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武侯祠》钟树梁




  成都武侯祠
  钟树梁
  
  成都武侯祠,在从前成都城的南门大桥即万里桥南去不远处。唐代伟大诗人杜甫的《蜀相》诗中的首联“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所指的地方大概相当于现在武侯词所在地。明代曹学全《蜀中名胜记》说:“今武侯在百花潭与草堂并列者,不知何代增设。”曹氏还作了一些考证。武侯词在社甫居草堂以前已有是无疑问的。一千多年来,武侯词虽屡有变更,但锦宫城外南郊一角,柏树森森,则是都人士大及外地游人永远瞻仰、系念、访寻、游览的地方。这至近世,大年初一游武侯祠更是成部民众新年出游的“首选”之处,已成为民间风俗。李吉人先生的小说中对成都人必武侯同就有很细致的描述。我童年时对于新春游武侯祠也很感兴趣。回忆当时,由武侯词大门外直到武侯殿前和惠陵周围,杂货摊子、杂耍圈子、特别是小食摊担鳞次栉比,所在皆是。昭烈帝殿和武侯殿的香火也很盛,烟雾缭绕,烛光明耀。游人穿红着绿,熙来攘往,小孩子们在过年以前早已盼望的这一天终于到来,更是乐得来合不拢嘴,停不住脚。武侯祠内塑像很多,这是一般游人最喜欢看的,尤其是对关羽、张飞的像更要驻足久观。刘备殿左右两侧廊庑的文臣武将像,庞统凤雏颜面乌黑,目光则炯炯有神;黄忠老将须发皓白,神气又凛凛如生,这也是最吸引游人的。作为游览的地方,可以说武侯词更富于群众性和普及性。南游武侯祠,北游昭觉寺,这是成都新年的两大盛事,其他游玩的地方虽多,也多半排在正月初二以后去了。
  但是初一这天有些文墨之士或访的探古之人则不大肯来,他们总要等过了破五以后,武侯祠的游人渐渐少了,货摊、食担也渐渐移去他处了,武侯祠更显出它的殿堂整肃、林国幽雅之美。这时那些访的探古、修楔联吟的游客才栅珊而来,倘徉于亭榭池沼之间并对武侯祠粲然罗列的文物—一欣赏玩味。好书不厌百回读,虽然不少的人年年都要来游,但每来一次,发思古之幽情,就文物而重览,鉴古而观今,好象总会受到新的启发、得到新的收获似的。历史政治,诗文书画,建筑雕塑,碑刻匾联,竹木池沼,鸥鸟游鱼,这许多方面武侯祠所蕴含的意义都很深,而所拥有的物品都很盛,所以游览者各人探其所探,取其所取,总都会欣欣然而往,怡怡然而归。
  例如“三绝碑”的确是人间的至宝。几十年间,我每到碑前,总是流连而不欲去。“三绝”一词,虽然是俗称,但也很有道理,前人以为诸葛的功业、裴度的文章和柳公绰的书法可称三绝。
  我觉得诸葛武侯,“万古云霄一羽毛”,求之于历史人物实在不多,应称一绝。裴度的文章评论诸葛。全面恰当,求之于史论与碑铭也十分难得。试看这篇《蜀丞相诸葛武侯祠堂碑铭并序》的开头数语;“度尝读旧史,详求往哲,或秉事君之节,无开国之才;得立身之道,无治人之术,四者备矣,兼而行之。则蜀丞相诸葛公其人也!”对诸葛亮的生平就概括得很精审。立身是功业的基础,开国是功业的重点,事君与治民(治人即洽民,唐文往往避太宗讳)是建功立业所必须善于对待也必须作好的两个主要方面。裴文就此立沦,故能要言不烦,克中肯綮。其序言及铭文,叙述与议论结合,平正通达,实事求是,不作谀词,亦无泛语,不仅是自来有关诸葛的评论文章中所罕见,而且是唐文中所少有。这也与裴中立的学问见识有关。裴度当年随西川节度使武元衡入蜀;访诸葛的治绩,察蜀民的情意,也可能受到比他早48年来到成都的诗人杜甫对诸葛武侯一往情深、备极倾慕的诗歌作品的影响(按杜甫到成都在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一裴度入蜀在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故对高山怀仰止之心,冀蜀民存必拜之感(裴文序末云:“乃刻贞石,庶时脚之人,存必拜之感”)而撰文立碑,出自一已的衷诚,期作来者的观鉴,自然不同凡响。此文气度雍容,机韵流畅,文学造诣甚高。试与韩愈《平淮西碑X相较,亦无逊色。裴文实兼有韩愈、段文昌两篇碑文之所长。所以也当然算得一绝。唐柳公权、公绰两兄弟的书法,自来论者以为仍有高下之分,如宋苏武之于苏辙。这且不论。但是柳公绰书此碑精力弥满,风韵天然,实在是艺林精品,此碑书法的成就当也不下于其兄。近人马宗霍《书林藻鉴》引评家评此碑的书法说;“公绰武侯饲记,如端人正土,笔法遒劲。”“如端人正士”之评很恰当。宋代大书法家米芾曾说“公绰乃不俗于兄”。明王世贞也说柳公绰“其行笔飘洒雄逸,无拘迫寒窘之态”,并认为与公权“真足坝虎”。验之于这座诸葛碑的书法更觉得这些评语的确切。称为一绝,自不为过。也还有人认为此碑的刻工鲁建,刀法深稳;圆转无滞,也应当算一绝。不管三绝也好,四绝也好,总之这座碑是我国现存的唐碑上品,它矗立干成都武侯词内1200年,饱经沧桑,仍然完好,现在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已给它加上了玻璃罩,可观而不可触,益增其美,益永其年。
  三绝碑对我来说还有这样一件有关的小事。几年前,有日本历史学者来游成都武侯词,写了一首七律,向我索和。我也就写了一律。我的诗是“丞相祠堂喜共登,益州天府正清澄。千秋著论裴中立,异代倾心社少陵。明志片言惟淡泊,出师一表自歧赠。卧龙才识今尤重,欲与斯人论废兴。”写这诗的第二联时颇费推敲。因为我起初决定不了究竞写“千秋作赞陈永柞”好,还是“裴中立”好。陈寿是良史之才,对诸葛亮很尊重,对诸葛的评论也出自公心,决不如有些人说的他写诸葛亮传挟有私怨,故篇末数语,实有微词。但是我反复取读《全唐文》所载的裴度这篇《蜀丞相诸葛武侯饲堂碑》与陈寿所写的传两相比较,终觉裴文的评沦更为全面周至。陈寿虽不是挟嫌而论诸葛,但所见究不如裴度之全。其论诸葛用兵数语亦似不如裴文所见之深。所以我最后决定把第三句写作“千秋著论裴中立”,质诸友人,亦以为然。
  至于此联的下旬“异代倾心社少陵”,那是没有疑义的。杜少陵忧心黎元,系情家国,经历唐王朝由盛到衰、由安转危的时世变迁,非常盼望有贤臣如诸葛亮其人出而匡助朝廷,惠及生民。所以他在乾元二年岁末到达成都之后,第二年就去寻访武侯祠,写出了“丞相羽堂何处寻”(《蜀方科)这一首古今传诵、感人至深的名作。此诗的末联“出师未经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既极为沉重地悲悼了古人,也引起了后代遭途末路、欲为国建功而不可得的英雄人物的共鸣,如唐朝的王叔文、宋朝的宗泽都曾反复诵读这两句诗,悲歌慷慨,涕下沾襟。杜甫对与他同时的国家大臣;如房倌、严武,瞻望甚殷;对历史上的杰出人物,则以对诸葛的怀想最切。在他入蜀之后,成都、夔州,吟咏诸葛的诗都不少,而且篇篇有新意,字字见真情,或对世事而思贤,或抚古迹而兴嗟,一倡三叹,一往情深,真是“异代倾心”,最是诸葛后世的知己。其评论诸葛的诗句,含义也公正深刻,一言论定,九鼎不可移。求之于我国文学史上也是极为罕见之事。杜甫这首诗,万古流传。当然应当在武侯祠内刻石永葆,清人周厚辕历史地完成了此一任务。杜甫此诗,人人会写,但象周厚辕这样的书法方足以与社诗相称。论者以为周厚。一此碑的书法颜体兼苏,浑厚端凝,笔端有情。周厚辕所写《蜀相》诗碑在诸葛亮殿内左侧壁上,游人咏读杜诗,欣赏周书,瞻视吟哦,既是一种享受也得到不少启迪。
  三绝碑和周厚辕书自然是艺苑精珍。但你如果随处行来,举目四观,则又会如行山阴道上有应接不暇之感。即如被人们疑为赝品的岳飞的《出师表》草书,直是光芒四射,波立云飞。刘备殿内右墙,悬挂着岳飞所书的木刻几扇,这一大幅草书其笔势之奔放而又不乖矩度,其点划之飘洒而又有若凝铸,如怒如惊,如按剑而立,如大舟之放手中流而任其所之,都使人目炫神移。它可能不是出自岳忠武之手,但也可以说是诸葛武侯精神的感召,岳少保精神的附着,使这位本来就善于挥斥草书的书法家所写的《出师表》愈显神奇!另如武侯殿后壁清人刘沅所书的《出师表》,是篆体,也极具工力;清人马维棋所写《隆中对》,是楷书,丰满厚重,别具风格,都是很珍贵的。其他众多匾对上的书法也各擅其长,无不工好。以至刘备殿两边廊庑塑像前的小石碑,用以介绍人物历史的,也都语言简洁,书法齐整。如今博物馆所写出的一些说明文字也都讲究文辞和书法,绝不苟且,绝非率尔命笔胡乱写成者可以比并。由此使人深感武侯祠内文物诸事形成了一种谨严的风格,而这种谨严风格又是否与诸葛亮一生谨慎的精神有关连呢?
  武侯祠内匾额对联很多,文字佳妙、意义深长者不少。其中如诸葛殿前赵藩的对联,自来为人传诵,当代研究此联的人也不少,主要是此联从治国用兵的历史经验中提出了 “攻心”与“审势”的要道。“攻心”即知人之心,得人之心,用兵治国,皆是上上之策;“审势”即明乎一时一世关键问题之所在,应对得宜,有的放矢,自免宽严皆误之失。有人认为这个对联有它的历史背景,有针对性;也有人以为此联谈理还不透,寄来补充的文字;更多的人来此抄写、讨论,非常热闹。董必武同志那一副短联,“三顾频烦天下计(杜甫诗),一番晤对古今情”,以含蓄见长。
  自来吟咏诸葛的诗词不少,杜甫的《蜀相》当然是首屈一指,同时李白《读诸葛武侯传书怀,赠长安崔少府叔封昆季》一诗,气势亦盛,感慨殊深,亦是古今难得的佳作。岑参也有《先主武侯庙》之作。其后唐宋元明清的作品代有佳什。咏刘备惠陵的诗比较少,但在数十年前我听见我的姨父潘印僧君说,惠陵前有题壁诗甚佳,作者少仙,不知何许人。我当时还是童子,急往观看,原来是一首五言古诗。其诗是:“三国议纷纷,丞相得真主。史传载偏安,终非定论语。我生千载后,携樽来吊古。不见汉家人,犹见汉家土。翁仲寂无言,空山啼杜宇。”此诗表现出的是正统观念与吊古心情,诗意甚浓,结句饶有余意,自是好诗。惟少仙不知何人,大概也是落拓风尘者。惠陵前的一副对联“一杯土,尚巍然……”其命意也与少仙诗句略同,都是同情而尊仰刘备的。
  武侯祠的庙门匾额题着四个大字:“汉昭烈庙”,但人们都称此一名胜为武侯饲,由来已久。我想这并不是人们忘了刘备,也不会是如有些人所说的,武侯伟大,刘备渺小,人民对皇帝不感兴趣,只尊武侯。其实人们说到武侯便自然忘不了三顾茅庐的刘备;说到刘备又必然要联系到鱼水君臣的武侯,刘备与诸葛是分不开的。后人对他们也往往并祀于一庙,或者二庙相邻。杜甫诗“先主武侯同阔宫”,“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就是指的这一事实。刘备与诸葛亮既是君臣,也是朋友,更能乐同鱼水,这在历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
  刘备与诸葛亮祭祀相同,却也遭遇一样。抗日战争时期,武侯祠已遭到破损;再经过抗战胜利后的几年战事,武侯词更是凋敝不堪。单是楹联就损失不少,我记得我的曾祖父钟云衢(名坦)撰写的一副对联,悬挂在武侯饲内的香叶亭前,我十多岁时都还看见,后来就不见了。大概是由于不在当道之处的僻静地方,又有伤兵之类住宿,就被劈作柴烧了!
  新中国诞生后,武侯祠才得复苏,更经过四十几年的修葺、整理,建立了博物馆,成立了诸葛亮研究会,从精神到物质都斐然一新。武侯祠的殿字本来宏敞,其周围的林园布置、亭台点缀,本具匠心,虽然受了重伤,但经过几十年的 “休养生息”,现在早已是气体充实、肌骨丰硕,巍然挺立,又恰然静处。如今你一进庙门,就感到大树阴浓,幽深静谧从夹道的柏树中徐徐前进,看了三绝碑,见到了两边廊庑的文武英材,马良双眉皆白,赵云一身都是胆,显见的固然一眼便见;不是显著于眉目闾的,你也会从飒爽英姿而理会到,油然而生敬贤爱才之心。再上则为刘备殿,刘备口足景仰,而北地王刘谌的遗像尤令人振忠。渍之心。转入殿后的孔明殿,赵藩那一副名联便留你详观细省。武侯纶巾羽扇,所谓“儒雅风流”,所谓“是真名土”,所谓“股脏之臣”,所谓“鱼水之欢”,都会一齐涌上你的心头,使你肃然而观,默尔而思,受到启发,有所了悟。再读壁上周厚辕所书的杜甫诗,将会想得更远,思古而受今。“长使英雄泪沾襟”的时代,除了人们尚无力抗拒的某些不治二症还会使你功败垂成而外,似乎是已经过去了。
  转入听鹂苑,可以细味“隔叶黄鹂空好音”的诗中意境和眼前景色。再到桂荷楼,湖水一泓,栏干几叠,亦足流连,马维祺肥劲的字体就在这楼中。经过红墙一带,便转到惠陵前面。“千秋凛然”四个大字,这又是马维祺的手笔,一望而知。翁仲已不存在,陵寝仍是安然。陵前过道处则万绿成阴,一碧无隙,高树笼竹,净洁无尘,如此好庭园谅难寻觅,这不知耗费了武侯祠管理人员的许多心血。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游武侯词,这次游赏是在庚午年的岁暮,不期而遇文化局和武侯饲博物馆的几位同志,他们导我游览了新近开辟、修缮的几个地方。我连问这是什么地方,从前为什么没有,他们说这是因地制宜、改旧为新的。虽是改旧为新,仍然是为了更好地体现武侯祠庭园昔日的丰神。特别是碧草园,一进门来,真是碧草如茵,茵者,席也,平地碧草茸茸,鲜明柔软,即使神针也不易绣出。石山迎面,不同于一般假山堆叠的简单粗糙,选材既精,修置有致,使它宛如一幅名画山石图。曲廊几折,盆花无数,一望都是西府海棠,猩红万朵,有盆景,也有树栽,衬以满地碧草,愈光明钢清幽。碧草园取义于社甫《蜀相》诗“映阶碧革自春色”,而配以海棠香国,则是社甫当时所不能想象到的。我真要流连忘返了!我们拍了照,庭馆主人要我撰一副联语,我偶然想到这两句:“碧草映阶丞相地,海棠临镜放翁诗”(陆游在成都作《二月十六日赏海棠》诗有句云:“剩看倩笑临妆镜”)。还须斟酌。
  我想得更多的是:近年来教师、家长和社会人士都在谈应当对青少年加强美育教育,理由很多,我都赞成。但我想,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成都武侯词不是对青少年进行美育教育最好的地方么?历史人物品德之美,殿堂建筑之美,林园布置和花木栽培之美,文物书画之美,文章诗词之美,清洁卫生之美。对青少年、成年人都能起到美育教育的作用,使他们知道美的实质,得到美的享受,受到美的熏陶,从而培养其高尚的情操,良好的品德,岂不是一件大好的事情?!能否如此,在于今之教育家、教育工作者、教师、家长和社会人士的是否真正重视和善于运用啊!
  1991年春
  摘自: 成都出版社《草堂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