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伦敦每一天的开始都是同样的景致。
当大多数人还在梦乡里酣睡时,一轮朝阳跃出远方的地平线,将笼罩着这座城市的厚厚云层镀上金辉,造成天气晴朗的假象,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耐德系紧跑鞋的鞋带。每天东升西落的太阳,像钟表走时一样按部就班,深深地触动了耐德·弗兰契身上的忧郁气质。他的个人生活与这种一成不变的模式截然相反:杂乱无序、变幻莫测、全凭运气。
他咧开嘴笑了。“全凭运气”是他的大学老师切姆尼兹的口头禅。这位教授虽说是德国难民,却总是频频“劫掠”那些隐藏在偏僻角落里的英语词汇,以丰富自己的表达。
耐德的个人生活毫无规律可言。例如,他那位于摄政王公园附近圣约翰树林的寓所有三个出口,其中一个上了锁。谁也说不准哪天早晨,他会通过哪个出口离家外出。
他也会像现在这样换上便装去公园慢跑健身,或是打扮得衣冠楚楚拿上雨伞出门,要不就是步行去圣约翰树林地铁站,搭乘南行的火车去邦德街。
耐德朝躺在大床另一侧的勒维妮瞥了一眼,只见她那对丰满的乳房正缓缓地上下起伏。真怪,怎么她的呼吸竟如此匀畅。
妄想症。耐德踮着脚尖下楼走进厨房。他弯腰打开冰箱,倒吸一口凉气……仔细看看冰箱门,是不是没关严实?
只有他和勒维妮住在这里——他们的四个女儿上周去了美国——因此,不会有粘乎乎的小指头伸进冰箱,或是让门半开着。他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推了推冰箱门,纹丝不动,严严实实。
耐德出门缓步跑在静谧的街道上,他觉得老是有什么东西,某个卑鄙龌龊、无以名状的恶魔在折磨自己。
妄想,他咧嘴挪揄自己——思想者的生活哲学。
话虽如此,他却很清楚,在履行公务时嘲笑自己想入非非绝非益事,因为这种性格正是他的一大法宝,它和浸透了忧郁气质的敏锐眼力紧密结合,能知道什么时候会出岔子。就在他缓步慢跑的当儿,一阵恐惧向他袭来,像是突然发作的偏头痛。
糟糕,要出事。但愿妄想症能帮我精确指出问题所在!他抬头仰望天空。
这是一个迷人的时刻:晨晖映红了樱草山上东方的天宇,接着又往西洒下明丽的光焰,威灵顿路对面的贵族板球场,顿时显露出清晰的轮廓。稍顷,威灵顿医院这座气势恢宏的现代化多层建筑在阳光下闪耀,旋即这一切又被一幅灰蒙蒙的天幕遮住。蓦地,耐德想到了仍在床上熟睡的妻子。
她会不会是在装睡?
他在阿尔伯特王子街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此时,街上车辆稀少,隔着联合运河的宽阔的暗沟,透过枝头叶簇的间隙,他能看见温菲尔德官邸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几根旗杆旁就位。现在是6月底,茂密的枝叶几乎遮没了旗杆。
这片向英国王室租借的林木葱茏的园地,面积为12公顷,上面矗立着一座仿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建筑,共有35个房问。大使先生平时就下榻于此。大多数美国人和英国人都认为,美国大使馆是一座雄踞于梅费尔区格罗夫纳广场的庞大建筑,它俯视着身披风衣的罗斯福总统那尊阅尽沧桑、引人瞩目的铜像。
其实,那幢由沙里宁设计的正面临街方格式建筑是大使馆的办公处,而标志着权力中心的大使官邸则坐落于摄政王公园里。此时,它的顶层天窗闪烁着明灭不定的霞光,大使先生尚未起身。他每晚临睡前都要祈祷上帝保佑自己灵魂安宁,或者至少使脸上气色平和。
耐德瞥见一直跟在身后保护自己的那辆车正拐上麦克利斯福德桥,可他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为什么要假装睡着呢?
爱德华·詹姆斯·弗兰契今年40岁,作为一名有职有权的上校,在像伦敦这样云谲波诡的大都市里担任大使馆的最高级情报官,未免显得资历过浅。他心里嘀咕了一句:21年的婚姻眼看就要破裂,我这样年轻,哪能经受得起如此严重的打击。
他加快步伐,跑上与外环路平行伸展的公园草坪。经过温菲尔德官邸时,他看见了旗杆上升起的星条旗。黯淡的晨光下,上面的红白条纹萎靡不振,像是毫无特征的薄荷棒糖,蓝底自星朦胧不清,长方形的整面旗帜浑然一体,说不出是什么色调。
太糟啦。耐德一边大步跑着,一边寻思,把大使官邸甩在身后。真糟,太阳只是露了一下脸,没有来得及把那到现在仍使他心灵震颤不已的瑰丽色调洒到那面光荣的旗帜上。
跑鞋踩着轻快的节奏,噔噔地跑在人行道上。他再次瞥见身后保护自己的轿车,那辆棕色的福特·菲埃斯特,开车的是莫·夏蒙,尽量保持慢速行驶,紧紧跟在他身后。在他右面,伦敦大清真寺明亮生辉的穹顶和光塔时隐时现,下面肥硕的镏金腰身,嵌上一弯弦月,不时被伦敦上空缥缈的大气遮蔽,发出忽明忽灭的闪光。
他的脑袋忽然一阵嗡嗡作响,不祥之兆又一次向他发出了警告,像巨鹰的利爪将他牢牢攫住。他以前很少生出如此不祥的预感,因此觉得这回脱身几近无望。
他跑上贝克街,浑身汗如雨下,这时他看见其他几个慢跑健身者。伦敦向来交通拥挤,加上街道纵横交错、不循章法,因此无论慢跑健身者和骑车人怎样谨慎,都随时有可能互相碰撞或遭遇车祸。耐德放慢脚步,和其他车辆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且贴近左边人行道的边缘。这样,无论车辆从哪个方向驶来,都不大可能撞到他。让不祥的预感统统见鬼去吧!
护卫他的车子在他身后稍微隔开一段距离慢慢兜风。耐德没事了,而其他那些“高水平”的慢跑者的生命,却时时受到擦身而过的各种车辆的严重威胁。人的血肉之躯和钢铁制造的家伙合用一条路,怎么也会让你感到毛骨悚然。可如果——
在他前方最多五六码处,一辆淡蓝色米诺牌微型小客车突然一个急转弯,将一个慢跑健身者撞倒在邦德街硬邦邦的路面上。上帝,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这人被重重一撞,打了两个滚,像一袋水泥一样掼在路缘石上。几个行人见状吓懵了,等到缓过神来,急忙奔过去搭救。可那辆米诺车却依然不停。
“杂种!”耐德低声骂道。他拼足气力,纵身一跃。他喉咙有点痛,汗珠从他脸上滚滚落下,前面岗亭亮起了黄灯。
“杂种!”他大吼一声,张开双手,朝米诺车扑去,只觉得自己的手指牢牢攥紧车门把手,此时他已完全丧失了自我防御的能力。车子颠簸着向前驶去。
他使劲转过身,拼命拉开车门,歪歪斜斜地倒向前方。就在落地之际,他用力把车门顶得更开了。膝盖重重地撞上人行道的水泥路面。他咬紧牙关,准备忍住车轮轧过双腿引起的剧痛。这车只要再行驶几码,准会将他的两条腿绞成肉酱。
幸好米诺车戛然而止。耐德想起他刚才将车门往里推了一半,死死别住驾驶座,可真正让车停住的却是那辆棕色菲埃斯特。莫·夏蒙抢在米诺前面,迫使它停驶。耐德的身影奇迹般地一跃而起,出现在他眼前。
“你他妈找死啊?——”米诺车司机大声呵斥。
耐德右手一扬,晃得对方一阵目眩。接着,他将拇指和食指并拢,朝司机肚脐上方分布着迷走神经的穴位用力一摁,这个可怜的人顿时气喘吁吁,面如死灰,动弹不得。
耐德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踱着腿,朝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走去。已经有人脱下一件夹克衫,枕在他血流如注的脑后。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远远地朝聚成一堆的人群跑来。
耐德一瘸一拐地走近菲埃斯特,招呼夏蒙和他一起上车。
“快开!”
“你没事吧,耐德?”
“快开!”
位于格罗夫纳广场上的办公楼,连同那尊宽达35英尺的金鹰雕塑,似乎与周围建筑物的高度颇为协调。其实这是一个错觉。过往行人只能看到五层楼和一个梯级形屋顶平台,殊不知另有三层楼深深地埋入伦敦的冲积土层。
在其中的一个地下室里,耐德·弗兰契匆匆洗了个澡,擦干身子,往擦破的膝头涂了些防腐药膏,忙不迭地换上干净的便服。他刚刚走进上面的楼厅,就被一个英国小伙子拦住了。这些生气勃勃的小伙子,平时在这里跑腿,当听差和传令兵。
“弗兰契上校,长官,”小伙子喘着气说道,“科耐尔先生让您马上去他的办公室。”
“告诉他,我穿好衣服就到。”
“立刻,长官。”
耐德想到这座大楼里的800名工作人员中,美国人还不到一半,心中不禁隐隐生出几分不快。其他差不多全是英国人,他们通过忠诚审查获准参与的秘密工作,只是些最单调刻板的杂务。每当需要招募新手时,他们将候选者的履历姓名一份报英国保安局审批,另一份送交美国中央情报局伦敦工作站,很快就能得到审查结论。在耐德看来,这本身说明,这种貌似烦琐的程序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耐德一边扣上衬衣纽扣,系上领带,一边心里嘀咕,天知道经过联邦调查局审查的美国人到底比他们可靠多少。这年头对情报人员的忠诚审查到底管什么用?绝不比你脑袋瓜里那些个傻乎乎的不祥的预感强多少。
生活,呃……呃,全凭运气。你刚刚还在慢跑健身,眨眼间却被汽车轧得血肉模糊,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他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深蓝色眼睛。他玩了一生的游戏,从简单的扑克牌赌赛到在充满故意的边境地区指挥特工行动。耐德知道,岁月赋予他一双永远冷漠无神的眼睛。对他的忠诚审查报告这样鉴定:眼睛,与常人无异,天青石色。
简曾经用过这个词。不是深蓝色:天青石色。
耐德仔细地打好领结。你和罗伊斯·科耐尔这样服饰考究的人打交道,就得留神莫让略微歪斜的领带分散他的注意力。耐德冲上一层楼梯,罗伊斯的办公室远在五层楼上,不过自己刚刚制服了一个坏蛋,又满怀爱国热情,理应精力充沛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耐德!”科耐尔指了指宽大的咖啡桌旁的一张软垫扶手椅,他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目光炯炯地瞅着自己手下的这位防务处副处长。
“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大使妻子福尔默夫人的情况都告诉我。”
弗兰契打量着眼前的这位长者,起初还有几分矜持,接着就流露出一副欣赏一件精美设计的专注神情。罗伊斯·科耐尔是一个完人。这不仅仅因为:他虽由一个行为放荡的女人所生,却出落成一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那一头浓密的白发是他50年沧桑岁月的唯一见证;也不仅仅因为他是国务院任命的最出色的外交代办,建立了一份标明他在30年的外交生涯中不断稳步进取的履历。说他是个完人,主要因为他的外表体现了此人内在的优秀气质:坚毅,少语,博学,出言不俗,风度翩翩,服饰考究,这样的人能向你推销大到人寿保险小到口香糖的所有商品。
“苏姗·潘多娜·摩根,”耐德开始了他的叙述,“大约于二次大战的最后一年出生于密西西比州比洛克西镇,父母亲是康斯薇洛和蒙哥马利·摩根夫妇。毕业于赫克尔顿小姐创办的女子学校,受雇于《坦帕日报》,撰写妇女问题和其他一般话题的特写报道。后又毕业于奥兰多市斯普鲁尔大学,获文科学士,此后继续深造,获该校政治学硕士。您为什么不让卡尔·福莱特提供她的背景材料呢?这一摊归他管,不归我管。这个摩根家族颇有社会影响,不过没钱。我估计报纸会付……”
科耐尔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你得谈实质问题。”
“实质问题?如果她对大使说,”耐德模仿海湾地区土音浓重的拖腔,“‘亲爱的,您干吗不在那只白澡盆里一直泡到5点,免得把血滴到地毯上,’可怜的老伯德就会悄没声儿地乖乖钻进浴缸。”
科耐尔隐隐含怒的眼神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信号,他含而不露,只是略示不悦。耐特一声不吭地坐着久久欣赏他的表情。他喜欢看别人这样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从罗伊斯身上,他能欣赏到一个老派职业演员的精湛表演。
科耐尔的秘书端着两杯咖啡走进办公室,放在桌上,问道:“弗立契上校,这样行吗?”
耐德朝她笑了笑:“我在家里没喝成咖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关系。”罗伊斯从旁代她回答。女秘书走向那只表面漆成木纹,只能放几只瓶子的小冰箱。耐德看着她倒出两小杯桔子汁,转身离开房问。
耐德听见冰箱门轻轻关上。他明明知道冰箱门已经关严实了,还是忍不住伸出脚,用平跟皮鞋轻轻抵住门。这样做弄疼了他的膝盖。科耐尔可能肚里有话,只是隐忍着没说出口,他俯身盯着面前的桔子汁,不经意地凝眉蹙额,脸上顿时现出一副妙不可言、宛如刻刀雕出的凝重表情,将他那张端庄匀称的面庞衬托得越发帅气。
“这位福尔默女士的身世有没有什么污点?”科耐尔漫不经心的问话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语气。“在请愿书上签过名?参加过募捐活动?有没有可疑的朋友和熟人?”
弗兰契摇摇头。“她很清白,罗伊斯。怀疑她有什么根据?”
这位大使馆的二号人物沉吟片刻,就像耐德刚才那样,仿佛在琢磨下面几个行动步骤。他从桌上拿起一叠钉在一起的纸递给耐德:“这是她拟定的参加7月4日花园酒会的客人名单。”
弗兰契一页页地慢慢翻看这份名单,一边揉着疼痛的膝盖。上面的姓名没有按照字母顺序排列。他很快就看出,潘多娜·福尔默拟定这份名单,并没有按照什么规律,而是随意组合。如果她先写下三个影星的名字,就会另外添上八个;同样,如果她碰巧想到一个颇享盛名的学者,也会再找出其他五个写上。
这份名单列出了在伦敦的英美各界显要人士,从外交家、艺术家、商界巨子到摇滚歌星、时装设计师,以及那些让年轻人崇拜得发狂的一夜成名的幸运儿。来访的影视明星无一遗漏,风姿绰约的情妇,浪漫多情的俊男,凡有名气者尽在被邀之列。倘若名单上的人有一半赏光莅临,耐德想,这个酒会便有望成为除天灾以外宣传媒体报道最集中的事件。
他抬头看了看科耐尔。“这事福莱特会怎么说?”
“福莱特,”罗伊斯语气尖刻地重读这个名字的首字母,“此时正在罗得岛的纽波特度他为时一个月的假期。”
像偏头痛一样恼人的不祥的气氛,向耐德心头逼压过来,使他憋闷得几乎无法喘息。他竭力安慰自己,松弛些,没事,用不着担惊受怕。
“他度假倒挺会挑时问。”耐德蹙起眉峰。“等等,你该不是说,现在安全科长不在家,就得轮到我来对付这个棘手的局面吧?”
“还有谁能脱得开身呢?”
“可,罗伊斯……”耐德踌躇着:倘若向谁详细解释情报圈内的工作情况,而此人事后不得不矢口否认自己了解这些情况,那么这种解释再详细也是白搭。“罗伊斯,你知道,我在军事情报部门工作,并不适合处理这件和军事毫不沾边的事情。福莱特不在家,你最中意的人就该是——”
“用不着你说谁最合我意。”
“可这是他的职责范围。”
“不对。”罗伊斯的反驳并没有高出他平时说话的音量。“我为大使馆的活动安全举行所应履行的职责,就是挑选最称职的人负责保卫工作。拉里·兰德并不是我满意的最佳人选。”
“他会像只让人捅了一刀的野猪似地乱嚎,一只毫不起眼的脏猪。”
“别人赖他一根香肠,他也会像个小猪崽似地哼哼唧唧。”科耐尔用一连串的贬义词编派自己的下属,这与他的性格颇不相符。“因此,这项工作由你负责。”
“谢谢。”耐德冷淡地回答道。他往椅子后面挪挪身子,暗想,科耐尔又给我树了一个冤家对头。
耐德看完名单放到桌上,坐着没吱声。很难知道该从何处入手。邀请这么多知名人士参加美国大使馆举行的独立纪念日庆祝活动,虽然从理论上讲并无不当,却也有些出格,弄不好会酿成大祸。难怪他直到现在仍是顾虑重重。
“各界名流荟萃一处。”他嘟哝了一句。
“各界名流荟萃一处。”罗伊斯·科耐尔重复着对方的话,又补充道:“这就好比你用靶子罩住心窝,再把枪交给离你最近的恐怖分子。”
“千载难逢的盛大庆典。”耐德努力使自己的声调柔和些。两人沉默许久。“我说,”耐德憋不住开了口,“应该告诉她不能这样铺排张扬。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期也许可以,那时的情况没这么复杂。今天不行。”
科耐尔没有反应。“她是怎样瞒过我们的?”耐德问。“这几个星期准是一直忙于打电话邀请。”
代办先生面色阴郁地点点头,仍没搭腔。
“妙啊!”耐德继续说。“她知道你不会答应,干脆来个瞒天过海。你呢,得让她的如意算盘落空。真有趣。”
科耐尔不动声色地瞅了他一会。“耐德,”他叹息道,“我真嫉妒你们这些军方人士漠视政治现实的高超本领。难道你真没注意到总统手下的那些政治掮客正在让他自作自受?”他脸上掠过一丝鄙夷不屑的神情。“他已经使国家退回到赫伯特·胡佛以前的时代。只有富人欢迎他,穷人和他一手造成的新的赤贫阶层根本不拥护。”
他慢慢啜了口咖啡,接着又说:“他的政党为此受到严重指责,于是,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树立形象。耐德,7月4日距大选只有四个月。他们要利用7月4日重新树立形象,所以它将是最富有英雄气概的节日。两星期前,总统办公室向海外的每一位大使发出103号总统令。”
“不要收起我们的旗帜,”总统下达命令,“昂首挺立,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美国人无所畏惧。阿门。”
科耐尔放下咖啡杯。“其实,103号总统令只能得到口惠而实不至的回报。每位大使的演讲都将充满颇具阳刚之气的豪言壮语。唯一能使听众动情的,也就仅此而已。我们的麻烦是,耐德,福尔默夫妇上任刚刚一个月,两人都是抱负不凡的激进分子,或者说至少福尔默夫人是这样。显然她已连续打了一个月的邀请电话。她拟定的庆祝方案与总统令的精神实质十分吻合。我有心抵制她的计划,怎奈势孤力单:她只需亮出103号总统令,或者干脆搬出总统作为靠山。”
话音刚落,随之而来的寂静如此深沉,使二人恍若置身于一个深不可测、久遭遗弃、岌岌可危的矿井。“我觉得,”耐德说,“这里面肯定还有文章。总统大概不至于愚蠢到热衷于这种哗众取宠的政治噱头的地步。”
科耐尔似乎正在用心琢磨对方的言外之意,仿佛耐德已将一块石头扔进那个深不可测的矿井。他叹了口气,终于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们正在进行一桩秘密交易,需要一层花花绿绿的保护色加以掩饰。我们能找到答案,不用担心。只是得等很长时问。”
“你难道看不出来?”科耐尔问,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搀杂了自己的真实情绪。“她和大使已经牢牢控制了我们。谁知道还有多少大使馆面临和我们相同的处境呢?”
耐德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他揉揉膝头,说:“当然,事情对我们这些军方人士——正如你对我的称呼一样——要容易得多。总指挥一声令下:‘学狗叫!’我们也会弯下身子乱吠一气!就这么简单。哪像你们文官这么难对付!”
科耐尔英俊的面庞上浮现出轻蔑而又不失礼貌的神情。“那是因为,我们拿钱正是为了用心思考,不是鲁莽行事。”话刚出口,又面露歉意。“我刚才说得太出格了,耐德。我向你道歉。不过我可真没了主意,这事早已完全由不得我做主。她比我们精明,又有最硬的后台。我们不能推迟酒会,那样会让人家看笑话。现在只有加强防范,确保万无一失。”
耐德暗忖片刻。他觉得罗伊斯已经料到他想说什么,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得和盘托出自己的看法。“她这回下了大赌注,我们准会遇到不少麻烦。问题不在于和谁打交道——爱尔兰人,法国的特别行动小组,西班牙的格拉勃先遣队,还有那些恐怖分子……罗伊斯,就是和克格勃的老对手较量也不足为虑……问题是他们抓住了这个如此诱人的时机,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罗伊斯·科耐尔那张俊脸上鼻翼两侧微微泛灰。他深吸了口气,略停片刻,又吸一口,像是刚才那口没有吸进足够的氧气。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现出粗犷的线条。从耐德坐的位置看去,它是那样棱角分明,谨慎行事者断然不敢略示轻侮。可当罗伊斯转问他时,这只坚如磐石的下巴却仿佛成了光影造成的幻觉。
“我真不懂,”耐德顾不得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怒气冲冲地脱口而出,“她怎能瞒过我们。她发了这么多邀请,我们怎么会事先一点都不知情呢?”
“我让简·威尔一直暗中监视她。这事她也瞒着简。幸好简机灵,偷出一份名单,否则我们就会一直蒙在鼓里,直到它登上《泰晤士报》。”
耐德坐在扶手椅上,慢慢揉着肿胀的膝盖,任寂静的空气笼罩着他俩。恍惚间,他开始琢磨科耐尔了解多少自己的底细。他将那个傻女人张罗操办的、让他们伤透了脑筋的花园酒会撇在一边,仔细观察科耐尔的脸色,看看上面有无迹象表明他已经知道了耐德·弗兰契和简·威尔之间的好事。
别犯傻了。谁也不知道。倒是勒维妮凭着妻子的直觉,时时犯疑。耐德提醒自己,大使馆上上下下,谁也看不出一点他和简如何如何的蛛丝马迹……
“你倒是说话呀!”科耐尔突然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告诉我,我们没有出错,不会陷入噩梦般的灾难深渊。”
耐德咧嘴苦笑。“罗伊斯……你指望我说谎吗?”
耐德慢慢跑入晨雾弥漫的摄政王公园以后很久,勒维妮·弗兰契站在卧室窗前,注视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她年纪不算大——与耐德同年——还能记得先前那些预示美好未来的黎明景色,现在再也体会不到这种心情了。她站在窗口怅惘痴想,身上穿的还是那件20年前为欢度蜜月在福特·布拉格商店买的女式睡衣。
这件小巧精致的睡衣颜色花哨,袖口蓬松,里面紧紧绷着一件松紧式小马甲,托住两只丰满的乳房,并且清晰地现出它们的轮廓。这是一种半透明的细薄人造纤维织物,印有一个个缀上淡褐色透明花边的心形图案,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
虽说耐德早已出门,可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仍然浮现在勒维妮眼前。最近一段时间,他好像已经永远退出了……她的生活。当然,她们现在的婚姻生活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她想。过去几年间,耐德对自己身上的睡衣——这个并不含蓄的爱情信物——居然无动于衷。想当初……
“四处留情的浪荡汉。”勒维妮意识到自己骂出了声,不禁心中一怔:给人听见怎么得了?
其实,她的女儿们上周就平安抵达远在6000英里之外的加利福尼亚。清洁女工要到正午才会来。她被耐德孤零零地撇在家里顾影自怜,至少有一千个早晨,岂独今天早晨而已?自打他们去了波恩以来就是如此,不是吗?
她从窗口转过身,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穿着这件睡衣模样可笑极了。她是一个有着四个就要长大成人的女儿的母亲,她提醒自己,是美国退役空军准将德·卡瑟·科利考斯基的女儿,高级情报军官的妻子,本人是预备役部队上尉。她从来没有换上浪荡女人挑逗男人的装束,没精打采地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悲叹性生活的贫乏。
勒维妮褪去睡衣,瞅着自己纤细的双腿和丰满坚挺的乳房。你看上去总是上粗下细,她埋怨自己,长得像只球胸鸽,不管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不熨帖。短短的金黄色鬈发像顶绸帽罩在头上。“胆小的胖脸娃娃。”她嗔怪地说出了声。她圆圆的脸上嵌着两只间距很宽的大眼睛,活像坎贝尔公司菜汤广告中的那几个傻妞。
她的模样过去经常讨得耐德的欢心,她想。即使今天走在伦敦的大街上,仍能吸引不少男子的目光。每次出席社交聚会,总有些男人苍蝇似地死死缠住她。如今这些追逐者中,再也不见了耐德的身影。她被撇在家里,女儿又去了美国,因此能够绰有余暇地思前想后,理清头绪。
自己和耐德闹成这样,准是由于性生活不协调的缘故。夫妻之间的隔阂、大多与此有关。妇女杂志就是这么说的。父母对她和四个哥哥的抚养,完全是按照中世纪禁欲主义的信条,对于性欲讳莫如深,联想都不准想。在她痛苦的青春岁月里,她母亲常常这样开导她:
“维妮,”她常常说,“你成长于一个充满男人的家,充满男人的军营,这是上帝的意志。唯一能使你父亲和我得到片刻安宁的,便是知道我们亲爱的女儿即使身处充满诱惑的男人世界,仍能保持肉体和心灵的纯洁。因为你的身体,维妮,系上帝所赐,你降临人世的唯一神圣目的,便是孕育和繁衍上帝的子民。”
十几岁的勒维妮对这套陈腐不堪的说教厌恶至极。后来在候补军官学校里,她遇到的一些女学员在少女时代却没有这种性压抑的经历。她们用速成法向她灌输一些性知识,反复强调女兵在被欲火苦苦煎熬的时期与男兵保持密切接触的好处。
原来令她生厌的性,开始在她心目中逐渐成为一个人必须向另一个人的肉体偿付的债务。她和耐德结婚时,总算有了偿清债务、一身轻松的感觉,并且尽情享受了男女交媾的欢娱。
上帝啊,他们的确在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整个周末,他们喝着用工资买来的香槟,早上很迟还在温柔乡里流连。想到这里勒维妮笑了。有时,他们除了喝酒睡觉,其他什么也不做。有一次在莫斯科,他们整整五天没有离开旅馆房间,最后走出下榻的套间时,那个克格勃派来盯梢的老太婆,还朝他们一个劲地挤眉弄眼。
她突然转过身,目光避开镜中赤裸着的身体。她觉得两颊滚烫,便坚躺在凉快的床铺上。勒维妮过去常常希望找到一个“误入歧途的蠢货”,完事后一脚踹开,就像许多男人常常做的那样。可是这不行。上帝作证让她和耐德结为夫妻,尽享床笫之欢,产生了爱情的结晶。是谁从中作祟,使耐德对她不再需要,不再渴望?她做了什么错事,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她竭力思索这些问题的答案,差不多要给逼疯了。
她不会就此垮掉。科利考斯基将军的独生女儿和他一样意志坚定。是的,虽说自己处境不妙,但决不能听任它占上风。她不需要帮助,多谢,不需要与丈夫开诚布公地交谈,也不会按照妇女杂志上的建议,高姿态地主动找丈夫认错。
她知道,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的苦闷藏着掖着,不对丈夫透露半点口风,只能便它永远郁积心中。另外她还担心家庭的紧张气氛,会对女儿的身心健康产生不利影响,这是她把她们送回美国老家的主要原因。几个姐妹之间年龄悬殊不大:老大露易丝·安18岁,最小的莎莉接近15岁。勒维妮不无愧疚地将自己的性欲勃旺与强得出奇的生殖力联系在一起。那段时间,只要耐德稍微碰碰她,就能使她受孕。
这些出色的女孩子,个个都是体贴细致、活泼风趣、讨人喜欢的好姑娘。勒维妮的眼眶盈满泪水。她思念她们,期盼听到她们说笑话。有她们在身边,就连耐德也会为这个家尽一些责任。
使勒维妮一直疑惑不解的是,耐德对她生下莎莉以后便不再怀孕一事从不感到奇怪。勒维妮不会承认她已经作了输卵管结扎。她永远不会再生孩子了,可像耐德这样精明的男人居然没有想到她会悄悄地犯下这种罪行。
男人。
幸好她的女儿们此刻都在自由营,处于她们的外公的严厉监督下。这是科利考斯基将军和他的朋友们在荒漠上建立的生活区。勒维妮深知,总是会有男人拼命追她的女儿。多亏上帝保佑,使自由营里的生活环境受到严格的控制,而且是在她父亲的控制下。
勒维妮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地瞅着头顶的天花板。她能想象他俩做爱时耐德精瘦结实的身子猛地压在她身体上的情景。只有这种姿势使她开心,他还说过一些其他的做爱方式,她不愿意听。他谈的是男人兴许都知道的做爱方式。肆意歪曲上帝的创造,随心所欲地享受——男人不就是这样的吗?她压根不想得到这种享受。
楼下的门铃响了。她随意披上一件耐德的浅灰丝绸晨衣,光着脚啪哒啪哒跑下楼,打开监视入口通道的闭路电视摄像机和对讲机。
“什么事?”
不等勒维妮定神看清来人比以往上门的邮差个头高,肤色白,年纪轻,他就躲开了摄像机镜头。
“邮件。”来人说道,那张脸仍然深藏不露。“是只大包裹,邮箱塞不进。”
她朝他投去审视的目光,心里暗忖,怎么“大”的发音,听上去像是“落叶松”①。
①英语中的“大”large和“落叶松”larch发音相似。
“不必麻烦。留在门阶上好了。”
他犹豫起来。“好吧。”他哈腰离开勒维妮的视线。再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只见他脚步匆匆地走出房子,仍然藏着脸,手上拎只小包,肩头没有英国邮差通常背着的那种帆布包。
所以,当她侧身打开上了重锁的前门,发现门阶上并没有包裹时,心里并不特别惊愕。当然,她也没有看见其他信件。
她重新锁上前门,在客厅的电话机键盘上按了一个号码,耳边骤然响起英国电话里的双声“嘟嘟”音。响到第八下,耐德的助手莫·夏蒙接了电话。“防务处办公室。”
“莫,我是勒维妮·弗兰契,耐德在吗?”
“眼下不在。”
“他回来就让他打电话给我。急事。”
“我能帮忙吗?”
她准备搁上话筒,又听见听筒里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不要充好汉,勒维妮。’有什么难处尽管说。”
“你怎么想到说这话的?”
“你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微微发颤。”
“那是听筒太靠近你的耳朵了。”勒维妮说完挂断电话。
这个自作聪明的黎巴嫩狗杂种。美国军界干吗要把这号对白人主子唯唯诺诺的贱货拉进情报部门?勒维妮用耐德的浴衣裹紧腰部,啪哒啪哒地跑下一截楼梯,进入地窖。先前的房客,也是大使馆的特工,在这里设置了一个50英尺见方的射击场,并且安装了很好的隔音设备,以免打搅邻居。勒维妮旋转墙上的保险箱号码锁,取出一技科尔特六发左轮手枪,装上子弹,用酷似连指手套的护耳罩住两只耳朵,打开射击场的灯。
她右手握紧枪把,左手稳稳托住右手,慢慢扣动扳机,射出一颗子弹,光脚趾埋进地毯。
子弹射中靶心。勒维妮略停片刻,冷笑着把其余五颗子弹统统射进小小的靶心。
“总算完事啦。”伯特一边想,一边离开弗兰契的住处,拐了一个弯,刚刚走出房主人的视线,又往东走过两条街。他一把扯下那只冒充邮局包裹的小盒正面的地址牌,将盒子扔进附近的一只小垃圾箱。这只小盒拿在手上,是为了掩护他的行动。不管有没有风险,反正这是搞清弗兰契上校住处入口防务系统的唯一途径。他来到一排外表结构一致的房子前,进去穿过门厅,里面有许多隔开的狭小单问。凯福特在顶楼租了一个单间,从那里可以登上房顶。
他虽然鄙视弗兰契玩弄的各种花招,却也一直不敢小觑他的这位主要对手。当他爬上楼梯时,听到身后威灵顿路上辘辘驶过越来越多的车辆。笨重的货车和红色巴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在这片嘈杂声中格外刺耳难听。
远处大清真寺塔顶上传来宣礼人的呼唤,几乎湮没在车流的喧嚣中,听起来隐约飘忽。他每天五次呼唤信徒做礼拜,这是第一次。与此同时,撒旦新的工作周也已开始,和以往一样,匆匆忙忙,躁动不安,充满喧嚣,毫无目的地冲向毁灭、混乱和死亡。
他站在楼梯上笑了。但是,倘若他看到镜中自己的模样,准会惊愕不已。那张小脸和他那些阿拉伯战友的脸一样,被沙漠的炎日烤成棕褐色,看上去颇有几分忠厚相。许多伊斯兰兄弟甚至以为那是怯懦的表现。
才不是呢。伯特始终是一个心如铁石的职业特工,和脚上皮靴后跟的平头钉一样坚硬。他继续走上楼梯,一边想着弗兰契上校。在伯特和他的战友兼上司凯福特看来,弗兰契住宅的出入口,离开的时间,替换的衣裳,驾驶的汽车,全都变化莫测,令人瞠目结舌,就像一出名为《蒙蔽恐怖分子100招》的短剧一样滑稽。
随着早晨时光的流逝,这座城市变得越发嘈杂不堪,仿佛被几只鲸一样庞大的扬声器放出的巨大声浪吞噬了。伯特眨眨眼,各种幻景不邀而至,在他脑海里转悠。都市压力——他在伦敦已有一个月——连同这些纷繁无序的幻象,使他脑中难得清静。
他记得几时在斯图加特一片被战时轰炸夷为平地的杂草丛生的废墟上玩耍,不远处就是车流熙来攘往的街道。后来他们将这个地区建成迂回曲折的商业中心,诱使消费者越来越深地陷入这个宛如海盗窝藏赃物的洞穴的商业迷宫——除非大肆购物,否则难以脱身。
他又眨眨眼睛。那些不请自来的幻觉、话语和情景在他脑海中翻腾。他这么胡思乱想,或许是因为他和另一个职业特工耐德·弗兰契打交道,神经绷得太紧的缘故。其实这没什么。他俩甚至连长相都差不多,他和那个美国佬。难以归类的英俊相貌。肌肉发达,身体修长挺拔,并不显得魁梧。无论置身于哪个欧洲城市,这两张脸都会立刻融入茫茫人海。
伯特终于来到顶楼。他在左边门前停立片刻,敲两下,停了停又敲一下。这样一个30岁不到的小伙子,怀着超常的耐心等在那里。他一边等,一边将那只假包裹正面的硬纸片缓缓撕成碎片。终于,他听到了门后的动静。
“谁呀?”凯福特的声音里一如既往地透出警觉。
“是我。”
“喀哒喀哒”几只锁相继打开,门推开一半,里侧还拴着一条粗粗的铁链。
凯福特的两只棕褐色眼睛泛着小海豹皮一样的光泽,他解下链条,伯特擦过他身边走进房问。凯福特个头比伯特矮,是个典型的阿拉伯人。英俊潇洒的相貌总是使他引人注目,躲也躲不掉。他脸上最吸引人之处也许是鹰钩鼻,也许是面颊上两块轮廓清晰、方方正正的颧骨。
“你总算舍生忘死地完成了使命?”他嘲谑地问道。
“别说笑话了,兄弟。”
凯福特把第二句迸到舌尖的趣话咽回肚里,目光先是落到手中的写字板继而又转到伯特身上。“我也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他用粗哑平静的嗓音说着阿拉伯语。“我发明了一件新式武器。”
伯特扮了个怪相,像是吃到什么东西使他恶心欲吐。“我想……”他踌躇着说出自己的担心。“有的设备用过了,拆掉了。就连弹药也可能因储存不当失效。怎么检验这一切呢?我们总不能拿着劣质武器上前线吧?”
“我们以前就冒过这种险。”凯福特不动声色地说。“我们谁都不能担保自己不出什么事,兄弟。我们都得把无足轻重的躯体托付给真主。”
“说得对。”伯特表示赞同。“不过凯福特,哪本圣书规定我们不能以真主的名义运用自己的头脑?我们不妨将试制材料运到郊区一幢安全的房子里测试。”
凯福特久久沉默着。两人都能听见楼上有人在吹口哨。
“好主意。”凯福特颔首同意。“我们派马穆德和麦拉克去执行这项任务。比你今早去和这个婊子周旋风险要小多了。你没被她迷住吧?”
伯特咧嘴乐了。“有他碍事不成。他和那个婆娘热火着呢。”
“弗兰契上校还是每天都跟我们玩障眼法吗?”
“既然他每晚都要回到他老婆身边——他所说的迷人的尤物——这些障眼法就全不管用。你注意到他的卧室正对后门吗?”
“我在这里的房顶上已经观察到了。”
“让两个兄弟用双脚发射筒在200米外将7公斤炸药送入弗兰契的卧室窗户,需要多少时间?”
凯福特喜形于色。他猛地拍了一下手。“幸蒙先知教诲:‘男人办事,女人打岔。’这样我们就能携手合作,而用不着分神对付女人啰?”
两个男人神态庄重地紧紧拥抱在一起。接着又停住,后退一步,互相对视,又是一阵拥抱,更热烈的拥抱。
有一刻,伯特的两只胳膊牢牢攥住凯福特肌肉发达的肩头。倏然间,他的身子瑟瑟抖动起来,只觉得肩头一阵痛楚。他抖得实在太厉害了,凯福特怕是也在同样颤粟不已吧?他们是真正的兄弟,血肉相连的兄弟。
“今天,伦敦;”伯特用阿拉伯语说着,放开凯福特,“明天,全世界。”
伯特像以往一样小心地将手上的一把写着地址的碎纸片拿进盥洗间,扔进马桶,放水冲掉。
离开科耐尔的办公室,耐德看看自己的手表:停在7点40上。他取下摇摇,抬头瞅见大使馆办公楼走廊墙上的电子钟,时间是9点差几秒。显然,这只手表是在他赤手空拳对付那辆米诺车时给弄停的。
他停住脚,回想起那个荒唐可笑的时刻,那个司机闯了大祸还想溜之大吉,他自己异想天开地试图徒手阻挡一辆车往前行驶。不过,你当然不能让干了坏事的家伙就这么溜了。不知道那位慢跑健身者伤得有多重?耐德的妄想症没有帮他产生预感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你存心要让自己的脑子出点毛病,耐德自言自语道,什么毛病不比妄想症强?偷窃僻?色情狂?就是早老性痴呆病也能派上用场。
他从走廊上面临格罗夫纳广场的那扇窗户看见“看守人”已经来了。
“看守人”是耐德给他取的绰号。一个又高又瘦、动作笨拙的人,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麻子,光头站在草坪上,一前一后拴着两块告示牌,紧紧贴在身上,活像一块三明治。
看来此人对美国心怀夙怨,不过外人很难猜测其中的真实原因。两块牌子中间由上而下用红漆刷上一长列字母US,并在旁边的白底色上刷上一些蓝色字母,组成一串字谜。耐德经常临窗而立,凝神琢磨字谜的含义。眼下,就在他这样做的当儿,使馆办公大楼星期一发出的各种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这些声音,他过去从来没有,将来也不会对其他人提起——也许只有简例外。这些是使馆办公大楼发出的特有的声音:空调的嗡嗡声,办公室里忽高忽低的说话声,微声办公机轻划纸页声,隐约可辨的计算机嘟嘟声,以及打字机、传真机和电话的声音,你得驻足细听。这些声音现在就在你身边。
星期一早晨,当每个人在办公室里处理周末积压的大量事务时,耐德习惯于到处溜达一圈,和人打打招呼,感受这个庞大机构的工作节奏。
今天早晨,因为科耐尔事先向他交待了任务,自然也就挤掉了他从容转悠的时间。可他还是来了,为的是周一例行的看材料。他不想假充自己能未卜先知,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胜于那些成篓的绝密报告。
今天早晨,他匆匆绕过行政处,大使馆下属六个处中的一个。这是提供人员和设备,保持大使馆正常运转的部门,处理财务、交通、人事、安全及通讯联络等事宜。那位回家度假的安全科长卡尔·福莱特平时就在这里工作。
今天早晨他也没进公共关系处。这里的工作人员将忙着从周末大量的报纸杂志上剪下有价值的文章。该部门与新闻传媒合作,设立教育交流项目,赞助学术报告和重要会议。这里收藏了不少参考书,为研究美国政策和当前时事的人提供资料。
政治处和经商处的工作最繁忙,涉及许多政策性很强的事务,因此外人无法对其中的工作人员进行便捷的社交访问。这里的工作实在太多,谁也不敢奢望能偶有闲暇随便聊几句。他们起草的报告和拟定的方案全都初步整理成文,送到他的案头。他只要等他们送来就行了。
今天什么时候,耐德提醒自己,他得会同金融、海关稽查人员对国内收入署的工作人员进行常规审查。这是经商处唯一的机要工作部门,因此始终为耐德·弗兰契所关注。
接下来是领事处,外交界打交道最多的部门,下设三科,分别负责签发护照、登记美国公民的出生和死亡、对文件作法律公证、代表社会保障局和退伍军人管理局等政府部门行使职权。如果你是一个打算去美国旅游的英国人,就得向领事处申请签证。在这顶巨大的保护伞的掩护下,还有几个司法部派来的人,他们像中央情报局的特工一样行动诡秘,悄悄地做自己的分内事。这个处的领事事务全由参赞负责——一个身材纤巧颀长,肤色微黑,长着一头乌黑秀发的女子,名叫简·威尔。
耐德走过简的秘书身边,站在她办公室敞开的门口。这是一个位于走廊拐角处的屋子,从这里既可以俯瞰格罗夫纳广场,也可以看到早晨上班的人流从四向八方涌向梅费尔区的这几条街。
简不动声色地从办公桌上抬起头。耐德知道她秘书正在注意她和自己,便待在门口没挪动身子。简一头乌黑的长发,两边稍稍拢起,松松地挽成一个顶髻。“那份来宾名单,”她说,“我的天。”
他神情忧郁地瞅着她:“她指望能向我们隐瞒多久?”
“这是我的错,耐德。我现在才想到她当时和手下人一直打了几百个电话。我从没想——”
耐德微微摇摇头,示意他身后站着秘书,正在听他们交谈。简突然打住,稍后话题一转,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这要紧吗?”
“中午在会议厅开新闻发布会,能赶上吗?”
“没问题。”
耐德用身体挡住后面秘书的视线,用手指指简和他自己。“我们也许得忙上一阵,也许来不及吃饭。”
“我知道。”
他的脸仍然避开秘书的目光,冲着简·威尔莞尔一笑。“谢谢你的合作。”转身离开办公室。
现在只剩下防务处了。这是他自己的工作部门,负责保持与英美军方的正式接触。从传统上讲,这也是耐德这样的特工的藏身之地。不过在他去自己的办公室前,还得见一个人。
一间地下办公室,门上挂着写有“机械维修”字样的标牌,尽管它和行政处办公室隔得老远。耐德推开门,走进一个可容一名秘书工作、却从来不见其人的小房间,敲敲里层的房门:“帕金斯先生在吗?”
门后传来响亮有力的脚步声,来人喀哒喀哒地打开锁,将门微微推开一道缝,露出一双淡灰色的眼睛,把他打量了一番。
“噢,是你。早上好,上校。”
门顿时敞开了。帕金斯先生比耐特足足大10岁,身高6英尺,略超过他,身躯壮硕而又峭拔,犹如一截橡树树干。他的小脑袋上浅浅盖着一层铁灰色短发,脸上长着一只鹰钩鼻和帕金斯常说的“可以挂住一盏提灯”的弯下巴。
耐德谨慎地瞅着他,忽然想起他是大使馆里身份最高的英国雇员。这是他当之无愧的待遇,因为他负责维修保养整幢大楼错综庞杂的水、电、煤气、电话、电脑的管道和线路,后面的小屋里堆满了工具、电线和存放电子器件的黑匣子。
“在美国,”耐德慢吞吞地引出话题,“肇事者逃离事故现场是违法的。这里是否也一样?”
彼得·帕金斯那张轮廓不清、绷得紧紧的脸上,一副严厉得恰到好处而又置身事外的表情。“嗯,就算是吧。”
“不过,”弗兰契紧逼不舍,“执法部门对肇事者是任其逍遥法外,还是坚决绳之以法,是否取决于事故的严重程度?”
帕金斯思索着,脸上绽开道道横纹,他早已养成了惯于久候的耐心,坐在椅上缄口不言。孰料耐德在这种场合和他一样有耐心,也没开腔。
“我不清楚,上校。”帕金斯终于很不情愿地说了一句。
“今天早上7点30的光景,贝克街马瑞列蓬百货商店以北一点的地方,一个司机撞倒了一名慢跑健身者。我正好打那路过,可是晚了一步,没抓住他。我想——”
“他逃不出我的手。”帕金斯再也憋不住了。“交给我吧,上校。”
“不知他们的姓名。”
帕金斯的右眼睑慢慢耷拉下来。“不知姓名。”
耐德爬上一层楼梯,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前。可他一转念,却敲了敲旁边的门。莫·夏蒙探出身来。“你没事吧?”
“你不问这个不行吗?”
“你的膝盖……”
“快给我拿温菲尔德官邸和周围场地的大比例尺平面图,这幢楼的所有建筑设计图纸和俯拍的照片。”
“有事?”
“我们又要忙得焦头烂额了。”
夏蒙冲他龇牙一乐。“就是说,没时间多想了?”
“胆小怕事的孬种才爱瞎琢磨,真正的男子汉只知道勇往直前。”
“真有大明星约翰·韦恩的英雄气概。”
“算你说对了。其实我一个顶——”
“俩。”
耐德打开办公室门上的锁,将那只坏表放进桌抽屉,取出大女儿给他买的数字显示式电子表,校准时间,戴上手腕。
他默默想着女儿不在身边的生活。以前女儿在家,她和勒维妮吃尽辛苦照料她们,不就是为了让她们长成最出色的女人吗?天知道。
他和楼上的简一样,可以从两个角度观察格罗夫纳广场。早晨上班的车流,疯狂地涌过广场。不知简是否也在看着这一切。不知她是否领会了自己的暗示?最近几个星期,他俩一直互相邀请共进午餐,可全是一时兴起,没能践约。
全凭运气。耐德久坐不动,倾听办公楼似有若无的声息。就连外面喧闹的交通噪音,也不能驱散这熟悉亲切,萦绕不绝的声息。
夏蒙拿着地图走进房间,紧张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第二章
在简·威尔看来,星期一上午10点是集中处理办公楼例行事务的关键时刻。届时,各处的头头或他们的副手,耐德·弗兰契这几个与各处都有联系的特殊人物,以及那个举止古怪的国内收入署代表,一共十来人聚集在顶层这间窄小的房间里。
她环顾四周;满室灯火衬着伦敦阴沉的天空,仿佛要将黯淡的天光阻隔在窗外。安斯巴赫独坐在一张三人沙发上,他个头比简矮,又不像简毕业于素负盛名的大学,因此总是自惭形秽,避免和她接触,而简见他这样,却偏要坐在他身旁。
“今儿又是星期一。”他压低嗓门,嘟哝了一句很不得体的招呼语。
简看见他乜斜着紧靠在一起的双眼,朝她投来窥探的一瞥。“愿你早晨心情好。”简干巴巴地回答。她跷起二郎腿,衬裙和裙子相互摩擦,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屋内的地板上铺着灰蓝色地毯。经商处的彼尔·沃斯懒散地靠坐在简对面的一张米色真皮扶手椅里。昨晚的狂饮无度,使他现在饱受宿醉的折磨,痛苦得紧锁起眉头。
“尽量缩短讲话时间,我们中间有人快要撑不住了。”有人提议说。
不等简回答,罗伊斯·科耐尔走进房间,四下点点头,坐在一张椅子上。“玛丽,开始吧?”
10点。公共关系处的玛丽·康斯坦丁开始了一周的新闻综述。简知道,罗伊斯规定会议不得超过30分钟,而她一人就要讲15分钟。
“……采访弗兰克·辛那拉,有人提起众所周知的他与恐怖主义秘密团体的关系,辛那拉面显愠色,猝然离去。但在《纽约时报》上,我们……”
周末,简暗想,本来是为了让你在一周紧张的工作后消除疲劳,恢复精力。可是美国人从来不像英国人那样能在周末彻底松弛绷紧的神经;相反,周末悠闲从容的生活节奏,会使他们越发牵挂自己在工作日应尽的职责。就是说,居家休息和勤奋工作一样耗费精力。因此每到星期一早晨,他们全都因为这种过于劳神的休息而疲惫不堪。
“……再次提醒诸位,星期三上午11时,”行政处的葛斯·汉弗琳叮嘱道,“我们将照例举行消防和疏散演习。请做好记录……。”
“……我奉命通知各位,”罗伊斯·科耐尔说,“凡是中午参加安全会议的人员今天下午起另有任用,下星期一回各部门上班。”
“让他们干什么?”沃斯发问。
“部署星期日温菲尔德花园酒会的安全防务。”科耐尔解释说。
“反美激进分子很可能在7月4日闹事。”和简同一部门的麦克斯·格雷夫斯告诫与会者。
“每天从碎纸机中清理出销毁的文件碎片,星期五是两次。这意味着……”
只有玛丽在做记录,她喜欢用笔记本遮住两只并不显眼的乳房。她有一次对简悄悄说,她觉得自己的乳房成了房间里所有男人犀利目光频频瞥视的中心。玛丽的胡思乱想也许毫无意义,简心里暗忖。可是,倘若女人从不想入非非,男人心里便会产生几多惆怅。
因此,在性耽幻想的女人眼里,相貌平平的男人具有一种粗犷朴实的魅力,身躯臃肿的男人成了讨人喜欢的壮汉,就连不修边幅的男人,也只是因为医治伤痛才无暇顾及仪表。不过,简提醒自己,按照男子的单向思维方式,你只能走由A到B到C这样的直线距离。这种铁链般坚牢的因果循环,容不得任何不着边际的幻想。
耐德这样的男人依靠这种思维方式揣摸对手的心理以期将其制服。而像简这样遐想连翩的女子,则想当然地认为耐德非常容易接近,加上他与自己的妻子一直貌合神离,因此完全有可能和另一个女人——一个与他同在大使馆工作的女人共创新生活。
就这样,简一味沉溺于奇妙的幻想,反而使自己越发觉得心情窒闷,无法释怀。蓦地,她觉得自己眼前一亮,精神重又振作起来,仿佛阴云笼罩的天空泻下一缕灿烂的阳光,正好照在她身上,恍若万能的上帝那根奇妙的食指正在将她点化。看看他们吧,看看周围那些倒霉的工作狂吧,他们整天干着像此刻的天空一样单调沉闷的例行公事。她却建立了一个秘密乐园,供她这个与众不同、容貌平常的女人尽情徜徉其问。在经历了多年杂务猬集的工作生涯之后,她格外醉心于那种令她担惊受怕的偷情取乐。
“会开到这里,”科耐尔对所有的与会者说,“如果没有什么补充,我们就到此结束。”
他用探询的目光环视着房间,英俊的面庞成了众所瞩目的中心。
哦,对了,简在心里默默地说,这里有人有话对你说,不可告人的悄悄话。这是最高的秘密,亲爱的罗伊斯。她站起身,朝科耐尔挥挥手,轻盈袅娜地离开房间,晕晕乎乎地不知怎样来到楼下走廊拐角的办公室。
除了耐德·弗兰契之外,任何人想见简·威尔都得事先预约。本处的下属约她见面更得放足提前量。不过,处里两个科的人申请同时和她见面的情况却实属罕见,本周一是破例第一次。
这两个人,一个是加利·莱兰德,去年上任的护照科科长,一个上了年纪的新英格兰人,说话带着令他无比自豪的浓重的缅因腔。另一个是刚到伦敦的保罗·文森特,有一张晒得黑黝黝的,永远不会还原成本色的胖脸,和她一样也是律师,刚从斯坦福大学毕业,眼下正在学习处理美国公民需要该处解决的法律问题,如公民权、宣誓作证和引渡。
“这儿有人申请补发护照。”莱兰德说着,递上一份摊开的护照,照片上是一个面部毫无特色的男子。
“你指望我做什么呢?护照不是已经弄妥了吗?”简问道,脸上有意漾起一丝笑意。
“对不起。一位名叫詹姆斯·弗雷德里克·威姆斯的先生声称自己在几个月前刚到这儿不久就丢了护照。他担任一家驻英美国公司的管理工作,因此不需要申请工作许可证。”
莱兰德突然打住,简期待他说下去,文森特有点坐不住了。“说下去。”简愉快地建议他说。
“呃——唔,”莱兰德翻来覆去地打量手中的护照,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护照或是与其相仿的东西。“你看,”他终于开了腔,“你知道我们在签发护照前,都要向华盛顿发电传以确认护照持有者的姓名、出生日期和地点。申请补发护照是一些人为持有两份护照而玩弄的一个惯用伎俩。”
“他们是这样对我说的。”简冷淡地说。
霎时间,他想起这番话不该说给上司听,便在沙发上转过瘦弱干枯的身子,朝年轻的律师说:“华盛顿发来了传真,要求我们扣留他的护照,这小子国内犯了事。”他把这份新护照一下揣进夹克衫贴胸口袋,像是要把它永远打入冷宫似的。“文森特见你就是为了这事。”
年轻律师在其他两人的注视下,神情尴尬地咧了咧嘴,脸上的黑框眼镜映着头顶的灯光,镜片后面两只骨碌碌转动的眼珠灼灼闪亮。他把眼镜推到鼻梁上。
“还没有下令引渡他回国,而是首先查找他的下落。中央情报局随后提出的几个问题似乎说明了这点。”
“似乎说明了这点?”简逼问道,“这就是我们掌握的所有情况吗?”
“这个叫威姆斯的家伙,一两年前卷入了几宗美国海外双向投资舞弊案。中央情报局已经盯上他了,这就是他为什么需要两份护照的原因。”
说到这里,文森特憋不住格格傻笑起来,仿佛说的是什么滑稽可笑的事情。简见他这样,知道这个懒散成性的小伙子一定让自己一本正经的态度吓着了,便朝他嫣然一笑,心里又不情愿自己脸上和蔼的神情会怂恿他说出什么蹩脚的俏皮话。接着,她问莱兰德:“加利,我们能把威姆斯弄到这里谈谈吗?”
“我们马上动身。”莱兰德略一沉吟。“我们已经联系过了,没有过多声张,免得打草惊蛇。”
“你们肯定知道在哪儿找到他,是吧?”
“呃——唔。”
“好的,时间紧迫,就谈到这里。让保罗和司法部联系一下。把新护照放在你的墙头保险箱里。我看要找到威姆斯的下落,这是最妥帖的办法了。”
在外交圈里,人们介绍劳伦斯·兰德时,从来不提他的头衔,这是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美国中央情报局伦敦工作站站长,负责指挥该站的日常行动。拉里·兰德①很少在外交场合出头露面,因为他对自己的五短身材十分敏感,又不满意自己这副尊容——怎么看都像一块烘焦的米基·鲁尼牌饼干。
①劳伦斯的昵称。
他气呼呼地瞪着电话机,等着和科耐尔通话。“我说,”接通以后他省去了客套话,“你是不是在闹着玩?让耐德·弗兰契负责7月4日的保安工作?你作出这样的决定,应该通过正常途径。”
“这个决定是我作出的。”听筒里传来科耐尔冷冰冰的声音。“你不满意可以书面投诉。”
“狗狼养的!”兰德厉声怒骂,不过他已抢先挂断了电话。跟科耐尔谈不通,他在心里盘算起来,还有弗兰契。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教训科耐尔这个狗狼养的。若是等到招待会结束,人们看到的是到处都在流血的混乱场面,他敢肯定弗兰契也是伤亡者中的一员。
第三章
10点,耐德拟好温菲尔德官邸安全防务的初步方案,打发助手夏蒙回办公室准备中午的会议。夏蒙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开始整理准备用反射幻灯机投放在银幕上的各种图表。这时,耐德的妻子打来电话,耐德又不在隔壁,他只好打开门,走进耐德的办公室,拿起话筒。
他和勒维妮结束通话,在上司办公桌上的拍纸簿上匆匆写了几句。停下来朝窗外瞥了一眼格罗夫纳广场上最后一批稀稀落落上班迟到的职员。夏蒙虽来英国不久,却早已知道星期一上午11点前或星期五午餐以后打电话到别人办公室里是白费力气,因为他们不会在那里。
莫里斯·夏蒙上尉远比和他同龄的其他军官注意个人风度方面的细微枝节。那些在80年代被首批调往军事情报部门的中尉和上尉,是一些置传统礼仪于不顾的新派人物。他们漫不经心地把脚跷上桌面,说话常带脏字,还偷偷摸摸地吸毒。
夏蒙绝不会想到去接耐德的私人电话,除非事先得到他的指示;他也只用“弗兰契夫人”称呼勒维妮,除非她首先称呼他“莫”。这些拘泥细节的表现,也许不再是在俄亥俄州桑杜斯基镇长大成人的居民性格特征的一部分,但却一直被夏蒙一家人奉为圭臬。
60年代初期,易卜拉辛·夏蒙还没有离开过贝鲁特这座尚未遭受战乱的城市。他那位远在桑杜斯基经营一家小地毯厂、又无子嗣继承产业的叔叔,提出只要他移居美国,即可让他当合伙人,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很快,他的儿子莫里斯和两个女儿相继出世。他又在桑杜斯基周围地区另外开办了11家地毯厂。接着是莱伯叔叔退休。易卜拉欣当上地毯行会主席,卫里教会委员,成为当地显赫一时的人物。他期待着儿子莫里斯从西部后备役军校毕业,并且成为当地地毯业二号人物的那一天。
夏蒙上尉关上耐德办公室的门,走进隔壁自己的只有一扇窗户的办公室,锁上门。他打开袖珍收音机,准备收听新闻广播。隐秘是情报工作的第一要素,锁上两扇门,听收音机,是他确信不疑的可靠做法。在他履行由命运安排的职责时,一直是这样做的。
他从来不敢奢望,像他现在这样穿上做工考究的军官制服,肩头缀上标志上尉军阶的两道银杠,胸佩和平时期荣获的几根勋带,就会名副其实地成为某个集体的一员。他选择这种集军人、外交官和间谍三重身份于一身的职业,是受两种动机的驱使:一种是明确的,另一种是朦胧不清的。
明确的动机是,他不愿在退役之后,将一卷卷绒头地毯抛在郊区寓所里的那些家庭主妇面前,然后口若悬河地向她们夸耀那蹩脚的地毯如何质量优异。朦胧不清的动机一直……朦胧不清,对他本人,对其他所有人,包括那个仔细研究过他的人,都是如此。
如果夏蒙能和谁无话不谈。那么这个人就是耐德,一个此间他视为唯一知己的人。他们首次相遇是在驻罗马使馆,而不是耐德来英国前工作过的驻波恩使馆。罗马,这个当时世间一切丑恶现象的孳生地,极左分子逞凶肆虐,新法西斯狂徒草菅人命,烦琐拖沓的办事程序,政府官员的欺诈行为,这一切使两人走到了一起。
一次,两人随意闲聊时,夏蒙闪烁其辞地提到了那个驱使他来此效力的动机。“我是桑杜斯基唯一……的黎巴嫩人,”话没说完留了半句。
“永远被视为外来者的黎巴嫩人,是吗?”耐德会意地问道。
夏蒙没有吭气。耐德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在接受对情报人员进行的甄别审查时,夏蒙却从来没有流露出外来者的失落感。那年9月,夏蒙没有像他父亲期待的那样去地毯商店工作,而是揣上所有积蓄,前往他所知道的世界上唯一不会把他当作外来者的那个地方。
黎巴嫩。
他刚刚踏上贝鲁特机场,就碰上德鲁兹教派穆斯林和长枪党民兵的激烈火并封住他的出路,他顿时意识到自己这个一时冲动下作出的决定是多么荒谬愚蠢。好在打那以后,紧张局势稍有缓解。他走在首都弹痕累累的大街上,精瘦结实的身体,黧黑的皮肤,泛着成熟橄榄色的眼睛,这一切都融入周围的景物。他对阿拉伯语的掌握仍属初级水平,主要靠听他父母亲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听懂时说的那点阿拉伯语。幸好他的发音还算纯正。
或者毋宁说,这是姨婆对他的安慰。姨婆向他透露了家族的秘密。莱伯叔叔是俄亥俄州桑杜斯基卫理教会的头面人物,易卜拉欣是他的继承者,夏蒙全家都是规规矩矩的基督徒。而在贝鲁特,他们却是犹太人。
“在这里,我们没有皈依基督教的可能。”她语气肯定地说。“人们的记忆是抹煞不了的。这里,生为犹太人,永是犹太人。”
他觉得自己正在朝她点头:“生为犹太人,一生是外人。”
有人敲门。夏蒙闻声惊起,惶惶然如被猎人发现的野兽。接着,他警惕地走到门口。“谁?”
“开门。”这是耐德·弗兰契的声音。
夏蒙慢吞吞地打开门。“对不起,耐德,我桌上的这些东西……”
弗兰契瞟了一眼桌上的地图:“干得不错。唔,别关收音机。哦,勒维妮来过电话,什么事这样急?”
“她不愿说。”
“那就只好让她等一等了。”耐德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夏蒙看出,话刚出口,耐德就后悔自己说话不该如此尖刻。他怏怏不乐地叹了口气,坐上夏蒙的办公桌。“勒维妮是天底下最出色的军人妻子。上帝,怎么这话听起来像是墓志铭?”
见对方没有反应,耐德仰起脸瞅着他:“彼得·帕金斯有没有打来电话?”
“没有。”
弗兰契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面颊,竭力使自己松弛下来。“我费了不少口舌,好言劝说各处的头头支援我们一些保安人员,以应付那个乱糟糟的星期天花园酒会。可是看来情况不妙,没有几个人让我们挑。现在只有两个联邦调查局特工和一个海关人员。”
夏蒙做了个“真遗憾”的表情。他自己知道,这种表情居然出自那张往常总是显露超然与冷漠的脸,势必会令观者惊诧不已。他那凹陷的面颊和薄薄的嘴唇,永远赋予他一副不苟言笑、有些人认为是蕴涵嘲谑的面容。夏蒙知道这是一张外来者的脸,凝然无神,让你捉摸不透,也许对耐德·弗兰契除外。
“你怎么看?”耐德想掏出他的心里话。
“你当然已经通知了情报局。”
“我才不会呢。”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酸溜溜的意味。“这帮猴崽子精得很,什么消息摸不到!”
“可是你得出面,单单为了表明这事不归拉里·兰德管,你也得出面。”
耐德长叹一声,吐出心中深藏已久的怨懑。“情报局会干预吗?”
“肯定。只要你抓住他们的胳膊朝后掰90度。”
耐德冷冷一笑。“我一定要搞到一批人。”说着,手伸向电话机。“看到我的手势,你就打开保密器。”
在他那间锁上房门、堆满各种电子仪器和工具的宽大的办公室里,彼得·帕金斯正坐在椅上看报纸。如栎树一般硬朗的腰板挺得笔直,在椅子上弯不下来,因此他手举报纸贴在眼前,像是眼力不济。其实他虽已年过五旬,仍然不戴眼镜,目光炯炯有神,很少有看花眼的时候。
桌上的电话丁零响了一声又戛然而止。帕金斯放下报纸,在椅子上挪转身子,将一根耳机线插入一个普通小黑匣子的插座,粗大的手指有条不紊、干脆利索、一着不错地忙碌着。他拨了拨录音机上的两只调谐度盘,接通电源。
这声音真妙,帕金斯想道。大楼里只要有人接通保密器,他的电话就会丁零响一声,提醒他注意。这条窃听线路并不难装、因为楼里没有多少只保密器,而且大多是老掉牙的货色,简单的电动机械装置,而不是最新式的电子装置。
“……你能给我多少人?”弗兰契上校的声音。
“我不玩没把握赢的游戏。”片刻之后响起另一人的声音,帕金斯听出是劳伦斯·兰德,他有理由相信此人现任美国中央情报局伦敦工作站站长。
“拉里,你是在散布悲观情绪。”
“别胡扯了,耐德,我在跟你谈正经事。趁早取消花园酒会,就说要防止爱滋病流行,疱疹流行,腮腺炎流行,说得越玄越好。发挥你的想象力。”
“我俩谁在胡扯?”
帕金斯心中窃喜。他最爱听美国佬这样互不相让地斗嘴抬杠,觉得可以从中增长不少见识。
“这不可能成功,耐德。中止这个计划得了。”
“来不及了。”
“绝对来得及。”兰德不客气地反驳。“赶快让潘多娜服下镇静剂,她那热得发昏的脑袋就会冷静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
“现在我算明白了,谁在异想天开,指望用一根装有微型炸弹的雪茄就能使卡斯特罗政府垮台。你们这号人太迷信高科技了,很难得到别人信任。听我说,我准备供应香槟,烟熏鲑鱼,稍后还有正宗的田纳西猪肉烧烤。给我派些姑娘小伙来吧。”
“给他们吃猪肉?高招。这下那些穆斯林、犹太佬就会躲得远远的啦。”
“拉里,难道你非得逼我行使职权不可吗?”
“职权?我不归你管,上校。”
帕金斯从兰德说话的腔调里听出他有满腹牢骚,正在找茬发泄。在他看来,这是使馆内部人员常有的妒忌。
“拉里,别跟我过不去。这项任命不是我争来的,是上面的意思,连同103号总统令下发的。”
兰德口里骂骂咧咧。“你拿着那份任命书见鬼去吧,耐德。使馆里只有那几个混蛋才承认它,我压根儿就不把它放在眼里。”
“你这个白痴。”弗兰契终于憋不住了。
“去你的,傻大兵。”
“难道一定要我告诉你,”弗兰契竭力使自己的语气缓和些。“福尔默夫妇与总统关系有多密切?他们是多么想不折不扣地执行103号总统令?你到底想要什么?白宫直接发来的口头命令?你若是丝毫不肯通融,我只好这样为你安排啰。”
“门外汉,”兰德嘟囔着,“这个该死的大使馆有这么多蠢得出奇的门外汉。什么时候华盛顿才会了解它不能——?”他说着说着突然闭上了嘴。
“说下去,拉里。”
迟迟听不见兰德的反应,帕金斯开始怀疑自己的窃听器是否出了故障。“我给你派八个男的,六个女的来。”他终于打破了沉默。“不过你得保证——”
“让他们中午来这里报到,”耐德生硬地打断他的话,“我们要召开第一次会议。噢,谢谢,拉里,谢谢贵站一贯和有益的合作。”他挂上电话。
帕金斯拔下插头,倒回磁带,贴上一张标有几个数字和字母的胶带作为记号,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内部号码。
“信息中心。”
“我是帕金斯,给我派个送信的来,好吗,小伙子?默考克得空就让他来一下。”
帕金斯草草写了一张便条,裹住磁带,扎上一根橡皮筋。有人敲门,帕金斯起身让进一个年约30岁的信差。
“早安,帕金斯少校。”
“默考克,你这个傻小子。”
“帕金斯先生,先生,请原谅。”
“把这交给5号。”
信差刚离开,帕金斯拨了一个外线电话号码,只听另一端传出一个苏格兰男人浑厚的嗓音:“什么事?”
“我派人送去一件东西。”
“现在有什么事?”苏格兰人没好气地问。
帕金斯坐回椅子上。“今天早晨大约7点30分在贝克街马瑞列蓬百货店以北发生的一起车祸有没有调查清楚,汽车撞上一个行人的那件事故?”
“就这事?”苏格兰人问话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
“那些喜欢找麻烦的傻瓜胃口太大,吃得都快撑不下肚了。”帕金斯放心大胆地跟对方聊了一通——通过这条也许是整座办公楼唯一没有被他装上窃听器的外线。
简·威尔坐在位于格罗夫纳广场上的办公楼地下会议厅的后排座位上。
12时01分,夏蒙关上会议厅的所有门,拉上窗帘。人们平时隔窗看见的不是广场上绿毯似的草坪,而是向会议厅投来朦胧光线的一个排气孔,现在就连这也被窗帘遮蔽了。
按照简的估计,男男女女约有30人坐在黑暗里。耐德站在讲台上,身后的大幅银幕影影绰绰地衬出他们的身体轮廓。夏蒙走到简附近的反射幻灯机旁,打开光源开关,一幅温菲尔德官邸及周围地形的俯视图顿时出现在银幕上。
简竭力想分辨出耐德的侧影。她嗓子有些痛,吃东西也不能缓解。“那一定是爱……”她轻轻地哼起了歌。
简觉得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小团,恍若一只身材瘦长、柔软轻巧的黑猫执意要变成一只猫崽。耐德在讲台上单调乏味、没完没了地阐述自己的方案。简一句也听不进去,唯一能使她动心的,是他那中西部人特有的干涩的音质、声调和节奏。
她在这里本来没什么正经事,安全防卫不属于她的职责范围。可是罗伊斯·科耐尔吩咐她监视福尔默夫人的日常行动。这件事给她办糟了,糟得不可收拾,致使耐德和他的手下的人承担了一项更加棘手、成功希望十分渺茫的任务。
没有人为此指责简,罗伊斯更是只字不提。倘若他存心诘难,只需微蹙眉峰,便足可令她悲极而泣。无论你什么时候问简,她最近两年的种种隐衷、牵挂、爱慕、痴念——肉体接触以外的所有美好的情愫——因谁生发时,她会坦诚直言:在她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时,她就狂热地爱上了罗伊斯·科耐尔。
她现在对罗依斯的温热的情感,不像当年涌上心田的那股滚烫的热流。而耐德心中对她的爱恋,她知道,仍如当初那样炽热。
她扮了个怪相,努力把分散的思绪集中到耐德的发言上。“如果我们当初用增强金属网,围成12英尺高的周边栅栏,情况就会好得多。”他用手指着银幕上的一排阴影。“可是我们现在只有这些分散立着的铁条,像软百叶窗帘一样容易突破。考虑到这点……”
像是跟谁怄气似地,简开始喜欢起因爱情而陷入的这种本来会令她老大不舒服的处境。她苦苦思索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大几的年纪,是否一定会遭遇这样的冒险经历。她工作干得很卖力。她的下一个由国会全权批准和任命的外交官职务,肯定是去卢森堡这样的小国或法国的阿尔卑斯滨海省任领事。当然,前提是现任工作中不能出纰漏。
只要她保持现在的形象,朴素端庄的形象:穿着平跟鞋仍然高挑苗条的身材,那张像吉普赛女郎一样气韵生动的脸蛋,鼻梁上架着一副学者型眼镜,身穿衬衣式连衣裙或是从国内买来的廉价衣衫和裙裤。自打她先后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和哈佛法学院学习以来,她始终保持着这种简朴的着装风格。
她在外交部门能够步步高升,不是靠姿色博取男人欢心,而是凭借自己锲而不舍的努力,此外,她还将自己的成就归功于国务院内一些信奉新教的盎格鲁-撒克逊裔资深官员的帮助。他们发起并实施了一项旨在鼓励少数民族中的精英出人头地的“赞助性行动计划”。简·威尔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法学院并获得律师资格,从业等级是“女性”和“犹太人”,这意味着她不能去联合国和阿拉伯国家工作。不过这并没有多少妨碍,因为她能去的国家和地区仍然很多。
那为什么偏要让耐德和她一起冒风险呢?
最近几星期,简不止一次地盼着能找个说说心里话的人。她在家里是老大,她那在纽约布鲁克林区学校当教师的母亲,一心指望全家人能够平安度日,指望丈夫能当上工厂主。无论是生活拮据的岁月,还是家境宽裕的年代,简一直循规蹈矩,对母亲非常信赖。人们总说她俩更像一对亲姐妹,而简的妹妹爱米莉反倒和她迥然不同。长成大姑娘的两姐妹,简肤色黝黑,身材高挑,爱米莉金发碧眼,皮肤白皙,举止轻浮。简为人严谨,学习用功;爱米莉头脑迟钝,只对男孩子感兴趣。
和其他家庭一样,威尔家也是不成器的孩子花钱多。爱米莉碰到的麻烦越来越大——吸毒和男人花去父母亲大量时间和精力。后来,一叠叠的钞票源源不断地付给医生、精神分析学家、戒毒所……
“西部的这段运河可以阻挡步兵袭击。”耐德仍在侃侃而谈。“不过谁都能利用高科技,不能排除敌人利用遥控发射的导弹袭击我们的可能性,不论是红外线自导还是电视遥控。另外还可以利用直升飞机,甚至有可能驾驶装满炸弹的神风式卡车突破周边防线,或者投入自毁式飞机。然而,这是……”
他们的个人奋斗,始于不同的起点,最后一起来到这个隐伏危机的地方会面。耐德是从部队开始走上人生旅途的。军方出资供他上学,先后获得历史学硕士和政治学博士学位。而她到达今天这一步完全是通过一介平民的努力、学习、考试,开始男上司仇视她,最后成了她的亲密朋友和保护人。耐德是战争造就的男人,她却是和平培育的女人。
命运的嘲弄是如此尖刻,恰似一把利刃紧紧抵住她的胸脯。两个经历截然不同的人相会于这个被称作美国大使馆的战场,迫在眉睫的威胁令她激动不已。
“当今时代,绑架勒索的事件时有发生,次数之多,为以往任何时候所不及。为了找到集中在某地的一些身价最高,可以榨出大量油水的绑架对象——这些人都与政府、报社、政党、公司、电影厂、电视台有关系,肯出成千上百万元以保住性命——这些人……”
简紧紧盯着映在银幕上的方案。她知道,设想每一种难以想象的情况,千方百计阻止它发生,正是耐德的工作职责。不过,不可能有哪个恐怖组织会被这个机会撩拨得心痒难熬,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集结起一支为攻占温菲尔德官邸并扣押人质所必需的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部队。
“我想,诸位大概都在考虑,哪些人有多大能耐,多大胆量,敢于冒此风险。迄今为止,我们还不知道有哪个组织能在如此紧迫的时间内组织这次进攻,并且按照战略战术的原则,有望获得成功。”
他停了停,简感到在他作出这个似乎很乐观的分析以后,屋里凝滞的空气顿时缓和下来。
“从另一方面讲,”耐德补充说,“我们不知道有哪个恐怖组织愿意遵循一般的战略原则。我们对付的是一些做事不循常规的人。搞砸了,他们不会损失什么;成功了,就能大捞一把。”
第四章
中午宴请贵客——外交家、老朋友或新闻记者——罗伊斯·科耐尔一般都会选择位于街角的那家餐厅。他不喜欢让客人事先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因为那样一来,他精心营造的殷勤款客的气氛便会搀上公事公办的色彩。
同样,他也不喜欢在手下的保安人员全体出动,竭力避免一场可能发生的灾难时接待客人。尤其是见到来人竟是吉莲·兰姆,令他更加扫兴。
她的相貌确实很漂亮,罗伊斯心里想着,站在桌后将她仔细端详,但愿自己目光中流露的是温和的神情。吉莲30刚出头的光景,亚麻色的长发从脑门中央分开,梳成青春少女的发式,形成一圈屏障,护卫着一张多愁善感的嫩脸蛋,面颊上浮着两抹淡淡的红晕。厚厚的眼睑下面两只黄褐色的眸子透出的些许贝蒂·戴维斯①式的泼悍,是脸上那副故作娇憨的神态所掩饰不了的。
①好莱坞著名影星。
面对他的冷眼瞪视,吉莲仿佛心里倏地凉了半截。“亲爱的罗伊斯,”她那银铃般清脆的嗓音带着道地的英国腔,吐出的每个辅音犹如玻璃碎裂般尖利。“我惹您生气啦?”
“什么?”科耐尔眨眨眼,这是他心里吃惊时,反映到脸上的唯一表情。罗伊斯·科耐尔以前从没有吃惊的时候,或者说,即使心里惊慌,脸上却照样不动声色。可是近来他一反常态地连遭几次挫折,迫使他借助皱眉眨眼,表示心中的不快。他的外交生涯似乎已经走到尽头,他的职务给他带来越来越少的慰藉,越来越多的烦恼。罗伊斯是那种不求有功、但愿无过的老派职业外交官。为了维持平安无事的处境,他得继续施展八面玲珑的外交手腕,使自己在这个日益动荡的世界上为美国发挥更大的作用。
“亲爱的,你的目光好严厉哟。”
闻听此言,他又眨眨眼睛,不过这回脸上跟着绽开了最舒心畅快的笑容,仿佛在向吉莲暗示:“你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这让她感到无比温暖。
“告诉我,你是怎样嗅到这件事的风声的?”他问道。
吉莲不想把这个令人不快的意外消息留到午餐席间透露,唯恐败坏自己享受美味佳肴的胃口。一家当地报纸的漫谈专栏作家、自由撰稿人今天早晨打来电话说,福尔默大使和巴肯公爵上周末的狩猎活动,是追捕那些仍处于禁猎期的鹿。
“公爵是个老滑头,好像和巴肯伯爵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倒像是个无法无天的强盗。虽说他们围捕的是公爵那座八万公顷的庄园里的鹿,但还是不能改变偷猎的基本事实。不过,”她安慰罗伊斯,“我主要是冲着游园会来的,摄像采访,电视毕竟是视觉传媒工具么。”
代办先生差点又要眨眼睛,不过总算克制住了。吉莲·兰姆的采访小组将在温菲尔德官邸里里外外四下转悠,吉莲趁机挖掘出一些有关大使先生违禁偷猎的丑闻,这个念头在科耐尔心中引起的恐惧,实不下于想到大使夫人下星期日请来的贵宾,将被扣作世界上身价最高的人质。
这个国务院是怎么回事,居然会批准这项总统对驻英大使的提名。难道那些外交知识等于零的阔佬,只要舍得大把大把地掏出钞票,就可以不加限制地随便他们在外交部门爬到高位吗?难道像罗伊斯这样的职业外交家就活该丢人现眼,成为每届新总统迫使国务院接受的政治交易的牺牲品吗?上帝啊,伦敦不是南美洲哪个闭塞落后的极权国家。就算他们为新政府上台立下汗马功劳,也不能像打发他们到坦桑尼亚、列支敦士登或是格陵兰一样把他们派到伦敦来啊。
罗伊斯·科耐尔皱了皱眉,在办公桌旁坐下,努力回避吉莲·兰姆探询的目光。她眼珠上的两只大大的桔色虹膜看上去像是电视摄像机镜头。派你来伦敦,他暗暗想着,你就得担任世界上最微妙的外交职务。与伦敦相比,在莫斯科当外交官简直太容易了。巴黎的局势有点扑朔迷离,人们自私自利,缺乏公认的是非标准,但那里的气氛还是要比伦敦宜人。将来有一天,科耐尔打算起草一份有关伦敦的绝密报告。在这里主持美国大使馆的工作比在敌对国家艰难十倍。或许,他能从社交生活中得到一些补偿,罗伊斯也喜欢自己的社交生活,当然啰,只要薪水够他开销。比如,招待吉莲的这顿午餐,就是他自己掏的腰包,并没有沾山姆大叔的光。
“亲爱的,你和我们真是相隔万里。”吉莲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罗伊斯慢慢点点头。“我跟其他人一样。”他的嗓音听上去郁郁不乐。“我不喜欢听坏消息,”他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过于严肃,便拖长了腔调,“不过,我确实喜欢见到你这么漂亮的信使。”
“别把我当作信使嘛,亲爱的。尽管把我当成一个知心朋友,一个你的崇拜者。”
“我也是,”他现出一派骑士风度,“这样看你的。”
吉莲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儿,猜测对方一次能够听进多少坏消息。“谁叫我俩是知心朋友呢,”她加快了语速,“在我们空着肚子吃午餐之前,我把第二个坏消息向你稍微透点口风。其实这不关我的事。我的任务是采访7月4日的花园酒会。不过报纸已经盯上了,你们应该派个司法部的小伙子,悄悄把这事了结了,不然它会成为报纸上的头号新闻。”
“亲爱的吉莲,”罗伊斯叹了口气,“别再说坏消息了,行吗?”
“你简单记一下,我马上就说完。事关你们的一个同胞叫作托尼·雷奥登。有关名称一定得准确无误吗?”
“用不着。”
“你能记得有家什么国际英美信托投资公司吗?”
“大概是一家野鸡证券交易所吧?”
她点点头。“伦敦城,我们的金融中心,按照自律和守信的原则运作。这既是我们的光荣,同时也会惹出祸害。”
“这我听说过。”科耐尔觉得两侧的肩胛骨掠过一阵寒意。他憎恨所有的金融丑闻,对涉及美国人的金融诈骗更是深恶痛绝。一个美国人,如果听任自己的同胞卷入遍及欧洲各国的金融诈骗活动,怎能保持自律、守信的良好声誉?
“托尼·雷奥登。”他口里重复着,手下运笔如飞。“国际英美信托基金公司,好听的名字。他耍了什么花招?”
吉莲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漂亮的小手。“一般的诈骗,发行皮包公司债券。每一个单位股份都是骗人的。算不得离奇,手段也不高明,只是诈骗的数额大得惊人。我还得说,这件丑闻,连同大使和公爵偷偷猎鹿的消息,都是同一个小伙子捅给我的。”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科耐尔问。
“在什么之前?”
“在……”罗伊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手势。
“在酿成大乱之前?”吉莲睁大了黄褐色的眼睛。“噢,天哪!”她惊叹一声,目光掠过他身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桌上的什么东西,“亲爱的,这是7月4日独立日的照片吧?”
罗伊斯回到桌后的文件柜旁。“去年独立日拍的,小规模庆祝,大使馆工作人员和家属。”
“这个星期天就要换换花样啰?”她紧追不舍地问。“潘多娜·福尔默的主意?那份客人名单?”
科耐尔看看手表。“天哪,我们已经迟了。”他站起身,吉莲也跟着站起来。她走到办公桌后,拿起照片。“这位漂亮的先生是谁?”她指着耐德·弗兰契问。
罗伊斯从她手中拿过照片。“我们的一位副官。”
“他旁边的女士呢?”
科耐尔放回照片。“你说的是谁?”
“胸脯高耸的这位。”吉莲脸色微红地说。“我看她挺像我。”
“那是弗兰契的妻子。我看不出你们有什么相似之处。”
“身段。”她蓦地打住,娇美的脸蛋罩上一层愁云。“亲爱的,我刚刚才意识到,我这人压根没指望了。你居然对我朴素端庄的风度完全视而不见!”
“胡扯。”继续微笑!“瞧你扯哪儿去了。吉莲,快点,我们不能迟到。跟他们打交道,谁要是不遵守原先约定的时间,他们准会在加夫罗切饭店给他脸色瞧。”
“那就由他们去。”
“什么?”
“我们可以在广场上吃一份黑面包做的三明治。”她声音里透出的语气,尤其是在像科耐尔这样听惯了她和谐悦耳的声音的聪明人听来,带有一种不怀好意的威胁。“你躲不开我,”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在对他说,“不要再耍弄那套骗人的把戏啦。你是我的。”
“哦,亲爱的,快点,我的小傻瓜。”
这个吉莲·兰姆他已认识好几年了。她一开始是报社记者,不过她更适合在电视上亮相。她那聪明伶俐、大胆泼辣的风度,和面颊红润、楚楚动人的英国淑女形象相得益彰,使她在荧屏上大放光彩。“屠羊”是她撰稿和制作的一小时专栏节目,去年在BBC,今年在一家独立的电视台播出,明年还将通过电视辛迪加向全球播出,并有望与部分美国观众见面。“屠羊”含有气势逼人的寓意:揭露某些人想要隐瞒的丑事。
“如果我不带上最漂亮、最有风度的兰姆小姐,等在加夫罗切饭店的那帮人是饶不了我的。”罗伊斯无可奈何地说。
她脸上绽开灿烂的微笑。“改天吧,罗伊斯。改天……”
上帝,罗伊斯默默祈祷,千万别是这个礼拜天。
特工这个行业具有很强的专业性,耐德对自己说,也许算不上高雅,但他所从事的绝不是简单机械的工作。
谢尔夫里基百货大楼,是耐德的秘密联络站的一道天然防线,在牛津街上,距离使馆办公楼仅几分钟的路程。任何跟踪他的人,耐德觉得,都会被午餐时分大楼底层的繁忙景象弄得晕头转向。他只需几分钟就可以发现身后的尾巴,而且能够利用拥挤的人群轻而易举地将其甩掉。
耐德设在伦敦的秘密联络站,位于百货大楼后面的爱德华兹巷。这条小巷和它西侧面向奥恰德大街的地段之间,与百货大楼的环境截然不同,那里有一座设备齐全的露天加油站和一家旅馆。他们可以从百货大楼的后门径直走进旅馆。旅馆电梯紧挨入口处,因此来人乘坐电梯上楼是不会被前台办事员发现的。如果有谁保留一个双人房间——404号——就像耐德今年4月份做过的那样——以某个挂命公司的命义,按月付房租,不管这个房间使用与否,那么,他还会有404号房间的钥匙。
房间的所有打扫和整理,包括每周用电子仪器探测窃听装置,都是为了让耐德会见联络人员。4月份以来,为此目的他仅来过两次。只有一人(不是夏蒙)知道这个地方,尽管耐德断定夏蒙早已猜出他另有一个藏身之处。这个房间对所有人都是秘密,唯独简·威尔例外。此刻,他正眼巴巴地盼着她的到来。
他打开两扇窗户,熙熙攘攘的车流发出的巨大声浪骤然涌入室内。伦敦日益增多的车辆发出的喧嚣,不是因为司机鸣笛所致,而是由于轿车、公共汽车和出租车的引擎声响成一片。耐德打开收音机,调到BBC3台,一名演员正在一首英国中世纪古曲的伴奏下,用浑厚圆润的嗓音朗诵一首诗歌。嗒嗒嗒嗒的鼓声,丁冬弹拨的弦乐,活泼轻快的八孔直笛,以及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古怪乐器的噪声,在为他的朗诵烘托气氛。
他打开冰箱式酒柜,倒了一小杯冰镇毕雷矿泉水,缓缓地、一口接一口地灌进肚里。
他盯着酒柜门,慢慢摇了摇头,走向窗户,背对酒柜,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酒柜。他用胳膊肘将门推严实,又摇摇头,心头涌上一缕苦涩。
他脱掉平底鞋,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霎时间,由他在办公楼主持会议的情景一幕幕络绎不绝地从他眼前掠过。随即,他想到还有六天时间纠正所有的过失,便索性将它们从脑瓜中统统赶了出去。
倘若出错,那也瞒不过简的眼睛。这些天来,他越来越倚重她帮自己度过这个似乎正在成为一场噩梦的难关。不过,他问自己,什么是噩梦?某个令人惊恐、无法接受,却又是心理活动隐隐约约预示的现实?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想着……
6月底一个多云的中午,南希·李·米勒在格罗夫纳广场上找了一张没有树荫遮蔽的长椅。她坐下来,抚平裙子上的皱痕,没有跷起裹着黑色长统袜的长腿,因为她马上要打开膝盖上的一份金枪鱼三明治,人们常见的那种薄薄的英式三明治。干硬的面包,稀稀的黄油,几乎不见金枪鱼,好像是为了弥补因此得名的这种馅料的缺乏吧,还特意夹进三片薄如羊皮纸的黄瓜。
南希·李思念起家乡加利福尼亚的金枪鱼三明治。斜切的一大块气派不凡的面包,鼓鼓囊囊地塞满令人眼花缭乱的金枪鱼厚片,芹菜、葱、几撮低热量的蛋黄酱、胡萝卜片、青椒丝、切成细末的苜蓿嫩芽,一切都堆在嚼起来喀嘣脆响的莴苣叶上,周围裹上半英寸厚、不带一丝酸味的西红柿片。
她强打精神没滋没味地嚼着三明治,一边懒洋洋地打量一个身披披风的男人的塑像。她常常琢磨那人到底是谁,将来有一天她会向使馆工作人员打听。
这时,她看见弗兰契上校,身穿便服,整洁利索,匆匆奔出正面大门,往北拐上奥德利街。南希·李把三明治放在皱巴巴的塑料纸上,手伸进手提袋,掏出一只笔记本。
她在后面的一页上匆匆记下日期和时问。这本笔记本上几乎写满了东西,她保存不到四星期,还是接到德雷斯·凯福特的吩咐以后才开始保存的。她和德雷斯之间电话通讯不畅。三个多星期前,他给她打来电话,说他在贝鲁特,很快就能见到她。可是自那以来,她再没有听到他的音讯。漫漫期盼中,唯一能使她稍释愁怀的就是这本笔记本,上面写满的暗语的含义她正在渐渐淡忘。她很快就会发现,她无法在德雷斯最需要情报时破译这些暗语。
那个叫作简·威尔的女人,衣着清爽,戴一副黑框眼镜,头顶上绾起一只黑色的发髻,急急走出办公楼,拐上布鲁克街,一会就不见了踪影。南希·李把这也记在笔记本上,因为她一心想讨好德雷斯。
南希·李深知自己资质平平。她没能读完大学,这多少应该归咎于她父亲。她和父母总是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走遍一个个油田。无论身居何处,她都没能住上一段比较长的时间,从美国孩子就读的那些油田公司学校接受名副其实的教育。她在中东度过的儿童时代所取得的唯一骄人成绩是她能说阿拉伯语,说得不算好,但能凑合过得去。
德雷斯称她天才,可这仅仅因为是他发疯般地爱上自己的缘故,爱上她淡褐色的头发,微微扁平的小鼻子,秀气的小耳朵。“像是蜗牛。”德雷斯一边喃喃说着,一边轻轻咬着它们,褐色的眼睛里射出火辣辣的光芒。
她停止咀嚼,那些炽热的情景纷纷涌入脑中。她想使自己平静下来。那边又走过罗伊斯·科耐尔——“樟脑草先生”,打字组的英国姑娘们都这么称呼他——身旁是一位体形匀称、金发披肩的女士,显然已经被他弄得神魂颠倒。南希·李又记下一笔。
暗中监视不是她的本分。从她父亲给她搞到这份使馆工作开始,她就知道这准是枯燥乏味的差使,因为她将长年累月地固定住在一处,天天重复那些单调机械的事情。
不过,这样做能讨好德雷斯,她在世界上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讨好巴结他。是他使自己成为一个女人,这是她永远报答不尽的天大恩情。纵使这种报答必须以忍受枯燥为代价她也心甘情愿。“随他去吧,”约翰·列农唱得多好啊。随他去吧。
两辆白色大货车在广场上缓缓兜着圈子,寻找一家门牌号码。车身上涂着滑稽的英国名字:霍金斯和杜特公司——欢迎惠顾。伦敦人或独自或成双结对地走过她坐着的长椅。南希·李觉得他们都是些挺滑稽的人。他们的穿着打扮,他们的口音,甚至他们的脸都挺特别:大鼻子,宽下巴,就像维修机械师帕金斯先生一样。
她吃完三明治,打开每天都买的通俗小报,翻到前面的闲话专栏,缓缓地看着那些含沙射影地指责高层人士无耻的通奸行为的文章。她阅读速度不快,读到粗体字印刷的中心文章时花了好半天才看完。
“……伦敦人街谈巷议的本季度重大事件,美国大使馆以总统夫人——喜欢交际的潘多娜·福尔默女士——的名义邀请500名上层人士饮香槟,品尝美式烤菜。你们还没有收到请柬?别着急。我们已经收到。请注意本专栏将继续刊登……”
南希·李觉得自己的右胳膊——实际是右腋窝正被谁牢牢捏住,这才意识到两个男人一边一个坐在她两侧。她冲着那个亲热地抓住她,痛得她龇牙咧嘴的人一声惊呼:“德雷斯!”
“静点,亲爱的。”凯福特用阿拉伯语小声提醒她。然后,对南希·李右侧的男人说:“我对你说过她是个顶顶漂亮的大美人吧?我可真有福气咧。”
他指指闲话专栏上的这则消息,笑眯眯地让伯特看了两遍。德国人慢慢睁大了一双淡淡的眼睛。
凯福特用手指弹弹南希·李一直在看的这段消息。“兄弟,看来咱俩都福分不浅哩。”
第五章
每当自己那位大使丈夫不在伦敦的时候,潘多娜·福尔默都起得很早。今天清晨她起得和耐德·弗兰契一样早。她饮咖啡时,他正在慢跑健身。潘多娜常常想弄清他在使馆的真实身份,在她看来,防卫处副官只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头衔。
她一边喝咖啡,一边仔细斟酌即将成为成功现实的所有细节,这是她——阿道尔夫·潘多娜·福尔默夫人的成功,她丈夫是美国总统派驻英国的私人代表和特命全权大使。
注意细节正是潘多娜的特点,有些人认为她本人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你可以用5这个数字来概括我的相貌特征。”她常常对妇女杂志的新闻记者说。记者出身的她擅长用生动形象的语言,给听众留下经久难忘的印象。
“我与5这个数字有不解之缘。”她用柔和的嗓音侃侃而谈,现在她早已不带密西西比地区的腔调。“我身高5英尺,所有服装,包括鞋子都穿5号。个头偏矮,”说到这里她常常伸出两条纤细的腿,“所以我几乎总要穿上这些讨厌的后跟高达5英寸的鞋。起初颇感不便,后来总算习惯了。”
说到兴头上,她会突然中断这番妙趣横生的描述,告诫读者切勿效仿她穿高跟鞋,除非她们对她这轻到极点,还不足100英镑的体重情有独钟。
“也就是7英石。”①为了照顾英国听众,她再补充一句。每回接受采访前,她总是细致入微地做好准备工作。
①英国重量单位,1英石相当于14英镑。
说到这里,采访人会不太客气地提到与她恰成鲜明对照的大使先生——体魄健壮,身高近7英尺——不过潘多娜会巧妙地使谈话重返主题。
福尔默夫妇初来伦敦,对外交工作也很生疏。然而谁也想不到潘多娜在这方面竟能无师自通。今天早晨,新的一周刚刚开始(这一周结束于7月4日星期日),潘多娜便显示了自己格外重视细节的不同凡响之处。她希望自己赢得胜利,同时也能大大提高总统的威望。
潘多娜知道她正在给大使馆制造麻烦。他们准想了解她为什么让自己的管家克罗斯泰克女士和女佣劳娜·麦伊·霍基帮忙悄悄打出许多邀请电话。她将不得不在使馆里来个先发制人,做点补救工作,尤其得与简·威尔周旋一番。
可是,她决不能听任那帮外交老手拿她的花园酒会不当回事。她也许会像一个大胆泼辣的年轻姑娘,踩着高跟鞋迈着轻快的步伐到处奔走,结果却是到处添乱。不过潘多娜·福尔默知道在一个庞大的机构里孤军作战是什么滋味,其体会之深,委实出乎任何人的预料。
作为美国最大的专业和百货联营商店福尔默联营商行有限公司总裁的儿媳,她早就被迫分析了驱使自己抛头露面的内在动力。自己的丈夫——总裁之子——首先被他父亲继而被其他管理人员视为白痴。原先雄心勃勃的她,嫁给了一个别无所长的男人,这本身是一个严峻的考验。然而她却充分利用了他们唯一的优势——金钱。她督促伯德为共和党的竞选大量捐资。新总统就职伊始,便设法酬报慷慨解囊、忠心耿耿的福尔默。当总统告诉他,准备请他出任驻英大使时,福尔默被惊得瞠目结舌,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不,我不去伦敦。”
“请你务必去伦敦。”
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接着很响亮地说了声“上帝!”总统在办公室里恳求自己的大恩人屈尊接受酬报,早已不是第一回了,但是态度如此诚恳,语气如此殷切,却实属罕见。
是的,潘多娜从窗口转身按铃招呼贝勒·克罗斯泰克女士时,心里转动着念头。她得设法让简·威尔乖乖听话,还得语气温婉地向伯德透露举行酒会的消息。伯德不喜欢这种大规模的社交活动,他得依次和上百个陌生人握手,他们当中谁也不会端酒给他喝。自从到此上任以来,他已经一个月滴酒不沾了。潘多娜深知好酒贪杯者身临一场大型聚会,要抵御醇香美酒的诱惑,该是何等艰难。
女管家打开她卧室的门。克罗斯泰克女士先是为比洛克西的潘多娜娘家人服务,后来又为先后居住在纽约和巴尔的摩的福尔默夫妇工作。她是个黑人,个头不及伯德·福尔默高,可是走起路来却比他快得多,对于一个已有67岁高龄、并且已经当上曾祖母的女人来说,这实在是惊人的速度。
“莫宁,贝尔,”潘多娜操着比洛克西的土腔,“那个电话马上就要响起来了,一定要你自己或者我或者劳娜·麦伊接。我不想让任何人从我们这里打听到招待会的消息。明白吗?”
“不让大使馆的任何人知道?”
“别相信他们。”
“我谁也不相信,除了你和我。”克罗斯泰克女士说起了她们之间常说的笑话:“有时,我连你也不太相信。”
两个女人轻声笑了起来。
莫里斯·夏蒙摆弄的这种新式观察仪适用于微光观察,也适合今天这种阴沉的天气。此刻,他远远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口后面,将这只大功率小型观察仪的镜头重新对准阴云覆盖下绿草如茵的格罗夫纳广场。现在天气转热了,那个叫米勒的姑娘一连几周在那里吃午餐,这本身不足为怪,使他格外留神的是她在座椅上频频记着什么。
他把镜头瞄准米勒,见她正嚼着手中的三明治。这时,耐德·弗兰契的私人电话响了起来。他不满地咕哝一声,放下观察仪,锁上自己的办公室门,走进隔壁耐德的房问。铃响了八下,他抓起话筒:“防务处办公室。”
“莫?还是我,勒维妮·弗兰契。他在你那里吗?”
“哎呀不巧,他刚离开办公楼。”
“我正等他打电话过来。”
夏蒙警觉地顿了顿:“我们今天上午处于……高度警惕状态。耐德会向你解释的。”话刚出口,他就懊悔自己说漏了嘴。办公室人员按规定是不允许向自己的配偶透露任何情报的,即便对方是那个倔头倔脑的科里考斯基将军的女儿也不能违例。
“那我只好请你帮忙了。今早有人按我家的门铃。此人假冒邮差,说话声气挺粗。我估摸他是在侦察我家的电视监测系统,同时也想寻机干掉我。”
“他长得什么样?有没有清楚地录下他的相貌?”
“录下来了,可是只能看见后脑勺。弄得好能有他转身的侧面图像,现在可说不准。该有人来取走那盘带子分析一下。我等了一上午。现在清洁女工来了,我得去市场。什么时候能——?”
“先别出门,勒维妮。”夏蒙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所有能派出的人员……今天上午都脱不开身。我再看看还能派谁。不过现在是午餐时间,恐怕得等一会。”
“我本以为耐德会……”这话说了半截。
“他出去和联络员……联系了。”
话筒另一端出现了一阵令人忧虑的沉默。
“下午2点之前会有人去你家取录像带。我保证。”
“那我在家等着。”对方搁下了话筒。她准给惹火了,夏蒙想,八成是生耐德的气。
他放眼窗外阴云笼罩下的格罗夫纳广场。那个叫米勒的姑娘仍旧坐在那张长椅上,双膝并拢,口里嚼着三明治。伦敦人三三两两懒散地摊开手足在草地上或躺或坐,抽烟聊天,一派闲适从容的神态,仿佛夏季太阳明亮的光辉洒满了他们的心灵。
那个面容憔悴、身挂两块木牌的高个男子形孤影单地立在一边,与这种悠闲自在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照。那些舒舒服服地进餐小憩的人们对于木牌上的字谜全都不以为然。他那持重庄严而又虔心投入的神态像是在警告他们退避三舍。“除非你们准备加入我的行动,”那伫立不动的站姿似乎比语言的表现力更强,“否则趁早走开。”
耐德·弗兰契已经让联邦调查局审查了这个被他称为“看守人”的古怪老头儿,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情况。两个一男一女身穿制服的“鲍比”①经过他身边时瞄了一眼木牌上的字谜便走开了。谁也不感兴趣。
①英国警察的绰号。
不忙,等等看。
在看守人的另一侧,三个小伙子慵懒地斜倚在一张长椅上。隔着这段距离,不用观察仪,夏蒙能够约略看见他们的身形体态:身材细长瘦削,脸上粉刺密布,全身上下一式英国小无赖最流行的法西斯式装束:笨重的黑色马靴,紧身长裤,金属镶边的黑夹克,汤碗式光头,小了一号的馅饼式便帽紧绷绷地斜扣在后脑勺上。他们对看守人的兴趣准是元聊所致,夏蒙断定。
夏蒙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反锁上房门。他举起观察仪,瞄准南希·李·米勒,这回她身边出现了两个同伴。夏蒙仔细观察了一番。那个相貌英俊的阿拉伯小伙子是新面孔。可是另一张脸……
长椅上的三个人起身走开,阿拉伯小伙子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带着合法拥有者的骄矜。夏蒙乐了。仗着自己模样标致,夏蒙曾经跟她有过两次约会,而且都睡了觉。妙不可言的享受,只要你能忍受她在枕边絮絮叨叨说蹩脚的阿拉伯语。
另一张脸……
夏蒙翻阅了几个抽屉里贴有照片的个人档案,另一个人的脸不在其中。
他打开一只桌抽屉,取出几张没有任何标识的软磁盘,打开微型放映机,放进一张磁盘。屏幕上依次出现了一些人的简历和照片,常常是朦胧不清的快照。夏蒙等磁带放到头又倒回慢速放第二遍。最终他盯牢了一张和南希·李身边的另一个男人依稀相似的照片。他将屏幕上的一些资料抄到自己的日历拍纸簿上。他已经把那三个英国小无赖完全抛到脑后了。
他速记用的是英语,而磁盘上的信息却是希伯来语。
大伦敦西部边缘、鲁伊斯林普以北,有一大片平展开阔、绿意怡人的农田。A40号公路横贯其间,往东伸向伦敦中心。英国皇家空军诺斯沃尔特基地的一座整齐气派的机场就建在这里,供一些秘密航班专用,忙忙碌碌的希斯罗机场是不能为它们提供安全保障的。
平时,女王专机从大西洋彼岸航行归来就降落于此。但是,今天从阿伯丁飞来的李尔喷气式私人专机上只有两名乘客,而且都不是王室成员。尽管其中一人由三名保镖护卫,两人却都给引上一辆普通黑色弗列伍德·卡迪拉克轿车。前有两名英国警察一左一右骑摩托车开道,后有一辆福特相随,这列车队沿A40公路向摄政王公园进发。阿道夫·福尔默,美国驻英全权大使外出归来了。
大使先生的旅伴吉姆·威姆斯,既非温菲尔德官邸的常客,也非他的至交,虽说此君新任福尔默联营商行有限公司欧洲分公司经理。这架喷气式客机就是他公司的。卡迪拉克轿车刚刚在温菲尔德官邸的车道上停稳,他便仓猝钻出车门。他和那位与自己在苏格兰一起打猎、共度周末的大使先生握握手,一边的保安人员连连催促他登上一辆候在路旁的出租车,载着他向梅费尔的一家旅馆驶去。
伯德·福尔默目送他远去,心里并无惘然若失之感。这个威姆斯他并不怎么熟悉,此人利用他最近与福尔默联营商行有限公司工作联系之便,擅自邀请巴肯公爵——威姆斯的挚友,与福尔默素不相识——周末去苏格兰打猎。除了亲朋挚友,福尔默不管跟谁相处都感到别扭。初来伦敦,一时难觅知己,能使他快活自在的伙伴便唯有潘多娜和克罗斯泰克夫人。
说实话,伯德经常暗自忖度,他差不多是世界上最不适宜当大使的人。上帝作证,他压根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平时大使馆的大事小事,全是潘多娜拿主意,他照办。
他在温菲尔德官邸有圆柱的门廊前伫立片刻,两层楼高的壁柱撑着一堵门廊顶上的装饰性三角墙,和复折式顶层及几只老虎窗平齐。福尔默身材魁梧,骨骼粗大,肌肉结实,丰满匀称而不显得臃肿。脸上没有皱纹,使人误以为他只有四十几岁,其实到今年11月他就60了。多年的户外生活,那张石板般平滑的脸给晒成棕黑色,微微蹙起眉峰,刚够隐约表达一种感情。正应了潘多娜常说的话,他的微笑和皱眉可以互相交换。面对夫人的戏谑,伯德以他特有的方式从容应答:“我微笑还是皱眉,亲爱的,其实都不打紧,你认准的事情,尽管去做。”
他们60年代结婚时,腼腆胆怯正是伯德的主要性格特征,随着时光的推移,更是本性难移,虽然他出身于一个以打猎捕鱼和荒原运输为业的真正具有男子汉气概的家庭。
在苏格兰,粗鲁无礼的老公爵以为他不擅射猎。谁知他竟一枪击中200码外一只成年牡鹿的心脏,在场看客无不感到惊诧。可是,他随之表现出来的腼腆胆怯更使他们惊愕不已。“不,不打了。够了。多谢。我们还是回宅子去吧。”
在他们结婚的头几年,潘多娜时常感到困惑,一个仪表堂堂,嗓音浑厚动听,有着两只猎人似的深邃大眼的男子,何以如此腼腆胆怯,与世无争,胸无大志……
三名卫士护送他走上楼梯,进入福尔默居住的套房。什么地方的电话在响。
一个月前,罗伊斯·科耐尔曾考虑为福尔默安排一名有经验的英国贴身男仆,可是他毫不领情。“潘多娜会照顾我的。”这是他唯一的托辞。
伯德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没有妻子,他将一筹莫展。没有妻子,没有像潘多娜这样娇小可爱、聪明伶俐、精力充沛的妻子,他也独自过了将近40年。他只是不想凭借妻子的帮助,把自己的地位提高到超出他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的程度。在他的精神生活中,期望只是隐隐若现,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我回来了,亲爱的!”话音刚落,他大步闯进一个个房间,听见几只电话丁零作响,最后在他们往常共进早餐、此刻阳光和煦的休息室找到了潘多娜,见她正从她和克罗斯泰克夫人围着忙碌的长条桌旁站起身。
潘多娜脚穿高跟鞋,步履轻快地走到他面前,被他高高抱起,在一侧面颊上痛痛快快吻了个遍。“你俩在忙啥哩?”他问。
她被他高高举着,轻飘飘地像个孩子。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放我下来,亲爱的。他们询问7月4号野餐的有关事宜。你知道的。”稍顿之后见他没有放下的意思,便问:“吃过午饭了吗?”
“不饿。”他放下她。“什么野餐?”
“传统的庆祝活动,每年一度由大使出面招待。刚刚策划时,我就想:‘妙哇,这件事搞好了,有助于提高总统的声誉。’现在进展得很不错,伯德。”
他在克罗斯泰克夫人对面落座,朝她眨眨眼:“贝勒,这两天她在忙啥哩?”
高个黑女人指指摊在桌上的几十张纸。“这些是来宾名单,只有500——”电话铃骤然响起,她伸出长胳膊抓起话筒。“这里是温菲尔德官邸,我能帮您什么忙吗?”她边听边手执铅笔掠过几张名单,看见要找的名字,在旁边打个勾。“我们期待着您的光临。谢谢。”她挂上电话。“已有260人接受了邀请,还有11人不能来。”
伯德·福尔默往后挪挪身子,重新听妻子解释她们如何迅速而又充分地响应总统发出的挺身而出、亮出美国国旗的紧急动员;在总统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们将代表他表达多少美好愿望。电话铃又响起来,贝勒起身去接。另一部电话也响了,潘多娜过去抓起话筒。
伯德·福尔默懒懒散散地瞅着两个忙着核对名单的女人。没有人告诉过他空虚的日子是什么滋味,每天得置身于多大范围的死气沉沉的空问。苏格兰的周末……没完没了。公爵和吉姆·威姆斯从吃过早饭开始便一直带着几分醺醺醉态。一会儿格格傻笑着吹嘘自己做金融生意时施展的骗术,一会又拿他当一个迟钝寡断的老头耍弄,竭力诱使他破例喝一杯。接着,醉眼乜斜地欣赏他的枪法,撺掇他多过几把猎瘾。
他微微一笑,知道两个女人谁都不会觉察自己脸上瞬间闪现的一丝笑意。电话铃此起彼落,她们不时拿起话筒,嘴里倾泻出一串流利动听、亲热友好、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语。
让他那样讲五秒都不成,伯德独坐一旁沉思默想。他在社交场合不会有什么出色的表现,大概只能抄起猎枪,相隔200码开枪击中一只成年牡鹿,如果光线不暗的话。父亲生前的一大过错,就是执意不让他参予福尔默商行的管理。其实他不会对商行业务产生任何影响。父亲去世以后的15年间,商行规模已经从200家商店和商场发展到遍及欧美的1000多家。当然,这不是伯德·福尔默的功劳。一些经理,像吉姆·威姆斯这样的中坚人物才是真正的有功之臣。他争取到了优先认股权,又制定了周密的利润分成计划,加上和一些高层人士有见不得人的交易——比如巴肯公爵,此人谋害了第一个妻子——给他带来滚滚财源的妻子——制造打猎失事的假象。
为什么父亲不让他插手商行的经营管理呢?他在刚刚长大成人的阶段很少思考这个问题,只是在父亲的一味怂恿下,酗酒,赌博,玩女人,荒废了好多年时间。
伯德眼瞅潘多娜在一张打字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什么,脑子总算渐渐开了窍:原来大部分人都接受了邀请。他取过一张名单瞟了两眼,眉峰不经意地微微一蹙,没能形成任何表情:连他也听说过这些人。不用说,都是伦敦大名鼎鼎的人物,难怪潘多娜会激动得忘乎所以。
潘多娜要他当什么狗屁大使,大概就是为了她自己能在这种名流荟萃的盛大社交聚会上露露脸吧。他冲着正在挥笔勾去一个名字的她咧嘴一乐。“已经有300人接受了邀请,亲爱的。”她说着,伸手去取电话听筒。
众多名流荟萃一处,而他却不能享用自己中意的好酒。太糟了。
第六章
404号房间的收音机仍然开到BBC3台。里面没完没了地播放震耳欲聋的新德彪西乐曲。偶而暂歇片刻,播音员宣布播出德利乌斯的乐曲,接着是沃恩·威廉姆斯的乐曲。
耐德愁眉苦脸地咕哝:“BBC和每一个英国作曲家签约,不管是活着的、死了的、有才华的、平庸的,定期播出他们那些毫不费劲地写出的蹩脚作品。”
简·威尔颀长的光身子滚下他的怀抱,脸朝天花板展颜微笑。“多看看光明面么。他们准会让你听到普赛尔和埃尔加的曲子。我们得回去上班了吧?”
他两眼直愣愣地瞅着她赤裸的身子、狭长的曲线、象牙般滑腻的肌肤、小小的乳房、纤细的腰肢……
“完全不必。”他语气肯定地说。“我们没有证据表明谁会对潘多娜策划的那个闹哄哄的星期日酒会感兴趣。我们现在不必担惊受怕,只需成立一个潘多娜夸口说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对付的组织。简,我实在受不住你的引诱。我真想把我们两人关在404房间,一辈子与世隔绝。”
“酒柜里只有一袋花生米,原来的马铃薯片已经让我当午餐吃了。”
他悄悄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但愿她没有注意自己的这个动作。“1点30分。”她说。“再过15分钟,我们就得分手了。弗兰契,今天可真够你劳神的。不是7月4号的花园酒会,因为根据我在会上能够掌握的情况,你已经对此作了充分的安排。”
他没有搭腔,知道她已习惯了自己慢悠悠的答话。不过有些事你谁也不想告诉,倒不是什么隐私,而是不想让人分忧。
“你和罗伊斯,”简说,“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在福尔默夫人发疯般地打邀请电话前,就应该设法抠出她的真实念头。”
“我们以前也对付过那些行动诡秘的大使夫人,记得有一回在波恩……”他的声音渐渐停息。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简转身俯视他的脸。“一次在波恩,发生了什么,在波恩?”
“一次在波恩。”他语气急促地开始了叙述。要向对方叙述这件他不忍启齿提及的悲惨往事,他只能滔滔不绝、原原本本地一气说完。“我犯了一个严重的职业错误。我来自威斯康星,你可知道?”
“天哪,那也是错误?”
耐德未予理会,径自说下去:“你也许以为我来自芝加哥,因为我上过芝加哥大学,其实那是在我从军以后。我来自温内贝格湖下游的一个小镇;名字挺古怪,叫湖底镇。我手下的一个特工是个名叫威考夫的小伙子,家住湖上游的一个小镇内恩拿,就是克里内克斯纸巾的出产地。我指使他和奥莱格·普罗特克利托夫演一出遮人耳目的把戏。按照约定得逮捕奥莱格,这样他就能不露破绽地继续为我们工作,克格勃也不会知道,他是10年前就插进他们中间的一根钉子。我是不是说得太快了?奥莱格是我们的人,可我们得使他看上去不像我们的人。威考夫,这个来自内恩拿的小伙子……”说到伤心处,他喉头哽塞,咳了几声。
两人沉默了许久。耐德重新开始他痛苦的回忆,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一切都经过精心策划。威考夫声称奥莱格在法兰克福一家同性恋者麇集的酒吧用言语激怒他。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是新纳粹冲锋队党徒经常光顾的藏垢纳污之地。根据事先的安排,威考夫挑起了争吵。可是后来却出了岔子。我永远……”他一时无语凝噎,心灵隐隐作痛,全身一阵痉挛。
“别说了。”简不忍见他这伤心欲绝的样子。
“等我说完。”他短促地咳了一声,接着又一声。他低头看着肿胀的膝盖,轻轻揉了揉,以使自己恢复镇静。然后,他伸手扯过床单,裹住他俩光裸的身子。
“后来情况失控,”耐德继续说,“我是说威考夫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了。奥莱格跑着躲开了,可威考夫却给一帮狂徒拦住,霎时间,铁链、棍棒、皮鞭雹子般地落在他身上。后来发现——”他又咳了起来,“法兰克福机场附近有一片树林,在那里发现一具尸体,双臂被手铐铐在一棵树上。我想那是一株橡树,直径是……”
他暂顿片刻,出神地盯着头顶毫无特色的天花板。“酒柜里还有一瓶毕雷矿泉水。”
简打开酒柜取出矿泉水,没有钻回床单,而是坐在床沿,看他缓缓地大口吞下这瓶足有八盎司的饮料。
“是威考夫的尸体?”
“他们割下了他的脑袋。”
“耐德!”
“还有他的阴茎,不过我不说你也能料到。劳驾你看一下酒柜门有没有关严。”
“你知道,每个军人的指纹都已存入档案。可是过了好久,我们才从国内搞来死者的确切身份证明。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唯一的依据就是指纹。我总是说我们,其实就是我。这馊主意是我想出来的,是我让威考夫栽进去的。奥莱格又不愿受到牵连,所以不是我们。那扇冰柜门……”
他瞟了一眼手中握着的状若保龄球柱的矿泉水瓶,轻飘飘地掷出去,砸到酒柜门上,断成几块绿色的玻璃片。
“你好像没费力气?”简说。“这种瓶子其实挺结实的。”
“它紧紧堵着我的心窝,”耐德解释自己刚才因何勃然失态,“这件让我厌烦透顶的陈年旧事。”
“已经讲过多少次了,是吗?”
“不,今天第一回。”
“剩下的找时间再讲吧。”她柔声相劝。“它让你伤心了。”
“差不多快完了。一星期以后的一个晚上,在波恩我们自己的寓所里。勒维妮与几个姑娘去一家迪斯尼影院看电影,说英语,配有德文字幕的片子。”
“勒维妮喜欢模仿迪斯尼影片中主人公的话,是吗?”
“也常说二战期间美国军中流行的俚语。”
“什么罗杰啦,威尔可啦,一套一套的。”简附和道。
“我从办公室回到寓所,看见勒维妮留的一张条子,说微波炉里给我留着晚餐。当时屋子里已经有几小时没人待了。我打开冰箱取——”他的喉咙哽住了。
“一瓶毕雷矿泉水。”简替他回答。
“他在里面。”
“什么?”
“他的头。他们一直撑开他的眼皮,直到尸体僵直。于是,威考夫眼泛死光直勾勾地瞪着我。”
“天哪!”
“想想看,倘若哪位姑娘先看到这个头?”
“不敢想象!”
为了有事可做,简从床上下地,弯腰屈膝,仔细拣起碎玻璃片,扔进废纸篓里。然后打开酒柜门复又关上,让耐德看得清清楚楚。
耐德看着她,心里骤然涌上一股喜悦的热流。有人在做一件有益的、不会给他心灵投下阴影的事情。凝眸注视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裸体蹲在地上,俨若画师眼前的模特儿,脊背弯成优美的弧线,随意伸出两只纤细的胳膊,这委实是一件赏心乐事。
她的乌黑长发,平时盘上头顶挽成一个法国女佣式发髻,此时早已披散在身上,像是一股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上面隐约泛着一片忽明忽暗的蓝光,犹如烧旺的煤堆上摇曳着的蓝色火苗。
耐德很快恢复了常态,他刚才提起伤心的往事,悲痛得难以自制,同样也只是短暂的一瞬。谈话有助于他排忧遣闷,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心灵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我记得什么地方读过这个故事。”简说着,上床钻进床单和他偎依在一起。“上帝,你怎么全身冰凉!”她蜷缩起两条长腿,紧紧贴住他的上腹部。“不过我记得它和美国大使馆没有关系。”
他俩默然无语地相互对视。耐德撇嘴一笑:“这叫反向公关,懂吗?花钱让报纸保持沉默。”
“对你们为自己国家做的这些事秘而不宣,呃,弗兰契?”
耐德点点头。“我们得谎称他的头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找到的。不过,让威考夫之死归入死因不明的档案,这对他家里人是太不公平了。他们……是我告诉的……这是头号机密,简。我来伦敦上任前回国休假,去过威斯康星,作为威考夫的好友——对他父母撒了谎。他俩都是学校教师,聪明解事,悟性极高,就是有点认死理。他们一辈子向学生讲的都是些不容置疑的大实话,乍听到儿子的死讯,又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很难想得开。”
“我母亲也是教师,”简说,“我父亲坚持让司机每天早晨送她到校,放学以后接她回家。她至今仍在布鲁克林区一所小学任教,里面尽是些跟人捣乱的小痞子。”
“她遭到过几次抢劫?”
“一次也没有。那些小流氓见她坐专车又有固定司机,还以为她跟哪个恐怖集团有联系呢。”
两人轻松畅快地笑了一阵,又陷入沉默。
“威考夫的母亲,”耐德忍不住开了腔,“对于她儿子的死因,倒是猜出了几分。可是任你想象力再丰富,也绝对想不到他会死得这么惨。我今天还是吃不准,那些恶棍杀他是为了取乐,还是新纳粹恐怖组织事先截获了我们的密谋?单凭冰箱里的一个头是不能得出可靠结论的。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死是由我的过失造成的。”
“不是你的过失。”简忙不迭地纠正。
“不容推委的过失。”耐德语气坚定地说。“另外,割下他脑袋的人,具有屠夫操刀割肉的实际经验。我花了几个月想在这方面取得突破,然而却一无所……再有,威考夫不是我派出去送死的第一个小伙子,而是来自内恩拿的小伙子中的第一个。军队中谁都知道,无论是战时还是平时,指挥的权力就是生杀予夺的权力。”
简将身子稍稍挪后一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另一侧。“所以,你在军中该做的漂亮事,”她的喃喃细语和沃恩·威廉姆斯那猫叫似的乐曲声交织在一起,“就是尽你所能,高高登上晋升的阶梯。”
“任你爬多高,总有人压着你。”耐德哈哈笑着,又咳起来。“我真不想让你操这些心,简。”
简有些不情愿地朝他转过身来,两道浓眉下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射出探寻的目光,扫视着他的面庞。“弗兰契,军队中这种事太多了,别让它老是折磨自己。也许这小伙子与你的关系真的不同一般?”
“我喜欢这孩子。他的死是个错误。可他不过是军方为了炫耀战绩而每天统计的许多具尸体之一。一场残酷的游戏。我们用尸体累计积分,解甲回乡的老兵会说:‘噢,嗬,伙计,我们的人真给敌人颜色看了。’设计这场游戏的人会说:‘瞧瞧,我们的公民看到军队的辉煌战绩是多么开心,我们有资格再连任一届。’像我这样替他们玩游戏的白痴会说:‘长官,瞧我得了高分,该让我晋升一级。’总之,每个人都能心满意足地乐上好一阵。”
收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播音员报告了刚才播出的音乐,略停片刻,一串嘟嘟嘟的信号提醒人们对时并收听新闻。
“……对定于下周在日内瓦举行的裁军会议将产生消极影响……”
“弗兰契,”简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们早就该离开旅馆了。”
“不,还没到时问。”她的两只大眼睛似乎攫牢了他的目光。“‘游戏’的确切含义是什么,是一种修辞手段,还是谍报活动的委婉语?”
耐德悄悄地翻身下床,去取整整齐齐地搭在长沙发两侧扶手和靠背上的衣裳。他穿上内裤和袜子,站住不动,收音机里的一则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的膝盖!你该去看医生。”
“不碍事。”
“在车辆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慢跑健身,”简数落道,“弗兰契,你真傻,有没有让医生看一下?”
他用衬衫遮住膝盖,闪烁其辞地敷衍:“最近没有。”
“别逞什么英雄了,弗兰契。”
“穿上军装,就得有股英雄气概。”
她一骨碌跳下床,站在他面前,眼里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我们处在和平时期。像我这样的人愿意处在和平时期,我们不需要英雄。”
随之而来的沉默使屋里的气氛骤然凝滞。简和解地笑了,尽管笑得有点勉强。“唔,我又撒谎了。”她取下搭在他身上的衬衫。“我肯定需要一个英雄,你也一样。”她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转过他的身体,帮他穿上衬衣。“你这膝盖有没有擦点药膏什么的?”
耐德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凝神谛听广播新闻。
“……绝不会忍气吞声地接受西方的侮辱和讹诈,毛拉告诉记者。历史上曾经有一段时期,他指出,从西班牙到巴尔干半岛的南部欧洲处于伊斯兰的统治之下。他警告……”
“妙啊。”简说道。“他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还是我不懂游戏的含义?”
耐德套上长裤。“简,谁也不敢挑起进攻。你丧失一切以后,那些政客就失去了他们赖以发号施令的一切;就连支持他们的那些公司,也会失去愿意购买商品的顾客。所以说,最热爱和平的人是在华盛顿和莫斯科。别笑,简。只要我们继续玩游戏,统计尸体与原子弹造成的浩劫相比,就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损失。因此,谁能说玩一场游戏,不是保全我们性命的最佳途径呢?”
“喔,别说了,弗兰契。”
他伸手去取夹克,不等拿到便陡然停住,身体前倾,像是在照相机前迅速摆好一个姿势,同时满面怒容地盯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正在受审的犯人。她踌躇了一会问:“你落下这种毛病有多久了?”
“很久了。”他拎起夹克。“那是在可怜的威考夫死了以后,他的死对我的刺激实在太大了。”
简将头发梳理整齐拢起,扎上一根橡皮筋,轻轻套入一顶头巾式女帽内。“我知道美国的那帮政治骗子只想保牢官位,我知道统治苏联的也是一帮凶暴粗鲁的混蛋。可是像我们这样替他们效劳的人绝对不能自命不凡,否则到头来只能生气,骂娘,热情消失殆尽。像你这样,弗兰契。就像你这样。”
“说得不错。”弗兰契轻轻摩挲着她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热情消失了吗?”
“快走吧,弗兰契。立刻离开。如果我在办公楼碰到你,离我远点。”说着,又朝镜中窥视他的神情。“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好吗?”
他费力地挤出一脸苦笑,活像马戏团的小丑。“好点了吧?”
“还不如愁眉紧锁的样子好看哩。”她倚靠在他的胳膊上,把他身子转过来,紧紧搂了一会。“你没事吧?”
“不知道你为我做了什么,甚至是毫不费力地做了什么,使我能够继续干自己的事。”
她那惊讶的目光朝他脸上不停地扫视。“那也是危险的,我开始明白我到底爱上了谁。你就是一切,或者什么也不是,对吧?”
“别多想了。”
“你以前满怀一腔爱国热情,现在却是如此玩世不恭。你和勒维妮曾经有过的抱负都已消失殆尽。”
“我在没认识你之前早就是这样了。”
她颔首赞同。“是的,不过且听我一言,弗兰契。我这样分析你的为人,是很自私的。因为你我二人正将我们拥有的一切押在……这局牌、这场赌博上。我想变得一身轻松,而不是心情沉重,因为再过几分钟,你我都得坐在各自的办公桌边。”
他一时语塞。接着,吻她两边的面颊,轻柔而又有力地吻着。“我爱你,威尔。和其他事一样,我们之间的好事也得留到……以后再继续。”
“是的,”她开始穿衣裳。“以后。”
在距隆德斯广场不远,纳尔兹布兰奇与贝尔格莱维亚相交汇合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建于一次大战以后,正面镶有黑白饰条的大楼。这座华美气派的住宅——纳尔兹布兰奇路12号——的建筑风格,被冠以装饰派艺术的美名,现又重新风靡一时。它几易其主,每次脱手价格都要翻倍,最近,又以接近900万英镑的不菲价格,卖给一个阿拉伯人。
当然不是一个普通的阿拉伯人。几个面容和善的邻居会连忙告诉你。哈加德医生是他的国家中一位声名显赫的眼科专家,同时又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亿万富翁。想想吧,有几人能用现金买下12号住宅?
这幢住宅现已列入重点保护的名册,主人无权擅自改变外观,于是他只能把想象力发挥在室内装潢上:到处都漆成紫色和橙色:装饰墙,埋入地下的浴缸,装有金丝透雕床板的大床。走进风格古朴的贝尔格莱维亚广场中央的这座住宅,你会想起《一千零一夜》中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建筑。
房间里的两种颜色令伯特大为头痛。不,他绝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更不会跟凯福特提,如果那个叫南希·李的美国姑娘不先提的话。她整个下午都在顶楼悠来荡去,吸大麻,喝亚历酒。
“怎么我看着这两种颜色有点不对劲?看得我眼皮直颤。”南希·李睡意矇眬地说。
“是这样。”伯特再也按捺不住了。“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会使你的视觉和真实情景之间产生一种冲突。”
“我的兄弟,”凯福特用吟诵诗文般的腔调说着阿拉伯语,“大千世界何处没有冲突?”他转向南希·李:“亲爱的,你记下那个弗兰契上校每天或是隔天正午时分离开使馆办公楼,90到100分钟以后返回。那个叫简·威尔的女人也差不多是在这段时间离开和返回办公楼。”他瞟了伯特一眼。“安拉也会为你的精细观察高兴吧?”
南希·李格格地笑了一阵。“你就喜欢说笑话。”她闭起双眼。
凯福特笑着说:“我们从今天的报纸上看到美国大使夫人正在策划举办一个十分愚蠢的社交活动。我说兄弟,这个问题在你脑中转悠了准不下一千次了吧?你说这是撒旦设置的陷阱,还是安拉送来的一份奇妙无比的礼物呢?”
伯特忐忑不安地瞟了一眼南希·李,显然,她正倚在紫红色的长沙发上打盹,脑袋搁在缀有紫白两色亮晶晶的饰片的八角形靠垫上。他和凯福特走到房间另一头,从这里可以远眺贝尔格莱维亚广场。
两人注视着暮霭笼罩下马路上熙来攘往的车流。出租车、轿车、货车、巨型卡车,静静地等候交通灯由黄转绿,以便向前蠕动几辆轿车的距离。“英国人真守纪律。”凯福特轻轻吸了口气。
“像绵羊一样。”伯特口里咕哝着。
“要是有一个月就好了!”凯福特牙关紧咬,念咒般地恨恨吐出几个字。“可是从明天开始,我们满打满算只有五天了。”
“您说得对。”伯特附和道,用上了他和阿拉伯同事打交道时通常采用的策略——毫不迟疑地表示赞同。他深知没有哪个阿拉伯人愿意听不同意见。“不过……还有一个办法。”
凯福特那双目不斜视的淡褐色眼睛骨碌一转,看了看伯特。“请讲。”
“您是否认为,我们有足够的军事实力突袭温菲尔德官邸?”
凯福特略一沉吟:“是的。”
“可是我们在和敌人举行几天或许几周的谈判时,温菲尔德官邸能被我们控制多久?”
“难说。”
“在此期间,敌人会用渗透的方法颠覆我们的军事力量。”
两人不再用阿拉伯语交谈,而是轻声说起生硬的英语,唯恐吵醒睡梦中的美国姑娘。
“凯福特,”伯特用理直气壮的口吻反问对方,“我们打败撒旦,难道只有掏空他的口袋一种做法?哪块石板刻上圣哲的训诫,说我们不能干掉那帮自命不凡的客人,让撒旦丢人现眼呢?”
在他们身后,美国姑娘翻了个身,响起鼾声。
凯福特迟迟没有回答。透过他那双淡褐色的眼睛,伯特能看出他正在绞尽脑汁,苦苦思索。
他们是独立行动小组。凯福特理解相机行事的小组和在国内领命派到西方完成单项任务的小组之间的区别吗?后者出击时,像导弹一样对准目标,这就要求他们平时留在国内,一俟出现合适的目标便潜入敌国。因此,这种行动小组由哈加德医生这样的“赞助人”提供活动经费。他负担他们的日常开支,监督他们的行动,并且参予他们的决策。他们蒙辱含羞,乖乖地听命于他。这个哈加德如果不是银行家,也就是可兰经上贬斥的高利贷者,除此之外,又能是什么人呢?
伯特的两片薄唇紧紧抿成一条隐隐透着冷酷的细缝。伊斯兰抵抗组织的反复无常,各派之间的重大分歧,一直令他大伤脑筋。他从凯福特踟蹰不决的神情中看出,他正被错综复杂的目的和手段弄得稀里糊涂。哈加德不会有丝毫迟疑:勒索赎金是他的目标。可是一个震撼全球的政治声明,如果不与利润发生联系,就会产生更广泛的影响。这一点凯福特能理解吗?
凯福特眼中闪烁着奇怪的光辉,也许是朦胧夜色映在他淡咖啡色虹膜上造成的幻觉,也许是他流露出的由衷钦佩。
“两种方法都成。”凯福特轻轻吸了口气。“哦,对!两种方式都成。真……妙。”
耐德·弗兰契离开了办公楼地下室西北角国内收入署的办公室。他刚刚和一名女办事员谈论一笔久拖未结的旧账。这位办事员目前正试图和现驻伦敦的一位美国商人结清账目。
“他耍了我们差不多整整五年。”她不满地说。“这小子叫威姆斯。在此期间换了两次工作。”
“他为什么要换工作?为了瞒报收入?”
“我们总是这样着手分析问题。”她咧嘴一笑。“这叫‘有罪推定’。”
“他们告诉我,”耐德干巴巴的语气颇令办事员扫兴,“这就是英国习惯法的基础。”
耐德心里不无遗憾地想着威姆斯,朝帕金斯那间神秘的办公室走去。打开几道锁,耽搁了一阵以后,一个栎木般结实粗壮的汉子堵住门口,只容来人朝这个略显凌乱的房间投去短暂的一瞥。
“你来打听那个车祸的情况,上校?”
“那个被撞的人怎么样了?”
“脑震荡,足踝扭伤,拇指骨折。只要医生认为他没事了,就可出院。”
“开车的那小子呢?”
那张栎木般坚实的面庞上仿佛要竭力显露什么——耐德暗忖,也许是淡淡的幽默吧?
“那小子给抓起来了,这是他第三次犯事,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
“很好,这回他没溜掉。”
“没溜掉?”帕金斯重复着他的话,牙缝里挤出一种类似机车嚓嚓远去的声音。“没溜掉?”他拼命按捺直往脑门上蹿的火气。“这狗杂种还指望能无罪释放呢。”他狂笑一声,脸上旋又变得漠然无神。“法案对他的约束是有限的,上校。他们不想找什么证人或证物。”
“谢谢。”
“没关系,上校。”
“再见。”
帕金斯低头看看表。“哦,该下班了。又一个星期一过去了,终于结束了。”
耐德·弗兰契不愿意不咸不淡地说上一两句社交场合常用的套话。他和帕金斯的关系,建立在双方对彼此的真实身份心照不宣的基础上,因此是极其微妙的。
耐德慢慢走上自己那层楼的楼梯,在走廊上的一扇窗前伫立片刻,眺望远处的广场。下班的人群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伦敦上班族的办事节奏深深吸引了他。不管上班下班,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抓紧过时间,接电话也是不慌不忙,每天总要让六七个电话响着不去接。伦敦这种悠闲从容的节奏,也许只有在哪个弥漫着古朴气息的地中海城市才能另外见到。
此刻,太阳钻出灰黑的云层,西边天上燃起一片粉红色的晚霞,这是夜幕降临前伦敦人常见的情景。“看守人”长长的身影映在草坪上,仿佛是一个稻草人,或者——耐德想起另一个奇特的形象——是一具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
没人理会这个老人。倒是有三个右翼分子挤在附近的一张长椅上,对住一只打火机相继点燃各自手中的香烟。就在他们喷云吐雾的当儿,块头最大的那个家伙站起身。此人个子和另两人差不多高,但比他们壮实,短短的脖颈,臂部的二头肌像桶一样饱鼓鼓的。他带着一股“认识老子是谁吗?”的张狂劲侧身而行,耐德见状立刻对他产生了怀疑。
耐德看着这个身材粗壮的家伙绕着“看守人”走了一圈,站在稍远的一侧,向两个同伙挑了挑大拇指,使劲眨眨眼。很快,他们缩短了和老人之间的距离。
耐德立刻想起他在芝加哥大学的哲学教授切姆尼兹。人的头脑多么奇怪!今早他起身以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切姆尼兹的口头禅“全凭运气”。这位流亡到美国的老先生始终往他脑中塞进一些妙言隽语。
切姆尼兹能毫不费力地理解下面的格罗夫纳广场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不会像耐德那样将其视为施虐成性的莽汉对无力还击的弱者大打出手。他会提出一整套哲学概念,将公然动武的残忍行为与某些人对无政府状态的迫切需要等量齐观。
暮色四合,广场上行人稀少。再过几分钟,就不会有什么人打此经过,可怜的老人将只能完全听任三个流氓的摆布。
他看了看数字显示式电子表。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被当地几个流氓狠揍一气,与他有何相干?随便哪个过路的英国人都应该挺身制止:他们毕竟是他的国家的流氓。年轻人暴力袭击老年人的事在英国时有发生,或是为钱,或是因为老年人体弱好欺。
按照弱肉强食的法则,这个身上挂了两块招牌的老人看来只有挨打的分了。耐德看到那个粗野壮实的汉子朝他紧逼一步,两个同伴就在他身边。
这个“看守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不就是一个令我讨厌的人吗?
耐德瞅见打头的家伙从右边袖口取出一截长2英尺、阔1英寸的铁棒。“糟糕!”耐德的心格噔往下一沉。他一步两级地奔下楼梯,冲出前门。
前面草坪上,打头的小子扬起铁棒,虚晃一下,猛地一挥,直戳老头的腰部。旁边的两小子早就摘下了老头身上的招牌扔在地上,乐呵呵地用脚踩成碎片。耐德大步穿过马路,左右躲闪两边驶来的车辆,朝广场奔去。他看见为首的小子开始用铁棒猛砸老人后背,便运足气力箭一般直冲向前。
“喂,”耐德扯着嗓子喊,“你们几个小子!”
三个暴徒谁也没有理会,一个从老头身后照准他膝窝猛地一踢,撂倒在地。三个人上前又是一阵乱踢。
“住手!你们几个狗杂种!”
这一回,耐德的厉声喝斥发生了作用。为首的家伙目露凶光,冲着猛扑过来的耐德狞笑一声,举起铁棒使劲一挥,朝他劈来。
耐德弓身侧步灵活躲过,扭住他的胳膊,劈手夺下铁棒,像挥舞长矛似地将棒头戳住这个胖家伙的腹部。眼看他们的同伙在草地上骨碌碌滚到老头身边大口呕吐,其他两小子吓懵了,定了定神便仓皇逃去。
过了一会,刚才挨揍的小子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去追自己的同伙。他刚走几步,估摸无事,便转过身来,一张苍白的脸朝着耐德。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呕吐秽物,恨恨地骂道:“该死的美国佬,咱们走着瞧。”说着,颠颠地逃命去了。
耐德蹲在老头身边。“老伯,你没事吧?”
“别碰我!”老人硬挤出了一句话,显然被打得不轻。
耐德听出了他的美国口音,也许是加拿大腔。这个老头和耐德的父亲年龄相仿,可却是一副穷酸苦相。耐德四下环顾,实指望找到一个人帮他搀扶老人或是叫辆救护车。可是此刻广场上空空荡荡。
老人挪动身子,挣扎着坐起来。“瞧你把我的牌子糟蹋成啥样了。”
“这是那几个流氓干的。不过这并不等于说,我对你的牌子被糟蹋成这样不感到痛心。”
“你是大使馆的人。”
“不错。”
老人那张皱纹密布瘦削苍白的脸像是刻刀雕出的石像。他想直起身,耐德伸手搀扶,却被他躲开了。“不需要你的帮助。”他喃喃地说。他缓缓地、失望地捡起地上的招牌碎片。
“跟我说说你的情况好吗?”耐德问。
“恐怕不能。”
“你对美国好像有什么成见?”
老人紧抿的唇间挤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听上去像是一个满腔怨愤的人发出嘶哑沉闷的低吼。“如果那不是奇耻大辱,”他咬牙切齿地说,“甘受上帝惩罚。”他手里捧着招牌碎片蹒跚而行,身影渐渐融入茫茫夜色。
耐德怔怔地站在原地半天挪不开步。广场上闯无一人,小流氓、受害者、行人,此刻都正在前往各自的目的地。丑恶的世界,不是吗?对不起,切姆尼兹教授。丑恶的人类。耐德觉得自己救下那老头实在是办了一件蠢事。
不过话又说回头,耐德提醒自己,如果他确实是美国公民,那么救他便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耐德思绪纷乱、气喘吁吁地返回办公楼,上楼去自己的办公室。他看见夏蒙办公室的门开着,一个信差从里面出来。耐德坐在夏蒙座位对面,看着他锁上门。耐德闭眼定了定神,睁开眼睛时,夏蒙已将录像机接在计算机的图像显示部件上。
“那是啥?”耐德问。“放了69遍的《我爱露茜》?”
“勒维妮送来的录像,你家前门的闭路监测电视录下的。”
耐德疲倦地点点头。“只管忙你的。”他又闭上两眼。“就当我不在这儿。”过了一会,他慢慢睁开眼,看见夏蒙拆开信封,取出录像带。夏蒙在计算机上揿了几个键,屏幕上映出了图像。虽说带有一闪一闪的白色横条,还是能看出一个金发剪得短短的平头正避开摄像机镜头。只见他哈腰蹲在门框外边,随即起身匆匆离去,而且正如勒维妮已经注意到的那样,没有背邮包,也没有穿有些邮差穿的那种式样特别的深灰色罩衣。
夏蒙面露不悦之色。前门用的低保真闭路电视监测系统总是存在这种弊病,因此很容易对付。耐德想起有一次在罗马几个歹徒拎了一罐黑漆去一个人家。他们将漆喷在前门防盗系统的摄像机镜头上,结果户主还以为整个监视系统运转失灵。“再看看最前面的一两个镜头。”耐德吩咐夏蒙。
夏蒙倒回带子,重头放起。前面有一两个镜头……他啪嗒揿住一个定格,旋即又稍稍倒回。就是这儿!耐德不知道能否把画面打印出来,他觑眼细看这幅画面。一张生疏的脸。“那人是谁?”他问道。
“谁?”夏蒙像个魔术师似地搓搓双手,将带子稍稍倒回至画面开始的地方。大半个脑袋仍然偏转过去,不过那只耳朵,形状独特、耳垂肥厚的耳朵,隐约可辨的嘴角和眼角,以及一只小鼻子的模糊的鼻尖,倒是能提供一点蛛丝马迹。当然,确切地说,这绝不是一个人的完整画像。
“那人,”夏蒙告诉耐德,“是个小伙子,名字也许是贝索托·海涅曼,或是查尔斯·赫特,或是本·伊德雷斯·沃基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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