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福州位于闽江这条相当大的河流左岸。虽然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大陆东南部之著名港市,不过真正开始发展起来是唐代以后的事情了。在唐朝灭亡后的五代十国期间,群雄之一的王审以福州为首都,在此建立了闽国。
福州所在之福建路就是未来的福建省。虽然气候温暖、有着丰盛的水源及农作物,但是地形上山多平原少,感觉有点被其他的地方孤立。比起山路,人们更加积极地开发水路,在复杂的海岸线各处建立良港,并由此航向广阔的外界。宋代,尤其是南宋时代,海岸沿线每隔三十里就设有一座灯塔,海外贸易所获得之利益每年更是高达二百万贯(一贯为铜钱千枚)。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福建里的几个港市都极为繁荣。
不过,目前位于福州的朝廷似乎缺少了那么一点活力。
没有一个具有压倒性权威及声望的人能够指挥朝廷,这就是位于福州之端宗政权的实际状况。
皇帝年幼。皇太后亦无政治上的野心及欲望。左丞相陈宜中缺乏决断力和人望。右丞相李庭芝远在扬州。枢密副使·张世杰光是军务就已忙碌不堪。文天祥之手中几乎毫无实际权限。为了不落人口实,他也不再前往行宫上朝。
说来真是讽刺,文天祥之名在敌军方面反而更受重视。他在伯颜和吕文焕面前是多么的威武凛然。在阿术面前又是多么地昂然不屈。知道这一切的人全都在元军阵营当中,宋人谁也不知。惟一对文天祥友善的家铉翁又远在大都。尽管元朝同意他的隐栖生活,但是却不准他离开大都。换句话说,能够为文天祥作证的人,半个都不在福州。
“文丞相为了从元军的魔掌之下逃脱,不知历尽多少艰辛困难。说起来就不得不令人辛酸流泪。他的极致热诚,实在可为万人之鉴。”
在杜浒等人的极力强调之下,有人大受感动,也有人心生反感。就算文天祥确实曾受过艰辛把,但是其他人不也是同样地历经千辛万苦才到达此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放弃安乐生活来到福州,从此之后即将承受劳苦的人们,难道他们的志节就劣于文天祥吗?
“总而言之,你想说的就是你们究竟是多么地劳苦功高,不是吗?”
在路边布满着浓密的亚热带树木阴影的福州城里,有个男子对着社浒如此说道。此人姓苏名刘义,目前官拜将军。
“又没有人强迫你们这样做,别再卖弄自己的劳苦了,可怜虫。”
“你说什么?自己还不是个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无能者。”
眼看两人即将扭打在一起,刘洙连忙阻挡在二人之间,好不容易才挽回了局面,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之地步。
苏刘义这个人并未得到《宋史》立传。虽然经历不详,但是却以张世杰副将之身份一直坚持到最后。
不论是社浒还是苏刘义,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上司而争执不休,然而从周遭人的眼里看来,理所当然地会将之解读为“文天祥与张世杰之对立”。这样的传言难免会传入文天祥和张世杰的耳中。只是两人都不是那种会怒气冲冲地骂道“那个家伙真是不可原谅,一定要找他算账”之小人,因此也从未积极地想解开误会。
陆秀夫对于文天祥和张世杰之间的不融洽感到十分忧心。尽管有心排解,让二人握手言和,奈何手边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所以迟迟都没有进行。
杨亮节在朝中的发言激增,同时也越来越见跋扈。杨亮节为皇太后杨氏之兄,官封驸马都尉。这本来是个没有实权,只是为了章显外戚身份之官位,但是杨亮节却自恃为端宗皇帝之舅舅,明目张胆地在宫廷里扩充势力,并且相当专横妄为。
“真是令人惊讶。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有外戚妄想在朝中专权。”
秀王赵兴榫咋舌叹道。这个人物从其称号及姓氏就可知道是宋室皇族之一员。杭州临安府的投降开城令他极为感慨,但是听闻端宗于福州即位之后,他便随即赶到。年纪轻轻地尚不满三十,外表给人一种贵公子之印象。从那玉树临风的外表看来,实在令人难以想像他原来是个相当骁勇之武将。
据《宋史》之记载,这位贵公子具有强烈支持朝廷之皇族意识,并且经常至行宫参拜并提出意见。
“朝廷里若是有人专权独裁,不但无法善用人才,就连能否采用正确意见都令人质疑。如此一来肯定会对国家的重建形成阻碍。目前首要之事就是解除杨附马(驸马都尉杨亮节)之权力,他只要好好地守在皇上身边就行了。”
秀王如此地直言不讳,自然令杨亮节极为不悦,于是便刻意地让秀王与宫廷疏远,甚至远用计策欲将秀王赶出福州。察觉到此事的秀王,只得积极地为出征做着准备。他并对左丞相陈宜中说道:
“我虽然才疏学浅,对于国家体制不事非常清楚,但是左丞相的地位应该不至于在驸马都尉之一下才对呀。为什么你不能负起责任,制止对戚干政呢?”
“皇太后对杨驸马相当信赖,毫无理由会将他排除在外。”
“手足之间的信赖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关系到国政或是军事的话,就得另当别论了。”
“这是当然!”除此之外除宜中不知如何回答。
这段时间,杜浒奉朝廷之命叙任司农卿一职。这原本是负责农政的一个大臣位置,不过这个头衔本身一点意义都没有。杜浒实际的任务是在福州之北的地区集结兵士和粮食。为了执行这样的任务,倘若身份是个无职无官的民间百姓,恐怕会非常不便,因此特赐予他司农卿之官衔。
“为了报答朝廷之恩与丞相之恩,此去我一定集结十万大军回来。请静候佳音。”
在问候过文天祥之后,杜浒便从福州出发,沿着海岸线北上。这一次的分开对于文天祥和杜浒而言将是永远的离别。
“福州并无自己容身之地。况且此地也没有任何一件自己能够做的事情。”
进入六月,文天祥有了如此觉悟。他命令刘洙与吕武秘密到福州的西方去进行调查。目的是为了找寻在脱离朝廷之后,能够独立采取军事行动之根据地。文天祥之所以决意如此,或许是因为没有机会接触到端宗皇帝本人,培养出深厚感情,所以不管怎么说,他都只能在理念上对着抽象的国家或是朝廷之存在尽忠而已。这一天,文天祥前往陈宜中之住处拜访。
“据刘参政所言,左丞相在医药方面似乎造诣极深。”
刘参政也就是参知政事刘声伯。陈宜中谦逊地回答道:
“惭愧惭愧,多少有些心得罢了!”
“不知可否麻烦丞相为我配一副药。”
“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的,我想求的是吃了之后有害之药。”
文天祥面带微笑地告知一脸疑惑的陈宜中。
“我打算在最近率领一军前往西方。倘若不幸事与愿违被敌军打败之时,我希望能够用药自杀了结性命。”
“这……”
陈宜中哑然了。文天祥的心情,此时的他瞬时之间完全明白。这个充满着热情与行动力的人物,无法继续留在福州。
“万一不幸战败的话该如何是好?我已经一度沦为元军之俘虏了,绝对不愿再次面对这样的侮辱。”
“我明白了。我实在很不愿意帮这样的忙,不过还是把手边的药给你吧!”
陈宜中站了起来,伸手在药箱中搜寻着。
“这药叫做脑子,一口气吞下去的话,几乎不会感觉到痛苦,立刻就会死亡。”
“太感谢你了。”
“不过,宋瑞大人,可能的话请你尽量不要用到这个药。你可是朝廷的重臣啊。如果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危害自己之事,反而是朝廷的一大损失呀!”
“您这番话,我愧不敢当。”
文天祥简短地予以回应,并且微笑着改变话题。
“左丞相既然身为名医,那么天下之病可不能不治好呀!”
文天祥的话中令人感受到一股率直的善意。陈宜中一阵惶恐,接着便以同样率直的口吻回应对方之率直。
“这……这恐怕不是我能力所及之事业,我想还是交由比我更有能力之人才来完成比较好吧。我真希望能够早出生个百年,活在太平盛世之中。那样的话,我或许还能稍稍对朝廷有所贡献吧。”
文天祥沉默地凝视着陈宜中。像文天祥这般积极寻求实现抱负机会的人,陈宜中的话听起来肯定是充满了懦弱与无能。然而文天祥却什么话都没说。倘若时间回到他尚在临安府的当时,他或许会言辞锋利地指责陈宜中的错误想法吧。不过,之前经历了充满辛苦艰难的百日逃亡之行,似乎教会了文天祥这位大秀才如何去包容人性弱点。不久之后,文天祥向陈宜中告辞离去。
Ⅱ
赵时赏也是宗室的一份子,字宗白。原本在宣州地方担任知事,在元军进犯之际亦曾指挥过义勇军奋战抵抗。后来被朝廷任命为军器太监,这个职务算是兵器制造局之首长。不过在很短的时间里,当二王在刘师勇的守护之下逃出临安之时,他便追随在后前往会合,并且参与了历经七日的山中之行抵达温州,接着再一起来到了福州。
他是对于文天祥抱持着好感的少数高官之一,而且还自愿成为文天祥之副将,官职名称为参议军事·江西招讨副使。赵时赏在临别之前至秀王·赵兴榫之处拜会问候。在奉上茶水之后,秀工便批评起朝廷之现状。
“忠臣和义士的人数虽然很多,但是却缺乏一个将所有人整合起来的核心存在。张枢密(枢密副使·张世杰)虽然忠勇无双,只可惜似乎达不到那番境地。”
“我打算追随文丞相一起行动。如果可以的话,秀王殿下是否愿意加入同行?这对文丞相还有我都是极大的鼓舞。”
秀工深思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不要吧!”
“为什么呢?秀王殿下的正论很可惜并无法令朝廷采纳。如果是文丞相的话,我想你们一定能够彼此了解的。”
“就是因为这样。”
秀王以锐利的眼光注视着赵时赏。
“追随文丞相的人似乎早已不是为了大宋,而是为了文丞相而战。唉,我的意思绝对不是在暗示文丞相有异心。他是那么单纯正直的一个人。只是……”
秀王的表情软化了下来,接着并改变话题。
“不论如何,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道路。你好好地去吧。我也会以我自己的方式继续战斗。改天到了地下,让我们再一同毫无遗憾地畅饮美酒吧!”
文天祥于福州行宫出仕之期间,约从景炎元年的五月下旬起至七月上旬为止,不过短短的四十日左右。在这段期间,文天祥一直不断地思考着自己所应采行之道路。是自己太缺乏协调性呢,还是张世杰等人的度量不够宽宏?不论答案为何,文天祥所能选择的惟有踏上孤独一人之道路。仅仅只有少数的知心者愿意追随于他。赵时赏就是为首之一人。
从福州出发,沿着闽江逆流而上大约二百五十里左右,就可抵达南剑州。这是一个位于山间内的小城市。此处有两条河川交会,在形成闽江之后便往福州方向流去。地处水陆交通之要塞,应该是个最适合成立前线司令部的地点。文天祥在此处设立了一个简单的右丞相府,与越时赏、刘洙、吕武、张日中、巩信、刘冰等等幕僚共同展开作战行动。
文天祥原本就曾在此处担任过知事一职,并且相当真诚热心地履行自己分内之职务。其结果,不但对于地理、民情都极为了解,而且还广结人脉,成为众望所归之清官。
在常绿树林丛生的山地各处皆有小径相通。那是盐贼在内陆运送私盐之道路。利用这样的小泾由内陆出没,对元军加以扰乱。文天祥所构想出来之战略就是后世之中所谓的游击战。
“话说回来,要是他们在这里就好了。”
即使到了现在,文天祥还是不能不感到深切地痛惜。去年秋天由他率领至杭州临安府的两万名义勇军,若是身在此地的话,不知会成为多么令人信赖的战力啊。只可惜文天样因一时疏忽错信了张全那种小人,以致勇敢而忠贞的他们在常州附近的平原上惨遭元军消灭。如果是像这样的山房地形,他们一定能够发挥本领,让骑兵为中心的元军大吃苦头吧。
在上位者如果判断错误,就会造成在下位者之徒然在死。文天祥深刻地领会到这一点。虽然是极端浅显的道理,但是不爱惜生命和草率地对待生命完全是两回事。
倘若由自己亲身指挥,就可以确保士兵们不致平白丧生。文天祥下了这样的决定。在他以使者之身份前往伯颜阵营之时也是一样,文天祥的一生之中,意志的坚定总是凌驾于恐惧不安之上。就算此时此刻,要他凭一己之力对抗数十万的元朝大军,他也不会有半分的恐惧。
秀王赵兴榫之观察是正确的。不因临安开城投降而屈服,毫不畏惧元军势力继续为复兴宋朝而奋战不懈的忠臣义士相当的多。只可惜他们一个个都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与大敌对抗,以致终究被各个击破。
“广工在福州即位。同时将年号改元为景炎元年,兵力据说已达十万。”
“从我方军中逃亡的文天样也抵达福州,叙任有丞相。”
这样的讯息由快马传达到了遥远的大都。大元皇帝立刻颁下诏书,命令诸将讨伐僭越称帝之宋朝余党。
久攻扬州不下的的阿术在接到命令之后神色大变。如果再无法攻陷扬州,自祖父速不台以来三代在蒙古所建立起之武将门第之威名一定会受到损害。
阿术怒气腾腾地站立在阵前大声指挥着部下,对扬州进行猛烈之攻击。回回炮轰然地发射出粗壮之火箭,把城墙的一部分击破。数百座巨弩发出鸣响,向城里投以豪雨般之弓箭。除此之外,还同时挖掘地道打算从地下入侵,并且在城墙外侧堆积土山,想从土堆上跳入城里。
然而,这几种不论是正攻法还是突袭法,全都被李庭芝给——化解掉。宋军从城墙上施放火箭将元军的巨弩烧毁,在地道灌水将元兵溺毙,对于借着土堆涌上的元兵则投以箭林石雨。元军的伤亡极为惨重,迫使阿术终于耐不住性子地拿出了命令投降之托书。这是宋朝谢太后在程鹏飞逼迫之下所书写之诏书。他在城墙下宣读诏书内容,并且告诉对方若是不降就是不忠。
“我李庭芝奉皇命镇守此地。此城既为国家所有,既便是谢太后亲自到此命令开城,我也绝不可能遵从。”
李庭芝在城墙上如此回答道。
“汝等北狄,素来不都是以武力征服他国而感到自傲吗?那么何不以堂堂的战争来夺取此城?打着谢太后的名号,要求投降未免太没有骨气了吧!”
被斥为没有骨气的阿术愤怒不已,虽然继续进行着更为猛烈之攻击,然而却完全动摇不了扬州之防卫,只是徒然地令元军的死伤人数不断地增加而已。
进人六月,持续守卫扬州的李庭芝接见了远从福州而来之使者。这是新朝廷派遣至此的密使。
“命李庭芝叙任石丞相。”
以黑暗之夜色为掩护,突破阿术之警戒网丽进人城里的使者,如此传达着皇帝之敕命。接着使者继续传令——“命姜才为龙神四厢都指挥使”。到目前为止一切还好,直到使者传达了朝廷旨意,希望能够南北呼应(福州及扬州)夹击元军,并且催促李庭芝立即行动,先至福州商讨作战计划。
李庭芝陷入了深思。福州新朝廷所要求的作战计划根本就是纸上谈兵之空论。福州大军若是不北上的话,光凭扬州单薄之兵力,根本不可能与元军进行野战交锋。“南北呼应”说起简单,但是要确实达成呼应的话,必须有相当的条件才做得到。
敕命不可违抗。不过若是能想办法将阿术击毙的话,或许能够让元军陷入大乱,而一口气将形势扭转过来也说不定。
李庭芝唤来部将朱焕,委托其镇守扬州。自己则与姜才率领精锐之二百名骑兵,在深夜里秘密出城。他打算先到邻近的泰州城去,然后从那里乘船走海路前往福州。“只要坚守一个月左右吧。我一定会从福州带领援军回来的。”李庭芝说完之后朱焕毕恭毕敬地接下命令。
即将天亮,眼看就要抵达泰州城的那一刹那,李庭芝和姜才听见从背后迫近的马蹄声。自己只有二百骑,但是后方急迫而来的却是这个数量的百倍之多。大概是引起元军注意了吧。一想到此,李庭芝扬起马鞭,迅速地奔入泰州的城门之内。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元军也已大举杀到并且将城墙团团包围。跃上城墙的李庭芝在朝阳的曙光之中看见立于元军阵前的朱焕身影,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被信赖之部下背叛了。还来不及感慨,阿术所派来之使者便要求开门。他手持大元皇帝忽必烈汗之诏书,说明若是愿意降服,朝廷必将迎为重臣。
李庭芝哄然大笑。
“吾身为宋朝之臣,就算宋朝灭亡我也宁可一死,绝不愿向无遗之侵略者屈膝臣服,食其不义之傣禄。”
李庭芝说完之后,顺手将大元皇帝忽必烈之诏书撕毁,并抓起使者之衣襟将他拖到城墙的边缘。无视于使者之哀嚎,毫不留情地将他从城墙上推了下去。在李庭芝的激烈决心宣示之下,阿术下令全面攻击,持续数日的惨烈攻防于是展开。
Ⅲ
这个时候,赵准登场。他的事迹被记孝子《宋史·卷四百五十·忠义传五》之中。
赵准并非宋室皇族,而是长年与元军征战、建立过无数功勋而官拜丞相之赵葵外甥。赵准曾经和阿术所率领之元军,在银树坝这个地方大战一场。战败被俘的他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阿术面前。询问之下,发现他与李庭芝为旧识。于是阿术命其说服李庭芝投降!并且约定若是李庭芝降服,便赐与越准高官。站在城门之外的赵准对着城墙上的李庭芝大喊道:
“李丞相!男儿唯死而已。绝对不能投降啊!”
此严重地激怒了阿术,他亲手挥剑将赵准斩杀,并且将其尸体丢入长江之中。
接下来的攻防更是激烈,然而泰州城原本之守将孙贵及胡惟孝早已精疲力竭。当李庭芝于城墙之上指挥,姜才突围至城外斩杀元军之时,孙贵等人却打开城门大叫“投降、投降”,并且将元军引入城内。
惊讶之余想折返城内的姜才,在马匹横倒的情况之下,终于被敌人擒住。在城墙上看着一切的李庭芝脱下胄甲;将衣冠整理好。他身着宋朝大臣之朝服,纵身跃人城内的莲耦池里。讽刺的是池水太浅,李庭芝依传统跳水自杀之举终告失败。
被擒获的李庭芝和姜才被带往阿术面前。阿术赞许着二人之英勇战绩,并劝服他们投降。
“汝等北狄之犬如何能明白忠臣之心呢?多说无益。要杀就杀。”
李庭芝说完之后就紧闭口目,不论对方说些什么都完全不予回应。
即便如此,阿术还是隐忍着不将这名敌将处刑,只命人将他关入牢狱,打算花费时日慢慢将他说服。这和他对文天祥之态度完全不同。尽管阿术对李庭芝之评价是如此之高,然而背叛者朱焕却有不同想法。
“为了李庭芝和姜才已经不知死了几万天兵(元兵),一定得让他们付出代价才行。况且这两个人,就算是花上几日几年的时间加以说服,都不可能会投降的。”
阿术思考了片刻,接着仿佛要将胸中之气排空似的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下令将李庭芝和姜才处死。李庭芝睁开眼睛面露微笑!骄傲地叫喊道:
“告诉后代的忠臣义士!大宋右丞相李庭芝不屈于贼军而死!”
这是八月十五日所发生之事。李庭芝在庶民之间相当受到爱戴。据《宋史》之记载,在听闻他的死讯之时,扬州百姓皆悲伤流泪。
将最强之敌手李庭芝埋葬过后,阿术带领剩余兵力进击真州。这座城的守将是苗再成。虽然他也是个有才干的指挥官,但如今已失去扬州及泰州之支持,只能孤立无援地独自奋战。
元军抵达真州之时,天候忽然骤变,城墙的周围起了一阵浓雾。这场雾浓得连三尺之前都看不清楚。阿术担心会攻击到自己人,所以只在原地保持警戒以防宋军趁着浓雾脱逃,原本计划之水陆两面急攻,也因而暂缓。
大雾之中突然发生令人意想不到之混乱。不知从何而来的弓箭飞来,接连不断地射杀了军船上五六名元兵。在混乱持续的当下,雾也急速散去。元兵发出了惊讶的叫声指向天空。那不是一名身穿胄甲的宋朝将军正在船桅之上搭起了弓箭射杀着元兵吗。在浓雾的掩护之下,乘着小舟爬上了元之军船,发动如此大胆之攻击者就是苗再成之副将赵孟锦。
元兵们挥起斧头打算将船桅砍倒。赵孟锦在桅杆之上仍旧继续施放弓箭射杀了三人,但是下一刻桅杆就被砍倒了。在异样的声响之中,船桅倒向了长江水面,而赵孟锦也随着断桅被抛入了水中。
元军继续攻打真州城。攻防之惨烈程度虽然不下于泰州,然而在阿术以庞大兵力毫不间断的攻击之下,宋军终于用尽力气。城门被冲破,元军人马混乱地拥入城中。苗再成在混乱之中战死。
随着扬州和真州陷落,长江以北的宋军全部被一扫而尽。对于元军而言,从此以后再无后顾之忧。
接下来,在大元皇帝忽必烈的号令之下,由镇国大将军张弘范为总帅所统领之元朝大军,为了完全剿灭宋朝势力而南下之作战行动,由此正式展开。总兵力达到三十万人之军队有如铁血海啸一般,吞噬了整片大地。
胆敢抗拒这渡海啸的人可谓愚蠢至极。然而在明知道自己已经无力,若是投降一定能够得到援助的情况之下,却还是不断地有愚人出现。对于领土到达地之边际也不会满足之蒙古帝国元朝的旗帜大吐口水,将残破不堪、沾满泥土的大宋旗帜再度竖立起来,违逆铁血海啸的愚人还是存在。
“主将是阿刺罕吗?以敌人而言稍嫌不是呢。至少也得取得张弘范之首级才够分量。”
如此喃哺自语的是秀王·赵兴榫。他带领着仅五百名兵力来到瑞安府这个地方。率领大军朝这个方向而来的,是元军主将阿刺罕,兵力据说没有五万也有三万。为了应付这样的局势,秀王在高地之上布阵。仅仅五百之兵力却没有半个人遁逃,其原因就在于他们对秀王的敬仰。
秀王之骁勇可谓是亡宋之华。这位贵公子乘在马上挥舞着长枪深入血战,并且独自击败阿刺罕之部将三人。
首先是一个名为楚程之汉人将领,手持着大刀立于秀王之前。于马上交锋二十余回合之后,楚程落居劣势,惊慌之余正欲旋转马首向后逃逸,但却被秀王之枪由背后贯穿,而血流如注地跌落地面。一见此景,纪意和郭云二名元将同时由左右向秀王冲刺夹击。秀玉仅仅一回合就将纪章由马上推落,立刻转而追击郭云。此时第四人,也就是名为孙金之元将,从背后以矛尖刺向秀王。秀王以左手单手执枪应战郭云,右手则从腰间拔出长剑,扭转上半身向背后挥剑一斩。看见孙金喷血后仰之惨状,郭云脸色苍白地收枪逃逸。这时,或许是斩击之力道太强,秀王之剑牢牢地卡在孙金身上拔不出来,秀王不得不弃剑继续追击逃逸之敌入。
由于秀王一人已将元军先锋部队冲散打乱,因此阿刺罕下令全军出动,将宋军团团包围,自己则持矛向秀王挑战。
秀王之枪和阿刺罕之矛激烈交会。在互击三十回合左右,两人之兵器在尖锐的声响之下交缠着飞人空中。两人毫不见畏惧!继续赤手空拳地扭打并双双从马上跌落。在尘土中翻滚了五六圈之后,秀王的位置在上。秀王本欲立刻拔剑将对方刺死,岂料先前在击毙孙金之时,剑鞘已空。他伸出左手想要捡起撙在地上之长枪,却在此时被郭云射出之长枪刺中背心。阿刺罕推开秀王之身体,拔出自己的剑朝着强敌颈部一砍。温热的血雨刹时淋湿了阿刺罕的上半身。
“呜呼,秀王以金枝玉叶皇族后裔之身,亲临血战压倒阿刺罕,斩其大将,谓之勇猛,谓之忠义,回者无不为其痛惜。”
《通俗宋元军谈》对这位贵公子之遭遇感到相当痛惜。
与秀王同一时期,参知政事陈文龙也死了。
陈文龙率领着薄弱之兵力在兴化军一地与元军对战。他虽为高官,但是自觉福州并无自己的容身之地,于是选择站到军事之最前线。这原本就不是场有利的战役,后来此地守将曹澄孙更是背叛于他投降元军,并且将他擒住。
被俘掳的陈文龙一直紧闭双唇。一句话也不说,一片肉也不食,一滴水也不饮。当他被护送到杭州,在抵达之时同时死亡。此事发生在他科举中试十年之后,当时他才四十岁左右而已。
文龙母亲也被元军抓住,但是由于年老病琨而软禁于尼姑庵。当她得知儿子的死讯之后,便拒服一切药物,追随其后而去。
陈文龙有子名为陈瓒,此时不过是十来岁之少年。虽然亦被擒至元军阵营,但不久随即逃脱,行踪不明。投降于元的曹澄孙被留凭原职,继续掌管兴化军。他将昨日为止所竖立之宋旗全部折断,改而竖起元朝之旗帜。得意洋洋地站在城墙上的曹瞪孙,胸口忽然被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箭贯穿,并在高声惨叫之下跌落至地面。据说那支箭的箭羽上记有“陈墩”二字。
Ⅳ
进入十一月,欲以福州为据点持续防守元军之浩大攻势已相当困难。在秀王赵兴榫和参知政事陈文龙之恶耗相继传来的情况之下,福州似乎即将被元军包围。
皇太后之兄杨亮节于是主张——
“不如暂且将朝廷移至海上吧。并非要长久如此,只需维持到元军攻势告一段落即可。我方在船队方面尚占优势,况且此事高宗陛下之时亦有先例。”
从前高宗皇帝亦曾在金军的追击之下逃至海上,直到没有水军中金军放弃并折返之后,才再度回到陆上。有此成功之先例为鉴,在两相权衡之下,赞同的声音相当多。
陈宜中并不认同。若是轻易放弃陆上据点,岂不是反倒助长了元军之气势,并且令各地之同伴灰心气馁呢。虽然想法如此,但是一被陆秀夫问道: “那么左丞相可有替代之方案呢?”
陈宜中无话可答。
“既然是一时之计也只好这么做了。”
说完之后,陈宜中便将讨论之结果呈报皇太后杨氏。皇太后并不是一个会违逆众臣意见之女性。在她一声“就依群臣之议”的回答下,事情就这么定案了。
就这样,十八万男女分别搭乘着二千艘的军船从福州出海。
国土为外敌所夺,说起来算是一支漂泊的船队,不过却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船队。右手边临着陆地从海上南下的二千船影,在任何目击者的眼中都是一幅极具压倒性之威严阵容。
不论是海岬之上、往来的渔船,或是海边的村落,处处都充满着惊讶之感叹声,并且有无数的视线直盯着这座“海上朝廷”。这其中肯定也包含了元军之奸细在内。
宋朝,尤其是南宋时代,中国的水运以及造船技术之水准可说已达世界第一之水准。能够负载三百吨货物与六百名人员之大船在长江以及外海之上来往航行。不止是帆船而已,在船体左右附有巨大转轮的外轮船,据说航行之速度有如在平原上急驰的快马一样。
宋朝海军军力达到绝顶,或许可谓世界最强之时,应该是在十二世纪后半左右吧。高宗皇帝在位之绍兴三十一年(公元一一六一年),金国以六十万大军南下侵宋。金国虽然以建国以来初次成立之大船队从海上出击,但是却在宋军的迎击之下,一战而溃。当时,宋朝创下世界战史之首例,在海战之中使用火器,将金国大船队全数烧毁。因此从那时开始,宋朝便经常维持着二十支水军船队以及五万二千名水军之兵力。
十三世纪中叶,即使与元军交战已久,但是在水战方面大部分还是宋军占有优势。元之水军逐渐地能够与宋抗衡,不过是最近五六年之事情。统筹着目前依然强劲的宋朝水军之人,不用说当然是张世杰。
世杰之忠诚与勇武是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然而出身北方的他,在战略方面之构想,却似乎彻头彻尾地完全以陆战为基础。
不利用手中的二千艘军船在橡上展开机动性之攻击,而是将二千艘的军船集中在一个地方,建立起巨大的海上要塞,以防御敌人之攻击,这似乎是他的基本想法。结果证明这个战略构想失败,因而使得张世杰每每为此受到后世批判。然而张世杰原本是个陆战勇将,并且因为这样的战法而履建功勋,忽然之间要他改变想法似乎太过强人所难。况且他必须以确保年幼端宗皇帝之安全为第一优先,害怕将兵力分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先南下到泉州去吧。泉州不但是个更胜福州之良港,防御也相当坚固,而且还能够增加将近千艘军船呢!”
杨亮节向杨太后建言。性格温和的杨太后只回答道:“就全权交出你处理吧”。
此时的泉州可说是世界最大的贸易港之一。并以“宰桐”之名,广为西方世界所知。其周围城墙长度达三十里,城里并有一处称为“蕃坊”的地区,居着数万名外国人士。基督教、伊斯兰教、摩尼教等等外国寺院林立。
治理这个地方的人物,就是历史上相当有名的蒲寿庚。
关于蒲寿庚这个人,根据《亚洲历史事典》之记载,是个“阿拉伯(或是波斯)出身之伊斯兰教徒”。《东洋历史大辞典》则称其为“阿拉伯人”。因为“蒲”这个姓氏与阿拉伯人常见的姓氏“ABU”发音相当近似。
上述说法虽然为历史学界之通论,但是也有说法认为“不、他是越南人”。在最近的研究之中,阿拉伯人说亦有渐渐衰退之说法。不论如何,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绝非汉人,而是异国之人。从元、甚至于整个蒙古帝国之中色目人所拥有的崇高地位看来,他是个阿拉伯人似乎一点都不足为奇。
这个蒲寿庚率领着自己船队中之极小部分,前往迎接端宗皇帝之“海上朝廷”。倘若能得千艘军船加人的话,宋朝域力便可扩大五成之多。杨亮节之所以有此期待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然而张世杰对于蒲寿庚却不友善。他的想法是,这位富强的海商若是真的对宋朝忠心耿耿,老早就应该带领着大船队前来会合。因此对于蒲寿庚求见端宗皇帝一事,张世杰予以回绝。
“首先,你得向朝廷证明你的忠诚。最好是将泉州所在的一千艘军船全数奉献。如此一来,蒙皇上诏见是理所当然,就连高官厚禄岂不都有保障?”
“啊,态度还挺强硬的嘛!”
亚热带的太阳与潮水将蒲寿庚的脸晒成了浅黑色。借着肤色掩饰脸上之表情,蒲寿庚回到了泉州城内,并且立即前往蒲寿成之宅邸拜访。
浦寿成为蒲寿庚之兄。虽不知他身为长兄却将家业继承权让与弟弟之确切理由,不过或许是因为庶出身份也说不定。以官吏而言相当有为,文笔方面也非常出众,为人富有机谋,可谓是其弟身旁极为重要之参谋角色。而蒲寿庚这一方对兄长亦相当尊敬,举凡重大事项必定会前来与哥哥商讨并寻求意见。
“张世杰似乎已隐隐约约地察觉我们一族私通元军之事了。”
“当然察觉到了。张世杰可不是个傻子啊。然而,他终究无法当场把你给斩了。或许这就是他的极限吧。”
“你在开玩笑吧?!”
“这像是玩笑吗?倘若他真有夺得天下霸主之才干,就一定会这么做。不论如何,反正我们早有应变之道,别担心。”
蒲寿成所取出之物是个两手合抱大小之腊球。腊球之内部已被事先挖出了一个空洞。把弟弟的密函塞入空洞之中,再次以腊封住洞口之后,蒲寿成将东西交给弟弟。
“找个擅长游泳的亲信,把这个东西送到元军阵营去。不论水军或是商船队都是元朝最想要的。我们一族绝对会得到厚待的。”
蒲从哥哥手中接过腊球之后,立即叫来心腹手下,依照哥哥之指示办理。办妥之后,又再次与兄商讨。
“宋朝宗室在泉州城内之人数相当多,将来恐怕会成为麻烦。”
“那就把宋朝宗室灭了。”
蒲寿成冷冷地下了指示。
“让他们活着半点用处都没有。万一让元军抓到话柄,我等一族之命运就要改变了。”
“男女老幼加起来一共有三千多名,全都要。”
“三千也好五千也罢。做到那样的程度,元军才会相信我等一族。将来若是遇到危险之时,相信对方一定会来帮助我们。宋就如同西下之太阳,再也不可能回到中天绽放光芒,为其牺牲简直愚昧至极。”
“确实如此。”
“失败者毫无同情之必要可言。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取得胜利者之信赖。”
蒲寿庚即刻拟定计划。泉州之内以他们一族最具有压倒径之名望与实力,若是有任何胆敢违抗他们之人,大概只有宋室之三千人吧。若是对方起而反抗,从内侧打开城门,则万事体矣。
首先将城门紧闭,断绝其脱逃路线之后,计划性之杀戮便可全面展开。由于宗室们所居住之宅邸全都集结在城内之特定区域,因此蒲寿庚将该区包围起来放火焚烧,并且在逃出之路线沿途布下重重之弓箭兵埋伏。
“一个不留地全部杀光。若是有人生存下来的话一定会回来报仇。”
他心中早对遭到报复有所自觉与准备。
命令被完全执行。居住在泉州之内的三千名宗室,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杀害殆尽。宗室之中的青年及壮年者虽然想持着武器前往海上朝廷,然而却被蒲寿庚先发制人,还来不及抵抗就被杀害。
泉州之内所发生之惨剧,海上朝廷自然是无从得知。只是在看见面临港口的城门紧闭,烟火上升,城墙上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戒备之情况,不由得觉得疑惑。搭乘小舟一靠近岸边,城墙上的大弩便呼啸地撇下银雨般之弓箭。
“你这家伙,居然胆敢背叛!”
苏刘义高声怒骂。紧接着呼啸而来的是石弩所投来之人头般大小之石头,海面顿时被激起数道水柱。
“一定要立刻对泉州发动攻击,将那些肮脏的背叛者全部诛杀。”
性格之刚烈火爆不下于张世杰的苏刘义如此主张。
“当初要是干脆把蒲寿庚抓起来就好了。”
张世杰相当后悔古即使作法不当,也应该如此才对。这么一来,说不定还能以他为人质来换取泉州之船队。
“泉州在短时间内无法攻下。背后又有元之水军逼近。还是先南下潮州暂避吧!”
张世杰和陆秀夫之意见一致,所以陈宜中也没有异议。在迅速的下达命令之下,整个船队离开了泉州港。
城墙上的士兵们朝着离去之船队嘲笑叽讽,此举令苏刘义愤恨得咬牙切齿。
蒲寿庚封于腊球之中的密函顺利地送达元军手中。
蒲寿庚受忽必烈汗封赏正二品之官位!同时还授予江西行省参知政事、福建行省中书左丞相等等数个职衔。虽然这一族因为在南海之贸易、海运、外交方面功绩显赫,而受到元朝之重用,但是“同时亦为世间所极度嫌恶”。此为《东洋历史大辞典》之记述。其中或许亦有嫉妒之成份存在,但是眼见宋朝之悲惨命运,蒲寿庚之所作所为会招致众人反感,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与元朝之关系如此紧密,蒲氏一族的命运随着元之衰亡而走下坡,也是无可避免之事。明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虽然将元人逐回北方统一天下,但同时也极为对蒲氏一族不具好感,而下令禁用蒲姓。朱元璋对于海外贸易之消极态度,或许有部分原因就在于无法认同蒲氏一族之存在意义吧。蒲氏一族于是再也无法留在泉州而分散至中国内外,继续留在中国者据说都改姓为吴。
Ⅴ
海上朝廷不断地南下。端宗皇帝和其弟卫王都是相当乖巧懂事的小孩,从来不曾为宦官或是宫女带来麻烦。只不过,没有同年龄的朋友,而且又失去生母之卫王偶尔会一个人寂寥把眺望着海面,这样的姿态总是令宫女们忍不住地为他难过流泪。
“殿下,那边有奇怪的大鱼在游来游去呢。您看见了吗?听士兵们说那种大鱼好像叫做海豚。”
宫女和卫王说着话。仿佛在与大船队较劲似的,成群的海豚在波浪之中跳跃着。仰头一看,一群白色的海鸟正围绕着船帆自在飞翔。这是位于陆地上之深宫后院之中绝对看不到的景色。和弟弟卫王比较起来,哥哥端宗不知是否因为晕船身体虚弱,几乎很少从船舱中出来透气。
从泉州港出发之翌日起,船队就发生事故。数百名士兵因为高烧而病倒。船上出现了疫病。据说有人曾经在福州见过这样的病人,因此推断应该是在福州期间感染之病症,一直潜伏至今才开始发作。不光是士兵而已,连参知政事刘声伯也病倒了。
声伯原本就是体弱之人,从他在这个季节里发生高烧而病倒之症状看来,依照《中国历代名人软事》所述,极有可能是感染了非常严重之恶性流行感冒。伴随着高烧及上吐下泻,病人立刻就陷入了脱水状态。接着肺部开始发炎不断生痰,在激烈咳嗽不止的情况之下,连夜晚都不得安眠,病人因此一日比一日地衰弱。
朝廷最为恐惧的是,年幼的端宗皇帝亦染上此症之事。因此刘声伯等人所乘坐之船立刻就被调离至远处,并且安排在下风位置。
陈宜中为左丞相。身居人臣之最高位者,理应随待在瑞宗皇帝之左右才是,然而他却坐上了刘声伯所乘坐之船。
“这个病使用大黄应该会见效才对。让士兵们也一起服用这帖药吧!”
从床上看见了正在配药之友人身影,刘声伯饱受病痛摧残的枯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上表情。除了感谢陈宜中所付出的关怀之外,在那表情之中,亦包含着这样的关怀结果却还是救不了任何人的理解。
尽管如此,陈宜中的药还是令百人以上的士兵们恢复了健康。因为他们具有抵抗疫病之体力。然而这正是刘声伯所欠缺的。浓疾紧卡在喉咙里,每一次的激烈咳嗽都夹杂着鲜血向外飞散。突然之闷咳嗽好像平息了下来,但刘声伯却已然断气。
刘声伯享年不明,不过从其经历判断,应该是在四十五岁左右。他的遗体立刻被水葬处置。其他的死者也是一样,就连衣服、寝具全都被丢入了海里。为了防止疫情扩大,不得不采取如此手段。
失去了可说是世间惟一的友人,陈宜中感到一股深刻之寂寥。在船队抵达潮州为止的三日之间,他就这么停留在船舱之中茫然度过。刘声伯之妻也因为看护之劳累与悲伤而卧病不起,而由陈宜中之妻加以照顾。
“我们夫妇二人实在给陈大人添了太多的麻烦。”
刘声伯之妻以细弱的声音述说着。陈宜中之妻早然极力鼓舞激励着刘妻,但是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自己的丈夫。陈宜中只是茫然地静坐不动。
“左丞相虽然是个好人,但那样的行为也太不恰当了吧!”
远远地眺望到陈宜中乘坐于不同的船上,苏刘义毫不避讳地加以批评。张世杰虽然没有回应,但是内心却深有同感。这不是陈宜中该沉浸于自己悲哀之中的时候,他必须做的应该是拿出坚定的信念与想法来指挥这个海上朝廷才对。这不但是居高位者之责任所在,同时也是身为官员之苦楚。
当年幼的卫王在船上眺望着海鸟乱舞之时,一个朝臣在他的身旁跪了下来。
“殿下喜欢鸟吗?”
年幼的皇子点了点头。朝臣不问自答地开始说起了一百五十年前之故事。那是发生在徽宗皇帝身上的一件轶事。皇宫中所饲养的一只鹦鹉,因为怀念故乡而病奄奄的。
徽宗皇帝以统治者之身份而言固然极为无能,然而却是个拥有出类拔辈之艺术天分的善良人物。他十分同情这只鹦鹉,于是便对它说道:
“好了、好了,就让你回到故乡去吧。可别再次被人给抓住了呀!”
并且将官放走。鹦鹉欢喜地消失在天空之中。
十年后,一只鹦鹉飞到了开封东京府。原本繁荣至极的京城已在战乱之中荒废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发现到一名正在打扫着凄凉皇宫旧址的人,鹦鹉从空中向其询问着。
“你好,我是从前宋朝皇宫之中所饲养的鹦鹉,请问天子陛下到哪里去了。”
“你问的天子陛下是哪一位啊?”
“当然是道君皇帝(徽宗)陛下呀!”
“唉、原来你不知道啊。道君皇帝很可怜地被金军抓到很远很远的北方荒野去了。那个地方好像是大地的边缘,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处于冰天雪地之中。现在应该已经死亡了吧!”
鹦鹉流着眼泪,唱着悲哀的歌曲,朝北方飞去。这只鹦鹉是否能在北方的荒野之中与徽宗皇帝再次重逢,没有人知道……
“宋朝和小鸟之间有着一段美好的缘分。”
朝臣说完之后,微笑地看着年幼的皇子。
“我们目前身在海上,实在是没有办法。等着陆之后,臣一定想办法抓一只鸟来送给殿下。”
“真的吗?”
“是的,一定。”
“你叫什么名字?”
“臣是陆秀夫。”
陆秀夫恭敬地行了一礼,便从卫王面前起身离去。
翌年。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公元一二七七年。从正月开始,文天祥便积极地展开作战行动。首要目标就是地居要冲所在之梅州。
梅州之守将为元之将军韩郅。他因己方之胜利而骄傲自大,日夜欺拐民间妇女,耽溺酒色,虐待士兵,甚至还将供应给军中之粮食贩卖至黑市图利等等,相当为人不耻。不但如此,当他得知五千宋军攻来之消息时,竟然只率领仅仅一万之士兵出阵迎击。宋军分成左右两翼下以交攻,眼看就要展开一场激战。
岂料奋战的竟然只有韩郅一人。其他的元兵个个毫无战意全都逃走了。粗暴无情的韩郅,甚至连同一阵线的士兵们都极为憎恨。
好不容易杀出宋军重围,韩郅快马飞奔地逃回梅州城。没想到城门却紧紧关闭,任韩郅如何地叫喊铁门就是不开。原来是受到韩郅虐待的梅州居民们奋起反抗,将元军赶出城中,并占据了整座城市。
韩郅迫不得已,只好转而向北打算前往阿术之本军会合。
不料在半路又遭到宋军埋伏,被文天祥麾下之张日中给掳获。
梅州落人宋军之手。对宋朝而言,这是睽违已久的军事胜利。文天祥立刻修书朝廷报告此胜利消息。令士兵们在梅州城休息一日之后,便立刻前往下一个目标进行攻略。那是会昌县城。
防守会昌县城的元军在得知宋军来袭,毫无准备地打开城门蜂拥而出。在极为基础的埋伏策略运用之下,文天祥一战便击破元军。
元将月里决失蕨身中三箭,从马上跌落之后就再也没站起来过。
文天祥接着又往雩都挺进,在三日间大战五十余回合,终于令元将刘吴战死。在这前半年里,文天祥之功绩相当显赫,自然而然也引发了元军之高度警戒。
文天祥的家人都在梅州。他的母亲、妻子、儿子全都住在梅州城里。当文天祥率领义军前往杭州临安府之时,被留在后方之家人在安全的考量之下,搬到了感觉较为安全之梅州,在那里等待着文天祥归来。
元军若是知道文天祥有家人,想必不会送么轻易地就放过他们吧。元将韩郅的无能与怠情,对于文天祥而言实在极为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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