible,elle est hideuse,”他用法语这样想。“Ils sont comme les loups qu’on ne peut apaiser qua’vecde la chair.”①“伯爵,我们的头上有一个上帝!”他突然想起韦列夏金这句话,一阵不愉快的寒战,透过他的脊梁骨。但只是短暂的一瞬,拉斯托普钦伯爵轻蔑地嘲笑了一下自己。“J’avais d’autres devoirs,”他想,“Il fallait apaiser le peuple.Bien d’autres victimes ont péri et périssent pour le bien publique.”②于是,他转而去想他所担负的责任:对他的家庭,对他的(即委托给他的)都城,以及对他自己所负的责任——不是想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拉斯普钦(他认为费·瓦·拉斯托普钦正为bien publique③作自我牺牲),而是想那个作为总督,权力的代表和沙皇的全权代表的他。“如果我仅仅是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ma ligne de condnite auraite été tout autrement tracée④,但我应既保住生命,又保持总督之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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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民众成群结队是可怕的,真讨厌。他们像狼群,除了肉,别的东西什么也满足不了他们。

  ②我有另外的职责(即安定民心——原编者注)。许多牺牲品已经并仍将为公众利益遭到灭亡。

  ③公众利益。

  ④我的道路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拉斯托普钦坐在马车柔软的弹簧座上轻轻摇晃着,再也听不到人群可怕的叫喊,他在生理上已趋平静,于是又像通常那样,随着生理上的平静,理智也为他构想出使精神趋于平静的理由。使拉斯托普钦心地安宁的那一思想并不新鲜。自世界之存在及人们相互残杀之时日起,任何人犯下类似的罪行时,总是以这一思想安慰自己。这一思想便是le bien publique①,别人的利益。

  对于未陷入嗜欲的人来说,此种福利总是不可知的;但一个正在犯下罪行的人,却总是十分清楚这一福利之所在。拉斯托普钦此刻就很清楚。

  他不仅依随自己的成见不责备自己所作出的行为,反而找到了自我满足的理由,非常成功地利用这一à proBpos②——既惩治了罪犯,又安定了民众。

  “韦列夏金已受审,并判了死刑,”拉斯托普钦想(虽然韦列夏金只由枢密院判服苦役)。“他是卖国贼和叛徒;我不能使他免于刑罚,而且是je faisais d’une pierre deux coups③;为了保持安定,我让民众处置牺牲品,惩罚了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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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众利益。

  ②恰当的时机。

  ③一石二鸟。

  驶抵郊外别墅,作了些家务安排,伯爵完全心平气和了。

  半小时之后,伯爵换乘快马拉的马车经过索科尔尼茨田野时,已不再回想曾经发生的事,只思考和想象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他现在是去雅乌兹桥,他被告知库图佐夫在那里。拉斯托普钦伯爵想出一些愤怒而尖刻的言辞,准备用来对库图佐夫的欺瞒加以责备。他要让这头御前老狐狸知道,放弃故都,毁灭俄国(拉斯托普钦是这样认为)。引起的种种不幸,责任在于他这个老糊涂。拉斯托普钦预先想过一遍要对他说的话之后,就愤怒地在马车里转动身躯,怒气向四下张望。

  索科尔尼茨田野一片荒凉。只是在它的尽头,在养老院和疯人院旁边,见到一堆堆穿白衣衫的人,其中有几人单个地在田野上走着,一边吼叫,一边挥动胳膊。

  这几人中的一个跑着横穿过拉斯托普钦伯爵马车行驶的路。伯爵本人,以及车夫和龙骑兵们,都略带惊恐和好奇地看着这些放出来的疯子,尤其是那个跑到他们跟前来的人。这人摇晃着细长的瘦腿,长衫飘动着,拼命追着马车跑,两眼紧盯拉斯托普钦,用嘶哑的嗓子对他喊,并比划着要他停车。疯子的胡须浓密而又参差不齐,忧郁而严肃的面孔又瘦又黄。黑色的玛瑙般的瞳仁在黄而发红的眼白里低垂地、惊慌地转动着。

  “停!别动!我说!”他尖叫着,又用威严的音调和姿势,喘息着喊些什么。

  他赶上马车,与它并排跑着。

  “他们杀死我三次,我三次从死尸复活。他们用石头打我,把我钉上十字架……我将复活……将复活……复活。他们撕碎了我的身躯。天国要毁灭……我摧毁它三次,重建它三次,”他嚷叫着,嗓门愈来愈高。拉斯托普钦伯爵脸色突然苍白,就像人群扑向韦列夏金时他的脸色发白一样。他转过头去。“走……走快点!”他用颤抖的声音对车夫喊道。

  马车全速飞驰;但伯爵很久都还听到身后渐远渐弱的疯子的绝望的呼喊,而眼前则见到那个身穿狐皮大衣的惊惶的满是血迹的叛徒的脸。

  这一切都还记忆犹新,拉斯托普钦现在感到它已深入自己血液嵌入内心了。他现在清楚地意识到,这记忆中的血痕将永不消失,并且相反,时间愈久,这一可怕的记忆在他心上会愈加折磨他,愈加令他难受。他现在似乎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砍死他,你们砍下头来回报我!”“为什么我说这句话!大概是偶然说的……我本来可以不说(他想),那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他看到那个砍人的士兵的恐惧而又突然变得凶狠的面孔,看见那个穿狐皮大衣的年轻人向他投射过来的胆怯的无言的责备的目光……“但我不是为自己这样作的。我必须这样作。La plèbe,le traitre …… le bien publique.”①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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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平民,叛徒……公众利益。

  雅乌兹桥头,军队仍十分拥挤。天气很热。阴沉忧郁的库图佐夫坐在桥边一条凳子上,用鞭子玩弄沙土,这时有一辆马车隆隆向他驶来。一位身穿将军服,戴羽饰帽,不知他是愤怒,还是恐惧,眼睛珠子不停地乱转,他走到库图佐夫身旁,用法语向他讲起话来。这就是拉斯托普钦伯爵。他向库图佐夫说,莫斯科故都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唯有军队。

  “如果钧座不告诉我,您本来不会不战而拱手让出莫斯科,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结局就不同啦!”他说。

  库图佐夫望着拉斯托普钦,好像不明白他说的这番话的意义,并且费力地想看出此刻说话人脸上的特殊表情。拉斯托普钦赧颜地沉默了。库图佐夫微微摇头,探询的目光仍盯着拉斯托普钦的脸,悄声地说:

  “不,我不会不战而交出莫斯科的。”

  库图佐夫说这句话时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也好,或是明知其无意义不过说说而已也好,拉斯托普钦伯爵倒没再说什么,匆匆离开了库图佐夫。真是怪事!莫斯科总督,骄傲的拉斯托普钦伯爵拿起一根短皮鞭,走到桥头,开始吆喝起来驱赶挤成一团的大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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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下午三点多钟,缪拉的部队进入莫斯科。前面行进着一队符腾堡的骠骑兵,后面则是带大批随从的骑在马上的那不勒斯王本人。

  在阿尔巴特街中段,圣尼古拉修道院附近,缪拉停下来,等候先头部队传回市内要塞“le Kremlin”的情况。

  缪拉周围,聚集了一小部分留下未走的居民。他们全都以胆怯而疑惑的目光,望着戴有羽毛和身佩金饰的奇怪的留有长发的长官。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沙皇,还不错嘛,就是他本人?”他们悄声说着。翻译官策马走向人群。

  “帽脱……脱下帽子。”人群相互传着话。翻译官向一个年老的看门人询问克里姆林还有多远?看门人疑惑不解地听着他陌生的波兰口音,以为翻译官说话的声音不是俄国话,不懂他说的什么,躲到别人背后去了。

  缪拉走近翻译,吩咐他询问俄军在哪里。人群里有一个听懂了向他的提问,于是突然有几个声音答话。先头部队的一名军官驶至缪拉身旁,报告说要塞的门已被堵上,那里大概有埋伏。

  “好。”缪拉说,并朝一名随从官员命令推四门轻炮过来,向要塞大门射击。

  炮队驶离跟在缪拉后面前进的纵队,沿阿尔巴特街驶去。走到弗兹德维仁卡街尽头时,炮兵停下,在广场上排好队伍。几名法国军官指挥着炮位的安置,并用望远镜观看克里姆林宫。

  克里姆林宫内,晚祷钟声正鸣响着,钟声使法国人困惑。他们认定这是发出的作战信号。几个步兵朝库塔菲耶夫门跑去。门口堆砌了原木和挡板。由一名军官率领着一小队士兵刚开始朝这座门跑去,从门里开了两枪。站在炮位旁的将军对那个军官发了口令,军官随即带着士兵跑了回来。

  门里又响了三次射击声。

  有一枪打中一个法军士兵的腿,盾牌后边便有几个人怪叫起来。这名将军和军官,以及这些士兵的脸上,刚才显得轻松愉快的表情,像服从命令一样,顿时都变成顽强,专注,面临搏斗、准备受难的表情。对他们全体官兵,从元帅到最末尾的士兵来说,这个地方不是弗兹德维仁卡街,莫霍夫街,库塔菲耶夫街或特罗伊茨门,而是一处新的战场,可能要浴血奋战的场地。故尔全体官兵作好了打这一仗的准备。大门内的喊声停止了。大炮被推了出来。炮兵们吹掉火绳上的烟灰。一个军官发出口令:feu①!两发炮弹便呼啸着一前一后地射了出去。霰弹打在大门的石墙上,门口的原木和盾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两朵烟云飘过广场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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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放!

  在大炮击中克里姆林宫石墙的炸裂声响过之后,不多一会儿,法军头顶上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围墙上方惊起了一大群乌鸦,聒噪着,响亮地扇动着上千只翅膀,在空中盘旋。除却乌鸦的叫声,还听到门内有一个人的一声叫喊,从硝烟后面出现一个没戴帽子穿长褂子的人影。他举枪瞄准着法军。

  “feu!”炮兵军官重复了一次口令,一声火枪和两发炮弹的射击声便同时响了起来。硝烟又笼罩大门。

  盾牌后面再也没有动静了,于是,法军步兵同军官一起向大门走去。门里躺着三个受伤和四个被打死的人。两个穿长褂的人弯下身子,顺着墙根往兹纳缅卡逃跑。

  “Enlevez-moi ca。”①一名军官说,指着原木和尸体,于是有几个法国人把受伤的结果了,然后把尸体扔到了围墙的外边。这些人是谁呢,没有人知道。“Enlevez-moi ca”,这是提到他们的唯一的话,他们被扔掉,然后又被搬走,以免发臭。只有梯也尔用了几句娓娓动听的话来纪念他们:“Ces misérables avaient envahi la citadelle sacrée, s’étaient emparés des fusils de l’arsenal,et tiraient(ces mi sér ables)sur les Francais.On en sabra quelques—uns et on purgea le Kremlin de leur présence.”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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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把这些清除掉。

  ②这些不幸之众聚集于这一神圣要塞,从军械库拿出火枪向法军射击。其中有的被砍死,从克里姆林宫里清除出去。

  缪拉接到报告说,道路已被扫清。法军进入宫门,在枢密院广场架起了帐篷。士兵们把椅子从枢密院窗户扔到广场上,升起了火堆。

  另一些队伍穿过克里姆林宫,在马罗谢卡,卢比扬卡,波克罗夫卡等街道扎营。另外,还有部队在弗兹德维仁卡,兹纳缅卡,尼科利斯卡亚和特维尔等街驻扎。到处驻扎着法国人,由于找不到房屋的主人,他们与其说是驻扎在城内的住宅里,还不如说是驻扎在城内的兵营里。

  尽管军服褴褛,饥饿疲惫,人员锐减至三分之一,法军士兵仍以整齐队列进入莫斯科。这是一支精力疲惫,极为虚弱而仍能作战的威武之师。但这只是这支部队在士兵解散住进各家各户以前的情形。各团队的人马一旦解散、住进空荡荡的或富家宅第,部队便永远毁灭了,而成了既非居民又非士兵介乎二者之间的,即所谓的兵匪。五个星期之后,在撤离莫斯科时,同样是这些人,但已不再成其为军队了。他们是成群结队的兵匪,其中的每一个,或运载,或随身携带一大捆他认为值钱的有用的东西。在撤离莫斯科时,每人的目的,已不像从前那样,是为了征服,而只是为了保住掠夺来的东西。正像一只猴子,把手伸进窄口罐子里去抓了一把坚果,不松开拳头,以免失掉抓住的坚果,因此而毁掉了自己,法国人在走出莫斯科时,显然也会遭到灭亡。因为他们随身背着抢来的东西,他们同样不能扔掉抢来的东西,就像猴子不肯松开那一把坚果那样。法军每个团队驻守莫斯科某条街道,只要过十分钟,便不再有一个像士兵和军官的人了。房屋的窗户里,闪现着穿军大衣和短靴的人们,他们嘻笑着出入于各个房间;在地窖和地下室里,这些人喧宾夺主地款待自己;在院子里,这些人打开或砸开披屋和马厩的门;在厨房,则点燃炉灶,卷起袖子和面,烘烤和煎炸,恐吓,调笑和爱抚妇女和儿童。这样的人到处都多得很,塞满店铺,充斥住宅;而军队却没有了。

  在这同一天里,法军各部长官接连几次发布命令,禁止军队在城内闲逛,严禁骚扰居民和抢劫行为,宣布当晚要总点名等等;但无论采取何种措施,从前组成一支军队的这伙人,仍然分散到拥有大量物资储备的富足而空无人迹的城市各处。正如饥饿的畜群在不毛之地挤做一团,一旦踏上肥美的牧场,便无法遏制地分散开来一样,这支军队也就这样无法遏制地分散到了这座富城的各处。

  莫斯科没有了居民,士兵像水渗透进沙子一样向城里渗透,像不可遏制的星光那样,从他们首先开进的克里姆林宫的四面八方扩散。骑兵们走进全部家财留下来的商人家,不仅找到容纳自己马匹的单间畜栏,而且还用不完,但仍然要去占领相邻的另一家,以为它更好些。许多人占了好几处房舍,用粉笔写上谁占的,他们同其他部分的士兵争吵以至斗殴。士兵们还未来得及收拾停当,便跑上街去观光,听说东西都被扔下不要了。哪里可以白拿值钱的东西,就往那里去。长官去阻止部下,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卷入此种行为。马车市场还有几家马车店,将军们涌入市场,挑选四轮马车和轻便马车。留下来的居民把长官邀请到自己家里,希望这能保证他们免遭抢劫。财富多得不可胜数,简直是无穷无尽;在法军已占据的地点周围,还有足迹未到、未被占据之处,在这些地方,法国佬以为还有更多的财富。莫斯科愈来愈深地把他们吸入自己体内。正如水浇上干涸的土地一样,结果水与干涸的土地一齐消失;也正如饥饿的部队进入富足的空旷的城市一样,结果是部队毁灭,富足的城市也遭毁灭;于是,满城污秽,都化为大火和抢劫。

  法国人把莫斯科大火归咎于au patriotisme féroce de Ros-topchine①;俄国人则归咎于法军的暴行。实际上呢,莫斯科大火的原因,如果要找出一个或几个人来承担责任,那么就没有这样的原因,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原因。莫斯科毁于火,是由于它处在任何一座木头城都会焚毁的那些条件下,与城内是否有一百三十台破旧的救火机无关。莫斯科必定毁于火,是由于居民撤走所致,这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一堆刨花,连续几天都有火星溅到上面,不可避免要引燃一样。一座木头城,在有居民和房主以及警察的情况下,夏天几乎每天都发生火灾,不能不遭焚毁,何况城里没有居民,而是住着抽烟斗、用枢密院的椅凳在枢密院广场升起篝火、每天煮两餐饭吃的士兵。在和平时期,只要有军队在某些地区的乡下驻防,这些地区的火灾次数便立即上升。在一座空空的被异军占据的木头城里,火灾的概率会增加多少呢?Le patriotisme féroce de Roastopchine和法军的暴行,在此问题上均无任何过失。莫斯科被焚是由于敌军士兵的烟斗,炊爂,篝火和粗枝大叶,他们住在那里,但不是主人。如果有人纵火的话(这很值得怀疑,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有任何理由去放火,无论如何,这是很费周折和危险的),纵火也并不能成为其原因,因为无须乎纵火其结果仍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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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斯托普钦野蛮的爱国主义。

  无论法国人如何乐意归罪于拉斯托普钦的野蛮,俄国人归罪于恶棍波拿巴,或者后来又把英雄的火炬让自己的人民高擎,都不能不看到,与此直接有关的大火的原因是不会有的,因为莫斯科必然焚毁于火,就像每一座村落,工厂,每间房屋,其主人如果出走,再放进外人来当主人,在那里煮饭,必然会焚烧一样。莫斯科被居民焚毁,这是事实,但不是被留在那里未走的居民所焚毁,而是被离开它的居民所焚毁的。敌军占领下的莫斯科,没有像柏林,维也纳和其他城市那样完好地保住,仅仅是因为它的居民没有向法国人奉献面包、盐和钥匙,而是弃城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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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像星光四射一样在莫斯科散开来的法国人,于九月二日傍晚才到达皮埃尔如今居住的那一地段。

  皮埃尔离群索居,异乎寻常地度过昨日前两天之后,陷入近乎精神错乱的状态。他的整个身心由一种解不开的思绪支配着。他本人并不知道,这种思绪在何时开始和怎样支配他,但这一思绪牢牢缠住他,以至他丝毫不记得过去,丝毫不明白现在;而他的所见所闻有如梦境。

  皮埃尔离开自己的家,仅仅是回避纷繁的人生的苛求,这一团乱麻缠住他,在他当时的情况下又无力将它解开。他藉口清理死者的书籍和文件而到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府上去,仅仅是为摆脱人生的困扰而寻找慰藉,并且,回忆起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就会同一个充满永恒、宁静、庄严思想的世界联系起来,这些思想与他感到自己被缠绕的令人不安的那团乱麻,是截然不同的。他寻求一个静静的庇护所,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斋里真的找到了。当他在书斋死一般的沉寂里,用臂肘支撑身体靠着尘封的死者的写字台坐着时,脑子里平静地、意味深长地闪现出一幕接一幕的近日的回忆,尤其是波罗底诺战役的回忆,尤其是他已铭刻在心的名为·他·们的那一类人,与他们的真理、纯朴和实力相比,他无可奈何地感到自己的渺小的虚假。当格拉西姆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时,他想起了他要去参加预定的——如他所知的——民众保卫莫斯科的战斗。为此目的,他请求格拉西姆给他搞一件农夫穿的长褂子和一支手枪,并向他显露自己要隐姓埋名留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家里的意图。随后,在他孤独地、无所事事地度过的第一天中(皮埃尔几次想集中注意力于共济会的手抄本,但都未能做到),他先前想过的关于他的名字与波拿巴的名字相关联的神秘意义,不止一次模糊地又让他感觉到了。不过,关于他l’Russe Besuhof①,命定要去取消野兽的权力的想法,只是他心驰神往的、来无踪去无影的幻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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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国人别祖霍夫。

  皮埃尔买到农夫穿的大褂(其目的仅在于参加民众的莫斯科保卫战)之后,路遇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娜塔莎对他说:“您留下吗?啊,那多好!”当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莫斯科哪怕被占领也罢,如能留下来完成他命定该做的事,该多好!

  第二天,他怀着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惜牺牲自己,绝不落后于他们地走出三山关。但当他回到家里后,确信人们不会保卫莫斯科时,突然感到,以前只认为有可能命定他去干的事,现在成了必然不可避免的事了。他应该隐姓埋名,留在莫斯科,会见拿破仑,杀死他,从而结束照他看来是由拿破仑一人造成的全欧的这场灾难,不成功便成仁。

  一八○九年,一名德国学生在维也纳刺杀拿破仑的详情,皮埃尔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这名学生被枪毙了。但他在为执行自己的计划所冒的生命危险,却使他情绪更加高涨。

  有两种同样强烈的感情难以抗阻地促使皮埃尔去实现他的计划。第一种,是意识到全民灾难后,感到有必要作出牺牲和受苦受难,出于这一种感情,他二十五日去了莫扎伊斯克,投身于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而现在他又离开自己的家,抛弃习惯了的奢侈而舒适的生活,在硬沙发上和衣卧着,并吃着与格拉西姆相同的食品;第二种,是不可捉摸的非俄国人不会有的感情:蔑视一切虚伪的,矫揉造作的人为的东西,以及所有被多数人认为是世界上最高福祉的东西。皮埃尔是在斯洛博达宫,第一次体会到这一奇怪的富有魅力的感情,当时,他突然感到,无论财富、权力,还是生命——所有人们辛劳地获得和爱护的东西,所有这一切,如果有任何价值的话,仅仅是为了享受一下而随即可以把它抛弃的欢乐罢了。

  使一个志愿兵喝光最后一个戈比,使一个喝醉酒的人毫无道理地砸碎镜子和玻璃,而他不是不知道这将赔光他所有的金钱的,就是那种感情;使一个人在做(在坏的意义上的)疯狂的事时,仿佛在尝试他个人的权力和力量。同时声称有一种超于人世之外的、作为生活的最高主宰意识,就是那种感情。

  从皮埃尔在斯洛博达宫初次体会到这种感情的那天起,他就不断地受其影响,但只是现在才得到充分的满足。此外,在这一时刻使皮埃尔非实现其意图不可,并使其不能舍而弃之,是他在此途径上已经做了的事情。他的弃家而逃,他的车夫大褂,他的手枪,他向罗斯托夫家声明他要留在莫斯科,——他做了这一切以后,如果仍像其他人那样离开莫斯科,那末,这一切不仅失去意义,而且会遭到蔑视,显得可笑(他对此是敏感的)。

  像通常会有的情况那样,皮埃尔的身体状况与心理状态是吻合的。吃不惯的粗粝的食物,他这几天喝的伏特加,没有葡萄酒和雪茄烟,脏兮兮的没换洗的内衣,没有床而在短沙发度过的半失眠的两个夜晚,这一切都使皮埃尔处于亢奋的近乎疯狂的状态。

  已经是下午一点过了。法军已开进莫斯科。皮埃尔也知道了,他未采取行动,却只是考虑他要做的这件事并把未来的行动的细微情节都想到了。皮埃尔在沉思遐想时,对刺杀过程和拿破仑之死,倒未作出生动的设想,但对自己的慷慨赴死,对自己的英勇气概想象得异常鲜明,并充满忧郁的自我欣赏。

  “是的,一人为大家,我应该不成功便成仁!”他想。“是的,我就去……然后突然……用手枪还是匕首呢?”皮埃尔想。

  “其实,都一样。不是我,而是天帝之手要处死你……我将说(皮埃尔想着在杀死拿破仑时要说的话)。好吧,把我抓起来杀了吧。”皮埃尔继续自言自语,脸上挂着忧郁而坚定的表情,垂着头。

  正当皮埃尔站在房子中间如此这般地盘算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门槛上出现了一改往常羞怯模样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他的外套敞开着。脸色发红而木然。他显然醉了。看见皮埃尔,他一瞬间有点不自在,但看出皮埃尔脸上有些困惑时,立即大着胆子,摇晃着细瘦的双腿走到房子中间来。

  “他们胆小了,”他沙哑着嗓子用信任的口吻说,“我说:我不投降,我说……是不是这样,先生?”他沉默了,突然,他看见桌子上的手枪,意外迅速地抓起它就往走廊跑去。

  跟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身后的格拉西姆和看门人,在过厅里拦住他夺他的枪。皮埃尔也走到走廊里来,怜悯和厌烦地看着这个半疯半醒的老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使劲抓住枪不放,皱着眉头,并用沙哑的嗓子叫喊,看样子好像在幻想什么庄严的事情。

  “拿起武器哟!冲啊!胡说,你夺不走!”他喊道。

  “够了,行行好,够了。给我们个面子,请放下吧,请吧,老爷……”格拉西姆说,小心地抓住马卡尔·阿列克谢维奇的胳膊,用力向房门口推他。

  “你是谁?波拿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叫着。

  “这不好,主人家。您请到房间里去,请休息一下,把小手枪给我吧。”

  “滚,讨厌的奴才!别碰!看见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摇晃着手枪喊道。“冲啊!”

  “抓住他,”格拉西姆对看门人小声说。

  他们抓住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把他拖到门口去。

  过厅充满了一片乱糟糟的喧嚣和醉汉嘶哑的喘息声。

  突然,另一声刺耳的女人的叫喊,从门廊传了过来,接着,厨娘跑进了客厅。

  “他们!我的老天爷!……真的,是他们。四个,骑着马!”

  她叫喊着。

  格拉西姆和看门人松手放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于是,在沉寂下来的走廊里,清晰地听到几只手敲叩大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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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皮埃尔暗自决定在他的意愿付诸实现之前,既不公开自己的头衔,也不显示他懂法语,站在走廊的半开着的双扇门中间,打算法国人一起走进来,就立即躺藏起来,但当法国人已经进屋之后,皮埃尔还未从门口走开:止不住的好奇心使他站住不动。

  他们有两个人。一个是军官,是高个儿英俊的男子,另一个显然是士兵或马弁,是矮个儿瘦小黧黑的人,双眼凹陷,表情笨拙。军官柱着一根棍子,微跛着脚走在前面。他走了几步之后,好像觉得这幢住宅不错似的,便停了下来,向后转身朝向站在门口的士兵,用长官的口气大声地喊他们牵马进来。吩咐完毕,军官潇洒地高高抬起胳膊肘,理理胡髭,举手碰了碰帽檐。

  “Ronjour,la compagnie!”①他愉快地说,并微笑着打量四周。

  没有人作出任何回答。

  “Vous êtes le bourgeois?”②军官对格拉西姆说。

  格拉西姆害怕地,疑惑不解地看着军官。

  “Quartire,quarttire,logement,”军官说,带着上级对下级的宽厚而和善的笑容,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小老头。

  “Les francais sont de bons enfants.Que diable!Voyons!Ne nous faAchons pas,mon vieux.”③他又补充说,拍拍恐惧而沉默的格拉西姆的肩膀。

  “A ca!Dites donc,on ne parle donc pas francais dans cette boutique?”④他又补充说,同时环顾四周,与皮埃尔的目光相遇。皮埃尔从门边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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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你们好,诸位。

  ②您是主人吗?

  ③住房,住房,住宿处。法军是好小伙子。见鬼,我们不会吵架,老爷爷。

  ④怎么,难道这里没有人能讲法语?

  军官再转向格拉西姆。他要求格拉西姆带他去看看屋子里的房间。

  “主人不在——别以为……我的你们的……”格拉西姆变个法儿说,尽力使自己的话更容易听懂。

  法国军官微笑着,在格拉西姆鼻子底下摊开双手,让格拉西姆明白,他也不懂他的话,然后跛着脚走到皮埃尔刚才呆过的门边。皮埃尔想走掉,躲开他,但就在这时,他看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双手握着手枪,从厨房开着的门里探出身来。带着疯人的狡狯,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上上下下把军官看了个仔细,然后举枪瞄准。

  “冲啊!!!”醉汉大叫一声,按下手枪扳机。军官应声转过身来,同一刹那,皮埃尔扑向醉汉。皮埃尔刚刚抓住手枪朝上举,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指终于碰到扳机,响起了震耳的枪声,硝烟罩住了所有在场的人。军官脸色刷白,后退着冲向门口。

  皮埃尔忘记了不暴露自己懂法语的打算,把手枪夺下来扔了,朝军官跑过去用法语同他交谈起来。

  “Vous n’êtes pas blessé?”他说。

  “Je crois que non.”①军官回答,摸了摸身上,“mais je l’ai manqué belle cette fois—ci.”②他补充说,指着墙上被打开花的灰泥。“Quel est cet homme.”③军官严厉地望了皮埃尔一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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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您没受伤吧?”“好像没有。”

  ②但这次靠得很近。

  ③这人是谁?

  “Ah,je suis vraiment au de’sespoir de ce qui vient d’arriver.”①皮埃尔急忙地说,完全忘掉了自己的角色。C’est un fou,un malheureux qui ne savait pas ce qu’il faisait.”②军官走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抓住他的衣领。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张开嘴,像是要睡着似的,摇晃着身子,靠在墙上。

  “Brigand,tu me la payeras.”军官说,同时松开了手。

  “Nout autres nous sommes cléments aprés la victoire;mais nous ne pardonnons pas aux tralAtres.”③他补充说,脸上的表情阴郁而凝重,手势优美又很有力。

  皮埃尔继续用法语劝说军官不要追究这个喝醉了的疯子。法国人默默听着,面部表情未变,忽然,他微笑着转向皮埃尔。他默默凝视了他几秒钟。漂亮的脸上露出悲剧式的温柔表情,他伸出手来。

  “Vous m’avez sauvé la vie!Vous êtes franBcais.”④他说。此结论对一个法国人来说,是勿庸置疑的。能干大事的只有法国人,而救他的命的,m—r Ramballe,CapiBtaine du 13—me léger①,是大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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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啊,刚才发生的事真叫我沮丧。

  ②这是一个不幸的疯子,他不知道他干的什么。

  ③匪徒,你要为此偿命。我们的弟兄胜利后是仁慈的,但我们不饶恕反叛者。

  ④您救了我一命。您是法国人。

  但无论此一结论及基于此结论的军官的信念如何地不庸置疑,皮埃尔仍旧认为应使他失望。

  “Je suis Russe.”②皮埃尔赶紧说。

  “啧—啧—啧,à d’autres,”③这法国人举起食指在鼻子跟前晃动,并微笑着说。“Tout á l’heure vous allez me conter tout ca,”他说。“Charmé de recontrer un compatriote.Eh bien!qu’allons nous faire de cet homme?”④他又说,此时已拿皮埃尔当作亲兄弟。即使皮埃尔不是法国人,他也不能拒绝已经得到的这一世界上最崇高的称号,法国军官的面部表情和说话语气作如是观。皮埃尔对他的后一问题,再次解释,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是怎么样的人,他又解释说,就在他们到来之前,这个喝醉了的疯子抢去了这支实弹手枪,他没有来得及夺下来,希望赦免他的行为。

  军官挺直胸膛,作了一个威严的手势。

  “Vous m’avez sauvé la vie.Vous êtes franBcais.Vous me demandez sa graAce ?Je vous l’acBcorde.Qu’on emm ène cet homme.”⑤军官急速而有力地说,挽着因救他性命被他接纳为法国人的皮埃尔的手臂,同他一道走进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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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救了朗巴先生,第十三轻骑兵团上尉的命。

  ②我是俄国人。

  ③您对别人这样说去吧。

  ④您就会对我说出一切来的。很高兴见到同胞……

  ⑤您救了我的命。您是法国人,您要我宽恕他?我把他饶了。把他拖出去。

  院子里的士兵听到枪响,走进过厅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并声称准备惩罚肇事者,军官严厉地阻止他们。

  “On vous demandera quand on aura besoin de vous.”①他说,士兵都已退出。此时已去厨房兜了一圈的马弁来到军官面前。

  “Capitaine,ils ont de la soupe et du gigot de mouton dans la cuisine,”他说,“Faut—il vous l’apporter?”

  “Oui,et le vin.”②上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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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必要时,会叫你们的。

  ②上尉,他们厨房里有肉汤和炸羊肉。您要不要吩咐搞一些来。是的,还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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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

  法国军官同皮埃尔走进屋子后,皮埃尔认为务必要再次让上尉相信,他不是法国人,并且想离开,但法国军官连听都不想听。他是如此地谦恭、亲热、和善,并真诚地感激救命之情,以致皮埃尔不好意思拒绝,同他一起在厅里,即是他们走进的第一个房间里坐了下来。对于皮埃尔否认自己是法国人,上尉耸耸肩膀,显然不理解何以要拒绝这一雅号,但又说,尽管他一定要坚持以俄国人自居,那也只能这样,但他仍旧永志不忘他的救命之恩。

  如果此人稍微具有理解他人的才华,就会猜出皮埃尔的心情,而皮埃尔也就会离开他了;但他对自身之外的一切,都迟钝得不可理喻,这就俘虏了皮埃尔。

  “Francais ou prince russe incognito,”①他说,同时看了看虽然很脏,却很精致的皮埃尔的衬衫和他手上的戒指。,Je vous dois la vie et je vous offre mon amittié.Un francais n’oublie jamais ni une insulte ni un service.Je vous offre mon amitié.Je ne vous dis que ca.”②

  这个军官说话的声音,脸上的表情,手势等,是那样的和善和高尚(就法国人的概念而言),致使皮埃尔不由得对其微笑报之以微笑,握住了伸过来的手。

  “Capitaine Ramballe du 13—me léger,decoré pour l’affaire du sept.”③他自我介绍说,脸上堆起的满意得不得了的笑容,使胡髭下的嘴唇撮成一团。“Voudrez vous bien dire a présent a qui j’ai l’honneur de parler aussi agréablement au lieu de rester à l’am-bulance avec la balle de ce fou dans le corps.”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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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是法国人也好,化名的俄国公爵也好。

  ②您救我一命,我得感激您,我献给您友谊。法国人既不会忘记屈辱,也不会忘记恩惠。我献出我的友谊。此外,不再说什么。

  ③上尉朗巴,第十三轻骑兵团,九月七日,因功授荣誉团骑士。

  ④是否劳您驾现在告诉我,我身上没有带着疯子的子弹去包扎站,而是有幸愉快地在和谁交谈。

  皮埃尔回答说,他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并羞赧地一面试图编造一个名字,一面又开始讲他不能说出名字的理由,但法国人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De graAce,”他说。“Je comprends vos raisons,vous êtes offi- cier… officier superieur,peut— être.Vous avez porté les armes contre nous.——Ce n’est pas mon affaire.Je vous dois la vie.Cela me suffit.Je suis tout à vous.Vous êtes gentil homme.”①他以探问的口气补充说。皮埃尔低下头来。

  “Votre nom de bapteme,s’il vous palAit?Je ne demande pas davantage.M—r Pierre,dites vous …Parfait.C’est tout ce que je désire savoir.”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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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哦,够了。我理解您,您是军官……或许还是司令部军官。您同我们作过战。——这不关我的事。我的性命多亏了您。我很满意,愿为您效劳。

  您是贵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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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尊姓大名?我别的都不问。您说您是皮埃尔先生?好极了。这就是我要知道的。

  羊肉,煎鸡蛋,茶炊、伏特加和法军带在身边的从俄国人地窖里弄到的葡萄酒都端上来之后,朗巴请皮埃尔一道进午餐,而他本人迫不及待地,像一个健康而又饥饿的人那样,一付馋相地先吃了起来,用他那有力的牙齿迅速咀嚼,不停地咂嘴,一面说:excellent,exquis!①他的脸涨得通红,沁出了汗珠。皮埃尔也饿了,便欣然一道就餐。马弁莫雷尔端来一小锅热水,把一瓶红葡萄酒放在里面温着。此外,他还端来一瓶克瓦斯,这是他从厨房里取来尝尝的。这种饮料法国人早已知道,并给起了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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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好极了,太妙了!

  他们管克瓦斯叫limonade de cochon(猪柠檬汁),莫雷尔就赞赏这种他在厨房里找到的limonade de cochon。但是,由于上尉移防穿过莫斯科时已搞到了葡萄酒,他便把克瓦斯给了莫雷尔,专注于那瓶波尔多红葡萄酒。他用餐巾裹着瓶颈给自己和皮埃尔斟上了酒。饥饿感的消除,再加上葡萄酒,使上尉更加活跃,因而他在这一顿饭的时间里不停地说话。

  “Oui,mon cher m—r Pierre,je vous dois une fière chandelle de m’avoir sauvé…de cet enragé…J’en ai assez,voyez—vous,de balles dans le corps.En voilā une,(他指了指腰部)à Wagram et de deux à Smolensk,”他指着面颊上的伤疤。“Et cette jambe,comme vous voyez,qui ne veut pas marcher.C’est à la grande bataille du 7 à la Moskowa que j’ai recu ca.Sacré Dieu,c’était beau!Il fallait voir ca,c’était un déluge de feu.Vous nous avez taillé une rude besogne;vous pouvez vous en vanter,nom d’un petit bonBhomme.Et,ma parole,malgré la toux,que j’y ai gagné,je serais prêt à recommencer.Je plains ceux qui n’ont pas vu ca.”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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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是的,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我要为您敬一支辉煌的蜡烛,以感谢您从疯子手里救了我。您瞧,从我身上取出了相当多的子弹哟。一颗是在瓦格拉木挨的,(他指着腰部),另一颗是在斯摩棱斯克挨的(他指着面颊上的伤疤)。而这条腿,您瞧,它不愿动力。这是九月七号在莫斯科大战时负的伤。(法国称波罗底诺战役为莫斯科战役,九月七号是指西历,按俄历则为八月二十六日。)呵!那太壮观了!值得一看,那是一片火海。你们给我们出一道难题,是可以夸耀的。说真的,尽管得了这个王牌(他指了指十字勋章),我倒还愿意一切从头来过。很惋惜没见到这个场面的人啊。

  “J’y ai êté。”皮埃尔说。

  “Bah,vraiment!Eh bien,tant mieux,”法国人继续说。“Vous êtes de fiers ennemis,tout de même.La grande redoute a été tenace,nom d’une pipe.Et vous nous I’avez fait craAnement payer.J’y suis allé fois trois,tel que vous me voyez.Trois fois nous êtions sur les canons et trois fois on nous a culbuté et comme des capucins de cartes.Oh!c’était beau,M—r Pierre.Vos grenadiers ont été superbes,tonnerre de Dieu.Je les ai vu six fois de suite serrer les rangs,et marcher comme à une revue.Ies beaux hommes!Notre roi de Naples qui s’y connait a crié:bra-vo!Ah,Ah!soldat comme nous autres!”他沉默片刻之后说。“Tant mieux,tant mieux,m—r Pierre.Terribles en bataille… galants…”他微笑地眨了眨眼,“avec les belles,voila les francais,m—r Pierre,n’est ce pas?”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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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当时在那里。 哦,真的吗?那更好。你们是勇敢的敌人,必须承认。那座偌大的多角堡你们守得不错,真见鬼。还迫使我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呢。我冲过去了三次,您知道,我不骗您。我们三次到了炮位附近,三次都给赶了回来,像纸人儿似的。你们的掷弹兵了不起,真的。我看见他们六次集结队伍,就跟去参加阅兵一样地前进。奇妙的人们!我们的那不勒斯王……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对他们喝彩:“好哇!”哈,哈!您也是我们行伍弟兄!那更好,那更好,皮埃尔先生。战斗中是可怕的,对美丽的女人是多情的。这就是法国人,皮埃尔先生。是不是这样?

  上尉欢天喜地,一副纯真和善自得的样儿,使皮埃尔望着他几乎也要开心地挤眉眨眼了。大概是“多情”这个字眼使上尉想到了莫斯科的状况:“A propos,dites donc,est—ce vrai que toutes les femmes ont quittée Moscou?Une droAle d’idée!Qu’avaient—elles a crainBdre?”

  “Est—ce que les dames francaises ne quitBteraient pas Paris si les Russes y entraient?”①皮埃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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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顺便问问,您告诉我,女人们是否真的离开了莫斯科?奇怪的念头,她们怕什么呢? 如果俄国人开进巴黎,难道法国女人不离开?

  “Ah,ah,ah!…”法国人开心地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拍拍皮埃尔的肩膀说。“Ah!elle est forte celle—là。”他接着说。“Paris?… Mais Paris… Paris…”

  “Paris,La capitale du monde…”①皮埃尔替他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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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哈哈哈!…我这是说笑话。巴黎?可是巴黎……巴黎……巴黎是世界之都……

  上尉看了看皮埃尔。他习惯于在谈话间停下来用笑容和温柔的目光打量交谈者。

  “Eh,bien,si vous ne m’aiez pas dit que vous êtes Russe,j’aurai pariè que vous êtes Parisien.Vous avez ce je ne sais quoi,ce … ①”说出这番恭维话后,他又默默地看了看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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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如果您没告诉我您是俄国人,我一定打赌说您是巴黎人。您身上有……

  “J’ai été à Paris,j’y ai passé des années,”

  皮埃尔说。

  “Oh ca se voit bien.Paris!…Un homme qui ne connait pas Paris,est un sauvage.Un Parisien,ca se sent à deux lieux.Pairs,c’est Talma,la Duschéonis,Potier,la Sorbornn,les boulevards。”①发觉这一结论不如刚才说的有力,他又急忙补充:“Il n’y a qu’un Paris au monde.Vous avez été a Pa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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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啊,这很明显,巴黎!……不知道巴黎的人是野人。一个巴黎人,你在两里外便认得出来,巴黎,这是塔尔马,迪歇努瓦,波蒂埃,索尔本,林荫大道。 我到过巴黎,在那儿住过多年。

  et vous êtes resté Russe.Eh bien,je ne vous en estime pas moins.”①

  皮埃尔喝了葡萄酒,几天来,在孤寂中想着忧郁的心事,因此他现在同这位快活而和善的人谈话,感觉到情不自禁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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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全世界只有一个巴黎。您到过巴黎,但仍然是一个俄国人。这也没什么,我不会因此降低我对您的尊重。

  “Pour en revenir à vos dames,on les dit bien belles.Quelle fichue idée d’aller s’enterrer dans les steppes,quand l’arm ée francaise est a Moscou.Quelle chance elles ont manqué celles—là.Vos moujiks c’est autre chose,mais vous autres gens civilisés vous devriez nous connalAtre mieux que ca.Nous avons pris Vienne,Berlin,Madrid,Naples,Rome,Varsovie,toutes les capitales du monde… On nous craint,mais on nous aime.Nous sommes bons à connalAtre.Et puis l’emBpereur.”①他开始打开话匣了,但皮埃尔打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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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谈谈你们的女士们吧,听说她们很美貌。哪儿来的愚蠢念头,要在法军到莫斯科时跑到草原上去藏起来。他们错过了美妙的机会。你们的农民,我理解,但你们——有教养的人——应该更清楚地了解我们。我们拿下了维也纳,柏林,马德里,那不勒斯,罗马,华沙,全是世界的都会。他们怕我们,但也爱我们。和我们交往没有害处。况且皇帝……。

  “L’empereur,”皮埃尔重复了一遍,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忧郁和困窘起来。“Est—ce que l’empereur…”①“L’empreur?C’est la générosité,la clémence,la justice,l’ordre,le génie,voilà l’empereur!C’est moi Ramballe qui vous le dit.Tel que vous me voyez,j’étais son enemi il y a encore huit ans.Mon père,a été comte émigré…Mais il m’a vaincu,cet homme.Il m’a empoigné.Je n’ai pas pu résister au spectacle de grandeur et de gloire dont il couvrait la France.Quand j’ai compris ce qu’il voulait,quand j’ai vu qu’il nous faisait une liti ère de lauriers,voyez vous,je me suis dit:voilà un souveran,et je me suis dornneè a lui.Eh voilà!Oh,oui,mon cher,c’est le plus grand homme des siècles passés et à Venir.”②

  “Est—il à Moscou?”③皮埃尔口吃地带着应受谴责的神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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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皇帝……皇帝怎么……

  ②皇帝?这是宽厚,慈善,正义,秩序,天才的化身——这一切便是皇帝!这是我朗巴说的。您现在看到我这样子的,可是八年前我是反对他的。我父亲是流亡国外的伯爵。但皇上战胜了我,使我臣服于他。他的伟大和光荣荫庇着法国,在他面前我坚持不住了。当我明白他的想法,看到他让我们走上光荣的前程,我对自己说:这是陛下,我便献身于他。就这样!呵,是的,亲爱的,这是空前绝后的伟大。

  ③他在莫斯科?

  法国人看了看皮埃尔负疚的表情,笑了。

  “Non,il fera son entrée demain.”①他说,并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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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不,他将于明天入城。

  他们的谈话被大门口几个人的嘈杂的语声和莫雷尔走进房间所打断,他来报告上尉,符腾堡的骠骑兵来了,要把马匹安置在院子里,可是院子里已经驻下了上尉的马匹。麻烦的事儿主要是骠骑兵听不懂对他们说的语言。

  上尉命令带骠骑兵上士来见他,严厉地质问他们属于哪个团的,长官是谁,有什么背景敢于占领已经有人占了的住宅。对于头两个问题,这个不太听得懂法语的德国兵回答了所在的团和长官;但对最后一个问题,他没听懂,却在德语夹杂些不完整的法语词句回答说,他是兵团的号房子的,长官命令他把这一片的房子都占下。懂德语的皮埃尔把德国兵的话翻译给上尉听又把上尉的回答用德语给骠骑兵翻译。德国兵听懂对他说的话之后,表示服从,带走了自己的人。上尉走出屋子,站在阶沿上大声地下了几道命令。

  当他在回到屋子里时,皮埃尔仍然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用双手捧着头。他的脸上是痛苦的表情。这一瞬间,他的确很痛苦。在上尉出去,皮埃尔单独留下时,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地位。使他痛苦的不是莫斯科被占领,也不是幸运的胜利者在这里作威作福并且庇护他,尽管他对此感到沉重,但在这一时刻,这些倒不是使他感到痛苦的缘由。使他痛苦的是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几杯葡萄酒,同这个和善的人的交谈,破坏了已凝聚起来的忧郁情绪,这是他执行他的计划所必需的,而他近几天都处于这种情绪之中。手枪、匕首和农民的衣服都准备好了,拿破仑第二天就要入城。皮埃尔依旧认为杀死这个恶人是有益的值得的,不过他现在觉得他干不成了。为什么?——他不知道,但似乎预感到,他实现不了自己的计划。他反抗自己软弱的意识,但模糊地觉得,他战胜不了它,他先前要复仇、杀人和自我牺牲的忧郁心情,在接触到第一个法国人之后,像灰尘一样飘散了。

  上尉略微瘸着,吹着口哨走进屋子里去。

  先前还能逗乐皮埃尔的法国军官的唠叨,现在适得其反使他讨厌了。他口哨吹的歌曲,步态,手势,以及抹胡子的动作,无一不使皮埃尔觉得受侮辱。

  “我现在就走开,不再跟他说一句话,”皮埃尔想。他这样想着,同时仍在原地坐着不动。多么奇怪的软弱感觉把他禁锢在位子上:他想起身走开,但又做不到。

  上尉则相反,好像极为高兴。他两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眼睛闪亮,胡子微微翘动,似乎为某种有趣的想法自顾自地微笑着。

  “Charmant,”他突然说,“le colonel de ces Wurtem-bourgeois!C’est un Allemand;mais brave garcon,s’il en fǔt.Mais allemand.”①他在皮埃尔对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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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真迷人,这些符腾堡的兵士的上校。他是德国人,虽然如此,倒挺帅的。不过,他是德国人。

  “A props,vous savez donc l’allemand, vous?”①

  皮埃尔沉默地望着他。

  “Comment ditesvous asile en allemand?”②“Asile?”彼埃尔重复了一遍。“Asile en allemand—Unterkunft.”③

  “Comment dites—vous?”④上尉疑惑地很快又问了一遍。

  “Unterkunft.”皮埃尔再说了一遍。

  “Onterkoff,”上尉说,眼睛含笑地看了皮埃尔几秒钟。

  “Les allemands sont de fières bêtes.N’est ce pas,m—r Pierre?”⑤他结束说。

  “Eh bien,encore une bouteille de ce bordeau Moscouvite,n’est ce pas?Morel va nous chauffer encore une petite bouteile.Morel!”⑥上尉快活地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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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顺便说,您好像懂德语?

  ②避难所用德语怎么讲?

  ③避难所?避难所德语是——unterkunft。

  ④您说什么?

  ⑤Onterkoff(读讹了——译注)。这些德国人真蠢。您说是吗,皮埃尔先生?

  ⑥再来一瓶莫斯科波尔多酒,是这样说的吗?莫雷尔会再给我们温一瓶的,莫雷尔!

  莫雷尔递上蜡烛和一瓶葡萄酒。上尉望望烛光里的皮埃尔,显然朗巴为对谈者此时沮丧的模样吃了一惊。他带着真正的同情而又痛苦的表情走到皮埃尔身旁,弓身对他说。

  “Eh bien,nous sommes tristes,”①他碰了碰皮埃尔的胳膊说。“Vous aurai—je fait de la peine?Non,vrai,avez—vous quelque chose contre moi,”他一再地问。“Peut—être rapport à la situation?”②皮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但动情地对视着法国人的眼睛。

  那儿流出的同情使他心上好受。

  “Parole d’honneur,sans parler de ce que je vous dois,j’ai de l’amitie pour vous.Puis—je faine quelque chose pour vous?Disposez de moi.C’est a la vie et à la mort.C’est la main sur le coeur que je vous le dis.”③他拍着胸脯说。

  “Merci(谢谢).”皮埃尔说。上尉凝神地望望皮埃尔,像当他弄清楚“避难所”的德语时,那样地看着他,脸上突然容光焕发。

  “Ah!dans ce cas je bois à notre amitié!”④他斟满两杯酒,快活地大声说。皮埃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巴也干了杯,又一次握了皮埃尔的手,然后忧伤地、心事重重地把手臂肘靠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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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怎么回事,我们都愁眉苦脸的。

  ②我惹恼您啦?不,其实是您有什么事要反对我吧?可能与局势有关,是吗?

  ③坦诚地说,即使不谈我欠您的情,我觉得我对您仍然友好。我不能替您排忧吗?请吩咐吧!我生死以之。我手摸着胸口对您说。

  ④啊,如此说来,我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Oui,mon cher ami,voilà les caprices de la fortume,”他开始说。“Qui m’aurait dit que je serai soldat et capitaine de dragons au service de Bonaparte,comme nous l’appellions jadis.Et cepenBdant me voilá a Moscou avec lui.Il faut vous dire,mon ch -er,”①他继续以忧郁的平缓的语调说,用这种语调的人是要讲一个长故事的,“que notre nmo est l’un des plus anciens de la France.”②接着,上尉以法国人的轻浮而天真的坦率态度面对皮埃尔谈起他的祖先的历史,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以及全部亲属,财产和家庭状况。“Ma pauvre mère”③不言而喻,在这一故事中起着重要作用。

  “Mais tout ca ce n’est que la mise en scéne de la vie,le fond c’est l’amour.L’amour!N’est—ce pas,m—r Pierre?”他说,渐次活跃起来。

  “Encore un verr.”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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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是啊,我的朋友,这是命运的安排。谁料到我会作波拿巴——我们习惯这样称呼他——麾下一名兵士和龙骑兵上尉呢?可我现在就正同他一道到了莫斯科。我该对您讲,亲爱的。

  ②我们这一姓是法国最古老的一姓呢。

  ③我可怜的母亲。

  ④但这一切只是人生之伊始,人生的实质呢是爱情。爱情!不是吗,皮埃尔先生!再来一杯。

  皮埃尔再次干杯,又给自己斟满第三杯酒。

  “Oh!less femmes,les femmes!”①上尉的眼睛油亮起来,望着皮埃尔,开始谈论爱情和自己的风流韵事。这样的事还不少,也易于使人相信,只消看看军官洋洋自得和漂亮的脸蛋,看看他谈起女人时眉飞色舞的表情就够了。尽管朗巴的恋爱史具有法国人把爱情视为特殊魅力和诗意的那种淫荡性质,但上尉的叙述却带着真诚的自信,认为只有他领略了爱情的魅力,而且把女人描述得那么撩人,使皮埃尔好奇地听地讲下去。

  很显然,此人为此迷恋的l’amour②,既不是皮埃尔曾对妻子感受过的那种低级简单的爱,也不是他对娜塔莎所怀有的浪漫的单相思(这两种爱朗巴都不屑一顾——前一种是l’amour des charrctiers,后一种是l’amour des niBgauds③);此人所倾倒的l’amour,主要在于对女人保护不正常的关系,在于给感官以最大吸引力的错综复杂的扭曲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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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呵女人,女人!

  ②爱情。

  ③马车夫的爱情……傻瓜的爱情。

  譬如,上尉讲起了他的动人心弦的爱情史:爱上了一个迷人的三十五岁的侯爵夫人,同时又爱上了富有魅力的天真的十七岁的女孩,迷人的侯爵夫人的女儿。母女之间胸怀宽广的较量,以母亲自我牺牲,把女儿许配给自己的情夫而告终,这番较量虽早已成陈迹,现仍使上尉激动不已。接着,他讲述了一个情节,其中丈夫扮演情夫的角色,而他(情夫)扮演丈夫的角色:以及几件出自souvenire d’Allemagne的趣事,其中避难所即Unterkunft,在那儿les maris mangent de la choux crout,而且,les jeunes filles sont trop blondes①。

  终于讲到了上尉记忆犹新的最近在波兰的插曲,他飞快地打着手势并涨红着脸说,他救了一个波兰人的命(上尉的故事里总少不了救命的情节),这个波兰人把自己迷人的妻子(Parisienne de coeur②)托付给他,本人就此参加法军。上尉真幸福,那迷人的波兰女人想同他私奔;但是,受着胸怀宽广的驱使,上尉把妻子还给了丈夫,同时对他说:je vous ai sauvé la vie et je sauve votre honneur!③复述了这句话后,上尉擦了擦眼睛,全身摇晃了一下,好像要从身上抖掉动人的回忆引发的脆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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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有关德国的(的趣事)……丈夫们喝白菜汤……年轻女郎的头发淡黄。

  ②内心是巴黎女人。

  ③我救了您的性命,也要挽救您的名誉。

  皮埃尔听上尉讲述时,正如在迟迟的黄昏又在酒的作用之下常有的情形,他专注于上尉所讲的一切,也明了了那一切,同时追溯他个人的一桩桩往事,那不知为什么此时突然出现在脑际的回忆。听刚才那些爱情故事的时候,他对娜塔莎的爱情突然意外地涌上心头,他一面重温一幕幕钟情的场面,一面有意地与朗巴的故事作比较。当听到爱情和责任的矛盾时,皮埃尔眼前出现了在苏哈列夫塔楼旁与爱慕的对象最后会面的整个详细情况。这次见面在当时对他没产生影响;他后来连一次也没想到过。但他现在觉得,这次见面有某种重大的诗意的情调。

  彼得·基里雷奇,请走过来,我认出您了。”他现在又听到她在说这些话,看见她的眼睛,微笑,旅行套发帽,露出来的一绺头发……这一切,他觉得带有动人而又令人怜悯的色彩。

  上尉讲完了迷人的波兰女人的故事,向皮埃尔提一个问题,问他是否有过为爱情而自我牺牲的类似体验,是否嫉妒合法的丈夫。

  经他这一问,皮埃尔抬起了头,感到必须说出自己正在想什么;他开始解释,他所理解的对女人的爱情有点不一样。他说,他一生中爱过并仍然爱着的,只有一位女人,而这位女人绝不可能属于他。

  “Tiens!”①上尉说。

  皮埃尔又解释说,他从少年时代就爱上了这个女人,但是不敢想她,因为她太年轻,而他是一个没有姓氏的私生子。随后,当他继承了姓氏和财富时,他不敢想她,因为他太爱她,心目中认为她超出世间一切,因而也超出他自己之上。说到这里,皮埃尔问上尉是否明白这点。

  上尉作了一个姿势,表示哪怕他不懂,也请他讲下去。

  “L’amour platonique,les nuages…”②他嘟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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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瞧你说的!

  ②柏拉图式的爱情,虚无缥渺……

  是他喝下几杯酒呢,还是有坦率直言的愿望呢,抑或他想到这人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他故事里的角色,或者这一切的总和,使皮埃尔松开了舌头。于是,他用他油亮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咿咿唔唔地讲述自己整个的一生:包括自己的婚事,娜塔莎对他的好友的爱情故事,她后来的背叛,以及他对她的不复杂的关系。应朗巴的提问。他也讲出了他起初隐满的事——他的社会地位,甚至公开了自己的姓名。

  在皮埃尔的故事里,最使上尉吃惊的,是皮埃尔非常富有,在莫斯科有两座府第,而他全部抛弃了,没有离开莫斯科,却又隐瞒姓名和封号留在城里。

  夜已深了,这时他们一道走上了街头。这个夜晚是温暖而明亮的。房屋左面的天际,被在彼得罗夫克街上首先烧起的莫斯科的大火映照得通红。右边的天际高悬着一镰新月,新月的对面,挂着一颗明亮的彗星,这颗彗星在皮埃尔心灵深处与爱情紧密相连。大门口站着格兰西姆、厨娘和两名法军士兵,听得见他们的笑声和用互不理解的语言进行的谈话。他们都在看市区出现的火光。

  在巨大的城市里,离得远的一处不大的火灾,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皮埃尔望着高高的星空,月亮,彗星和火光,感到一阵欣快。“呶,多么好啊,还有什么需要的呢?”他心里说,可是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计划,他的头晕了,发迷糊,便立刻靠着栅栏,才不致跌倒。

  顾不上同新朋友道别,皮埃尔迈着不稳当的步子,离开大门口,一回到房间便躺到沙发上,顿时就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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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乘车或步行逃亡的居民和退却的部队,以不同的感触,从不同的路途上远望着九月二日初次燃起的大火的火光。

  罗斯托夫家的车队当晚停留在梅季希村。离莫斯科二十俄里。九月一日他们动身得太晚,道路上挤满了车辆和士兵,忘记带的东西又太多,又派人回去取,故尔决定这一晚就在莫斯科城外五俄里处住宿。第二天早晨醒得也迟,同时又是走走停停,以至于只走到大梅季希村。晚上十点,罗斯托夫一家和与他们同行的伤员们,都分别住进了这座大村子里的几家大院和农舍里。罗斯托夫家的仆人和车夫们,以及受伤军官的勤务兵们,安顿好各自的主人后,吃罢晚饭,给马上了饲料,然后走到门廊上来。

  隔壁农舍里,躺着受伤的拉耶夫斯基副官,他的腕骨折断了,他感受到的可怕的痛楚,使他不停地可怜地呻吟,他的呻吟在秋夜的黑暗里听来很恐怖。第一晚,这个副官与罗斯托夫家的人同住在一个农户的院子里。伯爵夫人说,她听到呻吟不能合眼,于是,在梅季希村搬到较差的农舍去住,好离这名伤员远一点。

  在这漆黑的夜里,一名仆人站在大门旁一辆马车的高顶篷上,看到了另一处不大的一片火光。这一处火光大家早看到了,并且都知道是小梅季希村起了火,放火的是马蒙诺夫的哥萨克。

  “这一场火嘛,弟兄们,是新燃起来的。”勤务兵说。大家注视着火光。

  “不是说过了吗,小梅季希村被马蒙诺夫的哥萨克放火烧起来了。”

  “就是他们!不呵,这不是梅季希村,还要远哩。”

  “瞧呵,就在莫斯科。”

  两名仆人走下门廊,绕到马车一边,在踏脚板上坐下。

  “这个地方偏左!梅季希村在那边呢,而这场大火根本不在那个方向。”

  有几个人凑到那两个人身旁,“看,烧得好厉害,”一个人说,“那是莫斯科的大火,先生们;要末在苏谢夫街,要末在罗戈日街。”谁也没有对此说法作出回答,所有在场的人只是沉默地望着远处这场新的大火的冲天火焰,过了很长一阵子。

  老丹尼洛·捷连季奇,伯爵的跟班(大家这样称呼他),向人群走来,高喊米什卡。

  “你还没看够,傻家伙……伯爵要是叫人,谁都不在;先去把衣服收好吧。”

  “我刚才还打水来着。”米什卡说。

  “您的看法如何,丹尼洛·捷连季奇,这好像是莫斯科的火光吧?”一个仆人说。

  丹尼洛·捷连季奇未作任何回答,于是,大家又沉默了很久。火势在伸展,悠悠荡荡,愈来愈向远处蔓延。

  “上帝保佑!……有风,天也干……”一个声音又说。

  “看呵,烧成了这样,呵上帝!都看得见火乌鸦飘过来了。

  上帝宽恕我们有罪的人啊!”

  “会扑灭的,是吧。”

  “谁去扑灭哟?”一直沉默到现在的丹尼洛·捷连季奇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慢条斯理。“就是莫斯科,小老弟们,”他说,“她是圣洁的母亲……”他的声音中断,并突然像老年人那样呜咽哭了起来。这似乎就是他们等待的结果,他们的等待,是为了明白他们看到的火光对他们具有何种意义。响起了一片叹息声、祈祷声,和伯爵老跟班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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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跟班回屋去报告伯爵说,莫斯科在燃烧,伯爵穿上外套出去看。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有尚未脱衣就寝的索尼娅和肖斯太太。只有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留在房间里。(彼佳再未和家人在一起,因为他随同开赴特罗伊茨的他所属的团队赶往前面去了。)

  伯爵夫人听到莫斯科大火的消息,就哭起来了。娜塔莎面色苍白,目光呆定,坐在圣像下的长凳上(她一到达就坐在那里了),毫不注意她父亲的话。她在倾听副官一刻也没停止的呻吟,呻吟是从三间房舍以外传来的。

  “啊,多么可怕!”打着冷战受到惊吓的索尼娅从院子里回来说,“我看,莫斯科会整个烧光,好吓人的火光啊!娜塔莎,现在你看看,从这儿的窗户就看得见,”她对表妹说,显然希望打破她的郁闷。但娜塔莎看了看她,似乎并不明白向她问什么,她又把眼睛盯在炉角上。娜塔莎当天从早晨起便这样呆呆地坐着,一直到现在,这时,索尼娅使伯爵夫人惊讶和恼怒,竟然擅自向娜塔莎透露,安德烈公爵负伤,且与他们同行,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伯爵夫人从未对索尼娅发过那么大的脾气。索尼娅哭着请求原谅,现在,则好像尽量减轻自己的过失似的,不停地体贴表妹,照顾表妹。“快看,娜塔莎,烧得多可怕啊。”索尼娅说。

  “哪里在燃烧?”娜塔莎问。“啊,对,莫斯科。”于是,似乎不便故意不顺从索尼娅,同时为了摆脱她,她把头转向窗户,用那显然看不见什么的样子看了看,然后又照原来坐的姿势坐下。

  “你没有看见吧?”

  “不,真的我看见了。”娜塔莎用乞求安静的声音说道。

  伯爵夫人和索尼娅这才明白,无论莫斯科或莫斯科的火灾,都绝对不能对娜塔莎产生影响。

  伯爵又回到隔板后躺下来了。伯爵夫人走近娜塔莎,用手背扪一下她的头,每当女儿生病她都是这样做的,然后用嘴唇接触她的额角,像是要知道是否有热度,接着吻了吻她。

  “你冷啊?全身发抖呢。你最好躺下。”她说。

  “躺下?对,好好,我躺下。我现在躺下。”娜塔莎说。

  从当天早晨她得知安德烈公爵伤势严重,与他们同行的时候起,她只是最初一连串问过,他去哪儿?伤势怎么样?有致命危险吗?她能否看望他?但告诉她说她不能去看他,他伤势严重,但生命没有危险之后,她明显不相信对她说的话,而且坚定地认为,她无论说多少次,她只能得到相同的回答,便停止提问,连话也不说了。一路上,娜塔莎睁大着眼睛(伯爵夫人十分熟悉的眼睛,眼里的神情使伯爵夫人十分害怕),一动不动地坐在轿式马车的一角,这时,她在长凳上也依然坐着不动。她在考虑一件事,她要末还在盘算,要末拿定了主意。伯爵夫人看得出来,但不晓得是在想什么事,这便使她害怕,使她苦恼。

  “娜塔莎,脱衣服,宝贝;睡到我床上来吧。”(只为伯爵夫人一人在一张床架上铺了床。肖斯太太和两位小姐都要睡在地板上铺的干草上。)

  “不,妈妈,我要躺在这儿的地板上睡。”娜塔莎生气地回答,走到窗子跟前,把窗子打开。副官的呻吟,从打开的窗户听得更清楚了。她把头伸到夜晚那润湿的空气中,伯爵夫人便看到她细小的脖颈因抽泣而发抖,触动着窗框。娜塔莎知道呻吟的不是安德烈公爵。她知道安德烈公爵躺在隔着过道的一间小屋里,连着他们住的房子;但这可怕的不停的呻吟使她哭泣。伯爵夫人与索尼娅交换了一下眼神。

  “躺下吧,宝贝,躺下吧,小伙伴,”伯爵夫人轻轻拍着娜塔莎的肩头说。“好啦,躺下睡嘛。”

  “啊,是的……我马上,马上躺下。”娜塔莎说道,并急忙脱衣服,扯开裙带。她脱下连衣裙穿上短睡衣后,跪在地板的铺位上,把小辫甩到胸前,开始重新编扎。她那细长熟练的指头迅速地打散发辫,重新编好,然后扎起来。她的头习惯地向两边转动,但是她那发热似的睁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当换好衣裳后,娜塔莎悄悄钻进铺在门边干草上的褥子里。

  “娜塔莎,你睡在中间。”索尼娅说。

  “我就睡在这儿,”娜塔莎回答,“你们也躺下嘛。”她又烦恼地补了一句。随后,把脸埋进枕头里。

  伯爵夫人,肖斯太太和索尼娅匆匆脱衣就寝。房里剩下圣像下的孤灯一盏。而院子里却被两俄里外的小梅季希村的大火照得很明亮,街上,斜对门被马蒙诺夫哥萨克砸过的小酒馆里,可以听见人们夜间的喧闹,仍然听见副官不停的呻吟。

  娜塔莎注意听室内外传来的声音,一动不动地听了很久,她先听到母亲的祷告和叹息,她的睡榻的吱扭声,肖斯太太那熟悉的带嘘声的呼噜,以及索尼娅轻柔的鼻息声。然后,伯爵夫人呼唤娜塔莎。娜塔莎却不回应。

  “看来,她睡着了,妈妈。”索尼娅轻轻回答。伯爵夫人静了一会儿再叫唤,已无人回答她了。

  这之后娜塔莎很快地听到母亲均匀的呼吸。她没有弄出声响,尽管她的一只光脚丫露出被窝外,在光地板上快冻坏了。

  一只蟋蟀,好像庆祝它战胜了所有的人,在墙缝里唧唧地叫。远处一只公鸡叫了,近处一只公鸡应和。小酒馆里的叫喊声沉寂下来,只听得到副官仍在呻吟。娜塔莎坐了起来。

  “索尼娅?你睡了吗?妈妈?”她轻声呼唤,没有人回答。娜塔莎慢慢地小心地起身,划了十字,小心地将瘦小而灵活的光脚板踏到肮脏的冰凉的地板上。地板吱吱作响。她飞快地翻动脚板,像小猫一样跑了几步,便抓住了冰凉的门把。

  她觉得有某种沉重的东西,节奏均匀地敲打着农舍的四壁:这是她那颗紧紧收缩的心,因惊悸、恐惧和爱情而破碎的心的跳动。

  她打开门,跨过门槛,踩到过厅潮湿的冰凉的地上。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使她精神一振。她的光脚触到一个睡着的人,她从他身上跨过去,打开了安德烈公爵住的那间农舍的房门。这间屋子很黑。在最里面的角落,在有什么躺着的床旁边的凳子上,立着一根烛芯结成一朵大烛花的脂油制的蜡烛。

  娜塔莎从早上被告知安德烈公爵负伤,并住在这里的时候起,就决定她应该去看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知道,会面将是痛苦的,而正因为这样,她才坚定地认为必须会面。

  一整天,她都在期待着晚上去见他。而现在,当这一时刻来临,她又对即将见到的情形产生恐惧。他伤残得怎么样?还剩下些什么?是否像那个不停呻吟的副官的样子?是的,他完全是这样的。他在她的想象中,是那可怕的呻吟的化身。当她看到屋角里一团模糊的东西,把被子下面他拱起的膝盖当成他的肩膀时,她以为见到了一付可怕的躯体,吓得不敢动了。但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她又往前走。她小心地迈出一步,再一步,出现在这间堆放杂物的房子中央。在圣像下几条拼起来的长凳上,躺着另一个人(这是季莫欣),而地板上还躺着某两个人(这是医生和随从)。

  随从欠起身来小声说了句什么。季莫欣因腿上的伤疼得未能入睡,两眼盯着这个奇怪的身影——身穿白衬衫和短上衣,头戴套发帽的少女。睡意朦胧的随从惊恐地问了一声——“您要什么,来干什么?”——这使娜塔莎更快地走近躺在屋角的那件东西。无论这付躯体怎样可怕,简直不成人形,她都要见他。她走过随从身旁,蜡烛芯结的灯花掉下来,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了手伸出被子的躺着的安德烈公爵,像她从前一向见到的那个样子。

  他不像往常一样;但发热的面颜,兴奋地注视着她的明亮的眼睛,特别是从衬衫敞领露出的细细的孩子般的脖子,这一切赋予他特殊的稚气的模样,这是她从未在安德烈公爵身上见到过的。她用轻快的柔韧的年轻的步子走到他身旁跪了下来。

  他微笑了,把手伸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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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自从安德烈公爵在波罗底诺战场救护站苏醒以来,已经过去七天了。整个这一段时间里,他几乎经常处于昏迷状态。持续发烧和受伤的肠子的炎症,据随行医生意见,会送掉他的性命。但是,在第七天上,他很高兴地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点茶,结果医生发现,他的热度减退了。公爵从早晨起恢复了神志。撤出莫斯科的第一夜,天气相当暖和,安德烈公爵便被留在四轮马车上过夜;但在梅季希村,这位伤员自己要求把他抬下车,给他喝茶。往屋里搬动加诸于他的疼痛,使他高声呻吟,并又失去了知觉。当他被安顿到行军床上后,他闭目不动地躺了很久。然后他睁开眼低声说:“茶呢?”他对生活琐事的挂念使医生吃惊。他摸摸脉搏,惊奇而又不满地发现脉搏好一些了。医生之所以感到不满,是因为他根据以往经验确信,安德烈公爵活不了,如果他现在不死去,那只会遭受更大的痛苦而死于晚些时候。同安德烈公爵一起被护送的,有与他在莫斯科汇合的他所在的兵团的少校,也同样在波罗底诺受了腿伤的红鼻子季莫欣。随行的有医生,公爵的随从和马夫及两名勤务兵。

  给公爵端来了茶。他贪婪地喝着,用发烧的眼睛望着前面的门,像是要努力明白并且记起什么事情。

  “我喝够了。不想再喝了。季莫欣在吗?”他问。季莫欣顺着长凳朝他爬过去。

  “我在,大人。”

  “伤怎么样?”

  “我的伤吗?没什么。可您呢?”安德烈公爵又沉思起来,好像要记起什么事。

  “找一本书来,不行吗?”他问。

  “什么书?”

  “《福音书》!我没有的。”

  医生答应找,并开始问公爵他感觉怎样。安德烈公爵不情愿地,但神智清醒地回答了医生的一切问题,随后说,他要一个垫子放在身子下面,不然不舒服,而且很痛。医生和随从揭开了他盖着的军大衣(伤口化脓的腐肉的恶臭使他们皱眉),开始仔细地察看这处可怕的伤口。不知医生对什么很不高兴,他重新护理了一下,给伤者翻了身,后者便又呻吟起来,由于翻身引起了疼痛,又使他昏迷过去,并且开始说谵语。他总是叨念着快点给他找到那本书,放在他身子底下。

  “这费你们什么事呢?”他说。“我没有这本书嘛——请你们找来,在身子底下放一阵子。”他凄惨地说。

  医生走出房间,到过厅里去洗手。

  “唉,你们真没良心,”医生对给他往手上淋水的随从说。

  “我只忽略了一分钟。要知道,这样的伤痛他忍受得了,我真吃惊。”

  “我们好像给他垫上了东西,主耶稣基督。”随从说。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明白他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也回忆起他受伤了,并想起当他的四轮马车在梅季希村停下的那一时刻,他要求住进农舍。他再次疼得神志模糊以后,在屋子里又清醒了过来,喝茶时,他再次回想他遭遇的一切,之后便更清晰地想起在救护站的时刻,当时,在看到他不喜欢的人遭受痛苦之际,他生出了些新的使他预感到幸福的念头。这些念头虽不清晰不确定,可是现在又支配着他的心。他想起他现在有了新的幸福,而这新的幸福与《福音书》有某种共同之处。故尔他要得到《福音书》。但是他们竟得他放得压住伤口,很不好受,并且给他翻动身体,又妨碍了他的思绪,而他第三次清醒过来,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了。他身旁的人都已入睡。蟋蟀在过厅外鸣叫,街上有人喊着唱着,蟀螂在桌上,圣像和墙壁上沙沙地爬,一只大苍蝇在他的床头撞来撞去,并绕着床旁结了大烛花的蜡烛飞旋。

  他的心处于非正常的状态。健全的人,通常同时思维,感受和回忆无数的事情,但有选择一些思想或现象并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上面的力量。健全的人在深思熟虑的时候,为了要向走进来的人说句客套话能够突然停住不想事情,然后再回到思考中去。就此而言,安德烈公爵的精神状态是不正常的。他的全部精力比任何时候更充沛而且更强,但是不受他的意志支配。极其不同的思想和观念占据他的头脑。有时候,他的思想突然活跃起来,而且显得有力、清晰和深刻(他在健全时往往达不到这点);但突然这种思想活动中断,由意外的想法所代替,而且不能恢复到刚才的思想上去。

  “是的,一种新的幸福,一种不能从人身上剥夺的幸福已降临于我,”他躺在半明半暗的寂静的农舍里,睁大发烧的、呆滞的眼睛望着前面,心里这样想,“存在于物质力量之外的不以人的外在物质影响力为转移的幸福,一颗心的幸福,爱情的幸福!这种幸福,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懂得的,但认识幸福且制定这种幸福的,只有上帝一人。但上帝如何制定这一神则呢?为什么圣子?……”接着,思想活动突然中断了,安德烈公爵听见了(不知是在昏迷中,还是他的确听到了),听见了声音节奏均匀的不停息的窃窃私语:“咿,哔唧——哔唧——哔唧,”接下去是“咿,唧——唧,”然后是“咿,哔唧——哔唧——哔唧,”接着又是“咿,唧——唧。”同时,在这低声的音乐声的伴奏下,安德烈公爵感觉到,在他的脸上,在正中央,冒出一座奇怪的空中楼阁,它是由细针和木片建造的。他觉得(虽然这使他感到吃力),他必须尽力保持平衡,才能使那高耸着的楼阁不致倒塌;但它还是倒塌了,却又在均匀微弱的音乐声中慢慢地矗立起来。“伸展!伸展!伸展开来,不断地伸展,”安德公爵自言自语地说。谛听着低吟声和感觉着用细针搭起的楼阁慢慢伸展和竖立的同时,安德烈公爵间或还看到烛光的红晕,听到蟑螂沙沙地爬行,听到苍蝇撞到枕头和他脸上的声音。每当苍蝇触及脸,便引起一种烧灼的感觉;但同时又令他惊讶,苍蝇正撞击到矗立在他脸上的楼阁的边缘,竟不曾撞垮它。除了这些,还有一桩重大的发现呢。这是出现在门旁的一团白色的东西,这是斯芬克斯像,它也使他感到压抑。

  “不过,这大概是我桌上的衬衫,”安德烈公爵想,“而这是我的脚,这是门,但为什么它老是伸展向前挪动,老是哔唧——哔唧——哔唧和唧——唧——又是哔唧——哔唧——哔唧……——够了,请停下来,别这样。”安德烈公爵痛苦地哀求什么人。后来,忽然间,他的思想和感情又异常鲜明而有力地浮现起来。

  “是的,爱情(他完全清楚地想着),但不是要换取什么,有什么目的或原因而爱的那种爱情,而是我现在快要死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的爱情,这时我看到了自己的敌人,而我仍然爱他。我体会到了这样的爱情:它是心灵的最本质的东西,因而不需要有爱的对象。我现在便正体会着这幸福的感情。爱他人,爱自己的敌人。爱一切——便是爱体现一切的上帝。爱亲人,用人类之爱;而爱敌人,则要用上帝之爱,由此,当我感到我是在爱那个人时,我体会到这种欢乐。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用人类之爱去爱,可能从爱转化为恨;但上帝之爱不会改变。一切都不能,连死亡也不能,什么也摧毁不了这种爱。这上帝之爱便是灵魂的本质。而我一生却恨过许多人啊。在所有的人里边,我最爱也最恨的,莫过于她呢。”于是,他生动地想象出娜塔莎样子,但不像以往那样只想到了她使她欢欣的魅力;他第一次想象到了她的灵魂。并且,他理解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羞耻和懊悔。他现在第一次明白了他表示拒绝是多么残忍,看到他同她决裂是多么残酷。

  “要是能再一次见到她该多好啊。只要一次,看着那两只眼睛说……”

  又是哔唧——哔唧——哔唧和唧——唧,又是哔唧——哔唧——噗,苍蝇碰了一下……这时,他的注意力突然转向另一世界,一个有某种特别情况发生的既是现实又是谵妄的世界。在这一世界里,那座楼阁仍然耸立着,不会倒塌,有一种东西依旧不断地延伸,蜡烛周围带有一圈红晕依旧燃烧着,那件衬衫——斯芬克斯仍旧蜷缩在门边;但是,除开所有这一切,有某种东西在咿呀作响,拂来一股清凉的风,随后,一个新的白色的斯芬克斯,站立着,显现在门的前面。而这个斯芬克斯的头上,有一张苍白的面孔和他正思念着的娜塔莎那样的一双眼睛。

  “呵,无休止的谵妄多么难受!”安德烈公爵想道,竭力要把这张脸赶出他的想象范围。但是这张脸真切地分明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不断靠近。安德烈公爵想回到纯粹的思维中去,但不能够这样做,而且梦幻把他拖向它一边。那悄悄的絮语在继续发出有节奏的喃喃声,某种东西在挤压,在延伸,而且一张奇怪的脸停在他面前。安德烈公爵尽着自己的全部力量想清醒过来;他翻动身子,但突然两耳轰鸣,两眼昏花,像一个落水之人,失去了知觉。在他醒来的时候,娜塔莎,那个活生生的娜塔莎,那个所有的人当中他最希望去爱,用他那种新的纯洁的上帝现已向他启示之爱去爱的人,就展现在他面前,双膝跪在他的床边。他明白这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娜塔莎,但并不吃惊,而且暗自高兴。娜塔莎双膝跪着,惊恐地,凝神地(她不能动弹)看着他,忍住不哭出声来。她的面容苍白,神情呆板,但是脸的下部在抖动。

  安德烈公爵舒解地叹了一口气,微笑了,并且伸出手去。

  “是您?”他说,“真是幸运!”

  娜塔莎迅速而又小心地膝行着靠近他,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把脸埋下去,用嘴唇轻轻地吻它。

  “请您宽恕!”她抬起头看着他,喃喃地说,“请宽恕我吧!”

  “我爱您。”安德烈公爵说。

  “请宽恕……”

  “宽恕什么?”安德烈公爵问。

  “宽恕我犯的过……错。”娜塔莎用仅能听见的声音断续地说完这句话,开始更频繁地用嘴唇轻轻吻他的手。

  “我比以前更加爱你了。”安德烈公爵说,并用手托起她的脸。看她的眼睛。

  这双充满着幸福泪水的眼睛,羞怯地同情地、高兴而又含情地注视着他。娜塔莎消瘦而苍白的脸,脸上浮肿的嘴唇,不止是难看,简直是可怕。但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这张脸,他看见的是流光溢彩的眼睛,它们是美丽的,两人的身后有了谈话声。

  随从彼得,这时从梦中醒来,已全无睡意,推醒了医生。腿疼而一直未睡着的季莫欣,早已看到所发生的一切,小心地用被单盖好赤裸的身体,蜷缩在长凳上。

  “这是什么事啊?”医生从睡铺上欠身起来说,“请您走吧,小姐。”

  正在这时,有个女仆敲门,是伯爵夫人发觉女儿不见了派来的女仆。

  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梦游患者,娜塔莎走出这间房,一回到自己的农舍,便倒在床上,号啕大哭。

  从这一天开始,在罗斯托夫一家人继续赶路的整个期间,无论是小憩或是夜宿,娜塔莎都未离开受伤的博尔孔斯基,而医生不得不承认,他未料到姑娘如此坚强,如此善于照料伤员。

  伯爵夫人一想到安德烈公爵会(照医生的话说极有可能)在途中死于女儿的怀抱,就觉得非常可怕,她也不能阻止娜塔莎。虽然,鉴于受伤的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之间目前的亲密关系,会使人想到,一旦康复、这对未婚夫妻的关系将会恢复,但谁也不谈论这件事,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更不谈论这点:不仅有关博尔孔斯基的问题,而且有关整个俄国的生死存亡问题均悬而未谈,它掩盖着其余一切的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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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九月三日,皮埃尔醒得很晚。他头痛,他睡觉时不曾脱下的外套裹缠在身上使他觉得不舒服,心里为昨晚的表现模糊地感到愧疚;这惭愧的事情就是昨晚同朗巴上尉的谈话。

  时针指到十一点,但是户外似乎还特别晦暗。皮埃尔起床,擦了擦眼睛,看见格拉西姆又放在写字台上的带雕花枪托的手枪后,想起了他在哪里,想起了当天要做的事。

  “我是不是已迟到了?”皮埃尔想。“不,大概他不会早于十二点进入莫斯科。”皮埃尔不让自己思考他要做的事,只是要急忙去做。

  皮埃尔整理好身上的外套,就抓起手枪准备动身。但此时他第一次想起,应该怎样携带武器在街上行走呢,不能提在手上呀?即使在他那件宽大的长袍下,也难以藏住这支大手枪。无论插在腰带里,还是夹在胁下,都不可能不露马腿。此外,枪是放过的,皮埃尔还来不及上子弹。“横竖一样,就用匕首吧。”皮埃尔对自己说,尽管考虑把计划付诸实施时,他不止一次地认定,一八○九年,那个大学生的主要错误,在于他想用匕首刺杀拿破仑。但是,皮埃尔的主旨似乎不在于完成预想的事情,而在于向自己表明,他并未放弃自己的计划,正在作着一切去完成它。皮埃尔急忙拿起他在苏哈列夫塔楼与手枪一起购得的匕首,一柄装在绿色刀鞘里的有缺口的钝匕首,把它藏在背心下面。

  皮埃尔束紧长袍,拉低帽子,尽量不弄出声来,避免碰到上尉,穿过走廊到了大街上。

  他头天晚上漠然看着的那场大火,一夜之间大大地蔓延开来。莫斯科四面八方都在燃烧。同时烧起来的有马车市场、莫斯科河外区、商场、波瓦尔大街、莫斯科河上的驳船和多罗戈米洛夫桥旁的木材市场。

  皮埃尔的路线要经过几条小巷到波瓦尔大街,再到阿尔巴特街上的圣尼古拉教堂,他老早就在其附近设想好一个地点,他的计划就要在那个地点完成。大部分房屋的门窗都已紧闭。大街小巷空寂无人。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和烟熏的气味。间或碰到一些神色惊惶不安的俄国人,和走在街心的一付乡下佬和丘八模样的法国人。俄国人和法国佬都惊奇地看皮埃尔。俄国人注视他,除了他那个子高而胖,除了他脸上和全身上下显出古怪、阴沉、神情专注和愁苦的样子之外,还由于分辨不清这人属于何种阶层。法国佬惊奇地目送着皮埃尔,特别是因为,皮埃尔与又怕又好奇地望着法国人的普通俄国人相反,他对法国人根本不屑一顾。在一幢房子的大门口,三名法国人在与听不懂他们话的俄国人交涉着什么事,他们拦住皮埃尔,问他懂不懂法语。

  皮埃尔否定地一摇头,又向前走了。在另一条巷子里,守在绿色弹药箱旁的哨兵对他吆喝一声,而皮埃尔只在听到第二次厉声吆喝和哨兵手上的武器弄响以后,方才明白,他得绕到旁边一条街。他对周围的一切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像带着一样可怕的生人的物件,以急迫和恐怖感怀揣自己的计算,生活——昨晚的经验教训了他——把计划给弄丢了。但是,皮埃尔注定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完整地维持到他正奔向的地点。而且,即使他不在路上受阻,他的计划也已无从实现,因为四个多小时以前,拿破仑就已从多罗戈米洛夫郊区,经阿尔巴特街进入克里姆林宫,这时,情绪极为阴沉,正坐在克里姆林宫的沙皇办公室内,发布关于立即扑灭大火、禁止抢劫、安定民心的详细而严厉的命令。但皮埃尔是不知道的;他专心致志于自己的事,仍然在受折磨,像执着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们那样受折磨——不是由于重重困难,而是由于天生的其事不当;他受折磨是因为害怕在决定关头软下来,因而失去自尊心。

  虽然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周围的一切,仍凭本能辨明道路,并准确无误地穿过几条小巷子,这些小巷子把他带到了阿瓦尔大街。

  随着皮埃尔愈益走近波瓦尔大街,大烟愈来愈浓,大火甚至使这儿的空气变得暖和。间或可以看见巨大的火舌,在屋顶后面龙蛇般飞舞。街道上,人渐渐多起来,而这些人个个惊惶不安。皮埃尔虽也感到周围有某种异常情况,但并不明白他是在走向火灾发生的区域。在他穿过通向一大片空地的小路时(这片空地一边连着波瓦尔大街,另一边连着格鲁津斯基公爵府邸的花园),突然听到身旁一个女人绝望的痛哭声。他止住脚步,好似从梦中醒来,抬起了头。

  在小路一侧满是尘土的干枯的野草上,放着一堆家什:鸭绒被、茶炊、神像、箱子等。在地上的箱子旁边,坐着一位已不年轻的瘦女人,长着长长的暴牙,身穿黑色斗篷,戴压发帽。这女人摇晃着身子,一面诉苦,一面恸哭。两个小女孩,十岁到十二岁,各穿一身脏而嫌短的连衣裙、披小斗篷,苍白的惊吓的脸上带着困惑不解的表情,看着她们的母亲。一个小男孩,约七岁,穿一件粗呢外衣,戴一顶别人的大帽子,在老保姆怀里哭。一个光脚、一身很脏的使女坐在箱子上,松开灰白的大辫子,在揪掉烧焦的头发,一边揪一边嗅着。丈夫,个儿不高,背微驼、穿普通文官制服,留一圈络腮胡,平整的鬓角从戴得端正的帽子下露出来,正紧绷着脸翻动摞在一起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些衣服来。

  女人一见皮埃尔,几乎投在他脚下。

  “亲爱的老爷们,正教徒们,救救我们,帮助我们吧,亲爱的!……你们谁帮帮我们吧,”她嚎啕着哀告,“小女孩!……女儿!……我的小女儿没救出来!给丢下了……她烧死了!呜呜!我白白养了你……呜呜!”

  “行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丈夫小声对妻子说,显然不过要在旁人面前替自己辩护,“一定是姐姐把她带走了,否则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补充说。

  “木头人,坏蛋!”妻子突然止住哭泣,恶狠狠地大骂。

  “你没有心肝,不疼自己的孩子。别人就会把她从火里救出的。这人是木头,而不是人,不是父亲。您是高尚的人,”她抽泣着连珠炮似地对皮埃尔说。“隔壁燃起来了,随即向我们烧来。小姑娘喊了一声:着火了!我们赶紧收拾东西。我们当时穿什么就是什么地逃了出来……这才抢出这么点东西……神像和陪嫁的床,其余的一切都丢了。看看孩子们呢,卡捷奇卡不见了。呜呜!呵,上帝!……”她又放声大哭,“我的心肝宝贝啊,烧死了!烧死了!”

  “在哪里呢?她到底在哪里丢失的呢?”皮埃尔问。女人从他热情洋溢的脸上看出,他这人能帮助她。

  “老爷!我的亲爹!”她抱住他的腿呼喊,“恩人啊,这下我放心了……阿尼斯卡,去带路,死东西。”她向使女大声呼叫,生气地张着嘴,这就更加露出了她的长门牙。

  “带路,带路,我……我……我办得到。”皮埃尔喘着气急忙说。

  一身很脏的使女从箱子后面走出来,束好发辫,叹了一口气后,赤足笨拙地沿小路走在前面。皮埃尔仿佛突然从深沉的昏厥中复苏。他更高地昂起头,眼睛里闪耀出生命的光辉,快步地跟随这姑娘而去,赶上了她,走出小路到了波瓦尔大街。满街飘起一团团乌云般的黑烟,有些地方的黑烟里冒出火舌。人们在大火前挤作一团。街心站着一名法国将军,对周围的人讲话。由使女带路的皮埃尔已经走到了将军站的位置附近,但法国士兵挡住他。

  “On ne passe pas,”①一个声音向他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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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不通行。

  “走这边,叔叔!”使女叫道。“我们穿过小巷,从尼库林街穿过去。”皮埃尔转过身来往回走,时时要跳动几下,方能跑得上她。这姑娘跑过街去,向左拐进一条横巷,经过三幢房屋,向右拐进了一家大门。

  “在这儿。”这姑娘说,跑过院子,打开了木栅栏的小门,然后停下来,指给皮埃尔看一间不很大的正熊熊燃烧着的木耳房。它的一边已烧塌了,另一边还正燃烧,火焰明晃晃地从窗格和屋顶冲了出来。皮埃尔走进小门,热气便逼得他停下。

  “那一间,哪一间是你们的家?”他问。

  “哇哇!”这姑娘指出耳房哭了,“就是那间,那就是我们的家。你都烧死了,我们的宝宝,卡捷奇卡,我的乖小姐,哇!”阿尼斯卡对着大火痛哭,觉得不得不表示一番自己的感情。

  皮埃尔向耳房靠近,但那热气很猛烈,他不由得围着耳房绕了半圈,来到一座大房子墙下,这房子只有一边的屋顶着火,一群法军士兵在房子附近挤作一团。

  皮埃尔开头不明白,这些把什么东西拖来拖去的法国人在干什么;但看到自己面前的那个正用钝佩刀砍一个农民、并抢夺他手里的狐皮大衣时,皮埃尔朦胧觉察到这里在抢劫,但他没功夫想这件事。

  墙壁和天花板的断裂声、訇然倒塌声、火焰的呼啸和毕剥声、人们的狂叫呐喊,时而动荡不完的烟云——时而腾空升起,夹杂着明亮的火星,虽烟滚滚闪出道道火光,此处是禾捆状的通红的火柱,彼处是沿着墙蔓延的鱼鳞状的金色火焰——这一切景象,合着热浪和烟味的刺激,行动的迅速,这种种感觉在皮埃尔身上产生了面对火灾常有的兴奋作用。这种作用力特别强烈,则是因为皮埃尔看见这场大火,突然体验到那种从折磨他的思想中解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年轻、愉快、灵活和果断。他从这座房子的一边绕到耳旁后面,正要跑进还没倒塌的部分,这时,他的头顶有几个人在大喊,随后听见哗啦啦的响声,一件笨重的东西砰然一声落在他的脚下。

  皮埃尔回头一看,见到窗户里的几个法国人,他们把一个橱柜的抽屉摔了下来,里面盛满一些金属器皿。另一些站在下面的士兵走近这只抽屉。

  “Eh bien,qu’est ce qu’il veut celui-lá.”①法国兵中的一个朝皮埃尔喊。

  “Un enfant dans cette maison.N’avez vous pas vu un enfant?”②皮埃尔说。

  “Tiens,qu’est ce qu’il chante celui-lá?Va te pro-mener.”③上面几个人说,而士兵中的一个,显然害怕皮埃尔想起向他们夺取抽屉里的银铜器皿,气势汹汹地逼近他。

  --------

  ①这人要干什么?

  ②这屋里有一个小孩。你们没看见小孩吗?

  ③这人还在唠叨。你见鬼去吧。

  “Un enfant?”上面一个法国人喊道,“j’ai entendu piailler quelque chose au jardin.Peut—eAtre c’est son moutard au bonhomme.Faut eAtre humain,voyez vous ……”“Ou est—il?Ou est—il?”①皮埃尔问。

  “Par ici!Par ici!”②那个法国人从窗户朝下对他喊,同时指着房子后面的花园。“Attendez,je vais descendrBe.”③

  一分钟后,那个黑眼睛、面颊上有颗痣的小个子法国人,只穿着衬衫,显然从楼上一个窗口跳出来,拍下皮埃尔肩膀,带他跑向花园。“DépeAchez—vous,vous,autres,”他对他的同伴喊叫,“commence à faire chaud.”④

  法国人跑到屋后一条铺着沙子的路上后,拽住皮埃尔的手,向他指了指前面的园场子。一条长凳下面,躺着一个穿粉红连衣裙的三岁小女孩。

  “Voilà votre moutard.Ah,une petite,tant mieux,”法国人说。“Au revoir,mon gros.Faut eAtre humain.Nous sommes tous mortels,voyez vous.” ⑤那个面颊上有颗痣的法国人朝自己的同伴跑回去了。

  --------

  ①小孩?我听到有个东西在花园里嘤嘤地哭。可能是他的小孩。好吧,应该实行人道。我们都是人……“在那儿?在哪儿?”

  ②不远,不远!

  ③等一等,我这就下来。

  ④哎,你们快一点,热气烘烤过来了。

  ⑤这就是您的孩子。噢,是女孩,那更好。再会,胖子。对吧,该实行人道,都是人嘛。

  皮埃尔高兴得喘不过气来,朝小女孩跑去,想把她抱起来。那个生瘰疠病的像母亲一样难看的小女孩,一见到生人便叫喊起来,飞快跑开。但是皮埃尔抱住她,把她举了起来;她绝望地凶狠地尖叫,并用小手使劲掰开皮埃尔的手,还用她那鼻涕邋遢的嘴咬他的手。这使皮埃尔感到恐怖和厌恶,好比是在摸着一头小野兽似的。但他尽力不让自己扔下小女孩,抱着她跑回那座大房屋。但已不能通过原路返回去:使女阿尼斯卡已不见了,皮埃尔只得怀着遗憾和憎恶的心情,尽可能慈爱地搂住痛哭流涕、打湿了衣裳的小女孩,跑过花园去找寻另一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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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当皮埃尔跑过几家院子几条小巷,携带着女孩回到波瓦尔大街街角的格鲁津斯基花园时,他一下子还没认出他刚才离开去找小孩的这个地方:这儿阻塞着许多人和从房屋里拖出来的家什。除开逃出火灾来到这里的带着财物的几个俄罗斯家庭之外,这里还有一些身穿各色各样服装的法国士兵。皮埃尔并不注意这些人。他急于要找到那个小官一家人,好把女儿交给母亲,然后再去救别的人。皮埃尔觉得他还须赶快做许多事。热气和奔跑使得浑身发热的皮埃尔,此时体验到一股充满青春、活力和坚决劲儿,比他跑去救小孩时所感受到的更强烈。小姑娘现在安静了,用小手抓紧皮埃尔的长袍,坐在他臂弯上,像一头小野兽似的,张望着她的周围。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她,微微地笑着。他仿佛在这张吓坏了的病恹恹的脸上,看到使他感动的无辜的受难者的样子。

  在原来的地方,小官不在,他的妻子也不在了。皮埃尔在人堆里快步穿行,瞧他碰到的各种面孔。他无意地注意到了一个格鲁吉亚人或阿尔明尼亚人的家庭,这个家庭是由一个年高的长者(漂亮的东方脸型,穿一件新皮袄和一双新靴子)、一个同样脸型的老太太和一个年轻女郎所组成的。这个很年轻的女郎照皮埃尔看来,是东方美人的完美体现,她长着轮廓呈弓形的浓黑的秀眉,一张长长的毫无表情的、却异常柔媚的红脸蛋。在这块空地上的人堆里散乱放着的什物中间,披一件豪华的缎面斗篷式的长衫,扎一条浅紫色头巾,像一株娇嫩的温室里植物被抛在雪地上。她坐在老太太身后不远的包袱上,用又黑又大的睫毛长长的杏眼动不动地看着地面。显然,她知道自己的美貌,为美貌而耽心。这容貌使皮埃尔惊叹,当他在匆忙中,在进入栅栏以后,他还频频回头看她。虽然来到栅栏附近,他仍找不到要找的人。皮埃尔停下,往四下里看。

  皮埃尔手里抱着小女孩的模样,比先前更为引人注目,他周围聚扰了几个俄国人,有男有女。

  “你和谁走散了,好人?”

  “您自己是名门望族,对吧?谁的娃娃?”

  众人问他。

  皮埃尔回答说,孩子是一个身穿黑色斗篷式长衫的女人的,她刚才带着儿女就坐在这里,他又问有没有谁认识她,她走到那里去了。

  “这一定是安菲罗夫家的女孩,”一个老年的教堂执事对一个麻脸的姆妈说。“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又用惯常说话用的低音补了一句。

  “安菲罗夫一家在哪里?”姆妈说。“安菲罗夫家一早就离开了。而这娃娃要末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要末是伊万诺夫家的。”

  “他说——女人,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太太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说。

  “对,你们认识她,牙齿很长,人瘦瘦的。”皮埃尔说。

  “就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了。当这群狼跑来时,他们到花园里去了。”姆妈指着法军士兵说。

  “呵,上帝保佑。”执事又说了一声。

  “您往那边去吧,他们在那里,正是她。老是在哭,十分悲痛。”姆妈又说。“正是她,朝这儿走吧。”

  但是皮埃尔没有听姆妈说话。他有几秒钟目不转睛地盯着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那儿在出事。他看着阿尔明尼亚的那家人和向他们走去的两个法军士兵。其中一个轻浮的小矮人身穿蓝色军大衣,腰间束一根绳子。他戴着尖顶帽子,光着一双脚。另一个使皮埃尔尤为惊奇,是瘦高、背微驼的头发淡黄的男子,行动缓慢,脸上一付白痴相。这家伙穿一件粗呢女外衣,蓝色裤子,一双裂开了的骑兵大靴子。未穿靴子而穿蓝大衣的矮小的法国兵一走近阿尔明尼亚人,说了句什么,立即抓起长者的脚,长者也就连忙脱靴子。那个穿女外衣的,对着阿尔明尼亚美人停下,不言不语,也不动,指手揣在裤包里看着她。

  “接着,接着小孩,”皮埃尔边说边把小孩递给姆妈,并用命令口吻匆忙对她说,“你交给他们,交给他们!”他几乎是在对姆妈喊叫,把又哭起来了的小姑娘往地上一放,又再回过头去看法国兵和阿尔明尼亚的那家人。长者已是光脚坐在那里。矮小的法国兵脱下他的第二支靴子,在用一只拍打另一只。长者呜咽地诉说着什么,但是皮埃尔只是瞥了一眼,他的全部注意力此时集中在穿女外衣的法国兵身上,这家伙慢慢地摇头晃脑地走近年轻女郎之后,把手从裤包里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脖子。

  阿尔明尼亚美人继续坐着不动,仍像刚才的样子,长长的睫毛下垂,仿佛没看见也没感觉到这个兵在对她干什么。

  皮埃尔从几步之外跑到法国兵跟前时,穿女外衣的瘦高个子的劫匪已从阿尔明尼亚女郎脖子上扯下她佩戴的项链,而年轻女郎用手抱着脖子尖声地叫着。

  “Laissez cette femme!”①皮埃尔用狂怒的嘶哑的嗓音大叫,抓住高个子驼背的士兵的肩膀,把他扔到一边去。那个兵跌到了,爬起来之后连忙跑开。但他的同伙,扔掉靴子,拔出佩刀向皮埃尔气势汹汹地逼过来。

  “Voyons,pas de betises!”②他叫了一声。

  --------

  ①放开那个女人!

  ②喂,喂!别胡闹!

  皮埃尔处于愤怒的顶点,这样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力量增加了十倍。他在光脚的法国兵还未抽出佩刀前,就扑了过去把他打倒在地,用拳头捶他。围观的群众响起一片赞许声,正在这时,一队法国枪骑兵巡逻队在街角出现。枪骑兵驰到皮埃尔和法国兵跟前,把他俩包围住。以后的事,皮埃尔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记得他打了人,也挨了打,最后,他感觉出他的手被绑起来,一群法国兵围着他站着,搜他的衣裳。

  “Il a un porgnard,lieutenant.”①他们说了第一句话,皮埃尔听明白了。

  “Ah,une arme!”②军官说,把脸转向与皮埃尔一同被抓的光着脚的士兵。

  “C’est bon,vous direz tout cela au conseil de guerre”,③军官说。随后立即转向皮埃尔:“Parlez-vous francais,vous?”④

  皮埃尔用充血的眼睛看看四周,未作回答。大概是他的脸色很恐怖,因而军官低声说了句话后,又有四名枪骑兵出列,站到他的两边。

  “Parlez—vous francais?”军官对他重复地问道,离他站得远了一点。“Faites venir l’interpreAte。”⑤一个穿俄国平民服的小矮个子策马出队。皮埃尔看他的穿着听他的口音,立即认出他是一间莫斯科商店的法国店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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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中尉,他有一把匕首。

  ②啊,一把武器!

  ③好,好,到军事法庭全都说出来。

  ④你懂法语吗?

  ⑤把翻译叫来。

  “Il n’a pas I’air d’un homme du peuple.”①翻译看看皮埃尔后说。

  “Oh,oh!ca m’a bien l’air d’un des incendiBaires,”军官说。“Demandez lui ce qu’il est?”②他又说。

  “你是谁?”翻译问,“你得回答长官。”他说。

  “Je ne vous dirai pas qui je suis.Je suis votre prisonnier.Emmenez moi,”③皮埃尔突然用法语说。

  “Ah!Ah!”军官皱起眉头说。“Marchons!”④

  枪骑兵周围聚起了人群。离皮埃尔最近的是带着小女孩的麻脸姆妈;当巡逻队走动起来,她往前挪动了几步。

  “这是要把你往哪里带呢,我亲爱的?”她说,“小姑娘呢,小姑娘我往哪儿搁呢,如果她不是他们家的!”她不断地说。

  “Qu’est ce qu’elle veut,cette femme.”⑤军官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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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他不像普通人。

  ②噢,噢!他很像纵火犯。问他,他是谁?

  ③我不告诉你们我是谁。我是你们的俘虏。带我走。

  ④啊!啊!齐步走!

  ⑤她要干什么?

  皮埃尔像喝醉了酒。看见他救出的小姑娘,他的情绪更加亢奋。

  “Le qu’elle dit?”他说。“Elle m’apporté ma fille que je viens de sauver des flammes,”他最后说,“Adieu!”①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句无目的的谎话怎么会冲口而出,于是迈开坚定的洋洋得意的步子走在两行法兵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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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她要干什么?她抱着我的女儿,我刚从火里把她救出来。别了!

  这支法兵巡逻队,是奉迪罗涅尔之命派往莫斯科各街道制止抢劫、特别是捉拿纵火犯的几支巡逻队之一,据法国高级军官当天发表的一致意见,这些人是带来火灾的人。巡查几条街道之后,巡逻队又抓了五名俄国嫌疑犯:一个小店主,两名中学生,一个农夫,一个仆人,还抓了几个抢劫犯。但在这些嫌疑犯中,皮埃尔是最大的嫌疑犯。当他们被带到祖波夫要塞(那里没有拘留所)一间大屋子过夜时,皮埃尔在严格的看管下被单独监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