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一个有意味的世界
作者:柳润香
生在我们这一代的人很难真正明白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给当时的人们所造成的创伤和阻滞。我们只是能够从新时期文学作品中的满腔血泪的控诉和沉重的描绘中聆听心灵的震颤。在刘心武的《班主任》里,我们感受到本应天真无邪的孩子的个性的压抑、人性的扭曲;在老鬼《血色黄昏》中我们触到了严寒酷暑中一幕幕被命运捉弄着的苦难人生;而从巴金《随想录》的对自己内心最为隐秘部分的细致入微的披沥和裸露中我们读到了他内心的挣扎和时代的沉重……出生于六十年代的毕飞宇没有经历他们所经历的,也没有单纯的借别人的眼光和经验为读者描述逝去的那个世界;他凭着自己的想像和体验,为读者展现出的是一个充满童真的美丽忧伤的世界:
乌金荡是一个好地方,它就在我们村子的最东边,那是一片特别阔大的水面,可是水很浅,水底下长满了水韭菜。因为水浅,乌金荡的水面波澜不惊,水韭菜长长的叶子安安静静地竖在那儿,一条一条的,借助于水的浮动亭亭玉立。水下没有风,风不吹,所以草不动。
水下面的世界是鸭子的天堂。水底下有数不清的草虾、罗汉鱼。那都是一览无余的。鸭子们一到乌金荡就迫不及待了,它们的屁股对着天,脖子伸得很长,全力以赴,在水的下面狼吞虎咽……
乌金荡同样也是我的天堂。我划着一条小舢板,滑行在水面上。水的上面有一个完整的世界。无聊的时候我会像鸭子一样,一个猛子扎到水的下面去,睁开眼睛,在水韭菜的中间鱼翔浅底。那个世界是水做的,空气一样清澈,空气一样透明。我们在空气中呼吸,而那些鱼在水中呼吸,它们吸进去的是水,呼出来的同样是水。
在文字的款款流动中我们感受到了在孩子相对封闭的世界中那种自得其乐的童趣。尽管他也能隐隐体会到,他生活的世界和水中的世界是“有一点不一样的”,他的悲伤会化为泪水,他是“漂浮在遥不可及的高空”的,他“是一只光秃秃的鸟”,“还是一朵皮包骨头的云”,但这并没有给他的自得其乐带来多大的影响。他会划着小舢板,会赶着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下水,会在水韭菜中间鱼翔浅底,会像他父亲沉醉在每天夜晚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宇宙里有些什么》仰着脖子独自面对星空的世界一样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至于是八十六只鸭子还是一百零二只鸭子对他来说都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数字是死的,但鸭子是活的”。
然而,作者却巧妙地让地图介入了王家庄人们的生活。这是一张普通的世界地图,但足以打破王家庄宁静的世界,犹如一粒石子投在貌似平静的水面,其在人们内心所掀起的涟漪渐渐地延宕开来。用作者的话说,就是“闹起了相当大的动静”。
首先是人们不能接受王家庄在地图上的没有标识的事实。“图上什么都有,甚至连美、帝、苏都有,为什么反而没有我们王家庄?”其次是被多数人认同的“一直朝前走,会是无底的深渊”的假设引起了大家无边的恐惧,“那个深渊就是无底洞,掉下去之后,只能不停地坠落,一直坠落,永远坠落”。
议论的结果自然也没有能得出什么结论。所以,谁也不曾会想到这样的议论和议论中所引发的恐惧会给一个八岁的小孩留下深刻的印象。世界地图在打破了王家庄这个世界的宁静的同时,也打破了“我”这个世界的宁静。“我”的思绪纷杂,“我”的心情纷乱,“我”的遐想没有凭借地四处奔突游走,而“我”的心则“像夏天里的宇宙,一颗星就是一个窟窿”。
恐惧,难以排解的内心恐惧,使“我”下决心寻找答案。
首先他去找了父亲:
父亲站在田埂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手电,仰着头,一心没有二用。满天的星光,交相辉映,全世界只剩下我和我的父亲。我说:“爸爸。”父亲没有理我,过了好半天,父亲说:“我们来看大熊座……”父亲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他手里的手电,夜空立即出现了一条笔直的光柱,银灰色的,消失在遥不可及的宇宙边缘。父亲说:“看见了吗?这就是北斗。”我看不见,我没有耐心关心这个问题。我说:“王家庄到底在那儿?”父亲说:“我们在地球上,地球也是宇宙的一颗星。”我仰起头,看着夜空。我一定要从宇宙中找到地球,看地球在哪里闪烁。我从父亲的手上接过手电,到处照,到处找。星光灿烂,但没有一处是手电的反光。没有了反光手电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我急了,说:“地球在哪里?”父亲笑了,父亲的笑声里有难得的幸福,像星星的光芒。有一点柔弱,有一点勉强。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说:“回去睡吧。”我说:“地球在哪里?”父亲说:“地球是不能用眼睛去找的,要用你的脚。”父亲对着漆黑的四周看了几眼,用手弹了弹身边的萤火虫,犹豫了半天,说:“我们不说地球上的事。”
这是文中孩子和父亲的惟一的一次交流。孩子是真诚的,他真诚地想要得到父亲的帮助;父亲也真诚,但他有着许多难以言说的苦衷。父亲是多么期望这个八岁的孩子能真正走进他内心的世界啊,可是,他仅仅只有八岁。他连王家庄和地球都不晓得其所以然,又能明白什么呢?他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不同于大人的世界,也相异于父亲的世界。所以,父亲的真实的回答并不能给孩子安全,使孩子觉得满足。这位吸烟时让人觉得很陌生,手上的皮肤顽固地拒绝了阳光,可以看见天蓝色血管,和屁股一起永远成了身上两块异己的部分,被别人称为“神经病”的父亲说出的“疯”话与孩子想要知道的相去甚远,又怎么能够得到孩子的认同?
然而,恐惧却不曾离开,终日折磨着他。“我非常担心乌金荡的水流动起来,我担心它们向着远方不要命地呼啸。对于水,我是知道的,它们一旦流动起来了,眨眼的功夫就会变成一条滑溜溜的黄鳝,你怎么用力也抓不住它们,最后,你只能看着它们远去,两手空空。”这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最终选择了自己亲自来寻找答案。他拿起了竹篙,赶着鸭子,“我要带上我的鸭子一起到世界的边缘走一走,看一看”。
……
故事的结局是意料之中又意外之外的。八十六只鸭子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延续着他要到世界的尽头去看一看的梦,而“掉下去了,掉下去了”的那种永远的不可预测的神秘感恐惧感使他在被拖回王家庄大队时收到了父亲的聘赠——“神经病”。“神经病从此成了我的名字,我非常高兴,它至少说明了这一点,我八岁那一年就和我的父亲平起平坐了。”
戏谑的结尾戛然而止,读来回味无穷。
文章整篇是以一个八岁小孩的视角来叙述这段历史的。作者从孩童的视角出发,通过对一个横断面的剖析展示出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不同世界的人的内隐的对立和对在这种对立中所建立的秩序和标准的质疑。这样的视角及其相近的内容,在近二十年来的中国当代文学中也可谓是屡见不鲜的,但作者毕飞宇却找到了只有自己才有的艺术感觉和经验。故事是用第一人称来叙述的。我们知道第一人称叙述属于限制性叙事,它比全知性叙事的视野面要相对狭窄一些,但第一人称叙述的那种真切的贴近可以使读者身临其境般地和“我”一起经历内心的波动、起伏。“我”之所见、所闻、所想、所感,即是读者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我”之恐惧即是读者的恐惧。但对于读者来说,他们又可以出离这种所见、所闻、所想、所感,出离文本而透透气;又由于作者所描绘的“我”所经历的这些是远离读者的生活的,在历史的尘埃大多已经纷纷落定之后,读者已能很自然的从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把目光拉回现实的世界,又能从现实世界中把目光投向文本,也就是说可以往返于现实和文本之间;而故事却单单被搁置于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这样,就在无形中增加了文本叙事的多元性,读来便有了戏谑之味,而读者也颇能深味其位于戏谑之中文本之中所内蕴着的严肃、沉重。于是,戏谑和沉重之间自然地构成了一种张力,而这一张力又借助于虽经作者精心雕饰和打磨却恍若出水芙蓉般自然天成的充满童真的长了翅膀的语言,化为了文学的智慧,洋溢出一种飞翔的轻逸的极致之美。
人们往往会对文学产生这样的误解,认为文学的功能就是一种反映和揭示,负载着历史、哲学、思想等诸多形而上的意蕴。假若这样说来,文学与其他书写,诸如报告文学之类又会有什么本质的相异之处呢?布洛赫说:“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存在的惟一理由。”同样,文学之所以为文学,是因为其含有能够使其成为文学的因子,是去表现只有文学才能表现出的世界。“最高意义上的诗是在想像中创造一个新的世界”(狄尔泰)。所以,文学的功能就不单单是反映,而其更主要的是要创造一个有意味的世界。这个有意味的世界的创造既取决于作者对生活的独特的内在体验,又取决于作者对文学本身所持有的一种姿态。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就轻逸阐释时举了一个神话中的例子,他说:“谁也没有办法躲避美杜萨(Medusa)那种令一切化为石头的目光,但惟一能够砍下美杜萨的头的英雄是柏修斯(Perseus),他因为穿了长有翅膀的鞋而善飞翔。”历史的长河汩汩不息流了千万年,生活的琐屑常常压得人难以喘息,世界和生活看来都沉重如石,那么文学应当怎样去表现生活?怎样才能突出文学的文学性?这是每一个当代作家都不得不认真思考的问题。毕飞宇也不会例外。他正是从历史出发,正是在对历史的不断的思索中,对如何文学性地表现历史有了全新的认知,所以我们才能在《地球上的王家庄》这个短篇中体会到举重若轻的架势。文本之轻逸与历史之沉重形成的张力之美使作家创造了一个有意味的世界。所以,我们说,在这方面,毕飞宇作了一次有益的探索,也指出了写作的另一种向度和可能。如果拿他自己把写作比作踢球的比喻,这无疑是一次精彩纷呈的射门表演,而我们则期待着他不断操练中的更大成熟。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柳润香,女,山西人,现为浙江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