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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兮归来
峻青
哦,我又一次来到承德的避暑山庄,这名闻遐迩的塞外明珠。
进得庄来,刚安置好住处,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到畅远楼前的万壑松风那里,为的是问候问候那四万棵参天的古松,别来应是无恙;看一看那久已逝去的白鹤,是否又重新归来?
啊,这牵肠挂肚的思念,已有几度春秋了
说起来,那还是一九八○年夏天的事。应一家出版社的盛情邀约,我来到了慕名已久的避暑山庄。
这时正是盛夏季节。北京城的气温高达四十度,热得那电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乎乎的,燠热难当;而这里,却清风习习,凉爽异常,真不愧是避暑山庄。
是的,这里不只是庙殿林立,楼阁密布,风景异常优美;而且四面山峦层迭,林木茂盛,完全是北方山间的气候。那空气,凉森森、甜滋滋地,还含着一种山林所特有的百草杂树的清香,呼吸着它,就象喝着那山涧中的清泉舒服、爽神。
使我最赏心悦目的还是这儿的松林。我住的地方,是在离宫里面松鹤斋区的畅远楼,也就是离宫三十六景中“万壑松风”的地方。这儿到处都是苍劲挺拔的参天古松,它密密层层,布满了庭院湖畔,峰巅山谷,煞是庄严威武。
也许是生长在多松的山区的缘故吧,我从小就非常喜爱松树。它那苍劲挺拔资态,它呼呼作响的涛声,每每引起我无限的情思和遐想。即使在落叶萧索的清晨,芭蕉秋雨的黄昏,人们的思绪容易抑郁的时候,看到这青松,自会昂奋振作起来,甚至要仰天长啸呢!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们家乡山上的松树,却大都不够高大,既至以后看到名闻遐迩的黄山松之后,就更加喜爱这苍松的多姿了;而眼下,这避暑山庄的松树,却又有着另一番与众不同的风姿。如果说黄山的松树是以奇著称的话,那么,这避暑山庄的松树,则是以雄伟见长了。是的,这儿的松树,特别高大、粗壮、挺拔,树身笔直,直刺蓝天。那姿势,美极了,也雄伟极了;密,也是它的一个特点。它满山遍野,到处都是,尤其是畅远楼周围,密密层层,四面环抱,整个宫殿,座落在松林的深处。还有,古,更是它最显著的特点,它们一般的都有三、五百年的历史,每棵都虬柯似铁,碧冠如云,那苍老庄重之气,宛如一个德劭望重的老者,令人肃然起敬。
啊,置身于这样一片茂密的古松林中,真使人有一种远离尘嚣返朴归真之感。
热情的主人——燕迅同志,以他散文家的敏感,看出了我在饱览了山庄的三十六景之后,独独对这儿的松树,兴趣最浓,大有风景这边独好之慨。于是,他高兴地说:
“是的,这儿的松树的确是可爱,真不愧是‘万壑松风’。可是,和这松树相映成趣的,还有另一种可爱的景物。那就是仙鹤。这儿,每到傍晚的时候,就有一群群仙鹤,从天外飞来,栖息在这些古松之上。而每天早晨,这们又迎着朝阳,飞出了松林。六景中最有名的景致之一,叫做‘松鹤清樾’,这四个字的匾额,还是康熙皇帝题的呢。乾隆皇帝也曾题诗描叙过这松鹤清樾的壮观:
常见青松蟠户外,
更欣白鹤舞庭前。”
听到燕迅的介绍,我不禁分外兴奋起来,脑幕上立刻就浮现出一幅鹤翔松林的优美图画。是的,在我国的绘画史上,松鹤图,是历代画家所经常描绘的内容,画面上也总是写上“松鹤延年”的题跋。这不止是以此来象征长寿,取个吉庆的意思,而且,这图画本身,的确是非常优美,在色彩上,青白对照鲜明,在画面上,动静结合有致,古朴素雅,有着诗一般的魅人意境。
不是吗,那苍翠的古松之上,一群群雪白的仙鹤,在飞翔起落,这本身就是一首优美的好诗,绝妙的好画。
我仰头看看天,这时候,正是夕阳西下之际,西天边上,燃烧着一片火红的晚霞,这霞光映照在下面的十里塞湖上,湖面上也镀上了一层桔红的颜色;山庄四围的山峦,也被夕阳染成了红色;这苍苍莽莽的古老松林呢,则显得更加苍老古朴、庄严优美了。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晚霞似锦的天空,希望能在我的视野中,出现那富有诗情画意的浴着夕阳归来的鹤群。但是,我极目天际,凝视了很久,天空中却一只仙鹤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望了望燕迅,他看出了我询问的眼色,就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
“这仙鹤,很久没来了。”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道。
燕迅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本来游兴很浓,可在听到这个情况之后,却不免有些扫兴,好象丢失了什么似的。
“它们还会再回来吗?”我又问。
“也许,希望如此。”燕迅说着,仰起头来,望着晚霞依然火红的天空,“也许……”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却使我产生了一线希望。我想,也许,它们是临时飞走的,也许,它们很快回来的,也许就在明天早上。
可能是山庄的幽美景色,使我兴奋不已的缘故吧,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反来覆去的很久都睡不着。周围异常的寂静,没有半点城市的喧嚣。只听到一片松涛的响声,由于这山庄的寂静,由于松树的高大茂密,这松涛的声音,特别响亮,在这四面松林环绕的小楼里太象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似的,四周是一片呼呼的风声浪声。……
月亮上来了,窗子洒满了月光。屋子里明晃晃地。我素性爬起身来,推开门, 走出了房间,沿着假山上的石级,登上了畅远楼的上面一层。
这畅远楼,据说是皇帝的嫔妃们登楼赏景的地方。这儿地势高,十分寥廓,登临眺望,远近景物,万象纷陈,山光湖色尽收眼底,故此楼名“畅远”,这二字是用得十分恰当的。
我站起来在畅远楼上, 纵目四眺,这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是一轮又圆又亮的满月,它高高地挂在乌蓝的夜空之上,向大地散射着银色的光辉。那峰峦,那峡谷,林木,楼阁,都在这月光下面,象罩上了一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地,充满了诗意。再看看那环绕着畅远楼四周的高大的松林,月光下,这松要青苍苍,碧沉沉,越发显得威武、庄严,富有诗意。看着这,我不禁又想起仙鹤来了。如果此刻能有仙鹤栖息在这古松之上,这月光下的苍松白鹤,会不知更加平添几许风光,多少诗意呢!唉,可惜。
怀着这惋惜的心情,我回到了屋里,重新上床,不久,也就入睡了。说也奇怪,这天夜里,我竟然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果真看到鹤翔苍松的景象。那鹤,很多很多,它们成群结队的从远处的天际飞来,它们是那么洁白,在蓝色的天空的衬托下,它们象一片片白缎子似的,向着畅远楼飘浮过来。到了松林的上空,它们就围着这苍翠的松林盘旋起落,活象一片在松间飘浮的白云……
蓝天,白云。
苍松,白鹤。
这景象,美极了。
我不禁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了;可是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我自己也变成了一只仙鹤,双袖一展,身子轻飘飘地凌空而起,飞出了畅远楼,飞进了郁郁葱葱的松林之中,和林中的鹤群一起,尽情地飞翔。飞呀,飞呀,一会儿在松林的空隙中穿行,一会儿在松林的上空盘旋,一会儿飞上高高的山峰,一会儿冲下深幽的峡谷。……
啊,惬意极了,全心身都沉浸在无比畅酣美妙之中,真是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了。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窗子上面,唧唧喳喳的叫声,从楼外的树上传来。但我却仍然沉浸在甜蜜的美妙的幻觉之中,不舍得那美好的梦境离去。心想,也许鹤群真的会在这个早晨重新返回来吧。于是,我草草地盥洗了一下,按照平时的习惯,去做清晨散步运动。
我走出畅远楼,踏着露珠晶莹的草径,顺着榛子峪,向着四面云山走去。一路上,峪深林密,两旁山坡上都是高大苍翠的参天古松,山林间轻轻地飘浮,宛如那随风舒展开的轻纱,却依然看不见仙鹤的影子。
我一口气爬上了四面云山。这儿,地势高,偌大的避暑山庄,苍苍茫茫,尽收眼底。但见楼台亭阁,掩映在葱葱郁郁的树木之间,山光湖色,互相辉映于晨晖之下。离宫的城墙,沿着山势起伏,宛如一条灰色的游龙。北面的棒槌峰,笼罩在一片白的晨雾炊烟之中,时隐时现;而畅远楼四周的松林,在清晨的阳光下,黑苍苍,郁沉沉,象一片苍茫的云海。……
山顶的亭子上,有几位老人在舒展拳脚,其中有一位皓发银髯的老者,正在手扶栏杆,昂首远眺,是在欣赏风光的样子。我想了解一下这山庄的历史,特别是这松林鹤群的情况,于是就走了他的身边,问道:
“老先生,你可是本地人?”
老人点了点头说:
“嗯,不错,土生土长,在这儿整整住了八十个年头了。”
“听说这山庄的松林里,曾经有过白鹤,这话可是真?”我又问道。
“那还能假?前几年还有呢。”老人望着万壑松风的方向说。
“那么,为什么以后没有了呢?”我又问道。
老人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说:
“谁知道呢。我看,原因恐怕很多吧,比方说,有人打它。”
“什么,还有人打仙鹤?”我惊讶地问道。
“怎么,你觉得奇怪吗?就是有人拿着汽枪,常常来打鹤。”老人显出了气愤的样子。“从那以后,这鹤就不常来了。”
听到老人的话,我不禁想起有一年,我在黄山休养时,有一天雨后,疗养院后面的山崖上,有一群猴子,跑到瀑布边喝水游玩。有一个,居然开枪打死了一只老猴子,这事引起了人们极大的愤慨和责难,不久,那人也就灰溜溜地下山了。想不到,这儿也有这种损害公共道德的人。他们贪图一时之快,甚至仅仅要在别人面前一逞自己的威风,竟至妄杀生灵,破坏风景。这种人的自私、粗鄙、精神状态之低下,是够令人吃惊而又可厌可恨的了。
我不愿多想这种事,我不愿由此而破坏了我愉快的心境。但我却仍然关心着仙鹤。我又向老人问道:
“老先生,依你看,这鹤不能再回来吗?”
“这就很难说了。”老人长叹一声说。“鹤这种鸟儿,喜欢幽静的环境,没有人惊扰它;也喜欢清新的空气。……”说到这里,他停住不说了,仰起头来,向着北面的市区里望去我也随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北面的市区里面,有几根烟囱,正在冒着黑烟,这黑烟,象晨雾一样的敷张开来,向着四处飘去,笼罩在碧绿的山庄上空。
望着这黑烟,老人久久地沉默不语。但我已明白,他刚才说的仙鹤需要清新的空气的含意了。
可不是吗,没有适当的环境和气候,生物的成长和繁荣,就会受到影响。而空气的污染,又何止是祸及仙鹤呢?由此,我又想起了黄浦江鱼类的绝迹,沿海一带渔类的减产……
环境的污染,不止是影响着其他生物,也严重地影响着人们的生命健康,引起了世界各国的普遍关注。现在,一场消除公害的斗争,业已广泛的展开。为此,我希望,至少在那些名胜之地的风景区内,不要再增加新的污染了。
我希望那离宫的仙鹤,能够早日归来。
当我把这种希望告诉老人时,老人连连地点着头,高兴地说: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从四面云山回到畅远楼之后,心中颇有感触,很想写一篇文章,那题目就叫做:
《鹤兮归来》
可是这文章一直没有写成,但怀念仙鹤之心,却总是常萦于怀。这期间,也曾写信向承德的友人探询:仙鹤是否业已归来?得到的回答总是令人失望的。但我却始终没有丧失这个希望。不知怎的,我总是执拗地相信:总有一天,也许是在那旭日初升的早晨,也许是在那红霞满天的黄昏,那一群群仙鹤,将会浴着晨霞,披着夕照,从遥远的天际冉冉飞来,翱翔于万壑松风之间,翩翩于苍翠山庄之上……
现在,我又再度来到了这一别三载的避暑山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迫不及待地跑到畅远楼前的松林之中,去看望那我常在思念之中的仙鹤。
依然是一个红霞满天的黄昏。
畅远楼前,依然是苍松森森,涛声阵阵;而仙鹤,却依然是不见踪影。不免有些失望了。
也曾用种种理由宽慰自己:偌大的一个避暑山庄,如此众多的优美风光,少了几只仙鹤又算的了什么?可转又一想:不对,这不止是几只仙鹤的事,而是涉及到人们的公共道德和环境污染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今天仙鹤消迹,猕猴敛踪,那么明天呢,后天呢?
由此,我从环境污染,又想到了:我们的国家,曾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古国,我们有着自己古老而丰富的民族文化,文明礼貌。尤其是建国几十年来,人们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变化,社会主义的新风尚新道德有了很大的发展,黄继光、董存瑞、罗盛教、刘胡兰、雷锋式的舍己为人的英雄人物层出不穷;但是,经过十年内乱的严重破坏之后,以致不得不重又提出建设精神文明的号召,为什么?不正是因为我们的社会主义新风尚、新道德、新的精神文明遭到了严惩破坏和污染之故吗?那弥漫天空污染空气的黑烟是一目了然的,然而那腐蚀人们心灵的污染,却不是一眼可以看得清楚。但是,这种污染,比起前者来,其危害不知道严重到多少倍。
“玉宇澄清万里埃”的景象,是多么令人向往啊,我深信,这日子,终将会重新到来的,因此,我仍然是满怀希望地相信:那畅远楼外的仙鹤,一定会重新出现在那苍苍郁郁的松林之中,风清月白的山峦之间。写到这里,我不禁要满怀信心地喊道:
鹤兮归来!
鹤,一定能归来!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写于上海
作者简介:峻青,原名孙峻青,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收集在《峻青文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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