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雅夏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个警察局的侦探就在门外等他吗?他突然想起了那把万能钥匙。不,它不在他身上穿的衣服里。它是在他上一天穿的那件衣服里。不过,如果他的屋子被搜查过的话,那么钥匙已经发现了。——得了,现在也无所谓啦。让他们来把我关起来吧!反正明天的报纸上会登满关于我的新闻。埃丝特知道了会怎么说?皮阿斯克那一帮小偷会感到高兴;他们会认为这是绝妙的讽刺。还有赫尔曼会怎么说?还有泽英特尔呢?还有玛格达——也别提她那弟弟啦!还有沃尔斯基会怎么说?阿尔罕伯拉剧场的观众呢?不管怎么样,我会被送进监狱医院。他感到脚上的肿块在鞋子里发胀。我还失去了埃米莉亚,他对他自己说。他走出大门,一看却没有警察在等他。也许那个人躲在路对面吧?雅夏想到走进萨克松尼花园,但是没有这样做;埃米莉亚从她窗子里盯着看,可能看见他。他向格拉尼奇纳街的方向走去,又拐上格诺那街,在一家钟表店橱窗里看到才四点缺十分。老天啊,这一天有多长啊!长得像是一年!他感到非坐下不可,想想还是再走进祈祷室去。他拐进会堂的院子。我怎么啦,他感到惊奇。我一下子变成个地道的蹲会堂的犹太人啦!会堂里,正在做晚祷。有一个立陶宛犹太人在吟诵十八段祝福词。祈祷的人们穿着短上衣,戴着硬帽。雅夏微笑起来。他是波兰哈西德派的后裔。在卢布林,简直找不到任何立陶宛犹太人,但是在这儿华沙却有不少。他们穿着不同,讲话不同,祈祷也不同。尽管这一天很热,会堂里却发出一股阳光也没法驱散的寒气。他听到那个领唱人吟诵着,“心怀仁慈,回到耶路撒冷,你的城市,去;正如你所说,居住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他们也希望回到耶路撒冷?雅夏对他自己说。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把立陶宛犹太人看做半犹太人,是个异己的教派。他只能勉强听懂他们讲的意第绪语。他看到会众中间有些胡子刮光的男人。刮掉了胡子再来祈祷,这算什么呢,他问他自己。也许他们是用剪子剪的——这样犯的罪过小一点。不过既然一个人信仰上帝和犹太教的经典,那为什么要折衷呢?如果真有一个上帝,他的律法都是正确的话,那他就必须日日夜夜受到侍奉。一个人在这个腐烂了的世界能活多久呢?雅夏走进教室。满屋子都是人。人们在研读《法典》。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斜斜地投下一道道充满尘埃的光柱。留着长鬓脚的年轻人摇头晃脑地读着《法典》,叫着,唱着,彼此用指头戳戳,打着手势。有一个脸上一副怪相,好像在发胃病,另一个挥着大拇指,再有一个捻着腰带上的穗子。他们的衬衣上尽是污垢,硬领松开着。有几个人还没有老,牙齿就掉了。有个人的黑胡子长成一撮撮—一这儿一撮,那儿一撮。另一个小个子的胡子却红得像一团火,脑瓜刮得光光的,脑壳边上垂下两络黄色的鬓脚,长得像辫子。雅夏听见他在叫:他们要他赔小麦,他只肯赔大麦。
难道上帝的意愿是这样的吗?雅夏问他自己。这一套关于小麦和大麦的交易。这只是做买卖的学问。他想起了反犹主义者的叫嚣:《法典》无非教会犹太人怎样当骗子罢了。
这家伙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有家小铺。他如果眼前还没有,早晚会有的。雅夏在书架附近找到一条没人坐的板凳。坐下来真舒服。他闭上眼睛,倾听念犹太经典的声音。青少年那种尖声尖气的嗓音同老头儿那种嘶哑而嘟嘟嚷嚷的声调交织在一起。人们叫喊、咕联、吟唱、吐露一个个单字。雅夏回想起沃尔斯基有一回喝伏特加的时候对他说过的话:他,沃尔斯基,并不是反犹主义者,不过波兰的犹太人在欧洲的中央建立了一个小型的巴格达。据沃尔斯基看来,同犹太人相比起来,哪怕是中国人和阿拉伯人也好算文明的了。话说回来,那些穿短斗篷、刮胡子的犹太人都一心想要把波兰俄罗斯化,要不就是革命党人。他们常常同时既剥削又煽动工人阶级。他们是过激派、共济会会员、无神论者、国际主义者,企图掠夺、支配和糟蹋一切。
一片沉默笼罩着雅夏。他可以被看作是这些不留胡子的犹太人中的一分子,可是他发现他们要比那些虔诚的犹太人更陌生。从小时候起,他就一直待在宗教信仰虔诚的人的圈子里。甚至埃丝特也按照犹太人的风俗来持家,饭菜都按教规办理。这种人也许太像亚洲人了,那些开明的犹太人认为,不过他们至少还有信仰,有个精神上的祖国,有历史和希望。除了他们那些管理买卖的法规,他们还有哈西德派文献,他们还研究自己的卡巴拉神秘哲学和伦理学著作。可是那些被同化的犹太人有什么呢?自己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了。在一个地方他们讲波兰语,在另一地方讲俄语,在另一些地方讲德语和法语。他们闲坐在波斯人咖啡馆,或者赛摩台尼咖啡馆或者斯特拉斯贝格咖啡馆里,喝喝咖啡,抽抽烟卷,读各种各样的报纸和杂志,讲讲笑话,引起一片总是叫雅夏感到不舒服的笑声。他们从事政治活动,老是在策划革命和罢工,尽管这些活动的受害者总是穷苦的犹太人,他们自己的兄弟。至于他们的女人呢,她们装饰着钻石和驼鸟毛,跟男人鬼混,惹得基督徒们眼红。
说也奇怪,雅夏一踏进祈祷室,就会开始估量自己的心灵。不错,他过去疏远那些虔诚的犹太人,但是又没有投奔那个被同化的犹太人的阵营。他失去了一切:埃米莉亚、他的演出生命、健康和家庭。埃米莉亚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回响着,“您一定跟上帝缔结了什么盟约,因为他当场惩罚了您。”是啊,上天对他严密地监视着。也许这是因为他从没放弃过信仰。可是他们要他怎么办呢?当天早些时候,他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是该坚持走正直的道路,像他父亲过去那样,像他父亲的父亲过去那样。可眼下他又受到种种疑惑折磨了。为什么上帝需要这些带风帽的大衣、这些鬓脚、这些便帽、这些腰带呢?还得有多少代人要为了《法典》争辩呢?犹太人还要拿多少新的清规戒律加在自己头上呢?他们盼着弥赛亚来临已经两千年了,还准备等待多久呢?上帝是一回事,那些人为的信条是另一回事。可是没有信条,人能够侍奉上帝吗?他,雅夏,怎么落到眼前的困境的呢?如果他穿上一件有穗子的衣服,每天祈祷三回,就肯定不会纠缠在这些男女私情和其他越轨行为中。宗教信仰就像一支部队——必须有纪律才能指挥它行动。一种抽象的信仰不可避免地引导人作恶。教堂就像军营;上帝的士兵在那里集合。
雅夏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觉得热,可是又在发抖。他显然是在发烧。他决定回家去。他想,随他们高兴,把我抓去吧!他心甘情愿地要喝干苦酒的最后一滴。
在离开祈祷室以前,他从书架上随手拿下一本书来;他翻到书的中央,查阅起来,就像他父亲遇到拿不准该怎么办的时候所做的那样。他一看,这本书是普拉加的莱布拉比写的《永生之路》。右面一页上是《圣经》上的一节:“他闭眼不看邪恶事”,外加《法典》上的一条注解,“这种人当女人站着洗浴时,目不斜视。”雅夏把这些希伯来字费劲地翻译出来。他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必须有纪律。如果一个人目不斜视,他就不会起淫心,而他如果不起淫心,他就不会犯罪。不过,如果一个人破坏了纪律,真的看了,结果就会犯第七诫。他打开这本书,看到一条正好同他心里最关切的问题有关的文字。
他把书放回原处;隔了一会儿,他又把它拿下来,吻了一下。这本书至少对他,雅夏,提出了要求。它指点了一条行动的道路,尽管是一条艰难的道路。然而十足世俗的著作却什么要求也不提。对这种作者们来说,他不妨去杀人,偷窃,通奸,毁灭自己和别人。他常常在咖啡馆和戏院里遇见一些文人;他们忙着亲女人的手,对各式各样的人致意问好;经常大声谩骂出版商和评论家皙了I.他叫住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吩咐赶车的送他到弗雷塔街去。他知道玛格达会大闹一场,但是心里准备好了要对她说的话:玛格达亲爱的,我的心死去了。把我所有的东西——我的金表、金刚钻戒指,还有不多几个卢布——全拿去,回家去吧。你要是办得到的话,原谅我吧。
2
在马车里,雅夏感到一种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恐惧。他害怕会出什么事,可是说不上那是什么事。天气很热,但是他感到冷。他浑身打着哆喷。他的手指头发白、干瘪,手指尖像病得快要咽气的人或尸体的手指尖那样纹路全瘪下去了。他的心好像被一只巨人的拳头压碎了。我怎么啦,他问他自己。难道我的末日到了?难道我怕被捕吗?我在想念埃米莉亚吗?他还在发抖,肌肉突然痉挛;他简直喘不过气来。他的处境是这么走投无路,他只得自己安慰起自己来。得了,还不好算什么都完了吧。少一条腿我也能活下去。再说,也许我还能找到什么解决的办法。即使我被捕了,他们会把我在监牢里关多久呢?说到头来,我只是试图偷窃——我又没有偷成。他靠在座位的背上。他想要拉起上衣领子,但天气这样热,他感到不好意思这样做。然而他还是把手伸进上衣去取暖。这是怎么啦?难道是坏疽吗?他问他自己。他想要解开鞋带,可是等他弯下身去,他差一点从座位上摔下去。赶车的显然发觉他的乘客有点不对头,老是扭过头来望。路上的行人也在向他看,雅夏注意到。有些人甚至站住了盯着看。“出了什么事?”赶车的焦急地问。“要我停车吗?”
“不用,继续赶车吧。”
“要我送你到药房去吗?”
“不用,谢谢你。”
敞篷四轮马车停的时间比行驶的时间长,它一再被装着木材和一袋袋面粉的平板大车和庞大的搬家马车拦住。拉车的马儿把粗腿沉重地踩在鹅卵石上,石块迸出火星。他们经过的有一处地方,有匹马儿倒在地上。雅夏在这一天中第三回经过里马斯卡街上的那家银行。这一回,他望也没望那座建筑一眼。他对银行和金钱不再感到兴趣了。他现在不但感到恐惧,而且厌恶自己。这种感觉强烈得引起了恶心。他突然想起,也许埃丝特出了什么事啦。他回想起做过的一场梦,可是这梦刚刚形成,就从他脑子里溜走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到底是个什么梦?是梦到一头畜生?《圣经》上的一条经文?一具尸体?有些日子,他夜夜被梦折磨。他梦见葬礼、妖怪、女巫、麻风病人。他会浑身大汗地醒过来。这几个星期,他可不大做梦。他会筋疲力尽地进入睡乡。不止一次,他醒过来的时候躺着的姿势同入睡的时候没两样。然而他知道那一夜并不是没有做梦。他睡着的时候过的是另一种生活,一种孤立的存在。他时不时地会回想起有种梦,梦见自己在飞翔,或者在表演一种违反自然法则的绝技,一种类似儿戏的荒谬的玩意儿,是根据孩子对事物的误解而产生的,或者甚至根据某种语病或语法错误而产生的。这种梦真是荒谬得异想天开,如果不是在睡梦中,脑子是简直无法忍受的。他会在同一时刻中想起和忘掉。
他一跨下马车,心就平静下来。他身子靠着扶手,慢腾腾地走上楼去。他身上既没带房门钥匙,也没带万能钥匙。如果玛格达不在家,他只得在过道里等候。看门的安东尼可有一把钥匙。雅夏没有敲门,先在门外倾听着。没有一点声音。他伸手去敲门,但是手一碰上球形的门把手,门就自动开了。他走进外间,看到一个可怕的景象。玛格达挂在天花板下,脚下是一张被踢翻的椅子。他顿时明白她死了。他没有大声叫喊,也没有急忙割断绳子把她放下来,只是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她身上只穿着件衬裙;光着脚,已经发青了。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脖子和一团卷发。在他看来,她像一个特大号的玩具娃娃。他心想要走过去,动手割断绳子,把她放下来,但是他还是站在那儿,好像一点办法也没有似的。哪儿有刀子啊?他一定要叫人来帮忙,他知道,但是他又感到没有脸去见邻居。他终于猛的打开门,喊叫起来,“来帮忙哪!”
他喊得不大响,因此没有人回答。他想提高声音,可是办不到。他想到了逃跑这个孩子气的念头,差一点就此溜掉,但是他没有逃,去打开了一家邻居家的房门,喊叫:“你们来帮帮我呀。出了吓坏人的事情啦!”
房间里挤满了赤着脚、半裸着身子的孩子。厨房附近站着一个矮胖的、淡黄色头发的异教女人,向他转过脸来,脸上尽是汗。她在切洋葱。一见他,她问,“什么事?”
“快来!我要人帮忙!玛格达……”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个女人跟着他走进他的房间,马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她放下来!把她放下来!”她吩咐。
他想照她的吩咐去做,可是这妇人缠住了他,冲着他耳朵尖叫,还拿着削刀和洋葱。雅夏的耳朵差一点被她割下来。不久,公寓里其他居民涌进来了。雅夏看到有一个人摸弄着那绳子,把玛格达往上一抬,松了绳圈,把绳子从她头上褪下来。他始终站着一动也不动。他们这会儿忙着要使她重新活过来,转动她的胳膊,拉她的头发,用水泼她。每一分钟都有人跑进来。看门的和他的老婆早就来了。有人跑出去叫警察。雅夏看不见玛格达的脸,只看见那没有气的身子,随便怎么摆弄都没有反应的、软绵绵的、死人的身子。有个女人捏了一把尸体的脸颊,随后在自己胸前划了个十字。两个老婆子互相抱成一团,好像在默默地商议。到这时候,雅夏才发觉另一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他走进去,发现三只动物都死了。分明是玛格达把它们勒死的。猴子睁大着眼睛躺着。乌鸦关在笼子里,好像是做成的标本似的。鹦鹉侧身躺着,嘴上有一滴干血。她为什么这样干呢?准是为了兔得这些动物叫起来。雅夏拉拉一个人的袖子,要他看出了什么事情。警察已经在屋里了。他掏出记录本子,把雅夏对他说的话记下来。
又来了一些人:一个医生、一个文官、另一个警察。雅夏随时准备被捕。他情愿被抓去坐牢,可是那些公务员走了,唯一的告诫是不要去动尸体。这时,其他的人也走了,回去干他们的活——一个是鞋匠,另一个是箍桶匠。只留下两个女人:切洋葱的矮胖女人和一个脸上长着痛子的白头发的干瘪老太婆。尸体被放在一张床上,那个矮胖的女人这会儿转过来对雅夏说:“她得举行大殓仪式,你知道。她是天主教徒。”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咱们得通知教区。俄国人要做尸体剖检。”
她们终于走了,撇下雅夏一个人。他想走进卧房去看玛格达,可是感到害怕,童年时期对死人的恐惧又涌上心头。他啪的打开窗子,好像要同院子保持接触似的,还把大门半开着。他不敢再去看那几只动物,尽管他想去看,因为怕看见它们那种默不作声的样子。死的寂静笼罩着屋子,这无声的寂静里充满着被扼杀的呐喊。但是过道里仍然有一片喊喊喳喳的声音,这是人们在小声说话。雅夏站在房间中央,透过窗户望着淡蓝的天空,只见有只鸟儿在那里飞翔。他突然听到音乐声。有个街头音乐师走进了院子。他奏着一支古老的波兰乐曲,一支关于一个被情人抛弃的姑娘的歌谣。孩子们围住了音乐师,说也奇怪,雅夏对这个拉手摇风琴的音乐师倒很感激。他的乐曲打破了死的静寂。只要有他在演奏,雅夏就有勇气去面对玛格达。
他并没有马上向床走去,而是站在卧房的门槛边。妇女们刚才在这死去的姑娘的脸上蒙上一条披巾。他犹豫了一会,才走过去,揭开披巾。他看到的不是玛格达,而是一个用某种无生命的物质,蜡或石蜡模制的人像——鼻子、嘴、相貌全是陌生的。只有高高的颧骨还有点儿相像。耳朵白得像骨头,眼睑皱起来了,仿佛下面的眼珠子已经于瘪了。前颈上有一道绳子勒的青棕色的伤痕。她的嘴唇没有出声,然而她在尖叫——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长期忍受的喊叫。那张嘴肿起来了而且裂开了,大声叫着:瞧你对我干的好事!瞧!瞧!雅夏想把她的脸蒙上,可是双手瘫痪了,他动不了啦。这个玛格达应该就是当天早晨跟他吵过架的那个玛格达吧,后来她从抽水站给他打来一罐水;不过对另外那个玛格达,他是可以请求她宽恕和息怒的。这一个呢,躺在这儿床上,断了气,已经脱离尘世,无论善恶,都一刀两断了。她超越了那无法在上面架桥的深渊。雅夏摸摸她的额头。它既不冷又不热,而是没有温度了。接着雅夏拨开她一只眼睛的眼睑。眼珠子看上去倒像是活人的,但是它不瞪着什么东西看,甚至也不在反省自己。
3
来了一辆柜车,玛格达被抬出去了。有一个大高个,围着一条蓝围裙,戴着一顶只盖住一部分乱蓬蓬的黄发的油布便帽,用一只手提着她,好像她是一只小鸡似的;他把她放在担架上,拿一只黄麻袋盖在她身上。他对雅夏大声说了些话,递给他一张证明。有一个留着卷曲小胡子的矮子帮他的忙,他看上去好像也在为什么心事冒火月B 个助手嘴里有股威士忌酒味,使雅夏也想喝一点酒。痛苦和恐惧变得叫人没法忍受了。他听着这两人一路上走下楼去。门的另一边传来一阵低语声。一般情况是,死人的亲属把尸体藏起来,不交给官方,想法避免剖尸检验。雅夏想到他原该去找个神父作出某种安排,但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他光是拖着,什么事也没干。他知道,邻居们在议论他,对他的古怪的行动感到吃惊。他甚至没有伴送玛格达的尸体上枢车,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感到羞耻,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不是他得应付一些人的话,他早就走了,但是他还是等到大家走散。这会儿,屋子里差不多黑了。他站着,向门闩上的一个斑点盯着看,感到被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了。他背后,一片寂静中有些沙沙声和鼻息声。他不敢扭回头去。有个黑忽忽的东西——一个畸形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就潜伏在附近,随时都会朝他扑上来,张牙舞爪地袭击他。他从小就熟悉这东西。它在他的梦魔中出现。他安慰他自己,这是他幻想的产物,但是他还是没法否定它的存在。他屏住了气。这么可怕的事情只能忍受几秒钟啊。
室外的闹声停止了;雅夏冲到门口。他动手去把门拉开,可是门拉不开。难道人家不放我出去吗?他弄不懂,吓坏了。他使劲拉拉门把手,门一下子呼的开了,好像被一股大风吹开似的。他看见一个黑忽忽的东西一蹦一跳地逃走;他差一点踩死一只猫。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随手砰的把门带上,好像有人追着他似的直冲下楼去。他看见看门的独自个儿站在院子里,就站住脚,等这人回他的小屋去。雅夏的心跳现在变成了心律不齐的悸动。头皮针扎似的痛。有什么东西在脊背上爬下去。他不像刚才那样感到恐惧,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愿回那套公寓房间里去了。
看门的关上自己的房门,雅夏随即拚命地冲出大门。现在,他又感到那只脚在隐隐作痛了。他紧贴着墙根走,最大的希望是别让人看见,或者至少不要有别人在看他的感觉。他走到弗朗西斯卡纳街口,急忙拐弯,像一个从小学里溜出来的逃学的孩子。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种种事情似乎使他又变成一个小孩子了,一个心惊肉跳的、内疚的小学生,被没法透露的恐惧和外人无法理解的纠葛折磨着。同时,他又有成年人的清醒头脑——这种清醒就像是一个在做梦的人、却知道自己在做梦。
去喝个醉吧?附近有酒店吗?弗雷塔街上有几家,不过那里人人都认识他。另一方面,弗朗西斯卡纳街上可只有犹太人居住;这儿没有地方可以喝酒。他记得布加埃街上哪个地方有一个酒吧间,但是你要上那儿去怎么可能不穿过弗雷塔街呢?他走到新尼瓦斯卡街,穿到一条叫博莱斯茨的街上。所有的路都该起这个名字才是,他对他自己说。整个世界是个大苦难。他走过了布加埃街,赶忙往回跑。尽管黄昏还没来临,妓女们已经站在街灯柱下和大门附近;可是她们一个也不对他打招呼。难道我这么讨人厌,连她们也不感兴趣吗?他不明白。有个身穿方格子茄克衫、戴着蓝色鸭舌帽、穿着短筒靴的高个子工人走过来。他长着一张狭长的洼脸,有一半已经烂掉了,在应该长鼻子的地方,贴着一张用带子绑着的黑膏药。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妓女,身长只够得上那个男人的腰部,走到他身边,带他走了。雅夏看见他的腿在摇晃。那个姑娘顶多只有十五岁。他怕什么呢?雅夏心里有个声音在哈哈大笑地问。梅毒吗?
雅夏赶到布加埃街,可是他记得在那儿的那家酒店不见了。它关门了吗?他想要找个过路人问一下,但是他感到害臊。我怎么啦?我干吗得像山羊走进了白菜地那样感到害臊呢?他问他自己。他找着那家他明知道就在附近、却躲着他的酒店,找了好一会儿。正因为他一心想不让人看到,反而引得人人瞪着眼看他。这儿的人们认识我吗?他拿不稳。他们中间有人上过阿尔罕伯拉剧场吗?不,这不可能。他们在喊喊喳喳地议论他,当着他的面笑。有条小狗乱叫着,咬他的裤腿。他不好意思去赶掉一只这么小的畜生,可是这条狗气冲冲地口沫四溅,叫得这么响,简直不像是只小狗了。那个狠了心要对雅夏报复的魔鬼显然还不满足。他不断地把一件件苦恼加在雅夏身上。接着,雅夏突然看见那家酒店了。原来他就站在它旁边哪。好像大家都在这场恶作剧中插上一手,一下子大家都笑起来了。
他这会儿甚至不想走进去了;他情愿进另一家,但是他觉得不能转身走开。这样做就是表明投降。他走上三碴台阶,打开店门,一股热呼呼的水气扑面而来。伏特加和啤酒的臭味混合着什么东西的油腻味和霉味。有人在拉手风琴,只见人们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摇摇晃晃,鼓掌的鼓掌,跳舞的跳舞,闹成一片。这里活像一个大家庭。他的眼睛模糊了,一时看不清楚了,他想找一张桌子,可是一张也没有,连板凳也没有。他眼睛发花,好像人家放了根手杖或绳子在他的路上要把他绊倒。他好歹走到酒吧柜前,可是挤在那一大帮喝酒的人中间进不去,而且反正那个卖酒的走到酒吧柜的另一头去了。雅夏把手伸进裤袋,去掏一条手绢,可是找不到。他进退两难。好像掉在陷阶里了。黄豆大的汗珠从前额上滴下来。想喝酒的欲望一下子变成了反感。恶心又来了,火星又在眼前跳动了:两颗大得像煤块似的火星。
“你要什么?”酒吧柜后面有人问。
“我?”雅夏反问。
“还有谁呢?”
“我要杯茶,”说罢,他对自己的话也感到惊奇。那个人踌躇了一下。
“这儿不是茶馆!”
“那么来伏特加吧。”
“一杯还是一瓶?”
“一瓶”
“一夸脱还是一品脱?”
“一品脱”
“四十度还是六十度?”
“六十度。”
说也奇怪,没有人笑。
“来点酒菜吧?”
“好吧。”
“来个咸面包?”
“行。”
“坐下吧;我去端来。”
“坐哪儿呀?”
“你想坐哪儿啊?”
于是雅夏瞟见了一张桌子。真像他在杂志上看到过的、他自己也不止一次表演过的催眠术产生的作用。
4
他在桌旁坐下,这时候才感到他是多么疲劳。他再也忍受不了左脚上穿的那只鞋;他伸手到桌下,动手去解鞋带。他想起《摩西五书》上有节文字:“我将要死,这长子的名分于我有什么益处呢?”
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焦虑和尴尬。他不再顾虑到底有没有人在盯着他看或者嘲笑他了。他没法解开鞋带,使劲一拉,把它拉断了。他脱下鞋子,袜子里冒出一股臭烘烘的热气。——不错,是坏疽了,坏疽了……我就要跟她在一起啦!他摸摸脚,脚胀大了,就像当天早些时候那理发师谈到的那个面团。这地方什么时候关门呢?不会早吧。他只想做一件事情——坐着好好休息。他闭上眼睛,把自己包围在自身的黑暗里。玛格达眼下在哪儿呢?他们在拿她怎么样?他们一定已经把她的尸体解剖了。学解剖学的学生们。他倒在椅子上,好像被恐惧压得撑不住似的。她母亲会怎么说?她弟弟呢?这么多的惩罚一下子都来啦!
有人给他端来一瓶伏特加和一只酒杯,外加一小篮咸面包。雅夏自己倒了半杯伏特加,马上喝干了,当它药水那样。他的鼻子感到火辣辣的,嗓子眼儿和眼睛也这样。也许我应该拿它来擦擦脚,他想。据说酒精对这种病有好处。他倒了一些伏特加在手心里,弯下身去,在脚踝上摩擦起来。唉,反正已经太迟了!于是他又干了一杯。酒意涌到他的脑子里,但是他并不感到比较好受。他想象到玛格达的脑袋被人从身上割下来,肚子被剖开。仅仅几个钟头以前,她还从菜场上买了一只子鸡,为他做晚饭呢。她为什么要干出这样的事来?为什么?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他抛弃过她。她知道他的一切秘密。她一向容忍他。简直难以相信,昨天这个时候,他还是身体好好的,计划在绳索上表演翻斤斗,而玛格达和埃米莉亚还是属于他的。像约伯一样,大祸临到他的头上。走错一步,他就失去了一切……一切……
现在只有一条出路——是时候了,该去看看大幕另一边的情景啦。可是怎么办呢?跳进维斯杜拉河去?对埃丝特来说,这样可太可怕了。不,他不能使她成为寡妇。他至少该安排她重新嫁人……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呕吐。是啊,死神才是他的主子。生活已经撇下他不管了。
他手握酒瓶,可是再也喝不下去了。他坐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闭着眼睑。手风琴一直在奏那支古老的波兰马祖卡舞曲。酒店里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了。他已经决定要死了,不过他还得找个地方去过一宿。还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但是他带了这只受伤的脚能上哪儿去啊?但愿是白天多好啊!现在处处都关门啦。找客店?哪一家呢?一只脚这个情况,他怎么能走去呢?他不大可能在这一带叫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他想穿上皮鞋,可是皮鞋不见了。他拿脚尖在周围探了一下,可是皮鞋不在。难道有人偷去了吗?他张开眼睛,一看酒店里四下都是发狂的眼睛和涨红了的脸。人们挥舞着手,摇晃着身子,摆动着无力的胳膊还直想打架哪;不少人在亲嘴拥抱。围着油腻的围裙的侍者来来往往,端着食物和伏特加。拉手风琴的演奏着,他的黑头发和稀疏的小胡子几乎碰到乐器,眼睛眯紧,神情狂喜。他身子弯下,差一点贴在铺着木屑的地板上。显然这酒店里还有一个房间,因为听得到传来的钢琴声。煤油灯上镜绕着一缕蒸气。雅夏对面坐着一个有麻点的大个子;他嘴唇上留着长长的小胡子,长着个有粉刺的短鼻于,脑门上有道伤疤。他不断地对雅夏作怪相。他得意扬扬地转动着水汪汪的斗鸡眼,这是个快要发疯的人的狂喜。
雅夏的脚碰到了皮鞋,他弯下身去拣。他企图穿上皮鞋,可是已经不合脚了。这使他想起在小学里学到的有关尼禄的那段轶事:尼禄听到他父亲的死讯,发现他的鞋子太小了;因为据书上说,“好消息使骨头发胀。”这些事如今看来多遥远啊:他的老师雷布。莫斯海。戈德莱啦、那些小同学啦、那一部《法典》啦、那上面有个关于圣殿遭到毁灭的故事,那是犹太历阿甫月九日前学习的—一这些事如今想起来是多么遥远啊。—一唉,我哪能在这儿一直坐到关门啊!我必须找个过夜的地方。
他把脚硬塞进皮鞋,带子可结不上了,然后用酒杯敲敲酒瓶来引起侍者注意。对面那个大个子笑起来,雅夏看见一嘴残缺不全的牙齿。真好像他和雅夏俩一起在扮演一场大闹剧似的。这样一个人怎样生活来着?雅夏问他自己。他是醉了呢,还是疯了呢T 他在世界上到底还有一个亲人吗?他干活吗?说不定我今天的遭遇,他早就经受过了。口水从那大个子的嘴里淌下来;他笑得那么厉害,眼睛里掉下了泪水。然而他也是哪个人的父亲、丈夫、兄弟、儿子。他五官上打着野蛮的烙印。他依然待在那人类出身的上古原始森林里。这样的人是笑着死去的,雅夏对他自己说。侍者总算来了。雅夏付了帐,站起身来。他简直走不成路。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极大的痛苦。
时间很晚了,然而布加埃街上还是挤满了人。女人们坐在大门台阶上,坐在圆凳、木箱上。有几个鞋匠把工作凳搬到户外,就着烛光用锤子敲钉子。连孩子们也还没有上床。维斯杜拉河上吹来一阵带硫磺味的微风。下水道里冒出一股股臭气。屋顶上面,天空发着红光,好像远处火烧的反照。雅夏想找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可是马上发现,这一等会等上整整一夜。他开始顺着策尔纳街走,一直走上斯维耶托扬斯卡街,然后来到城堡广场上。他走几步路就得歇一下。他热得透不过气来,感到恶心。每扇大门前,每根路灯柱下都站着一群群妓女。在他的周围,醉汉们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要找个人可以倒在他身上靠一靠似的。有个女人坐在阳台底下一扇敞开的门前。她头发蓬乱,眼睛血红,流露出疯狂的欢乐的光芒,怀里搂着一个塞满破烂的篮子。雅夏低下头去;他打了一个呕逆,嘴里尝到一种没有尝过的苦味。我明白,世界就是这么回事!每隔一两座屋子,就藏着一具尸体。一群群人在街头荡来荡去,躺在长凳上,躺在周围尽是污秽的维斯杜拉河岸边。城市被墓地、监牢、医院、疯人院包围着。每条街上,每条巷子里,隐藏着凶手、小偷、腐化堕落的人。处处看得见警察。
雅夏看见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对它招招手,可是那个赶车的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继续赶路了。又来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可是也没有停。第三辆敞篷四轮马车驶过来,总算停住了,尽管有点勉强。雅夏爬上车去。
“送我到一家客店吧?”
“哪一家?”
“随便。只要是客店就行。”
“克拉科夫斯基饭店怎么样?”
“好吧——克拉科夫斯基饭店。”
车夫啪的甩了一下响鞭,敞篷四轮马车隆隆前进,顺着波德瓦尔街,赶上梅阿德街,赶上新参议员街。剧院广场上还是挤满了人,塞满了马车。显然,歌剧院刚结束特别演出。男人叫唤,女人欢笑。这一大帮人中没有人知道有一个叫玛格达的人吊死了,也不知道有一个卢布林的魔术师被痛苦折磨着。欢笑和痛饮会一直进行着,直到他们也都变成尘土,雅夏对他自己说。他如今觉得奇怪,他过去竟然在醒着的时候把全部精力用来为这帮乌七八糟的人提供娱乐。我追求的是什么呢?要这些在坟墓上跳舞的人赏给我几声喝彩吗?难道这就是我当小偷和杀人凶手的理由吗?
敞篷四轮马车在克拉科夫斯基饭店前停住,就在这一刹那,雅夏想起这一趟白跑了——他身边没带身分证。
5
雅夏付了车钱,吩咐赶车的等候。他打算说好话哄得那个管房间的人员给他一个房间,尽管他没有证件。但是登记台后边的那个矮子坚决不答应。
“就是不行。严格禁止这样做。”
“假定一个人弄丢了证件怎么办呢?只有死路一条吗?”
登记人员耸耸肩。“我奉上级的命令。”
自己的判断力,这种人是没有的——雅夏心里有个声音援用了这句话。他父亲是这样形容俄国法令的。
雅夏走出门来,刚好看到马车驶去;有人出的钱比他多,把车叫走了。他在隔壁一座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接连第二个夜晚,他在街头游荡。事情发展得真快,他想;也许明儿晚上我就会躺在坟墓里。这儿也有妓女。他看见街对面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戴着一副长耳环。她看上去简直像一个中年的家庭主妇,可她对他抛了个妓女的媚眼。显然她是一个没执照的妓女,在院子或门道里接客的那种妓女。她盯着他看,好像在催眠他;她的眼光带着恳求的神色停留在他身上。她好像在说,既然咱俩都一样的倒媚,干吗不待在一起呢?黄澄澄的路灯光笼罩着她;雅夏看得见她脸上的皱纹、前额上的纹路、抹在颧骨上的胭脂、又大又黑的眼睛周围搽的睫毛油。他连对别人表示同情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能感到惊奇。原来那些神秘的力量就是这么于的,他想;他们拿一个人要了一番,然后当垃圾那样撂掉。不过干吗偏偏挑中他呢?干吗挑中这个女人呢?她哪儿比不上那些坐在歌剧院包厢里、用长柄望远镜望着下面池座里的观众们的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呢?难道一切都凭机遇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机遇就是上帝。但是机遇是什么呢?宇宙也是机遇吗?如果宇宙不是机遇,那可能只有宇宙的一部分才是吗?
他看见过来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就对赶车的招招手。马车停住了,他爬上车去。街对面的那个女人用责备的眼光盯着他。她的眼睛好像在对雅夏说话:你也把我撇下了吗?赶车的扭回头来,但是雅夏想不出跟他说什么。他想要上医院去,然而只听得他自己说的是:“尼兹卡街。”
“门牌号码多少?”
“我记不得号码了。我会指给你看的。”
“好吧。”
他明知道这么晚去找那个黄皮肤的妇人和她弟弟——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人贩子——简直是发疯,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沃尔斯基有妻子儿女;雅夏明白他不能在这种情况下闯进他家去。也许我该去叫醒埃米莉亚吧?他想。不能;连泽菜特尔也不会乐意见我。他几次想到搭火车上卢布林去,但是决定不这样做。他一定要安排玛格达的丧事。他不能就这么撇下尸体跑掉。反正警察局肯定已经知道上一晚闯进查鲁斯基家的就是他。在卢布林被捕,还是在这儿华沙被捕的好。至少可以避免让埃丝特亲眼看到这个场面了。再说,博莱克在皮阿斯克等着他。他不是好多年前就警告过雅夏他要杀死他吗?最好的出路是离开这个国家。也许上阿根廷去。可是他的脚这个样子,怎么行啊……
敞篷四轮马车顺着特洛马茨卡街、莱什诺街行驶,然后驶到伊龙街。在那儿拐到斯莫特哈街。雅夏没有打吨儿,只是弯身坐着,好像得了热病,在发冷。他眼下更关心的是,这么晚去找泽弗特尔有失体统,把自己的处境暴露在她和她的房东们面前感到丢脸,至于对玛格达的哀悼或者对自己的脚要被截掉的恐惧,倒比较淡薄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梳了梳头发。他整了整领带。一想到他经济桔据的情况,他吓呆了。办一件丧事得花几百卢布,他可一个子儿也没有。他可以卖掉那两匹拉车的马,但是警察在追踪他,他一踏进弗雷塔街上的公寓,就会把他抓起来。最聪明的办法是到警察局去自首。他会得到需要的一切:有个睡觉的地方,得到医疗护理。是啊,这是唯一的出路,他对他自己说。不过他该怎样进行呢?叫住一个警察吗?请人用车送他上警察局去吗?刚才别的路上这种司法人员倒很多,眼前却一个也没有。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大门都上了锁,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他想吩咐赶车的送他到最近的警察局去,可是他感到太害臊,没有这样做。他会当我发疯了,雅夏作出了判断。就凭我走路一瘸一拐,他就会起疑心了。尽管雅夏忧心忡忡,还是无法摆脱自己的自尊心和虚荣心。——一最好的出路是死!我要一了百了。也许就在这一夜!
主意打定,他顿时变得比较平静了。好像他已经停止思想了。敞篷四轮马车驶到尼兹卡街,向东拐回来,向维斯杜拉河赶去,可是雅夏想不起是哪一所房子了。他确切记得周围有道木栅栏,有个院门,然而看不见这样的院子。赶车的停住了马车。
“也许在靠近奥科波瓦街的那一头。”
“不错,也许是吧。”
“我不能再拐回去了。”
“我看就在这儿下车,自己去找吧,”雅夏说,明知道这样做真愚蠢;每走一步他得花好大的劲儿呢。
“随你的便。”
他付了车钱,爬下车来。那条受伤的腿在膝关节处麻木了。等马车驶走了,雅夏才发觉眼前有多暗。只有几盏冒着烟的街灯,一盏同另一盏中间隔着好长一段路。街道没有铺路石,尽是土坑和土堆。雅夏向周围望望,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好像这是哪一个乡村里的一条路。也许这里根本不是尼兹卡街吧?会不会是米拉街或者斯塔夫卡街呢?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火柴,尽管他明知道没有火柴。他向奥科波瓦街一瘸一拐地走去。他到这儿来,真是发疯。一了百了吗?你该怎么办呢?你不能在大街中央L 吊或者服毒啊。上维斯杜拉河去?—一那可要好几俄里哪。墓地上吹来一阵微风。他突然想要大笑。哪一个处在这么进退两难的境地过吗?他一瘸一拐地直走到奥科波瓦街,可是他要找的那所屋子不见了。他抬起眼睛,只见密密麻麻地布满星星的黑色的天空,它只关心着天上的事务。有谁来关心一个甘心自投罗网的尘世间的魔术师啊?雅夏一瘸一拐地走到墓地。这些人的生命结束了,帐目结清了。如果他找得到一扇敞开的院门,一个敞开的墓穴,他情愿在那里躺下,给自己举办一次地道的犹太葬礼。
他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吗?
6
但是他还是顺着原路走回去。他对脚痛变得习惯了。让它撕裂,让它灼痛,让它化脓吧!他走到斯莫特查街,再往前走。他突然看到那所房子了。就在眼前:栅栏、入口处。他碰碰大门,门开了,露出通向赫尔曼姐姐寓所的楼梯。屋里人已经起床了;灯光从窗口里透出来。得了,命运还不要我就死哪!他没有受到邀请就闯进去,感到害臊。他一瘸一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可是在心里鼓励他自己:反正这不是头一回,以前来过的嘛。他们不会把我撵走的。即使他们要这样做,泽弗特尔会跟我一起走的。她爱我。黑暗里亮着的灯光使他恢复了生气。他们会替我的脚想些办法的。也许还能保全哩。他想到大声叫唤泽弗特尔,这样可以让他们知道他来了,不过再一想就认为这样做是愚蠢的。一瘸一拐地走到楼梯前,他开始上楼。他尽量弄出声音来,为了表明自己来了。他已经准备好了开场白:一个不速之客!出了一件非常离奇的‘耳情。但是屋里的人们分明在全神贯注地十他们的事情,没有留意屋外发生什么事情。得了,什么事都会过去的,雅夏安慰他自己。那只金匠的戒指上刻着什么字?——“此物亦必湮灭。”他轻轻地敲敲门,可是没有回音。他们准是在另一个房间里,他作出判断。他敲得响一点,但是听不到脚步声。他站在那儿,又害臊,又自卑,准备抛弃他剩下的那一丁点儿自尊心。就拿这件事来抵偿我的罪行吧,他心里有个声音说。他再敲了三下,敲得很响,但是仍然没人来。他等着,听着。他们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转转门把手,门开了。厨房里点着一盏灯。泽弗特尔躺在铁床上;她身旁是赫尔曼。他俩都睡着了。赫尔曼在打呼,声音又深沉又响亮。雅夏心里的声音都静下来了。他站在那儿,睁大了眼望着,然后门到一旁,生怕两人中有一个会张开眼睛来。眼下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羞耻涌上他的心头——倒不是为这一对感到羞耻,而是为他自己,他发觉尽管他有智慧和经验,却始终是个傻瓜,所以感到耻辱。
事后,他想不起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一分钟?几分钟?泽花特尔面对墙壁躺着,露出一个乳房,头发乱蓬蓬,好像被赫尔曼那庞大的身躯完全压垮了。赫尔曼可并不完全一丝不挂——他穿着一件外国制造的汗衫。整个场面中引人注意的也许是:这张不结实的床居然承受得了这么大的重量。两张脸都像是没有生命似的,要不是赫尔曼在打呼,雅夏会以为这一对被人杀害了。两个筋疲力尽的身子,两个累垮了的玩偶,他们盖着一条毯子躺着。那个姐姐在哪儿呢?雅夏问他自己。他们干吗不熄灯呢?他弄不懂,就在弄不懂的当儿,他不懂得为什么他自己弄不懂。他感到悲哀、空虚、走投无路。这种感觉有点像几个钟头前发现玛格达死亡的时候的感觉。一天里有两回,一些最好隐藏起来的事情呈现在他面前。他亲眼看到了死亡和纵欲的真面目,而且发现它们原是一样的。就在他站在那儿瞪着眼看的时候,他明白他正在起着脱胎换骨的变化,他再也不会是原来的那个雅夏了。过去二十四个钟头同他经历过的哪一天都不同。它们总结了他过去的一生,而在总结的末了,给它贴上了封条。他看见上帝的手在行动。他走到道路的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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