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似是降了永远的雨,将大地闭锁在灰色之中。而其中燃烧着的浮桥则泛着异样的红色,就像是濒死红龙的最后挣扎一样,具有奇异的美感。
这样的奇景,在离淮河十里的地方也能看得很清楚,而其中最受动摇的,当然就是在南岸作战的魏兵。
“桥被烧毁了!”
“没有退路了!这样会被杀死的!”
“渡河吧,用游的好了!”
“我不会游泳怎么办?”
魏兵之间为恐怖所笼罩,在悲鸣之中开始奔跑,他们舍弃了前面的敌人梁军,而是跑向后方的淮河。
魏国是强兵之国,自晋统一天下以来,魏以武力再度统一了十六个王朝四处林立的黄河流域。以后,七十年来,魏在南边压迫着南朝,在北边阻挡着意图侵入中国本土的骑马民族,武力甚是强大。
只是,不管是怎样的强兵,在恐慌之际,只是悲鸣狂叫,失去了理性和勇气,为了求得安全而想逃离危险的地方。淮河南岸的数十万魏兵,就在互相地推挤中向淮河前进着,像是狂鼠的大队一样。
只要能过河就会得救、就可以回到故乡!这样的幻想驱赶着兵士一直冲到淮河水面中。
在浊流之中,立刻就挤入了数千人。本来就不大会游泳了,再加上穿了甲胄,头手只有一瞬之间浮出水面,而当褐色的波浪卷过之后,就全部都消失在水下了。
看着眼前惨剧发生的后续数千人,虽然尽力地想要止住脚步,但却抵抗不了继续前进着的数十万人的压力,因雨而变得脆弱的地盘承受不了他们的重量而从岸边剥落,又有数千人为淮河的浊流所吞没。
数千又数千,现在的淮河中满是魏兵,经过十次左右,河岸上满是淹死的尸体,后面的魏兵才好不容易能在水浸至膝的程度中停下来。
“投降吧!只要投降就能得救,快放下武器投降吧!”
梁军的劝告在耳边响起,当魏兵突然了解了话中的意思时,他们就纷纷放下了弓和枪,也脱去了胄甲,在泥水之中跪下。与其无意义地死于浊流之中,这应该是较好的选择吧!
当然,在南岸的某些地方,战斗依然还在进行着。
魏兵的总帅中山王——元英,不但身边的十数骑卫士都被诛杀,连他的马都已倒下,只有徒步挥着剑退到岸边,在斩倒了七、八人之后,他的战袍已被斩裂、甲胄因冲击而龟裂、连头盔都掉了,头发在空中飞散着。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原来是从梁军手中偷来小舟的奚康生,赶来救中山王了。
“殿下,这儿!”
奚康生挥着染血的大刀大叫,中山王在泥中奔跑着,跌倒了二次。这名在洛阳的美姬中大受欢迎的贵公子,现在却为血和泥水所污,以必死的形相划着小舟。追踪而来的梁军四人全都为奚康生的大刀所斩,小舟才好不容易离岸。
萧宝寅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萧宝寅也有忠实的部下,如郭子恢、张始荣、庐祖迁、元达、周恭叔、魏续年等,至于他们谁是从齐而来的亡命者、谁本来就是魏的武将已无从得知。他们只是拼命地忠告着:
“镇东将军,如果在此白白送死的话,那就难伸大志了!还不如先暂退,以待后日再战!”
像恶梦初醒一般,萧宝寅望着他们,将手中折断的枪舍弃。这一天,他已在乱战之中折断了四支枪。
“下一次再于长江岸边作战吧!我一定要亲眼再看到长江!”
萧宝寅在部下的包围下,在河岸边斩杀了梁军的一个小队,夺得四艘小舟。其中虽有一艘后来在浊流之中翻覆,但萧宝寅总算是平安到达了淮河的北岸。
自早晨开始的死斗,于夕日将近时进入了扫荡战。在淮河上以雄伟自夸的浮桥已经完全烧毁,崩落于浊流之中再也不复存在。在南岸构筑之魏军阵营也已被破坏,人马的尸首埋在泥水所形成的海中。岸上也满是尸体,大雨则平等地冲激着所有的一切。
北岸的魏军虽然不断后退,但还不到总撤退的地步,对于杀到的梁军,另一方面,魏军则在汇整了从南岸幸运地逃出的己方之后,激烈地又展开了执拗的战斗。
胡龙牙指着一个方向:
“魏军的阵中失火了!”
陈庆之看去,魏军的阵营在雨中燃起了红色的火焰之列。在强风的吹拂下,无数的雨滴打向梁军的身上,而同时,黑烟和白烟也都在风中涡流着。
“是我方的攻击吗?”
对于胡龙牙的问题,陈庆之回答道:
“不对!在那儿的并不是我方的人,应该是魏军自己放的火。”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是要做成火焰的障壁,以阻挡我军的追击,我想一定是杨大眼的命令!”
雨水打在陈庆之的脸上,让脸上的血气更失:
“也就是说,杨大眼现在正扼着去道。危险!不能乱追上去,否则会受到反击的,到此为止吧!”
他差劲地操纵着自己的坐骑。
“可是韦使君已经先往前去了,您看!”
宋景休指着前方。乘着轿子之老将的丰姿,在灰色的雨幕中,但陈庆之还是清楚地见到了。
“他真是老当益壮呀!”
不过,这不是感慨的时候,如果万一失去韦睿的话,那这些作战就不算是大获全胜了!
“快阻止他!”
在受了指示之后,宋景休策马飞奔而去。
雨势虽然减弱,但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如果空气干燥的话,那魏军的阵营一定会在短时间内燃尽,不过,由于雨造成了火势的减弱,但也不致将之熄灭,就变成了长时间燃烧的态势,也使得梁军的追击变得更加不易。
这就是杨大眼的计算。
“韦使君,请您止步!”
正当宋景休的呼声传到时……
“杨大眼!”
畏惧的叫声响起,猛然追击败敌的梁军也紧急地停止了脚步。”
Ⅱ
背着魏军的阵营,一个漆黑的巨大骑影站立着,热风吹动着战帔。横在鞍上的战斧,柄长一丈八尺,刀刃厚而锐利,即使是身着甲胄的敌人,也可将之击碎。他缓缓地举起了战斧,以火焰为背景孤立着。而梁军则像梦魇一般地凝视着他。
“杀!”
落雷一般的咆哮之后,对于这个人马一体的黑影,就别说是要怎么对付他了,梁军连动都动不了。
杨大眼的战斧再度卷起了血的风暴。
随着一阵异音,梁军的人马一一飞出,剑也折了,枪也弯了,还戴着头盔的首级就这样在空中飞舞着。铺满大地的鲜血为雨水所冲去,但一瞬之后又再度被染红……
陈庆之停住了呼吸,而在灰色的烟雾掩盖的天地之间,则连系着鲜血所形成的瀑布。韦睿依然坐在他的轿上,本来在这位充满儒者风范的老将和杨大眼之间,有着数百的人马障壁着,然而在一瞬之间,这儿却化成了没有生命的染血空地。
韦黯战栗着,因为杨大眼的车轮眼似乎正看着他。不过,韦黯立刻就了解了事实,杨大眼所看的,是乘在轿上的老父。
杨大眼骑着他的黑马突进着,根本没有人能够挡下他。踏着无人的大地,北方的猛将和南方的智将即将冲突。
韦睿并没有移动,他只是无言地举起了手中的竹杖。左右立刻出现了持弩的兵士,排成了甲胄之壁。前后共二列。前列的兵士单膝着地,而后列的兵士则站立着。
就为了杨大眼一个人,韦睿却准备了二千张弩弓。
“这个男子可不只这样的价值,愈多愈好!”
在老父的身边,韦黯大叫着:
“攻击!攻击!”
“就像是暴风突然刮起一样,二千张的弩弓发出了二千支的箭矢射向杨大眼,这可是战史上少见的高密度齐射。
杨大眼的右腕深深地插上了一支箭,手中的战斧脱手而去,这个染满无数梁兵鲜血的武器终于落了地。
“喔喔!”杨大眼大叫了一声。
在右腕上插着箭的情况下。杨大眼以左手抓着缰绳正要离去的时候,受了十支以上箭矢的黑马终于不支而前肢折倒。
在摒息观看的梁军之前,黑马和杨大眼一同倒地,大家只感受到这个光景就如同奇妙慢动作,随着泥水的飞沫溅起,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到地上的声音。
“杨大眼倒地了!只要杀了他就是千古的威名!”
不知是谁叫了起来,这声音惊醒了全体梁兵冻结的意识,大家一口气动了起来。这是个诛杀无双豪雄的好机会,激起了大家的热情和狂叫。
“住手!”
当陈庆之的制止声响起时,人马剑枪已经奔流而去,在混乱的武器之下,看似已经斩到了杨大眼的巨体,然在下一瞬间,血柱却已奔腾起来,猛进的人马倏地后退。
缓缓提起的杨大眼左手之上,只见一把连剑锷均已染红的大剑。
再度冻结的大气为马蹄声扯裂,在黑烟的涡流之中出现了十数骑影,其中还有一头空马。一个女声大叫着杨大眼。杨大眼将剑往地上一立,以左手将右腕上的箭拔出,对着倒下的黑马一礼之后,以左手单手骑上了空马。
以杨大眼为中心的一群骑马者,在无言中消失于烟雾之内,这时梁兵之中才传出了叹息的声音。
当杨大眼在阻止梁军时,中山王正努力地在往北方的道路驱驰着。奚康生一面集结着败逃的兵士,一面等待与杨大眼会合。一直到半夜,中山王才好不容易到达了魏军的后方基地梁城。
中山王在马上朝后方望去,连一个跟随者都没有,一直将他带到此处的只有身下的马,这就是这名武名甚高的魏之皇族唯一的部下了。
“八十万的大军,如今就只剩一骑了!”
中山王自嘲着。虽然曾有过退却的经验,但如此的惨败还是头一遭。战袍上干涸的泥土剥落着,中山王往马颈一拍,向着城门行去。
这时,中山王才意识到,自己所爱用的玉笛不知掉落在何处了!
“钟离之战”终于结束了!
同时,雨也差不多停了,像这样下了七十多天的长雨,在淮河流域也是很希有的。从魏军看来,不禁要认为“并不是败给梁军,而是败给了大雨!”了!
魏军的战死者十万人,而溺死者也有十万人,遭梁军俘虏的则有五万人。
这已经是无法将千人以下的数字正确地计算的庞大损害了!而相当地,梁军的死者则只有一万余而已。
关于负伤者的记录并不清楚,但凡是生还的魏兵大半都是如此吧!总之,五十万人以上的魏军都是带着伤回归故国的,这些大半是本来就在淮河的北岸,而从南岸回来的,则是突破了梁军的包围,迂回地从上游渡河的不屈之人。
梁军虽欲追逐战败的敌人北上,但细作的报告很快传来:
“魏的安东将军邢峦率了十万大军在洛阳的前方二百里处布阵,军容整然,完全未因中山王之大败而动摇!”
曹景宗看向韦睿:
“原来如此,即使中山王败阵,魏军还有邢安东呀!”
“如果随便追击下去的话,欲望太深是会遭到报应的!”
“那么,要带队回头了吗?”
其实梁军此时已经占领了淮河以北的十六个城池,就像韦睿所说的一样,是不该欲望太多的!韦睿和曹景宗在命令全军班师回头之后,这名老将的轿子就在白袍队的簇拥之下,梁军的部队整然地南归。
钟离城在泥海中无依地孤立着,城壁已经半毁,从八个大洞中侵入的泥水浸满了城内。而城门在为援军而开时,竟然还崩坏了!韦睿和曹景宗放下百余艘小船准备入城,然而魏军人马的尸体,甚至泥中的冲车而导致入城花了相当的时间。在直浸及膝的泥水之中,昌义之迎接着韦睿。
“更生!更生了!”昌义之只说了这两句话,代表着“生还、得救”的意思。韦睿伸出两手,昌义之提起了尊敬老将的手,好不容易才能再出声:
“对了,有个叫做梁山伯的年轻人应该突破了敌阵来到使君的御前,请问现在在哪里呢?”
“关于这事就说来话长了!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说吧……可惜了这样有为的人材……”
从老将的话中,昌义之也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他皱起了眉头。在突然想到了什么后,他朝曹景宗郑重地行了一礼。曹景宗则开朗地回了一礼:
“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既然已经不需再为守城而节约了,那今宵就可以好好地来喝酒了!”
笑声和欢声充满了城中。
陈庆之一个人在城壁上缓步走着。天上的云虽厚且广,但却从各处泄下了阳光,粗大的光箭直射地上。淮河之流势并没有减弱,咆哮着的浊流将所有阻挡的一切尽数扫去。灰褐色的荒野上,耐住洪水和战火的数棵树木,似乎就显得格外地珍贵了!
陈庆之叹了一口气,倒并不是因为战争,这名年轻人了解了他所失去的东西是多么地重要,光是自己能够生还,就已经是值得庆幸的了。当他如此想到的时候,七十日不见的泪水又再度地从脸上滑落。
Ⅲ
在“钟离之战”后——
曹景宗因为大功而升任侍中领军将军,食邑二千户。同时还如以前的希望兼任了江州刺史,只不过在他前往任地的途中却因大病而死。这是天监七年(西元五O八年)的事,享年五十二岁,距钟离城的大胜只过了一年多,谥号壮侯。
赵草随着曹景宗之死而离开了军中进入佛门,不管他是进了建康城内的同泰寺、还是在不知名的山庙中了结生涯,又或是如传说中地依达摩大师的足迹前往洛阳,总之是从历史的表面消失了,何时、何处、又怎么死的已没有人知道。
昌义之依然继续着身为梁之武将的人生,官升护军将军,在普通四年(西元五二三年)死去。冯道根则在普通元年(西元五二O年)以五十八岁死去,谥号威侯。
韦睿在此之后依旧以梁之名将而活动,过了七十岁还贡献着他的气力和智力,历任右卫将军、散骑常侍、江州刺史等,直到车骑将军。只要他去到前线,魏军连攻击他都不想,“韦虎”的名声震动着洛阳。
同时,韦睿在正史上也留有“个性慈爱”之名,他建筑设施养育孤儿,把教他们学问引为乐事,受到了从皇帝、从部下、甚至庶民的敬爱。他死于普通元年(西元五二O年)八月,享年七十九岁,谥严侯。在这里,“严”指的并不是严厉,而是严正的意思。
魏的中山王元英在将王位归还之后,就以无位无官的平民身份在家反省,不过,他的名声和实力对魏来说还是必要的,当皇族之一的京兆王叛乱时,元英就任征东将军之职再度领军。之后,他也曾再与梁军作战,攻陷了武阳城和黄岘城,也诛讨了张道凝和彭弁生两将军。梁武帝——萧衍就曾叹道:“真在该在钟离将元中山(中山王——元英)诛杀了才是!”,魏宣武帝也一改其态度,说道“南方的守护就交给卿了!”,并任其为尚书仆射,也就是宰相一职。在名誉完全回复后,他的活动稳定了两国的国境地带,只是越过淮河前往建康的机会再没有第二次就是了!中山王死去的时间是在永平三年(西元五一O年),享年四十三岁。和曹景宗一样,都是在钟离之战后没多久就死了。
萧宝寅在钟离败战之后,因为责任问题而被除爵,但还是照预定与魏的南阳公主结婚而再度回复了地位。南阳公主是个坚强的女性,她温柔地包容伤心的萧宝寅,让萧宝寅从心爱着他的妻子,一生都未纳过侧室。
后来萧宝寅成为安东大将军,受封为齐王,完全地成为了魏的皇族。在与梁军的作战中也获得不少的武勋。当他出任徐州刺史时,除了公正地实行政事外,还投入私财兴建学馆,让家贫的小孩免费就读。深受部下和民众的敬爱。除了他对梁的憎恶这一点外,他倒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后来魏的朝廷内乱引起了国内叛乱,在贼军的横行下,连长安都被叛军所占领。萧宝寅因有夺回长安之功而升任骠骑大将军、尚书令,他就这样留在长安,眼见洛阳的混乱,大概是一时地血迷心窍吧,他竟自立称帝,国号当然为齐,在建康灭亡的齐,却在长安再兴了。
只不过,这事并不长久,很快地,魏之大军就攻入了长安。在激战后萧宝寅大败,一直被护送回洛阳。直到要以叛逆者的身份而处刑之时,妻子南阳公主送了美酒进入牢中。他感谢了妻子,将酒饮尽之后,从容地受斩。
“这是天命,可是,我到底是以哪国人的身份而死的呢?”
这就是他的最后。永安三年(西元五三O年),萧宝寅享年四十五岁。而在丈夫死后,南阳公主就进了佛门终其一生。
杨大眼自生还回洛阳之后,因败军之罪而被贬为最下级的兵士。被派到北方边境的守备队中。然在柔然来袭之时,他以其豪勇在一日之间诛讨了三名敌将。一年后,宣武帝叙任杨大眼为太尉长史平南将军,而命其回到洛阳。
“杨将军回来了!”
洛阳的人们欣喜异常,当杨大眼回到洛阳那一天,共有五万的群众在街道左右欢迎他,可见杨大眼受欢迎的程度了!
就这样,杨大眼的功名复活了,可是却发生了家庭的悲剧。原来当杨大眼被流放至边境时,他的妻子潘宝珠在洛阳与另一男子私通。这名男子和杨大眼相反,是名文弱纤细的文官美男子,由于密告的缘故,杨大眼知道了这件事。在这个时代中,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放任不管的,他要潘宝珠到寺中出家为尼。然而,潘宝珠却说:
“人生的乐趣就在于此,如果要出家为尼的话,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说完就自杀了。
杨大眼后来和一名元氏的女性再婚了。既然姓元的话,表示为皇族出身。这名女性和同为皇族的南阳公主不同,她对失意的丈夫并未温柔安慰。于是杨大眼就不再喜欢待在洛阳,而自北到西至南地转战于战场上。他也曾和萧宝寅一同再度进逼钟离城,只是未曾发动决战便撤兵。在潘宝珠死后,再也没有什么精彩的事迹了。
魏神龟元年(西元五一八年)杨大眼去世,其正确的享年并不清楚,只知大概是在五十多岁,没有谥号。像这样具有功绩的有名人物却没有谥号,也算是个有名的事件吧!
杨大眼死后也发生了继承的问题。本来,应该是由十七岁的长男杨华继承的,但后妻元氏并不认可。在丈夫死去之时,她已经怀孕,根据《魏书》中的记载。她抱着大大的肚子说:
“要继承这个家的人就在这里!而不是你这身份低贱,由奸妇所生的小孩!”
不止是自己,连母亲都被侮辱了,杨华因愤怒和屈辱而战栗着。而杨华的母亲,就是自杀而死的潘宝珠。
由于长得像母亲,杨华可是洛阳数一数二的美少年。当时掌握朝廷实权的皇太后胡氏就喜于他的美貌,而想与之交往。“你说的我都可以做到,也可以让你继承杨家!”只是,杨华还记得幼小时父母之间的悲剧,而且这名洁癖的少年对皇太后的诱惑只有嫌恶。谁知继母对他并没有好感,甚至连亡母都嘲弄了。
杨华再也忍无可忍。
当以杨大眼的遗体为中心的葬仪队伍向着故乡前进时,在夜晚的宿站中,杨华和两位弟弟突然打开了亡父的棺盖,将遗体取出。当姻亲赵延宝大叫“做什么?”之时,杨华一箭就将赵延宝射杀。而这个赵延宝,就是向杨大眼密告潘宝珠私通男子的人物。
杨华把父亲的遗体放在自己的马上,在弟弟左右的守护下,三人策马南行。这三人虽是少年,但都是不耻于父亲的勇者,再加上追的人也不怎么热心,三人就突破了国境亡命至梁。
由于这样的事情,杨大眼的葬仪就变成在梁举行,其墓也在远离故乡的遥远南方。大概就是因此,魏的朝廷才没有给他谥号的吧!杨华后来出仕于梁的朝廷,因其武勋而成为太仆卿太子左卫率益阳县侯等。对萧衍来说,一定也不会想到杨大眼的儿子居然会在自己的手下做事。
Ⅳ
在钟离之战后,陈庆之也成了梁一流的将军,和韦放等一同在北方国境持续着与魏军的战斗。
而使陈庆之的勇名天下皆知的,则是在大通年间(西元五二七年~五二九年)的事情,也就是陈庆之四十四到四十六岁的时期。
当时魏的朝廷因帝位而产生了内纷,重臣尔朱荣领兵占据洛阳,杀了幼小的皇帝和皇太后独揽权势。而皇族之一的北海王元颢就因此而亡命至梁。
已经六十几岁的萧衍出手援助了北海王,命陈庆之护卫北海王回到洛阳。其实萧衍的本意也就是命令他攻击洛阳,并让北海王即帝位。陈庆之虽对萧衍的命令觉得无谋,但最后还是接受了。
北海王即位称帝后,封陈庆之为魏的镇北大将军——前军大都督,展开了对洛阳的进击。
其实最初不满的就是北海王,本来他以为至少会有全部十万兵力的,但陈庆之却只率领了七千骑。然而这全员白甲白袍的骑兵队,就是传说中的白袍队,只不过这时已不可能全部都是白马了。
魏军首先派出了七万兵在睢阳迎击陈庆之,就在一日之间魏军完全被击灭。接着,二万的兵力又在考城与陈庆之展开了战斗。考城是魏十分少见的一个四方为河川和濠沟所包围的水城,而陈庆之则令全军乘筏攻击,一日之间又将之攻陷了。
于是,魏军又出了十五万兵在荣阳展开战斗,在这虽然僵持了二十日间,但结局还是以产生二万尸体的结果败走。紧接着到达的二万四千援军也在一战之间溃灭。
将要塞虎牢关在三日间攻陷的事情,造成了洛阳极大的震撼。“陈庆之来了!”这句话形成了魏朝廷的恐慌,连军队都放弃了洛阳的守卫逃走,更别说是皇帝和尔朱荣了,洛阳就这样变成一个空城。
而陈庆之也得以进入洛阳城中,这是韦睿和曹景宗都没有办法达成的壮举。在魏的领土内进击一百四十日,其间激战四十七回,全部都获得胜利,攻陷了三十二座城池,简直就是魔术。
而之前在钟离战场上所唱的歌,如今也在洛阳响起——
名师大将莫自牢
千军万马避白袍
北海王再叙任陈庆之为侍中车骑大将军和左光禄大夫。陈庆之虽然接受了,但内心并不因此而高兴,因为北海王不适任皇帝这件事已经相当明朗了!
即使占领了洛阳、即使住在宫中,但北海王的权力基础十分地脆弱,只有陈庆之所率的梁军七千守护着他而已。在洛阳之外,准备夺回帝都的尔朱荣已经集结了超过二十万,直达三十万的兵力,如果要守住洛阳的话,一定要有新的政治方针才行!可是北海王却只是躲在后宫的美女酒色之中,即使陈庆之前来会面都不接见。
陈庆之所率的七千骑几乎没有损伤,虽然这已是十分令人吃惊了,但以这样的兵数要防卫洛阳实在有所困难。陈庆之提出了要求十万援军的书信准备送至建康,但北海王的侧近则有不同的意见:“陈庆之是古今的名将,也是只有七千兵即能陷落洛阳的人,如果他取得十万援军的话,也许会危及陛下的地位,还请您注意提防!”
于是北海王就压下了陈庆之的信件,继续地连日沉醉在酒池肉林之中。
某夜,当陈庆之在北海王所给的宅邸中对月叹息的时候,幕僚前来参见。来人正是马佛念和宋景休。这时期,胡龙牙和成景隽们是否还在军中,因为他们的名字已不在记录之上,所以已经无法得知了。幕僚们向陈庆之展开了热心的说服:
“陈将军以七千兵士就立下了陷落洛阳的空前大功,但也因此而将遭到危险!不管是圣上(萧衍)还是魏主(北海王)都会对陈将军的才干和武勋感到忌惮,而魏主甚至还忘了陈将军的大恩,而成了这样的丑态……”
“你们想说什么?”
陈庆之以冷冷的声音说道。
“您不如就将魏主废了,由陈将军自己于洛阳号令天下。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呀!”
是说自立为帝,要陈庆之舍弃南朝而成为北朝之主,马佛念这样建议着。其实在此一时期,西面有萧宝寅在长安自立为帝而与魏军作战着,与其结盟也在马佛念的考虑之内。
如果这时陈庆之接受了马佛念的意见的话,那么南北朝时代的历史将会如何改变呢?只不过,陈庆之和萧宝寅做了不同的选择,他笑笑地摇了摇头:
“众位卿家是喝醉了吗?”
就这样结束了一切。
最后的结局相当激烈,勇猛却残忍的尔朱荣逼近了洛阳,且将北海王所集结的军队击破,而北海王也下落不明。收到此报的陈庆之静静地告诉部下们:
“洛阳之梦结束了,现在全军准备回建康吧!”
陈庆之占领洛阳达六十五日,七千兵士整然地退出洛阳。自认为胜利的尔朱荣领了三十万大军追击,然而令人不敢置信地,十一次的会战都为陈庆之所击退,直到梁军渡过一条河后,因为涨水淹至桥上,尔朱荣才放弃追击。这时告知陈庆之桥梁所在位置的听说是一名无名僧侣,但是不是赵草就无法得知了。虽然七千的兵数灭了一半,但陈庆之终究回到了建康。
迎接着生还的陈庆之,萧衍流下了泪水。这名老皇帝对于未予陈庆之大军支持而让他孤立一事十分地后悔:
“你回来了,太好了!”
他任陈庆之为右卫将军,封为永兴县侯。和“北朝之主”比起来,这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位,但他却对此感到满足,而赐与他的金银,他则全部分配给了战死者的遗族。
之后陈庆之依然为梁战斗着。像是造成了天下大乱的侯景,就曾以北朝将军的身份领了七万兵力与陈庆之的一万梁军作战而遭击溃,只剩他一个人逃回。而陈庆之至死为止也从未败过。当他担任予州刺史的时候,由于农作歉收。有许多人饿死,他除了打开官仓,将储存的米麦分配给民众外,还从丰收之处急运米粮前来。予州的人民替这位将他们从饥饿之中拯救出来的刺史建立了祠堂,还称呼他为“仁威将军”。
陈庆之死于大同五年(西元五三九年)十月,距钟离大战之后三十二年,陈庆之时年五十六岁,谥武侯。
关于马佛念和宋景休,在生还回建康之后就没有他们的记录,而白袍队的存在也从正史之中消失,当是与陈庆之之死一同解体了才是。
……在这个故事主要的登场人物之中,只余下梁的武帝萧衍还依然健在。他在陈庆之死后还活了十年,直到八十六岁才崩御。在史上有名的“侯景之乱”之际,他为侯景所幽闭,有时甚至连食物都没有,他就这样衰弱而死。如果不是命运如此悲惨的话,也许他会活到百岁也说不定呢!后世的史家多有“梁之武帝活得过长”之评,他的晚年因沉溺于佛教,而对政治和军事的判断力大减,也失去对社会矛盾的对应能力。不过,在此之前,他也维持了“五十年江南无事”的和平和繁荣,建立六朝文化最盛期的功绩也是不可否定的。他之后的温和从他对弟弟临川王的态度即可看出。
临川王不择手段地积聚钱财,直达巨亿之富,在建康城内外有超过五十座的宅邸和别庄,光是铜钱就有二亿枚以上。而他放高利贷或是强取他人土地的行为,更是为人所怨。
天监十七年(西元五一八年),也就是杨大眼死去那年,临川王企图暗杀兄长萧衍。动机除了可能是想夺取帝位之外,还有临川王爱妾的弟弟杀人、临川王自己也与宫中的女官私通等丑闻害怕被爆发,因而便立下了暗杀的计划。弑杀皇帝本来应是死刑的,但萧衍并未给予弟弟处罚二个月后还叙任他为司徒中军大将军。自此以后,梁的皇族和大贵族不由想到:“连弑逆未遂都可以饶恕的话,那不管是什么罪名,皇帝都不会追究了!”因而更加地无法和不正。的确萧衍是个无个性区别宽容和无原则的人,而天监十七年也就成了萧衍治世的转机,也成了以后北方来袭的血之风暴的根源。
挥着染血的长剑踏入宫中的叛将侯景,让老迈的萧衍忍不住身体的战栗,治世时的帝王英气再也不复存在。
萧衍死时,北方的魏已经分裂,东魏的国都在邺、酉魏的国都则在长安,为权力者所放弃的洛阳便急速地衰退了……
※ ※ ※
下雨的日子已经结束五天,土地依然松软,草地依然湿润,但阳光却已是初夏之物,就像是要挽回之前七十几天的暗沉一样,强而烈地照耀在大地之上。抬头所见的处处都是晴空,就像是一年之前一样。
“那时候才一转头,就看到了祝英台,她被盐贼所追赶,尽了全身的力量跑在草地之上……”
现在在陈庆之的身前,有一座小小的坟墓。如小童般高的石碑上,刻着梁山伯和祝英台两人的名字。在生前不能结合的两人,死后终能葬在一起,这也是陈庆之的一番心意。
陈庆之之外,旁边还有其他的人影,曹景宗、赵草、昌义之,还有马佛念。其中只有昌义之认识生前的梁山伯,而不认识祝英台。至于以王茂的使者看到钟离之战全貌的马佛念,则在回到江州向祝英台的两亲报告过祝英台的死讯之后再回来,对于接受这样工作的马佛念,陈庆之倒是蛮感谢的。
说到感谢的话,祝英台在死前也曾对陈庆之说过“谢谢”,那时祝英台的表情,陈庆之一辈子也忘不掉。其实陈庆之才该感谢!如果不认识祝英台的话,也许他会除了作战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地死去也说不定。这么想来,他自然就对着坟墓前喃喃地说着“谢谢”了。
“很好很好!你也有些成长了呢,子云!”
曹景宗很伟大似地说道:
“能够让喜欢的人和她的爱人一起,他们在天上也会祝福你的!”
陈庆之无言地点点头。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横过眼前。静静地在四人之间飞舞的,是二羽彩蝶,通透碧绿的绿色,就像是翡翠一样地美丽。
“哦,是蝴蝶呀!还有两只……已经不是这样的季节了说……”
对于昌义之所言,赵草微笑着:
“感情真好呢!该不会是梁殿下和祝小姐所转世的吧?你说呢,陈将军!”
“赵,你倒是个和你的脸孔不像的梦想家嘛!”
曹景宗促狭地笑道。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韦使君还在等着呢!光是想到回到建康以后圣上会赐与的万金就令人高兴得想要笑出来呢!”
在以俗不可耐的口调说完之后,曹景宗一刻也不愿等似地走向马匹,昌义之、赵草和马佛念则在看了陈庆之一眼之后跟了过去。
在陈庆之的眼前,二羽彩蝶依然亲昵地飞舞着,愈来愈高,愈来愈高,一直到溶入青空。一直看着这一切的陈庆之,正准备踏步离开时,鞋尖却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在发现这支半埋于土中的玉笛之后,陈庆之将之取了起来。一面怀疑着不知是谁的笛子,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办法放着它不管。
陈庆之就拿着满是泥土的笛子,往等待着他的四人之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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