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进入盛夏,白天,尽管在阳光过度充分的照射之下,气温不断上升,但是卡拉多瓦的夏天却出乎意料地舒适宜人。湿气不重,只要躲进有阴的地方就会感觉凉爽无比。太阳下山之后气温急遽下降,令人忍不住想披上长袖的衣服。雨量不多而河川及水道之水源终年不断的原因就在于冬天期间大量将在山脉里的积雪融化流出。地下水也相当丰沛,井里的水冰冷的足可让手麻痹。滋润着卡拉多瓦人的喉咙。利用井水冰镇过的水果和酒,是夏季最上乘的味觉。
首都阿萨摩尔除了寒冬的一个时期之外,气候可说是相当舒适,但是夏日的夜晚却特别令市民们喜悦。接连几天都有夜间市集开放,广场上进行着歌舞表演,相当热闹。这里那里,处处都有恋情萌芽。就连身份崇高的人们,也会以轻装或便装打扮来到市场,享受着开放式的热闹气氛。
八月的一个夜晚,君特兰姆应邀参加了一场王宫所举办的夜间园游会。足以容纳三万名军人整齐排列得宽敞中庭里,燃烧着数百支火把,大约同样数量的圆桌上摆满了酒、菜以及水果。盛装打扮带着面具的一千名客人,都是自认为站立在管理或指导这个国家立场的人们。乐声悠扬,杂技及舞蹈表演进行着。君特兰姆与二十位左右的熟人交换着社交性的对话,完毕之后便完完全全地无事可做。老是这么闲着绝对无法拓展人脉。把握住机会的话,说不定能够和某人成为知己也说不定。君特兰姆一边如此想着一边移动着视线,他的视线倏然停在一点之上,眼神充满了观察意味。
“君特兰姆达人,觉得很无聊吗?”
朝着熟悉的声音一转过身,眼前站着一个身穿红绿白三色条纹图案、配色夸张到令人难以置信之服饰的中年男人。那正是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君特兰姆向国王行了一礼,看见伫立在国王身旁的年轻美女之时,又再度行了一礼。国王一脸单纯而骄傲的父亲表情。
“这是我的四女儿蓓莉希娜公主。本来有好几个国家的王室都派人来提亲,但是她怎么都不肯嫁到外国去,实在是太任性了。”
君特兰姆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蓓莉希娜公主。简直就像是个精雕细琢的洋娃娃一样美丽。纤细的眉毛,窄而高挺的鼻梁,如蔷薇花瓣似的双唇。君特兰姆肆无忌惮地望着回礼之后转身离开的公主背影。
口中说着敷衍的对话,君特兰姆的注意力忽然被其他事情所吸引。国王则以一脸好色的笑容回应。
“虽然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愿望,不过朕第一个想要的是绿宝石亚兰蒂拉。据说她是个烹饪高手,让她进宫的话,不但可以把王宫的厨房交给她管理,而且她身材高挑,四肢就像是纯种的小名驹一样完美出色,骑乘感想必相当不错……”
自己并不是个热爱女性之人,而是个热爱女体之人,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露骨地表明自己的意思。不过此时君特兰姆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一个不断靠近国王背后的人影之上。那是刚才吸引住君特兰姆视线的人物。尽管穿着一身看似高价的丝质衣裳,打扮成贵族的模样,但不管是那若有所思的表情也好,举止动作也好,在园游会的享乐气氛之中都显得太过阴郁。由于君特兰姆一向有假象情况的习惯,所以他一直注意着那个人物。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在君特兰姆的意料之中。不,应该说最正确地符合他的期待。正因为如此,他的反应既迅速又正确。而且还游刃有余。正当那个人拿出藏在衣服下的短剑朝着国王冲过来的时候,君特兰姆早已采取行动。两眼中闪耀疯狂的信仰之光,阿波拉教团的余党就这样被踢倒在地。
Ⅱ
“叛教者!觉悟吧!”
一边叫嚷一边向前冲刺的男人在临死之前仿佛正注视着什么东西。是因为恐惧与惊骇而痉挛的亚斯图鲁弗四世的脸吗?还是跳出来将他挡住的君特兰姆的身影?不,肯定是斜斜地闪耀着的剑光。
“该觉悟的是你吧,逆贼!”
男人感觉下颌受到了猛烈冲击,接着就失去所有知觉。
颈部几乎被断成两节的男人,从切口处喷出了深红色的液体,身体在向后垂挂的头部重量的牵引之下踉跄地走了两步。接着他半回转身体,就像个被小孩踢倒的泥娃娃一样崩塌倒地。直到这一瞬间,他才终于发出惊愕的呻吟或哀嚎。将剑刃上的鲜血挥落之后,君特兰姆回头察看国王。国王早已被吓得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把剑收回鞘中,君特兰姆向国王伸出手。
“幸好陛下平安无事,请起来吧。”
国王勉强地握住君特兰姆的手。
“做、做得太好了。君特兰姆大人,你是朕的救命恩人啊。那群警卫简直都是饭桶!”
站起身来,国王调整了呼吸。
“你第一次立下战功的时候是在狄弗拉的战役之中,朕就封你为狄弗拉伯爵吧。从今以后你的称号可以改为狄弗拉伯爵君特兰姆了。”
周遭响起一阵拍手及羡慕的声音。君特兰姆恭谨地屈膝而跪,向国王致谢。内心之中同时也感谢着那名充满狂热信仰的刺客。狂热信仰者的头和身体已经被警卫的士兵们运走了。血迹也正在清理之中。
“千万不可大意,必须小心谨慎。”
君特兰姆如此对自己说着。到目前为止,他几乎掌握住所有的好机会,仿佛连命运都在帮助他一样。然而越是顺利危险也就越大,因为周围的视线不见得全都是善意的。
“最可怕的莫过于小人的妒嫉。”
宫廷是孕育妒嫉和阴谋幼苗的温室。他在祖国亚尔吉拉之时,早已充分地学到这个教训。对于一部分的卡拉多瓦人而言,即便具有王子身份,但是眼看一个从远方流浪至此的异国人如此飞黄腾达,心中想必很不是滋味。
国王将侍卫长唤至身旁布置下了什么命令,过了不久,一枚由白金打造而成的伯爵胸章呈现在君特兰姆的眼前。周围再次响起了鼓掌声,君特兰姆恭敬地行了一礼。由国王亲手赠与的胸章在烽火之下得意洋洋地闪耀着光辉。
“下一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
君特兰姆在心中喃喃自语着。
“就没有再一次守护国王的义务了呢。”
冷笑像剑刃般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园游会一结束,绅士淑女们也一一离开。君特兰姆命人将一些剩余的高级料理和酒打包进篮子里之后,将它交给在车夫台等待的麦孟得。这是卡拉多瓦王国身为主人者的体贴习惯。
“你先回去吧。我想稍微吹吹夜风,散个步。”
这样的举动虽然疯狂,但是在舒适的夏日夜晚并不奇怪,所以麦孟得也理解地先行驾车离去。今天晚上的豪华夜食大概足以好好地款待他的舌头和胃吧。目送着马车在夜晚的道路上消失,君特兰姆才开始走动。
舒畅的夜风吹拂过喝了酒而发烫的脸颊。拜那愚蠢的复仇者之赐,君特兰姆才能够得到伯爵封号。尽管自我警惕着,但脸部线条还是缓和不下来,形成一抹微笑,只可惜这微笑才刚刚诞生就立刻冻死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向他靠近,而且是夹带着明显的恶意蜂拥而上。君特兰姆察觉到自己的孤立。
“什么人?”
在一喝的同时,腰上的佩剑早已经拔出。尖锐地划破夜风的一击迎头劈来。手腕一转,向侧边架开。被弹开的剑刀在火花和哀鸣之下断成两截。继续沿着弧线划下的剑尖朝着袭击者的左肩刺入。只听见一声异响,这次折断的是君特兰姆的剑。君特兰姆忍不住低声咒骂,敌人穿着锁子甲。这是一宗计划性的袭击事件,并非因为他决定散步而临时起意。就算他搭乘马车,马车也必然会遭受攻击。君特兰姆注意到自己尚未从醉酒的状态中完全清醒。打算将他完全包围而靠近过来的白刀算起来有七八支。结论立刻出来。手上仍握着断剑,君特兰姆向后一转,开始奔跑。
“别让那个无信仰者逃走!”
“为葛拉葛多主教报仇!”
低沉的叫喊声暴露出袭击者的身份。毫无咋舌的余地,君特兰姆不停地奔跑,并且不止一次地转弯改变方向。不知在第几回的时候,就在转角的同时,他也跃身跳上一座石头围墙。虽然瞬间爆发力和敏捷度比起正常的时候差了两成左右,幸好还是勉强过关。手忙脚乱地悬在半空中的鞋底,正好擦过袭击者的头部。君特兰姆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地在石墙上摆好姿势,将断剑尽可能丢得远远地,直到确认脚步声全都集中往金属撞击声的方向去之后,才跃入石墙的内侧。
“真是荒谬透顶。”
君特兰姆自我嘲弄。阿波拉教团余党的狙击目标并非只有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而已。杀害葛拉葛多主教、残酷地猎捕阿波拉教团余党之人正是君特兰姆。君特兰姆的荣华富贵可以说是建筑在阿波拉教团的牺牲之上,受到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谁叫自己仅仅在脑袋里自我警惕,假如把眼光放在更高处的话,就不会在这种地方被绊上一跤了。
“等一等,这里不是……”
察觉到此处正是国王宠妾达蒂奈儿侯爵夫人的宅邸之时,君特兰姆略略地感到惊慌。
“唉,这下子麻烦可大了。”
虽然并非有意,但是三更半夜闯入国王宠妾宅邸的这种事情,在日后是怎么也解释不清的。倘若亚斯图鲁弗四世身边有个爱煽动是非的佞臣的话,君特兰姆肯定会遭到通奸的怀疑。进而处以流放或死刑,这些在宫廷社会之中并非不可能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贸然地跳出围墙返回到外面去的话,又恐怕刺客们仍然徘徊不去。
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暂且静静地待在院子的角落里了。暗自祈祷着侯爵夫人没有饲养凶猛好斗的看门狗,君特兰姆背靠着围墙席地而坐。无所事事的时刻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他猜想风头已过刚打算站起来的时候,正好有一条人影如字面般地从“天”而降。不知什么人翻过围墙跳了下来,落在距离君特兰姆约二十步左右外的草皮之上。
Ⅲ
君特兰姆的右手把剑身拔出剑鞘的一半(奇怪,难不成他有两把剑?),理所当然,他把新来的入侵者误认为是刺客之一了。然而这个着地失败之人却可怜地发出了小小的惨叫声。君特兰姆打消一跃而出先发制人的念头,悄悄地隐身在围墙旁的树丛后面。一瞬之间,他明白自己已经逃过互相厮杀的一劫,唯一不知道的只有那个入侵者的身份。在满月的月光之下站起身来拍打尘土的那个人影,完全感觉不出杀气或者强悍之气。看来并非刺客,也不是盗贼。完全察觉不到身后那双疑惑实现的入侵者,一面拨弄着头发,一面走向大理石所打造而成的壮丽建筑。他毫不迟疑地走到一扇窗户之下站好,并且以歌唱般的声音呼叫。
“侯爵夫人,我是奥利佛。我依照约定来见你了。可爱的人儿呀,请你快点打开窗户,让你忠实的仆人进去吧!”
君特兰姆终于理解了一切。他因为害怕遭到误解,所以想动却动弹不得。尽管这点是他想太多了,但是确实与达蒂奈儿侯爵夫人私通之人物却真的出现了。
“原来如此。侯爵夫人也懂得适当地尝些点心呢。只是,她对男人的品位也太差了吧。”
君特兰姆暗暗地冷笑着。他知道奥利弗这号人物,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宫廷新贵,出身于卡拉多瓦王国屈指可数的名门朵朗伽家族之本家。有着溪边芦苇般的修长身材,如绵羊般温驯的眼神,以及尖尖的下巴。算是个美男子,但是却太过纤弱,所以完全感觉不到朝气与活力。擅长舞蹈、鲁特琴以及诗歌吟诵,在年长贵族的夫人们之间似乎相当受到疼爱。君特兰姆曾经和这位年轻人交换过几句对话,并且立刻了解到这个人形状完美的头盖骨中装满着甜蜜的奶油乳酪。从那时候起,君特兰姆便对他视若无睹。应付傻子对手,光是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一个人对他而言就够多了。不过,从今晚的事情来看,就算他是个多么没有内涵的男人,至少他还敢背着国王和他的宠妾私通。
君特兰姆的思虑以雷电般之速度在脑中到处奔驰。一个他从未思考过的计划,就这样在机缘巧合之下诞生了。走了五步左右,整个计划的轮廓便已经大致成形。君特兰姆从第六步起开始奔跑。预定在第二十步时捕获目标。仿佛察觉到什么而回头一看的奥利佛大大地张开嘴巴。不知道是要发出尖叫,还是想问问来者何人。然而从他口中发出的只有沉闷的哼声而已,接着胃部受到沉重而强烈的一击,年轻贵族便整个人向前倾倒。
君特兰姆将倒下的奥利佛丝质衣服的两只袖子撕了下来。一只袖子揉成一团塞进奥利佛的嘴里,另一只袖子则用来捆绑他的双手。把奥利佛的身体滚向月光死角的阴暗墙边之后,君特兰姆的脸颊因短暂的苦笑而晃动了一下。老早就已经是个杀害主人的犯罪者的自己,现在看来似乎还有几分做盗贼的才能呢。
大概是有地下室吧。一楼窗户的位置非常高,窗框和君特兰姆的头部差不多等高。两手攀住,利用强劲的肌肉以及瞬间爆发力将自己的身体抬起。室内的灯火早已熄灭,而月光又照不进去,因此比起室外还要黑暗的多。穿透黑暗,好不容易确认了装饰着棚盖的豪华床铺的位置所在。关上窗户,踏着慎重的步伐靠近床铺。每走近一步,香水的味道也就更加浓郁。终于抵达床边之后,君特兰姆将衣服脱掉丢开,充满情欲的呢喃轻声传入耳中。就在冷笑一闪而过的同时,君特兰姆也滑入床铺之中。
躺在床上的人物,伸出光溜溜的手臂将君特兰姆环住。一阵格外浓烈的香水味涌入鼻孔。
一秒、二秒,不一会儿的工夫整个床帏之中就充满了愤怒与不安的尖锐声音。
“你,你不是奥利佛呀!”
“恕我无礼,你的美丽并非是永恒之物。国王陛下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他的心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你的。”
“你特意跟我说这番话,莫非有什么好主意能帮助我吗?”
侯爵夫人果然敏锐。声音中的甜美早已消失无踪,并转变成一种充满警惕意味的政略家口吻。察觉到这个转变,君特兰姆觉得相当愉快,至少这个女人不笨。
“栽培养女,你认为如何呢?”
“养女?”
“没错,正是养女。”
君特兰姆继续说明。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是个好色的人物,这早已是个不争的事实。然而好色之道与饮食是相通的,经常品尝类似的东西终究会感到厌倦。亚斯图鲁弗四世已经开始厌倦上流社会的女人了。这个时候必定得让国王尝尝新鲜材料的滋味。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卡拉多瓦各地选出身份低微却美丽清纯的女孩,将她们纳入侯爵夫人的监护之下训练姿色,然后再献给国王。国王高兴,自然就会更加重视侯爵夫人了。
“出身贫寒的美丽女孩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对她们施以恩惠,再培养出对侯爵夫人你的忠诚意识,然后就可以当成心腹送到国王的身边了。她们不但能为你打探国王的心意,还能代为转达你的要求。我认为相当值得考虑。”
侯爵夫人低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没想到君特兰姆大人还是个智者呀,本来我只知道你在狄弗拉战争中是英勇的人物而已。”
侯爵夫人所提出之专有名词,令君特兰姆想起自己在今天晚上获得了伯爵封号。看来侯爵夫人并没有出席园游会。她大概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借以达成与奥利佛私会的目的吧。听了君特兰姆的话,侯爵夫人立即祝贺他获得伯爵之位。救出可怜的奥利佛一事就等到天亮以后再办吧,说完之后,这次她高声笑了。
这样就行了。君特兰姆冷冷地感到满足。接下来,只要君特兰姆自己将蓓莉希娜公主追到手的话就没问题了。既然已经拉拢侯爵夫人成为伙伴,将来在宫廷的工作方面应该就能有所期待了吧。
Ⅳ
君特兰姆为了在宫廷内外张开策动之网而开始繁忙不已。法比昂也依旧忙碌。由于他伯母一族总是特别爱麻烦他,像是遗产该如何分配、土地界限划分不明、女儿的丈夫的兄长的老婆的弟弟想进入王立学院就读、佣人的态度怪异等等的,各式各样的问题统统都要他处理。而他还必须管理自己庄园之事务,同时还有想看的书以及想要事先记下来的事情。为了舒缓他的忙碌,三个美丽的女巫于是活跃了起来。
红包石萝洁丝缇拉担任法比昂的助手,主要负责外务方面的工作。以熟练的操控技巧策马奔驰的美丽女巫的身影,经常映在王都阿萨摩尔市民们的眼中。长发迎风飘逸,白皙的额头上飞散着透明的汗珠,不光是男人而已,就连小孩子们也会着迷地盯着她的身影。
萝洁丝缇拉以使者的身份造访一族,传达要件,至各个庄园听取管理人的报告并作出指示。机灵而敏锐的她,就连老练的管理人们都对她另眼相看。
这天,刚从某一所庄园回来的萝洁丝缇拉一边用白色麻布擦汗水,一边踩着有节奏的步伐走向起居室。
“辛苦你了,萝洁丝缇拉。”
绿宝石雅兰蒂拉除了是个家事名人之外,还通晓医学、药学和园艺学。搀了薄荷的清凉蜂蜜水,绝对能充分地解除萝洁丝缇拉的疲惫。痛快地一饮而尽之后,她向亚兰蒂拉道了声谢谢。
蓝宝石丝妲薇儿迅速地检查过萝洁丝缇拉所带回来的文件。对于文字和数字都很强的丝妲薇儿,就算没有魔法,以她的能力要胜任宫廷中的高级书记官也算是绰绰有余。
“嗯,太好了,这么一来农民们就不会感到不满了。”
“再要不满的话可就伤脑筋了。法比昂少爷的庄园已经是全国纳贡最便宜的庄园了。”
“现在的纳贡税率似乎和君特兰姆大人的庄园一样呢。”
受到丝妲薇儿冷静地指正之后,亚兰蒂拉继续补充。
“不光是如此,法比昂少爷还有回馈农民的措施呢。像是奖学金、还有养老年金等等的。”
“听说从九月份开始,君特兰姆大人的庄园也会制定同样的制度。”
丝妲薇儿的话,令萝洁丝缇拉像少年般地发出咋舌的声音。
“从异国来的男人似乎很爱模仿法比昂少爷嘛。算了,好的事情本来就应该受到模仿而扩散开来的……”
“我感觉得到那个男人是别有居心。他想获得声望呀!在获得声望之后,他似乎打算做些什么事情。”
在亚兰蒂拉的严厉批评之后,丝妲薇儿一面将文件以粗绳捆住一面低声发表意见。
“我感觉到那个男人身上有股冲着王宫的恶意。或许只是我们先入为主的偏见也说不定,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对他特别留意,所以我们这种程度的能力才能够感受得到。”
“所谓冲着王宫的恶意是……”
亚兰蒂拉说到一半便停住的话,萝洁丝缇拉明快地帮她接了下去。
“野心的极致。也许是计划要篡某王位也不一定呢。”
不久之后,三人一起来到了法比昂的书房。听完萝洁丝缇拉所准备的庄园报告之后,法比昂向她慰劳了一番。此时亚兰蒂拉将话题切入,告诉法比昂她们怀疑君特兰姆极可能对王宫怀有不轨意图之事。法比昂露出苦笑。
“哎呀呀,我从来不知道你们几个竟然对王室如此关心呢!”
“王室的一切,怎样都与我们无关。”
一脸温和的表情,蓝宝石丝妲薇儿说出了大胆的台词。
“天底下无不死之国王,无不灭之国家。”
红宝石萝洁丝缇拉补上了这句话时,绿宝石亚兰蒂拉在一旁点着头。接着亚兰蒂拉转向沉默不语的法比昂对他说道。
“我,不,我们所在意的是法比昂少爷。取得君特兰姆之名的野心家,终有一天会认为法比昂少爷是个障碍。”
“虽然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但对方不见得会这么想。”
对于萝洁丝缇拉所加上的评语,法比昂只以耸肩作为回应。
“你们对我的关心令我非常高兴,不过这定论未免下得太过于早了。倘若野心与才能得以巧妙地维持平衡的话,他或许会成为我国的绝代名将或名相也未可知。”
法比昂看着三人,三人脸上各自浮现出不认同的表情。
“那个男人毫无疑问的是个野心家。但话说回来,不具野心的男人实在太无趣了。看看我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了。”
“别开玩笑了!”
萝洁丝缇拉制止着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严肃。
“姑且不论王室,为了这个国家的和平,法比昂少爷是必要的存在。当初您为什么要辞去高等法院的法官职务呢?”
“这件事情,你们几个难道没从你们的曾祖母那儿听说过吗?”
她们三人拥有同一个曾祖母。换句话说,她们的关系是表姐妹。
“曾祖母?没有,什么都没听说过。”
“哦,这样呀,我还以为你们几个早就知道了……”
就在法比昂成为高等法院的法官后大约半年左右的时候,住在露那希欧山的老女巫受到告发,于是她花了三天的时间来到王都出庭应讯。理由是有人控告她,说她打算以诅咒来杀害某位贵族。调查之后,法比昂立刻确认老女巫之无辜。控告者是因为请托遭到拒绝而怀恨在心,所以故意陷她入罪。要正视无辜者的清白实在是超乎意料地困难,这点法比昂早已学到教训。
“重要的是事实?还是让她无罪释放?”
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法比昂立刻就有了答案。于是法比昂着手调查告发者那位贵族的品行操守。既然是个能够陷害清白之人的男子,身边想必有着各式各样的弱点存在。法比昂将调查结果展示给那位贵族,借此向他提出交易。最后告发者才撤回告诉,还老女巫自由之身。“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无须道谢。”尽管法比昂如此回答,但老女巫对这位年轻的法官似乎早有盘算,不久之后便将三位曾孙送到他的身边。但这么一来,三个女孩的美貌又立即激发起国王的色心,法比昂只好透过达蒂奈儿侯爵夫人来回避国王。
法比昂是个相当具有现实机智之人,然而本人却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
“不追求本质与真理,而以巧妙的方式处理现实,归根到底就是耍小聪明。我真是太没出息了。”
君特兰姆向他寻求指教的时候,他所说的“小聪明”并非谦逊,而是真心话。如果从“追求正义”这点来说的话,救出萝洁丝缇拉三人的曾祖母时,他就应该揭发这位告发者贵族的不法行为,好好地将他惩戒一番不是吗?针对国王亚斯图鲁弗四世的色心,他也应该正面地指正其错误,并且和国王约法三章令其不得二度、三度地招惹这三位女巫。然而法比昂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认为实际比形式要来得重要。他知道自己是正确的。所以,他总是踢开自己本身的正确,不考虑先后地试图向前猛冲。
“这正好是个机会。有些话我想先跟你们三个说清楚。来,别站着,坐下吧。”
法比昂叫三个人坐下,三人也顺从地照做。
“我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位谜样的老妇人。”
法比昂开始叙述。那时他五六岁的时候,双亲都还健在,而贵为王妃的姨母虽然体弱多病但也尚未遭逢到致命的危机。法比昂的双亲不时会携着幼子到王宫探视王妃。当时的亚斯图鲁弗四世就跟今日一样好色,所以常常都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弃王妃于病榻而不顾。对于此事,王妃总是不厌其烦地向妹妹夫妇抱怨。这个时候,只要大人们对法比昂说了“你自己找个适当的地方去玩吧”,他就会在宛如迷宫般的王宫里四处奔跑。由于是个小孩子,身份也人人皆知,因此王宫里的大人们都未曾责备过他。甚至有侍女主动地陪他游玩,也有厨师做点心给他吃。法比昂的探险范围一次比一次向远方扩大,兵器室、餐具室、酒窖、温室、绘画陈列室等等地方,他小小的身体都曾钻进去过。
有一天,法比昂以一脸严肃之表情,来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这个连王宫的人都很少靠近的地方是一个被称为“紫色房间”的上锁房间。勾起幼童无限好奇的这个房间有着一道厚重的大门,无论怎么推怎么拉都无法进入。然而这一天,法比昂却意外地发现门边开了一道缝隙,在阴暗的走廊上投射出一支光之长枪。法比昂小小的心脏快速跳动着,将大门推开,此时他的好奇心远远地凌驾过不安的感觉。接着年幼的他所看见的是……“露那希欧山的女巫!”他心想。那人有着灰色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是活了好几百年的尘土块一样。
“哎呀,没想到有客人呢!”
一个年老女性的声音说着。虽然既不和善也不温暖,不知怎地却不觉得带有恶意。充满着光的双眼完全不像个老人。连逃走都忘得一干二净,法比昂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
“过来这里。”
在语气自然的命令下,法比昂仿佛被一条眼睛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走到老妇人的面前。
“好聪明的孩子,一点都不胆怯呢。只不过生存的方式似乎有些困难,太过认真地看待事情的话,有时反而会造成不幸呢。”
“小弟弟的名字是?”
“……法比昂。”
“好名字。只是,这个孩子的聪慧,比起在地上行走,仿佛更适合凝视天空呢。干脆把他带到那边的世界去吧……不行不行,怎能如此干扰现状?还是等到小男孩长大了之后再说吧。”
……接下来,法比昂的意识逐渐模糊,待他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站在王妃寝室的门口了。而且在那之后,“紫色房间”的大门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开启过第二次。
Ⅴ
法比昂说完之后,三个女巫都沉默不语。完全不像是充满着光彩与活力的她们。三个人都心情沉重地默默不语。红宝石萝洁丝缇拉和蓝宝石丝妲薇尔张了口却又闭上,好不容易绿宝石亚兰蒂拉终于开口说话。
“那、那个人,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仙女神吗?”
“或许吧。”
法比昂的反应相当慎重。
“不过并没有确实的证据。假使她真是仙女神的话,为何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呢?也许因为对象是个孩子,所以一不小心说溜了嘴吧。他一定认为我会立刻忘记。”
法比昂的手上拿着一个装着冷水的玻璃杯。在他说话的时候,冰片早已融化。制止了想为他换水的亚兰蒂拉,法比昂再次开始说话。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着迷于那边的世界这种想法。到现在依然无法自拔。我很想到那边的世界去看看。我并非认定那儿是个理想境界,或许比这个世界更坏也说不定……”
法比昂的声音稍微起了变化。
“你们三个应该都看过蚂蚁窝吧。我所联想到的就是那个。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就像是个蚂蚁窝一样,住在那边世界的什么人,说不定正从外面观察着这个蚂蚁窝呢。”
“……”
“冷眼看待国之兴亡与人之生死,偶尔才出来多管闲事娱乐一下,不是吗?好几十年才出现在这个国家一次来指导国王或宰相的仙女神,就这么无条件地信仰她好吗?”
“……法比昂少爷!”
法比昂露出了好几次的苦笑,不过并无任何受挫的样子。
“总而言之,我已经受到不正常的渴望所掌控,变成一个幻影的囚犯了呢。唉,这样的说法实在令人惭愧。”
法比昂一口气喝光变温的水。
“你们的曾祖母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之所以无法成家,之所以会辞去法官工作而无法安于固定的职位,全都是因为我不想与这个世界有着太过深入的关联。因为我希望孑然一身地到别的世界去,所以不愿意制造任何依恋的理由。”
法比昂一静下来,三个女巫立即发出叹息而面面相觑。光滑的脸上布满红潮,萝洁丝缇拉提出反驳。
“可是法比昂少爷还有地位、财产和佣人。这些您打算怎么办呢?”
“那些呀,虽然不是什么天大的财产,却也不能完完全全地置之不理。所以我打算立你们为继承人。宅邸、庄园以及所有一切的东西都由你们三人共同继承。”
法比昂爽快地说着话,三个女巫却因为过度的意外而张口结舌。无视于三人的反应,法比昂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三个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对于弱者也很有爱心。既有勇气,也不乏明辨是非善恶的洞察力。只要你们三个能够相亲相爱地一起生活的话,我就可以安心地出发旅行了。我会事先在遗嘱中交待清楚的。”
现场再度陷入沉默。打破僵局的是蓝宝石丝妲薇尔。温和的脸上充满坚毅的表情。
“你太卑鄙了,法比昂少爷。”
“卑鄙……?”
露出意外表情的人这次轮到了法比昂。萝洁丝缇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没错。太卑鄙了,法比昂少爷。您这不是以宅邸和庄园来束缚住我们,好让您能自己一个人去做喜欢的事情吗?”
“不是的,其实……”
法比昂感到困惑。看着恼怒且同时提出控诉的三个人的表情,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万全的打算,没想到这些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完全没有顾虑到她们三个人的心情。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这点。
“我知道了。是我的不对。牺牲你们几个,好让我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出去旅行,这个想法太自私了,真是抱歉。”
“法比昂少爷,我们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只不过这样的决定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绿宝石亚兰蒂拉说话的时候,和其他两人一样都低着头。
“其实是我们逾越了,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我们没有权力去妨碍法比昂少爷的自由。不过,恳请您试着去体谅一下被留下来的人的心情。”
萝洁丝缇拉和丝妲薇尔相继说着。看着她们真挚的表情,法比昂以手掌抚摸了一下脸庞。既像是困扰,又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看来大家似乎都想太远了,其实我也尚未决定到别的世界去。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别的世界究竟位于什么地方,就连它是否真的存在我都无法确定。”
他站了起来。
“不过,无论如何,从今以后我会多听听你们的意见,找出一条对大家都有好处的路。好了,就到此为止吧。我们晚餐的时候再见。”
三个女巫退出之后,法比昂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站在窗边。已经进入黄昏时刻,因此迎面拂来的晚风增添了不少凉息。由于三人都对“来自亚尔吉拉的男人”一事相当方怠,因而使得谈话内容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进展。
“至少他是个比我勇于向前的男人。”
带着多多少少的讽刺之意,法比昂对君特兰姆做出了如此评价。窗户外面的盎然气息无限扩展,小鸟的叫声潺潺地流动过来。这个世界的丰富与美丽令法比昂感到赞叹。的确,这实在是个令人舍不得放弃离去的世界。
“我是不是也该遗留点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呢?”
在法院担任法官的时候,法比昂拯救了三十个左右的无辜之人,因而受到感谢与尊敬。这应该是个值得骄傲的成就吧。然而,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得救,只是碰巧因为法官是法比昂。法比昂担任法官以前,以及他辞掉法官之后,状况应该是完全没有改变才对。
“为了不制造出更多的无辜受害者,法律和制度势必要进行改革才行。一定要禁止严刑拷打。这件事情想必得花费不少的时间呢……”
一想到此,法比昂开始以略微不同的眼光审视着君特兰姆。来自异国的这个男人是个野心家,这点完全毋庸置疑。问题应该是在于其野心的质与量吧。他是个单纯地渴望权利、以支配他人为乐的野心分子吗?抑或是打算以到手之权利,创出什么丰功伟业呢?
“倘若属于后者的话,或许有协助的价值也不一定……唉,究竟是哪一种呢?如果这个国家会陷入阴谋与流血的境地,那更是无法袖手旁观了。”
法比昂不经意地笑了出来,仅仅是为想笑而笑了。
“萝洁丝缇拉、丝妲薇尔、亚兰蒂拉,她们三个人把我给估计得太高了。我有拯救国家的能力吗?真是服了她们,我完全投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