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等到起诉书念完,庭长同两个法官商量了一番,然后转身对卡尔津金说话,脸上的神情分明表示:这下子我们就会把全部案情弄个水落石出了。
“农民西蒙·卡尔津金,”他身子侧向左边,开口说。
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两手贴住裤子两侧的接缝,整个身子向前冲,两边腮帮无声地抖动个不停。
“你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串通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的现款,然后拿来砒霜,唆使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放在酒里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致使斯梅里科夫中毒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他说完把身子侧向右边。
“绝对没这回事,因为我们的本份是伺候客人……”
“这话你留到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绝对没有,老爷。我只是……”
“有话以后再说。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庭长从容而坚决地再次问道。
“我可不会干这种事,因为……”
民事执行吏又连忙奔到西蒙·卡尔津金身边,悲天悯人地低声制止他。
庭长现出对他的审问已经完毕的神气,把拿文件那只手的臂肘挪了个地方,转身对叶菲米雅·包奇科娃说话。
“叶菲米雅·包奇科娃,你被控于一八八×年一月十七日在摩尔旅馆串通西蒙·卡尔津金和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从商人斯梅里科夫皮箱里盗窃其现款与戒指一枚,三人分赃,并为掩盖你们的罪行,让商人斯梅里科夫喝下毒酒,致使他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这个女被告神气活现地断然说。“我连那个房间都没有进去过……既然那个贱货进去过,那就是她作的案。”
“这话你以后再说,”庭长又是那么软中带硬地说。“那么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钱不是我拿的,酒也不是我灌的,我连房门都没有踏进去过。我要是在场,准会把她撵走。”
“你不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从来没犯过。”
“很好。”
“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庭长转身对第三个被告说,“你被控带着商人斯梅里科夫的皮箱钥匙从妓院去到摩尔旅馆,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他象背书一般熟练地说,同时把耳朵凑近左边的法官,那个法官对他说,查对物证清单还少一个酒瓶。“窃取箱里现款和戒指一枚,”庭长又说了一遍,“你们分了赃,然后你又同商人斯梅里科夫一起回到摩尔旅馆,你给斯梅里科夫喝了毒酒,因而使他毙命。你承认自己犯了罪吗?”
“我什么罪也没有,”她急急地说,“我原先这么说,现在也这么说:我没有拿过,没有拿过就是没有拿过,我什么也没有拿过,至于戒指是他自己给我的……”
“你不承认犯有盗窃两千五百卢布现款的罪行吗?”庭长问。
“我说过,除了四十卢布以外,我什么也没有拿过。”
“那么,你犯了给商人斯梅里科夫喝毒酒的罪行,你承认吗?”
“这事我承认。不过人家告诉我那是安眠药,吃了没有关系,我也就相信了。我没有想到他会死,我也没有存心要害他。我可以当着上帝的面起誓,我没有这个念头,”她说。
“这么说,你不承认犯有盗窃商人斯梅里科夫现款和戒指的罪行,”庭长说。“可是你承认给他喝过毒酒,是吗?”
“承认是承认,不过我以为那是安眠药。我给他吃是为了要他睡觉。我没有想害死他,我没有这个念头。”
“很好,”庭长说,对取得的结果显然很满意。“那么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他说,身子往椅背一靠,两手放在桌上。
“把全部经过从头到尾说一说。你老实招供就可以得到从宽发落。”
玛丝洛娃眼睛一直盯着庭长,一言不发。
“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说。”
“事情的经过吗?”玛丝洛娃忽然很快地说。“我乘马车到了旅馆,他们把我领到他的房间里,当时他已经喝得烂醉了。”她说到他这个字时,脸上露出异常恐惧的神色,眼睛睁得老大。“我想走,他不放。”
她住了口,仿佛思路突然断了,或者想到了别的事。
“那么,后来呢?”
“后来还有什么呢?后来在那里待了一阵,就回家了。”
这当儿,副检察官怪模怪样地用一个臂肘支撑着,欠起身来。
“您要提问吗?”庭长问,听到副检察官肯定的回答,就做做手势,表示给他提问的权利。
“我想提一个问题:被告以前是不是认识西蒙·卡尔津金?”副检察官眼睛不望玛丝洛娃,说。
他提了问题,就抿紧嘴唇,皱起眉头。
庭长把这个问题重说了一遍。玛丝洛娃恐惧地直盯着副检察官。
“西蒙吗?以前就认识,”她说。
“现在我想知道被告同卡尔津金的交情怎么样。他们是不是常常见面?”
“交情怎么样吗?他常常找我去接客,谈不到什么交情,”玛丝洛娃回答,惊惶不安地瞧瞧副检察官,又望望庭长,然后又瞧瞧副检察官。
“我想知道,为什么卡尔津金总是只找玛丝洛娃接客,而不找别的姑娘,”副检察官眯缝起眼睛,带着阴险多疑的微笑,说。
“我不知道。教我怎么知道?”玛丝洛娃怯生生地向四下里瞧了瞧,她的目光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停留了一刹那,回答说。“他想找谁就找谁。”
“难道被她认出来了?”聂赫留朵夫心惊胆战地想,觉得血往脸上直涌。其实玛丝洛娃并没有认出他,她立刻转过身去,又带着恐惧的神情凝视着副检察官。
“这么说,被告否认她同卡尔津金有过什么亲密关系,是吗?很好。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副检察官立刻把臂肘从写字台上挪开,动手做笔记。其实他什么也没有记,只是用钢笔随意描着笔记本上的第一个字母。他常常看到检察官和律师这样做:当他们提了一个巧妙的问题以后,就在足以给对方致命打击的地方做个记号。
庭长没有立刻对被告说话,因为他这时正在问戴眼镜的法官,他同意不同意提出事先准备好并开列在纸上的那些问题。
“那么后来怎么样呢?”庭长又问玛丝洛娃。
“我回到家里,”玛丝洛娃继续说,比较大胆地瞧着庭长一个人,“我把钱交给掌班,就上床睡觉了。刚刚睡着,我们的姐妹别尔塔就把我唤醒了。她说:‘走吧,你那个做买卖的又来了。’我不愿意去,可是掌班硬叫我去。他就在旁边,”她一说到他字,显然又现出恐惧的神色,“他一直在给我们那些姐妹灌酒,后来他还要买酒,可是身上的钱花光了。掌班不信任他,不肯赊帐。他就派我到旅馆去。他告诉我钱在哪里,取多少。我就去了。”
庭长这时正在同左边那个法官低声交谈,没有听见玛丝洛娃在说什么,但为了假装他全听见了,就重复说了一遍她最后的那句话。
“你就乘车去了。那么后来又怎么样呢?”他说。
“我到了那里,就照他的话办,走进他的房间。不是自己一个人走进房间的,我叫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一起进去,还有她,”她说着指指包奇科娃。
“她胡说,我压根儿没有进去过……”包奇科娃刚开口,就被制止了。
“我当着他们的面拿了四张红票子①,”玛丝洛娃皱起眉头,眼睛不瞧包奇科娃,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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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卢布面值的钞票。
“那么,被告取出四十卢布时,有没有注意到里面有多少钱?”副检察官又问。
副检察官刚提问,玛丝洛娃就全身打了个哆嗦。她不懂是什么缘故,但觉得他对她不怀好意。
“我没有数过,我只看见都是些百卢布钞票。”
“被告看见了百卢布钞票,那么,我没有别的话要问了。”
“那么,后来你把钱取来了?”庭长看看表,又问。
“取来了。”
“那么,后来呢?”庭长问。
“后来他又把我带走了,”玛丝洛娃说。
“那么,你是怎样把药粉放在酒里给他喝下去的?”庭长问。
“怎样给吗?我把药粉撒在酒里,就给他喝了。”
“你为什么要给他喝呢?”
她没有回答,只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一直不肯放我走,”她沉默了一下,说。“我被他搞得筋疲力尽。我走到走廊里,对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但愿他能放我走。我累坏了。’西蒙·米哈伊洛维奇说:‘他把我们也弄得烦死了。我们来让他吃点安眠药,他一睡着,你就可以脱身了。’我说:‘好的。’我还以为那不是毒药。他就给了我一个小纸包。我走进房间,他躺在隔板后面,一看见我就要我给他倒白兰地。我拿起桌上一瓶上等白兰地,倒了两杯,一杯自己喝,一杯给他喝。我把药粉撒在他的杯子里,给他吃。我要是知道那是毒药,还会给他吃吗?”
“那么,那个戒指怎么会落到你手里的?”庭长问。
“戒指,那是他自己送给我的。”
“他什么时候送给你的?”
“我跟他一回到旅馆就想走,他就打我的脑袋,把梳子都打断了。我生气了,拔脚要走。他就摘下手上的戒指送给我,叫我别走,”玛丝洛娃说。
这时副检察官又站起来,仍旧装腔作势地要求庭长允许他再提几个问题。在取得许可以后,他把脑袋歪在绣花领子上,问道:
“我想知道,被告在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待了多少时间。”
玛丝洛娃又露出惊惶失措的神色,目光不安地从副检察官脸上移到庭长脸上,急急地说:
“我不记得待了多久。”
“那么,被告是不是记得,她从商人斯梅里科夫房间里出来后,有没有到旅馆别的什么地方去过?”
玛丝洛娃想了想。
“到隔壁一个空房间里去过,”她说。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副检察官忘乎所以,竟直接向她提问题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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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检察官按理必须通过庭长才能提问题。不能直接审问被告。
“我去理理衣服,等马车来。”
“那么,卡尔津金有没有同被告一起待在房间里?”
“他也去了。”
“他去干什么?”
“那商人还剩下一点白兰地,我们就一块儿喝了。”
“噢,一块儿喝了。很好。”
“那么,被告有没有同西蒙说过话?说了些什么?”
玛丝洛娃忽然皱起眉头,脸涨得通红,急急地说:
“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有过什么,我全讲了,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你们要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没有罪,就是这样。”
“我没有别的话了,”副检察官对庭长说,装腔作势地耸起肩膀,动手在他的发言提纲上迅速记下被告的供词:她同西蒙一起到过那个空房间。
法庭上沉默了一阵子。
“你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我都说了,”玛丝洛娃叹口气说,坐下来。
随后庭长在一张纸上记了些什么,接着听了左边的法官在他耳边低声说的话,就宣布审讯暂停十分钟,匆匆地站起来,走出法取。庭长同左边那个高个儿、大胡子、生有一双善良大眼睛的法官交谈的是这样一件事:那个法官感到胃里有点不舒服,自己要按摩一下,吃点药水。他把这事告诉了庭长,庭长就宣布审讯暂停。
陪审员、律师、证人随着法官纷纷站起来,大家高兴地感到一个重要案件已审完了一部分,开始走动。
聂赫留朵夫走进陪审员议事室,在窗前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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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对,她就是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的关系是这样的。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见到卡秋莎,是在他念大学三年级那年的夏天。当时他住在姑妈家,准备写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往年,他总是同母亲和姐姐一起在莫斯科郊区他母亲的大庄园里歇夏。但那年夏天他姐姐出嫁了,母亲出国到温泉疗养去了。聂赫留朵夫要写论文,就决定到姑妈家去写。姑妈家里十分清静,没有什么玩乐使他分心,两位姑妈又十分疼爱他这个侄儿兼遗产继承人。他也很爱她们,喜欢她们淳朴的旧式生活。
那年夏天,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里感到身上充满活力,心情舒畅。一个青年人,第一次不按照人家的指点,亲身体会到生活的美丽和庄严,领悟到人类活动的全部意义,看到人的心灵和整个世界都可以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他对此不仅抱着希望,而且充满信心。那年聂赫留朵夫在大学里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斯宾塞关于土地私有制的论述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特别是由于他本身是个大地主的儿子。他的父亲并不富有,但母亲有一万俄亩光景的陪嫁。那时他第一次懂得土地私有制的残酷和荒谬,而他又十分看重道德,认为因道德而自我牺牲是最高的精神享受,因此决定放弃土地所有权,把他从父亲名下继承来的土地赠送给农民。现在他正在写一篇论文,论述这个问题。
那年他在乡下姑妈家的生活是这样过的:每天一早起身,有时才三点钟,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到山脚下河里去洗澡,有时在晨雾弥漫中洗完澡回家,花草上还滚动着露珠。早晨他有时喝完咖啡,就坐下来写论文或者查阅资料,但多半是既不读书也不写作,又走到户外,到田野和树林里散步。午饭以前,他在花园里打个瞌睡,然后高高兴兴地吃午饭,一边吃一边说些有趣的事,逗得姑妈们呵呵大笑。饭后他去骑马或者划船,晚上又是读书,或者陪姑妈们坐着摆牌阵。夜里,特别是在月光溶溶的夜里,他往往睡不着觉,原因只是他觉得生活实在太快乐迷人了。有时他睡不着觉,就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在花园里散步,直到天亮。
他就这样快乐而平静地在姑妈家里住了一个月,根本没有留意那个既是养女又是侍女、脚步轻快、眼睛乌黑的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从小由他母亲抚养成长。当年他才十九岁,是个十分纯洁的青年。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妻子才是女人。凡是不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但事有凑巧,那年夏天的升天节①,姑妈家有个女邻居带着孩子们来作客,其中包括两个小姐、一个中学生和一个寄住在她家的农民出身的青年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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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后四十天,五月一日至六月四日之间。
吃过茶点以后,大家在屋前修剪平坦的草地上玩“捉人”游戏。他们叫卡秋莎也参加。玩了一阵,轮到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一起跑。聂赫留朵夫看到卡秋莎,总是很高兴,但他从没想到他同她会有什么特殊关系。
“哦,这下子说什么也捉不到他们两个了,”轮到“捉人”的快乐画家说,他那两条农民的短壮罗圈腿跑得飞快,“除非他们自己摔交。”
“您才捉不到哪!”
“一,二,三!”
他们拍了三次手。卡秋莎忍不住格格地笑着,敏捷地同聂赫留朵夫交换着位子。她用粗糙有力的小手握了握他的大手,向左边跑去,她那浆过的裙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聂赫留朵夫跑得很快。他不愿让画家捉到,就一个劲儿地飞跑。他回头一看,瞧见画家在追卡秋莎,但卡秋莎那两条年轻的富有弹性的腿灵活地飞跑着,不让他追上,向左边跑去。前面是一个丁香花坛,没有一个人跑到那里去,但卡秋莎回过头来看了聂赫留朵夫一眼,点头示意,要他也到花坛后面去。聂赫留朵夫领会她的意思,就往丁香花坛后面跑去。谁知花丛前面有一道小沟,沟里长满荨麻,聂赫留朵夫不知道,一脚踏空,掉到沟里去。他的双手被荨麻刺破,还沾满了晚露。但他立刻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好笑,爬了起来,跑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卡秋莎那双水灵灵的乌梅子般的眼睛也闪耀着笑意,她飞也似地迎着他跑来。他们跑到一块儿,握住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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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这种游戏中,被追的两人在一个地方会合,相互握手,表示胜利。
“我看,您准是刺破手了,”卡秋莎说。她用那只空着的手理理松开的辫子,一面不住地喘气,一面笑眯眯地从脚到头打量着他。
“我不知道这里有一道沟,”聂赫留朵夫也笑着说,没有放掉她的手。
她向他靠近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向她凑过脸去。她没有躲避,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嘴唇。
“你这是干什么!”卡秋莎说。她慌忙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从他身边跑开去。
卡秋莎跑到丁香花旁,摘下两支已经凋谢的白丁香,拿它们打打她那热辣辣的脸,回过头来向他望望,就使劲摆动两臂,向做游戏的人们那里走去。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同卡秋莎之间的关系就变了,那是一个纯洁无邪的青年同一个纯洁无邪的少女相互吸引的特殊关系。
只要卡秋莎一走进房间,或者聂赫留朵夫老远看见她的白围裙,世间万物在他的眼睛里就仿佛变得光辉灿烂,一切事情就变得更有趣,更逗人喜爱,更有意思,生活也更加充满欢乐。她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不仅卡秋莎在场或者同他接近时有这样的作用,聂赫留朵夫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而对卡秋莎来说,只要想到聂赫留朵夫,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聂赫留朵夫收到母亲令人不快的信也罢,论文写得不顺利也罢,或者心头起了青年人莫名的惆怅也罢,只要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卡秋莎,他可以看见她,一切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卡秋莎在家里事情很多,但她总能一件件做好,还偷空看些书。聂赫留朵夫把自己刚看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说借给她看。她最喜爱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僻静的角落》。他们只能找机会交谈几句,有时在走廊里,有时在阳台或者院子里,有时在姑妈家老女仆玛特廖娜的房间里——卡秋莎跟她同住,——有时聂赫留朵夫就在她们的小房间里喝茶,嘴里含着糖块。他们当着玛特廖娜的面谈话,感到最轻松愉快。可是到了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谈话就比较别扭。在这种时候,他们眼睛所表达的话和嘴里所说的话截然不同,而眼睛所表达的要重要得多。他们总是撅起嘴,提心吊胆,待不了多久就匆匆分开。
聂赫留朵夫第一次住在姑妈家,他同卡秋莎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两位姑妈发现他们这种关系,有点担心,甚至写信到国外去告诉聂赫留朵夫的母亲叶莲娜·伊凡诺夫娜公爵夫人。玛丽雅姑妈唯恐德米特里同卡秋莎发生暧昧关系。但她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聂赫留朵夫也象一切纯洁的人谈恋爱那样,不自觉地爱着卡秋莎,他对她的这种不自觉的爱情就保证了他们不致堕落。他不仅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可能同她发生这样的关系就心惊胆战。但具有诗人气质的索菲雅姑妈的忧虑就要切实得多。她生怕具有敢作敢为的可贵性格的德米特里一旦爱上这姑娘,就会不顾她的出身和地位,毫不迟疑地同她结婚。
如果聂赫留朵夫当时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卡秋莎,尤其是如果当时有人劝他绝不能也不应该把他的命运同这样一个姑娘结合在一起,那么,凭着他的憨直性格,他就会断然决定非同她结婚不可,不管她是个怎样的人,只要他爱她就行。不过,两位姑妈并没有把她们的忧虑告诉他,因此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姑娘的爱情,就这样离开了姑妈家。
他当时满心相信,他对卡秋莎的感情只是他全身充溢着生的欢乐的一种表现,而这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感情。临到他动身的时刻,卡秋莎同两位姑妈一起站在台阶上,用她那双泪水盈眶、略带斜睨的乌溜溜的眼睛送着他,他这才感到他正在失去一种美丽、珍贵、一去不返的东西。他觉得有说不出的惆怅。
“再见,卡秋莎,一切都得谢谢你!”他坐上马车,隔着索菲雅姑妈的睡帽,对她说。
“再见,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她用亲切悦耳的声音说,忍住满眶的眼泪,跑到门廊里,在那儿放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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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从那时起,聂赫留朵夫整整三年没有同卡秋莎见面。直到三年后他升为军官,动身去部队,路过姑妈家,这才又见到了她。但同三年前的夏天住在她们家里时相比,他已换了个人了。
那时他是个正派青年,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乐意为一切高尚事业献身;如今他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迷恋酒色,享乐成癖。那时,上帝创造的世界在他看来是个谜,他兴致勃勃地企图解开这个谜;现在呢,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简单明了,都是由他所处的生活环境安排的。那时,接触大自然,接触前人——在他以前生活、思想和感觉过的哲学家、诗人——是重要的;现在呢,重要的是社会制度和跟同事们的交际活动。那时,他觉得女人是神秘而迷人的,正因为神秘就更加迷人;现在呢,女人,除了亲人和朋友的妻子,她们的作用都很清楚:女人是他领略过的最好的玩乐用具。那时他不需要钱,母亲给他的钱连三分之一都花不掉,他可以放弃父亲名下的地产,分赠给他的佃户;现在呢,母亲按月给他一千五百卢布,他还不够用,为了钱他跟母亲拌过嘴。那时,他认为精神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我;现在呢,他以为精力充沛的强壮的兽性的我才是他自己。
他身上发生各种可怕的变化,只是由于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他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理论,因为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日子就太不好过。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处理一切事情就不利于追求轻浮享乐的兽性的我,而总会同它抵触。相信别人的理论,就根本无须处理什么,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而且总是同精神的我抵触而有利于兽性的我。此外,他要是坚持自己的信念,总会遭到人家的谴责;他要是相信别人的理论,就会获得周围人们的赞扬。
譬如,聂赫留朵夫思索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问题,阅读有关书籍并同人家谈论这些事,人家就会觉得不合时宜,简直有点可笑,他的母亲和姑妈就会好意地取笑他,戏称他是我们亲爱的哲学家。但他看爱情小说,讲淫秽笑话,到法国剧院看轻松喜剧,并且津津乐道,大家就称赞他,鼓励他。他省吃俭用,穿旧大衣,不喝酒,大家就觉得他脾气古怪,有意标新立异。他在打猎上挥金如土,在布置书房上穷奢极侈,大家就吹捧他风雅脱俗,还送给他贵重礼品。他原来童贞无瑕,并且想保持到结婚,但他的亲人都为他担忧,以为他有病,后来他母亲知道他从同事手里夺了一个法国女人,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不仅不难过,反而感到高兴。但公爵夫人一想到儿子同卡秋莎的关系,而且可能同她结婚,就感到忧心忡忡。
同样,聂赫留朵夫成年以后,他把父亲遗留给他的一块面积不大的地产分赠给农民,因为他认为地主拥有土地是不合理的。不料他这种行为却使他的母亲和亲戚大为吃惊,并且从此成为大家嘲弄的话题。人家多次告诉他,获得土地的农民不仅没有发财,反而更穷了,因为他们开了三家小酒店,索性不干农活。等聂赫留朵夫进了近卫军,跟门第高贵的同僚们一起花天酒地,输去许多钱,弄得叶莲娜·伊凡诺夫娜不得不动用存款,她却满不在乎,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觉得年轻时在上流社会种些痘苗以增加免疫力,还是件好事。
聂赫留朵夫起初作过反抗,但十分困难,因为凡是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好的,别人却认为坏的;反之,他凭自己的信念认为坏的,别人却认为好的。最后聂赫留朵夫屈服了,不再坚持自己的信念而相信别人的话。开头这样的自我否定是很不愉快的,但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这时聂赫留朵夫开始吸烟喝酒,他不再感到不愉快,甚至觉得轻松自在了。
聂赫留朵夫天生热情好动,不久就沉湎于这种受亲友称道的新生活中,把内心的其他要求一概排斥了。这种变化开始于他来到彼得堡以后,而在他进入军界后彻底完成。
军官生活本来就容易使人堕落。一个人一旦进入军界,就终日无所事事,也就是说脱离合理的有益劳动,逃避人们共同负担的义务。换来的则是军队、军服、军旗的荣誉。再有,一方面是颐指气使,对别人享有无限权力;另一方面,在长官面前却又奴颜婢膝,唯命是从。
不过,除了进军队服务以及军服、军旗和合法的暴行屠杀所造成的一般性堕落外,在有钱有势的军官才能进入的近卫军团里,军官们因为富裕和接近皇室而格外堕落。这批人很容易发展成为疯狂的利己主义者。聂赫留朵夫自从担任军职,开始象同僚们那样生活以来,他就落入了这种疯狂的利己主义的泥沼之中。
他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做,只须穿上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精心缝制、洗刷干净的军服,戴上头盔,拿起别人铸造、擦亮并交到他手里的武器,跨上一匹由别人饲养和训练的骏马,跟着那些同他一样的人去参加练兵或者检阅,也就是纵马奔驰,挥舞马刀,开枪射击,并把这一套教给别人就行了。他们没有别的事做,但那些达官贵人,不论老少,连沙皇和他的亲信都赞同他们的活动,甚至因此夸奖他们,感谢他们。这些活动结束以后,他们认为正当和重要的是到军官俱乐部或者豪华的饭店里去吃吃喝喝,纵情挥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金钱;然后就是剧场,舞会,女人,然后又是骑马,舞刀,奔驰,然后又是挥金如土,喝酒,打牌,玩女人。
这样的生活对军人的腐蚀特别厉害,因为要是一个平民过这样的生活,他内心深处就会感到害臊。军人过这样的生活却心安理得,并且自吹自擂,引以为荣,特别是在战争时期。聂赫留朵夫正好是在向土耳其宣战后进入军队的。“我们准备为国捐躯,因此这种花天酒地的生活不仅可以原谅,而且在我们是必要的。所以我们才这样过日子。”
聂赫留朵夫在生命的这个阶段也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想法。他由于冲破了以前给自己定下的种种道德藩篱,一直感到轻松愉快,并且经常处于利己主义的疯狂状态中。
三年后他到姑妈家去的时候,正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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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聂赫留朵夫这次到姑妈家去,是因为他所在的部队已开赴前方,他中途要经过她们的庄园,而且两位姑妈热情邀请他去,但主要的原因是他很想看看卡秋莎。也许在灵魂深处他已受到那如今脱缰的兽性的冲动,对卡秋莎起了歹念,但这一点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想重游他曾快乐地生活过的地方,看看两位对他一向十分慈爱和赞赏、可笑而又可亲的姑妈,看看给他留下愉快回忆的天真可爱的卡秋莎。
他是在三月底耶稣受难日①到达的。当时冰雪初融,道路泥泞,而且下着倾盆大雨,把他淋得浑身湿透,身子冻僵,但他还是生气蓬勃,精神焕发——在那个时候,他总是这样的。“她是不是还在她们家里?”马车到达姑妈家熟识的旧式地主庄园时,他心里想。庄园院子里堆着从屋顶上掉下来的积雪,周围砌着一道矮墙。他满心希望,她一听见他的铃铛声就会跑到台阶上,但只看见两个裙裾掖在腰里的赤脚女人提着水桶从边门出来,她们显然正在擦地板。正门入口处也没有她的人影子,只见听差吉洪一人出来。他系着围裙,看来也在打扫房子。索菲雅姑妈身穿丝绸连衣裙,头戴睡帽,来到了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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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复活节前最后一个礼拜五。
“啊,你到底来了,太好了!”索菲雅姑妈一边吻他,一边说。“玛丽雅姑妈有点不舒服,她刚才去教堂累了。我们领过圣餐了。”
“恭喜你,索菲雅姑妈,”聂赫留朵夫吻了吻索菲雅姑妈的手说,“对不起,我把您弄湿了。”
“快到房间里去。你浑身都湿透了。瞧你已经有胡子了……卡秋莎!卡秋莎!快给他拿咖啡来。”
“我这就来!”走廊里传来熟识的好听声音。
聂赫留朵夫高兴得心都怦怦直跳。“她还在这儿!”好象太阳从云端里露出脸来。聂赫留朵夫兴高采烈地跟着吉洪到他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去换衣服。
聂赫留朵夫很想向吉洪打听一下卡秋莎的情况:她身体好吗?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快出嫁了?可是吉洪的态度是那么毕恭毕敬,庄重严肃,并且一定要亲自给他用水冲手,弄得聂赫留朵夫不好意思向他打听卡秋莎的事,只能问问他的孙子们好不好,那匹被唤作“哥哥的老马”和看家狗波尔康怎么样。原来孙子们和老马都很好,挺强壮,只有波尔康去年疯了。
聂赫留朵夫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刚要穿上干净衣服,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聂赫留朵夫从脚步声和敲门声中听出是谁来了。只有她才是这样走路和敲门的。
他披上潮湿的军大衣,走到门口。
“请进!”
果然是她,是卡秋莎。还是同原来一样,但出落得越发俏丽可爱了。那双纯洁的略带斜睨的黑眼睛仍旧那么笑盈盈地从脚到头打量人。她仍旧系着洁白的围裙。姑妈让她送来一块刚剥去包装纸的香皂和两条手巾:一条是俄国式大浴巾,一条是毛巾。不论是没有用过的字迹清楚的香皂,还是那两条手巾,或者卡秋莎本人,都是那么洁净、新鲜、纯朴、惹人喜爱。她那两片线条清楚的可爱红唇,象上次看见他时一样,由于内心难以抑制的喜悦而皱了起来。
“欢迎您,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她好不容易才说出口,脸涨得通红。
“你好……您好,”聂赫留朵夫不知道对她说话用“你”好还是用“您”好,脸涨得象她一样红。“身体好吗?”
“感谢上帝……您瞧,姑妈叫我给您送您喜爱的玫瑰香皂来了,”她说着把肥皂放在桌上,把手巾往椅子扶手上一搭。
“人家侄少爷自己有,”吉洪夸耀客人的阔气说,得意扬扬地指指聂赫留朵夫那个打开的大梳妆箱。箱子里放着许多银盖的瓶子、刷子、发蜡、香水和其他化妆用品。
“您给我谢谢姑妈。我来到这里,真高兴,”聂赫留朵夫说,觉得心里象上次一样开朗和温暖。
她听了这话只微微一笑,就走了。
两位姑妈一向宠爱聂赫留朵夫,这次见到他格外高兴。德米特里出去打仗,可能负伤,也可能阵亡。这就使两位姑妈格外疼他。
聂赫留朵夫原定在姑妈家只停留一天一夜,但见了卡秋莎,他就决定多待两天,过了复活节再走。于是他给他的朋友和同事申包克打了个电报,请他也到姑妈家来。他们原先约定在敖德萨会合。
聂赫留朵夫第一天看到卡秋莎,对她就燃起了旧情。他象上次一样,看见卡秋莎的白围裙就兴奋,听见她的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就快乐,看见她那双水汪汪象乌梅子一样的眼睛,特别是当她微笑的时候,他就心醉,主要是当他们相遇的时候,他一看见她满脸红晕的模样,就心慌意乱。他发觉自己在恋爱了,但不象以前那样觉得恋爱是个谜,他连自己都不敢承认他在恋爱,并且认为人的一生只能恋爱一次。现在他又在恋爱了,并且意识到这一点,还因此感到高兴。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结果会怎么样。
聂赫留朵夫也象所有的人那样,身上同时存在着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的人,他所追求的是那种对人对已统一的幸福;一个是兽性的人,他一味追求个人幸福,并且为了个人幸福不惜牺牲全人类的幸福。在目前这个时期,彼得堡生活和部队生活唤起的利己主义在他身上恶性发作,兽性的人在他身上占了上风,把精神的人完全压倒了。不过,他看见了卡秋莎,旧情复发,精神的人又抬头了,并且重新支配着他的行动。在复活节前的这两天里,聂赫留朵夫身上一刻不停地展开着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内心斗争。
他心里明白他该走了,他没有理由留在姑妈家里,知道留着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待在这里实在太快乐了,他不愿正视这种危险,就留了下来。
在复活节前一天,礼拜六傍晚,司祭带了助祭和诵经士乘雪橇赶来做晨祷。他们说,他们千辛万苦才穿过水塘和干地,走完从教堂到姑妈家的三里路。
聂赫留朵夫同姑妈和仆人站在一起做完晨祷,同时目不转睛地盯住卡秋莎,看她站在门口,送来了手提香炉。他同司祭和两位姑妈互吻了三次,正要到房里去睡觉,忽然听见玛丽雅姑妈的老女仆玛特廖娜同卡秋莎一起在走廊里,正准备到教堂去行复活节蛋糕和奶饼的净化礼。他暗暗打定主意:
“我也去。”
去教堂的路,马车不能通行,雪橇也不好走。聂赫留朵夫在姑妈家一向象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他吩咐仆人把那匹叫“哥哥的公马”备好鞍子,自己不上床睡觉,却穿上漂亮的军服和紧身马裤,披上军大衣,跨上那匹不住嘶叫的膘肥体壮的老公马,摸黑穿过水塘和雪地向教堂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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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这次晨祷给聂赫留朵夫一辈子留下极其鲜明极其深刻的印象。
通过稀稀落落散布着几堆白雪的漆黑道路,他骑马蹚着水,来到教堂前的院子里。他的马看见教堂周围的点点灯火,竖起耳朵。这时候,礼拜已开始了。
有几个农民认出他是玛丽雅小姐的侄儿,就领他到干燥的地方下马,牵过马来挂好,然后把他带到教堂里。教堂里已挤满了过节的人。
右边都是庄稼汉:老头子身穿土布长袍,脚包白净的包脚布,外套树皮鞋;小伙子身穿崭新的呢长袍,腰束色彩鲜艳的阔腰带,脚登高统皮靴。左边都是女人,她们头上包着红绸巾,身穿棉绒紧身袄,配着大红衣袖,系着蓝色、绿色、红色或者花色的裙子,脚上穿着钉上铁钉的半统靴。老年妇女衣着朴素,站在后面,她们包着白头巾,身穿灰短袄,系着老式毛织裙子,脚穿平底鞋或者崭新的树皮鞋。人群中还夹杂着孩子,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头发抹得油光光。农民们画十字,甩动头发鞠躬。妇女们,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用她们褪了色的眼睛盯着蜡烛和圣像,用并拢的手指紧紧地按按额上的头巾、双肩和腹部,嘴里念念有词,弯腰站着或者跪下。孩子们看见有人在瞧着他们,就学大人的样,一个劲儿地做祷告。镀金的圣像壁,被周围饰金大蜡烛和小蜡烛照得金光闪闪。枝形大烛台上插满了蜡烛,光辉灿烂。从唱诗班那里传来业余歌手欢乐的歌声,其中夹杂着嘶哑的男低音和尖细的童声。
聂赫留朵夫向前走去。教堂中央站着上层人物:一个地主带着妻子和穿水兵服的儿子,警察分局局长,电报员,穿高统皮靴的商人,佩戴奖章的乡长。在读经台右边,地主太太后面站着玛特廖娜。玛特廖娜身穿闪光的紫色连衣裙,披着有流苏的白色大围巾。卡秋莎站在她旁边,身穿一件胸前有皱褶的雪白连衣裙,腰里系着一根浅蓝带子,乌黑的头发上扎着一个鲜红的蝴蝶结。
整个教堂里都洋溢着喜悦、庄严、欢乐和美好的气氛。司祭们穿着银光闪闪的法衣,挂着金十字架。助祭和诵经士穿着有金银丝绦装饰的祭服。业余歌手们也都穿着节日的盛装,头发擦得油光闪亮。节日的赞美诗听上去象欢乐的舞曲。司祭们高举插有三支蜡烛、饰有花卉的烛台,不停地为人们祝福,嘴里反复欢呼:“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一切都很美丽,但最美丽的却是那穿着雪白连衣裙、系着浅蓝腰带、乌黑的头发上扎着鲜红蝴蝶结、眼睛闪耀着快乐光芒的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发觉她虽然没有回过头来,却看见了他。他是在走向祭坛,经过她身边时注意到的。他对她本没有什么话要说,但就在经过她身边时想出了一句:
“姑妈说,做完晚弥撒她就开斋。”
就象每次见到他那样,她那可爱的脸蛋上泛起了青春的红晕,乌黑的眼睛闪耀着笑意和欢乐,她天真烂漫地从脚到头瞅着聂赫留朵夫。
“我知道,”她笑眯眯地说。
这当儿,一个诵经士手里拿着一把铜咖啡壶,穿过人群,在经过卡秋莎身边时没有留神,他的祭服下摆触到了卡秋莎。那诵经士显然是由于尊敬聂赫留朵夫,有意从他旁边绕过去,结果却触到了卡秋莎。聂赫留朵夫心里奇怪,那个诵经士怎么会不明白,这里的一切,连全世界的一切,都是为卡秋莎一人而存在的,他可以忽视世间万物,但不能怠慢卡秋莎,因为她就是世界的中心。为了她,圣像壁才金光闪闪,烛台上的蜡烛才欢乐地燃烧;为了她,人们才高歌欢唱,“耶稣复活了,人们啊,欢乐吧!”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为她,为她一人而存在的。他认为卡秋莎也懂得,一切都是为了她。聂赫留朵夫注视着她那穿带皱褶雪白连衣裙的苗条身材,注视着她那张聚精会神的喜气洋洋的脸,心里有这样的感觉。他还从她脸部的表情上看出,她心里所唱的和他心里所唱的是同一首歌。
聂赫留朵夫在早弥撒和晚弥撒之间那个时刻走出教堂。人们纷纷给他让路,向他鞠躬。有人认识他,有人却问:“他是谁家的?”他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停住脚步。乞丐们把他团团围住。他把钱包里的零钱都分给他们,这才走下台阶。
天已经亮了,四下里一切都看得清楚,但太阳还没有升起。人们分散在教堂周围的墓地上。卡秋莎留在教堂里。聂赫留朵夫站在门口等她。
人们陆续从教堂里出来,他们靴底的钉子在石板地上敲得叮叮作响。他们走下台阶,分散到教堂前面的院子里和墓地上。
玛丽雅姑妈家的糕点师傅,老态龙钟,脑袋不断颤动,拦住聂赫留朵夫,同他互吻了三次。糕点师傅的老伴头上包着一块丝绸三角巾,头巾下面有一个皮肤打皱的小肉团。她从手绢里取出一个黄澄澄的复活节蛋,送给聂赫留朵夫。这当儿,一个体格强壮的青年庄稼汉,身穿一件崭新的紧身外套,腰里束着一条绿色宽腰带,笑嘻嘻地走过来。
“基督复活了!”他眼睛里含着笑意说。他向聂赫留朵夫凑过脸来,使他闻到一股庄稼汉身上所特有的好闻气味,他那鬈曲的大胡子扎得聂赫留朵夫脸上发痒,接着就用他那宽厚的滋润的嘴唇对住聂赫留朵夫的嘴唇吻了三次。
就在聂赫留朵夫跟那个庄稼汉亲吻,接受他所送的深棕色复活节蛋时,出现了玛特廖娜的闪光连衣裙和那个戴着鲜红蝴蝶结的可爱的乌黑脑袋。
她隔着前面过路人的头看见了他,他也看到她容光焕发的脸。
她跟玛特廖娜一起走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站住,散钱给乞丐。一个鼻子烂得只剩块红疤的乞丐走到卡秋莎跟前。她从手绢里取出一样东西送给他,然后向他凑拢去,丝毫没有嫌恶的样子,眼睛里依旧闪耀着快乐的光辉,同他互吻了三次。正当她同乞丐接吻的时候,她的目光同聂赫留朵夫的目光相遇了。她仿佛在问:她这样做好吗?做得对吗?“对,对,宝贝,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美,我喜欢这样,”
他的眼神这样回答。
她们走下台阶,他就走到她跟前。他不想按复活节的规矩同她互吻,只想同她挨得近一点。
“基督复活了!”①玛特廖娜说。她低下头,微笑着,那口气仿佛在说:今天大家平等。接着她把手绢揉成一团,擦擦嘴,把嘴唇向他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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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基督教规矩,复活节人们见面都要说:“基督复活了!”对方必须回答:“真的复活了!”
“真的复活了!”聂赫留朵夫回答,同她接吻。
他回头看了卡秋莎一眼。她飞红了脸,同时向他挨过来。
“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凡内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互吻了两次,仿佛迟疑了一下,还要不要再吻一次。终于决定再吻一次,他们就吻了第三遍。接着两人都笑了笑。
“你们不去找司祭吗?”聂赫留朵夫问。
“不,德米特里·伊凡内奇,我们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卡秋莎说,仿佛在愉快的劳动以后用整个胸部深深地呼吸着,同时用她那双温柔、纯洁、热烈而略带斜睨的眼睛盯住他的眼睛。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达到顶点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既没有自觉和理性的成分,也没有肉欲的成分。这个基督复活节的夜晚,对聂赫留朵夫来说就是这样的时刻。如今他每次回想到卡秋莎,这个夜晚的情景总是盖过了他看见她的其余各种情景。那个头发乌黑光滑的小脑袋,那件束住她处女的苗条身材和不高胸部的有皱褶的雪白连衣裙,那个泛起红晕的脸蛋,那双由于不眠而略带斜睨的乌黑发亮的眼睛,再有她全身焕发出来的特点:她那纯洁无瑕的少女的爱,不仅对着他——这一点他知道,——而且对着世上一切人,一切事物,不仅对着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且对着她刚才吻过的那个乞丐。
他知道她心里有这样的爱,因为他意识到,这一夜他通宵达旦也有这样的感情,并且知道,正是这种爱把他同她连结在一起。
唉,要是他们的关系能保持在那天夜里的感情上,那该多好!“是的,那件可怕的事是在复活节夜晚之后发生的呀!”
现在聂赫留朵夫坐在陪审员议事室窗前,暗自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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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聂赫留朵夫从教堂回来后,就跟姑妈们一起开斋。为了提提神,他按照军队里的习惯,喝了伏特加和葡萄酒,然后回到自己房里,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一阵敲门声把他吵醒。他从敲门声上听出,这是她,就揉揉眼睛,伸着懒腰坐起来。
“卡秋莎,是你吗?进来,”他下了床说。
她把房门稍微推开一点。
“请您去吃饭,”她说。
她仍旧穿着那件雪白的连衣裙,但头发上的蝴蝶结不见了。她瞅了一下他的眼睛,满脸春风,仿佛她告诉了他一件特殊的大喜讯。
“我这就来,”他一边回答,一边拿起梳子来梳头发。
她站在那里没有走。他一发觉,就丢下梳子,向她走去。但就在这当儿,她敏捷地转过身,象往常那样,轻快地沿着过道的花地毯走去。
“我真傻,”聂赫留朵夫自言自语,“我为什么不把她留住?”
他拔脚跑去,在过道里追上她。
他要拿她怎么样,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他觉得,刚才她走进房间,他应该象一般人在这种场合那样,对她做些什么,可是他没有做。
“卡秋莎,你等一下,”他说。
她回头一看。
“您要什么?”她停住脚步说,
“没什么,不过……”
他提起精神,想到一般男人处在这种场合会怎么办,就搂住卡秋莎的腰。
她站住了,对他的眼睛瞧瞧。
“别这样,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别这样,”她脸红得简直要哭出来,说,同时用她那粗糙有力的手推开那只搂住她的胳膊。
聂赫留朵夫放开她,有那么一会儿,他不仅感到十分羞愧,而且觉得自己可恶。他应该相信自己的这种感情,可是他不知道这种羞耻心正是他灵魂里表现出来的最高尚的感情,反而认为他自己愚蠢,他应该象一般人那样行动才对。
他又一次追上她,搂住她,吻她的脖子。这一次的吻同前两次——那次在丁香花坛后面情不自禁的一吻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里的接吻完全不同。这一次的吻是可怕的,这一点她也感觉到了。
“您这是干什么呀?”她惊叫起来,仿佛他打碎了一个无价之宝,再也无法补救似的。她拔脚从他身边跑掉了。
他走到餐厅。两位盛装的姑妈、一个医生和一位女邻居都站在放冷盘的桌旁等着。一切都同平时一样,可是聂赫留朵夫心里却起了风暴。人家对他说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一心只想着卡秋莎,回味着刚才在过道里追上她时的一吻。他没有心思想别的事。她每次进来,他眼睛没有看她,却总是真切地感觉到她就在旁边,他必须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她。
午饭以后,他立刻回到自己屋里,情绪激动地走来走去,留神房子里的声音,希望能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身上那个兽性的人,如今不仅抬起头来,而且把他初来时和今天早晨在教堂里还存在的精神的人踩在脚下。如今这个可怕的兽性的人独霸了他的心灵。尽管他一直在守候她,今天他却毫无机会同她单独见面。多半是她在躲避他吧。但到了傍晚,她凑巧有事到他隔壁房间里去。原来是医生要留下来过夜,卡秋莎只得替他铺床。聂赫留朵夫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跟着她进去,仿佛去干什么犯法的事似的。
她两只手伸进干净的枕头套里,抓住枕头角,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但已不是原先那种轻松愉快的欢笑,而是一种恐惧的可怜巴巴的苦笑。这笑容仿佛向他表示,他这样做是要不得的。他刹那间楞住了。现在还能进行斗争。他对她真正爱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毕竟还在响着,他不能不考虑到她,考虑到她的感情,她的生活。但在他的内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别错过自己的享乐,别错过自己的幸福。后面那个声音压倒了前面的声音。他断然走到她跟前。那种按捺不住的可怕兽性控制了他。
聂赫留朵夫搂住她不放,按她坐在床上。他觉得还有些什么事要做,就在她旁边坐下。
“德米特里·伊凡内奇,好少爷,请您放手,”她哀求说。
“玛特廖娜来了!”她一边叫,一边挣脱身子。门外真的传来了脚步声。
“那我晚上去找你,”聂赫留朵夫说。“屋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您在说什么?千万别这样!别这样!”她嘴里这么说,而她整个兴奋慌乱的神态表现出来的却是另一回事。
来的果然是玛特廖娜。她走进房里,手臂上搭着一条被子,不以为然地对聂赫留朵夫瞅了一眼,责备卡秋莎拿错了被子。
聂赫留朵夫默默地走了出去。他甚至没有感到羞耻。他从玛特廖娜的脸色上看出,她在责怪他,而且责怪得有理,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干的事不对,但原先被他对她的纯洁爱情压制着的兽性如今控制了他,霸占了他,把其他一切感情都扼杀了。现在他知道,要满足这种兽性该怎么办,就竭力想办法。
整个黄昏他都感到心神不宁,一会儿走到姑妈们屋里,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会儿又走到台阶上,心里只盘算着一件事,怎样同她单独见面。不过,她在躲避他,而玛特廖娜却寸步不离地看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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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整个黄昏就这样过去,黑夜降临了。医生去睡觉了。两位姑妈也安歇了。聂赫留朵夫知道玛特廖娜此刻在姑妈卧室里,女仆屋里只有卡秋莎一人。他又走到台阶上。户外漆黑,潮湿,温暖。空中弥漫着白茫茫的迷雾。春天里,这样的雾能化开残雪,也许雾本身就是由残雪融化而成的。房子前面百步开外的峭壁下有条小河,从那边传来一种古怪的响声,那是冰层破裂的声音。
聂赫留朵夫走下台阶,踩着冰雪覆盖的水塘,来到女仆屋子窗口。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跳得他自己都能听见。他时而屏住呼吸,时而长叹一声。女仆屋里点着一盏小灯。卡秋莎独自坐在桌旁沉思,眼睛瞪着前方。聂赫留朵夫一动不动地瞧了她好一阵,很想看看在她认为没人看见的时候她会做些什么。她木然不动地坐了两分钟光景,这才抬起眼睛,微微一笑,摆摆头,仿佛在责备自己,然后换了个姿势,突然把双臂往桌上一搁,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
他站在那里瞧着她,不自觉地同时听着自己的心跳和从小河那边传来的古怪响声。那里,在雾蒙蒙的河上,正在发生持续不断的缓慢的变化:一会儿是什么东西在呼哧呼哧喘气,一会儿是咔嚓一声裂开,一会儿是哗啦一下崩塌,一会儿是薄冰象玻璃一样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站在那里,瞧着卡秋莎由于内心斗争激烈而显得苦恼的沉思的脸,他很可怜她,但说来奇怪,这种怜悯心反而加强了他对她的欲念。
他被欲念完全控制了。
他敲了敲窗子。她象触电似的浑身打了个哆嗦,脸上露出恐怖的神色。接着她跳起来,走到窗前,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她用双手在眼睛上搭了个凉棚,认出是他,但她脸上的恐惧神色并没有消失。她的神态异常严肃,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种模样。直到他微微一笑,她也才笑了笑,仿佛只是为了迎合他才笑的。她心里根本不想笑,有的只是恐惧。他对她做了个手势,要她出来。她摇摇头,表示不出来,可是依旧站在窗边。他又一次把脸凑近玻璃窗,想喊她出来,但就在这当儿她向房门口转过身去,显然有人在叫她。聂赫留朵夫离开了窗口。雾很浓,离开房子五步就看不见窗子,只剩下一团漆黑的影子,中间现出一个似乎很大的红色灯光。河那边仍旧传来古怪的喘气、崩塌、坼裂和冰块相撞的声音。在附近浓雾弥漫的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啼起来,附近几只公鸡响应它,然后从远处村子里也传来互相呼应、汇成一片的鸡鸣。不过,除了河那边,四下里还是一片宁静。这时鸡已啼第二遍了。
聂赫留朵夫在房子转角处来回走了两下,好几次踩在水塘里,又回到女仆屋子窗边。灯依旧亮着,卡秋莎依旧坐在桌旁,仿佛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他一走到窗口,她对他望了一眼。他敲了敲窗子。她没有看是谁在敲,就从屋里跑出来。他听见门钩嗒地响了一声,接着外道门吱地一声开了。他在门廊里等她,立刻默默地把她搂住了。她紧偎着他,抬起头,嘴唇凑过去迎接他的吻。他们站在门廊转角处干燥的地方,他全身被没有满足的欲望煎熬着。突然外道门又发出咯吱吱的响声,又传来玛特廖娜怒气冲冲的声音:
“卡秋莎!”
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回到女仆屋里。他听见门钩又嗒地一声扣上。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窗里的灯火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迷雾和河上的响声。
聂赫留朵夫走到窗口,一个人也看不见。他敲敲窗子,没有人答应。聂赫留朵夫从前门台阶回到房子里,但睡不着觉。他脱下靴子,光着脚板从过道走到她的房门口,旁边就是玛特廖娜的房间。起初他只听见玛特廖娜平静的鼾声,他刚要进去,忽然听见她咳嗽起来,翻了个身,弄得床铺嘎吱发响。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了五分钟光景。等到一切又安静下来,又听到平静的鼾声,他就竭力从那些不会吱嘎发响的地板上往前走去,一直走到她的房门口。什么声音也没有。她显然没有睡着,因为听不见她的鼾声。他刚低声唤了一下“卡秋莎”,她就霍地跳起来,走到房门边,生气地——他有这样的感觉——劝他走开。
“这象什么话?唉,这怎么行?姑妈她们会听见的,”她嘴里这样说,但整个身子却仿佛在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这一点只有聂赫留朵夫懂得。
“喂,你开一开。我求求你,”他语无伦次地说。
她不作声,接着他听见一只手摸索门钩的响声。门钩嗒地一声拉开了,他钻进打开的门里。
他一把抓住她,她只穿着一件又粗又硬的衬衣,露着两条胳膊。他把她抱起来,走出房门。
“哎呀!您这是干什么?”她喃喃地说。
但他不理她,一直把她抱到自己房里。
“哎呀!别这样,您放手,”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紧紧地偎着他。
等她浑身哆嗦,一言不发,也不答理他的话,默默地从他房里走出去,他这才来到台阶上,站在那里,竭力思索刚才发生的事的意义。
房子外面亮了一些。河那边冰块的坼裂声、撞击声和呼呼声更响了。除了这些响声,如今又增加了潺潺的流水声。迷雾开始下沉,从雾幕后面浮出一钩残月,凄凉地照着黑漆漆、阴森森的地面。
“我这是怎么啦,是交了好运还是倒了大楣?”他问自己。
“这种事是常有的,人人都是这样的,”他自己回答,接着就到房间里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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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第二天,申包克衣冠楚楚,兴致勃勃,到聂赫留朵夫姑妈家来找他。申包克凭他的文雅、殷勤、乐观、慷慨和对聂赫留朵夫的友爱博得了两位姑妈的欢心。他的慷慨虽然很讨姑妈们喜欢,但有点过分,使她们感到疑惑。门口来了几个瞎眼乞丐,他一给就是一个卢布。他给仆人们发赏钱,一次就发了十五卢布。索菲雅姑妈的小狮子狗修才特卡当着他的面碰破了脚,他就亲自替它包扎,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花边麻纱手绢(索菲雅姑妈知道,这种手绢至少要十五卢布一打),把它撕成一条条,给修才特卡做绷带。姑妈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个申包克其实欠了二十万卢布的债,而且他自己也知道是永世还不清的,因此多二十五卢布或少二十五卢布对他没有什么区别。
申包克只逗留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就同聂赫留朵夫一起走了。他们不能再待下去,因为到了部队报到的最后期限。
在姑妈家度过的最后一天里,聂赫留朵夫脑子里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一夜的事。他的内心有两种感情在搏斗着:一种是兽性爱所引起的热辣辣的充满情欲的回忆,这种情欲虽不及预期的那样醉人,但毕竟达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另一种感情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必须加以弥补,但弥补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
聂赫留朵夫身上利己主义恶性发作,他想到的只有他自己。他考虑的是,要是人家知道他对她干的事,会不会责备他,会责备到什么程度。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现在的心情怎样,将来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以为申包克猜到了他同卡秋莎的关系,这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难怪你忽然对两位姑妈恋恋不舍,在她们家里住了一个礼拜。”申包克看到卡秋莎,对聂赫留朵夫说。“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也不肯走了。真迷人!”
聂赫留朵夫还想到,虽然没有尝够同她恋爱的欢乐,就此离开未免有点遗憾,但既然非走不可,那么索性让这种无法维持的关系一刀两断,未尝不是件好事。他还想到,应该送她一些钱,不是为了她,不是因为她可能需要钱,而是因为遇到这样的事,通常都是这么做的。既然他玩弄了她,要是不给她一些钱,人家会说他不是个正派人。于是他就给了她一笔钱,那数目,就他的身份和她的地位而言,他认为是相当丰厚的。
临走那天,他吃过午饭,在门廊里等她。她一看见他,脸刷地红起来。她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女仆屋里的门开着,想走过去,但他把她拦住了。
“我想跟你告别,”他手里揉着装有一百卢布钞票的信封,说。“这是我……”
她猜到是什么,皱起眉头,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开。
“不,你拿去,”他喃喃地说,把信封塞在她的怀里。他象被火烫痛似的,皱起眉头,哼哼着,跑回自己房里去。
随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一阵,一想起刚才那一幕,他浑身抽搐,甚至跳起来,大声呻吟,仿佛肉体上感到痛楚似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是这样。申包克同家庭女教师有过这样的事,这是他亲口讲的。格里沙叔叔也有过这类事。父亲也干过这样的事。当时父亲住在乡下,同那个农家女人生了私生子米金卡,那孩子至今还活着。既然大家都这样做,那就是合情合理的。”他这样宽慰自己,可是怎么也宽不了心。他一想起这事,良心就受到谴责。
在他的内心,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他的行为很卑鄙、恶劣、残酷。一想到这事,他不仅无权责备别人,而且不敢正眼看人,更不要说象原来那样自认为是个高尚、纯洁、慷慨的青年了。但他必须保持原来那种对自己的看法,才能快快活活地满怀信心活下去。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去想它。他就这样办了。
他开始过新的生活:来到新的环境,遇见新的同事,投入战争。这种生活过得越久,那件事的印象就越淡薄,最后他真的把它完全忘记了。
只有一次,那是在战争结束以后,他希望看到卡秋莎,就拐到姑妈家去,这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他走后不久,她就离开姑妈家到外面去分娩,生了个孩子。两位姑妈听人家说,她完全堕落了。他心里很难受。按分娩时间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的。两位姑妈都说她堕落了,因为她象她母亲一样生性淫荡。姑妈们这种说法他听了高兴,因为仿佛替他开脱了罪责。起初他还想找寻她和孩子,但后来,由于想到这事内心感到太痛苦太羞耻了,就不再费力气去找寻,而且忘记了自己的罪孽,不再想到它。
但是现在,这种意料不到的巧遇使他想起了一切,逼着他承认自己没有心肝,承认自己残酷卑鄙,良心上背着这样的罪孽,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过了十年。不过,要他真正承认这一点,还为时过早,目前他所考虑的只是这事不能让人家知道,她本人或者她的辩护人不要把这事和盘托出,弄得他当众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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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聂赫留朵夫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从法庭走到陪审员议事室的。他坐在窗边,听着周围的谈话,不断地吸烟。
那个快活的商人显然很赞赏商人斯梅里科夫寻欢作乐的方式。
“嘿,老兄,他现得真够痛快,纯粹是西伯利亚人的作风。
他可实在有眼光,看中了这么个小妞儿!”
首席陪审员发表一通议论,认为此案的关键在于鉴定。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同那个犹太籍店员开着玩笑,因为一句什么话哈哈大笑起来。聂赫留朵夫对人家的问话,总是只回答一两个字。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别人不要来打搅他。
民事执行吏步态蹒跚地走来邀请陪审员回法庭,聂赫留朵夫感到心惊胆战,仿佛不是他去审问别人,而是他被带去受审判。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是个坏蛋,没有脸正眼看人,但习惯成自然,他还是大模大样地登上台,紧挨着首席陪审员,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手里玩弄着夹鼻眼镜。
被告们已被带出去,这时又被押送回来。
法庭里新来了几个人,都是证人。聂赫留朵夫发现,玛丝洛娃几次三番盯着那个满身绸缎丝绒、珠光宝气的胖女人瞧个不停。这个女人头戴饰有花结的高帽,胳膊露到肘部,挽着一个精致的手提包,坐在栏杆前第一排。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她是证人,是玛丝洛娃所在那个窑子的掌班。
开始审问证人,问他们的姓名、宗教信仰等等。然后庭长征求法官意见,证人要不要宣誓。接着那个老司祭又勉强挪动两腿走出来,又把绸法衣上的金十字架拉拉正,又那么镇定自若地带领证人和鉴定人宣誓,满心相信他正在干一件重大而有益的事。等到宣誓完毕,证人都被带出去,只剩下妓院掌班基塔耶娃一人。法官问她关于本案知道些什么。基塔耶娃装出一脸媚笑,每说一句话,戴着高帽的头就往下一缩,带着德国口音详详细细、有条不紊地讲着这事的经过。
先是那个熟悉的旅馆茶房西蒙到她的窑子里来,要替一位有钱的西伯利亚商人物色一个姑娘。她派柳波芙去。过了一会儿,柳波芙就带着那个商人一起回来。
“那个买卖人已经有点糊涂了,”基塔耶娃笑嘻嘻地说,“到了我们那里还是喝,还请姑娘们喝;可是他身上的钱没有了,他就派这个柳波芙到他房间里去拿,他对她已经蛮有点意思了,”她瞟了一眼被告说。
聂赫留朵夫觉得玛丝洛娃听到这里似乎微微一笑。这种笑使他感到恶心。他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嫌恶,同时也带着几分怜悯。
“那么您对玛丝洛娃有什么看法?”那个被指定替玛丝洛娃辩护的见习法官红着脸,怯生生地问。
“太好了,”基塔耶娃回答,“姑娘受过教育,蛮有派头。她出身上等人家,法国书也看得懂。她有时稍微多喝几杯,但从来不放肆。十足是个好姑娘。”
卡秋莎对掌班瞧瞧,但接着突然把视线移到陪审员那边,停留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她的脸色变得严肃甚至充满恼恨了。她那双恼恨的眼睛有一只斜睨着。这双异样的眼睛对聂赫留朵夫瞧了相当久。聂赫留朵夫虽然胆战心惊,他的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这双眼白白得惊人的斜睨的眼睛。他突然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冰层坼裂,浓雾弥漫,特别是那钩在破晓前升起、两角朝下的残月,照着黑漆漆、阴森森的地面。这双乌溜溜的眼睛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使他想起了那黑漆漆、阴森森的地面。
“被她认出来了!”聂赫留朵夫想。他身子缩成一团,仿佛在等待当头一棒。但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她平静地叹了一口气,又看看庭长。聂赫留朵夫也叹了一口气。“唉,但愿快点结束,”他想。此刻他的心情仿佛一个猎人,不得已弄死一只受伤的小鸟:又是嫌恶,又是怜悯,又是悔恨。那只还没有断气的小鸟不住地在猎袋里扑腾,使人觉得又讨厌又可怜,真想赶快把它弄死,忘掉。
聂赫留朵夫此刻听着审问证人,心里就有类似的复杂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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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可是,仿佛有意跟他为难似的,审讯拖了很长时间。先是法庭逐一审问证人和鉴定人,接着副检察官和辩护人照例煞有介事地提出种种不必要的问题,然后庭长请陪审员检察物证,其中包括一个很大的戒指,显然原来戴的手指很粗,戒指上面有钻石镶成的梅花。再有一个滤器,验出来里面有毒。
这些物证都盖了火漆印,上面贴有标签。
陪审员正要去查看物证,不料副检察官又站起来,要求在检查物证以前先宣读法医的验尸报告。
庭长一心想快点结束这个案子,好赶去同他的瑞士女人相会。庭长明明知道宣读这种报告,除了惹人厌烦,推迟吃饭时间外,不会有别的结果,而副检察官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因为他有权这样做。庭长毕竟不能拒绝,只得同意。书记官取出文件,又用他那舌尖音和卷舌音不分的声调,没精打采地念起来:
“外部检查结果:
“(一)费拉朋特·斯梅里科夫身长二俄尺十二俄寸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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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俄尺等于0.71米。2俄尺12俄寸约合1.95米。
“那汉子可真高大,”那个商人关切地凑着聂赫留朵夫的耳朵低声说。
“(二)就外表推测,年约四十岁。
“(三)尸体浮肿。
“(四)全身皮肤呈淡绿色,并有深色斑点。
“(五)尸体表皮上有大小水泡,有几处脱皮,状如破布。
“(六)头发深褐色,很浓密,一经触摸,随即脱落。
“(七)眼球突出眼眶之外,角膜浑浊。
“(八)鼻孔、双耳和口腔有泡沫状脓液流出,嘴微张。
“(九)由于面部和胸部肿胀,颈部几乎不复能见。”
等等,等等。
就这样在四页报告纸上写了二十七条,详细叙述这个在城里寻欢作乐的商人高大肥胖而又浮肿腐烂的可怕尸体的外部检查结果。聂赫留朵夫听了这个验尸报告,原来那种说不出的嫌恶感越发强烈了。卡秋莎的一生、从尸体鼻孔里流出来的脓液、从眼眶里暴出来的眼球、他聂赫留朵夫对她的行为,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同一类事物。这些事物从四面八方把他团团围住,把他吞没了。等外部检查报告好容易宣读完毕,庭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起头,希望宣读工作就此结束。不料书记官又立刻宣读内部检查报告。
庭长又垂下头,一只手托住脑袋,闭上眼睛。坐在聂赫留朵夫旁边的商人好容易忍住睡意,身子间或晃了晃。被告们却回他们后面的宪兵一样,坐着一动不动。
“内部检查结果:
“(一)头盖骨表皮极易从头盖骨分离,无一处瘀血可见。
“(二)头盖骨厚度中等,完整无损。
“(三)脑膜坚硬,有两小块已变色,长约四英寸,脑膜呈浊白色,”等等,另外还有十三条。
然后是在场见证人的姓名和签字,然后是医生的结论。结论表明,根据尸体解剖并记录在案,死者胃部以及部分肠子和肾脏发生异变,使人有权以高度可能性肯定,斯梅里科夫之死实由于毒药搀入酒内灌进胃里所致。根据胃和部分肠子异变,难以断定用的是什么毒药;但可以肯定毒药是和酒一起进入胃里的,因为胃里有大量酒液。
“看来他喝得可凶了,”那个商人瞌睡刚醒,说。
这份报告宣读了将近一小时,但还是没有使副检察官满足。等报告宣读完毕,庭长就对他说:
“我看内脏检查报告就不用再念了。”
“我可要求念一念这个报告,”副检察官稍稍欠起身子,眼睛不看庭长,严厉地说。他说话的口气使人觉得,他有权要求宣读,并且决不让步,谁如果拒绝他的要求,他将有理由提出上诉。
那个生有一双和善的下垂眼睛的大胡子法官,因患有胃炎,觉得体力不支,就对庭长说:
“这个何必念呢?徒然拖时间。这种新扫帚越扫越脏,白白浪费时间。”
戴金丝边眼镜的法官一言不发,只是忧郁而执拗地瞪着前方。不论对妻子还是对生活他都不抱任何希望。
宣读文件开始了。
“一八八×年二月十五日,本人受医务局委托,遵照第六三八号指令,”书记官提高嗓门,仿佛想驱除所有在场者的睡意,又断然念起来。“在副医务检察官监督下,作下列内脏检查:
“(一)右肺和心脏(盛于六磅玻璃瓶内)。
“(二)胃内所有物(盛于六磅玻璃瓶内)。
“(三)胃(盛于六磅玻璃瓶内)。
“(四)肝脏、脾脏和肾脏(盛于三磅玻璃瓶内)。
“(五)肠(盛于六磅陶罐内)。”
这次宣读一开始,庭长就俯身对一个法官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转向另一个法官。在获得他们肯定的回答后,他就打断书记官说:
“法庭认为宣读这个文件没有必要,”他说。
书记官住了口,收拾文件。副检察官怒气冲冲地记着什么。
“诸位陪审员先生可以检查物证了,”庭长宣布。
首席陪审员和其他几个陪审员纷纷起立,手足无措地走到桌子旁边。他们依次察看戒指、玻璃瓶和滤器。那个商人还把戒指戴到自己手指上试了试。
“嚯,手指好粗,”他回到他的座位,说。“活象一条粗黄瓜,”他补充说,津津有味地猜想那个中毒丧命的商人一定象个大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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