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往祖国的大西部》冯其庸




  我向往祖国的大西部
  冯其庸
  
  我向往祖国的大西部,可说由来已久。最早是抗战时失学,在家种地,读到了李颀、高适、岑参等描写西域风光的诗,使我大为惊异从此在我的心里就一直存着一个西域。那时我十四岁。
  抗战胜利后,我读到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玄奘追求佛典精义而万死不辞的勇气,实实震撼了我的心魂。私心窃慕,未有穷已。窃以为为学若能终身如此,则去道不远矣;为人若能终身如此,则去仁不远矣!此时我正在临《圣教序》,《序》文描述玄奘西天求经所历艰难说:
  乘危远迈,杖策孤征;积雪晨飞,途间失地。惊砂夕起,空外迷天。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雨而前踪。
  对照着《传》里写到玄奘所经种种艰难,我更深深敬佩玄奘排除万难的伟大意志力!所以我得出一条启示:不有艰难,何来圣僧?我认为这种种艰难,恰恰成为了造就这位伟大佛学宗师的条件。因为世间的事物,往往是相反而又相成的。
  我向往中国的大西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坚信伟大的中华民族必定会强盛!而强盛之途,除了开放、民主、进步而外,全面开发大西部是其关键。从历史来看,我们国家偏重东南已经很久了,这样众多的人口,这样伟大的民族,岂能久虚西北?回思汉、唐盛世,无不锐意经营西部,那末现在正是到了全面开发大西部的关键时刻了!因此我们应该为开发大西部多做点学术工作,多做点调查工作。
  一九八六年秋天,我终于得到了去新疆的机会,于是玄奘的身影又蓦上我的心头。这次,我调查了在天山以北的唐北庭都护府故城,城在吉木萨尔以北,过去称金满城。我也调查了吐鲁番交河、高昌故城,在这些地方,我都尽情地拍摄了不少镜头。尽管我并不精通摄影,但我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尤其是从乌鲁木齐我乘长途汽车经达坂城库车时,要经过几百里的旱沟。两边皆高山,寸草不生,中午烈日,如在火胡同中行走。此种奇景,虽然行程艰苦,但确是见所未见。经焉耆,也就是《大唐西域记》里所说的“阿耆尼“国。玄奘当年曾在此渡开都河。我等汽车一停,立即奔到河边,借着落日的余辉,拍得一景。半分钟后,太阳就沉下去了,我能留此一景,实感侥幸!
  我在库头,尽情地饱览了古龟兹国的风光。玄奘西行途中,曾在此停留六十余日,以待凌山雪消。龟兹古盛伎乐,至今我们还可以从克孜尔千佛洞得到印证。龟兹最令人惊叹的是它的特异的山水,有的似惊涛,有的似巨刃,有的似仙宫,其色彩则五色斑斓,要不是去亲自观看,就不知道世界上有如此奇特的山水。我曾题诗云:看尽龟兹十万峰,始知五岳也平庸。他年欲作徐霞客,走遍天西再向东。在龟兹停留一周,因急事赶回北京。但从此我的心中又多了一处放不下的地方。我年年都想再去,因为我觉得龟兹这部大书,我刚打开,还没有细读。
  最痛快的是一九九零年秋天,我因拍摄“中国古丝绸”电视片的任务,九月二十五日从西安出发,到第二年一月八日才回北京,大半个严冬我都在祖国的大西部的戈壁沙漠中度过,虽然正是有时“惊砂夕起,空外迷天”,有时“积雪晨飞,途间失地”,但是我却“心中别有欢喜事”,一切的“苦”反成为我的“乐”。例如我们在敦煌,要去玉门关,没有交通,连道路都没有,一人戈壁,就是四顾茫茫,不知东西南北。但我却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是奇遇。在唐诗里,在古书里多少次读过了玉门关,但不知是何模样,现在可以饱看究竟,纵有万难,也要看看这座“春风不度”的古关,终于我真正看到了这座“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汉代最西的边防关。
  在例如我们离开敦煌的前夕,忽然一夜漫天大雪,气候严寒,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早晨起来见此情景,不顾严寒,我立即决定再去莫高窟拍外景,不管冷到何种程序,只要手指能动,就要把这座圣洁的莫高窟和三危山拍下来。
  其使我惊心怵目的是这个莫高窟艺术宝库,那些栩栩如生的彩塑和壁画让你如登仙界,你如对“他”凝神谤视,久而久之,你会觉得他们也在向你拈花微笑。那些佛、菩萨、迦叶、阿难、弟子和力士、飞天,一个个神情专注,内心是那样坦诚、袢和、虔诚,这当然是举世无双的艺术;但这更是我们民族、人民的善良心性的写实,我
  感到它已经超越了宗教的界限,仿佛让你感到人应该具有这样美好善良的内心世界!
  这样卓越的艺术境界,我在麦积山、柄灵寺得到了同样深切难忘的感受,我联想起大同云岗、洛阳龙门等地的石刻,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我在这座艺术殿堂里面对这些呼之欲活的艺术杰作时,禁不住内心自己欢呼着:伟大的中华民族!伟大的中华文化!
  去年秋天,我第四次来到新疆,从伊宁翻越天山库车。这两天翻越天山的行程,等于是我钻入天山的肚子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个够。尤其是在巴音布鲁克过夜,这是一个高山之夜,九月的天气,夜里已经冻得发抖。海拔四千米,月光亮得如白昼。半夜里我独自冒着严寒,走出院子,在大门外走了一转。万籁无声,觉得严寒如两只巨臂,把我抱得紧紧的,而且越抱越紧。我挣扎着举目环顾,只见冰峰罗利,千形万状,我忽然想起东坡《宿九仙山》诗:“困眠一榻香凝帐,梦绕千岩冷逼身”。我没有想到竟在此处得到东坡的诗境,心中的欢喜,莫可名状!
  回顾我四次的新疆之行,恰好加起来是走过了玄奘西天取经在中国境内的全部路程,虽然不可能亦步亦趋,因为玄奘当年偷偷出境,不敢全走大路,但大体路线是一致的;特别是出玉门关过五烽到伊吾,大方向仍然是现今的这条路线,此后的路线则更是清晰可辨了。
  所以我非常庆幸我能把这条著名的路线走一遍。
  但我计划走的南线的最后一段还未走完,我仍要继续走完它。我离别和田村,有诗赠雒胜君云:
  与君相见昆仑前,白玉如脂酒似泉。莫负明年沙海约,驼铃声到古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