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7月3日,星期六。像往常一样,东方破晓,伦敦又迎来了新的一天。太阳光从东方贴着地平线,穿过灰蒙蒙的晨雾,开始照亮大地。又是一个多事之日。
他们俩都没睡好。勒维妮上床时就心事重重。当她有时像这样睡不好觉的时候,总是彻夜辗转反侧,虽然沉默无言,但仍然不时将耐德弄醒。耐德心里思忖,那些能长期同床共枕的人们都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论自己让怎样的思绪搞得不能成眠,也不应当影响到他人的休息。
耐德一边吃着自己准备的早餐,一边闷闷不乐地测览着早报。他在寻找一种哈姆雷特称之为“能激起热情的东西”,某件昨晚的事情,好让自己摆脱现在这种心境,至于那是关于某个国家领导人的,还是涉及到某个地下组织的并不重要。不过无论有还是没有这种激励因素,在30个小时或稍短的时间内,这种心情就会在温菲尔德官邸迸发出来。
报纸不能解决问题。华盛顿那边没有谴责暴力恐怖的行为,晚上也没有发生先发制人的进攻,没有激烈的言辞,也没有互相的辱骂。似乎欧洲各国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对美国此刻的所作所为的抗议,而是满足于共同体内部常见的为农产品价格和意大利超额生产葡萄酒而进行的勾心斗角。
耐德抬起眼睛,但什么都没看。昨天他和夏蒙花了好长时间处理酒会安全问题,整理出一份问题表。这不是拟出一份表就能解决的事情,即使像这样长达四页的问题表也一样。
耐德沉思着,在按墨菲定理运行的世界上,一份表格只是用来避邪的防身符而已。针对像星期日花园酒会这种复杂的活动,夏蒙必须对下一步应该干的工作有一个明确的计划。他的视线又回到报纸上。他又翻了几页,试图猜测出墨菲定理的具体表现。
在第三世界里,耐德没有发现什么值得大肆渲染的大屠杀和饥荒,也没有看到什么拥挤不堪、食不果腹的难民营惨遭机枪杀戮的报道。报纸对那充满饥饿和压迫的可怕的社会现实也没有新的耸人听闻的报道,这似乎显得有点违反常规。星期日也许不会出现什么新的救星对温菲尔德发动进攻,以此扬名天下。也许……
耐德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看见身穿家常便服的勒维妮在注视着他。他也不知道她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光着脚悄悄下楼来的。她看上去疲惫不堪,相当憔悴。
“这一夜睡得很糟,是吧?”
她点了点头,朝咖啡壶走去。“多谢你没让它凉了。”她倒了一些咖啡,将面包放进烤箱。
“什么事让您心烦?”耐德问她。他们俩都明白偏偏今天他要去上班,如果他们在早餐喝咖啡时把事情谈开,而不是吵到大门口去,两人都会觉得日子好过一些。
他把牛油、果酱朝她那边推了推。“什么事?”
“想孩子们。”
“想她们啦?”
“你不想吗?”
他犹豫了片刻。“当然想啦,可你十分清楚,即使她们在这里,我一天里为她们十分钟都抽不出来”。
“你这是在炫耀自己还是在埋怨?”
他笑了起来,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等有朝一日我有资格拿全额退休金了……”他停下不说了。
“但是在此期间,无论女儿们在哪儿,你都不会为她们花点时问。”她有话明说。“听我说,耐德,我想谈谈我的事,不是谈谈你。”
“对不起,你说吧。”
“我要乘飞机回家,并且……”
“这里就是家,”他打断了她的话。
“我是指加利福尼亚。我要回去一两个月和她们在一起呆些日子。”
“就住在铁丝网里面?”
“我不准备住在自由营里。我们也许去看望我哥哥。菲尔长期以来一直要我们去呢,彼得也是这样。”
“你去多久?”
“我们在学校开学时回来。我想在劳动节的时候把孩子们带来。”
“这件事你考虑了多久,维尼?”
“从某个意义上讲,时间并不长。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讲,自从我们到伦敦的那天到现在,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自从你……”
似乎他们两人都在等着她把话说完,可是她不往下说了。
“自从我怎么了?你是不是想对我说我变了?将你抛下不管了?是这个意思吧?”
“你的记性真好,耐德。”
“可你一直在和孩子们通电话的呀。”他若有所获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现在意识到自己应该和孩子们在一起的重要责任,是因为你觉得我把你拒之门外。没错,就是这样。我就想问你一件事。我怎么知道你会把她们带来?”
“因为我是这样说的。”
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他的深蓝色的眼睛和她苍白黯淡的目光相遇,谁也不愿将视线移开。“好吧,维妮。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他摇了摇头,一口气将咖啡喝完。“是什么事情促使你作出这个决定的?”他站起身来问。
“呵,这事简直像个故事。我得到了别人的帮助。”
“噢?是专职人员的帮助?”
“是一位朋友。”
“是贝特茜·沃斯吗?”
“她不是朋友。”勒维妮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你对处朋友有什么想法?你一个朋友也没有,除非你把那个黎巴嫩的马屁精当作朋友。”
“我想我们在谈你的事,不是谈我。”
“当然。我都快要疯了,真要患上精神分裂症了。我知道伦敦有一些妇女咨询指导或婚姻顾问。还有医疗专家。但我能请谁推荐一下呢?”
“那么你请谁帮忙的呢?”
“简·威尔。”勒维妮很骄傲地笑了笑。“我们俩在一起真有趣。我跟她彻底谈了一下之后,就不想去找专职顾问了。我所需要的就是和朋友无拘无束地聊聊。”
烤箱咯哒一声关掉了,一阵嗡嗡声后弹出两片没烤透的面包。勒维妮默不作声地在面包上涂上牛油。
耐德好长时间站着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该坐下还是为此大发一通脾气,还是佯作不感兴趣,以后再去问简。
“她劝你回加利福尼亚?”
“根本没有。她只是劝我别忙着把事情做绝。无论干什么,我都应该把它当作暂时的措施,一种我以后能够挽回的事情。千万别将事情做绝。你听懂了没有?”
“我听得很清楚。你们俩在大谈我们的婚姻。真是太不像话。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在使馆谈论这事?”
“因为简不是那种人。你了解她,耐德。你怎么以为她会做那种事?”
“要是万一呢?”
勒维妮耸了耸肩膀。“了不起的情报堵漏人员,弗兰契上校,定能应付这种家事泄漏,对此我很有信心。”
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在地板上生了根。他想知道她们谈话的所有情况,及至每句话,但又怕表现得过于感兴趣,不过他得赶着去和夏蒙和福尔默夫人会面,为花园酒会作最后的安排。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嗯,星期一或星期二。”
“这么快就去吗?”
“耐德,”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说话的声音相当温和,“别把事情理解错了。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花园酒会,我今天上午就会走的。酒会结束后我就整理行装。”
“那就给我留下一堆烂摊子啰。”
“你有麻烦可以请简来帮忙。对这种事情她那儿有一大堆专家呢。”
“这是你的建议?去找简帮忙?”
这座被称为第12号的漂亮的装饰派大楼非常安静,这对于偶尔朝那边瞥一眼的贝尔格莱维亚的邻居来说显得有些异乎寻常。平常那些进进出出的无精打采,邋里邋遢的小伙子不见了。送报纸的人说,电梯操作员和门卫都不在那儿了。替换他们的是个年轻得多的壮小伙子,他不让卖报人和邮递员进去。收垃圾的工人发现商店通往第12号大楼的后门上了栓,加了锁。大楼只剩一个出口,那儿的新门卫不好说话。
虽然7月3日的清晨带来了朵朵乌云和潮湿的空气,但大楼顶层的公寓里的窗户都紧闭着。没有人站在阳台上欣赏下面的街景。在顶层,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莱娜和南希·李·米勒睡在莱娜的卧室里,门从外面上了锁,钥匙由一名那突眼人的心腹保管着。不过她们被不时地放出来为屋里的人烧饭。她们不允许和哈加德谈话。他仍然被囚禁在自己的卧室里,饭菜由一名持枪的看守送进去。
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没有人进出大楼。那个长着鬈发的指挥也没来看看。他离开时带上了凯福特,一直不让他离远,不让他有机会给南希·李打电话。
在关押期间哈加德觉得自己快疯了。他除了一日三餐和一台电视机以外什么都得不到。他们拿走了他的剃须刀,拔掉了电话线。甚至连莱娜准备的饭菜都要检查一番以防里面夹着纸条。
南希·李还没到发疯的程度。她已经在昨天上午将星期日袭击的情报送了出去。她原以为他们买东西回到第12号大楼以后还会有送情报的机会。谁知从那时起大门一直关着,她既无法得到任何新的消息,也无法与凯福特或布雷克托普取得联系。
两名手持上了消声器的自动手枪的看守中有一个很有耐心,另一个就听BBC3台的古典音乐,只是在诗歌朗诵节目和学识极其渊博的核物理学家讨论热核聚变问题时才将收音机关掉。偶尔会有人打电话来,但接电话的回答总是一两个字,南希在外屋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消息。
“他们会后悔的。”莱娜气冲冲地说。“别担心。我哥哥很有权势。这些坏家伙这样虐待我们,他们会后悔的。”
南希·李没想到要向莱娜打听更多的细节,结果她始终都没有明白原先的袭击计划已经被那个头发蓬乱的人所利用,她只知道一点——占领中心清真寺——由于她已经将这部分情报送给了布雷克托普,所以她头脑这段时间里一直是空白。她修了修指甲,翻阅了莱娜的时装杂志,喝着可口可乐,还记得不时地做做室内健身操,尽量克制自己不满的情绪。
有时她会想象布雷基的行动,盼望着她会来救她,这样她们又会成为情人了。她从未遇过像她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她们俩的相识改变了她的生活。她一直以为是德雷斯——凯福特改变了她的生活,但与布雷基为她做的事情相比,那就算不上什么了。她所需要的正是自由。她得感谢布雷基给她带来了这一切。
罗伊斯·科耐尔心惊肉跳地悄悄从吉莲·兰姆的卧室出来时,行动就像杜拉柯勒电影中的德国表现派演员表演得一样十分缓慢。他扶着门边,摸着墙壁一步步向前走,眼睛左忽右闪,显得惊魂未定,英俊的脸庞暗暗流露出祈求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在问:“我这是在哪儿啊?”
在他小心地关上卧室门时,他仍能听到吉莲深深的,健康而有节奏的呼吸声。她酣梦未醒,两臂抱着他的枕头就像刚才夜里抱着他一样。
已经是早晨了吗?罗伊斯迈着穿上袜子的脚,蹑手蹑脚走过名叫奥布雷门大厦的附楼。这座大厦位于奥布雷大道的顶端。这儿是伦敦的一处高地,从这里极目四望,不仅可以看到附近的肯辛顿,还可以看到远处梦境一般的维多尼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高高的尖塔像美人鱼的双乳高耸在浓浓的晨雾之上。
他终于走到她小小的厨房里,站在那里发愣,不知道怎样给自己冲一杯咖啡,也不知道她的东西放在何处。他的咖啡总是由使馆雇员,像费希洛克,替他冲好。尽管如此,人们总是不会将过去的所能忘得一干二净,不是吗?他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将水烧开。架子上一只桔黄色小塑料石英钟告诉他星期六刚刚开始,时间还早着呢,才6点多钟。罗伊斯紧紧抓住不锈钢水池,将身体向后仰,设法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想到,我们是三个人,是吧?吉莲,令人吃惊的梅利安姆和昨晚的我。整个夜晚充满着矛盾,既有严守秘密的场合,又有泄露天机的时候。一夜之间,一切都改变了。他在大杯子里放了许多速溶咖啡粉,接着冲入开水。
他信步走进吉莲小小的起居室,这是他头一回欣赏那精致的家具和挂在墙上的画儿。真是单身者住的地方,起居室仅够一个女人容身。等一下!那是柯罗的画吗?那边墙上是一幅风景素描……是塞尚的真迹吗?不可能。是复制品。他在小沙发下面找到了自己的鞋,它们就躺在吉莲的高跟凉鞋旁边。可是昨晚梅利安姆的桔红色便鞋也放在这里的呀。
那是个性欲错乱的女人,他对自己说。他边穿着鞋子边皱起了眉头。他呷了一口咖啡。她疯狂地爱上了吉莲直到吉莲表示对女人不感兴趣。接着梅利安姆将整个夜晚变成了童子军狂欢夜,不停地唱歌,还居然大杯饮起了糖浆。在这位狂欢发起人身上暴露出那种犹太女人特有的毛病——挑逗起每个人的性欲,尤其是职业人士,例如外交官或电视记者。
罗伊斯模模糊糊地记得他曾为捍卫自己神圣的独身生活作过顽强的抵抗,竭力地表明自己不赞成人们“互相拥有”,认为那是大多数爱情关系中表现出的一种交易。他们在谈论这方面问题时还唱了歌呢,不是吗?《你是属于我的》。那些是歌唱人们互相占有的歌。他清楚地记得梅利安姆用男中音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唱着《我想休息了,姑娘》一歌中不朽的歌词。歌中爱情的动机一目了然:“你将学会烧饭和浆补;我知道你会喜欢做家务。”这咖啡真难喝。
这张素描肯定是塞尚的亲笔。那些体操运动员铅笔卡通画是克勒的作品。当然它们都是他还没有失去理智的时候画的。
罗伊斯回到厨房,把咖啡都倒掉,用清水将杯子冲洗干净后将它放回吉莲小小的木制碟架上。这里的一切都很小,正好适合一位吃苦耐劳的年轻电视记者。罗伊斯情不自禁地将这里的东西与政府慷慨赠予他的科林斯官邸的高楼深院比较起来。不过还是应当相信梅利安姆的观点,这里的内涵比你眼睛所看到的多。墙上挂的画就能说明这个问题。
吉莲曾经走出房间去随便吃点东西以便减轻香槟对胃的刺激。“可爱的姑娘。”梅利安姆口中哼哼道。“可爱的小巧玲珑的住宅。你能想象出这是这座大楼的门房?”
“谁住在这里?”罗伊斯问。
“没人。吉莲和家人分开时就决心不让他们任何人染指奥布雷门。”
“你是说她拥有这个庞然大物?”
“我亲爱的人儿。”
梅利安姆硕大的身体与罗伊斯贴得更紧了,“亲爱的,”她接着又说,“看来关于你女朋友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多啊。”
“她不是我的女……”
“她是斯托克·蒙克顿女勋爵。”梅利安姆的厚嘴唇一张一合像在传达神的圣旨。“如果你知道这事,她会死的。她憎恶自己的家庭。”
“我不熟悉这个名字。”
“她的曾祖父在上个世纪靠鸦片发了大财。”梅利安姆捏着嗓门轻声说道。“她父亲去世后,她和兄弟继承了英格兰中部地区价值达亿万英镑的庄园和邪恶黑暗的工厂,另外还有伦敦的资产,我亲爱的罗伊斯,那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资产啊。不过如果她将它捐献给慈善事业的话是一点都不会让我吃惊的。她……嘘!”
罗伊斯听到了女主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问布雷克托普。
“这是我的事,亲爱的。”
“这也是时装店的生意吗?”
“你们俩在悄悄谈些什么呢?”吉莲问道。
罗伊斯站在厨房里,一字不漏地回忆起这段话。衣服只穿了一半的他应当赶快穿好衣服,从这里悄悄离去。事实上,他步行回科林斯不需要很长时间,而这种锻炼对他也有好处。他感到腰部不断隐隐作痛。他猜这大概是梅利安姆那狂热的挑逗引起的结果。她是午夜以后离去的,他依稀记得。早知道应该不去干扰她,让她继续扮演她的角色。
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讲,正是因为有她在场,罗伊斯才做出了这许多的事。他自觉自愿地与异性交往是很少的,而且间隔时间很长。每次他与别人发生私通之后总是半夜就踮着脚尖走出屋去,手上拎着鞋子,那样子就像色情漫画中的主人公。他从不与他人彻夜共枕,原因就是他不愿与对方保持任何长期的关系,甚至一个晚上的关系也不行。让他感到不安的并不是性关系方面的问题,而是由此产生的暧昧关系让人无法摆脱。
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将那些空泛的所谓海枯石烂之类的甜言蜜语谨记在心。双方必须在一起共进早餐。所有这些都令罗依斯感到反感。他认为如果有谁的性欲极强,他就能在双方交谈中大肆渲染令人窒息的亲热而不会产生任何不舒服的感觉。但他自己的性欲还没强到这种程度。他在心里坦率地承认,他之所以如此也许是因为他心里仍有不解之谜,这也许能够在与男人的性交往中找到答案。不过将来他不准备在这方面作任何尝试。
不过昨晚,或者说是今晨,正是梅利安姆无休止的旋风使他们省去了那些为人熟知的绵绵情话,他和吉莲悄悄地安然度过了飓风之夜。
他转过脸去凝视着窗外下面的伦敦。又是一个繁忙的工作日,别人的过失他得处理,别人的疏漏他得应付,别人的高大形象也要他小心塑造,或者,在伯德·福尔默这件事情上,至少要让大使下得来台。罗伊斯告诫自己,在外交界身处高位的人应该学会做一个贵妇身边的保姆。这一套已经学了近30年了,日子过得还不错,尽情享受自己的劳动所得,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他不久便可早早衣锦还乡,但从经济上考虑,他目前还不便如此行事。
他的注意力转向电水壶。他稍稍皱了皱眉头。就在此时他的鞋滑落下来。显然,这咖啡很差,不过如果少放些咖啡粉是否……?他干脆鞋也不穿地走过去,冲了两杯咖啡,找了几块白脱甜酥饼,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餐。
他走过上了光的地板,进了吉莲的卧室,将早餐盘搁在床头柜上,又朝她熟睡的脸庞俯下身去。他十分从容地在她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早饭来啦,亲爱的,该起床啦!”
在伦敦周围坐落着许多城镇供人们进行商业贸易,因为商贸工作量大面广,连伦敦这么大的城市都无法容纳下去。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城镇中有一个叫作斯洛的地方。
在斯洛一条汽车专用干道旁有一家庞大的电脑公司和一座专营法国汽车改装以适应英国道路的汽车维修工厂。在它们之间夹着一座两层楼的建筑。这里在30年代曾经是一家厨房设备生产厂。现在它上面挂上了霍金斯和杜特酒宴承办公司的牌子,和它以前的身份真够般配的。
虽然它位于当地仅存的几座30年代建筑之列,但设备先进得令人吃惊。其装饰派艺术的轮廓原来是象征30年代厨房的潮流,但它在现在仍不落后于时代潮流,因为当今时髦的住宅的安排装饰和厨房很相似。它的外墙用玻璃砖建成,只要是晴天,太阳光就会毫无阻拦地照亮楼内每个角落。
那个长着一双暴突的眼睛,脸色稍显病态的矮胖子坐在开启式办公区中央的一张小写字台边。这张桌子非同一般,上面有专用电话和一部接有许多分机电缆的电话。今天早晨他静静地坐着,对着他在记事簿上记下的内容出神。在中午之前这段时间里他就一个人呆着,到中午时分这里就会活跃起来。人们开始为今晚的酒宴忙碌起来,并且为明天福尔默夫人举办的那绚丽壮观的花园酒会作战前动员。
专用电话铃响了起来,可他似乎没听见。他的眼睛跟着铅笔在记事簿上浏览着。最后伸手提起话筒。“什么事?”
“他逃掉了。”
他外突的眼睛忽然瞪得老大。“谁?”
“那个德国人。”
“蠢猪!他是怎么逃跑的?”
“哪儿都找不到他,先生。我敢发誓他已经死了。”
“够了,别说了。去把他找到。”
他砰的一声扔下电话。这个头发蓬乱的人气愤地哼了一声。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没有专业水平的人啦?
他耗费了时间,金钱,耗费了鲜血(当然不是他的血)在世界各国收罗人手组成了一支出类拔萃的突击队。队员们就像自动化机器一样听从他的指挥。动脑筋的事情都由他代劳了。这样事情要好办得多。别人认为他之所以取得成功,原因是他对人残酷无情,在各个方面都有内线,而且还有政界的秘密保护。
他的私人情报网起先是由在宴会以及招待会上工作的人组成的。他收集到的情报多得令人吃惊。始终使他感到惊讶的是人们在家仆面前说话很不谨慎,一点都不知道被别人听到的事情可以用来做交易。下至招待员、司机、女佣、酒吧服务员、清洁工人,上至男管家、秘书,他们挣的钱都很有限,见了额外收入谁又能不动心呢?
他们旗开得胜之后又频传捷报。他所收集的情报经常有一些不能直接使他获利,但在与警方打交道时自有它们的价值。无论是那被可笑地称为执法机构中的哪个部门——他和所有部门都打交道,甚至连一些秘密机构也不例外——现在的警察几乎都是靠花钱买来的情报办事,而情报往往来自告密者。身为伦敦最可靠的情报源,他能享受到靠抓罪犯过日子的警方的庇护。
像明天的温菲尔德官邸花园酒会这样的机会是难得的。相比之下,像昨晚英国广播公司的酒会尽管也很豪华铺张,很能提供相似的机会,但几乎没什么成功的希望。新启用的电视演播室坐落在繁华的拥挤的街道旁,那里经常发生交通堵塞。但是温菲尔德官邸有宽敞的地方容纳人质,而且前后有公园般的空地,便于他们乘直升飞机逃之夭夭。
当然,运气也帮了很大的忙。他冷冷地笑了笑。此时他觉得自己很走运,从天上突然飞来一群无知的阿拉伯蠢鹅,他们足以让警方忙得一团糟,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这样就保证他能万无一失地取得成功。当他听说哈加德资助的计划时,他专门搞了一份这位著名医生邀请他前去参加宴会的请柬,亲自了解到这些庸才确实在考虑一项超出其自身能力的计划。
他无法相信他们会取得成功。当他在哈加德的宴会上看到名叫伯特的德国人时,他开始改变了自己的观点。这些家伙手上的资料有电话查询簿那么厚,不过他也可以搞到手。伯特对政治感兴趣,必须除掉。伯特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对政治有浓厚的兴趣,控制他远没有那个爱虚荣的凯福特容易。
可是他并没有死,而是不见了。这次让他死得痛快些,不搞千刀万剐那一套了。来点简单又保险的。
专用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他真是够忙的,就在拿起话筒的片刻,他还在审视各方面情况。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有人在说话。是女人微弱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
“是福尼斯先生吗?”
“哎,福尔默夫人。我感到万分惊喜。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很糟!”电话里一阵沉寂。她似乎在用手掩住话筒与别人说话。接着她又说起来:“一切都乱了套了,福尼斯先生。有人要我……但这是不可能的!”
“喂?福尔默夫人,你听见吗?”
“根本无法接受。这不是典型的军阀作风吗?这不是他们臭名昭著的愚蠢做法吗?请你注意,他们是士兵,不是酒宴承办公司的人。我得把他们当作出色的厨师,招待员,甚至是出色的乐师。这绝对无法让人接受。”
她这番话似乎是和别人讲的,不是说给他听的。眼睛外突的人坐在那里,两眼呆呆地看着旁边的玻璃砖墙,心想: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有哪一个美国人(可能是弗兰契上校)识穿了他的计划。他用突击队员替换下招待的计划不可能被识穿。真是不幸,不过还可以弥补。
“福尔默夫人,请听我说,亲爱的夫人。”
“你说什么?大声点,福尼斯先生。”
“请听我说,夫人。我有一个主意。”
屋外开始下雨了。潘多娜·福尔默呆在装有大窗户的屋里,不时地了解花园酒会准备工作的进展情况。屋里还有三个男人,他们站在那里观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一个是奥特加,一般情况下温菲尔德的安全工作都由他来负责,另两个是情报部门的官员夏蒙和弗兰契。他们似乎不约而同地专心致志观看雨景,不去听福尔默夫人在电话上与酒宴承办者的谈话。
夏蒙开始不知不觉地替耐德·弗兰契担心起来。他到这儿的时候显得很慌乱,话也不多了,似乎变得内向起来,不让别人察觉他心里的烦恼。夏蒙猜想,准是吃早饭时和妻子争吵了,虽然没有发生流血事件,但肯定在心里造成了创伤。
在潘多娜·福尔默当着他们的面为酒会承办人的事大发雷霆之后,耐德的内向行为就更加明显了。无论耐德如何解释他们的军需部门的水平有多高,经验有多丰富,潘多娜就是不愿改变聘请霍金斯和杜特公司的主意。
“你懂不懂‘合同’一词的意义,弗兰契上校?”她几乎在对他咆哮大叫了。“我已经和这家公司签了合同,白纸黑字不容改变。对于一名见惯了五角大楼巨额开支和权力出卖的军官来说,他对尊重合同这种概念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在这个诚实的世界上,我们应当不折不扣地遵守合同,弗兰契上校。我们要求承办者履行合同,我们本身当然不能失信于人。”
起初她的声音十分激昂高亢,到最后她激动得几乎连话也说不清了。这使夏蒙想到了巨蟒,它们在缠绕人们的脖子时就是这样含糊不清低声咆哮的。此刻他们三人就像被老师申斥的学生乖乖地坐着听着训示,而福尔默夫人实际上已经不再理睬他们了。
“好的,福尼斯先生。你考虑得太周到了。噢,行吗,福尼斯先生?你真是一位绅士。福尼斯先生,你帮我摆脱这个令人难堪的局面,我真不知该如何谢谢你。”
夏蒙用眼角扫视了一下耐德。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就坐在那里看着外面的雨丝。最后夏蒙终于受不了了。“耐德,我们就坐在这里不想点办法?”
弗兰契慢慢把脸转了过来,却没看夏蒙。“太好了。有这场大雨,明天的花园会有多美啊。”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飘过来的。
奥特加脸上露出怪相,低声说道:“感谢上帝,是今天下雨而不是明天,啊?”
耐德·弗兰契把脸转向了他,同样地没抬眼睛。“老天爷就是这样吗,哈里?你是说天气也会记得日期?”
“你认为明天会下雨吗?”
弗兰契终于看了夏蒙一眼。“但愿我们能走运。”他站起身来。“福尔默夫人,我能插句话吗?”
她用手捂住话筒:“不行”。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让我一个接一个碰上倔犟的女人?”弗兰契指问苍天。
“对不起,你说什么?”潘多娜·福尔默话音冷若冰霜。
“请挂上电话,福尔默夫人。告诉他等一会儿给他回电话告诉他怎么办。谁在雇用谁啊?他似乎在替你作决定。他是什么人哪?”
“福尼斯先生,实在抱歉。我要应付这里几个极其粗鲁的公仆。我半小时后再给你打电话。好的。你真好。谢谢。好的,再见。”
她的目光突然平静下来。她心里十分宁静。她整个人好像都凝结成一小块漂亮的冰块。“弗兰契上校,”她开始说道,“如果我不能把你送上军事法庭,我也要把你调走。你已经超越了你的职责范围,你的行为实在令人无法接受。你必须搞清楚,我们的政府不是军人组成的政府,决定得由人民来做,而不是穿橄榄制服的人。”
对这一番夏蒙认为是干净利索、简洁明了的抨击,耐德只是微微一笑。“听我直言相告,”潘多拉用冷峻的口吻接着说,“不允许你将你那些粗俗的军需处下士厨师带进温菲尔德官邸。明天不允许。永远不允许。”
耐德看了一下手表。“对不起,福尔默夫人。大使阁下现在在这里吗?他今天上午接见来客吗?”
“你不可以用这事去打扰大使阁下。”
“恐怕你不会给我其他选择的。”
“恐怕你还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弗兰契上校。在这里你说话不起作用。只要我愿意,我会很快让你天地间无立足之地。谁也不会让你这样的人来代表领导人对人民的政策指手画脚。”
夏蒙竭力冷静在一旁观战。在他看来,他们俩是拳击手。一个是轻量级,体重还远远不够,但她却像一只矮脚母鸡一般好斗。她身体站得笔直,两眼怒视着耐德,真让人有点不寒而栗。夏蒙突然觉得耐德在美杜莎面前变了一块石头。他清了一下嗓子。任何声音都能打破这场势均力敌的角逐勇气的僵局。
“我们能不能两边的人都用呢?”夏蒙提议道。“我是说用一些我们的人,也用一些霍金斯和杜特公司的人。”
“你们终于有点通情达理了?”潘多娜的话音低了下来。“这正是热心的福尼斯先生建议的。他并没有为难我,弗兰契上校,唯独你跟我刁难。他愿意作些让步。现在你自己的得力助手也这样想了。你那个军人脑袋能不能接受这种做法呢?”
“我想我们还是听听大使阁下的意见。”耐德说。
“不行!”
“恐怕我不得不这样。”
“不行!”
“我别无选……”
“不行!”她突然无力地瘫坐在小舞厅椅子上,猛地哭起来,双眼里立刻涌出两股泪水。被睫毛膏染黑的泪水顺着面颊簌簌地往下流。片刻之间她脸上就出现了悲痛欲绝、令人同情的表情。
“你、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恨我?”她问耐德。
夏蒙向后退了一步。这个小个子女人四周有一个强有力的磁场。她就像一位柔道专家,借对手的力量置他于死地。
耐德单膝着地将他的白手绢递过去。潘多娜透过泪帘看到他递过来的东西。用力将它从耐德手中打掉。就像实验室里的放电现象一样,白手绢像着了魔似的轻轻地飘到房间的另一边。
低声哀泣的潘多娜将手伸进她浅褐色的衣袖里拨拉了一阵,掏出一小团东西,先用它捏了捏鼻子,然后又擦了擦脸。
夏蒙私下里想,这个女人有白宫巨大的威慑力量做后盾,有总统的103号命令赋予的大权。在她面前,甚至连罗伊斯·科耐尔都感到一筹莫展,更别说夏蒙和耐德·弗兰契了。除此以外,与她手中的权力相比,在制服对手方面,她那激发怜悯同情的本事更大。
她哭声中夹着可怜的抽咽,呼吸中带着颤抖。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弗兰契上校,目光中流露出严厉的责备和深深的失望。
“你一有机会就来坏我的事。”她连说话都有些颤巍巍的。“你利用手中的权力来伤害我,让我现丑,使别人以为我这个人很放肆,很愚蠢。当国务院通知我不允许播放总统先生的录像时,你一定感到非常高兴。看到一批批宾客取消了应邀赴宴计划,你心里一定在发出残酷的笑声。在我无法组织燃放烟花之际,你一定感到十分自豪。而现在你又要在最致命的酒宴承办问题上下手,逼我雇用军需处的厨师并让我为此而蒙羞。他们这一帮人连鸡头鸡尾都分不清,除非在鸡身上纹上标签。”
她停下来大口喘着气。耐德乘机迅速发起反击。“你说得一点不错,福尔默夫人。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一件都没干。不过你责怪其他的什么人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福尔默夫人,我们现在处境危急啊。今天已是星期六了。让我们假设我们同处一侧,哪怕是短暂的片刻也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很快做出决定。”
她擦去被眼睫膏弄黑的泪痕,两眼注视着他。一直以旁观者身份静观事态发展的夏蒙发现她不用镜子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脸上的泪痕。看来它们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在其他情况下她也曾让别人看到那些可怜的眼泪。眼泪是她的一种武器,不是吗?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在以后的24小时之内让我们互相信任。然后你可以想方法将我调走。在调动之前让我们像成年人那样解决我们共同关注的问题。”
奥特加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感到很不自在,现在他看准了机会扮演起和平使者的角色来。“不过你说话得客气些,弗兰契上校。长期以来一直由我们承担着温菲尔德的安全工作。我知道福尔默夫人内心也是在为温菲尔德的利益着想。”
听他这一番胡扯,夏蒙担心耐德又要发脾气了。除了在没有他人在场时当着他的助手的面发火以外,夏蒙还没见过弗兰契如此怒气冲天。
耐德站起身来,捡起飞落在地的手绢,像潘多娜那样将它塞进衣袖。他把视线从潘多娜身上转向奥特加,又向夏蒙看了一眼。“我接受这个让步。”
“什么让步?”奥特加问道。他完全搞糊涂了。
“我们除了聘请专业的酒宴承办公司以外再充实一些我们自己的人,而不是将他们换掉。就这些。”
潘多娜没再说一句话。她拿起电话,用近乎疯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耐德的脸好一阵子才拨号。“是福尼斯先生吗?是我,你好。你听着,问题已经解决了。”
皮姆尼柯在泰特美术馆一带按理说是相当现代化的。哈格雷乌斯希望这个地方总有一天能达到这一步。他于几十年前在这里买下一套前面带有小花园的住宅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个。这套住宅对他很合适,既可以用作他这个具有双重性格人隐居的地方,也是一个疗养所。今天早晨有尼科拉·斯特朗在这里,这房子就更加合适了。
老哈格雷乌斯根本没有幻想过会有一位按年龄完全可以做他孙女的姑娘在他帮她扬名,安排她进入伦敦地位不低的电影戏剧界之后还会留在他身边。若干年来,有好几位像尼科拉这样的姑娘利用过哈格雷乌斯的社会关系,有些很笨,没有任何天赋,有些明显是些投机者。在他眼里,尼科拉在相貌上当然要比以前的几位姑娘好得多,而且就现在看来,在才华方面也比她们强。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学会了物色人才。
他披着邋遢的晨衣坐在厨房里小橡木圆桌旁。厨房外面就是花园。花园里,她身上只套着一件他的长得不像样的宽松运动服,跪在草地上摘着花儿。对此邻居当然会说三道四,但对眼前这幅美景料他们也无可抱怨,尤其在运动服向上卷得过高时,他们更是无话可说。
尼科拉回到厨房,将一只玻璃杯灌满水,在里面插上一束鲜花。“你一点都不关心花园。”她责怪他道。
“没有时问。”
“是啊。嗯,既然没人和你作伴,我就搬过来干干这些活。”
哈格雷乌斯一下子把身子坐得笔直。“那太好了!”
“我想,邻居的花园不像话并不意味着你的花园就不能漂亮些。问题是你有没有这个要求,想不想干。”
“不是不像话,亲爱的。”哈格雷乌斯伸手拿起笔和本子。
他看着她用手翻弄着网兜找袋口,想从里面拿桔子。在他看来,她太年轻,但很坚强。她现在的追求不能和她的抱负相比。
“看来你挺有抱负的?”哈格雷乌斯试着问。
“它取决于一个人是否具备应有的良好的品德,是否勤奋,是否有更重要的天赋。”
“那些有才华有抱负的英国人会作出这样的选择,那就是离开英格兰找一个能欣赏我们的才能并愿意为此付出报酬的社会,或者就呆在国内,降低我们对社会的期望。”
她身体前倾,把桔皮剥成一长条,在哈格雷乌斯装垃圾的纸袋上方晃来晃去。慢慢地,桔皮变长了,而桔子却小了下去,露出白里透红的桔瓣。聪明伶俐的小家伙。
“我不是说你也会这样。”哈格雷乌斯对她说。“你也许比别人更走运些,娱乐界经常有例外情况出现,这就像黑人拳击运动员一样,拳击是黑人打天下的唯一途径,英国人也许只有演戏这个职业能挣钱了。”
她像人猿泰山那样敲着胸脯。“可我是斯特朗。”
“你是需要变得更坚强些①,因为刚刚讲的对社会期望下降的趋势甚至波及到娱乐界。走红的不总是狄更斯或莎士比亚的作品。能帮助你维持生计的办法常常是演一些低级无聊的劣等作品。你小小年纪能听懂我的话吗?”
①尼科拉的姓斯特朗英文字面意即强壮、坚强。
“演劣等的作品?”她用纤细的手指把桔子掰成瓣儿。“我年纪也不小了,‘劣等’二字我还是懂的。”
“我说的劣等是动词。劣等作品就是使以前的经典作品蒙羞的作品。它甚至能使前一个时期的劣等作品相形见绌。”
她在他腿上坐下,开始喂他吃桔子。“电视现在仍是炙手可热,基本如此。”他嘴里含着桔子嘟哝着说。“成群的汽车在荧屏这方寸之地里横冲直撞,一对对阔太太在得克萨斯的牛排餐厅里的互相谩骂也在电视上占有一席之地。让我们看看书吧。”
“一堆垃圾,”她失望地叹息道,“真是一大堆垃圾。”
“自助性的书籍有《个人废弃物回收的乐趣和好处》,有关别出心裁的手淫技巧的非小说类书。”他几乎嚼都没嚼就咽下去一片桔子。“你真要让我叫起来了。”
不过他又在本子上写了几本书名:《幻想100题》。他亲了亲她耳朵。他问她:“你觉得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会说些什么?”
“我希望他们说‘哈格雷乌斯真走运!’”
“这不是运气。我跟你说过,这是缘分。”
“事实上我是幸运者。”她随便地说了一句,将桔筋儿往旁边一扔。“你知道年轻的女演员头号敌人是什么?”
“好色的老头。”
“根本不是。我的头号敌人是年轻的男演员,一个一心一意爱慕姑娘的老实可靠的人。这样一来,什么前途事业全都泡汤了。”
“一个嗜酒如命的老朽要保险一些,是吗?”
她拥抱了他一下。“是的。”
他用手搂住她,和她热烈拥抱在一起,心里暗暗想着:现在的年轻人显得多成熟啊。
他们到达使馆办公楼时,那里看上去和往常的周末一样并非空旷无人,不过人确实不多。如果耐德站在悄然无声的走廊里想听出大楼的机器、电话和其它什么动静糅合在一起的沉闷单调的气息,那也是极其微弱的。这里今天不对外开放,但仍有许多工作人员在静悄悄地埋头工作着。
他在办公桌边坐下,把夏蒙打发去干一些暂时脱不了手的工作,这样夏蒙就会在自己的办公室呆上一阵子。耐德并不想和谁说话。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心里感到很别扭。
和勒维妮的那场较量自己已是输定了的。与福尔默夫人的那一场,也许只有时间能够作出判决。不过可以换个角度看待这件事。和女人较量总是可以换个方法的。这样看,他也许得胜了。只有上帝知道。他伸手拣起电话,拨了简·威尔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他又转身拿起电话,拨了她家的号码。还是没人接。
他又坐了下来,想着为什么两处都找不到她的原因。今天早晨什么事情都不顺当。他又给她家打了一次电话。电话铃响了20下,仍旧没人接。
他想象着她和勒维妮坐在一家酒吧里。他妻子和情妇在谈论他的婚姻问题。在此之前事情一定相当严重了。他又给她家打了一次电话,一切照旧。这事变得真荒唐,耐德想。他不能再像失恋的小伙子那样了。女朋友不来献殷勤就把他弄得如此神魂颠倒的。
尽管如此,他心里还在为这事情烦恼。他觉其中必有道理,直觉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暗自庆幸自己在丘比特的毒箭射中他之前已经把温菲尔德的防务工作结束了。工作第一,其他事只是第二位的,她不在家是无法解释的。
他的专线电话铃响了起来。
“耐德,”是简的声音,“请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你怎么会……”
“请别再打电话了。”
“可我今天想见你。”
“不行。”
“你瞧,勒维妮已经……”
“我明天在温菲尔德见你。”她说。“但今天我不想见你。”
“在温菲尔德吗?”
“我将在酒会上代罗伊斯处理礼仪事宜。至少我是这样想的。我在他家和办公室都找不到他。”
“也许他也不愿接电话。听我说,简……”
“再见。”
电话被挂上了。
第二十四章
从地图看,斯劳地处伦敦中部与白金汉郡阿姆辛之间三分之二的地方。长着一双暴突眼睛的人驱车向北急驰赶往阿姆辛,他正在庆幸自己的运气亨通。他终于让福尔默夫人接受了他们的建议。
现在他准备着手解决那失踪的德国人。伯特会把这一切告诉别人吗?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生来就不愿多说话。他不会改变保持沉默的习惯,正如不会抛弃马克思的超额利润的理论一样。
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在被同志出卖给敌人,差点毒打致死的情况之下,他不会产生与过去的同志分道扬镳的念头。意识形态的纽带在一定程度上是可靠的,但在报复欲望十分强烈的时候,这种纽带也是会烟消云散的。
自称福尼斯的人觉得自己很幸运,从斯劳到阿姆辛和小弥森顿开车只须几分钟。这似乎是事先计划好的,计划得十分出色,真是令人吃惊。
真是狂妄自大到了极点。
他减慢车速,离开A335号公路向左拐进了阿姆辛小镇。那个接到他的命令在这儿等他的金发青年应当就站在镇中心的旧贸易大楼下面。这是一座两层砖结构建筑,它在地上围出一块地方作两侧开敞式的购物长廊。以往农民在这里卖农产品,现在人们卖起了皮带、陶瓷珠链和熏木纪念品等等。他的人就站在那边,手上拨弄着一只贝壳制成的小盒子,上面写着“阿姆辛纪念品”。
他不知道这个金发青年的真名实姓。在他的组织里,别人和他一样可以任意选用自己喜欢的名字。在他去年买下的霍金斯和杜特公司里有一份正常的工资表,因为公司里原有的雇员不属于他的精锐突击队。但是他的勇士们并没有什么档案,没有值勤表,也没有工资表。他每月发一次现金。一宗大生意得手以后,像明天的那个,他会给他的精锐部队发放奖金,当然也是现金。
他将自己不引人注意的汽车停靠在路边,等那个青年过来。是啊,明天可要大捞一笔了。由于最近从哈加德那儿榨了不少油水,他连这次活动的资助人也不用找了。除了以后和哈加德的泛欧亚信贷托拉斯分利之外,一切所得都归他一人所有。如果要让绑架勒索的来去行踪不被他人怀疑,最好是在组织内部有自己的银行。
青年钻进汽车在他旁边坐下。“找不到。”听起来有点气喘,他受过训练,能用最简单的形式交谈。
“那么肯定有人将他转移走了。”稍显病态的人说。“凭他的力量,他是不可能逃走的。”
“我们在调查这里的医院。”
“但要小心,听见没有?”
青年点了点头。“这件事很费时间,先生。”
“我们有的是时问。”福尼斯慢慢启动着汽车。“但是对于那个德国人,剩下的时间倒是不多了。”他将车子停了停准备上路,就在这时他看见离他几个车位的路边有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什么,先生?”
福尼斯飞快地掴了一巴掌,年轻人还没看清,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下,感到一阵火辣辣的。“菲奥里诺货车,笨蛋!”
年轻人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去摸摸挨揍的脸。“这是那个阿拉伯人,先生。”他坐着一动不动。
“谁在上面写了‘霍金斯和杜特’?”
“凯福特建议的。”
这次他在等着挨第二下揍。一巴掌打过来,他顿时感到脸部和眼睛疼痛难忍,但是仍然没去用手捂脸,只是皱了皱眉头。
“把货车开到小弥森顿去,蠢猪。我就跟着你。把它停在保密车库里,懂吗?今天下午用漆把这些字刷掉,听见啦?把有弹孔的玻璃换掉。笨蛋!”
福尼斯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年轻人钻出汽车,还是没用手去摸挨揍的脸。他佯作端庄,走向灰色的货车,将它开出了阿姆辛镇。
这个年轻人不错,突眼人心想。他一边开车一边摸了摸关节。他不惧怕疼痛。和我一样。
11点钟,防务处耐德的办公室接到两个电话。他接了一个,夏蒙接了另一个。然后二人从桌边站起来,在办公室外面的大厅里讨论起来。
“帕金斯来了电话”。耐德对助手说。“他们把威姆斯押在赛威勒·罗警察局。他们要见我半小时。”
夏蒙点了点头。“我来照看这里的事。”
“你那个电话说了些什么?”
“没人说话。”
耐德已经在往外走了,他也没有停下来继续问。电话里确实无人说话,但夏蒙没告诉耐德,那是布雷克托普的紧急暗号,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使用。第一次无人说话的电话是报警信号。如果没有第二次,意思就是在通常的地方会面,就在时装店附近。如果有二次,夏蒙就得尽快用保密电话找到她的位置。
就在他站在那里看着耐德远去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他刚拿起电话,对方就挂掉了。这是第二次信号。夏蒙透过窗户看着格罗夫纳广场。此刻广场上空旷无人,星期六谁也不想冒着酷暑上街购物。雨虽然已经停了,但西边又出现了大片大片的乌云。
耐德已经出门,他有半小时自由的时间。他不想让办公室空着没人,因为他们都不在,有电话来也没人知道。但是第二次信号暗示事情十分紧急,不容忽视。
耐德刚走不一会儿,夏蒙就出了大楼。他向北走向牛津大街,在公爵街找到了一座电话亭。
为了保险起见,他拨了时装店的号码,可是当班的姑娘说布雷克托普要到晚些时候才回去呢。然后他又给她在切尔西藏身的地方打了电话,但是没人接。最后他拨了她的“亨得森夫人”的号码。那是她从梅费尔谢泼德商场的一家公司那里租来的一张办公桌,它配有一架自用电话。为这套破烂不堪的东西,她一周要付50镑。这部电话机外接一只录音机。
“亨得森夫人不在。请留言或请拨以下号码。”
夏蒙听清电话号码,挂上电话,接着拨了新号码。布雷克的口音从电话里传来,听起来她很高兴。“是慕西吗?对不起,电话有时不好使。”
“那么为什么……?”
“闭嘴。你听我说。明天你有客人,他们首先占领清真寺。这次行动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时间定在祷告期间。”
“你说什么?”
对方把电话挂了。夏蒙一边骂着一边又投进一枚10便士,再次拨了那个号码。这次没有人接,铃声响了10下,20下。该死的女人!
他恶狠狠地看着电话机,然后转过身去走上楼梯回到大使馆办公处。他走着走着,渐渐消了气,开始意识到布雷克托普帮了一个忙。
她帮了一个大忙,这简直是一份礼物,它可以帮助他们扭转局势。但是这也是一份十分棘手的情报。他将情报交给耐德不可能不解释消息的来源。对,我可以说,哎,耐德,我们收到一个匿名电话。肯定和我跟你提起的无人说话的电话有关。电话里谈到大清真寺,真是一派胡言。很可能没那回事,不过尽管如此……
这样讲行不通。另外,情报这样拿出来太唐突,没有绝对的把握引起他的重视。因为如果布雷克的情报属实(他知道她的情报员肯定与该行动有关),耐德一旦获悉就必须立刻制定计划来制止这个近乎疯狂的象征性行动。
夏蒙回到桌边,站在该区域的放大版地图前面研究起来。清真寺就在温菲尔德街对面。把它作为地面进攻唯一的据点显然是不合适的。进入清真寺的方向正好与温菲尔德的位置相反,这样两地之间的距离就更远了。
那就试着从任凯福特政委的德国间谍的角度来研究研究,因为夏蒙估计凯福特无法独自设计出一套可行的作战方案。占领清真寺必须不放一枪,因为动用武力会被认为是亵渎神明的行为。一旦有人在那个圣灵栖息的地方大声嚷嚷地进行反抗,袭击部队一定会很快把他团团围住,然后才会大举进攻温菲尔德。这样做令人无法理解。作为具有象征意义的行动,它应当受到众人的欢迎,得到他们的支持。
他把身体倚在椅子的靠背上,又看起格罗夫纳广场的地图来,他记得就是在那里他首次看到南希·李·米勒。她当时手上拿着小笔记本。那个傻姑娘居然还做笔记。这件事第一次给夏蒙敲了警钟。他还在这里见到过凯福特和那个德国人,从她和他们的来往中,他看出了她的忠诚。现在她钻进了凯福特的核心组织,却为布雷克工作。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他微微地笑了笑,夏蒙式的笑,笑得很有分寸,但其中包含着忧虑。他感到忧虑是有道理的。他对耐德的责任要求他向他汇报布雷克的情报,并且要交待情报来源。否则它就没有说服力。更何况耐德是他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如果该情报准确无误,那就会有两个结果。一个是震惊世界的武装袭击导致许多人丧生,另一个是温和的低调处理,使袭击者悄然离去,不至于成为哄动一时的头条新闻。当然在温菲尔德有电视报道小组,但清真寺里是没有的。
可是他该怎样告诉耐德呢?这是不是布雷克解雇他的手法?摩萨德曾煞费苦心才让他没为一条以色列不感兴趣的情报的事耿耿于怀。他唯一能采用的方法就是精心编制一个谎,事后来个矢口否认。
离科克街艺术画廊不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浅灰色的大楼。在伦敦的这一带,游客经常转进了像马车场这样的科尔·迪·萨克迷了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们科尔·迪·萨克的意思是死胡同。很少有人来这座20世纪30年代庄严的哥特式大楼,除非他们想找警察帮忙。
彼得·帕金斯暂用的这间屋子很小,一般供一名警察审讯一个恶棍之用,最后才叫来速记员。耐德到那儿时,屋里有三个人,他们似乎都不愿意见到他。也许他们已经耗尽了屋里的氧气,不希望再增加一副肺。
“好的。”帕金斯没说诸如喂,你好吗或者很高兴你能来这样的客气话。“威姆斯先生,这位是美国大使馆的爱德华·弗兰契上校。弗兰契上校,这是美国公民詹姆斯·F·威姆斯。他一直叫着要见大使馆的人,我想你就是他要见的人。”
“是吗?”耐德转过脸看着第三个人,他长着一头红发,脸上冒出一些怒气冲冲的红斑。“这位先生是……?”
“他正准备出去。”帕金斯说。那人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他们。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耐德问。
“好吧,威姆斯,是你找他来的。”
那个长着一张诚实面孔的高个美国人看上去十分疲劳。他在这个赛威勒·罗警察局的牢房里断断续续睡过一会儿,这从他高档的蓝色晚宴服上看得出来。他憔悴忧郁的脸色也显露出这一点。
“我找的是一位姓兰德的先生。”威姆斯说。
“你会找到你的兰德先生的。”帕金斯用不以为然的语气向他允诺。“不过他现在正在床上过瘾呢,不是吗?”
耐德做了个鬼脸。“说话注意点,帕金斯先生。”
“这不算犯法,弗兰契上校。”
“那么好吧,既然威姆斯先生找的不是我,我们就把这事当作一场虚惊,我也好走了。星期日的,嗯,事情之前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做。”
“上校。”帕金斯突然停下不说了,他显得很不自在。耐德意识到帕金斯想让他知道请他来并不是威姆斯的要求,而是与雷奥登有关。
“你有没有事情跟我讲,威姆斯先生?”耐德说。“或者有事要问我?”
高个子美国人向一边看去,一句话也没有。他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也许他可以先讲讲他为什么没有护照。”帕金斯开了个头。“他说护照被偷了。他说他已向大使馆申请重新办一份,但还没有拿到。”
“是这样么,威姆斯先生?”
“既是也不是。”
“你能不能向帕金斯先生解释清楚呢?”
“谁是帕金斯先生呀?”威姆斯反问道。“谁也没有让我看看他们的身份证件。他们把什么卡在我面前一晃,没等我看清就又装进了口袋。你的卡呢?谁是约克?”
“什么约克?”
“那个你来了以后出去的人。”
耐德转过来对帕金斯说:“我们说的都是英语,帕金斯先生。也许你不需要我来翻译吧?”
“那当然。”帕金斯站起身来,在长一码宽半码的空间里踱了几步。“你们两人都知道,雷奥登的死还有大量的疑点没有解决。让我们从头说起。这个案子的第一个问题涉及到上个星期里那个死去的人给威姆斯打的四个电话。”
“是他死亡之前打的。”耐德加了一句。
帕金斯并没有心思开玩笑,严肃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厉,像一块铁板。“是的,描写你们滑稽的美国警察的电视剧我们看过,弗兰契上校。我们知道应该如何跟别人说话。在英国,我们把俏皮话留到罪犯逮捕以后让观众自己去想。”
“你是在指我。”威姆斯说。“这些白痴以为我与托尼的死有牵连。”
“有人也可能这样看待我。”耐德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向帕金斯先生解释清楚你不应该被怀疑的原因?如果你能交待最近你去的地方,对你也许有帮助。”
“难道我就只能指望从大使馆获得这样的保护?”威姆斯发起怒来。“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弗兰契?”
“只要你按章纳税,我就站在你这边。”
耐德软中带硬的回答让威姆斯瞠目结舌。“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美国国内收入总署……你在说笑话,是吧?”
“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办法。”耐德对他们两人说。“如果你不按章纳税,你就无法获得政府的任何照顾与保护。如果谁拖欠纳税或者耍滑头,我们就不提供任何帮助,甚至还会追究他的责任。我们已经不再向越南、智利、格林纳达、尼加拉瓜和利比亚提供援助。我们终止了向他们提供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以及其它政府方面的间谍给予的间接监护。我们不再过问你的丑事,不再威胁你的老师和邻居。我们不再用你的税金去赞助那些富得淌油的在电视上大放厥词的政治骗子和规模庞大的农业综合贸易以及石油公司。我们甚至不搞那些国内收入总署成绩显著的审计工作了。总之,以前美国纳税公民所享受的一切利益统统都不再为你所有。当你穷困潦倒,泣求怜悯的时候,你将获许纳税,重新加入幸福的大家庭。”
在他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之初,帕金斯不由地张大了嘴巴,现在又咯的一声合上了。“哪有这种好事。”他嘟哝了一声,接着又说,“你们两人是否想独自呆十分钟?不过我希望会有些好结果。”他抽身走出屋子,随手关上了门。
“哎,真奇怪,”耐德说,“我又不是你的律师。”
“你什么都不是,上校。我找的是拉里·兰德。”
“如果兰德不愿认你怎么办呢?”
“噢,你是听说过我的啰?”
“我知道你以为你有中央情报局的保护。”
威姆斯似乎在慎重考虑如何回答。“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你说呢?”
耐德耸了耸肩膀。“这不能算是白费时问。我想帕金斯老头大概要小便。”
他在威姆斯对面坐了下来,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兰德要不要保护这可恶的家伙并不重要。这件事情让耐德从心底感到厌烦。简不愿见他,甚至不愿和他说话,这使他很不开心。勒维妮没有定论的最后通牒也使他感到不安。他不得不向潘多娜·福尔默妥协,为此他十分光火。总而言之,今天早晨一直到现在,一切都糟透了,还有这个押着嫌疑犯的牢房似的审讯室。这个地方更加令人感到不快。
他不知道夏蒙今天感觉如何。
斯托克·曼德菲勒医院意外事故大楼一般情况下只雇用两名保安人员。这两位保安员都曾在宪兵队里服过役,现在已经50多岁了。意外事故科里发生的任何治安问题,他们都处理过,从不受欢迎的报界记者到护士应付不了的行为粗暴的病人。换句话说,正如特雷弗·巴特经常在威尔·耐托瓦特面前描叙的那样:“和以前相比,这工作真是太容易了。”
他们俩在同一支宪兵小分队干过。当时特雷弗和威尔在德国和塞浦路斯,晚上经常外出执行任务,解决英国军人与当地的脾气暴躁的酒店老板、怀孕的妇女以及其商店被士兵们的打斗弄得一团糟的店主之间的纠纷。
“真是无聊透了。”威尔答道。
“不费力气的工作当然很无聊了。”特雷弗给他作解释。他比威尔大两岁,所以经常倚老卖老。他们每天只见一面,也就是午饭前换班的时间,特雷弗下白班,威尔上夜班。但他们就在一起吃午饭,这样他们就有将近半个小时在一起喝喝茶,回忆往事。特雷弗不仅老于世故,也很有才华。他非法收藏了一枝九毫米勃朗宁自动填弹枪。枪尚未登记,暂时锁在保安办公室的抽屉里。对此威尔很感谢他,因为要是当真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也很可能是在晚上,不是吗?
“说得有道理,特雷弗。我发现你又为我们弄了几梭子弹。枪不登记,你是怎么搞到的?”
像这类试探性问题特雷弗很少应答。有才华的人无须向老朋友解释,是吧?“别忘了你干的行当,你这个昏庸的老家伙。”
威尔被他骂得不舒服。“你了解我,特雷弗。如果晚上情况不对头,我就把它放在衣袋里,不过没人会看到。”
“今天晚上不会有什么大事的。眼下我们只碰上几个撞车的。”
“那个德国年轻人呢?”
特雷弗皱了皱眉头。“那个在小弥森顿被人家打得要死的人?”
“他苏醒过来的时候正碰上普莉维特护士值班,他差点没把她闹死。请给点水,请原谅,我要喝水。普莉维特护士根本不知道他说什么①。于是我就对她解释了一下。”
①伯特醒来时说的是德语,因此护士不懂。
“他没脱水真是他的运气。”这些情况他似乎见得多了,说话的口气不太乐观。“身上伤口那么多,失的水足足能让一艘巡洋舰沉没。”
两人在沉思中喝完了茶,他们想起了以前他们制止过的械斗,有时他们为英国士兵打掩护,让他们免受当地法律的制裁。这次情况看上去像发生过激烈的持刀斗殴。英国现在已经没有人这样打架了。真可惜。
“……让你知道这是我自愿的。你没有权利……”
拉里·兰德低沉严厉的声音在审讯室外面都能听见。过了好长时间他矮小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他听上去像疯了一样,不过耐德的记忆中他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这就是他这个人的一部分。
“你这家伙!”情报站长说着朝耐德看了一眼。“我早就应该想到你这种愚蠢的东西会与这事有牵连。”
弗兰契站了起来。“你敢在外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拉里?我真想把你扔进粪桶里去。你等着瞧吧。”
兰德向后退了几英尺,冒着怒火的目光把整个屋子扫视了一遍。“这是什么玩艺儿?你们这些家伙在这里干什么坏事?”
弗兰契把手轻轻地放在兰德的左肩上。“你必须道歉,可恶的家伙。”
兰德又是挤眉弄眼地做鬼脸,又是皮笑肉不笑地眨着眼。“你就不能把我的话当玩笑吗,弗兰契?”
“不行,你这个矮鬼。”
兰德又是一阵吼笑。“你们没有幽默感。”他的视线移向威姆斯。“这是谁?”
“快表示道歉。”耐德把放在兰德肩上的手往下压了压。
“行,行,别生气。这个家伙是谁?”
耐德把手挪开。“他是詹姆斯·F·威姆斯。他要找你。不知道为什么?”
“威姆斯?”这个字说起来很生疏。“威姆斯?你想干什么,威姆斯?”
高个子美国人清了清喉咙。“还要我跟你说吗?”
兰德一下子转过身来朝着弗兰契,似乎在对盟友说话。“这家伙是干什么的?真会开玩笑。”
“你这下子幽默感没了吧,拉里?他以为他有权得到情报局的保护。你觉得呢?”
情报站长很想说几句措辞严厉的话以表明他的态度,但一句话也没说出,他紧紧闭上嘴,鼓了几下腮帮子。“你知道自己违反了多少保密规定,弗兰契?”
“噢,上帝啊,别来这一套了。他点名要找你,笨蛋。帕金斯对他谈话涉及的人心里很清楚。下掉你的假面具,让我们开始吧。”
过了一会儿,兰德在椅子上坐下,立刻看上去身材魁梧了许多。不过这只是跟弗兰契相比而已,威姆斯仍然看起来比他高一大截呢。耐德开始察觉到威姆斯想让兰德带来什么好运气是不可能了。看他干瘪瘦小的样子,哪儿来好运?好一阵子没人说话。
“既然你问我,”耐德开口了,但心里仍然思忖着不知道彼得·帕金斯的录音机是否在悄悄地录下这令人不快的一幕,“就让我说一下詹姆斯·F·威姆斯的案子吧。我也许记得不很清楚,不过首先一点是,美国国内收入总署在调查他的情况。这仅仅是开了个头。他还收到了都市警察局诈骗专案组的传讯,他们是在按工贸部和证券投资委员会的命令行事。而且就在伦敦。纽约那边,证券交易委员会发了一份有关他的通告。他们要求司法部受理此事却碰了一鼻子灰。威姆斯和一个叫托尼·雷奥登的小伙子享受中央情报局的保护。你知道这件事吗?这样一来我们就谈到了雷奥登,他……”
“停一下,看在上帝的分上,停一下。”兰姆想用右手遮住脸,似乎这样的姿势有助于思考,或者也能不让别人看到他的眼泪。不过他又把手平放在面前办公桌上。“你指望我能听懂这些胡言乱语?”
“我想这些事你都已经知道了。”
“胡说,弗兰契。”
“那么你听说过吗?”
“呣。”他又想用手摸摸像小矮人那样的鼓胀出来的脸,但被理智控制住了。噢,耐德心想,现在他大概不愿呆在这里吧。
“如果你不愿接受威姆斯先生,那么至少在他上法庭之前由我来过问。”耐德转身对高个子美国人说:“我想你有律师的吧?”
“很可能。”
“那么现在我要为你做的事就是给你争取一个机会给你律师打电话。其他事由帕金斯和他的一班人来办。”
“帕金斯?”兰德问。“使馆办公处的老家伙?”
“如果我判断得对的话,他和你年纪差不多,拉里。”
“好的,弗兰契,你厉害。我一头冲进来,谁知这是陷阱。下一次你看我的,等着瞧吧。”他站起身来,马上就矮了半截。视觉效果太强烈了,别人总以为他的嗓音也和女高音一样。
“什么时候都行,拉里。”耐德让他打开门。“我向上汇报时就说你不认识被告,和他没关系,是这样吗?”
“去你妈的。”接着他就消失了。
屋里的两个人好久都没说话。还是威姆斯开口了:“你真的替我把他打发了。”
“你觉得我毁了你获得保护的机会?”
“我想是这样。”威姆斯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疲劳,闷闷不乐。“应该是他把你赶出去,这样我们就可以谈交易了。”
“可是他为什么没那么干呢?”
威姆斯苦笑了一下。“你们情报局的老底子你了解多少?”
“我从来不感兴趣。”
“听说过檀香山发生的事吗?”
“会读报的都会记得。”
“这里一旦情况危急,兰德就会和伦敦情报站告别,早早退休,遭人白眼。因此他见到我就怕。就是这么回事。”
“你是说你与情报局确有协议?”
威姆斯耸了耸肩膀。“那有什么?对托尼下手的人对我也下过手。”
“谁该对那次撞车事件负责?”
“托尼认为重要的人。”
耐德朝他看看,这时威姆斯又现出了一副骗人的模样。“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天啊,弗兰契。谁都可能是这个人。雷奥登是我最好的推销员,一星期就能卖出三四十万股票。”
“因此恨他的人也会恨你。”
“这吓不住我。我还有好几张漂亮牌呢。”威姆斯把身体坐直,这时表情看上去更加坦诚无诈。
“这话什么意思?”耐德继续问道。“你只有一张爱司牌,你的朋友拉里已经将它赢了。”
“这将不是他第一次走错牌,但也许会给他留下更难忘的记忆。”
“威姆斯,我想你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英国人不会让犯人尝电椅的滋味,但如果他们将谋杀雷奥登的罪名栽在你头上,就肯定会让你进大牢呆上几十年。”
“只有你不会让他们这样干。”威姆斯扫视了耐德一眼,看那神气劲,似乎已是稳操胜券的了。“我曾和巴肯公爵在苏格兰狩鹿。”
“这就是你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吗?”
“伯德·福尔默大使阁下也在场。”
耐德不无反感地看了一眼,恨不得将那张娃娃脸上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表情撕下来。“看来福尔默先生交朋友的品位不高啊。”
“品位很糟。现在不是狩鹿季节,弗兰契。他违反了这个国家的法律。你知道英国人对杀鹿一事怎么想?”
耐德脸上露出了比较温和的表情。威姆斯现在的角色很有趣。如果耐德想不让报界知道这事,他就必须不让帕金斯了解威姆斯手中的证据。“你有什么证据可供交易。”
“照片。”
“你应该明白,这可能属于谋杀。即使我想帮你点忙也没把握。”
“你们会拿出办法来的,你和罗伊斯·科耐尔。”
“你怎么会那么有把握?”
“别兜圈子了,弗兰契。你们俩会凭借美国的影响为我提供最周密的保护。兰德可以不愿干,但你们没有选择。我并不指望你们立刻就办,我还是通情达理的。你们想出方法之前,在法庭上我什么都不说。”
他伸出右手,就像美国人之间握手一样,既很真挚又相当随便。耐德不客气地皱了皱眉头。“把手放回衣袋里去,威姆斯。让我们换个话题吧。帕金斯也许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话。”
“我们的交易?”
“你最好担心担心你的身体,威姆斯。”耐德对他说。“如果雷奥登不是你杀的,那么杀他的人也会来找你。”
帕金斯打开门。“说得对。”他说,“威姆斯先生,你也明白,接下来的事就是你在一次车祸中丧生车轮之下。”
伦敦上空仍旧笼罩着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天。现在只不过是下午时分,太阳却已经开始西斜。耐德慢慢地从赛威勒·罗警察局向使馆办公处走去。他边走边想,再过一会儿,太阳就会谢幕退场。当然,第二天它还会再次登台。
他心事重重,步履蹒跚。今天什么事都让他心烦,整天没有一刻轻松愉快的时候,甚至联想到夜晚的时光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情。在他周围到处都有背叛的行为,他甚至都能嗅出它的味道。今天和以往不一样,以前他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什么,可今天一切都清晰可辨。
背叛行为方面的问题想得太多也不行。这样一来,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的生活经历,还有他自己的背叛行为。不知道怎么的,一想到一生作恶多端,从不让上当受骗者有扳平的机会的威姆斯今天却被拉里·兰德晾在一边不闻不问,本已伤感的心情又添了一层忧郁。
耐德想到兰德已经在他面前表演了一番,以后又会悄悄帮威姆斯摆脱困境,心里更加感到不高兴。那将是又一次背叛。
背叛行为确实到处可见。也许不仅在伦敦,现在也许全世界都有。但他是在伦敦,现在已经被弄得喘不过气来。即使是死去的雷奥登也躲避不了它的影响。一直到耐德从警察局出来为止,威姆斯不断将一次次骗局,一笔笔虚设的共有资产,以及私下转入瑞士银行的一笔笔现金统统迁过到亲爱的已死去的托尼身上。有一句格言说得好:谁不在场就往谁头上栽赃。
他从贝克莱广场走到格罗夫纳广场,看着广场对面大使馆办公楼很不讨人喜欢的外貌。你永远也漂亮不起来,他想。
沙里宁在设计这座耀眼炫目的石头建筑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这只鹰……哎,这只和豪华旅馆一样大小的鹰是仿照新英格兰风标上的鹰设计的,你怎么会觉得不对劲呢?这座建筑没有它就表现不出水平了。
他和门口的保安人员点了点头,像平常一样通过室内楼梯回办公室。他在办公桌旁坐下,听到墙边夏蒙的晶体管收音机微弱的说话声。一天到晚他就喜欢不时地听新闻。
耐德知道有莫这样聪明的助手是他的运气。他知道你的心思,从你只言片语中了解你的意思。和这样的人一起工作感到很轻松。
噢,对了,勒维妮喋喋不休地说耐德除了他的“走狗”以外没有朋友。不仅仅是勒维妮一个人看出莫是个不可多得的优秀人才,军队有了他是一件幸事。她的话中是否有忌妒的成分?这没什么,莫反正是他的助手和朋友。简是怎么说的?是玩笑?建立终生的友谊不就是人们参军的目的吗?是的,友谊与生命共存。例如,威考夫与他建立友谊不久就被割下头搁进了弗兰契的冰箱。
不过勒维妮和简都不理解,对于他干的工作,友谊是一种负担。在正常生活中,人们有识新朋的时候,也有失旧友的经历。但失去朋友并不意味着革职、吃枪子,也不意味着G—2组织里的人说的“自杀”。这是一种在别人帮助之下的新式自杀。这种自杀如同拉丁美洲警察国家里所谓的“消失”。
他在椅子里向后一靠,看了看桌子,才看见塞在电话机里的一张字条。他把纸条拿起来一看:“今晚离开办公室之前务必见我一下。”
由于这是夏蒙的笔迹,因此字条上没有签字。这正是夏蒙做事谨慎之处。墙那边的收音机关掉了,耐德站起来走过去敲了敲夏蒙的门。“开开门。”
过了片刻门开了。夏蒙站在那里,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忧愁的神色。“见到我的字条啦?”
“出了什么事?”
“进来说吧。”他等耐德进来后便关上门,接着在桌旁坐下。耐德发现他的脸有点异样,他以前从来没像现在这个样子。他脸上好像多了点什么,不是胖不是肿,也不是皱纹之类的,而是一种没见过的精神方面的东西。
“好吧。”耐德说着便坐了下来。“你有事要跟我说吗?说吧。”
“别这样看着我。是个好消息。”
“对我有用的好消息吗?跟我讲讲。”
“你想知道对手明天准备在哪儿开始节日活动吗?”
“什么对手?是福尔默夫人吗?”
夏蒙微微地笑了笑。“我说的是由伯特·海纳曼和那个名叫凯福特的人领导的阿拉伯小分队。”
耐德一直背靠椅子坐着,装作很轻松的样子。一听这话他马上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你截获到什么情报啦?”
“耐德,这些小丑首先是占领大清真寺的内厅,时间是中午祈祷的时候。他们面朝麦加来一段政治宣言,象征性的战斗呐喊或者他们阿拉伯人的赐福祈祷,然后就开始袭击温菲尔德。”
耐德深蓝色的双眼之间的眉头紧紧蹙起,皱痕在阴影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深邃。他前倾的身体纹丝不动。过了一会他才又往靠背上一倚,恢复了轻松的神态。
“谁抽大麻了?”
“别开玩笑,耐德。这是靠得住的内部情报。”
“你是说这是一支自由战士突击队,不管他们是多少人。或者50,或是100。世界上的军火制造商研制的任何便携式武器他们都有,包括两人使用的火箭发射器,弹药就用戏法变出来。你听我说,莫。”
“好的。”
“他们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搬进清真寺,把那儿搞得一团糟,然后再把它们搬出去,这可能吗?没人会疯狂到这种程度。姑且说他们把武器藏在油布下面,用卡车拖进去,请你说说在祷告的时间里能有几辆卡车会开到清真寺里面去?这事说不通。”
“如果你这样讲,当然有道理。”
“我还没说完呢。假设他们没读克劳塞维茨和马基雅弗利的著作,假设他们不知道突然袭击是取得战斗胜利的主要手段。但是你我都清楚像伯特·海纳曼这样的能人会精心研读过克劳塞维茨的著作。这也能说明这个计划不切合实际。”
“听我说,耐德,如果你……”
“我还没说完。当他们在清真寺那边大声鼓噪的时候,我们会视而不见,仍然在温菲尔德绕着女士的石榴裙饮酒作乐?当我们听到他们的军靴噼里啪啦沿着街道朝着温菲尔德冲过来,当我们看到这帮不要命的突击队高声呼叫着放着枪冲过来时,我们不会让他们快快活活地闹下去的。这些家伙没有接到我们的邀请。莫,因此我们是不会让他们闯进来的。”
“你的设想都是建立在他们早已知道温菲尔德已是戒备森严的基础上的。可是他们的情报也许没有这样灵通。”
“也许他们只是些爱上当受骗的孩子。也许他们非得上演一场低水平的惊险表演。这不像是伯特的风格,我看不是。”
“说完了吗?”
“你说吧。”
“难道有明文规定说游击队一定要按克劳塞维茨的规矩打仗?他们难以对付就是因为他们不按常规方法干。你说我讲的不对吗?”
耐德一直在用手指反复敲击着嘴唇,似乎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说话。但是夏蒙说完后,他却并没有开口。好一阵子,他还是不停地敲着双唇。“你说得有道理。”他心不在焉地说。“莫。”
“什么事?”
“你这个馊消息从哪儿来的?”
夏蒙的双手四下模糊地比划着,好像在田里播种。“这很重要吗?”
“这很重……你在跟我闹着玩哪?”
“还记得你去警察局之前我接到一个没人说话的电话吗?”
“说下去。”
“那家伙又打来了。带点伊朗的口音。说话一会儿用英语一会儿用阿拉伯语。有的时候我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电话也许是从国外打来的。点名要找我。”
“噢?”
“我猜大概是我会说阿拉伯语的原因吧。”夏蒙不高兴地叹息了一下。“他说了一大堆有关圣战和什么与撒旦战斗之类的话。这些话你并不一定都想听。我不跟你开玩笑,耐德。这家伙事先告诉他们的计划,就是想让我们在报纸的头版和电视晚间新闻中给他留些地方。”
夏蒙话说得似乎没有力气。他坐下开始看起桌子上的中心清真寺的放大图来。耐德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去看外面的广场。“莫。”
“什么事?”
“你这是在胡说一气。”
“耐德,我说的是真的。”
“你我都清楚,来源不明的情报不值钱。别再跟我说什么电话不电话的。这个情报你是掂量了半天才决定告诉我的。以后我或许会向你表示感谢,但此时此刻它没有价值,除非你不再隐瞒真相,告诉我它真正的来源。”他感到头部一阵阵剧烈的胀痛。
“我们了解了战斗部署还不够吗?”
“不够!”他好像患上了偏头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十分可怕。
耐德跳着站起来,愤愤地将视线从助手身上挪开,精神恍惚地看着窗外的广场。“该死的莫,什么真的!”他太阳穴一阵阵剧痛,就像要炸开了一样。
“布雷克托普这个名字对你有用吗?”
“是梅利安姆·夏农。是摩萨德在伦敦的一个角色。”
“她是情报站的头儿。”夏蒙告诉他。
“是吗?了解一点也是好事。等一下,你是说情报是从摩萨德那边来的?”
夏蒙慢慢点了点头。他站起来,但又害怕耐德气得发疯,会冲过来揍他。“是布雷克托普告诉我的。”
“就因为是她说的,所以你认为这条情报确切可信,是吗?”
“是的。”
耐德脸涨得通红。夏蒙想,这时的人不是爱得发狂就是恨得要命,通常会直言不讳地用语言表达出他的情绪。
耐德硬是用毅力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他心里的令人恐惧的怒火也从脸上渐渐消退下去。他稍稍眯起双眼,又坐了下来,身体挺得笔直,好像随时迎接新的冲击。他一会看看这,一会儿瞧瞧那,不知道他到底是看电话、收音机,还是看计算机屏幕,或是中心清真寺的平面图,反正就是不看夏蒙。
“好吧。”他终于低声说道。他清了清喉咙,好像它被人揍了一下。“好吧。这也许是确凿的情报。我基本同意你的观点。摩萨德不和我们搞假情报那一套,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搞过。”
“耐德,我一直在研究清真寺的平面图。我想……”
“莫,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告诉我。怎么样?”
夏蒙点点头。
“摩萨德为什么要把情报给你?你跟我说说。”
夏蒙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一定得说吗?”
“一定得说,莫。这件事会影响你的一生,这样说不过分吧?我想不过分。你的一生均系于此,说不定会上军事法庭,坐大牢。”
“耐德!”
“军事法庭会对你的工作档案加以考虑,判你四年或稍长的监禁作为做戒性惩司。你的档案还是很不错的,莫。其中有些是我整理的,所以我知道你档案的内容,摩萨德目前毕竟不是我们的敌对间谍。不过我们的G—2会算老账的,他们最终会发现一些问题的。如果要我猜,我想你在大学学习期间也许去过以色列。他们有时就这样物色新人,不过对象是犹太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可你并不是……”
“耐德。”夏蒙打断了他的话。“那是在1980年。”他将铅笔和记事簿推到耐德面前。“你要做笔录吗?我毕业于西部预备役军校。此后我去了黎巴嫩。然后又去了以色列。我就是在那里遇上布雷克托普的。只不过当时她不是这个名字,因为她当时还没有把头发染红呢。”
“那么让你参加美国陆军是她的主意啰?”
“是的。”
“也是她要你为摩萨德干事的?”
夏蒙发现耐德不再躲避他的眼睛了,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我从小就是基督教徒。但是在黎巴嫩我发现我一家人都是犹太人。我几乎惊呆了。”
“是啊,你多年不知道内情。勒维妮今天早晨说得不错,我的记性不坏。”他把记事簿推向一旁。“我想象不出你在以前的岗位上会对摩萨德有多大的作用。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什么都没有。在我来伦敦之前,他们一直没有与我联系过。”
“那你又给她提供了些什么情报呢?”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你觉得怎样让我相信呢?”
“她对你不很了解,耐德。她也许想你很乐意得到情报,因为这是一份很有价值的情报。”
“嗯。”耐德忽然坐了下来,谈话到现在才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你就是身兼三职的间谍了,不是吗?不过只取一份报酬,真便宜。”
夏蒙点了点头。
“我得说,与大多数人相比,你还不算卑鄙。”夏蒙抬起头来,看到耐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双眼正瞧着自己的眉心,就像行刑队在瞄准武器准备射击。
“如此看来,你是大有用武之地的,上尉。这绝对没问题。”
夏蒙想调节一下紧张的情绪。“听别人这么说我很高兴。”
“是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身边一直坐着一名双重间谍?这件事会使我怎样看待你?”
“可是你刚才说……”
“我刚才说你会大有用武之地。我要好好利用这一点。你对于我来说也仅此而已,上尉,你有用,我不想把你交出去就为此,另外还因为别人会把我看作蠢驴。居然在过去没有看出你是什么人。”
他站起身来。“但是如果我了解到你给那个叫布雷克托普的女人提供情报,我肯定会让你送命,上尉。”
“我……我想……”
“想什么?我跟你说,我要好好利用这种令人恶心的丑事。别以为我喜欢这样,也别以为我会喜欢你。”
他走出屋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第二十五章
威尔·耐托瓦特正在作今晚第一次巡查。他和特雷弗一道喝了茶,跟他道了晚安,从北侧手术室所在的东北角开始了夜巡。
当然,特雷弗说得不错,这件工作确实很简单。没什么大事可干,无非就是在大厅里走走,和值班的护士核实一下情况,看看通向外面的门是否按要求上了锁,再注意一下是否有异常情况发生。
如果有特殊的情况,例如病人晚上出院等等,护士长会提前通知他的。即使有急诊手术,他至少半小时之前就知道了。他喜欢这样,不愿意别人突然来打扰。是啊,谁不是这样呢?
他刚刚结束北侧的巡查,正顺着走廊向南侧的接待室走,突然听到一个护士的尖叫声。可是护士是从不尖叫的,不是吗?他加快步伐小跑起来,因为叫喊声正是从接待室传来的。
威尔·耐托瓦特听见前面有人嚷嚷,听起来像狗叫。“汪汪!汪汪!”又是一声尖叫。他远远地看到前面接待室灯火通明,灯光甚至照亮了门廊下面的停车场。强烈的灯光下站着四个人,就像舞台上四个演员。
威尔向旁边跨了一步,掩身在门洞里,顺着拐角看过去。两名护士,杰克普森和普莉维特。还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脸上戴着巴拉克拉瓦式面罩。
他又向外一看。上帝啊,他们都带着该死的M—10小型自动手枪呢,还配着消声器和弹盒。威尔·耐托瓦特还从未用过M—10手枪,但在电影上见得多了。经常看到麦克斯·范·西多杀人像割草一般,不过他也见过旧金山警察约翰·威尼……
哒哒哒。
杰克普森护士尖叫起来。普莉维特身上冒出三个小孔,汩汩地往外流血。威尔·耐托瓦特顺着走廊看过去。保安室就在前面,可是他们会看到他跑过去的,不是吗?天哪,特雷弗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呢?
普莉维特跪在地上,双手遮在胸前,似乎想挡住悄悄飞来的子弹。接着像一棵砍倒的大树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威尔冲过大厅,跑进保安室。他希望特雷弗尚未离去。这些畜牲一直等到只有一人值班的时候才动手,不是吗?该死,书桌的钥匙在哪儿呢?钥匙!钥匙!
他摸黑拉开抽屉,抽出了阴森森的勃朗宁,它威力很大,不习惯用它的人会被它的后坐力伤着。这种枪不很准,不过如果给你来一下,就会把你放倒,就像他们放倒普莉维特一样。
他的手指发疯似的颤抖着。他抓起一只沉沉的装着13发子弹的弹盒,压进弹仓,扳上扳机。他又拿了一盒子弹,顺着门边看出去。
他们已经把接待室的灯关掉了。几缕亮光从门厅外面照进来,落在几码之外的地上,在阴森可怕的黑暗门厅里现出几块光斑。他们可能躲在任何一个角落里,威尔·耐托瓦特想。他没打开灯,这样他们谁也不吃亏,反正大家都看不清。可是他们毕竟有两个人呢。
他要知道他们的来意就好了。此时就是特雷弗也猜不出来。晚上保险箱里没有钱。就是白天有,也少得可怜。麻醉剂,也许是。
威尔顺着门框往外摸,尽量将他中年人的身体贴着墙。他蹲着身子向前摸索,以避开大厅那边天花板上反射过来的亮光。这样的光线会让他在墙上现出影子吗?只有一种办法能告诉他。他像小孩一样将身体贴近地面,摸着墙一寸一寸向接待室那边移,手中拿着重型勃朗宁枪。
他听到前面有人呻吟。普莉维特还活着?
“外面没人。”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好像看到什么的。”
“来吧。把这小妞当挡箭牌。”
“我跟你们说了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杰克普森护士嘟哝着。
“一个年轻的家伙,是个德国人。”
威尔·耐托瓦特知道那个德国年轻人睡在哪里。他的房间就在走廊中部,位于特护部的东端,离他们说话的地方不到100码。该怎么办呢?
特雷弗在这里的话就知道怎么办了。他头脑灵,眨眼的工夫就能想出办法。他们是否会为了要杰克普森护士讲出那房间号而伤害她呢?可能性不大。他如果向他们打一枪而不中,他们就会劈头盖脸地朝走廊里开火,肯定会打中他的。胜败难以预测,不是吗?
他必须屏住呼吸,等他们靠近,这样他就不会打偏。可是如果他打倒一个,另一个会不会出于报复向护士开枪呢?这些歹徒属于沉得住气的还是容易上火的?
“你们问我是浪费时问。”杰克普森护士说。他们的说话近多了。“我不知道你们要找的人。”
“那我们就找一个知道他的人。”
“晚上这个时候没有别人值班。”她在骗他们。
“别胡扯,护士。”
“我说的是真的。”
他们离威尔只有两三码远了。他应当能看见他们了。但是他们和他一样都贴着墙呢。
“普莉维特护士还活着呢。”杰克普森护士说。“她需要帮助。你们想以杀人犯的名义被警方追捕吗?”
“我想什么?”一个男人笑了起来。
威尔突然看见了他,是一个影子,后面紧跟着另一个大黑影子,慢慢向前移着步子。那肯定是护士和另一个男人。“你是说以杀人犯的名义被警方追捕?”出于某种原因,他觉得这个说法很滑稽。后面那人发出一种声音,既像哼哼声,又像格格的笑声。
威尔·耐托瓦特一枪穿透了第一个男人的脑袋。
血浆脑浆喷泉一样涌出来。护士高声尖叫起来。威尔·耐托瓦特又一枪打中了另一个男人的腹部,在他身上凿了一个葡萄大小的窟窿。
接着他趴在地上开始呕吐起来。
格罗夫纳广场现在已经空荡荡的了。太阳光在云层下面水平方向射过来。星期六上街购物的人们早已不见踪影。华灯初上,灯光下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行人静静走过。现在的广场已经是汽车的天下,刺眼的前灯、桔红色的尾灯交织成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纵横交叉,汇成一幅壮丽的夜景。
耐德坐在办公室的窗沿上。不久前,夏蒙的背叛行为给了他一次沉重的打击,也许就在半小时之前。他能感觉到,那位年轻的军官肯定还坐在桌旁,默默地想着暴露身份的事情,很可能在为让耐德帮他保守秘密的举动自嘲呢。
耐德心里想,今天的背叛事件真够多的,真可谓是一次变节总汇了。
勒维妮吃早饭时投向他的炸弹还会是什么呢?把它说成背叛是否太过分?简对他的态度又该如何解释呢?她先是安慰勒维妮,又……原来是串通一气的。做了坏事之后,她又不敢和他谈谈。
除了这两个女人以外,潘多娜·福尔默也是个十足的无知女人。她长着猪脑袋,只会自我吹捧。真是个伟大的星期六。
干他这一行的人会变得很坚强。可是再坚强的人也经受不了强烈打击的反复折磨。他现在就感到精神在崩溃,自己已变得虚弱得不堪一击。他讨厌背叛的行径,懦弱的沉默,军队的叛变,也不愿意看到自己为温菲尔德精心设计的保安措施被那个愚蠢的白痴所窜改。
像耐德这样一位在军队的铁的纪律严格管束下,加上刻苦训练成长起来的坚强的人,不是一般的挫折就能摧毁的。但是即使是如此坚强的人也不能面对这一事实而仍旧无动于衷。他的妻子、情人以及唯一的朋友都背叛了他,这使他意识到他一直珍视的情感原来只是毫无价值的虚无缥缈的幻影。
现在他就面对着这一事实。
他听到电话铃的声音。尽管他感到自己遭人愚弄,此时也突然萌发了一个希望,似乎简在给他打电话,向他表示歉意并邀请他去她家。他拿起话筒。“这里是防务处。”
“这里是阿特·霍迪斯音乐迷俱乐部。伦敦分部将在老地方举行星期六会议。”
“什么?”
可是对方已经将电话挂了。耐德放下电话,脸上露出一丝阴笑。被朋友、爱人抛弃的时候,敌人就乘机来拉你下水。
格雷勃·波拉马连科每个工作日晚上都要去雷特桥一家酒吧里坐坐,显然现在他星期六也去了。可是有必要叫他吗?
“菲尔吗?”勒维妮对着电话问。“我电话打得不是时候吧?”
“维妮!我的天。”她大哥在电话里答道。“在你家乡,现在是午饭时问。你猜猜谁在和我们一起吃花园烧烤餐?”
“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说吧。我的小妹妹好吗?耐德好吗?女孩儿们呢?噢,我知道她们的情况,妈妈每个星期都来电话。”
“我们都很好。凯瑟琳和孩子好吗?”
“很好。你有什么烦心事?”
“我要回家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什么意思?是回自由营吗?”
勒维妮意识到他的态度和耐德完全一样。在男人们看来,他们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就是去看看。然后就把她们带过来。”
“你能过来看看我们吗?”
“我打电话就是为这事。我想将她们带到你家呆一个星期左右。”
“行啊。只是8月的头两个星期别来,我要去巴加和毛伊岛开会。”
“去哪儿?”
“别管它。其他时间都没问题。你计划好以后给凯瑟琳来个电话,把你来的时间定下来。”
“我现在先给你打电话,”勒维妮说话有些犹豫不决,“下面我还准备打电话给巴特利克、彼得和鲍尔。”
“到处看看谁有时间吗?”他笑了起来。
“嗯,大概是吧。我是说姑娘们和舅舅们、各个兄弟姐妹们都不熟悉,我们住在欧洲呀。”
“是呀。”菲尔也似乎有点踌躇,这不像他惯常的风格。这让勒维妮醒悟到,科利考斯基将军的后代从没有犹豫不决的时候。“看来你不会在自由营呆太长的时间啰?”
“呆一个星期。我是说她们已在那里住了两个星期了。爸爸、妈妈会理解的。”
“是呀,是呀。”又是沉默。
“说老实话,菲尔,”她说话慢了下来,“耐德不太乐意让孩子们呆在那儿。”
“原来是这样。我马上就过去!”他在对谁喊着。“我在和维妮通话呢。是长途!从伦敦来的!别吵啦!”
“去吃你的烧烤餐吧。”
“你说他不乐意是什么意思?劳丽和琳达假期都是在那儿度过的。这会让她们得到锻炼。”
“耐德说那是监狱。”
“维妮!我以为你是与一个美国人结婚的呢。”
“他仍旧是个美国人。他工作的机密程度比家里的任何人都高。”
她停了一下,想让她哥哥明白家里发生的事情。但首先她自己得明白才行啊。“以往他和我的想法差不多,菲尔。我的意思是以前我们都是这样的。可耐德说世界已经变了,我们思考问题的方法……让我直说吧,爸爸培养我们想问题的方法……他是怎么说来着?他说爸爸是过时的老顽固。他……”她停下不说了。“我们见面以后再说吧。”
“我们当然会谈的。我可不想见到我的宝贝妹妹……”他又含含糊糊对什么人嚷起来。菲尔四十几岁才结婚,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对付孩子了。
“他怎么会变得这样令人讨厌?”他问。
“菲尔,他并不是个令人讨厌的人。他是个责任心很强的美国情报官员。只是这种工作干得太久,变得连是非都分不清了。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不过也不总是那么激烈。”
“看来他是昏了头了。”她哥哥感到很反感。“好啦!好啦!我就来!”接着又对她说:“我得过去了,维妮。再见。”
勒维妮搁下电话,又开始在她的通讯录上找彼得的电话号码。可她又将小本子合上了。她想过一阵子再打。现在要把这番话再说一遍她实在没有这个心思。
晚间早些时候,格雷勃·波拉马连科常在雷特桥的两个地方会会熟人、朋友。今晚他来到其中一家坐落在隆德斯广场一端的美国式饭店的豪华酒吧里。这是一座四周都是玻璃窗的圆柱形建筑,当地人把它称作储气罐。
耐德到那儿时,那个俄国人正聚精会神地听一个年轻人跟他说事。这个年轻人和城里其他不知名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身穿细条纹三件套装,身边带着一把卷紧的雨伞,他的圆顶高帽放在旁边的酒吧高脚凳子上。这位经纪人或银行家花了十分钟才把话讲完。在此期间,耐德要了一份威士忌加苏打水,喝完之后又要了一份。对亲爱的老格雷勃他不需要提防什么,只须记着对他什么都不说,什么事情都说不知道。
那位似乎是金融界的年轻人终于离去。格雷勃一边弓着身子喝威士忌,一边神情沮丧地摇了摇头。他朝耐德扫了一眼,然后拿起他的酒杯,走过来坐在美国人身边。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们美国人会说那年轻人处境一团糟。”
“那是他们以前的说法。我离开美国很久了,现在他们也许会说没救了。”他看着俄国人。“如果你手上有阿特·霍迪斯唱片就快拿给我看看。”
“没有那么好的东西。”波拉马连科看上去相当不开心。
“可你在电话里说……”
“我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们俄国人并不那么忧郁沮丧,就像生活在暗无天日、毫无生气的国家里。我们俄国人也会找乐子。这三个字既有以前的意思,也有新的内容。如果我们现在享乐,以后就会为此付出代价。这种综合症状叫疯狂的压抑。我打电话时心里很快活,我以为可以为你做件好事,老朋友。可现在我发现,你现在没救的情况谁也帮不上忙。”
“我们朋友一场有多久了?”
“把这个拿去。”格雷勃对酒吧服务员说,“换个双份的。我也来一杯。”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打你来伦敦到现在,一年吧?在那之前我压根不知道有你这个人,你想必也是这样。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对你以及你的工作都作了仔细的研究。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感到很难过。”
“振作一点,格雷勃·沙基叶维奇。我的情况很不乐观,但还不太糟糕。”双份威士忌送了上来,两人礼节性地碰了碰杯。
“我是在讲明天的事。”俄国人解释道。“你们会遭伏击,遭暗算,束手无策地等死。”
“克里姆林宫又要欢呼雀跃了。”耐德好笑道。“你到底在愁什么呀,老家伙?”
“我刚才说了,我是为你的工作担心。”他像教师那样竖起一个指头,提醒耐德注意。“听着,弗兰契,事情正常发展下去,明天的花园酒会将是个被扼杀在摇篮里的婴儿。因为已经有人打入内部,也就是说,这事应由E.劳伦斯·兰德来处理。我无须跟你多说,凭他的高超的手段和灵敏的嗅觉,他早就应该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了。而你处境尴尬,竭尽全力临时张罗各方面的事情。可你无法与对手抗衡,上校。无论怎么说,你的工作不是处理民事问题。这种事情应当由兰德一帮人去干,可他们又是一群窝囊废。这些话是否让你感到厌烦了?你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如果是他们处理的呢?”
“显然,总的来说,作为国家的一个重要的职能部门,美国情报机构将会贻笑大方。你们在截获情报方面有超凡的能力,因为你们有最先进的设备来搜寻、记录、破译符拉迪沃斯托克或安托法加斯塔极其微弱的通讯信号,从两地之间的对话到电报。但这个行当的肮脏的私下交易,你们却丝毫未有接触。我的意思是你看看兰德就明白了。一流的优秀人才怎能为营养不良的侏儒卖命呢?”
耐德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兰德那边只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他那边应当在各方面设置暗探,收集更加有价值的情报。而不是弄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愿意和兰德这样的人共事的都是一路货色,没有头脑的机器人或奴隶,他们不在乎到底是谁在要他们干这干那,只要他们收到指令就行。”
耐德凝视着自己那杯喝得只剩一半的酒。有波拉马连科这样的老朋友,谁还会有敌人呢?
“再说说你吧,老朋友。”俄国人接着说。“你之所以还有希望,只是因为你有摩萨德的朋友的帮助,还有你忠实的塔斯社的忠告。”
“塔斯社的忠告。”耐德又重复一遍。看到波拉马连科漫不经心地暗示莫里斯·夏蒙的变节行为,耐德心里在抽搐。天哪,这事大家都知道吗?
“首先我得承认自己身陷窘境。”耐德对他说,“不过还有希望。这一点你该相信,尊敬的记者先生。”
“我只想提醒你注意点。如果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别动不动就动气。你了解我。谁的忠告我都会听的。”
格雷勃向四周扫了一眼,凑近耐德低语道:“你知道那个霍金斯和杜特公司吗?”
耐德点点头。
“该公司也掺进了沙子。那里有一个家伙,像是个什么招待领班,他秘密散布谣言说,这家公司是他和职工一起搞起来的。实际上,他是用从匈牙利人那里偷来的钱于去年买下这家公司。现在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福尼斯。你回忆起什么没有?”耐德又点了点头。“他属于那种新型的人,没有政治信仰,他的唯一目的就是满足自己无休止的贪欲。我无须向你解说这种人有多危险。”
耐德又一次点了点头,可是俄国人却不再往下说了。“就这些吗?”耐德问他。“不能讲得具体一点儿吗?”
“你们美国人是怎么说的?一定要到灾难降临到头上才学乖吗?”
耐德发出轻轻的笑声。“好的。谢谢你的提醒。我们美国人还有一句话:这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说到底,我并无所求。我完全可以搞一份协议书,要你在上面签字画押。我确实没什么要求。你这家伙。”
“你认为我会把你的忠告当玩笑吗?”
“你觉得我会认为你会不把它当回事吗?”格雷勃马上反问道。“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因为自从你那天晚上在冰箱里发现可怜的威考夫的人头到现在,你的性格,你的奉献精神以及你的人生观都发生了变化。”
耐德坐在那里半天没说一句话。然后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确实如此,老伙计。你是在我来伦敦的时候才了解我的吗?”
格雷勃耸了耸肩。“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他也将杯中的酒一口吞了下去。“该走了,这一带开始有点凉了。”
“气压降了一点。”耐德也有同感。“听着,你已经尽了力了。”
“我还会尽力的。”
“谢谢你提醒法兰斯的情况。”
“是福尼斯。”俄国人拼了一遍,接着就走了,只剩下耐德一人对着空酒杯发愣。
“招待,再来一个双份。”
“好的,先生。这一杯上新账,先生。你前面喝的酒那位先生已经付掉了。”
“噢,是吗?天哪!我朋友还真不少呢。”
夏蒙办公室窗外的格罗夫纳广场在黄昏的微光下显得特别阴森恐怖。先前的翠绿的草地也已不复存在,只是在他印象里还留存着一些绿意。周围一切的色彩都溶化在灰暗的雾霭之中。
夏蒙一想到自己拙劣的表演心里就感到一阵沮丧。他愤愤地从窗边走开,拧开收音机想听听新闻。他漫无目的地翻着桌上的报纸,似乎想把它们整理好。
“……日内瓦多边武器控制问题没有获得任何结果。下面我们报道一则几分钟之前发生在斯托克·曼德菲勒医院的恐怖分子袭击的消息。两名蒙面男子开枪杀死了一名护士。请听凯露琳·卡尔的现场报道。”
收音机传来一个女人声音。她每个句子一开始都把声音压得很低,然后声调不断升高,到一句话结束时,她已经无法再提高了。“……遭杀害的护士姓名目前还没有公布,也未通知她的家人。在这期间,我们采访了今天的英雄,保安员威尔·耐托瓦特先生,他在两名歹徒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时将他们射杀,挫败了这场袭击。威尔·耐托瓦特先生,这两个人说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他们来这儿干什么。”一个当地乡音很重的声音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他们在找这里的一位病人,一位满身刀伤的德国年轻人。”
“两名歹徒都死了,是吗,耐托瓦特先生?”
“两名歹徒都死了。他们的货车还在这里。”
“停在停车场吗,耐托瓦特先生?”
“是在停车场。他们是酒宴承办商。车也许是他们偷来的。”
“谢谢,耐托瓦特先生,谢谢你英勇地保卫了医院。这是独立广播新闻的记者凯露琳·卡尔在斯托克·曼德菲勒发回的现场报道。”
“请继续听足球流氓在苏格兰肇事……”
夏蒙啪的一声关掉了收音机。酒宴承办商的货车。受伤的德国人。他拨通了询问台,记下斯托克·曼德菲勒医院的电话号码,随即就与医院联系,对方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答话,夏蒙刚说完自己的目的,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他走到耐德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听了一下,又走回自己桌前,拨了拨斯托克·曼德菲勒附近的一个空军基地的号码,那里驻扎着一支美国空军摄影一分队。拨到第三次他才找到S—2的人,讲明了自己的身份。
“你们监听到斯托克·曼德菲勒发生的袭击事件没有?”
“我们听说了。怎么啦?”
“劳驾帮我打听点情况,行吗?”
“如果你要我去医院,上尉,这不行。我是值勤官,要值班到午夜呢。”
“你认识医院里什么人吗?麻烦你打电话问问,行吗?”
“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上尉。”
“该死!从伦敦去那儿有多远?”
“这才是好样的,上尉!上路吧!”
耐德没有喝醉。他从雷特桥一路步行来到切尔西,没有错走一步路,没有错拐一个弯。此刻他站在莫索普街头看着37号门牌。
由于天上有厚厚的云层,夜色降临得比往常早。天空在黝黑的背景下浮现出一片奇怪的浅橙色。简的家门口的路灯亮着。她屋里的灯也亮着。那是朝街的房间,耐德心想。但是别的房间里却没有灯光。她也许不在家。她也许在家呢,不过不是为了等他。
他按了按门铃。好长时间没有动静。他又按了一次。他听到屋内有声音,然后又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好像有人穿着拖鞋走到门边,可就是不开门。
“是耐德吗?”简在里面问。“你走开。”
“请开开门。我必须和你谈谈。”爱德华·丁·弗兰契上校说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带着渴望和祈求。
“你说什么?”
“我必须和你谈谈。”他说话声高了一些。街对面两个过路的年轻妇女朝他看来。
“请你走开。”
“你不和我说话我就不走。”
那两个女人格格地笑起来。耐德挺了挺身子。“简,你能与勒维妮谈,为什么不能和我谈谈呢?”
门里面很久没有说话,真让人感到难堪。哑巴啦。她肯定生气了,耐德心想。
但他听到了开门声。门终于打开了。他一踏进门就发现她一直在哭。不过也许是读字迹很小的书或材料?剥洋葱头?他想搂住她,可她向后退去。
她站在房间中央,看上去似乎憔悴了一些,浓密的黑发未经梳理,垂挂下来,她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就像看着陌生人,他给她带来了不幸。她穿着墨绿色天鹅绒睡衣,长长的衣摆一直拖到地面。“他这样说不公平。”她说。“我当然得和她谈谈。她是你妻子。可我并不欠你什么,耐德。”
“她要离开我了。”
“噢,是吗?”
“她要到加利福尼亚那监狱般的自由营去。说是在秋天将女儿们带到这儿来。我不相信她的话,是你建议她这样干的吧?”
“不是。她这样说了吗?”
“她没说。她说你建议她别把事情做绝。离开丈夫住到6000英里以外的地方去,你说这叫什么?”
“她说会回来,她就会回来。”简对他说。
“我想她真是把事做得太绝了。”
“你对此很生气。”简帮他把话说完。“你跟我这么交往还要她从头到尾陪着你,是吗?”她注视着他,心里感到一阵痛楚。“你喝酒了?”
“我喝了不少,还有被出卖的苦酒。”
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眼睛凝视着壁炉。壁炉里此刻没有欢快的火苗在跳动。“不是被我出卖的,耐德。”她回答道。
“没有你的份儿吗?为什么说你没有?你们都一样。”
他将两条长腿伸伸直,似乎感到冻得发僵,而壁炉里想象中的光焰让他缓过气来。“真是说不清楚。人们都已变得面目全非了。耐德到底怎么了!所有的人都清楚,糊涂的只有耐德·弗兰契。”
“我不是……”
“刚才和我一起喝酒的人跟我讲了我以及我的工作方面的失误。他句句说到点子上。你当心点,他是克格勃。你瞧,耐德·弗兰契成了臭名昭著的人。真是祸不单行。勒维妮也要飞回阳光灿烂的加州去了。温菲尔德也即将落入敌手。夏蒙……”他停下不说了。“还有简·威尔你。对一个失恋的人,谁都会安慰几句,提点忠告。”
“耐德,如果你来这里是想侮辱……”
“亲爱的简·威尔。我丈夫不理解我,你比我更了解他。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签字人:一个悲伤欲绝但绝不接受别人怜悯的人。”
“耐德。”
“你有苏格兰威士忌吗?”
“多着呢,你不闭嘴就不给你。”
“好,我不说了。”
“耐德,她很忧伤。她以为这是政治方面的问题。她对我说政治是一种男人们浪费时间的游戏。女人对此不感兴趣。在我向她解释之前她准备忘记你们之间的分歧。”
“我喜欢女人心里有什么就毫无顾忌地直说,这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这做法之所以无可指责就是因为她们是女人。就因为如此,她们干什么都是可以接受的,无一例外。那些令男人吃枪子或让鸟啄死的背叛之事,女人干就是天经地义的。她就像一只急于飞回家喂孩子的雌鸟,家在哪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她想干什么,任何人都无权阻止。”
这时耐德以为她在哭泣,可抬头一看,发现她却在窃窃私笑。在笑他呢。“你说得很清楚。”简说道,“你希望她呆在伦敦,别到处乱跑。你的意思是她在身边对你是一种安慰。你觉得她离你而去简直是一种闻所未闻的令人诧异的举动,为此你会非常恼火。”
“不是这么回事。”他知道她在找他的碴以此堵住他的嘴。“你以为我在侮辱你,这样我就会出口气,减轻些痛苦或会觉得舒服些。可我受了一天的罪,现在怎么会这样想呢?”今天这场棒球他是一分都得不到了,总是不断地击球出界,真是出尽了丑。
“不是这么回事。”他又说了一遍。“事实上,勒维妮离开我也无妨。我也不想它了,明天也不想。至于她秋天回不回来……”
“她会回来的。”
“噢,她也向你作了保证?”
“勒维妮不会说谎的,耐德。她不会那一套。无论你对她的政治观点有何评价,她从小就是这样。正因为这一点,她才会做出你所说的令人恼怒的事情,不加掩饰,毫不做作。我没说女人都是这样。不过我一生中遇到的阴险狡诈的男人比女人多得多。”
“那又怎样?”他不服气地瞪着天花板。“我才不在乎呢。女人总以为自己了不起。我可是四个女孩的父亲哦。自己不行偏说行。”
“我给你酒喝你能闭上嘴吗?你都快变成愚蠢的大男子主义者了。”
他抬起头来看到她眼睛里还有少许眼泪。“即兴流泪是我们的特长。”他含糊地说了一句。“不必拿酒了。我要走了。”他勉强站起身来,身体有点摇晃,可还是挺得笔直。“再见了,简,祝你幸福到永远。”他朝门口走去。
“再见,耐德。”
“我这样子你不会让我走吧?”
“你别想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
“听我说。”他站在狭窄的走廊里。“我们得谈谈。”
“你倒是应该和勒维妮好好谈谈。我真不知道你20年里干了些什么?可你就是不愿谈。因此到最后她只好到外面找我这个陌生人谈心了,可她还不知道我也是不忠的人。你一个劲地说自已被别人出卖了,耐德,可你问过自己到底是谁先出卖了别人?”
“我可以喝一口吗?”他又走回房中。
他们俩站着互相看了一会儿,就像两艘擦肩而过的船上的桅杆,耐德有些摇摆不稳,尽管还笔直地竖立着,但桅杆上也挂出了求救的信号。
“你知道我和勒维妮谈话有什么感受吗?”接着她问道。
“是啊,我明白了。”
“是啊。”她学着他说了一遍。她转过身走到书橱前。一只透明塑料托盘里放着几只酒瓶和酒杯。她倒了两杯威士忌,加了点冰,把一杯递给他,然后在没火的壁炉边坐了下来。“你觉得今天是你一生中最糟糕的日子,是吗?”她还不想就此罢休。
“有些夸张了,最糟糕的日子还是留给明天吧。”
“别动不动就提温菲尔德保安的问题。事情得一件件做,不然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能解决问题?”
“这倒也是。”她扬了扬手中的酒杯,他也应和着,两人慢慢呷起酒来。“你知道,勒维妮……”她顿了顿。“和她谈话就像和我妹妹爱米莉谈话。我不理解这种女人,从来没搞明白过。她们有漂亮的脸蛋,匀称的身材,浑身散发着魅力。可这些我都没有。我从小就属于图书管理员那一类人。”
“算啦,简,这种小事别往心里去。”
“哦,我也学会怎样打扮自己了,无非就是做做发型化化妆什么的。我现在没这方面的问题了。现在谁也不会一见到我就感到恶心。好激动的人还会被我蒙着,当然是暂时的。”
“真的吗?你蒙过好多人吗?”
“一个也没有。”
“今天真是个令人沮丧的日子。”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不知怎么的,你也变得情绪低落了,这本来是我的倒霉的日子啊。”
她有一阵子没说话,只是慢慢地抿着苏格兰威士忌。她苍白的脸色稍稍红了一点。“她真想走?那我们就可以整个夏天呆在一起了,不是吗?你说这可能吗?不会是梦吧?”
“你有没有感到人们也许已经在办公室里说我们的闲话?”
“我不这样想。”她说。“这事很难说。不过一个星期几个晚上还是可以的吧。你可以到我这里来过夜。”
他点了点头,“你也可以去我那儿。不过我家会受人监视的。”
“我这儿就没吗?”
“谁知道呢?”他听起来有点不快。“我想404室不会……”
“不会再有了。我们俩就像中了邪似的,甚至连等勒维妮离去都等不及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能麻烦把火点上吗?”他看着她把炉火升好。房间里气氛立刻变得亲切了许多。“我觉得勒维妮会不会在骗我们俩?”
“不会的。”她在壁炉边跪下,调节煤气阀把火头搞小。“女人是不干那种事的,耐德。像勒维妮这样的女人绝不会这样。”
“不会?她难道会向自己的死对头请教?”
“难道你会轻易地认为她是个不诚实的人?”
他摇了摇头。“只是猜猜而已。”
“游戏。”
“什么?”他问。
“男人玩的游戏。看到女人气得做了点什么事就嘀嘀咕咕个没完。你难道会以为她想劫持自己的女儿不成?”她还跪在那儿,眼睛盯着手中的酒杯出神,大大的深褐色眼睛露出伤感的神情,大有古典希腊美女之态。
“一本书里好像说……”她停了下来,皱皱眉头想回忆起什么。“去年圣诞节有人从国内寄给我一木书。”她站起来走到书架前,嘴里嘟哝着什么,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一木书名叫《深井的回音》的大开本画册,开始翻找起来。
“他是荷兰人,”她说的是作者,“既是艺术家又是哲学家。我马上就……”她不停地翻着。“在这儿。”她把书递给耐德。他发现这些都是用画笔、铅笔和钢笔画的简单的作品。这幅画的是位矮矮胖胖但颇具魅力的女子,她两腿分开,仰面躺着。
“哦,这是女人要临盆了。”他说。“很可爱。”
“别说蠢话,耐德,这是这位尼姑的话。”
这位尼姑说:“所有的佛陀和基督都从这里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明白了。”耐德说着把画册递回给简,“你们女人之所以有资格发怒发狂,原来是因为你们有这么一种生殖器官。”
“我对尼姑不了解。”简若有所思道。“她们也许是些独身女子。不过无论她们是否独身,是否有孩子,我都敢说,每个女人都能体会出这位尼姑这番话中的道理。我们生活在这个星球上,与人类的生生息息紧密相联。你们男人就不是这样。我一直没有孩子,在以后的岁月里也不可能有,可我和勒维妮一样能体会到人类生存发展与我的联系。正因为此,她才……”
“胡说八道。”
“哦,耐德。”
“听我说,父亲与人类生存发展的关系同样存在。从生理角度讲,虽然他不经历什么令人兴奋的生理变化,但其中的联系是不容忽视的。从感情上讲,其联系与做母亲的没什么两样。谈到各自所发挥的作用时,父亲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母亲要养育后代,可父亲得出去挣钱养家。这尽管没有怀孕生孩子那么激动人心,但也不能因此就说我们与人类生息的联系就不及你们这些生孩子的女人。”
“你甚至连勒维妮与孩子的这种关系都不承认吗?”
他鼓了鼓嘴巴,不情愿地让步道:“难道你不懂我的意思?你们女人闲聊起来就亲密得了不得,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知道你保密纪律能遵守多久。”
“情报官员或间谍能有几个女人?”
“在和平时期确实很少。”
“黑手党成员中有几个是女人?”
“一个都没有。”
“即使在恐怖分子中,女人也是很少的。”
“是的。”他带着戒备心理看了她一眼。“你这是在为驯良温柔、富有爱心的女性做宣传吗?当心别让我找到岔子。”
“你当然能找到一些残酷无情刽子手般的女人。”她表示承认。“连士兵中也有嗜血如命的歹徒。”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情报人员也不例外。”
“在过去,士兵与谋杀犯没什么区别。”耐德对她说。“由于谋杀手段的发展,通过遥控用核弹和化学武器以及细菌武器屠杀平民百姓,士兵才相对变得好一些。在道义上受到抨击的变成了政客。”
“他们是你最得意的替罪羊。”
“有人曾经谈论过恐怖分子与士兵的区别。恐怖分子杀人出于自己的信仰,而士兵则是为政客们的信仰去杀人的。”
“对不起。我是美国人,不能接受这种观点。”
“简,你在说什么呀?”他吃惊地看着她。
“我是信奉民主的公民。那些荒唐愚蠢,腐朽堕落的政客正是我们选出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查看一下我们赖以生存的民意测验。”
“如果每个人都有责任的话,那就谁都没有责任了。”
“正因为此,敏感的军界人士总是把责任推委给政客们。”
“你真让人受不了。”他不客气地说道。
她两眼盯着他看了许久。“耐德,我就是要这样。”她走过去站在耐德面前,她高高的身材,穿着墨绿色天鹅绒长裥裙,看上去像是一位衣着礼袍的高高在上的女牧师,只不过与其说她会给人们带来安慰与信心,不如说会招来灾难。
“大概这是犹太人的做法吧。”他说。“你们就是为了这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
她将最后一口威土忌喝完。“我想那是基督教徒的观念。”她那双大眼睛一刻都未离开过他的脸。“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我们喝威士忌酒,辛辛苦苦工作。我们也会爱上完全不值得爱的人。”
他向她伸出肩膀,两人慢慢地拥抱在一起,看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好像两人都在提防着对方可能对自己产生的伤害。
“老切姆尼兹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耐德说。“他说犹太人的苦命就在于他们命中注定要防止人类走上邪路。可是谁会喜欢爱管闲事的人呢?”
“切姆尼兹是个怪人。”简对他说。接着就是一阵长时间的轻吻。她将嘴唇移开叹息道:“他的得意门生和他一样。”
“关于这一点,今晚早些时候我一位同僚已经提醒过我了。”
“理解一个人真难哪!弗兰契,我们相互了解甚少。难道我们就这样下去不成?”
“我也不知道,当你在电话里拒绝与我说话,我真有点慌了神,感到自已被抛弃了。”
“你说话已经有点像犹太人了。”
他低下头来朝她皱了皱眉。“这难道像行割礼那样好笑吗?你千万不可让我受折磨,威尔。即使我们有心烦的事,我们也应该保持接触,哪怕一天中我们相互问候一下。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保持联系。”
他感到她的双臂抱得紧了,他的肋部一阵微微的压痛。“你把我们的将来描绘成一对恋人动人的画面。”她对他耳语道。“在永恒的沉寂到来之前,让我们形影相随,共度此生。”
他把她稍稍提高一些。用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她深褐色的瞳仁。“你怎么知道双方的语言交流会给我们带来勇气和力量?”他问。
她悄悄地笑着说:“恭维话说得太多我可不敢当哦。你以为我是受到爱米莉的影响吗?”
“她长得很漂亮吗?”
“她头脑不很灵,这是肯定的。”她把放在他肩上的手往下一压,自己又往上升高了一点,然后俯视着耐德说:“你是世上唯一觉得我漂亮的人。那是因为你爱我。”
“我只是看到高个子女人才会感到兴奋。我这句话没有特别指谁。”
“我知道。”她顺着他的身体缓缓滑落下来。虽然嘴里没说什么,他们都因此感到分外刺激。
此时她眼睛里不仅露出兴奋的火花,同时还流露着内心的伤痛和不服的挑衅神情。“我想要你干一件事。”她说道。“给勒维妮打个电话,找个你最拿手的借口搪塞她一下,在这里跟我呆几个小时。你在我面前发了半天的脾气,也该让我得到点补偿。”
耐德显得很为难。“这样我再喜欢不过了。”他知道下一个要说的字就是“可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一定记得明天就是7月4日了,是吧?”
“你说说,”简刻薄地说,“你和夏蒙难道到现在还没把事情安排好?”
“我们能考虑到的都安排好了。”
“那么……”
他没有回答,心里想了想这一星期来漫无目的的忙碌,最后搞出了一张问题清单。可是一张清单的作用就像盲人手中的白色手杖,能有多少保证作用呢?尽管如此,他们能想到的都已有措施,随时可以实施,狙击手、格斗手、秘密监视员、招待员、隐藏在货车里的士兵,甚至安排了一支秘密武装的小乐队,他们能演奏波萨诺伐舞曲,也能演奏乡村音乐。还有一个海军陆战队小分队担任警卫,再加上他的自愿便衣“贵客”。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那么就让我们事先来点激情吧。”
褐色的福特·菲埃斯特汽车在A335号公路上颠簸着从阿姆辛往南驶向斯劳。夏蒙看了看手表:晚上10点。今晚干得还不错。他到伦敦以后就准备给耐德打电话,向他作全面的汇报。
斯托克·曼德菲勒的现场警察起初不愿意合作,他用好言好语把他们磨得没办法,最后终于让他看了一眼那个德国青年。夏蒙一看到伯特奥特·海纳曼心里就明白了。此刻他已经不能上阵了。他以前的同志两次想杀他都没得手。这群乌合之众真够厉害的。
那两具被枪打得血肉模糊的死尸已被送进了停尸房。见到的人都说他们根本就不是阿拉伯人。
警察还让他看了那辆货车。车上有字,车上霍金斯和杜特公司的徽章不久前刚用新漆涂去。在车的一侧,该徽章透过灰色的油漆依稀可辨,好像车主在涂改时拿不定主意。除了车玻璃上有一个弹孔之外,车内没有任何线索。根据指纹分析的报告。车内的指纹都是这两人的。其余的指纹太纷杂,无法查考。
尽管如此,夏蒙准备带给耐德的内容很清楚。他们对这家酒宴承办公司的怀疑得到了证实。那家公司的人要杀死那个德国人。这种情况确实令人费解,但与南希·李·米勒关于凯福特的某个重要人物失踪的报告十分吻合。
非常遗憾,那个德国人不能说话。他似乎知道又发生了一次袭击事件,而自己就是袭击的目标。他眼睛里射出愤怒的目光,但说起话来却是杂乱无章,而且又是说的德语。他能够把话说清楚也许还需要一些时间,可他们所缺的正是时间啊。
夏蒙从反光镜里看到车后有一对车灯发着耀眼的强光渐渐靠近。他经常注意到英国司机奇特的驾驶方法。他们有时开车时车灯大开,一点都意识不到自己的车灯会让对面驶来的司机无法看清前面的道路。英国人用车头灯发交通警报信号的方法也不对。在世界其它地方,车前灯的闪亮是提醒迎面驶来的车辆当心。在英国,这种闪灯信号是说:请在我前面走。英国人真让人搞不懂。
夏蒙把手伸上去将后视镜向下扳了扳,不让后面车辆强烈的灯光射着眼睛。他还想把手伸出窗外将车侧反光镜转一下,可是后面的车以出乎意料的车速赶上来。
此刻那辆车已经偏向左侧准备超车。它与夏蒙的菲埃斯特车并排开了好长一阵子。夏蒙发现那不是轿车,而是一辆白色货车,比他驾驶的菲埃斯特车大。他朝他那边的司机瞥了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对瞪得圆圆突出的眼睛,他手上还抓着一只圆形小型对讲机。
货车猛然向右侧偏过来,挡泥板重重地撞在菲埃斯特车上,将它撞到了路基上。两辆车驶上了装有水泥栏杆的桥。夏蒙使劲扳动方向盘才使汽车得到及时调整,没撞上水泥杆。
货车飞速向前驶去。夏蒙故意将车速放慢,但他没料到对方第二次冲撞。随着车胎尖叫声,货车冲到一片开阔地,来了个180度掉头,冲着夏蒙撞过来,车灯射着刺眼的白光。
夏蒙将车移到右侧。货车紧贴他擦了过去,又一次狠狠地撞上了他的挡泥板。他在反光镜里看到对方又掉过头来。夏蒙猛踏油门。他的车应该跑得比这个疯子快,因为他的车比较轻。
两辆车沿着A335号公路飞驰着,雪亮的车灯穿破四周的黑夜。夏蒙紧紧咬着牙齿,脚一刻不离油门。目前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最清楚不过了。在货车掉头时,好几次露出了车侧的商号:霍金斯和杜特酒宴承办公司。
只要他能保持在货车前面就不会有问题。这段路附近很荒凉,但他们很快就会进入建筑林立的地区,例如比肯斯菲尔德地区。在那里他会有机会机敏地甩掉货车,也可以找一个警察局躲一躲。无论出现哪种情况,夏蒙都有信心将情报带回伦敦。
就在这时他发现在他前方又有一部货车车灯大开向他直冲过来。
第二十六章
7月4日,耐德被吵醒过来。那是一种偷偷摸摸细小单调的声音,令人心烦,给人以不祥之兆。
他是搂着简入睡的。在他们同床共枕的几个小时里,他的身体在她的小床上压出了一个深深的坑。这张床无论怎么看都太小,根本算不上什么双人床,倒是名副其实的供一个图书管理员单独就寝的小床。他睡着的时候,头就依偎在她怀里,她的两条长腿就像藤蔓缠着大树干一样裹着他的身体。
又是那个声音。像是悄悄的耳语。
他用一侧的肘部撑起身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全然没有了睡意,只觉得口干舌燥。接着他看到了发出那声音的东西。这是简的一只老式数字电子钟,里面薄薄的金属数码片每分钟翻动一次。钟面现在显示的时间是4:02。就在耐德看着的时候,它又轻轻一声翻到4:03。
已经是白天了,他心里想着。
他十分谨慎地将她的腿从身上挪开,慢慢移下床来。她虽然动了一动,但没醒来。昨晚他们喝了不少威士忌,至少对她来说,酒喝了不少。他们不停地做爱。他也没给勒维妮打电话。
4:04。那细微的声音像丧钟一样数着他生命的分分秒秒。这无异于看着你的生命点点滴滴地流逝,无异于目睹你的城堡分崩瓦解,你的肌体枯萎消亡,你的头脑……4:05。
他裸着身体,踮着脚尖走下楼去,钻进了她小卧室后面的厨房里。正如她的床一样,这整个房子从来没有料到会有第二个人的出现。他灌满电水壶,插上电源,接着就开始寻找速溶咖啡。咖啡找到时水也开了。
他真是自己感觉的那样混乱不堪吗?他是否把所有他需要的人都疏远了?当然也少不了几个他讨厌的家伙。咖啡太烫了,把舌头烫得好痛啊。伙计,你一有麻烦事,舌头就来整你。
关键的一天已经来了。没有助手他会是个什么样的指挥官呢?叫醒夏蒙就知道了。他们已不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把那个狗娘养的三重叛徒叫起来。他给夏蒙挂了电话。铃声响了20下后他又重拨了一次。铃声响了十次后把电话挂了。好哇,夏蒙,战斗前夕你却死哪儿去了。好哇。
耐德朝房间四下看了一眼,他的衣服都在这里,它们铺得到处都是,就像田里撒的玉米种一样均匀。他的这堆衣服里夹着简昨晚穿的那件墨绿色的睡衣。她睡衣里没穿东西。这样比较方便。
看来他那形影不离的外人凌晨4点不在家里呆着,他想。外人就是麻烦,他们和家里人行事方法不一样。他还召集了安布罗斯·埃弗雷特·伯恩赛德,这个外人难以控制,就像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似的。
他抽出简家的电话查询簿A到D的一册,果然不出所料,里面没有伯恩赛德的号码,或许他的号码未被录入也有可能。这地方怪人太多,他们任何时候都会来个电话。
耐德此刻正忙着穿衣服。他把脚塞进平跟船鞋,开始对着小镜子结领带。“这么忙干啥?还没有哪一家开门呢。”他自言自语道。突然他想起有一个地方门是开的。
走在伦敦寂静的大街上,他感到异样的兴奋。街上没有车辆,既没有出租车也没有货车,更没有行人。交通灯有规律地变换着色彩,却没有车辆供它指挥。大约4点15分时他到了海德公园角,看见几部出租车绕着环状道路飞驰,速度快得惊人。他到达格罗夫纳广场时已是4点半了。在夜色的掩盖下,使馆办公大楼不见了其粗陋的外貌,在街灯的映照下,只是闪射着星点之光。办公处的门卫将他的通行证检查了半天才让他进去。
耐德想起自己没有刮脸。谁如果忘了刮脸,满脸的胡茬就会让人觉得他是个不良分子。他就像是卫兵记得烂熟的档案上的人,不是恐怖分子、策反分子,就是捣乱分子或是什么吃粗粮喝生奶的人。你让胡须再多长一天,他们一见到你就会将你当场击毙。
他一打开办公室门就看到电话机上放着一张纸条。天哪,他想,应该给简留张纸条才对!真是头没教养的蠢猪,就这么悄悄地溜走了。他打开纸条。
“我去斯托克·曼德菲勒医院了。驾驶酒宴承办公司车的蒙面人袭击一名德国年轻病员。值得一查。”
夏蒙在末尾没签字,只留下了医院的电话号码。耐德提起电话拨了号。电话铃响了半天,终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清楚。你得向警察打听,先生。”
“那儿有警察吗?”
“对不起,先生。”那女人不是对他说,而是说给她那边某个人听的。“有个绅士想问点事。”
“是谁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问道。
“爱德华·丁·弗兰契上校,美军军官。你是谁?”
“我正在纳闷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电话呢。”彼得·帕金斯对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帕金斯吗?知道什么?”
“嗯。”对方好久没说话。“上校,你知道亨莱那儿泰晤士河上的桥吗?”
“不太清楚。出了什么事?”
“一辆褐色的菲埃斯特汽车撞上了桥的铁架。时间在昨晚10点到10点半之问。没有目击者。你是知道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在酒吧里依依难舍呢。”
“司机呢?司机怎么样了?”
“没见到司机。估计掉进河里去了。”
“胡说!”耐德脱口而出。“夏蒙的驾驶技术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棒的。”
帕金斯有一阵没说话。“车上的撞痕不像是撞车留下的。”
“你在那儿干啥?”
“帮一个朋友。你能来这儿吗?”
“我没车。”
“告诉我你现在何处,我叫人十分钟后去接你。”
残酷的游戏,外人家里人都一样。
这场游戏的场所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这所医院的大楼是用红砖和顶制钢筋混凝土建成,旁边有停车场,四周是新植的草地和半高的树木,这些就像黑白相间的棋盘。意外事故医疗部是一座长长的现代化两层楼建筑,从上面看,就像H状,旁边还多了一小截。
耐德注视着帕金斯和一位红发稀疏、满脸红斑的高个男人。他们坐在接待室一张临时用来处理这次事件的办公桌后面。几个人像家里人那样低声交谈,声音低得连两步之外都无法听清。两位年长者说话如此谨慎,不给外人有任何插足的机会。
显而易见,那两名袭击者就是在这里被射杀的。就在帕金斯和红发高个坐的桌边,带点的米色地毯已经浸透了一大摊血。在大厅那边,吊灯把这里照得雪亮。墙壁上和地毯上到处都是血渍,还有令人作呕的脑浆和肠子,就像一个巨人在赌桌上撒下的骰子。
病员接待区已被封上。事发区域四周竖起了金属矮架,支架之间连着橙色塑料带,以防人们无意中踏入。
当然这里没有围观的人。耐德感到十分焦急,不知他们何时能让他看看夏蒙的车和有关的事故现场。“对不起,先生。”
长着红发的人抬起头来。“怎么啦?”他问道。耐德发现这人的苏格兰口音不很标准。
“还要等多久我才能见到我助手的车?”
“半个小时。”
“能和那个德国人谈谈吗?”
红发人脸色阴沉地皱了皱眉。“为什么?”
“我会说德语,如果他清醒……”
这个苏格兰人看了看帕金斯。“谈半个小时?”帕金斯问。“为什么不行?”
“那么好吧。”苏格兰人同意了。他用拇指示意道:“在那边,在特别护理部。”
伯特看到房间里亮了起来。他刚才才睁开眼睛看清自己是在哪里。他又回忆起这家干干净净的医院,洁净的绷带,可爱的护士。四周仍是那样安宁静谧。
像墓穴一样的宁静。在树林里,四周都是风铃草。两个男人,也许还有一个,有一个是斯图加特人,那里……
这人是谁?
这个坐在他床边的人,有点面熟。又是来折磨伯特的吧。我认识这张脸。“早上好。”这人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是我的朋友吗?”伯特滔滔不绝说起了德语。“你是来帮助我的吗?也许是他们一伙的,那些打手,叛徒,那些杀人犯。我再也受不了那种折磨了。我选择了这条艰难的生活道路。我对阶级敌人毫不手软,也没有指望他们会对我怀仁慈之心,可人的身体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呀。”他突然不往下说了。耐德看见他眼角渗出了一滴自怜的泪水,沿着面颊流下来。
只有一滴。天哪,这是多么坚强的毅力啊!
“我不是你的敌人。”耐德用德语对他说。“我是一个能帮助你的人。我不是来折磨你的。你的伤口痊愈得几个月的时间。但是骨头没断,内脏也没破,也没有感染。”
伯特浑身上下只有脸部没有绷带缠着。他有几颗牙齿被打落。他现在完全靠运气和令人敬畏的毅力活着和耐德说话。
“你很走运哪,伯特。”
“是的。”伯特迫不及待地表示赞成。“可你不知道那些阶级叛徒的叛逆行为。这都是因为我没有群众基础。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你很聪明,又是位德国人。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我说得不对吗?如果一个人只凭理论办事,他就有被人出卖的危险。你会懂我的话的。”
“有人出卖你了吗?是你的同志吗?”
“凯福特。怎么会这样呢?你是聪明人。你能明白,当你掌握着整个世界,以及人类将来的和平与幸福,你的信念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动摇的。”
“他是为了钱才出卖你的。这种事不新鲜,伯特。”耐德把饮料瓶里的水倒了一点在纸杯里,把纸杯凑近伯特的嘴唇。他贪婪地大喝起来,被水呛得咳了一阵,接着又大口喝起来。“他们把你出卖给谁啦?是唯利是图的人吧?是这样吗?”
“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他们确实把我出卖给了唯利是图的人。胜利离我们近在咫尺。各方面的胜利,既是宣传鼓动的胜利,也有资金方面的收获。可是那些金钱的走狗,那些……”他又咳起来。
“那些唯利是图的家伙玷污了你的理想。”耐德对他说,将伯特向他感兴趣的问题上引。“他们的计划哪有你的好?”
“我也搞不清楚。他们从黑处向我扑来。他们还骗我……”由于过分激动,他动得太猛。现在他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他未扎绷带的那只手猛地住下去摸腹股沟。“我下面全被他们扎烂了,成了个阉人。”
“不,没有。不像你说得那样。”
“这是凯福特亲手用他的刀干的,我真得谢谢他。”
“他们说你会恢复健康的。你还会有孩子,伯特。你相信我的话吗?”
这位德国人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他注视着耐德,竭力回忆他是什么人,然后他又将日光移向远处。“孩子们烤好面包,”他说,“他们在面包上搁上门斯特干酪。可干酪不翼而飞了,谁都不知道它上哪儿了。这一着干得神不知鬼不觉,真漂亮,只有孩子们知道。”
“你想要孩子吗?”
“我这辈子顾不上孩子。”伯特的眼睛里又渗出了一滴泪珠,缓缓地流下面颊。“你能理解吗?我从这里一出去,就有许多工作要干……都是我那档子事。你是德国人吗?”
“我说德语。”
“不过有美国人的口音。”伯特突然恐惧地遮住小腹,身体蜷缩成一团,似乎又有人向他袭击过来。“你们会把我埋在风铃草下面的。”他背向耐德转过身去,这种过于用力的动作痛得他呻吟起来,昏死过去。
耐德观察了他好一阵子。他只能见到伯特的面部。他摸了摸伯特的前额,烫得像是着了火。他赶忙走出去找护士。
比自己人之间的游戏更残酷的只有外人之间的游戏。
星期日,一条条小船给整个泰晤士河带来了生机。6点钟时,一群向上游赶路的早起者已经到达了紧靠着亨莱下游的马洛神殿处的船闸。在这里他们发现了夏蒙。
在夜间,他的尸体就像奥菲利亚穿过芦草和小岛一样漂到了下游,在船闸的高水位一端被挡住了。整个夜晚没有船只来往。当第一批船到这儿时,夏蒙的尸体在一只名叫“安达·奥弗德拉夫特”的18英尺长的灰色玻璃钢船边浮了上来,脸部也被撞得变了样,死灰的颜色使他看上去分外严肃、冷峻。驾驶小船的男子并没有看到他,看到的是他妻子。她的尖叫声撕破了四周的寂静。
在神殿附近的船闸总管家里有电话,可汽车只能开到河边的一个农庄上。帕金斯用好言好语请亨莱地方警察出动了一条小警艇。他和耐德·弗兰契站在船尾。细长低矮的小艇扑扑扑地驶向下游,穿过越来越多的私家小船。为方便调查,神殿船闸一直没有放行,水上交通变得拥挤不堪。
“出了什么事了?”一个外出度周末的人朝他们大声问道。
“事情多着呢,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帕金斯低声答道,不过仍然是笑容满面,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耐德觉得无话可说,既不想骂人,也无法默默地吊唁死者,总之,任何有关葬礼的常规做法对他都不起作用。他站在警艇上,看着身边的大小船只,心里十分焦急。
驾驶小艇的警察轻声诅咒着周围挤成一团的船:“你们这些自称靠航海为生的家伙,看把英国的水道堵成什么样子了。真是一群笨蛋。”
“我们是靠航海起家的国家。”帕金斯朝他眨了眨眼睛。他又转身对耐德说:“你感觉好些吗,上校?”
“棒极了。”耐德说。“还有多远?”
“如果这些蠢货让我们过去,一会就到。”
耐德没有要求别人不碰夏蒙,也没请求派一名警察作现场保护。他想他们会把夏蒙拖上岸去,把他安放在一个比较隐蔽安静的地方,在他身上盖上油布。这种场面在越南是常见的。撩起油布,看看死者的脸,点点头,再把脸盖上。一个接一个,看了就走。
哦,不。夏蒙的身体在油腻发臭的河水里上下浮动着。一夜下来,船闸周围的河面格外肮脏,发黄的清洁剂泡沫、桔皮、香烟屁股、鹅毛、白色或微微发亮的淡黄绿色的老式避孕套等等。就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清晨,夏蒙浸泡在如此肮脏的垃圾中,脸朝上瞪着眼睛看着他的上校。
耐德身体弯出船舷,想用手托住夏蒙的胳膊。尸体又冷又僵,沾满了泡沫,滑得托不住。旁边的水坝不停地发出哗哗的吼声。“帮他一把。”帕金斯命令亨莱的警察。不过那个年轻人也不壮实。
那警察抓住夏蒙的腿和耐德一道慢慢将尸体拖上船来。为了能使上劲,耐德只能将尸体紧靠自己抱着。他听到远处有个小孩或妇女恶心地吐了起来。
他们将尸体安放在船底。水坝无休止地轰鸣着。夏蒙双眼直盯盯地看着他。二人目光的接触是那么熟悉,同时又像冰箱一样冷若冰霜。
耐德感到自己的膝盖一阵软弱无力,一下瘫坐在舷凳上,把船弄得左右摇摆了半天,泰晤士河面的污秽的油腻溅上了船边。一只白鹅游了过来好奇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去不屑一顾地游了开去。
“没错。”耐德气喘吁吁地对帕金斯说。“这是夏蒙上尉。”
“我刚才想可能是他,可怜的小伙子。”
没有抢救的必要了。夏蒙不是淹死的。在返回亨莱的路上以及在救护车上,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杀死夏蒙的武器可能是一把大扳手,大扳手留下的伤痕和撞车的伤看上去很相像。
除此之外,耐德还觉得这把扳手是一部酒宴承办公司货车上的,该货车的挡泥板肯定被撞坏了。不过他没把这个想法告诉帕金斯,他很可能已经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耐德坐在逆流而上的警艇上,看着夏蒙的尸体在沿途众人眼中掠过,心里涌起一阵阵孤寂凄楚的心酸。河面受阻的船只开始动起来。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似乎当时是他在驾驶那辆灰褐色的汽车,带着情报往伦敦赶,他们把他撞出车道,熟练地弄妥一切,但由于过于匆忙,没有留下有效的迷魂阵,做事麻木到居然不把间谍高手放在眼里。
他明白帕金斯很想议议这事,可他并不想谈什么。这事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杀了人就逃之夭夭。动机非常明显。这里又是一双一动不动的眼睛瞪得他不寒而栗,不过没有威考夫的眼睛那样冷漠无情。但是这帮家伙杀人缺乏想象力,不是吗?当肉送到承办商手里时早就宰好了。
“是这样吧?”他自言自语道。
帕金斯稍等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喉咙说:“我想这该由你通知他的家人,你说呢?”他并不熟悉夏蒙,此时谈起来如此严肃,似乎没有必要。
“好的。”
“这件事对今天的花园酒会意味着什么,你是不用我来提醒的。”
“不用了。”
“我准备把窃听器拆了,下面我就去干。让客人们玩一阵,然后打发他们回家。”他顿了一下。“他这人规矩吗?我对他不太了解。”
耐德点了点头。“是的,我是说……”他胡乱地做了个手势。“我们的看法也有不同之处。”说完他摇了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会把杀害夏蒙的凶手抓住的,希望这样你会得到一些安慰。”
“当然。”
“我们一定会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
“哦?”耐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事我会在你之前办妥的。”
政治保安处的汽车沿着M4公路飞驶过斯劳和希斯罗,进入伦敦,一路上没见到几部车辆。这辆车上没有警车标志,耐德坐在后座上,闭着眼睛想问题。虽然身边坐着帕金斯,在他小本子上做着笔记,前排还有司机和卫兵,耐德却感到十分孤独。
他心里想,马上就要参加战斗了,我这个指挥员却失去了助手。这场战斗所有的计划安排还都在夏蒙办公室的保险箱里呢。所有的事情都是夏蒙一手安排的,直升飞机巡逻,狙击手,电子扫描小组……
耐德几乎要叹出声来,好在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最好让帕金斯以为他在休息。昨晚他根本没睡足四个小时,不过使他感到不安的并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夏蒙的早早离去,给他留下了这项尚未完成的工作。
耐德想,故事情节远不如现实生活复杂的电影还交待一些线索呢。在与夏蒙的最后一次谈话中可能找到一些线索。但是无论他怎么回忆,他所能想起的就是他自己当时感到十分气愤。当时他只想到别人都背叛了他,有这个自私的想法作梗,其它任何事情他都听不进去。他察觉不出别人的话语可能包含着的不祥预兆,也无法感受到夏蒙目光中的祈求:“亲爱的上司,请让我用生命来挽回自己的错误。”在耐德看来,夏蒙和他自己一样愤怒,对一切都感到恶心,也许是因为自己为摩萨德干事而感到恶心。
但是这件事并不能说明问题,耐德提醒自己。如果没有摩萨德这码事,夏蒙压根就不会自愿加入美国陆军,也不会遇见耐德。可他发现自己是个犹太人,因此立即丢下了枯燥无味的地毯生意,离开了俄亥俄州的桑杜斯基老家。他可不是什么外人。这位温文尔雅的外人一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马上就改变了原来的生活。想到这儿,耐德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他信奉那最古老的宗教吗?可是这给他带来的除了不幸还有什么呢?
“你感觉还可以吧,上校?”帕金斯问的声音很低,他不想让前排的人听到。
“就是有点累。想到夏蒙心里也不好受。”
“你今天可是缺一只胳膊了。”
“我处理得了。”耐德胸有成竹地说。他睁开眼睛发现帕金斯正用锐利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已经有接替他的人啦?”这个政治保安处的官员又问。
“夏蒙办事很有条理。我们已经将整个的作战计划归纳成一份清单了。”
“你们美国人是怎么说来着?”帕金斯继续说,“‘不要充好汉’。是这么说的吧?”
“实际上,夏蒙常说这句话。”
“实在对不起。我有个想法,不过我想这行不通,我想让你在我的人当中选一个人暂时做你的助手。”
“肯定不行。”
“你再考虑考虑吧。”
“这样不行,帕金斯先生。我们也许有点外强中干,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够保卫自己的大使馆的。”他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请在这里向左弯。”
笨重的双排罗福轿车向左驶进弗兰契家所在的街。“左边第四家,黑色的大门。”汽车慢慢地在路边停了下来。
“你有时间休息一会儿吗?”帕金斯问个没完。
“没有。我就冲冲澡,刮刮脸,换身衣服,然后再喝点咖啡。”
“这样你太太看见你时就像个样子了。再见,拿着这个。”帕金斯递过来一张空白名片,上面写着两个电话号码。“今天你打这两个电话准能找到我。”
耐德朝他看了一眼。他的脸像把凿子、长长的鼻梁向下划出一道弧线,似乎欲与长长的下颌相连。“谢谢,彼得。”
他出了汽车、蹬上台阶,这时他突然想到他以前只是叫他帕金斯先生,除此之外没用过其他称呼。
他先用热水洗了澡,又用凉水冲了一下,感到体力得到了恢复,就他所知,勒维妮还没起床,不过她是在装睡。
他知道在他下车的时候,她就站在窗口。他除了早年在军事情报部门工作时经常出差在外以外,多年来昨晚他还是第一次没和勒维妮一起睡觉。说来也确有点讽刺意味,他居然有个再好不过的托辞,真让人反胃。
他刮完脸回到卧室。床头钟上的时间是7点32分。这是座新式的电子钟,红色的数码变换着数字,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像简的钟沙拉沙拉响个不停,让人感到生命在飞逝、消亡。
又可怜又该死的夏蒙。被别人从旁边撞翻。那些家伙为了使这件事看上去像一次意外事故,只作了粗粗的处理。似乎策划谋杀的人以为这些处理已经足够,即使别人知道这是谋杀也没关系。不过,由于被害者是名间谍,因此还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掩饰一下才能堵住新闻界的嘴。交通事故这个说法不错。
耐德拿定主意今天先穿军服。橄榄绿会给大家一种安全感,同时军服也方便他指挥美国士兵。到下午1时左右,等客人来了以后,他脱下军服,换上深灰色西服。他现在正将这套西服仔细折叠好放进公文包。
到这时他才看到勒维妮也在昏暗的屋里收拾东西。她的两只大提箱敞开着放在那边角落的架子上,里面装着她的夏季衣服。她甚至在一只箱子里放进很有名气的威伯利对对枪。耐德觉得它在希斯罗和旧金山过不了武器安全检查那一关。
这枝枪具有较高的收藏价值。威伯利制造商只生产了100件这种极轻极薄的0.32口径的自动手枪供二战时期空降在敌人后方执行特别行动委员会的任务的特工人员使用。其主要的优点是枪身极薄,几乎与0.32的子弹一样宽,随身携带极为方便。这副对对枪是科利考斯基将军送给独生女儿的结婚礼物。可在女儿的蜜月之际竟会送给她这种礼物实在令人费解。
考虑到如果她想将它带出英格兰,她需要一份书面许可证,他转身来到床边,发现勒维妮坐了起来注视着他。“早上好,维妮。”
“你这又是短暂停一下吗?”她问道,警觉的眼神看上去像根本没睡觉一样。“洗个澡,刮个脸,然后就出门?”
“维妮,他们昨晚杀害了夏蒙。”
她浅色的眼睛一下瞪得很大。“天哪!谁干的?”
“我想我知道。我甚至知道那混蛋的名字。有人提醒我要注意他,可是消息来源不十分可靠。”
“谁提醒你?”
“克格勃的人。”
“所以你就眼睁睁地让人把他杀了?”她张大嘴巴,接着又紧紧闭上,嘴巴四周现出了皱纹。20年来,工作上的事他从未和她说过这么多,这是绝对禁止的。夏蒙的死似乎把他搞昏了头。
“听我说,”他接着说道,“虽然夏蒙不在了,可我今天还得按计划进行。你自己整理一下,自己去温菲尔德去好吗?”
“当然。”
“使馆人员必须在10点半与11点之间到达,不过这仅指工作人员,不包括家属。因此你什么时候去自己定。客人准1点到场。”
“好的。耐德?”
“什么事?”他正朝卧室外面走。她说的不错不是吗?他私下问自己。他对待她确实有点见了面就走的味道。他立刻站住脚,朝她转过身来。“有事吗?”他又问了一遍。
“别忘了给他父母打电话。”
“我准备先发一份电报,酒会以后再打电话。”
“好的,这样要好一些。你跟他们怎么说呢?”
“因公殉职,为国捐躯。我也说不清。”
“可这种说法在战时才用呢。”她提醒道。
“当真打仗的话,你我生活倒简单多了。”
“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我之间的现实呢,你这该死的笨蛋!”
“因为你我并未开战,维妮。我只希望所有的人都谨记在心,现在是和平时期。最大的危险是一些头脑简单的爱国人士在种种压力之下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呼吁动用导弹。”
她从床上跳着站起来,两腿微微分开,摆出干仗的架势。“假如出现这种情况,耐德,你会怎么做?投靠你克格勃的朋友去吗?”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他强作镇定地说,“如果政客们真的将我们卷入战争,我会和所有人一样死去。现在你就别犯傻了,维妮。你还没去美国就像你父亲那样说话了。你去美国还要带上这枝威伯利枪干吗?”
“如果你一定得问这个问题,那你根本无法理解它的答案。”她带着轻蔑的口气说。“国内大街上到处都是渣滓、醉鬼、盗贼、逃犯、捣乱分子、强奸犯、恐怖分子、不法分子,各种社会糟粕应有尽有。你竟然会问我为什么要带武器,真有你的。”
“可这里到处都是靠社会施舍过日子的流浪汉,你却不用随时都带枪呀。”
“哦,……给我闭嘴。”
“你有携带威伯利的许可证吗?”
“多着呢。”他俩站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就像柔道格斗士提防着对方的进攻。过了片刻,勒维妮放松了下来,将手指插进金色的柔发。“耐德,他父母,”她问,“你怎么跟他们说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向他们撒谎。”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7月4日星期日上午8点差10分,耐德的雷诺5—TS型白色小轿车缓缓驶入摄政王公园环形车道。方向盘后面坐着身穿军服的美国陆军上校,他注意到保安人员尚未设立关卡检查站控制进入温菲尔德官邸区域的车辆与行人。
大门里面的旗杆上,美国国旗平静地随风飘扬,国旗的一角掩映在周围郁郁葱葱的绿叶之中。天色已经大亮,这不过是刚刚开始。耐德减慢车速,向左驶进了大门,他立刻被两名身材魁梧的美国海军陆战队中士挡住,平时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头没来。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耐德问他们。
“请等一下,先生。”一名中士说。他正在将耐德防务处通行证上的名字与夹在铁制写字夹板上的长长一列名单核对着。“这要花点时间,先生。我们是7点钟来的。”
另一名中士板着面孔,一声不响地从他手中把写字板抽去,递给他另一块夹着另一张名单表的写字板,这张名单表要短得多。“给你。名单的前部。”海军陆战队士兵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将通行证还给耐德,敬了个礼,接着站到一边。
耐德驱车缓缓进入温菲尔德区域,他看见三部加了伪装的电视摄像机,它们随着耐德的白色汽车左弯也在微微地转动。这说明控制室的人员已经开始工作。耐德刚把车开到摄像机扫描不到的地方就猛然将车刹住,关掉引擎,跳下车来。他一会向左,一会向右,然后一头钻进密密的杜鹃花丛,在浓密的树木掩护下偷偷地向房屋那边走去。眨眼之间,两个手握枪,身穿带帽夹克的年轻人在他面前冒出来。
“别动,杰克。”
“嗯,长官,”另一个人看了看耐德递过的通行证,说道,“你在给我们搞实战演习吗,长官?”
“是的。继续巡逻吧。”
“好极了。”耐德转身走开时听他们一个人说:“一切顺利,上校。”
耐德钻出树丛站在太阳照射下的温菲尔德前院。他抬起头,慢慢环视着周围的情况。他看到几个狙击手,他们还没有隐蔽起来。虽然这个复折式屋顶不能提供什么隐蔽的地方,但在温菲尔德官邸建筑的屋檐下和平台上也应该有八名狙击手,官邸的每边还应有两名。
在小道那边的空宿舍里还有一些狙击手。也许他们还没到,也许爬上屋顶有些困难。
整8时,天空中出现了女皇陛下的政府用来保卫祖国的小型红色直升飞机。在太阳的照射下,周围的草木开始散发阵阵热气,低空盘旋的飞机在强弱不匀的热浪冲击下来回摆动,像只紧张的蜻蜓。
在这12英亩大小的空地远端,一弯小河沿着玛丽女王花园那供人观赏划船的小湖蜿蜒流来。现在时间还早,不是散步的时候,但是耐德看见一些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穿着便装三三两两地散步。流入温菲尔德的小河被栅栏隔断,河水浅得无法划船,连游泳都不行。尽管如此,在这个很容易进入温菲尔德区域的地方也有几个星期日早早出来散步的人。耐德希望他们在普通人眼里不太醒目,当然耐德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转身走进官邸的正门。
“是上校吗?”
话音就像梅塞德斯大卡车的发动机声音又响又低沉,还夹着令人害怕的呼呼声。耐德转过身去看见一位身材异常高大皮肤黝黑的女士从座椅上站起来。她似乎一直躲在这里专门等他出现似的。“弗兰契上校。”他说着又把防务处的通行证递过来。
她接过通行证,隔着老远端详起来,显然她的眼镜不在身边。“哦,没错,很有名气的上校。你想见见福尔默夫人吗?”
“不知道她起床没有?”
“有没有起床?哦,天哪,她大约4点钟就起来了。”
“真是奇怪的巧合。我也是。如果你能……”
“贝勒。”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耐德转过身体看见身披相当旧的晨衣的大使阁下朝这边走来。仔细一瞧,原来不是晨衣,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深蓝色毛巾浴衣。福尔默大使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贝勒,我好像见到有人想进来。哦,原来是你呀。”他问耐德。
“弗兰契上校,阁下。我们还没见过面呢。我是……”
“潘多娜很赏识你呀。”福尔默说话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你的大名也算是如雷贯耳了。”他说着伸出手来。耐德和他握手时发现他的手有点潮湿。
“听人们说您是个出色的猎手。”耐德尽量表现得与大使馆工作人员的身份相符。“我进来时一下子就被您发现了。看来我们用不着这么复杂的保安措施。”
“总的说来,”伯德·福尔默说着又停下来,听了听外面沉沉的脚步声,“总的说来,猎手也是挑起是非的人,弗兰契上校。当你侵犯别人的地盘时总是很留神的。不过今天我们是猎取对象,猎手是别人。”
落地窗上传来海军陆战队中士的敲击声。耐德为他打开窗。“那是你的车吗。上校?”
“是的。对不起,我马上就把它停到后面去。”
“麻烦你处理一下。随便泊车让我们感到很紧张。”他敬了一个礼转身走了。
耐德看到,无论怎样评价夏蒙,他的计划已经使所有人都进入了高度警惕的状态。
“你不要去和海军陆战队的人怄气,上校。”身后的大使说道。
“这个想法不错,是吧?”耐德转过身来答道。
伯德·福尔默宽宽的铁板似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这就像和潘多娜怄气一样。”
两人互相注视了片刻,然后福尔默转过身去。“请你原谅,上校,我要去换换衣服。”说完他就走了。
这个自称福尼斯的人已穿戴停当:洁净的白色T恤衫,白色帆布裤,帆布运动鞋,白色厚领带,纯白的厨师帽折叠得整整齐齐插在后袋里。
他坐的地方太暗,这些他都看不见。利用这段时间考虑一些事情不是很好吗?他很善于像蜘蛛那样默默沉思,暗地里盘算如何织出死亡之网,借此捕获猎物并生吞之。
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处能排除心中的杂念。如此放松一下真是再好没有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并不十分清新。他叹了口气。人们在成功的道路上,总得牺牲点什么。这可是为了到达成功的最高境界啊!
福尼斯让自己静下来,像蜘蛛那样反复考虑着自己的行动计划,幻想着自己在欣赏令人垂涎的美味佳肴。
早晨8时,罗伊斯·科耐尔的科林斯官邸内的保密电话响了起来。他的英国男管家弗希洛克通常晚上回家过夜,不过为了多得一些加班费,他也愿意在这座大房子里找一间无人居住的卧室住上一夜。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他也就有权接保密电话。罗伊斯觉得这种安排十分安全,而且也仅仅在他不在伦敦过夜的情况下才这样。再说享有给他打电话这种特权的人不可能将男管家浑厚的嗓音错听成他的。
“科耐尔家。有事吗?”电话响到第12下时弗希洛克才提起话筒。
“你是谁?”一个美国口音怀疑地问道。
“我是弗希洛克。”
“弗希洛克是什么人?”拉里·兰德问道。“叫科耐尔听电话。”
“对不起,”男管家故意不直说,“科耐尔先生此刻不能接电话。”
“胡扯。叫他来。”
“先生,我可以记下你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吗?科耐尔先生一刻钟之后给你回话。”
“就15分钟吗?”兰德大声嘲笑说:“天哪!告诉他我是兰德,快点!”砰的一声电话挂了。
弗希洛克按罗伊斯留下的号码拨了电话,耐心地等人来接。接话人是个女的,话音不高,有点睡意朦胧但很熟悉。他以前在哪儿听到过?
“有什么事吗?”吉莲问道。
又过了五分钟科耐尔才来接电话。男管家赶紧为打扰科耐尔表示歉意,以免对方发怒。
“十分钟后我就到,弗希洛克。请准备清咖啡。”
罗伊斯·科耐尔在自己家门口跨出出租车,星期日上午早早的电话给他带来的不快在脸上没有丝毫的流露。在疲惫不堪的弗希洛克的眼里,他看上去就像个年轻的小伙子,比他本人年轻了大约十岁,脚步充满活力。背部的疼痛已经消失。他径直步入办公室打起电话来。他打了三个电话才找到兰德。这家伙难得呆在一个地方不动,星期日也不例外。
“终于来了。”情报站长出言不逊,但也不太过分,他明白对方不会为此对他大加指责。
罗伊斯·科耐尔与兰德打交道已有多年,但他从未听别人说起这种个头矮小然而却异常活跃的人往往像野兽一样危险。在科耐尔的眼里,兰德既不像猎犬也不像牧羊狗,他一直将兰德看成非同一般的獾,这种讨厌的东西一旦认准自己的猎捕对象,专咬它的生殖器。兰德的利齿一直没有伤及科耐尔无非是因为科耐尔有一大批多年来结交上的高级外交官和国务院官员,这一点非他人能及。
“你有什么问题,兰德?”科耐尔一开口就将责任推到中央情报局一边。
“与其说我有问题不如说你有。早晨的报告你看了吗?”
科耐尔看了看手表,刚刚8点15分。“我可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上午的报告还没到。如果你有事情要汇报,就请你正经一点。”
对方吃了一惊,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兰德在考虑现在该不该向他的小腹闪电般扑过去。接着他冷冷地说:“我是刚知道的,消息还不准确。好像是在地中海东部或者是霍尔木兹海峡发动了一次先发制人的打击。”
“谁干的?是我们干的吗?”
“好像是的?”
“我不知道你打电话花费是多少,兰德,可这个电话是我掏钱,能不能再多说些这方面的情况?是空袭还是导弹袭击?打中哪儿啦?华盛顿那边有没有什么声明?”
“对我发火没用,科耐尔。我只知道看起来是我们干的,对象可能是某个散发着羊膻味的产油国。这些家伙不尝尝核武器的厉害是不会学乖的。”
“晨报上有没有报道?”
“没有,不过电台早新闻里已有传闻。”
“讲什么啦?同样的内容吗?”科耐尔问。
“骚乱。平民百姓的伤亡情况。谁会信记者的话?他们无非是人云亦云罢了。”
“不听那些挨炸的受害者说,你还会有什么其他消息来源呢?”科耐尔没往下说,私下埋怨自己竟然和兰德这样的人争论不休。“还有什么事?”
“你还需要什么呢?华盛顿的紧急电话吗?你的王牌弗兰契上校居然没给你送去这种重要的消息,真是令人吃惊。不过没有哪一次你需要他出力的时候他是尽力的,不是吗?”
科耐尔挂断兰德的电话,立刻又接通了他的新闻专员,玛丽·康斯坦丁。“把你吵醒了吧?”
“你是想打听轰炸的事吧?”
“你已知道了?你能给我什么消息?袭击地点?”
“还不知道。”
“继续保持与新闻界的联系。”
罗伊斯找到一个国内国务院晚值班室的号码,可是没人接,显然是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弗希洛克给他送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清咖啡。罗伊斯又在给吉莲打电话。
“是吉莲小姐的秘书吗?”他听到对方接电话时间道。
“我就是吉莲小姐,亲爱的。”
“看来你已经起来了。”科耐尔说道。“好像是美国对近东进行了轰炸。请你打听一下,有消息就给我……”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起床?”她打断了他的话。“你刚刚溜出去电话就响了。罗伊斯……”她顿了一下。“真是件糟糕的事情。”
“你是指炸弹袭击的事吗?”他心里突然一阵紧张,好像有人挥拳击来。
“我们不清楚这是否是袭击。此事发生在大马士革。到目前为止,伤亡……”她又犹豫了一下。“好像是内部的人干的。炸弹安放在人口稠密的地区。死了许多儿童,罗伊斯。”
“可是听我说……”
“我收到了三个电话,其中有我的制片人打来的。他不知道……”这是她第三次犹豫了。“他不知道现在是否应该播放有关美国以及美国独立纪念日的节目。”
“吉莲,你怎么会以为……”
“现在大马士革出现了骚乱,这一切都是冲着美国的。他们在猛攻领事馆,焚烧美国汽车。他们还在……”
“请等一下,”他插话说,“让我们保持头脑清醒。”他停了一下,理了理思绪。“政府有没有提出指控?除了骚乱之外,有没有对美国的指责。”
“这很重要吗?”她的想法不一样。“罗伊斯,轰炸沉睡的城市是……”她再次停顿了一下。“这是哪个国家惯用的做法,所有的人都很清楚。”
罗伊斯一声不吭地注视着脚下的地面,感到终于挨了一拳。他们只做了两个夜晚的情人,可他内心深处始终害怕与她亲昵。如今,这种害怕已经发展为一种新的恐惧。如果她是美国人,是不是比较容易让人忍受呢?她还会不会有如此难以置信的念头呢?
“对不起,”他听到她说,“但你得明白外界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罗伊斯,我是站在你那边的。”
他想笑一笑。紧张的心情渐渐散去。“谢谢你。”他低声说道。“亲爱的,我非常感谢你。”他脸上果真露出了笑容。“真的,请你相信我。”
他们互相告别之后,他打电话叫了他的豪华轿车,然后走进了洗澡间,同时自然地开始考虑起今天要穿的衣服。此刻他正在考虑穿什么衣服去参加1点钟的酒会。要不要穿浅褐色西服?他想,穿一件深蓝色衬衫,配上白色针织涤纶领带和色彩和谐的腰带……大马士革。
他皱了皱眉头,随手关上淋浴器。他一边擦着身上的水珠一边想:美国在世界各地欢度独立纪念日,却在大马士革屠杀儿童。华盛顿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电话铃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