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永久的中立;繁荣;花调山歌;简朴的道德;对受迫害者的友好……但是通向这样的[瑞士]模范的路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从1291年到1848年,瑞士的历史就是一部国外国内战争史。

  ——克里斯托弗·哈罗德

  第三十五章

  旅行闹钟七点半把马修·布里斯叫醒了。他一翻身,盯着旅馆房间的窗子。他昨晚睡觉前已经把窗帘拉上了,但是还有足够的光线从窗子的两边照射进来,给了他一些外面天气的线索。

  他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证实了他的猜想——艳阳天。已经非常、非常繁忙的巴塞尔像开了锅一样。又一个工作日开始了,是他们的工作日,不是他的。行人从河那边的小巴塞尔迈着有目的的脚步走上桥来。长长的绿色电车已经忙着将人们从一个巴塞尔送到另一个巴塞尔。

  八点半,布里斯兜了个圈子走向桥下的船码头。有一条捷径下到他的目的地,但是这样他就没时间看看他是否被跟踪。所以他往回穿过脱顿后兹区,差不多到了约翰尼特桥,然后顺着河边的人行道走。在这么窄的人行道上跟踪不可能不被发现。

  他掐着时间,正好在那块登陆板要被收起来的时候上了那艘小汽船。甲板手砰地关上栏杆门,扔掉大缆索。很快,汽船就开始向下游驶去,由于是顺流,所以速度要比它的正常速度快得多。

  这仅仅是他第二次坐船去科尔马。已经说好他得用各种方法到那里,以避免形成固定的模式而被人察觉。他偶尔坐公共汽车,租过两次车,甚至还坐过飞机到科尔马以南的一座小机场。有一次是坐火车,还有一次是坐火车一直到斯特拉斯堡,然后又折回来。到那里才是目的,他们俩已经都不小了,不会吝惜耽误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这样才能确保他们的秘密不被发现。

  而且,当然,这必须得保密。他们是在那样一个公共场合中相遇的,这一点他们无法改变。但是他们可以尽可能地动脑筋想办法不让迪耶特叔叔知道他们以后的约会。

  “老天爷,”布里斯曾经指出,“你提防的应该是艾里希呀?他是未婚夫,不是迪耶特叔叔。”

  “艾里希?”马吉特静静地笑了,就好像笑一条倍受宠爱的牧羊犬做出的古怪的动作。“他和永恒的青春女神如漆似胶。你见过米歇尔夫人吗?”

  “只听说过。”

  “我必须保证你永远也见不到她。这可是个不搀假的莉莉斯。”①马吉特淡褐色的眼睛略微暗淡了下来。“她老得够做艾里希的妈妈了,这一点我非常肯定。我觉得整件事简直……简直……”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简直就是恋母情结。”

  ①莉莉斯是古代闪族民间传说中的女鬼。

  还有一次,夜里很深了,他们躺在她给科尔马这间小公寓买的那张巨大的国王规格的床上,电话铃响了。他们躺在那里,像通了电似的,让电话铃响着。不管是谁打的电话(很有可能打错电话了,因为这个电话是记在公寓主人的名下),那铃声响了怕有几个小时。二十个电话?三十?

  “艾里希?”电话铃响过之后,布里斯问道。

  “亲爱的,你对艾里希怎么会有这种可笑的维多利亚式的道德观。他是和我一起上舞蹈学校的男孩子。我们两家人给我们定了亲。这跟恋爱完全是两码事。我们彼此喜欢,仅此而已。”

  “那么,是谁打电话?”

  “很有可能是迪耶特的人,或者是亲爱的沃尔特表哥。如果我们被跟踪到这里,我就自杀,马特,我发誓我会的。不能让他们破坏我们所拥有的。”

  “迪耶特为什么要破坏?维多利亚式的道德观?”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迪耶特对你还是个未知数。让我给你说说他。他的动机永远是生意。他的儿子也是如此。他们俩之间没有哪怕这么一点的对人类价值的感情。”她伸出她那修长的、指甲窄窄的小指。“他们是那种典型的巴塞尔人,想一想我都会不舒服。”

  “但是跟我们俩起腻又有什么生意上的原因?”

  “我宁可不去想它。”

  “就给我一点线索。”布里斯挖苦地建议道。“可能我还够聪明,其余的自己能想出来。”

  “线索?你要什么线索?”她生气地问道。“如果某个人被证明道德败坏,她的继承权就成问题,这够不够了?”

  站在莱因河汽船的前甲板上,布里斯又朝天做了个鬼脸,半个笑脸,半个苦脸。这些瑞士人是在玩谁赢归谁的游戏。他们外表看上去温文尔雅、一团和气,但这都是在演戏。有意思的是在这点上他们跟日本人太像了。两个民族的人都在培养一种虚假的平静,这种完全正确的和蔼可亲。而心里……

  和他偷情,马吉特简直是在冒险。她把自己置于这样一种境地,对于任何一位已经许配给别人的可敬的中产阶级妇女来说都是相当危险的。但是如果还威胁到她对整个财产的继承权,那就更糟了。——这使得此事所涉及的一切都更为严重。

  布里斯发现自己很想知道脖子上套着亿万美元长大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决定还是别知道的好,他一个穷孩子能走运,就是因为伍兹呻B尔莫喜欢他的风格。现在还有一位杀手,帕尔莫,和迪耶特·施蒂利真是棋逢对手。不用担心你这些波兰佬刺客,要想做真正的冷血杀手,你得变成那些皮包骨头的美国新教徒中的某一个类型,冰灰色的眼睛,戈培尔式的颧骨。

  布里斯摇了摇头。那么好的天气,不该带着这样的精神重负去科尔马。他之所以能在这里,让马吉特又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全靠帕尔莫这个人。诋毁这样的人也太忘恩负义了。

  在西边,越过一片宽阔的法国森林,布里斯可以看见莫尔豪斯高耸的大楼和工厂的大烟囱。汽船正在赶时间,但是作为一条瑞士汽船,它会一分不差地按照它广告的时间在莱因河畔布莱萨赫靠岸。

  马吉特会和她那辆小橘黄色汽车一道在等着他。他们已经计划好,不马上冲回公寓,而是到该地唯一的一家三星级饭店吃午饭,享受“真正的阿尔萨斯烹饪”。马吉特保证,“没有泡菜和香肠那些东西。”

  布里斯发现他很想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偷情的新阶段。一个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花在床上的。科尔马的那间拱廊上的公寓的确是个好地方,可以看见发生的事情而又不用身历其中。

  他们赤裸着,透过薄纱罗窗帘看着来来往往的旅游者参观这栋老海关楼,或者当地的一间画室。晚上他们就看着附近的人悠闲地坐在那个角落上的咖啡馆外面。现在他们已经认识了其中不少的人了,不是跟他们说过话,那样太危险,而是在他们那间拉上窗帘的私室里面给他们起了绰号。

  而且总是在做爱之前、之后、之中观察着外面的世界。开始布里斯对马吉特很小心。她已经变得太优雅了,不能再用他们六年前喜欢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方式了。但是在那新鲜整洁的皮肤之下,马吉特还是马吉特,而且像猫一样,她喜欢使劲的抚摸。

  而这个周末却不同。他们每个晚上都会回科尔马睡觉,这是肯定的,做爱,这也是肯定的。但是周末却要用来观光,就像新婚夫妇拿着导游手册、地图和必游导图。布里斯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到底会怎么发展,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怎么发展到这个阶段的。

  夜里躺在拱廊上面那间小公寓里的床上,她默想着完全控制了全部施蒂利产业所带来的那种力量。“哪怕仅仅是金融。”她的思想对他发出了声音。“只要拥有那些巨大的或好或坏的举债经营。但是施蒂利的产业远不止这些。我能理解为什么迪耶特叔叔这么坚定地要把产业留给家族里的男性成员。任何其他情况肯定他想都不敢想。”

  布里斯曾对她说:“施蒂利家的巨大力量是秘密力量。像所有的瑞士人一样,他们保持很低的姿态。”

  “而我不会!”她差不多是在叫了。“我会投资一切好的东西。我会浪费钱。梦想家们会知道他们在那里能得到资助。而且他们会得到钱的。”

  “而你会得到头版头条。”

  “那又怎么样?”

  “税务员就会成群结队地来了。这就是迪耶特力图避免的,也就是露富。财富吸引税务员,就像大便吸引苍蝇一样。”

  这话让她笑弯了腰。很难说她对什么是认真的:他、艾里希。她的家族或者钱。只有一样东西她是认真的:权力。

  布里斯觉得很扫兴。而马吉特计划要拿这权力做的事又很可笑。她对权力的欲望是本能的,不是想出来的,和政治观点无关,只是一个没有目标的渴望,想改变权力这个支撑点,从而矫正一切,改变世界。

  布里斯提醒自己,她还没有想得那么远。有非常少的那么几次,当他试图让她定在某个事情上的时候,她就发火。这当然不是偷情的目的,任何偷情都不会是这个目的。

  靠在汽船的栏杆上,让清风吹凉八月这炎热的日子。布里斯意识到她可能已经想好了用这权力干什么。任何有马吉特那种脑筋的人都会很容易地想出这样的计划来。但是为什么要跟你的情人说呢?这也不是偷情的目的。

  在昏昏欲睡的阿尔萨斯葡萄酒村里观光也不是偷情的目的,尽管慢慢地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品尝着西尔瓦纳酒和格韦兹拉米纳酒①,这主意不错,是不是?那里有小酒馆,你可以在那里喝散装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然后上楼睡一会儿。当你这么看这件事的话,它突然就变成了偷情的目的。

  ①阿尔萨斯地区的两种葡萄酒。

  第三十六章

  柯蒂斯可以想像他们四个人在一起是一幅多么奇怪的画面。网球场就在帕尔莫山顶鹰巢的后面,是两块红色泥地球场,周围围着极高的拦网。柯蒂斯有这样的感觉,栖息在山的最高峰,如果把球打出网外,就得跟它彻底吻别了。

  倒不是说有哪个人球打得臭。当然不是帕尔莫,他穿着白色的短裤,修长的腿在他这半块场地上极其精确地移动着。也不是他的小儿子汤姆。这孩子看上去快十八岁了,这么瘦,柯蒂斯生怕他被球一击就翻了。

  然而汤姆尽管身材瘦,却是里面打得最好的,快而且准极了。如果自己说自己的话,柯蒂斯倒不是那么差,但是在他和帕尔莫这两个大人之间,显然老的那个要更好。

  四个人中的笨蛋,要是他能这么说的话,是那个大儿子伍迪,或者伍兹·帕尔莫第三,他弟弟就是这么叫他的。已经二十一岁了,几乎无法再叫他男孩子了,但是他的反应能力仍然没有受过什么训练,像个十来岁的孩子,而且他那粗壮高大的身材使他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快地在场地上奔跑。

  “得分!”帕尔莫欢天喜地地叫道。他拍了拍汤姆的后背,差点儿把那孩子的脊梁给拍断了。“好球,汤米!”他冲网对面的柯蒂斯和伍迪皱起了眉头。“伍迪,你这些天到底体重是多少?”

  “二百一十。”

  “老天,超重三十磅。难怪你像巨型卡车似的在场地上跑。我是说,柯蒂斯还情有可原,他跟我一样上了年纪。而你?”

  “上了年纪?”柯蒂斯叫了起来。

  “你多大,四十?”帕尔莫反问道。

  “三十六,妈的。”

  接下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柯蒂斯有一种本能的但是说不清楚的感情,对那两个孩子他要肯定他的确是上了年纪这个事实,而对帕尔莫,他又不策略地强调了他们俩之间年龄的差距,大概十五岁吧?为点小事让帕尔莫这种敏感而自负的人心里不痛快,对他有什么好处?

  帕尔莫用右手腕上的汗带轻轻地擦了擦前额,看了看早晨的天空。尽管刚过九点,八月的太阳已经很热了,甚至在这个微风习习的山顶也热。“再来一局?”帕尔莫说道。

  从这个角度柯蒂斯可以看见那条盘山公路,从湖边通向这个几乎难以到达的顶峰。一辆出租汽车正在慢慢地爬着弯曲的路,每转一道弯都在后面扬起一股灰尘。

  “柯蒂斯?”

  “什么?”

  “再来一局?”

  他转过身来,发现三个帕尔莫都在打量着他。“你们说了算。”

  “伍迪,你来跟我搭档。”帕尔莫说。“我或许能让你跑起来。”

  看着他们交换了位置,柯蒂斯轻轻地笑了。帕尔莫输定了。这场双打的秘密就在于,汤姆在哪边,哪边就赢,就算网对面是帕尔莫这样的杀手。

  第一盘果然如此,但是接着帕尔莫开始发愤了,尤其是打网前球时。只要他拍子能够到的,他都有意地全部对着柯蒂斯砸过去。他显然知道任何打给汤姆的球都会被凶猛地抽回来。使用这种战术,帕尔莫几乎一个人就把第二盘拿下来了。他似乎忘了让他的大儿子“跑起来”。

  柯蒂斯不知道球打到什么时候一个拿着相机的年轻女人出现在拦网后面,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意识到她正在用一架似乎是非常昂贵的尼康相机拍照。尽管汤姆和他拼尽全力,但是帕尔莫的策略占了上风。他们输了这局。

  柯蒂斯发现他得重新估价帕尔莫的杀手本能。这种本能甚至更强烈了,任何一个半退休的人都没有权力这样的。

  “盖莉!”帕尔莫走向那个拿相机的年轻女人。“你看上去真棒极了。”

  三个男帕尔莫围住了她。三个人都亲了她的面颊,但是没有拥抱。有钱人的家庭是不是都这样,柯蒂斯想。她是那个女儿是不是?或许可能他们最近刚见过面。

  “干得好。”她说着,拍了拍她父亲的肚子。“像大饼一样的平。我以为圣诞节之后的那些好吃的东西会让你发起来的。”

  “我注意着呢。”

  “但是埃里的确是给他们一勺一勺的奥一句副食。”那女孩深色的金发很长,烫得很直,那种式样还是她上小学的时候流行的。但是她现在二十岁左右了,柯蒂斯估算了一下。她排行在两兄弟之间。“她在哪儿?”

  “埃里出去了。”帕尔莫说。他就说了这么多。

  姑娘转向她的哥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肚子。“这可是一家人的面包筐。”她说。然后,对汤姆:“你已经开始有点儿像奥伯里·伯德斯雷①的一幅小画了。”

  ①奥伯里·伯德斯雷(1872—1898),英国画家,以对黑白的独特处理而闻名。

  “而你,”他反唇相讥道,“别再装克里斯蒂娜·罗赛蒂①了。头发怎么了?”

  ①克里斯蒂娜·罗赛蒂(1830—1894),英国女诗人。她与其兄是英国近代文学艺术史上的拉菲尔前派的重要成员。

  “拉菲尔前派,行不行了?”她慢慢地转着身展示自己。“我没听见谁低声吹口哨表示惊讶。从十二月到八月,时间过得太久太久了,一切都变了。”

  “嗯?”伍迪问道。

  “没什么。”汤姆解释道。“她长奶子了,就这些。”

  帕尔莫皱了一下眉头。“这他妈的都是在说些什么呀?”

  “对。”汤姆同意。“任何等了这么长时间才长出奶子的姑娘智力都太迟钝了,没法跟她开玩笑。”他们都离开了网球场。

  “好吧,”她说,“这就是我回家来得到的东西。”她转向柯蒂斯。“这些蠢材没一个有教养的。我叫盖拉丁·帕尔莫。如果你是柯蒂斯,那么我有一个口信,是纽约的比尔·埃尔斯顿给你的。昨天和他一起吃午饭。”他们进了房子。

  柯蒂斯皱了一下眉头。“口信?”

  “哦,不是口信,是礼物。”她走过去在那只很大的帆布包中翻找着。包上印着她名字的首字母G.P,字母有一英尺高。“这儿呢。”

  她把那只盒子放在他的腿上。盒子有一条面包那么大,漆成鲜艳欢快的红色和炫目的白色,瑞士国旗的颜色。四边中有两边写着“施蒂利康”这个词,词中的“t”被设计成很像瑞士国旗上的那个白色的等边十字。

  柯蒂斯打开盒子,滑出两半泡沫塑料,像三明治的上下两片面包一样分开了。里面,是一只小型黑色塑料掌上计算器,还有说明书和其他附件。计算器旁边塞着一张写在埃尔斯顿的UBCO名片上的便条。

  “我们已经买了五个了。”便条上写着。“怎么样?”

  “有谁知道怎么用这个东西?”柯蒂斯问。

  四个帕尔莫都围了上来,一起说着话,抢着计算器,互相从别人的手里争夺着。对于一个家人都不生活在一起的家庭(学校放假除外)来说,他们彼此之间无拘无束,虽不热情,但很亲近。最后,毫无疑问地,是父亲取得了这个玩具的监护权。

  “这儿。”他说着,打开说明书。“咱们先装电池。这是可以充电的电池。”

  “或者还可以用普通生活用电。”

  “哪种普通生活用电?”汤姆问。“美国的还是欧洲的?”

  “都行。”帕尔莫说。“有一个110-220小开关。这些人什么都想到了。看,普通的四则运算功能,加上用于银行和股票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什么都没落下。”

  他的眼睛从小机器上抬起来盯着柯蒂斯的脸。“施蒂利干计算器生意有多长时间了?”

  “这种小东西?从来没有,据我所知。”柯蒂斯拿过那本说明书查看了起来。“这家公司的名字和机器的名字一样,公司设在巴塞尔,是施蒂利国际有限责任公司全部控股的子公司。全部都是瑞士制造。听这儿。”他开始念那本小册子。“瑞士传统技巧和高精度小型化仪器,与太空时代瑞士人在微电子领域中的专门技能的真正结合。这块曾经给你提供过计时仪表的土地现在又奉献给你无与伦比的桌面及袖珍计算器,满足所有金融机构的正常需要。”

  帕尔莫的眼睛还在盯着他。柯蒂斯抬起头来,正好看见那灰色的眸子中一道特别亮的目光。“以上帝的名义,”帕尔莫问道,“施蒂利家的人怎么会以为他们能在日本人的游戏中打败日本人?”

  “施蒂利的名字?”柯蒂斯不顾一切地说道。“这名字在银行界很有市场。”

  但是帕尔莫对他的问题已经没有了兴趣,开始往小机器中输入数据,算出结果。他走到那一长排巴塞罗那椅旁,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按着计算器的键。汤姆跟着他。伍迫离开去洗澡了。

  盖莉站在柯蒂斯身旁,看着他父亲让计算器大显身手。“脸大瘦。”她嘟囔着说。“网球打得太多。”

  “他体形很棒。”

  “也就是打网球。”她的声音更低了。“不知道休息。连埃里也这么说。”

  “埃里?”

  姑娘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我叫她什么,我未来的继母?她去年告诉我说:一个习惯于行使权力的男人永远也不能习惯没有权力。”

  柯蒂斯意识到他仅仅是瞟了一眼埃尔斯顿送给他的这个新仪器。它可能跟UBCO巴塞尔计划无关,但是得查查看。他得想办法把它从帕尔莫的手里弄过来。不容易。

  他看着帕尔莫在他新玩具的键盘上击入一个新问题,又按了一个键,对很小的红色数字闪现出来的结果咧着嘴笑了。感觉到自己正成为别人审视的对象,帕尔莫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一副傲慢的“那又怎么样”的表情,然后继续玩计算器。

  “你未来的继母,”柯蒂斯轻声啼咕道,“对性格的判断真绝了。”

  第三十七章

  早上十一点,阿申福斯达特街上几乎没人。17号那栋敦实的灰色大楼的门时不时地开一下让顾客进出。

  就在这个早晨,走进这家银行的那位公司官员是欧洲米歇尔国际有限责任公司的一位董事,而且是新近刚上任的。他开着一辆本特力,而不是他那辆玛格纳L-2,因为实际上他这个星期五,或者说整个夏天,都没有用那辆跑车。

  这不是艾里希·洛恩有点儿心清不好的唯一原因。车不在了仅仅是他面临的问题的一个象征。他未婚妻不在,不管有没有那辆车,才是问题的核心。艾里希不得不干现在去干的事,真是让人烦透了。但是已经答应了要让这件事动起来,他只好给沃尔特打了电话,约了这个时间。

  这个夏天马吉特的确给他留过几个条子,但是没有一个电话号码能找到她。而且他从来没有任何运气在施蒂利城堡里找到她。他也不想给她留一个米歇尔的电话号码,让她给他打电话。

  当艾里希站在三楼的接待室里,浏览着几份商业杂志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时候,他注意到,白鼠让他等了仪式性的五分钟。跟沃尔特打交道总是这样。他和大多数伪君子一样,永远关注表面上的东西,而且想着要在十一点整的时候清理好桌子做好准备,使桌子看上去几乎什么都没有。

  “很高兴。”当艾里希终于被领到他的面前的时候,沃尔特说道。

  艾里希扫了一眼这间大屋子,不知道是他记错了呢,还是沃尔特又在他的办公桌的周围增加了几米的卫生隔离带?他是不是还在扮演民主的角色,抑或是他正在进一步慢慢地将自己和屋子里的其他办公桌隔离开来?

  “谢谢你,沃尔特。”两个人彬彬有礼地握了握手,好像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实际上他们是一起长大,一起滑雪,做巴塞尔最有势力的家族的子弟们通常在他们成长的年代里在有保护的小圈子里做的所有事情。

  艾里希在沃尔特的办公桌前面坐下来的时候想到,倒不是他们的父母不让他们和社会阶层较低的孩子们混在一起,而是他们的父母无法找到一种机制,以自然的方式让这样的孩子来和他们做伴,除非付钱。

  “最近不常见你。”沃尔特这时开始说话了。他用了一个得意洋洋的手势抹了抹沙色的头发,好像为了一件出色完成了的工作而拍了拍自己的头。他看上去有点儿心不在焉,好像艾里希的到来打断了他什么重要的事。

  艾里希的笑容不太集中。“你难道是巴塞尔城中唯一不听闲言碎语的人吗?”

  沃尔特举起一只手,手掌朝上,好像是试试下雨了没有。“就算我听到丑闻,我会相信吗?”

  “你会吗?”艾里希的笑容扩大了。“不过我们以后总可以找机会谈这件事。我来这儿是有正事的。”

  “洛恩公司的正事?”

  “一个叫欧洲米歇尔的集团公司的正事。”艾里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前的同学。“你当然熟悉这家公司的财产了。”

  沃尔特的白脸有点儿红了。“艾里希,这是说笑话吗?”

  “哦,我忘了。请允许我自我介绍。”艾里希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片,从桌子上递了过去。

  沃尔特读卡片的时候,嘴角朝下撇去。“经营董事。”他说。“我明白了。没人跟我说过。”

  “别使劲摸它,墨水会化开的。刚印的。”艾里希等了一会儿,让沃尔特挤出一个必不可少的微笑。“从某种角度上讲,这件事跟你提我很不好意思,沃尔特,当我知道在施蒂利这不属于你的范围。”

  果然不出所料,这话触动了沃尔特的自我保护的本能。“不属于我的范围?艾里希,说来给我听听。”

  “这是关于这家母公司,欧洲米歇尔的几个新项目和子公司贷款,或者我应该说再筹资金的事。因为这个集团公司及其下属公司完全是为妇女提供服务的,我知道这应该是摆在马吉特的办公桌上,而不是你的。”

  有一会儿,他们俩谁都没说话,而且艾里希注意到在同一间屋子里,但是在离得很远的桌子上工作的其他银行官员也不说话。他怀疑他们能否听见这里在说什么,但是他们谁都不想错过任何能听见的东西。

  “正如你所知道的,”沃尔特开始很慢地说道,表明措辞极为小心。“马吉特,严格地说,在这里没有办公桌。她一直坚持在城堡里工作,当然,这是她的特权。你跟她谈过这件事吗?”他的声音有点儿漫不经心,好像是在想别的事。

  “没有。”

  沃尔特通常紧绷着的嘴巴有一角拧出一个淡淡的笑。“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他用诡秘的语调小声说道。

  “不是。”

  “不是?”

  “我没跟她说这件事,沃尔特,是因为她出城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他注视着这解释产生的效果。这话碰巧是实话,但是看得出来,沃尔将更喜欢相信自己的看法。没人比那些真正的、伪装自信的伪君子更相信丑闻了。

  “真的吗?”沃尔特又接着拍他的脑袋。“那么,当然,你来对了地方。”他点了几次头,有点儿心不在焉。艾里希看出来了,在沃尔特的潜意识里有一个非常严肃的优先问题,那就是接着点头呢还是接着拍脑袋。如果不经过大量的排练,他无法同时做这两件事。

  “我们要讨论什么范围的事?”沃尔特又拾起了话头。“计划的是哪一种扩展?”

  艾里希把一个很大的普通灰色信封放在了桌子上。“这份计划草案中说得很详细。我大致可以把它总结为在整个西欧扩大授权经营的范围,一份针对美国的独立的计划,建立一个新的子公司销售负离子发生器——你已经听说过这种东西,我肯定。——还有一份零售欧洲米歇尔特许生产的某些非医疗产品。”

  “数量呢?”

  “八位数。”艾里希说。

  沃尔特的眉毛拧成一棱一棱的,比平常更白了。“瑞士法郎?”

  “正确。”

  “八位数。”沃尔特开始用一支铅笔在纸上画着,并且挡着不让艾里希看见。艾里希知道他在画一串的零,以便让自己相信这笔钱的确是在一千万和九千九百万法郎之间的范围。

  “数字不小啊。”他终于说道。

  “当然,不是一下子要,而是几年内分期支取。”

  “八位数的哪一头,多还是少?”

  “中间。就说五千万吧。”

  “瑞士法郎?”沃尔特似乎不知道他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

  “可能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安排贷款更可行一些,如果施蒂利喜欢的话。德国我们可以接受德国马克,美国就是美元,如此等等。”艾里希试着保持一种满不在乎的语调。

  “这是相当大的一笔生意。”沃尔特说话的语调只有老同学才能明白是说:“所以我要把它交给我父亲决定。”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沃尔特打破了沉闷。“你有没有把它交给洛恩公司?”

  “现在已经在我妹夫的办公桌上了。”艾里希撒了个谎。“但是你我之间说说,沃尔特,这种跨国生意不是我们家的银行能做得了的。这笔钱的数量他们当然能行,”艾里希飞快地补充道,“但是货币兑换相当复杂,涉及到套汇和预购或者其他种的担保。这你知道。”

  “当然。”沃尔特附和道。“这种事施蒂利尤其在行。但是,你知道,艾里希,这么大的数目,我们通常需要在董事会上进行讨论才行。”

  当看见艾里希没有马上回答,沃尔特的头开始上下摆着进一步确认他的话。这个条件文里希已经想到了,并且警告过米歇尔她有可能被传去问话。“那不应该太难。”他对沃尔特说。“可能马吉特会有兴趣出席董事会。我可以跟她说。”

  “有趣。”沃尔特说。从他几乎一动不动的嘴唇里跑出了轻轻的咯咯的笑声。“我是说,米歇尔夫人和马吉特·施蒂利在同一个董事会上。真,啊,新鲜!”

  当看见艾里希第二次没有马上回答的时候,他开始摸他的头发,那种梳理羽毛的动作就像鹦鹉有时梳理翅膀,或者猫舔爪子。艾里希看了一会儿,开始明白沃尔特的脑子并没有真的在欧洲米歇尔的计划上。他似乎有什么别的事情想说得要死。

  “让它放个周末,沃尔特。读读这份计划。讨论一下。我星期一以后来,行不行?”

  沃尔特拿起那个灰色的信封直接放到他的面前。然后又把它朝一边挪了挪,因为它盖住了一个干净的醋酸纤维塑料文件夹。“艾里希,”他说道,“你能保密吗?”

  “你在准备结婚。”

  沃尔特脸上的那种不敢相信的样子是花钱也看不到的。他拿起了那个醋酸纤维塑料文件夹。“我是认真的,艾里希。这事非常秘密,我连我父亲还没有告诉。你一定要把它当作机密的事情来对待。”

  “你了解我,沃尔特,我连自己的秘密都守不住。”

  “我是认真的。”沃尔特又说了一遍。“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意味着什么……哦,当然,也是对施蒂利。给你。”他将文件夹递给艾里希。“我的一家新的子公司的销售报告。将便携式计算器卖给银行和股票交易所。读一下。”

  “嗯。看上去不错。”

  “不错!我们十天前运出一千个。每一个都卖掉了。我们下一批货是上一批的三倍。第三批是第二批的三倍。第四批是——”

  “沃尔特,小点儿声。”

  “对不起。”他的声音一下子降到几乎是嘀咕。“这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了,艾里希。这都是我一手操办的,它的运作是我最疯狂的梦都梦想不到的。”

  “这事你知道多久——”

  “就在这个小时。就在刚才。这第一份销售报告刚刚从布鲁塞尔通过邮袋送来。你能想像我此刻的心情吗?”

  “世界之巅。”

  沃尔特点了点头,但是令人惊奇的是,脸上却是一副狰狞的表情,没有笑容。“这就是我一直要做给他们看的,艾里希。让他们看看我父亲的合理继承人是我。”

  艾里希安慰他似地点了点头。施蒂利家族最会自我欺骗了,但是他看不出来他们就会把他当作推定继承人而买他的账。除此之外,难道马吉特不是继承了股份中有支配权的份额吗?“祝你好运,沃尔特。”他说道。“当然,还有马吉特要对付。”

  沃尔特眨了眨眼睛。“马吉特?”他的鼻孔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萎缩了。“但是这事我们可以靠你。”

  “靠我?”

  “作为她的丈夫,你——”

  艾里希这次这头点得更让人舒心了。没必要逗这个可怜的、精神失常的东西。你可以跟他的父亲实话实说,但是沃尔特从来都不能稳稳地抓住现实。“是的,当然。”他心平气和地说。“而且那样也就解决了给欧洲米歇尔贷款的问题。我已经在董事会里了。我可以代表施蒂利。”

  沃尔特的手指摸到艾里希手中的那个白色的文件夹。他把它拿了过来,随意地把它打开。“你看。伦敦,两百。阿姆斯特丹,一百。布鲁塞尔,两百一十。就像读一首诗一样,艾里希。”

  他们在那里坐着,这么多年以后彼此之间无拘无束。艾里希从来没见过沃尔特处在这种状态。讨论欧洲米歇尔的生意,他显然是来错了时候。但是可能也不完全错。在沃尔特那一锅浆糊似的脑子里,这会和有关他那个可笑的小机器的喜讯混在一起。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开心地笑了,只是笑的原因不一样。

  第三十八章

  旅馆是用修兹这个名字预订的,租科尔马的那套公寓用的也是这个名字。布里斯先是从公路上看到这家饭店。正午的烈日晒着它,伊尔河从它的花园缓缓流过。他觉得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安静的地方。

  现在是十二点半,已经有十几辆车停在附近了,说明阿尔萨斯善良的城市居民和河对岸德国那些急切的旅游者们已经像往年八月份一样成群结队地下来了。外面的大多数牌照表明有许多法国人很想满足自己的心愿,在《麦克林导游手册》上列出的全法国十五家三星级饭店中的一家一饱口福。

  主楼不高,刷成白色,结构有些散乱。宽大的屋檐挡住了八月的阳光,保护着花草。布里斯和马吉特散着步,慢慢地绕过主楼走到一个露台花园。花园的一端是水边的一块空地,有一两张桌子。

  “我们能在这儿吃吗?”布里斯低声问道。

  马吉特盯着静静流淌着的河水,摇了摇头。“这河太不像莱因河了。”她多半是在对自己说。“看着匆匆的流水,我会觉得累。巴塞尔也会觉得累,我敢肯定。”

  “我想这儿离厨房太远,你根本无法享受到三星级的服务。”布里斯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经常发现他的问题他得自己回答。马吉特常常答非所问。

  “不过,”布里斯接着说道,“我们可以问问。是的,马吉特。”他提高了嗓门,“这主意不坏。哦,”他又放低了声音继续说着,“你这么想吗?他会发现我们太嫩了。我们可不想让那个狗杂种觉得我们修兹太嫩了。”

  马吉特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只要我们要求,他们都能做到。”然后她又心不在焉地说道。“不过你说得对。里面的服务要好。”

  “而且里面有空调。”布里斯摸了摸手中握着的她的手,有气无力地捏了两下,好像这天热得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有心事。”他说。

  “对,用伯塔·修兹的名字我心里从来都不舒服,不过今天是另有别的事。”

  他们坐在一棵大柳树下的板凳上。束束细叶像碧水一样滴洒下来。“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坦白地承认。“我想是保密的事。你知不知道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到外面的世界冒险。”

  “你觉得有人会认出我们?”

  “不是的。”她的声音中有些温怒。“没有哪个巴塞尔人会在星期五跑这么老远来吃午饭。我无法解释,马特。你要么凭直觉感觉到,或者……”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可能这是一个错误。可能我们的关系就是温室里的花朵。只能在黑暗的屋子里开花,用我们的体液浇灌。”

  布里斯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想一想也太倒胃口了。在沉默中,他勉强能听见伊尔河的河水冲击在某个桩子或者树根上发出的浅笑,那声音是这样的细,他几乎让自己相信那就是笑声。没有一只鸟在这闷热中鸣唱,但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有几只鸽子轻轻地发出咕咕声。在空地的那一头,有一只不起眼的蝴蝶在一片长长的草叶上小憩,就像一个孩子在跷跷板扬起的一端上摇摆着。两只鸭子在河水中缓慢地游动着,在身前荡开层层细浪。

  “所以我们在炎热的八月里出来冒险,”马吉特这时又开口了,“并且将我们的关系暴露在一家时髦餐馆的睽睽众目之下。这种餐馆在正常情况下我们一个星期要来吃几次的,现在却突然看上去鬼鬼祟祟,有点儿肮脏了。其实这家餐馆不是这样。”她补充道,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我讨厌他们这么对待我们,马特。”

  “嗯。”

  “说点什么,你这个银行家。发表点意见。”

  “我觉得太阳把你晒糊涂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把车顶棚撑起来。我想你需要到凉爽的餐厅里面,喝一大杯冷饮,享受三星级的饭菜。”

  她伸出一双长腿,晃着她的脚。“这就是你们银行家能给出的实在的、合理的回答。”那口气很神秘,好像含沙射影。

  “别你们银行家你们银行家的。你的血液里、基因里可全是银行。”

  “哦。”她轻轻地、苦涩地笑了一会儿,然后把踝关节朝这边摆一摆,又朝那边摆一摆,欣赏着那双中跟凉鞋。布里斯觉得她好像大半个夏天穿的都是这双鞋。“可能你已经变成医生了,马特。你或许终于诊断出我的毛病在哪儿了。难道一个人的灵魂就不能和他的血液冲突吗?如果这个人不接受他的基因怎么办?他父母没有遗传给他,嗯?这可麻烦了。”

  “得了。”他说着,站起身来,拉起她长长的细胳膊。她里面穿着一件短衬衣,外面穿着一件很薄的透明花格罩衫,一直遮到臀部,罩衫上宽松地扣着一条细扣金链腰带。罩衫下面的胳膊摸上去有点儿凉。

  他们回到门口,走进伊尔河客栈,发现前厅很朴素,让人觉得很舒服。厅里摆满了鲜花,墙上有几份不很张扬的证书,镶在镜框里,挂在非常偏僻的地方。每堵墙的中间挂的都是非常漂亮的小幅花卉油画和中等大小的风景画。布里斯把修兹这个名字告诉了领班。发音太糟了,他知道。

  马吉特抓着他的胳膊,他们跟着那个人走到临河窗边的一张桌子,从那里可以看见他们刚才坐着的那条凳子。他们坐了下来。马吉特用了一种可能是瑞士德语的语言对那个人说了点什么。

  “他是瑞士人吗,你觉得?”布里斯问。

  “我跟他说的是阿尔萨斯方言。很像巴塞尔方言。沿着莱因河有一系列的这样的方言,都是古勃良第语的变体,一直到荷兰的马斯特里赫特海边。其实都是一种语言,而且相当古老。”

  布里斯点了点头,发现在这间大约有三十个人的餐厅里,有不超过二十九个的人在盯着他们。“是不是有人在我的背脊上挂了一块牌子?”布里斯嘟囔道。

  “他们是在盯着这一对高大漂亮的伴侣,很显然是美国人,很显然和所有的美国人一样有钱。”马吉特撇着嘴笑了笑。

  他们的侍者出现了,个子不高,留着胡子,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先生、夫人?”

  “我想我们俩都先要松糕。”布里斯说。“然后呢?”他看着马吉特。

  “要点清淡的。鱼酥行不行?”她希里哗拉地用阿尔萨斯后舌音说了一大串,话里充满了打嗝的声音,那侍者一下子冰消雪融了,也回了一串声门爆破音。她抬头看了看布里斯。“今天是龙虾。他推荐的。”

  “你吃吧。我要珍珠鸡胸。你推荐什么当地酒?”

  “我们有非常好的74年西尔瓦纳。”他用还过得去的英语说。

  “很好吗?”布里斯问。

  “这酒出自里克韦尔附近的一个村子。它有点儿,嗯,赫普。”他几乎冲着布里斯笑了。“你知道赫普吗?”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要通过心灵感应把这个词的意思传达给他。

  “一种淡淡的果味,”马吉特小声说道,“不是果香,但是,嗯,赫普。”

  “那我们就来一瓶。但是要先上酒,我想,而且要很凉。现在就上。”

  “啊,好极了。”侍者喘了一口气,现在完全是布里斯这边的人了。“马上就来,先生。”

  马吉特看着他走了以后说道:“请原谅我刚才插嘴。我只得这么做,虽然刚才那个人和侍者说的是一样的语言。但他是想帮你控制住场面,你没看出来吗?”

  “我们男人都是心连心的。”

  “哦,是吗?”她又撒着嘴笑了。“我没注意。”

  布里斯等了一会儿,避一避这挖苦话的风头。“希望你别介意我没有点很多菜,也没有尽侍酒生的本分。当地酒不错,是不是?”

  “我知道这种74年里克韦尔。非常好。至于说大餐,我已经快热晕了,亲爱的。”

  “那不是热,是欲火。”

  “是另一种热。”

  她看着传者拿来一瓶冰过的酒给布里斯验过之后,打开瓶塞,倒出一点样酒。布里斯先是装模作样地闻了一下,算是对酿酒这门学问表示敬意,然后尝了一口。“这就是赫普。”他说。“太好了。”

  侍者给他们斟上酒,煞有介事地将长颈酒瓶安放在冰桶中,躬着身子离开了。“为热干杯。”布里斯举起酒杯对马吉特说道。他们碰了杯,啜了一口。

  “就像在舞台上一样。”马吉特看了周围一眼,小声说道。“他们还在看着我们。”

  “不。我想已经少了两个人了。”

  “他们知道我们没有结婚。”

  “没结婚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可能是丑闻。除非你盯着看,否则天知道。你看见了吗,赫尔曼?他们碰杯了。你别想再跟我碰杯了,赫尔曼。你以前跟我碰杯,但是以后别想了,赫尔曼。”

  布里斯用那块又厚又软的织花餐巾捂着嘴笑。“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那个侍者这么关心我。他想帮我把这种,嗯,不正常的关系应付过去?”

  “一部分原因。但是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知道如何处人。”

  “我吗?”布里斯吃惊地问道。

  “你参加的队太多了。你随时随地就组成一支小队,并且试也不试就招收球员。”

  “你是我这个小队的吗?”

  “我?”她那双褐色的眼睛瞪大了。“我是对手队的队长。一个人的队。”

  “比分是多少?”

  她想了好半天。“七比零,马特。你已经触地得分,而我的队还没动地方呢。”她的话里有一种淡淡的口气,既不是尖酸刻薄,也不是自怨自艾,但到底是什么,布里斯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委曲求全?

  “听着,”他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出来玩。”

  “对。咱别扫了兴。”马吉特用他那种平平的、伊利诺斯口音回答道。她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手。“里克韦尔不错,我想,如果我们等侍者来斟酒,我准得渴死。好吗?”

  布里斯又给她斟上酒。“还有一件事。”他说。“我们这个周末的远足。我们每天晚上回科尔马?”

  她啜了一口酒。“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吃过午饭就回那儿去。睡一会儿,至少。”

  他碰了一下她的杯子。“为了睡一会儿。”

  “你又来了。”她瞟了一眼屋子。“他是我的情人。”她用一种可能并不那么轻的声音说道。“我们一起睡觉。他在床上很棒。”她对屋子那头一个戴着顶插满了花的帽子的大块头女人说。“你的男人怎么样,夫人?请按照十分制给他打分。不许打负分。”

  “我想她能听见。”

  “好。哦,不太好。”她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在出洋相?”

  “我简直不能带你出来。”

  这话竟让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太对了。”她最后说道。“我们偷偷见面还得离开巴塞尔这么老远。在公开场合吃顿饭还得跑得更远。”

  “这种事只有瑞士这样完美社会里的居民才遇得上。”

  “美国也一样。”她喃喃地说道。“这种问题相当普遍。这种问题也总是相同的。我和艾里希分手了吗?为什么?我们怎么了?我和你结婚了吗?我们打算过结婚吗?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我得结婚?我们俩的事怎么样了?还跟以前一样吗?更好了?坏了?假如我们被抓到怎么办?被谁抓到?我们能不能不结婚就过日子?在哪儿?谁需要?或者我们彼此疏远?移情别恋?UBCO什么时候把你调走?我跟不跟着?为什么?我们应该呆在这儿吗?我为什么不能留住你?这太现代了。或者你和艾里希和我能不能组成个三人家庭?我嫁给他,却和你住在一起。这能接受吗?巴塞尔怎么想?我们为什么要在乎?我们能私奔到南海中的一个小岛上吗?而在岛上又会出什么事?你我是不是慢慢地衰老着进入中年?中年还远吗?之后又怎么办?会不会有个黑黝黝的波利尼西亚女孩让你着迷?会不会有一个年轻英俊的——”

  “够了。”他说。

  “我……”她结结巴巴地说,“我真的败了这顿午餐的兴。”

  “你一天到晚想的就是这种事情?”

  “只是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和谁在一起的时候,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白天。其他时候不想。”

  侍者送上来松糕,又给他们斟上酒。他冲他们俩笑了笑,又退了下去。“看来,我们成了侍者的红人了。”布里斯阴郁地说。“你们瑞士女孩是不是都这样喜怒无常?”

  “我们根本没有变的余地。一旦喜怒无常,永远喜怒无常。”她尝了尝松糕。“来吃啊。这松糕让我心情好起来了。”

  吃完松糕,喝完第二瓶西尔瓦纳,两个人都高兴了许多。来就餐的人更多了,而富边的这对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的了,布里斯注意到,所有的人都已经转过头去看着这对高大的美国人来到之前看着的东西。

  “你想吃什么甜点?”布里斯问道。

  “这个地方对这些人来说好得过分了。”她又是答非所问。“这酒太好了,人类怎么能享受,只能是天使享受。”

  “甜点?”

  “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马特。不管怎么说,我真的太高兴我们来这里了。我们早就应该走出公寓了。”

  “我同意。至于甜点……”

  “桃泥,然后分别放在阿月浑子冰淇淋上。”

  “听起来像热果仁桃片圣代,加糖浆。”

  “实际上是希伯林桃。呀。”她说着,把脸转向屋外。“我看见个人。妈的。”她茫然地盯着窗外。“他一直都在那儿吗?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独自吃饭的人?”

  “他背对着我们。你怎么知道他是谁?”

  “他刚刚转过头来对侍者说话。我看见他的侧影。但是他坐的那个位置,或许,他没看见我。”

  “他见到你就能认出你?”

  “我得这么想。不要甜点了,宝贝。在他没转过头来之前,我们结账走人,好吗?”

  布里斯叫来侍者,还给了他一笔比他平常付的要多得多的小费。他意识到在饭馆里撑男人的面子,对于聪明的侍者来说,可以捞到不少好处。他们很快地、但又不是飞快地走进八月明媚的阳光中。

  在耀眼的光线中,布里斯眯着眼睛,说道:“他没有转身。你没事。他是谁?”

  他们上了艾里希的橘黄色玛格纳。布里斯开车。“我以前时不时地会在社交场合见到的一个男孩。”

  “他一个人在这儿会干嘛?”

  “我不知道。他很怪,真的。什么也不做。有点儿像艾里希。”

  “什么名字?”

  “伊瑟林。保罗·伊瑟林。”

  第三十九章

  如果有谁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开车行驶在格勒特街上的话,他很难意识到,在巴塞尔这条通衢大道看上去像公园的那一边实际上是一连串的房子,大的,小的,单独的,组合的,自用的,出租的。

  几乎所有的房子都看不见。有些房子甚至就是你刻意去找也看不见,因为这些房子周围都是林地,有车道通向房子,车道都用门、链子、“私宅”的牌子挡了起来。有几处还有小布告牌,上面写着市里关于非法侵人私人土地的法令及惩罚,或是更简单明了的警告:不速之客将被逮捕。

  这些房子通常都相当地富丽堂皇,有些建筑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的早期。门上或者信箱上几乎没有什么名字。为了保护隐私,这些家庭花了大量的时间,动了不少的脑子。他们都很有钱,想到什么都付得起,像看门狗、特别警察、入侵者报警系统,等等,还有园林挡着,应邀而来的客人甚至都看不见这些保护措施。

  刚过五点,迪耶特·施蒂利私入书房里的电话响了。

  这是二楼的一间屋子,大约有三十平方英尺,围着红木墙裙,木纹配合得相当好。在一张巨大的写字台旁是一把手套皮弹簧椅和相配的垫脚凳。和迪耶特在阿申福斯达特街17号里的那张写字台一样,这张写字台也是乱七八糟,但是有一种家居的样子。撕开的信封、信手涂鸦的便笺、旧杂志、皮文件夹、像册和剪贴簿随意地堆在桌上,还有这一点那一点的雪茄烟灰。

  在一壁墙上有一排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架,摆放着好几码的装帧精美的书籍,按照书封面皮革的颜色分类排好。这排书架于是被荣称为图书馆。在图书馆上有一扇大窗子,俯瞰着施蒂利领地的后花园。在这里,施蒂利太太和几个仆人培育着五彩斑斓的幸福色彩。那火红的天竺葵就像下午的太阳一样燃烧着,不过太阳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迪耶特·施蒂利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这里,脑子里盘算着下一周要实施的各种漂亮的行动和计划。他看着外面。现在这里是花园了,不过以前在沃尔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里是个乐园,沃尔特在这里打秋千,还有一面羽毛球网。

  在沃尔特离家上小学(之后是上大学)之前的几年,他就在这里和精心挑选的学龄前的孩子一起玩,有韦舍家的孩子,洛恩家的孩子,伯可哈德家的孩子,伊瑟林家的孩子,甚至还有几个像巴赫弗和雅斯伯斯这样的书香世家的孩子。早年也还有些女孩子,包括瘦骨伶仃的小马吉特。

  电话铃响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些东西。迪耶特一直在弹簧椅上睡觉,两条短腿搭在垫脚凳上。他午饭吃得晚,又吃得多,还喝了些葡萄酒,于是便在这里酣然入睡。第一声铃响起的时候他嘟囔了几声,第二声铃响起的时候就全醒了,第三声铃还没响就抓起了电话。虽然吃了一大顿午餐,又沉睡了一会儿,老迪耶特·施蒂利依然动作敏捷。

  “喂?”

  “晚上好,先生。”

  施蒂利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他还没有困到要对方通名报姓。这个电话他已经等了好几天了。

  他发出响亮的嘎嘎的笑声。“电话打的正是时候。我从昨天午饭以后就开始等你的电话。”

  “有更好的消息。确定的消息。”

  “什么?真的!”

  “我已经发现他们去哪儿了。”

  “好极了。”

  “在科尔马的坦纽区有一栋公寓。”

  “没有才怪呢。肯定用的是另一个名字。”

  “伯塔·修兹。”

  “这个婊子。我告诉过你她很聪明。”

  “现在呢?”伊瑟林问道。“我能不能把那个女管家艾尔菲甩了呢?我答应的我全做了。从此以后就是你的事了,是吧?”

  “等等。”施蒂利的口气一下子硬了起来。“你现在想不干了?”

  “我答应的我——”

  “你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孩子。你仅仅是才开始做我要你做的事。”

  电话线的那一头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然后:“我早就想过我完了。这毫无疑问是最恶心的——”

  “非常抱歉。”迪耶特讥笑道。“我以为,有这么好教养的年轻绅士,面对给祖宅的贷款大大超期的境地,会三思而后行。这么显赫的祖先。可惜只有施蒂利能提供帮助。我一直不知道伊瑟林家的人这么爱唱高调。如果你想接着要这笔没有担保的贷款,你就把活干完,不管有多恶心,我亲爱的年轻人。”

  “我不是想说——”

  “还轮不到你说。我要的,你就给我,你要的,我给你。这就叫做大彻大悟的自私自利。现在仔细听着。我要几十页的文件。我要宣过誓的证词。我要正式文本,照片。我要房东、邻居和街角警察的宣誓证明。我要听公寓里发生了些什么事。我的意思清楚了吗?你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几个星期?”

  “可能是几个月。”迪耶特·施蒂利厉声说道。“我不管。现在去干剩下的工作。所有的资料都转给沃尔特,不是我。你明白吗?我们从来没说过话。我们现在没有说话。从此时此刻开始,按照给你的指示,你把材料弄好交给沃尔特。你打算今天晚上参加舒兹恩大楼的晚餐吗?”

  “什么?”伊瑟林听糊涂了。

  “青年领袖协会每月一次的晚餐。阿诺德·尤勒宣读一篇论文,关于阿拉伯石油形势的影响。你去参加。”

  “我?石油?”

  “沃尔特会在那里。你跟他联络要谨慎一些。把一切都报告给他。安排一下今后的接头,届时把你收集到的材料要交给他。明白吗?”

  “我不敢肯定——”

  “你是青年领袖协会的成员?”

  “我想是。”

  “你当然是。你爸爸很多年前给你报了名。你参没参加过无关紧要。今天晚上参加。再见。我们以后很长时间不会再见面,你和我。”

  第四十章

  艾里希下午五点醒过来的时候,心里有一种不快的感觉,总觉得有人一直在审视着他。是不是他做梦梦到了什么?他不想成为别人审查的对象。瑞士人可能喜欢察篱窥壁,但是瑞士人更讨厌被监视。他睁开了眼睛。

  那暗淡的玫瑰色让人赏心悦目。遮阳窗帘依旧关着,只有一盏淡粉色的夜灯把屋子笼罩在肉色调中。在她诸多的卧室中他经历了诸多的好事。他在这其中的一间卧室中醒了过来,觉得就像在家里一样。他这个夏天醒来时多数都是这种感觉。

  这时他意识到是她在看着他。他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她。米歇尔坐在床上,依着三四个淡玫瑰色的枕头。蓬松的头发垂成层层的波浪,那爱的行动几乎没有影响到头发。她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艾里希。

  “监视我?”

  “我完全有这个权利。”她说。

  他觉得在她那奶油般的声音中听到了一种遥远的调子,通常这种调子中都有很多性紧张的含义。就这么几个字,听起来就像是她在一架长长的显微镜的那一头对他说话,而他则是某个被钉在玻璃片上的东西。

  “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他懒懒地问道。他还不想醒过来面对这个世界。

  “我用我的身体买来的。”

  “嗯。那我该找给你零钱。”

  “对。”她脸上的笑容很淡,几乎是不情愿的。“你是该找给我零钱。”

  “还生沃尔特的气?”

  “不是生气。是吃惊。”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整个胸脯像少女的一般挺立起来,乳晕很大,在昏暗的光线中现出玫瑰一样的棕色。“我本以为你会很容易地找到那个合适的人。”

  艾里希发现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起来。他清了清嗓子,费力地把身子抬起到半坐的姿势,不想再继续感觉自己好像是放大镜下的标本。“如果你是说我的未婚妻……”

  “计划应该直接送给她。我们讨论过的,是不是?”米歇尔诘问道。

  她的声音——倒是不生硬,艾里希觉得——和两个小时前他们做爱时的声音大不一样了。她当时很生气,但是她知道她对他有用。她像一只猫一样,可以一边想着大事,一边享受着他的爱抚。而现在艾里希非常明白,目前的大事不是他为她在床上做了些什么,而是就马吉特他能为她做些什么。

  “我们的确讨论过。”她又说话了,口气已经缓和成更为亲切的调子。“是你说的这件事该马吉特·施蒂利负责。你说她会理解,把它当作自己的事,在整个施蒂利的决策系统中照顾着它,确保它被通过。这是你告诉我的,我的宝贝,不是我啊,你。”

  “没错,我是嘟囔过这种话。”

  “不管嘟囔过没嘟囔过,”米歇尔立刻反驳道,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这是我们的共识,你和我。而你却把它交给了那个头号大傻瓜沃尔特·施蒂利。太可怕了。”

  “我解释过的。”

  “没有。”

  “我告诉过你马吉特不在城里。而这件事又得速作决定。”

  “你不知道你的未婚妻的行踪?”

  “她也不知道我的。”艾里希慢吞吞地说。这谈话已经让他烦了。他已经把他的一切都给她了,全套的爱情活计,从爱抚、细细地咬、小小的舔吻到她相当喜欢的长长的前戏。他和米歇尔做爱时在每一个动作上投入的时间比他以前用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的都多。他这么做有许多原因,而且这么做也不累。他尽情享受着每一分钟,但是过后他应该做一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玫瑰。他不想回到现实中,直到他真的他妈的该走了。

  他看了一眼床头桌上那个佛罗伦萨金色小闹钟。五点十分。时间还多。他们至少还可以再云雨一次,然后他就离开她这座巴塞尔郊外靠近法国边境的小别墅。

  “如果你着急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米歇尔说。

  艾里希分析了她的声音,有刺。不是使性子,也不是憋着火。是……业务口吻。是这个词吗?说变就变。来,朋友,你已经非常认真地,甚至是非常熟练地给了我高潮而且我已经像猫一样弓起了背,而且还快乐地嚎叫了,而且还让你睡了一会儿,你现在可以走了。完了。

  “米歇尔,”他说,“别这样。”

  “怎么样?”

  他滚过身来把头放在她的腿上。她的大腿上有她的香水味和他的气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别翻脸。不要因为某个愚蠢的生意上的事。那不是你,根本不是你。”

  她有好长一会儿没有说话。“我是什么?”她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把手拿开。“你认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差不多四个月了。里里外外你都了解,就像妇科大夫一样。”她笑了一会儿。“我该给你的都给你了。当我要求把你的东西给我一点儿而你却不肯,我的感觉难道很难理解吗?我告诉你,艾里希,那就是我。那个你从头到脚都享受过来的我。我本以为你现在该知道我是什么味道了。我,你已经尝得够多了。”

  “我了解那味道。显然我不了解你。”

  “都一样,我的味道和我。我是个非常简单的人。我就是我的分泌物。”

  他翻过身来,吻着她大腿根内侧那毛茸茸柔软的皮肤。“米歇尔,这地方真可爱。”

  “我费了很多力气在它上面。各种杂技。你根本就不知道为了这光滑的皮肤我有多辛苦。任何一个找我来求得青春永驻的女人,只要她愿意那么辛苦,我可以让她们回到少年。”她又笑了。他轻轻地咬着她,让她有点儿蠢蠢欲动。“当情人看闹钟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件事情。”

  “不。我发誓。这几个小时我还没处可去。”他说。

  “啊。你真的有约。和她?”

  “马吉特?我告诉过你,她不在城里。”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

  “我不知道。”

  “别咬了。痒。”

  “嗯,对。”

  “停。”她轻轻地起身离开他。“你今天晚上见她吗?”

  “我得去参加一个无聊的青年领袖协会晚餐。我从来不去,但是沃尔特肯定会在那里。我想为你去逼一逼他。为我们。”

  “多谢你还挂念着。但是做决定的又不是沃尔特。”

  “我想他必须得做决定。”艾里希从她身边翻过身去。既然不让他咬,那就去他妈的。“把沃尔特放在同辈面前跟他谈,要比在他的办公室里跟他私下里谈管用得多。”

  “你真聪明。”米歇尔语调柔和多了。“不过那还不是最好的办法。得把你的未婚妻拉进来。”

  “可能下个礼拜。”

  “一定在下个礼拜。”

  “她来去匆匆。米歇尔,不可能的事不要强求。”

  “一切都是可能的。”她俯下身来,轻轻地咬着他的左乳头。“一切。”

  他用胳膊搂住她的头,想把她圈住,但是她挣脱了。“我十一点钟就会吃完饭。”艾里希许诺道。“半夜回到这里时,我会给你一份完整的报告。”

  艾里希坐出租汽车回他莱因河岸小巴塞尔的房子时,耳边还回响着他的许诺。

  他为什么就这么放过她了?他为什么就由着她让自己感到内疚,感到歉意?她要他帮他妈的这么大的忙,而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已经做得尽可能的好了。而她却把他早早地送回家来。而且,不知怎么的,还让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急急忙忙地许诺拿着一份报告爬回来,就像一条受过训练的狗似的。

  这太过分了,艾里希想。车这时驶过大桥,朝右拐上下莱因路。他的房子就在这条街上。甚至今天晚上这他妈的晚餐。

  她比他以前所怀疑的确实更聪明,同时又更直截了当。这件事是不是一直隐藏在她的脑子里?她培养他这么长的时间,和他分享床上的那种火热的玫瑰般的欢娱,是不是仅仅为了简单的生意上的便利?

  不可能,艾里希对自己说。他付过车钱,走上台阶来到前门。他找了半天的钥匙,突然间想起来他的钥匙是和那辆橘黄色的玛格纳的钥匙在一个环上。马吉特拿着它们,天知道她在哪儿。像马吉特这样的女人如果打算越轨的话,她们会变得狂暴起来。和米歇尔不一样。

  他接了门铃,邦特开了门并把他领进来。“艾里希先生,那么早?太高兴了。”

  艾里希冲这个老人皱了皱眉头。“不要恭维我,邦特,瑞士人之间用不着这样。”

  “遵命,先生。”

  “我要在起居室里喝点威士忌,加冰加苏打,然后冲个澡。我看,今晚穿什么?”

  “黑领带?”邦特建议道。

  “噢,老天,当然不行。”

  “有论文宣读的,先生。”

  “论文?我的老天爷,我真幸运。”

  “是的,先生。”

  “阿尼·尤勒讲石油利润问题也用不着系黑领带。给我拿件夏天穿的浅灰色外衣和深蓝色衬衣。”

  “方巾或者领带?”

  “都不要。他妈的舒兹恩大楼里面空调不好。”他盯着邦特颇不满的面孔。“上帝,好吧,领带。晚餐后我总能悄悄地松松领口。”

  “遵命,先生。”邦特打开起居室的门,看着艾里希坐下来看着晚报,然后才离开。他几乎马上又回来了,端着一个大杯子,里面放着许多冰块。他慢慢地倒着威士忌,直到艾里希说够了,然后将塞尔泽矿泉水浇在冰块上,直到差不多和杯口持平。

  “在炎热的八月里,这总是很提神,先生。”

  艾里希长饮了一口,叹了口气。“不冲澡了,泡个冷水澡,或许。你现在就可以放水了,邦特,把我的衣服摆好,晚上就没事了。”

  “多谢,先生。”邦特看了他一会儿,似乎不想离开屋子。

  “怎么了,邦特?”

  “没什么,先生。我只是想。你似乎——”他停了停,叹了口气,又磕磕巴巴地说下去。“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艾里希先生?”

  艾里希抬起眼来,正好和邦特的目光相接。这爱管闲事的老家伙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头。他几乎无法视而不见。玛格纳跟了马吉特。他自己也从来不在家睡觉。现在又突然回来,不为别的,居然是为了参加一个平常躲都躲不及的晚餐。

  难怪邦特觉得情况很不正常。但是这么问也太怪了点。“你是不是丢了什么?”就好像谁会有一副丢了什么的表情。但是,当然,会有这种表情。

  “没什么,邦特。谢谢你。”

  “一切正常?”

  “好得不能再好,邦特。”

  “就像英国人说的,先生,一切倍儿正确。”

  要在平常,艾里希会大笑起来。但是没什么是正常的,是不是?所以他只是微微笑笑,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不是苦笑。“一切正确,邦特。放洗澡水。”

  “遵命,先生。”他躬身退出房间,那姿势却和任何一个敬畏上帝的瑞士人一样,身板笔直,不卑不亢。

  艾里希啜了一口冰威士忌。邦特真怪。当然他还是有权力问一问的。这些上了年纪的家仆总自以为有这份权力,邦特也不例外。可能是把自己当作父亲,照顾精神失常、摇摆不定、没有雄心、没有目标、没有妻子的艾里希·洛恩。

  他站起身来,朝书房那头那堵墙上挂着的一幅乌尔斯·格拉夫的木刻走去。格拉夫用他那雅致的线条描绘了文艺复兴时期瑞士的两个粗壮的雇佣兵,他们站在营火旁,矛枪随意地夹在臂弯中。格拉夫熟悉这种样子。他以前就是一名可怕的军人,后来才弃甲从艺的。

  艾里希几年前在拍卖会上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这幅木刻。这画的价格现在已经翻了三倍。按照马吉特的要求,画框被做成精美的文艺复兴式木雕框,周围镶嵌着威尼斯雾镜作衬边。艾里希现在看着镜子。

  他的样子看上去飘渺、模糊。在这种镜子里看到的总是这副样子。但是他有一种邦特刚才那个问题问到的那种感觉。他的确看上去有点儿……怎么说来着?摇摆?被遗弃的艾里希·洛恩?

  好像他丢了什么。可能吧。他今天在米歇尔面前的表现——或者毋宁说是米歇尔在他面前的表现——将他身上的什么东西拿走了,主动权。他可以说已经把主动权拱手交给了她。她是头。几个月以来,这一直是他们之间的一件很微妙的事,但是他们一直是平等的,在选择、深入、退出上有平等的自由。

  现在主动权在她手里。乞求今天午夜报告的不是她。是他自愿的,因为近来令人奇怪地没有信心。为什么?

  他轻轻地动了动脚趾,看着镜子,让镜子上分布不均的雾把他的脸扭曲成个鬼脸,因为紧张或者痛苦造成的面部痉挛。

  他爱上她了。

  第四十一章

  布里斯刚从瞌睡中醒来时,整间卧室在他看来就像是沐浴在金光之中,就好像他们一直在沙滩外的浅水中游泳一样。

  他嘟囔了些什么,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在睡着的时候把脸凑到了马吉特的金色鞣革皮包前。皮包的拉链开着,皮包打开在床上,将一位女性的全部都泄露了出来:一本小红皮笔记本,她在德莱凯尼根餐厅里就是用铅笔在这个本子上写了第一张便条,一本配套的小通讯录,小化妆盒,口红,钱包,一本用作日记的旧练习本,一捆信件,用一个很大的纸夹夹着,两条干净的米黄色比基尼内裤,一件叠得很整齐的针织罩衫现在却皱得不成样子了,一个形状像鸡蛋的老式景泰蓝药丸盒,一大串钥匙,包括那辆L-2玛格纳跑车的钥匙。这些东西是任何一位中产阶级妇女出来度秘密周末时所必备的。他又嘟囔了些什么,转过头去,看见她还在睡着。

  他们的长腿不知怎么的叠在了一起。他们互相躺成直角。从他们几乎还胶合在一起的样子,他知道他们在高潮之后一起跌入梦乡。

  里克韦尔的西尔瓦纳酒。它把血液变成了黏稠的浆糊。你可以感觉到它在你的血管中缓慢地流动着,就好像在你体内,从你自己的血液里面往外按摩,让你通体舒泰。

  他们勉强回到了科尔马的床上。这会是一个更美好的周末。

  “嗯?”她问道,眼睛还闭着。

  “没什么。”他看着她慢慢地醒过来,伸伸胳膊,发现他们还缠在一起,意识到他们几乎是一下子就睡着了。

  她在他身上蹭了一会儿。“天哪,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但是她没有看着他。

  “几点了?”他问。

  “但是以前在哈佛就从来没这样过。”她又是答非所问。“我们得赶着去上课或者图书馆或者干什么无聊的事情。”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他说。“那时我们还年轻,用不着多睡。现在……”他抚摸着她的那块深色的阴毛。“你戴着表吗?”

  “没有。你呢?”

  “没有。”

  “那就得了。”她扭动着把半个身子蹭到他的身下,把他拉到自己的身上。“压着我。”

  “会把你压扁了的。”

  “不,我要。别撑着。”

  “这都是老习惯了。”

  “我要感觉你全部的重量。”

  “准备好了吗?”他松开胳膊肘,将身子落在她的身上。

  “对。”她喃喃地说。“对,就这样。你以前是什么,后卫?”

  他立刻撑起身子。“野马布里斯。”他说。

  “真的?”

  “一点小幽默。你从来没听说过野马纳古斯基,是吧?现在,这儿有一个真正的波兰佬后卫。”

  “你真是波兰人吗?”

  “里外都是。”

  “那么你的旗杆是波兰的旗杆了?”

  他突然压了下来。“再来一点儿?”

  “哦呼。我崇拜它。少量的。”

  他从她身上滚下来。“我决定让你活下去。”

  她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她仰面躺着的时候,小乳房几乎都看不出来了。“你身体里面有很多的力量。”她说道。“不仅仅是重量。力量。而你却选择了一份有劲没处使的工作。”

  他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瑞士人,你知道,”她这时说道,“是出了名的假装被动。”她偎依在他的身旁,直到他伸出手臂圈住她的肩膀。“我们这个时代产生过不少的怪人。像让·雅各·卢梭这样的梦想家。最后成了妄想狂。有没有谁跟你说过约米尼将军的故事?”

  “没有。”

  “他太瑞士了,让人牙疼。”

  “跟我说说。”

  “约米尼被一家银行当作职员送到巴黎。那是,可能,1790年?1800年?”

  “那我就选1795年。”

  “他在业余时间里研究弗雷德里克大帝的战役。你能想像一个银行职员变成了一个普鲁士军队的权威吗?当然,消息传到了拿破仑那里。他从一个银行职员被晋升为陆军上校,然后被授予男爵头衔。约米尼男爵,对吧?”

  “故事到这儿还不错。”

  “但是这个小人物的突然晋升惹恼了米歇尔·奈伊。”她接着说道。“他公开对这个银行职员男爵表示厌恶,也不管他是个普鲁士军事战术的专家。约米尼觉得自己受到压制,便在1808年开小差跑到圣彼得堡。沙皇封他为将军。你在听我说吗?”

  “有点儿让人无法相信了。”

  “不。让人无法相信的还在后头。拿破仑对约米尼非常气愤。这个你尽可以相信。他怎么办?他把他以前的这位上校邀请回巴黎。约米尼回去就必死无疑。为什么?只有瑞士人能说得清楚。拿破仑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做法国将军,要么把他当开小差的给枪毙。约米尼选择了将军的指挥棒。”

  “可以相信。”

  “法俄战争爆发了。约米尼领着双方军队的将军衔。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矛盾的,但对瑞士人来说不是。他把自己安排到后方军队中去。”

  “非常可信。”

  “他没有参加1812年的战役,但是在1813年的撤退中,他被指责犯了一个他认为自己没有犯的错误。瑞士人不怕批评,但不能无中生有。他开小差到了俄国人那里。”

  “难以置信。”

  “他们欢呼着迎接他。”她接着说道。“并让他领导俄军追击法国人。谁都会觉得约米尼最适合这项工作,因为他知道法国人的撤退计划。凭着他的军事知识,俄国军队可以把法国军队打得一败涂地。”

  “极其可信。”

  “不。约米尼说透露法国人的计划有失他的身份。这是对拿破仑的背叛。所以俄国人得自己去追法国人,不能找他帮忙。谁都可以想像沙皇肯定对这位瑞士将军不满。”

  “最可信。”

  “拿破仑的军队一被驱逐出去,约米尼却开始了新的事业,做俄国的外交官。他代表俄罗斯帝国政府出席维也纳大会,后来为沙皇创办了沙皇军事学院。在拿破仑的回忆录中,拿破仑特意告诉全世界,他并不认为约米尼的弃职是一种背叛行为。作为瑞士人,他有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不,不,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后来拿破仑三世召约米尼到巴黎来向他请教技术问题。约米尼死的时候年纪很大了,那时他是春风得意,有各种各样的荣誉和奖励。他两次背叛拿破仑,一次背叛沙皇,死的时候却还是一位十全十美的瑞士绅士。”

  长久的沉默,然后布里斯说道:“你编的。整个故事,还有那个可笑的名字。”他捏了捏她的肩膀。“告诉我是你编的。”

  “瑞士雇佣兵的故事不可信,这我承认。比方说你的沃尔兹将军。”

  “我的沃尔兹将军?”

  “当然不是我的。海恩里希·沃尔兹,负责安德逊韦尔集中营的南方联军少校。因为他太残暴,北方把他枪毙了。”

  “嘿,听着,我们亲热亲热。”

  她跳下床往浴室走去。“我们不能一个周末都躺在这个地方。我们得穿上衣服出去,是不是?”

  “我想是的,好吧。”

  “马特。”她站在门口说道。他翻过身来看着她。高高的个,长长的腿,漂亮的大腿往上收成细细的腰。她的深色头发需要梳理。淡妆大多已经没了。那长长的脖子,高高的颧骨上的红晕。她真漂亮。

  “什么?”

  “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夏天。”

  第四十二章

  柯蒂斯驱车朝北驶向日内瓦,在机场还了那辆菲亚特。除了得到帕尔莫的同意不再紧盯着马修·布里斯之外,整个摩科特之行白忙一场。他现在得乘晚班飞机到巴黎,拾起更重要的UBCO事务的线头。

  但是这次拜访让柯蒂斯感觉很不舒服。比如说,帕尔莫在网球场上的作风。为了赢,这个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对于声称已经退休的人来说,这种心态不对。

  就这件事本身来说,不过是柯蒂斯所要思考的一件小问题,但是在帕尔莫的表面上发现了这么一条裂缝,他就禁不住要想他现在所想的。他的脑子很奇怪,这他也知道,但是这样的脑子正合适干他挣饭吃的工作。所以他开始审查帕尔莫情况的其他方面,就像一个钻石切割师检查一块没有切割的石头,看看有没有裂纹。把錾子放在这儿?或者这儿?用小木槌轻轻地敲敲?或者实实在在地给它一下子?

  发现帕尔莫更是个人而不是个神之后,柯蒂斯开始对帕尔莫在这个世界上创造出来的其他东西产生好奇。如果他不是UBCO的耶和华,那么他的脑子就完全有理由思考他的动机了。

  例如,送布里斯到巴塞尔。为什么是布里斯?他就那么出色吗?帕尔莫真的那么喜欢他吗?大概除了他的女儿和他的小儿子之外,他真的喜欢谁吗?还有那个他称之为网球球友的神秘女人?盖莉·帕尔莫是怎么叫她的?“我未来的继母。”

  但是为什么要布里斯领头搞这项至少在初期应该是非常隐蔽的工作,躲着不让瑞士人知道,直到发展壮大,他们想压制也压制不住了?为什么不派一个真正的穿软底鞋的人来经办这件事?为什么是个后卫,他似乎只知道老式的、实心实意地低头朝防线猛冲?当然,布里斯自己证明要聪明得多,事实也是如此。他干地下工作的手段并不差。柯蒂斯毫不留情地想到,是谁为他凭空想出这些东西来的。

  而且还有另外一件事,他妈的帕尔莫。比尔·埃尔斯顿费了不少周折,冒了些风险,把那个小电子仪器委托给盖莉·帕尔莫,他是想让她拿着。不是计算她的消费账,而是另有原因。

  埃尔斯顿远离这儿的战斗中心,但是他的直觉是对的。施蒂利为什么生产这种利润很低的新鲜玩意儿,这东西在他妈的产品计划中甚至还不值个蓝筹码。施蒂利生产起东西来,那可是山摇地动的。重工业、机械制造、大规模的化工生产、洲际信贷、给政府和工业巨头提供资金,这才是施蒂利的正常工作。不是这种精巧的小东西,可能零售价都不到一百美元。

  比尔·埃尔斯顿是想让柯蒂斯拿着机器,可机器现在还在摩科特。帕尔莫还在从里面弄着答案。一个老顽童和一个高级的新玩具。

  在等晚班巴黎飞机时,柯蒂斯发现自己很高兴摆脱了帕尔莫一会儿。那人让他心烦。他那复杂至极的UBCO计划也让他心烦。当一个策略复杂到这个程度的时候,肯定有意想不到的裂缝。

  第四十三章

  去舒兹恩大楼有各种各样的途径。18路电车正好经过,6路电车在一个街区以外有个站,33路公共汽车也经过这家饭店所在的那块小三角形公用场地。

  年轻人来参加今晚在这个古老的建筑物里的一间大包房中举办的晚餐,要么是坐司机开的车,要么是自己开车。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巨大的T形饭店后面的停车场上,有各种各样的车,从小勃斯车到乘员七人的梅塞德斯大轿车。

  这块停车场是几十年前,当巴塞尔进行街道系统现代化,重新规划路线的时候,舒兹恩大楼从附近的舒兹恩马特公园强行割占的。舒兹恩马特公园本身被整齐地切割成几乎是对等的两部分。一半有椭圆形赛场,还有某个用德国话来说就是老人运动宫的东西。另一半就是公园,有小路、花床和凳子。

  在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最古老的巴塞尔风景画中,艺术家们就试图从城墙外来表现这栋现在被叫做舒兹恩大楼的建筑物。制作于1615年的著名的梅利安地图把这栋楼描绘得非常清晰,所以理所当然地被印在了饭店的菜单上。

  艾里希·洛恩一直非常讨厌这个地方。舒兹恩大楼曾经是一个贵族家的狩猎房。这家贵族原是罗马天主教显贵中的一支,宗教改革终于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将它消磨殆尽。

  在巴塞尔行会和主教的多次斗争当中,舒兹恩大楼终于落入自由民的手中。这些自由民主要是些加尔文教徒。在继之而来的巴塞尔与其周围的州(州里的农民还主要是天主教徒)之间的战争中,顽固的自由民依然抓着舒兹恩大楼不放,尽管当时大楼坐落在城墙外有争议的土地上。

  在艾里希看来,不值得为这块地方打仗。这地方也不值得在似懂非懂的巴塞尔人中间有这么大的口碑(舒兹恩大楼极少做广告)。真正了解这里的人,除了参加像今天晚上这样有组织的晚宴,或者由市政府举办的官方晚宴之外,能不来就不来。

  他到达舒兹恩大楼的时候,七点已经过了,太阳已经落入地平线很久了,空气也凉爽了一些。这栋绿树环绕的古老的大楼正在沉入墨绿色的梦乡中。

  艾里希指点着出租汽车司机在停车场的一个入口处让他下车。当他走进后厅的时候,他抬头看着通向二楼房间的大楼梯。和往常一样,他非常恼火地看着墙上挂着的没完没了的武器:像那支完全虚构的威廉·退尔可能曾经用过的弩,枪尖带着让人恶心的锯齿的矛,准确性很值得怀疑的燧发枪,甚至还有几尊阿尔卑斯后膛炮。

  在舒兹恩大楼所代表的诸多哲学观点中,就有瑞士男性的噬杀。艾里希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赶走这样的错觉:从他上次来这里到现在,用作装饰的杀人工具的数量已经翻了一倍。

  和每个成年瑞士男性一样,艾里希在军队服役期间花了大量的时间争神枪手的级别。和大多数瑞士男性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参加过星期日的打靶活动以保持自己的技术。这种打靶活动充斥着这个小国的休息日。从法国边境到奥地利边境最深入的地区,到处都响着来福枪的噼啪声。

  他之所以放弃了他作为瑞士人向乡村泼洒子弹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尽管他还是有可能打中一面靶的),原因是打靶似乎把他的瑞士男性同胞本性中最坏的东西给暴露出来了,就是那种在没头没脑的纯粹的噪音展示中,骨瘦如柴的银行职员和壮如蛮牛的山民之间所表现出来的假装豪爽、拍掌击股、豪饮啤酒、声气相通的同志情谊。这样做只是为了每个周末一次地不断证明瑞士的边境是邻国那些软弱的进攻所动摇不了的。

  艾里希走进酒吧。酒吧位于包房和公共进餐区之间。在那里有几个文里希儿时的同伴,虽然他们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并且已经牢牢地把自己缝入家族生意和财富的热被窝中,但是他们也和自己一样讨厌他们认为瑞士已经变成的样子。

  如果他们参加这样的晚餐的话,首先可以在酒吧里找到他们。他们适量地喝着比费尔德施洛森啤酒,或者卡迪诺啤酒劲还要大的饮料。这两种啤酒都是在离施蒂利城堡不远的莱因河岸上出产的。

  艾里希没有看见一个老同学或者老朋友,便走进专用餐厅。他有点儿迟到了,但是还没有晚到错过晚餐的第一道菜,这通常都是一道非常体面的汤,浓浓的豆汁汤。他打开门,发现晚餐实际上已经开始了。

  舒兹恩大楼的这间包房占了测楼的一层,宽度大约有五十或者六十英尺,两面外墙安着窄玻璃窗,光线虽然可以射进来,却都变形了。

  当艾里希在长桌的中间坐下来的时候,他看见外面越来越昏暗的光线中灌木和树都变形了,看上去很阴险,就像是瑞士幻想家弗塞利这样的人画的画。他想知道在过路人的眼中,桌边坐着的这三十或者三十五个男人是副什么样子。这些巴塞尔的资产阶级花朵各个穿着西装和白衬衣,可能很像巴塞尔的霍尔拜因在他的《死亡之舞》中画的变了形的倒霉的鬼魂,他们真实的痛苦表情被散光变形成骇人暴怒。

  艾里希要了一份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加冰,记在自己的账上。然后他转向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汉瑟,你胖了?”

  那个胖乎乎的年轻人冲他冷笑了一声。“天知道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过你了,一见面你就这么跟我打招呼?而你看上去瘦得跟鹳似的。青春疗法。我知道那疗法消耗了你不少。”

  艾里希咧着嘴冲他恶狠狠地笑了笑,刻意露出他脸上所有的撒旦式的V字形。“你说得太对了,汉瑟。”他说完,很粗鲁再转向另一个餐友。“普兹,怎么样?”

  普兹·西格头秃得很厉害,尽管他和艾里希一样大。他为了尽可能地弥补这个缺憾,于是蓄了一口真正的大胡子,又密又黑,用润发膏涂得锃亮,胡子的两角上了一种散发着强烈的松香味儿的蜡,硬硬的,往上翘着。他小心地看着艾里希。“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他用粗哑的声音问道。“阿尼·尤勒的发言?”

  “太对了。我们都知道他的思想是多么的伟大。”

  普兹知道这是讽刺,便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只有那蓬大胡子抖得神气活现。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呱呱问道:“我听到关于你的一些了不起的事,你这狗日的。”

  “什么事?”

  “我们有多少人都想在那个永恒的青春泉中洗澡。”那口大胡子微微垂了垂。“至少,是我们中间的一个人达到了目的,你这狗东西,嗯?”

  我们中的一个人,艾里希默默地重复着。亲爱的基督啊,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他环视了一下屋子。那儿坐着沃尔特·施蒂利,像他那个月亮脸的父亲一样脸上闪烁着自我满足的光辉。他偶尔深深地点一点头。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习惯了,而是肌肉痉挛。

  他的旁边坐着这个部落的小成员,保罗·伊瑟林。他是有名没钱。他正设法够到沃尔特的耳朵。他看上去脸色苍白,佝偻着身子。他坐的那把椅子对他来说太大了。他在巴塞尔的日子屈指可数了,除非他讨个好老婆。每次伊瑟林想吸引沃尔特的注意时,这个头发沙黄、面色苍白、眼睛像牛奶一样的白鼠便似乎故意打断他的话,转过去和桌子对面的餐友说话,也就是今天晚餐的发言人。

  艾里希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到目前为止,沃尔特已经把他那个小便携式计算器的大商业计划中富于启发性的秘密透露给了多少人。他现在是不是又在拿这件事烦阿尼·尤勒?

  第一道菜端上来的时候,证明是典型的瑞士菜,就像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典型的巴塞尔上流社会的男人。艾里希喝完了自己的苏打威士忌之后,看到上来的酒是度数很高的格威兹拉米那酒,便又为自己要了一瓶度数低的纳沙泰尔红酒。

  艾里希啜了一口他的勃艮第黑葡萄酒。那么说,他和米歇尔的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如果这些呆子都知道了的话,那就有可能已经传了几个月了。在一般的情况下,这会让艾里希很开心,并且会微妙地影响到他,让他突然地结束这场风流。和米歇尔就不行了。他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人们都在说他们俩些什么。

  年龄上的差距,或许?地位上的差距?还有,如果她能多少长期地把文里希从他未婚妻的身边吸引开,由此产生的丑闻?这件事对施蒂利家的男人和马吉特之间的矛盾的影响?对欧洲米歇尔国际有限责任公司投资的可能性?

  可能巴塞尔的上流社会一个夏天都在谈论这些有滋有味的珍闻,加上某种对艾里希是否终于棋逢对手的好奇。

  是啊,他找着了,艾里希想着,眼睛盯着吃了一半的食物。他瞥了一眼那瓶纳沙泰尔红酒,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得太多,吃得太少。待会儿还要在讲话之后的社交酒会上拍沃尔特的马屁呢。

  毫无疑问,米歇尔对他的控制是任何其他的女人所不及的。这有可能是个经验的问题,但是更有可能是她那种完全自信的结果。和大多数曾经和他风流过的女人(不管是单身的还是结了婚的)不同的是,米歇尔在这个大世界和巴塞尔的上流社会里有非常坚实的基础。

  她就是她。不是某个政客的讨厌的妻子,寻求刺激,搞点小动作报复她丈夫,也不是职业女性,在自己的职业中一步步地往上爬。在许多方面她已经做到马吉特·施蒂利想要做的,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在瑞士,这很新鲜,但更多的是一种力量。这给艾里希很深的影响。甚至他坐在这里,他一心想的还是米歇尔(他这一个夏天从来都没有跟她分得这么开),就好像她是弥漫在这间屋子里的香气一样。

  他的思绪转到了他的未婚妻。他一点也不知道她生活中的那个男人是谁,这就是艾里希痴迷于米歇尔的标志。他肯定她不会莽撞行事的。只要她一有不慎,就会给她的叔叔可乘之机。

  还有她那些亲爱的表兄弟。艾里希抬起头看着桌子对面的沃尔特。艾里希喝得越多,就越觉得沃尔特像一只得了白化病的耗子。喝完那瓶酒之后,他对自己说,如果不先朝沃尔特的脸上吐口唾沫的话,你会发现简直无法开口和他说话。

  他发现伊瑟林的举止有些奇怪,好像他已经厌烦了去吸引这个大人物的注意,但是又依然在固执地纠缠他。伊瑟林的脸上带着厌恶的神色,可能是厌恶自己吧,艾里希想。他了解这种神色。

  甜点端上来了,而且在没有进一步的预兆的情况下(青年领袖协会最自豪的就是某种古板的随便),阿尼把他那把沉重的椅子往后一桶,在锃亮的地板上擦出很大的声响,提醒大家注意。

  艾里希把红酒推开,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尤勒那瘦骨伶仃的身子上,他留着一把他近年来非常钟情的稀稀拉拉的红胡子。尤勒的祖上可以追溯到那位十八世纪的数学天才,但是阿尼的家族是旁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因为管理石油酋长们储藏的黄金而发了大财。

  在那遥远的无知的年代里,那些长着梅毒、半疯半癫,从这块出产石油的土地上赚取大笔利润的阿拉伯独裁者们就喜欢金子,金子铸成的砖,或者可靠的伦敦银行中的英国金镑,直到英镑的价值大跌,他们才不再对金镑抱有幻想。

  新一代的酋长的儿子们,他们不再有白内障和局部麻痹,也不再喜欢不加选择地鸡奸,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哈佛受过你死我活的金融战的训练,他们的出现使拥有阿拉伯的十几个家族才把投资的领域扩大了。如果有谁对他们现在较为复杂的投资需要了解得一清二楚的话,那就可能是阿尼。他在经济上是相当地有保障,以至于除了胡子之外,他实际上穿了一件绿白条的衬衣,跟他的胡子太不协调了。当然,还有领带。

  艾里希松开自己的领带,靠在椅子背上。“先生们,”阿尼开始发言了,“正如我们大家所知道的一样,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所宣布的美国世纪已经提前大约七十年结束了。”

  屋子里传来一阵咯咯嘎嘎的晒笑。每个人都放松了。看起来阿尼是要逗大家开心了,至少按照巴塞尔的标准是这样的。

  “我在世界银行的消息人士,”阿尼·尤勒用一种类似非常随便的安慰话说道,以表明他的确有这样的消息人士,“告诉我说,毫无疑问,到1980年,酋长们将拥有超过一万亿法郎的盈余利润。这个数字,准确地说,预计是一万零二亿法郎。”

  在雾濛濛的变形窗外的远处,一辆电车敲了一下铃。艾里希眨了一下眼睛。他极少眨眼睛。就连他也被一万亿瑞士法郎给镇住了。

  “让我换一种方式来描绘这笔钱。”尤勒说,“到1980年,阿拉伯的石油生产者们将拥有世界上的货币储备的百分之七十还多。”

  艾里希不再听演说了,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沃尔特身上,要想出个什么办法在演说和提问结束之后接近那只白鼠。可能他应该把沃尔特引到包括普兹在内的一伙人中。普兹在其家族银行中爬升得比沃尔特要快。这个人正好可以用来刺激沃尔特做出某种自吹自擂的姿态,迫使沃尔特在普兹·西格面前扮演有决定权的角色。对。

  “……但是在所有的日子不好过的工业国家中,”阿尼接着啰唆着,“问题最严重的既不是美国也不是西德。是日本。对于日本工业家们所面临的巨大的经济问题,我怎么说都不过分。他们——”

  当着普兹的面,艾里希想,我问沃尔特他是否已经就那份新的美妙的贷款计划做出决定了。普兹会竖起他的耳朵,问道:“你为什么不把计划送到我的银行,艾里希?”而沃尔特会出出风头,当场答应负责贷款。

  “普兹,”艾里希小声说道,“讲完话——”

  “嘘,好——好。”西格的胡子倒竖。

  “等会儿再说。”艾里希向他保证此时不打搅他。他靠在椅子背上,假装听演说。

  “……所知日本工业的重要成分与那些右翼政治组合,包括该国大多数的有组织犯罪成分的紧密关系,我们必须清楚——”

  艾里希闭上了眼睛。他可以想像出米歇尔躺在她那张放着许多枕头的床上。如果他睁开眼睛,那影像还在。她不是欧洲最漂亮的女人。她实在是让文里希心猿意马,但是即使他被米歇尔弄得魂不守舍的时候,他也清楚她不如他眼中的她那么好看。她也不比,比方说马吉特,更聪明。或者就性知识来说,他这一生遇到的女人中有半打比她强。

  他坐在那里,耳朵里是阿尼·尤勒的唠叨,心里在想,这可能是契合的问题。他读过些这方面的东西,这和动物识别其他动物、判断敌与我或者同类与天敌有关。是第一印象的问题。米歇尔身上那种独特的东西正好和艾里希这些年来内心中一直想着的女性类型合拍。

  “……而且在举国上下的那种绝望的情绪中,某些工业分子和某些有组织犯罪的分子会联手保证那种非法的商业优势,可以使日本脱离——”

  人有没有可能测出这些内在类型的秘密?一个人心里怀着多少种自己不知道的类型,直到他看见那栋房子、那棵树、那座城或者桌子或者画。就像柏拉图山洞里的那些人一样,看现实世界总想通过……什么的反射来着?他酒喝得太多了。原型。

  “……提醒你们中那些处理日本人投资和日本人贷款问题的人要拿出比平常多得多的小心来检查全部的附属——”

  我通过沃尔特办的事她永远也不会满意,艾里希对自己说。她真的很像马吉特。在她的游戏中还留着一手牌。还有一圈或者两圈。她手上的牌还有很多,而他却连这些是什么牌都不知道。

  这轮掌声很客气,但是却很实在,即使在已经停止了胡思乱想的艾里希听来,也清楚地表明阿尼·尤勒的演讲很受欢迎。继之而来的是普通提问者提出的一轮问题,他们中很少有人是想多了解些东西,多数仅仅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其中就有沃尔特。

  “……但是肯定,”沃尔特打着向尤勒提问的幌子说道,“肯定我们中的这些人有足够的商业敏锐,可以察觉出哪怕是一丁点的变了味的东西——”

  艾里希也不去听他说。沃尔特提的这些问题仅仅是为他的天才做广告。酒杯空了。艾里希斟上酒,慢慢地呷着。

  对,米歇尔的游戏远不止这些,他警告自己。她想从施蒂利那里得到的不仅仅是一大笔贷款。她想寻求的是某种有机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想拉马吉特进来的唯一原因。

  七个问答之后,尤勒宣布晚餐结束。一些人站了起来,聚成小团体,喝着杯中的酒。艾里希转向普兹·西格。“你能帮我个忙对付沃尔特吗?”他问道。

  “施蒂利?”那胡子垂了下来。“那没法帮。”

  “咱们呆上一会儿。你什么也不用做,站在那儿就行了,普兹。”

  “是跟白鼠耍花招吗?”

  “没错。”

  “算我一个。”

  但是那只耗子呢?艾里希挤过站着的人群。有人记得沃尔特上厕所去了。艾里希离开房间走到最近的厕所。他开始推门,但是里面低低的说话声让他停住了。声音其实不是从厕所里传出来的,而是从隔壁的四室里传出来的。这里在冬天用作衣帽间。里面通常有灯,帮助那个小坏蛋找到你的帽子和外衣。现在,从这回进去的地方传出沃尔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听得见。

  “你已经发现她去哪儿了?”

  艾里希朝衣帽间柜台的一边挪了挪,更接近声音,但又不会被看见。他躲在上行楼梯的下面。有人回答了沃尔特,声音太低,听不见。

  “宣誓证词,嗯?好。磁带呢?”

  咕哝声。

  “我很满意。”沃尔特用较大的声音说道。“在本案无懈可击时告诉我。不,在这儿不要多说。”

  白鼠自己阔步走出衣帽间,走进厕所,没有看见艾里希。艾里希已经躲进楼梯井下阴暗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保罗·伊瑟林从衣帽间里冒了出来,又瘦又小,鬼鬼祟祟。当伊瑟林回到包房时艾里希觉得他看上去很沮丧。想到他是在帮施蒂利们做事,他也活该如此。

  艾里希慢慢地走回到餐厅。他静静地站了好长一会儿,目光扫视着一群群站着和坐着的人。这就是他的巴塞尔,不管他想要不想要。过了一会儿,普兹·西格找到了他。

  “沃尔特在哪儿?”他问道。

  艾里希抬头看着他,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盯着普兹的胡子,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哦,那事。”他最后说道。

  “走,咱们干吧。”

  “普兹。”艾里希慢慢地说道。他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心里在颤抖,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对沃尔特和伊瑟林感到气愤,还是替马吉特担忧。

  “出了点事,普兹。算了吧。”

  第四十四章

  月亮升起来了。半个,在这八月的晴空中看上去就像满月一样的亮。它投下的光就像阳光一样的强烈,照射在格勒特街外一座小私家花园周围的颤抖的青冈木树叶上。

  这栋房子独自坐落在那个小花园的正中心,方方正正的三层灰色石头楼,有角窗和一座很雅致的过车厅。那辆美洲虎已经停在了过车厅下,但是一眼看上去,房子里没有灯光来表明有人在家。

  这在老伊瑟林府是很正常的事。现在只有保罗住在这里。他的妹妹和她的丈夫还有孩子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的父母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的最后一位终身雇员,管家克洛恩夫人,六个月前就让保罗辞退了。

  这倒不是说保罗·伊瑟林好像没有办法摆脱贫困。家里的钱用完了,但是有几家建筑公司出大价钱买他这块地产。当然,这可爱的老宅会被夷为平地。但是两英亩的土地,在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上,如果一个建筑商能在这里盖,比方说,一栋二十层楼的公寓,那就相当值钱了,假如他能买通土地规划官员的话。他们是很严格,但是巴塞尔的官员不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官员工资挣得多。

  上一笔出价对保罗太有诱惑力了。一百万瑞士法郎。他可以离开巴塞尔,到别的地方东山再起,好好干他一番事业。但那就意味着伊瑟林家族他这一支山穷水尽了。在巴塞尔还有些其他的伊瑟林,表亲之类的。所以这并不意味着在巴塞尔显赫了这么多个世纪之后这个名字要销声匿迹了,而只是保罗的父亲所代表的这一支。他父亲是整个家族中最受尊敬,最受爱戴的人。出卖他的宅子,他的花园,他的长子继承权……保罗拒绝了。

  他看着卧室窗外的月亮。一只现代的玻璃缸中,一支小蜡烛给这间屋子增添了些闪烁的实在感,但是月光要真实得多。

  他发现自己在想像着谢尔特的样子,倒在米黄色大众车的方向盘上。这些天来,为了保护伊瑟林的长子继承权,他付出的代价任何人都无法想像。

  “你在看什么?”艾尔菲从床上问道。

  保罗转过身来,摸了摸皮包骨头的胸脯上那乱蓬蓬的胸毛。这个动作没什么意义,只是给他些时间思考。“是月亮,宝贝。过来看看。”

  “不。你过来。”

  “没个够的小淫妇。”

  “没个够的是你。”她提醒他。“是你开始的,你就得做完。我还没完呢。”她咯咯地笑着。

  他在她身边躺下,心不在焉地开始轻轻地抓着她乳房上那又大又挺的乳头。他本希望在小巴塞尔的电气行里买一台乌尔M-7,有烟盒那么大小。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买麻雀6001,就像一个很大的黑色维生素胶囊。都是非常好的麦克风,但是麻雀FM发射器只能传递一百米的距离。

  她又咯咯地笑道:“你上流社会的女朋友是不是这样,保利?”

  她从床角抓起她扔在那里的那顶柔软的白色大草帽。她昨天午餐时戴的就是这顶草帽。今晚赴过舒兹恩大楼的晚餐之后他来接她时,她戴的也是这顶草帽。她赤裸着身子,开始缓慢地、几乎是很严肃地向上向后运动。那顶昂贵的帽子在烛光中撩人心扉地摇曳着。

  “待会儿再问我。”

  他和她一起摇着,跟上她的节奏,加强她的节奏。得给她好好编个谎。间谍之类的?但是她绝对不会相信她自己的女主人会干这种事。那么浪漫的阴谋?

  就是要跟她说点什么,答应给她上天摘月亮,却让她把麻雀6001放在发挥最佳作用的地方。他注意到马吉特经常随身带着一只金色鞣革航空旅行包。可能把麻雀放在那里最合适。但是怎么才能让艾尔菲去放它。如此这般?

  “啊!”她的手指抠进了他的肩膀。她抖得很厉害,连他也振动起来。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草帽疯狂地抖着,好像在大风中一样。

  然后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她的眼睫毛扑闪着,眼睛却还闭着。

  “如果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足够长的话,”伊瑟林小声说道,“我可以把你培养成一个十足的女士。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

  艾尔菲双眼圆睁,带着敬畏。“真的?”

  他上下点了几次头,模仿沃尔特·施蒂利的动作。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发现了让艾尔菲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甚至背叛她的女主人的动力。身为马吉特的贴身女管家,她一定看够了上流社会的生活,自己也想来试试。为什么不呢?她也带得出去。等到他在她面前展现出一幅富贵生活的图景时,她会为他去杀人的。

  “艾尔菲,”他说道,“乖。从我身上下来,去梳妆台。看见那个像闪闪发光的黑色小药丸的东西了吗?把它拿过来。”

  艾尔菲猛地把白草帽的帽檐拉了下来,做了个鬼脸。但是她还是按照他说的做了。

  第四十五章

  艾里希翻着他房子顶楼上的那个写字台,漫不经心地搜着抽屉,找一套车库里那辆本特力车的备用钥匙。他今天晚上给了邦特一套,但是现在给他打电话太晚了。备用钥匙应该在书桌里。

  他终于找到这套钥匙了,被随意地扔在一个小锡盒里。这个盒子原来是装细长的荷兰雪茄的。他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放在盒子里的其他钥匙,认出有一把是开楼下信箱的,有一把是那辆橘黄色的玛格纳的钥匙,有一对钥匙是开他的度假别墅的前后门的,甚至还有施蒂利城堡厨房的备用钥匙,那是几年前马吉特给他的,为了什么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们以前是多么亲密,而其实又从来没有亲密过,真有意思。这是互相信任的朋友关系。

  艾里希的动作很不稳,几乎无法控制。他可以看见他抓起钥匙放下钥匙的样子,他手在颤抖。没关系。

  他把本特力的钥匙放进口袋里,踢踢踏踏地下了主楼梯来到一楼,给自己兑了一杯和傍晚时邦特给他兑的那杯一样大的苏格兰威士忌。今天晚上似乎是豪饮之夜,他嘟囔着,啜了一口酒。当然,当他想问题时才喝。

  他盯着那幅映在乌尔斯·格拉夫木刻周围的镜框中自己的脸。他先龇着牙,像一条发怒的狗。然后合上嘴,审视着垂下的嘴角,小丑的嘴。今天晚上他的举止就像是个小丑。

  所有心里最关心他而又比他好的人,几年来一直告诉他说他不正经。他知道他没个正经。生活就不正经,所以又有什么可以正经对待的呢?

  正经人让他烦。他们很显然不知道生活到底是什么。他们以为生活有意义,以为一个人如果保持清醒、严肃,他就可以把生活的意义给弄出来,就像把蜗牛从它的壳里弄出来一样,然后就可以掌握它。这都是放屁。这会让人举止很恶心,像沃尔特,或者很残酷,像他爸爸迪耶特,或者很猥琐,像保罗·伊瑟林。

  这就会导致愚蠢,像马吉特。容易受到攻击,成为恶意的目标,袒露自己的胸膛作靶子,让所有那些瑞士的神射手把她的心脏灌满了铅。可怜的马吉特。

  艾里希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干。他把本特力的钥匙放在手掌上,上下抛着,让它们发出轻轻的叮当声。在空荡荡的房子中,那声音比它本来的要响。在他看着那面镜子中的那张小丑的脸时,他发现自己很想知道米歇尔能不能帮他保护马吉特。

  本来是常规的提案,她却一定要把马吉特扯进来,其背后有某个神秘的目的。这会不会让米歇尔非解救马吉特不可呢?但是,说实在的,这件事能不能交给一个陌生人去干呢?他怎么能把自己的担子卸给一个局外人?这也太不够朋友了。

  他转身离开窗边,从房内后门来到车库。看见玛格纳L-2的空车位,他不禁想知道今晚它在什么地方。谁和马吉特一起用车?正派的未婚夫是会想知道这些事的。

  他打开车库的门。月光在莱因河的急流中闪烁着,在波峰浪尖上燃起耀眼的光。艾里希吸了一口夜空中温暖的空气,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米歇尔。但是天已经太晚了,他得赶快回她的别墅。

  他开车驶过河,进入并穿过巴塞尔的老城,将车朝西南方向飞快地开着,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穿过郊区和附近的瑞士乡村。布鲁德霍尔兹、宾宁根、伯明根。麻烦了。都是B开头。他醉得那么厉害?婊子养的本特力。

  宾,本肯,巴特韦尔。他的前额和上唇冒出了汗珠。这些都是他臆想出来的。

  他把本特力停在双车道的乡村公路的路肩上,熄了火。月光照在他身上。疯了。他这是见月疯。前面有路牌。他发动汽车开了过去。

  到伯格,布劳恩,拜施韦尔。

  他转朝左边向法国边境驶去。米歇尔的别墅建在瑞士深入法国阿尔萨斯地区朝贝特拉赫方向的一个小突出部位上。或者是彼得塔尔?别在想B了!

  他知道是该这样的。他知道那栋别墅在什么地方。他今天下午还去过那儿呢。那地方在。忘了B吧。别墅在那儿。她把它建在瑞士的手指尖上,周围都是法国,就好像她从后门出去就移居国外了。这不是她通常选择的那种岛屿,但它的确是个陆地上的岛。

  在她的岛上她是喀耳刻①。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古代那套把男人变成猪的东西了。过时了。那种刺激已经没有了。她只是把他们变成小丑。

  ①喀耳刻,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仙女,曾用巫术将奥德赛和他的同伴变成猪。

  艾里希总算找到了别墅的大门,别墅周围种着刺蔷薇作活篱笆。喀耳刻在独自等待。

  而他却空手而归。他甚至没有跟沃尔特说话。他没让自己说。他空着手回来,喀耳刻会生小丑的气的。小丑得爬在地上乞讨残羹剩饭。

  艾里希从本特力上下来,几乎是跑向房子。窗子是黑的。她等了这么晚,已经睡了。不能相信小丑。他们简直没个正经。

  他弯下腰,在门垫下摸钥匙,找到了,开门进了清凉的门厅。房子的墙是很厚的石墙,即使在八月的酷暑中这里也很清凉。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当然,三条进来的电话干线除外。她需要电话去控制其他的小丑。

  他悄悄地穿过中厅,走进卧室。他摸到玫瑰色的床。月光从对着法国的窗子射进来。

  床是空的。

  他打开台灯。暗淡的玫瑰色枕头散发着温暖的光。在最大的那只枕头上放着一个信封,上面有他的名字。他撕开信封。

  “我出门了,”信上写着,“你找不到我。两周以后,当你把事情解决了以后,往撒丁尼亚给我打电话。不要提前。爱你不变。M。”

  艾里希坐在窗边。把字条放在脸上,闻着她的香水味儿。爱你不变。他侧身倒在床上,脸压在那只枕头上,吻着它,直到泪水浸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