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女王陛下与魔术师

 

  Ⅰ

  亚普菲兰特王国女王卡萝莉娜·冯恩·修陶匹兹陛下在家庭方面并不是一位得天独厚的女性。她的丈夫与儿子均已去逝,只留下一位孙子而已。她的孙子雷因哈特将来势必继承这个小国的小小王位,但他今年只有六岁,要担负国政也得等十二年后。亚普菲兰特并非中世纪的专制国家,拥有宪法、议会与政府机构,身为元首必须具备对自身立场的自觉与立宪政治的分析能力,否则就会跟邻国的皇帝一样变成国际社会的麻烦人物。

  “凯撒威廉在军校念书时交到了坏朋友,成天吹捧他是英雄、天才的,把他捧上了天。所以我要让雷因哈特上普通学校,先学习一般常识。”

  年老的女王曾经如此表示。艺术家是欠缺常识的天才,一国之君不一定非天资聪颖不可,常识以及揣摩别人心理的想像力才是最重要的,年老的女王这么认为。

  五月二日晚餐之前,伯伊斯特首相来到女王御前禀告今天下午在首都附近发生的警匪追逐战,女王一听大感兴趣。

  “被逮的男子名叫约克·丹曼,是美国人,据说他在美国的表现也不太好。”

  “所以他才横渡大西洋来到先祖的故国吗?”

  女王将织品拿到与眼睛一般高,确认针目。十九世纪的美国只是位在辽阔海洋彼端的遥远异国,然而这阵子国力大为增强与对外交流频繁,完全不逊于欧洲列强。

  一九0五年现在,美利坚合众国正在巴拿马地峡兴建衔接大西洋与太平洋的运河。运河完成将对人类文明产生莫大贡献,然而美国使用的政治手段却令有心人士频频皱眉。巴拿马一带原是哥伦比亚共和国的领土,美国要求开挖运河,但遭到哥伦比亚共和国拒绝。因此美国煽动巴拿马当地居民,对哥伦比亚发动政变。政变获得成功,巴拿马共和国建国后,美国则以永久租借款将地峡区收归为领土,在此地兴建运河。在此之前,西元一八九八年,美国名义上支持西班牙领土古巴的独立战争,与西班牙开战,战胜后扶持古巴独立,接着要求西班牙割让菲律宾、波多黎各、关岛做为殖民地。

  “这才是最合乎二0世纪近代国家的聪明做法。”

  美国政府自我吹嘘,其余列强并不以为然。他们反观自己国内情况,内心惊惧不已。一旦美国将强抢巴拿马地峡与菲律宾的伪善手法精益求精,今后每个国家随时都可能成为被害者。英国正为爱尔兰与印度的独立战争大伤脑筋,俄罗斯正积极镇压革命份子,奥地利则因巴尔干半岛的种族问题焦头烂额。要是美国从旁煽风点火,全世界可能会被燎原之火烧尽。那时的人认为他们正处于最好的时代,然而说穿了还不是弱肉强食的时代罢了,只不过是列强以弱小国家为牺牲品,自顾自的饮宴狂欢罢了。

  讽刺的是,列强当中堪称国内环境最稳定的正是凯撒威廉即威廉二世统治的德意志帝国。俾斯麦担任宰相的期间,专门照顾劳工与伤病患者的近代社会保险制度业已出炉,境内亦没有种族问题。国内既已安定,好大喜功的凯撒威廉自然将矛头转向国外,例如兴建一条全世界最长的铁路,从柏林经由伊斯坦堡,最后以巴格达为终点;或者是成立全世界最强的陆海空三军来耀武扬威一番,总之就是想玩火就对了。

  出兵中国或者占领南太平洋诸岛做为殖民地这种行为只是无故骚扰当地居民,但这一切均与亚普菲兰特无关。像亚普菲兰特这种小国完全不需要为发生在亚洲与太平洋的事情负责,光是想从那些爱多管闲事、贪得无厌、行为粗暴的邻近诸国手中保护自己的国家就已经费尽全部心力。

  “目前德军动向如何?”

  “他们目前滞留在德勒斯登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凯撒威廉玩火玩过头了。”

  “我也这么认为,玩火也会烧掉一座村子的,至少不能把火种放在凯撒威廉看得见的地方,小心、谨慎,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女王语带诙谐,晃着摇椅边计算针目。

  “陛下,恕微臣斗胆提议,这是由内务部辗转过来的……”

  首相开始说明如何监视并捉拿各国间谍的计划,以每户市民为一单位,一旦发现可疑人物立即报警,以此请示女王意下如何。

  “可是这么一来,百姓之间就会成天互相怀疑身边的人是不是外国的密探,而不断告密、盘查了。”

  女王蹙起眉。

  “我不赞成。与其让亚普菲兰特变成这种悲惨的国家,干脆让那些密探大摇大摆横行霸道还来得比较好。”

  “是,陛下所言甚是,微臣轻率,请陛下饶恕。”

  “听说那个叫丹曼的人是被一位能干的警长跟勇敢的少年联手逮捕,这样最好,要是少了这些歹徒,英雄也会苦无用武之地。”

  从贝洁湖畔到湖面所发生的警匪追逐战听得女王陛下喜不自禁,不过也不全是开心的消息。脱离歹徒魔掌的少女表示自己姓蓝伯,要求谒见女王禀告关于奥巴凯登废矿一事。

  “蓝伯……蓝伯啊。”

  女王露出搜索记忆的表情,最后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我想不起这个名字,还是直接接见那个女孩子好了,今晚就帮我安排吧,首相。”

  “遵旨。”

  虽然对名字没有印象,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拥有奥巴凯登废矿产权的外国人现身了,一种即将有事发生的预感逐渐成形,令女王陛下愈发雀跃。

  Ⅱ

  陆军大臣格特利夫·冯恩·诺贝特侯爵大人昨日的焦虑一直持续到今天。由于“那个女人”一直没有音讯,德意志境内的山岳师也移动到边境活动。卡萝莉娜女王仍然在暖炉前专心编织吧,陆军大臣并不讨厌女王个人,只是他认为全欧洲即将面临危机,亚普菲兰特的未来势必前途多戾,光一直编东西究竟成得了什么气候。

  陆军大臣的这种想法以及伴随的行动在女王眼中看来,就等于把木柴丢到持有火柴的凯撒威廉面前一样。当然,陆军大臣自认是最忠贞爱国的国民,他坚信亚普菲兰特与德意志帝国联手步上列强之路才能拓展未来。因此那个女人必须把最重要的东西带来才行。

  由于无法公开在陆军部接见对方,诺贝特侯爵这一天早早便返回私人官邸。听闻贝洁湖上的追逐战也无计可施,在书房里愈发忐忑不安,傍晚的风将窗边的窗帘高高吹起。

  “请问是亚曾菲兰特王国陆军大臣大人吗?”

  是女人的声音,陆军大臣正要回过头之际,先看到了副官扭曲的表情,副官右手握住腰际的手枪,错愕的陆军大臣才想开口询问原因,一团黑色旋风便阻断了视线。

  副官发出惨叫,手枪随即被抛向地板,不停打滑,陆军大臣宛如盐柱一般钉在原地动也不动。仰躺在地上的副官上方覆着一只黑色猫科猛兽。对面的窗帘再度飘起,出现一个短发的男装女子,这次不是戴高礼帽穿长礼服,而是换成衬衫与长裤,在当时的社会可说是一种奇装异服。

  诺贝特侯爵壮起胆子,完全不以为意,他深呼吸之后,目光便盯着那只名叫阿奇拉的猛兽。

  “这只动物是什么啊?好像不是黑豹,也不是老虎跟狮子,难不成是美洲豹吗?”

  “相当接近了,大人,它是巴西猫,对亚马逊河下游居民而言,跟死神是同义语。”

  这个名叫亚丽安娜的女子从容不迫地回答,她呼唤阿奇拉放开副官。副官试着站起来却没办法,只得瘫坐在地上。陆军大臣一反平日的唠叨,并未苛责副官。衬衫轻薄的布料包住女子胸口,呈现出形状优美的隆起,或许他是被这副光景给吸引住了。女子的手动了起来,往陆军大臣伸去,见到她抓在指尖的小小物体,大臣呐喊起来。

  “噢,那是……”

  “是已故国王陛下御赐给蓝伯氏的印章,也代表一种约定。”

  “终于得手了!”

  兴奋的陆军大臣准备走向女子,却因阿奇拉的低嗥停下脚步。一对上那双危险的黄玉色眼珠,陆军大臣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才开口圆场。

  “好,做得好,只要有这颗印章,对德意志皇帝而言就是一份最好的薄礼,感谢你。”

  “原来亚普菲兰特王国准备放弃长年维持的中立,自甘沦为德意志帝国的属地了吗?东欧渴望独立的国家数不胜数,你们还真是特立独行啊。”

  或许是从女子的话里捕捉到挖苦的语气,诺见特侯爵的单眼镜片一闪,接着微微敞开双手。

  “瞧瞧巴伐利亚吧,虽然隶属德意志帝国,国王仍然保持着原有地位,坐拥王国政府,内政享有完全自主权,继续守着形同虚设的独立等于是一种幼稚的行为。”

  “您的见解真是精辟独到,请务必到议会公开发表。”

  女子随口敷衍,让陆军大臣脸上掠过一丝气愤的表情,亚丽安娜装做没注意,随即带出最重要的主题。

  “现在来讨论这颗印章的市价吧,大人,价格上我要求一00万镑。”

  “……你说多少?”

  “再重复一遍,英国币值一00万镑,一个子儿也不让。”

  “不要贪婪无厌!”

  “想想只要一00万镑就能得到全欧洲,我才觉得我太好说话了,大方到可怕的地步。”

  显然陆军大臣并不赞同女子的自吹自擂,单眼镜片闪过白光,继续保持缄默,女子却径自说下去。

  “干脆到柏林跟翘胡子凯撒威廉交涉也行,凯撒威廉这个人虽然缺点不少,至少出手还蛮大方的。”

  这个谈判技巧算不上高明,但已经足够让陆军大臣叼念不已。大臣轻斥瘫坐在地上的副官,向女子表示需要十分钟的时间考虑。一取得女子允诺,陆军大臣便步履慌乱地前往隔壁房间,副官也摇摇晃晃跟过去。

  女子从衣袋掏出一个银制香烟食,将细长的褐色香烟衔在线条优美的朱唇上。“Recesvinto。”这个法国香烟品牌的公司在马赛,烟草产自阿尔及利亚,是亚丽安娜爱用的品牌。当烟雾开始弥漫之际,她的表情略显不悦,因为先前在贝洁湖直接跳进水里,好好的香烟全浸湿了。

  亚丽安娜吐出烟圈,对着黑色猛兽开口说话:

  “老实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棘手,本来以为这么一个小小的内陆国家,应该可以轻松解决……”

  亚丽安娜的眼睫毛下泛起平时绝对不会在外人面前展露的神情,算不上忧愁就是了。阿奇拉的黄玉色眼珠望向美丽的女主人,以带有光泽的皮毛磨蹭着她的脚部。

  “你在安慰我吗?谢谢,我最信赖的只有你,你既忠诚、勇敢又聪明,丹曼那个废物哪能跟你比!”

  亚丽安娜啐道,语气混合了深沉的愠怒与轻蔑。碍于面子问题以及另有打算,她并未将今天的辛劳全盘告诉陆军大臣,但她也不是甘于接受这一切。虽然抢到印章,她却失去了部属,还被迫在五月初的内陆湖泊里游泳,甚至连身上这套衣服也费了一些工夫才调到手。而且她的身体状况称不上良好,已经有发烧现象,所以她想早早拿印章换钱,先前虽然答应陆军大臣到隔壁房间,不过亚丽安娜顿时对陆军大臣这个做法感到不安。

  一直站着感到有些疲累,亚丽安娜正想找张交椅子坐下,这时阿奇拉发出低嗥,全身散发紧张感,黑色皮毛泛着光泽,黄玉色眼珠直盯着隔壁房间。

  Ⅲ

  不幸被“狭小内陆国的饭桶警察”逮捕的美利坚合众国市民约克·丹曼带着阵阵抽痛的脸颊与心理的挫败,坐在夏洛蒂布鲁克市警局刑事组办公室的椅子上。负责侦讯的艾佛列特·法莱沙警长嘲讽地俯看歹徒。

  “哎呀呀,可怜啊,一个漂漂亮亮的大男人现在竟一副鼻青脸肿的惨状。”

  爱打扮的男人往往容易遭到同性排斥,更何况昨天早上双方在天桥上的不愉快遭遇依然记忆犹新。丹曼不理睬对方的挖苦。

  “我要抗议警方不当逮捕,我是美利坚合众国公民,让我联络大使馆。”

  “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你倒说说看我犯了什么罪?”

  “诱拐未成年少女、非法监禁、杀人未遂、强抢船只、威胁恐吓、对政府官员采取武力抵抗……还想听下去吗?”

  “算了,听了也没什么感觉。”

  丹曼趾高气昂地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整个人表现出拒绝配合警方调查的意思。反正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这个男人会乖乖听话,法莱沙警长也没大气发火。假如坐在眼前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约翰老人所说的那个“大美女”,法莱沙警长应该会变得比较有干劲吧。

  “从火车、汽车到船只,你们还真懂得活用交通工具啊。”

  “二0世纪是科学的时代。”

  “放任你们这群鼠辈为所欲为,就会变成歹徒滥用科学的时代。”

  试着挑拨,丹曼还是不中计,仅仅隔着翘胡子送出嘲笑。警长并不引以为意,因为他早就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他们把椅子拿到丹曼前方,正打算坐下,然与前晚状况相同的阻碍再度出现,也就是市警局局长的传唤。局长在贝洁湖畔吼着要把法莱沙警长革职,由于目击者过多,这句胁迫自然是无法实践。

  “局长大人,请问有何贵干?我正要对犯人进行侦讯。”

  法莱沙警长应局长传唤前来,他尽可能低下头,刻意不与局长交锋,只要不妨碍搜查行动即可。由于骑马宪兵队也涉及此案,目击者占了夏洛蒂布鲁克市民的一成,要湮灭证据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局长心知肚明。只见他瞪着逃过革职一劫的警长,老大不高兴地说道:

  “美利坚大使馆的书记官来了,丹曼是美利坚公民,必须维护其安全与权利。”

  “大使馆……”

  警长并不感到意外,还觉得很不屑。后世称呼这个时代竭力拓展外交的手法是“帝国主义外交”或者“大炮外交”,当时列强设置在弱小国家的大使馆与领事馆就跟国营强盗集团大本营没两样。他们的工作就是整日想着如何剥夺领土与权益,建立有利于本国的政权,策划阴谋、操控间谍与杀手。即便是维护本国国民的安全与权利这类主要工作也往往成了被利用来掌握对方国家的弱点以施加威胁的工具。

  一八九五年,发生朝鲜国王妃在日本帝国大使三浦梧楼的策划之下于宫中惨遭杀害的事件,这正是著名的“闵妃事件”。这是与亚普菲兰特相隔遥远的亚洲国家状况,一个小国往往不得不面对大国在外交上的施压,这一点无论在地球的任何一隅均相同。

  美利坚大使馆一等书记长是个年约四0左右,身材不胖不瘦的高大男子,给人办事利落又十分有效率的印象。据说是德裔移民子女,因此以流利的德语与法莱沙警长交谈。

  “约克·丹曼在我国亦非优良公民,回到纽约之后,光是他的债主和被害人聚集起来也几乎可以组成一个大队。”

  到此的态度还算坦荡,当然书记官的话还没说完。

  “既然他确定是合众国公民,就必须维护他的基本权利,我有必要履行身为外交官的责任,请将他交给我。”

  “您大可放心,我国的警局、法院跟监牢样样俱全,只要丹曼先生好好赎罪,十年后就能恢复善良公民的资格。”

  法莱沙警长这番话令对方蹙起眉头。

  “你只是一个警长,说起话来倒像个外相,亚普菲兰特的国民每个人都这么有主见吗?”

  “您过奖了,书记官大人。”

  与前一刻的丹曼相同,法莱沙也没有中了对方的挑拨。要是激动得对外国外交官谩骂,那会正好给了局长理由把自己开除。少年威鲁与法莱沙警长在众多市民的见证之下追缉歹徒,救出被绑架的少女,已经大大出名,但警长并不以为事情会圆满落幕,如果不是单纯的刑事案件,而是牵涉到外交问题,个人的正义感就不管用了。想想“The Prisoner of ZENDA(译注古堡藏龙,又译桑达囚犯。)”的主角拉桑迪就幸运多了,因为罗利塔尼亚王国完全不受外国的干扰。

  书记官打量着法莱沙警长的脸,重新展开攻势。

  “如果你答应维护丹曼的基本权利,那我们也会给警方一个好处,如何?”

  这副法外施恩的口气理所当然让法莱沙警长听了很不是滋味。

  “很抱歉,我无意与你私下和解,丹曼先生在主张基本权利之前理应履行基本义务才是。”

  书记官也被警长这番话激怒了,声音转尖。

  “要知道,我可以不用理会你,直接上诉贵国外相!”

  “我不知高高在上的合众国政府如何,但在这个国家,警察是不受外相管辖的。”

  “哦,是吗?但你还是要受市警局局长管辖吧。”

  说完,书记官脸上闪过半秒后悔的表情。

  这下等于不打自招,看来地位崇高的市警局局长与美利坚大使馆关系相当友好。书记官拿出手帕拭脸。

  “算了,希望我们能保持绅士风度,无论任何场合。”

  “没问题。”

  “那么现在来谈交易吧。”

  书记官恢复充满自信的表情与口吻,刻意压低音量。

  “贵国是不是从来不抓扒手,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这句话出人意料之外,法莱沙警长顿时不知如何回应。

  宪兵队在专制军国主义国家里是一种令人又惧又恨的存在,但是亚普菲兰特的骑马宪兵队主要任务是在仪式与祭典举行时,驭马立在街角守卫,完全不具惹人厌恶的权势。好不容易将群聚在位于基先街总部的报社记者与围观民众驱散之后,众人脱下头盔,终于得以喘口气。

  “情况变得很奇怪。”

  骑马宪兵队的老上校佐伦道夫的小胡子被咖啡的热气蒸湿。在他眼前坐着两个年龄相加起来共二十七岁的少年与少女,手上都捧着一杯搀了蜂蜜的牛奶。小桌上的大盘子摆满了洋葱面包、起士还有加了香料的香肠,虽然还构不上正统,倒是具体展现了军队务实的待客之道。只听见威鲁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一点都不奇怪,军队跟警察的大头准备做坏事,就这么简单。”

  “原来如此,这么一想,事情就一目了然了。”

  上校笑了,并以指尖挥掉沾在胡子上的几滴咖啡。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单说外国也有很多国家,如果陆军大臣跟德意志往来,那市警局局长也可能对俄罗娇陪笑脸,总之要在这个小国干坏事只要跟外国合作就对了,不过你们听清楚了,管它德意志跟俄罗斯怎么大呼小叫,我永远都站在你们这边。”

  老上校哼了声,他向来讨厌自以为高高在上的陆军大臣,当然也对德意志帝国没什么好感。他欣赏曾经是他部属的法莱沙,也喜欢眼前的少年跟少女,他亲眼目睹威鲁的勇敢、机敏以及拯救少女的正义感,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一下子就成了他们的支持者。当威鲁与佛莉达异口同声道谢,老上校喜滋滋地颔首,随即被部下叫走。佛莉达啜了一口牛奶,开口道:

  “威鲁,你好像对我的事情不怎么好奇的样子。”

  “唔……如果你想说自然就会告诉我啦。”

  威鲁表现得像个历练丰富的大人,这并不全是装出来的。他对少女的过去与事情的原因当然好奇,但是说实在的,对威鲁来说,只要能够跟佛莉达坐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了。如果少了佛莉达,事实与真相在威鲁眼中连一个铜币都不如。而且威鲁认为想了解对方的过去就必须先说出自己的事情才行。

  威鲁不得不承认法莱沙警长是对的。他不敢抬头挺胸告诉佛莉达说:“我是个扒手!”,他不顾佛莉达瞧不起他,这时他一点都不感激祖母的教导与自己的天分。威鲁的手指在口袋内动来动去,扪心自问这种伎俩到底能做什么用,突然间威鲁的脑海灵机一动,他随口说出以前从来没想过的未来目标。

  “佛莉达,我长大后要当魔术师哦。”

  “魔术师?”

  “没错,因为我的手指很灵巧,还有人很不负责任地要我去当扒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啦,所以说啊,我要到巴黎学习,那个地方啊,不是有很多学校吗?例如教画图的学校、教跳舞的学校之类的。”

  刚开始只是一个念头,不过说着说着,脑子里的星云开始凝聚,逐渐成形,产生色彩与光亮,不断膨胀。

  “有梦想真好。”

  少女说道,威鲁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很明显被捧上天去了。

  “佛莉达你有梦想吗?”

  “我倒是常做噩梦。”

  佛莉达反射性地回答,随即盯着威鲁补充道:

  “抱歉,我不是有意扫你的兴。”

  “别在意,因为我不在意。”

  如果自己是个大人的话,应该可以更懂得包容佛莉达的心,可是自己现在只有十四岁,没有念书也没有正当工作,这个事实像针一样戳刺着威鲁的心。

  原本他是毫不在意这些钿节的,他认为只要坚持“不欺负弱小”的基本原则,一人做事一人当就好。可是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光凭这些根本不够。

  威鲁的思绪中断了,因为佐伦道夫上校返回,恭敬地表示女王陛下特地邀请今天在贝洁湖上演出追逐战的主要角色前往皇宫。

  “威鲁,你也要去。”

  “我?!可是我……”

  威鲁迟疑不决,佛莉达牵起他的手。

  “威鲁当然会去,今天的主角本来就是威鲁啊。”

  Ⅳ

  在一同搭乘马车前往皇宫之前,法莱沙警长告诉威鲁一个意外的消息。此时佐伦道夫上校已经毕恭毕敬地执起“蓝伯小姐”的手坐进马车,威鲁看着眼前的情景,气得满脸通红。原因当然不在他看到的,而是他听到的。法莱沙警长表示,市警局局长下令释放蓄着翘胡子的高礼帽男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放走他?!警长,是不是有什么政治上的暗盘交易?”

  “交易是有,不过比政治外交更切身。”

  法莱沙警长一脸悻悻然答道,看来是不想说太多,不过威鲁不能接受这种太抽象的回答,一再逼问之下警长终于回答:

  “只要释放约克·丹曼,他就不控告扒窃他钱包的犯人。”

  “……”

  这番话说得威鲁顿时无言以对。法莱沙警长拍拍默不作声的威鲁肩头,一同走向车马。警长边推着威鲁的背部进马车边道:

  “总之以后就跟那个男人两不相欠了,下次再碰到就不要对他手下留情。”

  警长虽然没有责怪威鲁,威鲁却尝尽了自作自受的滋味。他认为那个把胡子烫得卷卷的、老爱装模作样的歹徒之所以逍遥法外全是他的错。但追根究底,一开始就是一条线串连下来的,当初是威鲁偷了那个歹徒的钱包,才会发现佛莉达的照片,这是整件事情的开端,而且还是昨天早上发生的。人生其是变化多端,直到前天晚上,威鲁还不晓上世上有佛莉达这个人。

  佛莉达、威鲁、法莱沙警长、佐伦道夫上校四人来到皇宫便门,时间正好是晚上八点。一名身穿黑色礼服的中年侍从前来带领四名非正式客人人内。天花板很高,走廊也很宽,但威鲁还是觉得车站前那家犹太人经营的旅馆比较豪华。他们被带往图书室,这个房间正是女王陛下的私人谒见室。

  “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太婆嘛。”

  威鲁这个想法不代表失望,反而还是善意的表现。威鲁向来对王公贵族持有偏见,他一听是老女王,就想像成苍白削瘦、冷酷严峻,外表看起来像黑魔女的老妇人。想不到站在他眼前的却是个气色红润、略显肥胖、充满亲和力的老妇人,她凝望威鲁一行人的眼眸闪耀着朝气与活力,从中可以感受到丰富的知性与宽宏的度量。站在女千身后的绅士虽然外貌平凡,但他正是以扎实的行政能力与为人诚恳著称的首相克劳斯·伯伊斯特。

  女王最先招呼骑马宪兵队的老上校。

  “佐伦道夫上校,好久不见了,您还是充满活力,办事又牢靠。”

  老上校大大行礼致敬,女王接着向能干的警长与英勇的少年打招呼,问及平日的生活起居时,少年只是回答:“我向来自力更生。”一旁的警长则尽可能不做出任何表情,最后终于轮到佛莉达。

  “你是外国人吧,不过名字听来像德国人,说起德语也很流利。”

  “是的,我原是德国人。不过祖父时移民到俄罗斯,住在圣彼得堡。”

  俄罗斯有许多德国移民,担任政府官员、军人、医生、专业人员、企业经营者等等,成为俄罗斯社会的核心。有名的女帝爱卡提莉娜二世(译注:EkaterinaⅡ 1729-1796)也是出身德意志的小公国,首都圣彼得堡亦是德语名称。佛莉达的祖父应圣彼得堡大学之邀担任化学教授,因此举家搬迁到俄罗斯。

  佛莉达生长于同时使用俄语和德语的环境,祖父的儿子即佛莉达的父亲也是化学家,可惜英年早逝,来不及成就学术上的大业,因此佛莉达从小由祖父养育长大。祖父不仅是学者也具有企业家的才能,他从亚普菲兰特出身的朋友买入岩盐矿区的挖掘权,盐是国家公卖品,因此权利转让政府,并要求政府支付权利金,如此一来蓝伯家便可世代坐拥稳定收入。

  孰料这座奥巴凯登岩盐矿受到地下河川入侵,内部全淹了水,成了废矿。佛莉达的祖父觉得很可惜,于是来到亚普菲兰特采访岩盐矿,在矿坑深处有了重大发现。

  “祖父说他还比较希望是黄金或金银珠宝,因为那是一种可怕的武器,祖父想一直保密下去,最后还是走漏风声……”

  女王叹了口气,回望首相伯伊斯特。

  “难怪凯撒威廉这么积极争取,原来是有他最喜欢的危险玩具,那是什么样的武器?”

  女王从摇椅探出身子催促少女继续说下去。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祖父告诉过我,那项武器如果用在巴黎,全巴黎的人都会被消灭掉!”

  沉默在整个图书室内跳着华尔滋,首相轻咳一声,确认这段骇人听闻的内容。

  “消灭指的是几十万人在同一时间吗?”

  “嗯,是的,巴黎、伦敦、柏林还有圣彼得堡都一样,整座城市被催毁,没有人可以生还。”

  沉默再度折返,在人们的四周跳跃着。与佛莉达同行的三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首相又开口:

  “真有这么厉害的武器吗……”

  闻言,女王马上对首相的说法提出异议。

  “叹,首相,你没读过‘恶魔的发明’(译注:Vynalez Zkazv)”吗?

  那可是儒勒·凡尔纳的杰作呀!”

  “是,恕微臣失言。”

  首相涨红了脸,女王则扫视众人继续表示:

  “再怎么可怕的武器都是可以被制造出来的,现在这个时代连人都能飞上天空了,等我孙子到了我这把年纪,或许连月亮或火星都上得去,反过来想想,我祖父那个年代连汽车都没有哪。”

  接着望向佛莉达问道:

  “凡尔纳的小说里提到的武器好像叫电击炮的样子,你祖父所说的武器是不是大炮?”

  可惜佛莉达无法满足女王的好奇心。

  “这么一来,不到奥巴凯登废矿亲自走一趟是无法明白的,陛下。”

  “对,没错,况且也不能置之不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见女王将织品搁在桌上,首相连忙摇手。

  “不行的,陛下,废矿再怎么说还是比一般洞窟,来得更危险,您如果要去那种地方,我伯伊斯特不惜发动整个议会的力量阻止您。”

  望着忠诚的首相一本正经的表情,女王不禁笑出声,身体与摇椅律动起来。

  “我怎么可能亲自出马,当然是组织一支探险队,我去了只会拟手碍脚,我很清楚这一点。”

  “原来是这样,啊、微臣还以为……”

  “身为一个王者在这个时候应该是负责出钱,听取返回的探险家报告,伟大的亚瑟王(译注:Arthur)也没有亲自出马去寻找圣杯吧。”

  女王搓着圆胖有光泽的双手,由衷露出开怀的表情。

  “好了,赶快募集探险队成员吧。”

  这时佛莉达往前走出一步。

  “女王陛下,请容许我加入探险队。”

  “哎呀,你……”

  女王微瞠着眼,脸上交织着赞赏与担忧的表情。

  “真勇敢!我最喜欢勇敢的女孩子,不过也别忘了这次的行动很危险,所以还是交给强壮的男土们吧。”

  “可是我知道路,如果我不跟着去,探险队会在废矿迷路的。”

  “那你画张地图给他们就好啦……”

  女王的视线胶着在少女身旁的威鲁。

  “我想你的朋友们也会反对女孩子参加危险行动,你说是不是啊?史特劳斯先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被女王这么一问,威鲁再次吓得全身僵直,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我……不、小的不会阻止佛莉达的,不过只有一个条件。”

  女王绽开虽然年事已高却依然保持光滑的脸颊,她早就洞悉少年的心思。

  “意思是你也要跟着去就对了。”

  “是、是的,女王陛下!”

  “威鲁……!”

  佛莉达拼命摇头。

  “我当然要去啦,让我去吧,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副情景让女王留下相当好的印象。

  “首相,看来我们亚普菲兰特的前途将大放光明;有了英勇的男孩与活泼的女孩,国家就不会灭亡。”

  “是,女王陛下所言甚是。”

  首相行礼之际,女官长前来告知另一名访客的到来,陆军大臣诺贝特侯爵强烈要求晋见女王陛下,这种如同顽劣小孩一般的举动令女性们耸起肩头表示无奈。

  “哎呀呀,原来亚普菲兰特的过去到了。”

  “陛下,容微臣先行会晤陆军大臣听听他的说法,请陛下在此静待……”

  “谢谢你,首相,诺贝特不见到我是不会死心的,他受不了轻忽的对待,让他进来。”

  最后一句是对着女官长说的。

  整整三分钟后,陆军大臣一身军装来到图书室,他挺直背脊,隔着单眼镜片环顾先到的访客。社会地位与年龄均不相同的四人要求先到其它房间回避一下,不过女王以委婉却坚决的语气驳回。

  陆军大臣强忍着不满,再怎么说他是臣子,卡萝莉娜女王才是君主,至少在这个时候。陆军大臣调整呼吸,像个舞台演员一般宣布。

  “陛下,容微臣禀告,微臣今天获得一枚印章,这枚印章可以证明位于奥巴凯登那个已成废矿的岩盐矿所有权。”

  陆军大臣满意地看到室内所有人的表情掀起一阵惊骇的波涛。陆军大臣轻拍左胸的口袋,印章就放在里面。佛莉达挣脱惊愕的束缚,使出全力摆出抗议的姿势。

  “那是我从祖父那里继承过来的东西,被歹徒抢走了,请还给我!”

  “小姐,你在说些什么?本官无法理解。”

  陆军大臣的单眼镜片故作郑重转向女王,女王以略显严肃的目光回望陆军大臣,此时法莱沙警长开口说话了。

  “恕我打岔,陆军大臣大人,这枚印章是歹徒从合法持有者手中以非法方式夺走,包括我在内有多位证人,如果大人是透过别人购买,就等于一桩赃物交易了。”

  警长这种说词是想煽动陆军大臣,让他不打自招。这是刑警惯用的手法,但陆军大臣只以不屑的浅笑回应:

  “区区一介警长说话给我小心点,这印章是我逮住犯人,从犯人手上夺回来的,不过这枚印章归还个人并非好事,必须纳为国有才是!”

  这句话一出,法莱沙警长便明白那名男装女子正在陆军大臣手中,他很想了解那名女子跟那只黑色猛兽的状况,不过陆军大臣的视线一直盯着女王,完全不理会法莱沙,以及正露出紧张神情窃窃私语的少年与少女。

  “因此陛下,请容微臣对于我国未来发展阐述一些想法。”

  “说吧,你打算如何制定国家方针呢?侯爵。”

  “陛下,亚普菲兰特应该与德意志帝国合并,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合并?”

  女王从容不迫提出反论。

  “我希望你说明白点,这叫并吞才对吧,我不认为凯撒威廉会接受德意志·亚普菲兰特联合帝国的国名。”

  “陛下,现在可是弱肉强食的时代啊,小国惟一的生存之道正是依附大国,我国与德意志原本来自同一民族,联合组成一个国家不正是理所当然的吗?”

  “奥地利人也跟德意志人具有相同血脉,只不过瞻仰的旗帜不同罢了。”

  女王的语气愈发严肃。

  “我明白你想找出埋藏在奥巴凯登废矿里的东西献给凯撒威廉,但是缺乏正义的土壤无法开出正直的花朵,把印章还给蓝伯小姐吧,你想说什么我会听的。”

  “恕微臣不能遵守陛下的命令。”

  正当陆军大臣傲慢地大放阙词之际,少女马上从这群先到的访客当中跳出,紧紧抓住他。

  “还给我,那是祖父的印章,你没有资格拿走,还给我!”

  “小丫头!你想做什么?”

  陆军大臣大喝一声,想甩掉佛莉达,但是少女牢牢抓住他的腰不放。在女王御前又不好抬脚踹开小孩子,于是陆军大臣伸手想把佛莉达从身上扯下。眼看一群大人包括法莱沙警长都束手无策,威鲁采取行动了,他猛然冲出,毫不迟疑地扑上陆军大臣。

  “放开佛莉达!”

  “胡说什么,是她抓着我不放的!”

  陆军大臣一反平时的严谨放声大吼。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扯掉佛莉达,把她推倒在地。威鲁见状立刻自行放开陆军大臣,前去扶起佛莉达,拉远与陆军大臣的距离。警长则将两人护在身后。大臣呼出紊乱的气息,理好衣襟。

  “哼!一群没教养的流浪儿,这枚印章或许会改变全世界,岂能拱手让给你们。”

  “你是说这个印章吗?”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将落雷一般的错愕散在整个空间,戴眼镜的眼睛、没戴眼镜的眼睛、戴单眼镜片的眼睛全部集中在声音的来源。如果视线可以化为固体,现在的威鲁吉尔·史特劳斯早成了一个人形刺猬了。威鲁手上摆了一个印章,在灯光下发出白光。

  “臭小子,居然从我怀中偷走印章……”

  陆军大臣喘着说道,他终于明白少年跟少女刚刚做出冒失行动的理由,同时也明白自己失败了。只有将印章握在掌中才能让他的权利实体化,现在既然回到原来的持有者手上,他的权利仅仅不过一个空想罢了。骇人的沉默持续了十秒以上,陆军大臣完全出于形式上对女王行礼,接着以军靴踢踏着地板离去,把身后的门扉关上。

  “威鲁吉尔·史特劳斯,你真是太厉害了!你一定可以成为大西洋以东最棒的魔术师的!”

  佛莉达奔向威鲁,威鲁又高兴又得意,脸红得无法回应,只能抱住佛莉达。

  “现在早就是亚普菲兰特最厉害的魔术师了,了不起,了不起。”

  佐伦道夫上校鼓掌,一旁的法莱沙警长则面露苦笑。

  “魔术师啊……算是他的天职吧。”

  “史特劳斯先生,你让我们见识了一场相当精彩的表演,你的首场公演我一定去捧场。”

  女王拍着手,凝望欣喜的少年与少女,内心振振有词。

  “陆军大臣接着会打出什么牌呢?真令我好奇,总之绝对不能把那么危险的玩具交给凯撒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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