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有形的“墙”与无形的“墙”

作者:惠转宁




  发表于《人民文学》一九八三年第二期,并在一九八三年全国短篇小说评奖中名列榜首的陆文夫的《围墙》,尽管发表了二十余年,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除它的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情节魅力依然感人外,更主要是作品中深邃的内涵,令人回味无穷、难以抹去。
  “昨夜一场风雨,出了些须小事:建筑设计所的围墙倒塌了!”如此平淡的开头,所叙述的不过是一桩生活中经常发生的小事。但它凡而不俗,深入浅出地向读者昭示出其深刻的哲理。
  设计所三十多公尺的几经修补变成高低不平,弯腰凸肚,随时都有倒塌可能的围墙终于在一场风雨中倒掉了。墙倒了自然要修,这是顺理成章之事。但作者只是把修围墙作为一个切入点,着笔写现实中人们对问题的看法及态度。设计院的吴所长,一个无能而无不能,无为而无不为的领导,发表了一些所谓的指导性的讲话,诸如新围墙一定要新颖别致,美观大方,达到内容和形式的统一等等,振振有辞却没有一个可实施的具体方案,只不过是深奥空泛的理论而已。古典派黄达泉,一口气从我国古代的譬如花墙、粉墙、水磨青砖墙等各种样式的墙扯到大观园的墙,不着边际地夸夸其谈,以显其知识的渊博而又未牵扯到实际问题。朱舟为首的现代派则马上进行反驳,他们主张围墙要造得高大牢固。可这意见也太不具体,多大多高用什么材料都没有涉及到。他们害怕别人抓辫子,决不把问题落在实处。坐山观虎斗的取消派何锦如,瞅准机会,不阴不阳地嘲讽各位的争论都是多余的。他认为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把塌下来的再垒上去,何必大兴土木,浪费钱财。这三派的意见都是对立的,应该说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了。一个上午的讨论会开得热闹非凡,围墙的设计方案被三派争吵得七零八落,不能一致。在轰轰的雷声中并没见到一滴雨,仅是侃侃而谈,耍嘴皮子,却无半点实际意义及可行之处,这正是他们不点自明的共同所在。
  与其相反的另一类人物马而立,因长着一张娃娃脸,虽年过三十,但在人们的眼中却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人物,故而大家很不放心他去办事。在讨论修墙之事时,他没发表意见,没探讨研究怎样干。当设计所的人们认为修围墙是一件大事需认真研究时,马而立听到吴所长指示:“到底怎样修嘛,这就看你的了。我已经提出了原则,同志们也提供了许多很好的意见,你可以根据这些意见来确定一个方案。修围墙是行政科的职责范围,要以你为主呢!”会议所讨论的意见马而立是茫然的,对下达的任务则表态:“保证在一个星期内修好。”这样重大的事情他却轻率地做出保证,这更看出他办事不牢了。实际是否如此呢?
  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人包括设计所的人,无论干什么事都喜欢扯皮,习惯于慢慢地一切顺其自然地进展。但在像轮子一样一拨就转得飞快,办事效率高的马而立指挥下,经一天一夜(星期天)的奋斗,一座中西合璧美观坚固的围墙拔地而起,真可谓“雷声轰轰不下雨,晴空无云湿人衣”。星期一上班的人们对这件“突然”事件感到非常震惊。虽然人人都希望围墙赶快修好,如今却快得叫人毫无思想准备,使他们有点喘不过气来。当终于缓过劲来时,他们不是谈修墙的速度及墙的新颖别致,而是马上找缺点来进行攻击。“批判能力总是大于创造能力”的各派空谈家纷纷发言,既讽刺又嘲笑:
  “这围墙好看呐,中不中西不西,穿西装戴顶瓜皮帽,脖子里还缠条绿围巾呢,这身打扮是哪个朝代的?”
  “他对我的精神没有完全领会。屋脊也不应该是一条平线嘛,太单调了,可以在当中造两个方如意,又有变化,又不华丽。为什么要造这么高呢……”
  “这围墙嘛,好不好暂且不去管它。我是说这样做是否符合节约的原则?”
  三派人振振有辞,意见具体而深刻,惟我正确。另一些见风使舵的人趁机对马而立进行人身攻击,说他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是少爷作风。然而事情往往出人意料,正当马而立受到众人的非正式的批判之后,作者笔锋一转,推出另一戏剧化的结局。正好这一年的冬天,设计所作东道主召开建筑学年会,几位专家对围墙赞不绝口。设计院的三派开始有点不高兴,因为这墙不是他们主持修的,但转而又高兴起来,认为如果没有他们的高谈阔论,马而立是修不出这样一座好墙,于是一下子把马而立的功劳归于自己,真不愧为活灵活现的“变色龙”。马而立没有听到“分工会”的高见,却是忙于给这次学术年会的人“送茶送水”。“他考虑到这会场里很冷,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弄来四只熊熊的炭火盆,放在四个角落里,使得房间里顿时温暖如春,人人舒展……”
  有内省特点的陆文夫是新时期一位擅长于用人们习见而不以为非的人和事来反映社会现实、把握社会心理走向的作家。他立足现实,注目现实,紧紧地抓住现实,把自己的触觉深入到历史和现实的神经,对现实中落后的有害的事物毫不留情地在不动声色中一一展现并剔出,让读者在作品中寻找自己及周围的人。《围墙》即是如此,“我造墙的目的是在于拆墙;造一堵有形的墙,拆一堵无形的墙,即拆掉那些紧紧困住我们的陈规陋习和那奥妙无穷的推拉扯皮……”(陆文夫《砌墙与拆墙》)作品从描述建筑设计院修墙一事入手来透视出整个社会所存在的弊病,针砭了“空谈多误事,实干招是非”的时弊。作家胸中有机智,笔下有褒贬,马而立形象从外表到内在的再创造过程,使我们看清了社会心理的偏见的泥垢,即凭印象取才的用人标准,由此照见了社会上一群人在稳妥掩盖下的虚伪、惰性。在这场冲突中,马而立始终处于劣势。作者曾感慨地指出:“只讲话不干事的人老是正确,不讲话只干事的人却遭到非难,而世界上的事,倒都是‘干活儿’的人在干。”(转引自《地囿小而意幽深》)这样一个实干家在空谈家的映衬下,显得多么孤立,让人深思:效率、人才被死死地禁锢在世俗的“围墙”之中。
  作者在描述两种不同类型的人物时不是采取正面交锋,也没有剑拔弩张,紧张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情节冲突,而是展开多角度多层次的对照,让不同类型的人物轮流表演。在整个情节中,凡是马而立出现的场合,必然马到成功;凡是四位人物出现的场合,必然带来延误纷争。四人的身份立场虽然有所不同,但都是空谈家。吴所长主持的各路专家讨论会与马而立在工地上的讨论会相对照:一方面是深奥的领导艺术;另一方面是颇具现实感,精明强干的领导才能。围墙修成后,作者又从人们对围墙的前倨后恭的态度变化上展开对照:一方面是夸夸其谈,语言上的巨人,以掂量那些事后诸葛亮的价值和分量;另一方面是勤勤恳恳的公仆,行动上的巨人,以显示出实干家的本色。作家在近于冷淡的叙述中将脱离实际、推诿拖拉的人物与凌厉踏实、工作负责的马而立作了鲜明的对照。使人们对生活中又痛又痒,又气又闷,但又说不清道不白的司空见惯的事豁然地看了个透。
  但作者并不满足于让人们观察社会病体的表现,重要的是对这病源的探究。当马而立急不可待地要落实修围墙的事情时,作品通过吴所长的一段心理活动明白地告诉了读者:“吴所长笑了,他是过来人,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活泼的,心里搁着一件事,就像身上爬了个虱子,痒得那么难受,恨不得马上脱光了膀子。其实大可不必,心急吃不了热粥,你不让虱子叮,就得被蛇咬。脱光了膀子是会伤风的,这是经验。”这种经验是曲折历史折射下的磨平棱角的谨小慎微的圆滑,作者揭示了吴所长这类人的心理症结。这种精明的领导已成为社会发展的严重阻力,作品予以揭示,这可看出陆文夫犀利的目光和批判的勇气。
  如果我们仅把小说看成是修墙之事,未免流于皮毛。英国批评家艾略特认为文学欣赏是分层次的:“头脑最简单的人可以看到作品的故事情节,较有思想的人可以看到性格和性格冲突,而那些具有更高理解力和敏感的人则能发现某种逐渐揭示出来的内容意义。”实际生活中许多事的兴起都是造墙。生活中有无数个类似马而立的人,也有无数个吴所长之类的人。小说深广的思想内涵为生活中数不清的类似造墙的问题提供了哲理性的思考。
  有形的“墙”倒了又修好,无形的“墙”呢!小说言尽而意未尽,正如王蒙所评价的“小说妙品”。二十余年过去了,生活中无形的“墙”是否拆除了呢?看了《围墙》,应再一次引起我们众人的思索。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惠转宁,女,广东韶关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