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英格兰1299年 威廉躲在他庄园的城堡石墙阴影处,凝视着坐在窗前的外甥罗恩。他的金色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面庞清秀,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沉思。他身材很高,肩膀宽阔,躯干和臂肘却很匀称。威廉纳闷,皮肤黝黑面目丑陋的索尔,怎么能生育出这样清丽健美的男孩!

  索尔是兰康尼亚国王,他身穿兽皮,又长又脏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说话,吃东西,都象个野蛮人。威廉非常厌恶他。他是应爱德华国王的邀请前来英国访问的客人,既然他愿意在他庄园里呆一段时间,威廉不能不以礼相待。当他正在为款待这个野蛮人忙碌时,不料索尔竟向他那美丽多情的妹妹安妮展开攻势,安妮也爱上了这个丑陋的野人。

  威廉曾想劝阻安妮,他指出索尔是多么粗野愚蠢。“对女人来说,索尔并不令人讨厌,”她说,大笑起来。威廉想到那一双又黑又骯脏的手将拥抱白肤金发碧眼的安妮时,便禁不住恶心起来。

  最后,爱德华国王做了决定。他说兰康尼亚是一个凶猛的民族,如果它的国王想娶一位有钱而美丽的英国女人做王后,他就一定要得到她。

  威廉一连十几天没有喝酒,他期望在他清醒的时候,事情会转变到他所期望的那样。但当他从昏迷的沉醉中醒来对,他所看见的却是比安妮身材更高大的索尔,猛扑向她,黝黑粗糙的双手拥抱起她那优雅的肉体。

  九个月后,罗恩诞生了。威廉极为喜爱这个白肤金发的孩子。他花费很多心血和时光,为孩子制作玩具,和孩子做游戏,罗恩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喜悦。

  当罗恩满周岁时,他的妹妹--洛拉降生了。她像他哥哥一样,也是白肤金发碧眼,看来她没有从她那黑皮肤的父亲那里继承什么。

  洛拉出生五天后,安妮不幸死了。

  威廉深深陷入悲痛的深渊。他认为索尔是他妹妹致死的原因。所以他要索尔立刻离开他的庄园。

  索尔心情沉痛地表示,他将率领他的随从人员和两个孩子,明早即启程返回兰康尼亚。但当威廉意识到索尔要带走罗恩和洛拉时,异常地伤心甚至恐惧。他鼓足了骑上的勇气,乘索尔和他的卫士们睡觉时,带领庄园的人袭击了他们。索尔凶猛犹如一头猛兽,但因力量对比悬殊,他的手臂和大腿几处负伤,终于败北。他站在曙光映照着的城堡墙下,咒骂威廉和他挑起的流血事端。索尔说,威廉想要罗恩王子,他永远办不到,罗恩是兰康尼亚人,而不是英国人;总有一天罗恩会回到他的身边。

  于是,索尔和他的随从人员离开庄园走了。

  威廉有四个男孩。他们与安妮的孩子有明显的不同。罗恩和洛拉都身材高大,金发,有一种英俊粗犷的美,而且异常聪颖,爱学习,懂礼貌;而他的孩子却愚蠢、迟缓和懒散。威廉想,这是他对待索尔不恭受到的惩罚,他甚至迷信这是安妮的幽灵因他反对她丈夫而进行的报复。

  当罗恩十岁时,一个男子来到威廉的城堡,他是一位胡须飘拂在胸前的老者,头上戴着一圈金带,装饰着四颗红宝石。他说他是兰康尼亚人,名叫菲兰,他来的任务是教导罗思学习兰康亚尼人的生活习惯。

  威廉知道是索尔派他来的,他准备用刀剑将他赶走。但罗恩却似乎正在等待这位老人,他站出来严肃地说:“我是罗恩王子。”

  那时,威廉就预感到他将丧失这个对他来说是最珍贵的外甥,而且没有办法能够制止这个损失。

  兰康尼亚的老人留了下来。他在教室或训练场地对罗恩施教。威廉不赞成兰康尼亚人那种野蛮的搏斗方法,但罗恩和菲兰却不理睬他。罗恩学会了用剑和长矛,也掌握了棍棒和拳头。

  威廉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也和其它骑士一起生活和训练。他们都仇恨罗恩,时常进行挑衅,到了骑马冲刺的地步。罗恩本不愿意与表弟们交手,迫于无奈才进行还击,但每次他都毫不费力地将他们一个个从马背上打落下来。他们大声抗议罗恩住在他们家里。威廉留心观察,他这些愚昧的儿子盗窃罗恩的书籍,在客人面前嘲笑他。但罗恩从不发火。唯有一次,威廉看到罗恩发了脾气,那是他的妹妹洛拉要求成廉同意她与一个出租土地的男爵结婚。那位男爵正在庄园里拜望威廉。罗恩对他妹妹大怒,斥责说你是兰康尼亚人,一旦父王召唤,你必须回家!威廉惊得目瞪口呆。罗恩发脾气的表现使他震惊,更重要的是,罗恩认为兰康尼亚才是他们的“家”。威廉非常失望。他赐予这个孩子的爱,象是一江春水东流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威廉帮助外甥女安排了婚事。两年后男爵逝世,洛拉带着她的婴儿菲利普回到舅父的家。罗恩笑迎妹妹归来。“现在,我们要准备回家。”他边说边亲昵地把手放在洛拉的肩上,接着又抱起他新生的外甥。

  今天,威廉仔细地注视着罗恩。自从他亲爱的妹妹安妮生下这个金发男孩,已经二十五年了。从他诞生起,威廉就喜欢他,远远胜过喜爱自己的孩子。现在一切都将消失,只留下难忘的记忆。

  城堡外边来了一百多名又高又黑、面有伤疤的兰康尼亚武士,他们骑在短腿、宽胸的马上,佩带着武器,显然准备着战斗。他们的首领向威廉宣布,索尔国王现在患病,卧床不起,他们是奉命前来迎接罗恩王子回去继承王位。

  威廉想要拒绝,与兰康尼亚人进行搏斗,以保住罗恩不被劫走。但他又缺乏斗胜的勇气。他的大儿子置犹豫不决的父亲于不顾,伸开双臂欢迎兰康尼亚人。一个想保住罗恩,另一个则希望罗恩尽快离开。

  威廉心情沉重,艰难地攀登楼梯,来到罗恩住的阁楼,罗恩正坐在窗围栏下学习。他的教师菲兰虽年事已高,但当他看见威廉到来,立即小心地从扶椅中抬起他患关节炎的长腿,漫步挪动到罗恩面前,吃力地跪下一只腿。

  “罗恩王子万岁!”老人边说边低头鞠躬。

  罗恩严肃地点头,然后望着洛拉。她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他温柔地对她说:“到时候了,现在我们该回兰康尼亚了。”

  威廉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只好悄悄地溜走。他眼眶里的泪珠没有被罗思兄妹看见。

  兰康尼亚

  朱拉沉静地站在深及膝盖的河水中。她高高举起轻便的鱼叉,对着游动的鱼群,准备投掷出去。太阳还没有升起。在她身后的河面上清晰地映出塔诺维安的山影;有一条鱼在她的脚旁轻轻游动。她把肥大的裤子和武士军服拋到岸上,仅仅容一件绣花的束腰上衣,这是她职业的标志。河水是冰冷的,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从幼年开始的训练,使她不惧怕任何艰苦和折磨。

  忽听左边有脚步声,她意识到有人向她走来。她没有显露出明显的不安,但内心是紧张的,她把鱼叉握紧,准备向突然来犯者投掷。

  她笑了。来人是西丽安。西丽安是索尔国王的妇女警卫队队长,也是朱拉的老师和女友。她总是无声无息地穿越森林。

  朱拉叉了一条肥大的鱼。“西丽安,你能和我一块吃早餐吗?”她边喊边从鱼叉上取下扑腾直跳的活鱼,向河岸走来。她身高六尺,由于常年接受严格的训练,体质锻炼得异乎寻常的健美。

  西丽安从树林中走来,向她的女友微笑着。“你的听力一向是卓越的,朱拉。”西丽安也穿着白色紧身上衣、艾里柯尔武士的裤子和柔韧的长筒皮靴,从脚脖子到膝盖则用袜带交叉缠绕着。她象朱拉一样高大,又长又瘦的大腿,高耸丰满的乳房,柔软弯曲的背脊;她站立着象白桦树一样挺直,但她的睑庞不及朱拉俊俏,没有令人惊异的美貌;气色也不及朱拉光彩。朱拉是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玫瑰花一般鲜艳,楚楚动人,而西丽安已是二十四岁的年华了。

  “他已经向这里来了,”西丽安温柔地说。

  朱拉知道“他”指的是罗恩。她对她的唯一表示,是她已经听清,却不加理会,她架起木柴,准备生火烤她的猎物。

  “朱拉,”西丽安的声音带有恳求的口吻,“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他的。”她讲着艾里阿尔方言,语气柔和,用卷舌发音。“他将是我们的国王。”

  朱拉直挺起腰,面对她的老师和女友,背后梳成辫子的头发荡来荡去,美丽的面容显露出不满和愤怒。“不!他不是我的国王!永远不是我的国王!他是英国人,不是兰康尼亚人。他的母亲是虚弱多病的英国妇女,整天坐在火炉旁做针线活计儿,她没有能力给索尔生育许多孩子。我的哥哥杰拉尔特才是合法的国王。我们的妈妈是兰康尼亚人。”

  这些话,西南安已听过多少遍了。她说:“是的,阿斯特里是位奇异的妇女,杰拉尔特是个伟大的武士,但她不是索尔的合法妻子,他也不是第一个出生的孩子。”

  朱拉转过险去,尽力控制她的愤懑。在进行训练中,她总是非常冷静,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甚至当西丽安命令五名妇女向她攻击时,她也能自我控制。所以,她虽同情母亲和哥哥,却没有发作。

  朱拉听说,在她出生的前几年,索尔国王到英国进行访问,打算建立两国的联盟。但他竟迷恋上一个英国女人并和她结了婚,在英国住了两年,生下两个孩子。在他年轻的妻子死后,那两个孩子年岁太小,身体虚弱,不能跟他回到兰康尼亚。

  朱拉还听说,索尔从英格兰回来后,拒绝正式娶一位兰康尼亚的妻子,他只是和出身高贵的阿斯特里同居。阿斯特里给他生了儿子--杰拉尔特,希望索尔能与她结婚。但索尔摇头拒绝,令她非常失望。因此,阿斯特里要求索尔准许她和约翰斯特结婚。约翰斯特是索尔最信任的卫兵。索尔耸一下他的肩膀,勉勉强强表示同意。杰拉尔特出生三年后,阿斯特里又与约翰生了朱拉。

  “杰拉尔特有权当国王。”朱拉又说了一次,口气比较平静。

  “索尔有他自己的选择。如果他想要他的英国儿子继承王位,那么我们必须尊重他的选择。”

  朱拉忿怒地用刀刮掉鱼鳞。“我听说,他是白皮肤,白头发,虚弱得象根麦秆。他也有个妹妹,如果到兰康尼亚,她准会哭叫着哀诉她在英国的舒适。我们怎能容许一个英国人当国王,他对我们什么都不了解!”

  “许多年前,索尔曾派菲兰到英格兰教导他,听说他的智能超人。”

  “呸!菲兰是个波伊伦斯人。。”朱拉用藐视的口吻说,因为波伊伦斯是兰康尼亚人的另一个很小的部落。

  “波伊伦斯人相信,他们能用语言打仗,年轻人用书进行训练。一个波伊伦斯人怎么能教一个男人当国王?毫无疑问,菲兰会教他读书和讲故事,可他怎么会懂得打仗呢?当泽纳斯人进攻我们的城市的,难道我们的新国王给他们讲神话故事,他们就会从马背上落下来被埋葬吗?”

  “朱拉,你是不公正的。我们还没有和他见面,你就对他不满,他是索尔的儿子,而且……”

  “杰拉尔特也是索尔的儿子,”朱拉发牢骚说,“这个英国人关于兰康尼亚能有杰拉尔特知道的一半就不错了。”她指指北面的山脉,那些可爱的大山,几个世纪保护兰康尼亚人不受侵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我们这些可爱的山啊!”她说,好象没见过这些大山是最丢脸的事。

  “他也没见过你,”西丽安亲切温柔地说。

  朱拉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很久以前,索尔就亲口说过,他想要他的英国儿子娶西丽安为妻。“他见不见我没有关系,他可不能不见你这位王后。不过,索尔也许忘掉了这事,他是很久以前说的,那时你还是个孩子。”

  “没有,索尔没有忘记。一天早晨,当他接到报告,说他儿子罗恩靠近了查尔河,他精神非常振作,立即派人找我,要达勒和我前去迎接他。”

  “达勒?”朱拉开始喘不过气来,接着笑了。她想起那个身材瘦长,面貌清瘦,眼珠漆黑的青年就感到愉快和羞赧,从孩提时她就爱她,她还准备跟他结婚。

  西丽安见她陶醉的神情,颇有反感。“朱拉,你挂念的只是你所爱的人,对别的事都不关心。索尔命令我和那个罗恩结婚,你却把他说成是个虚弱多病,微不足道的人……”

  “对不起,”朱拉连忙说,她觉得只想自己冷落了女友是一种罪过。但她心想,西丽安如果和自己不认识的人结婚,是很可怕的。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对一个女子来说真是不可思议。“我向你道歉,西丽安。索尔确实说过,他要安排你的婚事。”

  “索尔已经安排好了。”西丽安坐在火堆旁的地上,脸被火苗映出一种犹豫的表情。“我想索尔担懮的就是你所担懮的,因为他与那个儿子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不知他到底如何。但索尔决心要按他的想法去做,人们越是劝告他,他就变得越加坚决。”

  “我知道,”朱拉说;她望着西丽安思索道,或许索尔的选择并不错,毕竟他不是个糊徐人。至于西丽安,她是个有才智的女人,在过去的几次战斗中已经证实。她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即使在最紧张的情况下,她也能保持镇静。如果那个罗恩确实象传说的那么不中用,西丽安的智能或许能使兰康尼亚在他统治下不致垮台。“兰康尼亚要由一个英国娃娃来当国王,但我们却会有一个精明的兰康尼亚妇女当王后。”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西丽安说。“索尔对我也很信任,我感到荣幸。但是我……”

  “你需要一个英武的男人做丈夫,”朱拉怀着深深的同情说,“你需要一个象达勒那样的男人,身材魁梧,体格健壮,又活泼,又有才能……”

  西丽安笑了。“是的,我向你承认,我最亲密的朋友,一方面我感到极其荣耀,另一方面我却想……这个英国男人确实是白头发吗?是谁告诉你的?”

  “索尔,”朱拉回答。“当他吃醉酒的时候,他曾对我母亲讲到那个英国妇女和她的孩子。他还说自己胡里胡涂和她结了婚。……”朱拉的嘴紧紧绷着,愁眉苦脸,但这无损于她的娴雅风姿。

  “索尔也向我说起过他,”朱拉接上说,“我们想要知道关于他在英格兰的情况。但他们多年没见面了,索尔也说不清楚。”

  西丽安知道她说的“我们”,是指她异父同母的哥哥杰拉尔特和达勒,她和他们一块受教育。

  “朱拉,”西丽安说,“你还吃不吃这条鱼?快点,回去帮我整理出差带的服装吧。你是否认为索尔的英国女儿会穿丝绸?她是否会象两年前的那些法兰克妇女一样,瞧不起我们兰康尼亚妇女?”

  朱拉的眼睛问烁着。“那样的话,我就要象对付法兰克妇女一样对付她。”她边说边吃,满嘴是鱼。

  “你真淘气,”西丽安笑着说,“对她,我们不能那样做,她将是我的妹妹。”

  “我并不觉得良心该受责备。我们应当考虑如何不屈服于那个英国人。我们必须做的是,要罗恩参加一比一的比武,而且要把他战败。或许你会想他不敢参加,坐在丝绒软垫椅子上,喝着浓啤酒,从远处观看比武吧。说罢,朱拉拍拍身上的灰尘,穿起裤子,蹬上长街靴。”怎么,达勒和你一起出发?“

  “是的,”西丽安说,又笑了。“没有达勒,你能忍受几天吗?我们骑马去迎接这个英国人,保护他回来。我想索尔害怕泽纳斯人,泽纳斯是兰康尼亚最凶猛的部落。波伊伦斯部落爱好读书,泽纳斯部落却热心战斗,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攻击任何人。”

  “没有一个艾里阿尔人怕泽纳斯人,”朱拉不屑地说,突然站起身来。

  “是的。这个王子虽是英国人,听说他非常自信,他认为自己将是所有兰康尼亚人的国王,任何部落都应属他统治。”

  朱拉笑了,她的笑使人感到并不愉快。“也许,哪个部落也不服他的管束,他会被埋葬在兰康尼亚的土地上,我们也就用不着懮虑了。”

  西丽安不想再谈下去。“算啦,回去帮我挑选衣服吧。再过一小时我们就动身了,你必须向达勒告别。”

  “那将比一小时还长,”朱拉的幽默使西丽安笑了。

  “或许,某一天夜晚,我先要得到达勒,然后再和那个柔弱无力的英国人结婚。”

  “那将是你要死的夜晚,”朱拉平静地说,接着大笑起来。“让我祷告索尔长寿,使他能够亲眼看到他性格软弱的英国儿子,并发现和改正他的错误。杰拉尔特将是我们的国王,他一定是。来吧,我和你赛跑,一直跑到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