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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阳光里的辙印
王兰玲
八月的敦煌,太阳的城。极强的日照如水一样直泻下来,把古城泼映得鲜亮明净。随期而至的旅游者更是往来穿梭,人潮迭起。
乘机自东向西飞来,从高空俯视下去,浩瀚的沙漠戈壁上渐渐浮现出一座绿色小岛,让人惊诧这小岛顽强的生命力,更让人惊诧这丝绸古道上的小城历经千年而不衰的魅力。无数的中国人、外国人;饱学的智者、好奇的游人、虔诚的信徒;各类绝然不同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不惜长途跋涉的艰辛劳顿,以每日数千人的流量拥向敦煌,期望着透过这扇神秘的窗口,捕捉和追索纷繁的历史演变,窥视艺术圣殿的辉煌壮丽……
东方大佛
莫高窟,是敦煌的一顶金冠。
一到这里人们便发现,莫高窟打破了中国传统建筑坐北向南的格局,所有的窟门都朝着东方。每天最先迎到太阳的是九层阁。它雄踞窟区之上,成为莫高窟外部建筑最突出的标志。但九层阁没有司空见惯的雕梁画栋、描金彩绘,自自然然地呈现出棕红的土木本色,脱尽俗气,使得本质结构与石窟更加浑然一体。台阁层层叠叠,依崖而起,比崖而高,飞檐铁马,造型奇伟壮观,古朴庄重,令人肃然。
沿着经过加固修整过的栈道,穿过曲折陡峭的山崖,登上九层阁的最高处,眼前豁然现出一个巨大的洞窟,窟内端然坐着一尊高达三十三米的释迦牟尼塑像。与莫高窟浩如烟海的壁画和其他文物珍品比起来,人们对莫高窟像的注意力似乎还不那么集中。实际上,作为敦煌艺术重要组成部分的塑像,在艺术造诣上与壁画是同等卓绝惊人的。这尊大佛塑于盛唐年间,历时二十年方才完工。佛体与整座山体等高,山有多高,佛有多大;游人站在九层阁上,不过平视佛的唇部。如此浩大的规模,壮阔的气势,当与四川乐山大佛并论。而这尊大佛又集中了敦煌彩塑艺术发展到黄金时期的许多特征和精粹。其精美绝伦,更为全国大佛中所仅见!
大佛一扫敦煌早期塑像结构不当、神情呆板、线条单一等诸多不足,巧妙地利用山体的自然态势,布局得当,比例协调,线条流畅自然,整体造型敦朴、丰满、雍容而堂皇。再仔细端详大佛面部的组合,五官皆有变形,细微处多见夸张:凤眼微阖,眼裂几乎长达鬓,却让人感到眉清目爽,恰到好处。鼻梁挺拔、俊俏。最引人注目的是嘴的造型。那聪明的古代雕塑家根据洞窟内光线及透视关系的需要,特别强调了下唇,有意让下唇凸起于上唇,并且在下唇线上形成一道明显外翻的坡坎。这种奇特大胆的构想和塑造,简直令人称奇叫绝!从远处看起来,大佛嘴唇线条清晰、柔和,嘴形圆润而饱满,似充溢和涌动着生命的活力。嘴角微翘,似沉思,又似微笑,使大佛丰腴的脸庞益发生动传神、光彩照人,于明哲睿智中透露出慈善可亲。这哪里是什么佛?分明是一位血肉丰满、聪慧、美丽、端庄的东方女性!望着这大佛,能使人想起自己尊崇的长者,联想到生活中许多熟悉的面孔,甚至让人觉得这就是我们中国人,就是忠厚诚实的敦煌人。这大佛的成功之处,它不朽的艺术魅力,正在于“人”的尊严的升值,在于对生命的永恒的赞美。“人们的愿望是怎样的,他们的神便是怎样的”,不是么?
然而,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在大佛面颊正中“毫光”之上,有一个难看的洞眼。据说这是当年流亡在敦煌的沙俄军队中的一个恶棍,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阴暗心理,就站在九层阁这个地方,朝大佛额头开了一枪,留下了这个罪恶的印记。当地老乡说,枪声响后,大佛额头上立时涌出了血,现在还看得到血痕。仔细看看大佛鼻下嘴下果然有些黑色的流迹。显然,这是一种附会的说法。大佛脸上那些黑道不过是残留在面部阴凹处的已经氧化变色的原彩绘罢了。然而,这传说表达出一种情绪,那就是对于近百年来盗窃和毁坏敦煌瑰宝的盗贼们的强烈义愤。
莫高窟,是中国古老文化的骄傲,但它也给中国人留下了那么多惨痛的记忆。从前秦开窟起,在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演变中,莫高窟有过兴盛和繁荣,但更多的是厄运不断。直到解放大军开进敦煌,才结束了莫高窟的劫难,使它获得新生。
今天的莫高窟,作为宗教圣地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而它的艺术生命正放射出炫目的光彩。九层阁的大佛日日面对太阳打坐,雍容大度,仪态万方,宛若一座东方的美神。它若果有灵性,一定会察觉到,今天、今后的敦煌将更加博大而辉煌。
太阳,将还给你一座新的沙山
敦煌的傍晚是属于鸣沙山的。
在白日强光下奔波了一天的游人们,此刻又追着夕阳,纷纷拥向城南十里外的鸣沙山。夕阳下的鸣沙山,简直如一连串神奇灿烂的金字塔。阳光如一面魔镜,把起伏的沙山勾勒出明暗反差极强的轮廓,形成一系列变化无穷的、巨大的直角、斜面以及圆弧。面对着这些巍峨耸立的见棱见角、刀削斧砍的沙山,恐怕世界上最好的画家也会为这线的变幻感到困惑和茫然。
这沙山似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力,一直到它,游人们立刻忘乎所以,童心大发。不论老少,不论男女,一瞬间,什么等级尊严,地位面子,世俗的偏见和羞涩顾忌,一古脑儿丢进了爪洼国。一个个扒掉鞋袜,打起赤脚,在温暖松软的沙地上随兴所至地奔跑嬉闹起来,尽兴地回味和享受着儿时的欢乐。来自异国远道的游人们,更是不肯错失良机,争相去骑骆驼。夕阳下,一支支奇异的驼队,沐着阳光,步着金沙,驼铃悠悠,情高致远,倒颇能领略到许多探古猎奇的雅趣!
陡峭的鸣沙山峰顶上,早已是人头涌动。捷足先登的人们如胜利之师般乌压压铺满了整座山头:朝着山下相识的、不相识的攀登者招手、呐喊、打口哨。阳光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背后闪着耀眼的金光,形成一种罕见的逆光剪影效果,仿佛这些凡体肉胎忽而一起化作周体放光的神灵。
原本只有层层细细波纹的沙山平面上,此刻留下了一行行深深的足迹,像朵朵水漩,也像一个个拖着小尾巴的逗号,在阳光的折射下明明暗暗地闪烁着光亮。游人们踏着前人的足迹,奋力地向上攀登。沙山如直立的刀刃,流沙如水,迈出去一步滑下去半步,步步艰难。然而没有谁肯中途退下山去。素不相识的人们互相打趣、鼓励。不知怎样一来,漫山上下不分国籍、人种,彼此皆亲如故人了。
在这支随意组成的攀登队伍中,有一位身材颀长、碧眼金发的英国小伙子引起人们一片惊叹。这年轻人左脚受了伤,小腿以下裹着一块黑色的塑料布,以防灌沙。小伙子拖着这只僵硬的脚,把全身重量集中在右腿上,不是走,而是一步又一步地朝上蹦跃。他满脸通红,大口地喘着气,浑身在做一个轻松有趣的游戏,不时朝前面的女伴高喊一声“玛莉娅!”并伸出右手在胸前比划一下,向同行的游人表示已经上去一半。这浑身燃烧着生命力的年轻人终于以最后一跃登上了鸣沙山的顶峰。先他而上的伙伴们待他刚喘匀气息,立刻将一部小型摄影机递过来,年轻人接过机器,也立刻进入角色,抓紧落日前的最后机会拍摄起来,遗憾的是他却不能把自己汗水反射着夕阳的形象收进摄影机。
时间已经接近晚间十点钟了,夕阳还在天边释放着它最后的全部光彩,绚丽而多姿。从沙山上望下去,经过疏通清淤的月牙泉已经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清洌洌如一弯新月镶嵌在沙山脚下。此刻,泉水正倒映出满天彩霞,水面不时像溅上去许多火星,爆起点点金花。
几乎所有的游人都为眼前的景致所吸引,又都感到迷惑。鸣沙山、月牙泉,这两个性质截然相反的物质,却成为一对亲密的孪生兄弟,大自然的造化真是不可思议!否则,以鸣沙山之沙去掩月牙泉之水,只消举手之劳。然而,千百年来,从人们发现它们的那一天起,它们便相安无事,互相印证着彼此的存在。那一掬清水,风吹不干,沙埋不掉,大旱之年也不会干涸。有人经不住月牙泉的诱惑,等不得观赏平沙落日的壮景,连滚带翻地朝着山下扑去。笑声中轰然带起一股股飞溅的沙浪,倒像是被沙流一泻而下似的。
游人中立刻有人失惊道:如果人人这样带下去一片流沙,长此以往,鸣沙山岂不会被众多的游人夷为平地,不复存在?一位在山顶卖西瓜的老汉闻此言仰头大笑起来。
就如同月牙泉身处沙山而不被掩没一样,鸣沙山这看似毫无凝聚力的一捧散沙,虽经历了千百年游人的不断冲击,却从不曾降低过它的高大,从没有失却过它的棱角,从没有改变过它的个性。每天,当游人散尽,夜幕沉沉的时候,那来自大漠深处的神秘的风神,会把散落的细沙一一拂上山去,会把游人留下的无数脚迹抹得干干净净,白日里被磨秃了的山脊会重新现出锐直的棱角。风神来无影去无踪,只有沙面上层层潮汐般的流沙线会留下它一夜的辛劳。当天空中最后一颗星辰隐去的时候,随着远山鸡鸣声声,新的一天又开始的时候,太阳,将还给你一座新的沙山。
难怪游过一次鸣沙山的人,总在盼望着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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