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对极致美的热烈追求

作者:高固华




  孙犁是我国现当代著名的作家。他的散文同他的小说一样,没有错综复杂的故事,也很少有惊心动魄的场面,而是通过一些日常生活琐事来表达自己独特的人生感悟。他的作品看似平淡,但是平淡中却显出新奇,表现手法简朴,但是简朴中却含有隽永。他的《黄鹂》正是这类散文的代表。《黄鹂》与其说是含蓄地表达了作者对文学艺术的看法,不如说是表达了作者对极致美的热烈追求和由衷赞美。
  《黄鹂》从内容上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从开头到倒数第六自然段为第一部分。这部分是本文的主体,作者围绕黄鹂叙述了生活中的几件小事。童年时迷恋捕鸟,但是没有见到黄鹂。抗日战争期间,在不断的炮火洗礼中,见到了美丽的黄鹂,但是它“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树枝树叶里忽隐忽现,常常是在我仰视的眼前一闪而过”,想多看一眼都很困难。前几年,来到多年向往的青岛疗养。春天,到那杨树林里散步,看见它们互相追逐,互相逗闹,有时候看得淋漓尽致,真是饱享眼福了。这里是很安静的,甚至有些近于荒凉,它们也许会安心居住下去的。但是,病友的枪口使它一去不返。逛鸟市又见黄鹂,它却被人系在一根木棍上,一会儿悬空吊着,一会儿被拉上来。它的焦黄的羽毛,它的嘴眼和爪子,都带有一种凄惨的神气。
  这里,作者描写的黄鹂是美丽的。它“既不在我那小小的村庄后边高大的白杨树上同黧鸡儿一同鸣叫,也不在村南边那片神秘的大苇塘里和苇咋儿一块筑窠”,具有超凡脱俗的高洁的品质。它“发出尖利的富有召唤性和启发性的啼叫,飞起来,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树枝树叶里忽隐忽现,金黄的羽毛上映照着阳光,美丽极了”。“它们好像喜爱这里的林木深密幽静,互相追逐,互相逗闹,好像是要在这里产卵孵雏,并不匆匆离开,大有在这里安家落户的意思。这里是很安静的,甚至有些近于荒凉,它们也许会安心居住下去的。”它们具有与大自然亲近、融为一体的天性。所以作者说:“这种鸟儿是不能饲养的……这种鸟儿,即使在动物园里,也不能从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宽阔了。”
  但是,黄鹂这样美丽的鸟儿,为什么不能平静地生活呢?是谁在破坏黄鹂生存的环境呢?作者并没有明确地指出来,但是我们完全可以从作者看似平淡的叙述中领悟到:是人类,是人类的一种病态行为。因为“我”童年时的无知,迷恋捕捉鸟儿而不能见到——幸亏没有见到,要不然,恐怕黄鹂难逃被捕捉的厄运;因为人类战争的疯狂(象征人的青年时期)而不能停歇——兵荒马乱的年代,它不这样是难以生存的;因为病友(象征人的中年时期)的无聊而一去不返;因为老头儿(象征人的老年时期)的残忍玩弄而带有一种凄惨的神气。这里的童年、青年、中年、老年,泛指人的一生,也象征人类以往的日常活动。作者围绕黄鹂叙述的几件小事,始终紧紧抓住鸟儿—人类—自然这三者的关系。这三者的关系本来应当是和谐的,融为一体的,却常常被人类——无论老少——而破坏。作者是不满这种社会现实的。正如本文副标题“病期琐事”所象征的那样,人类社会由于人类的无知、疯狂、无聊、残忍,正处于病态之中,与大自然处于不和谐之中。大凡伟人、大师,都有远大的目光和深刻的洞察力,能够于众人皆醉中,保持惟我独醒。如果说鲁迅的《药》写出了上世纪初的国人们的愚昧、落后,那么这篇《黄鹂》则展现出上世纪中期的社会病态。
  本文的最后五个自然段是第二部分。这部分是本文的重点,是作者思想感情的正面的直接表达。作者不仅描写了美丽的江南太湖,“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长堤;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苇泊;这里的乍雨乍晴的天气”,和全部美丽的黄鹂,而且充满激情的议论和抒情,“是的,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的。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乡,安居乐业的所在”。不仅如此,作者还把目光投向广阔的大自然,运用一连串排比句子,热情洋溢地高唱极致美的颂歌: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文章本来应该到此结束,但是,作者为了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思想主张,又对全文进行了精辟的总结,直接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细腻感受和对人生对社会的独到见解。“在一定的环境里,才能发挥这种极致。这就是形色神态和环境的自然结合和相互发挥,这就是景物一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吧。这正是在艺术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种境界”,它表现了对生命自由的渴望,对美好事物的极致的追求与向往。人类只有把自己的活动——即使是艺术活动——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才能发挥这种极致,才能使一切事物(包括文学艺术)都达到极致,展现生命的美丽。
  人类离开了自然,独立于自然之外,甚至与自然处于敌对状态,就不可能达到极致。必须唤醒人类,热爱自然,保护环境,与自然融为一体,使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人类的一切活动只有和环境的自然结合和相互发挥,才能是完美的。这就是作者提出的治愈病态社会的良方,这就是作者的深刻之处,是大师的胸怀,也是艺术作品具有永久魅力的原因。这正是美丽的《黄鹂》所具有的巨大的思想启迪作用和新世纪解读的意义所在。黄鹂的形色神态在和环境的自然结合和相互发挥中达到了它的极致,《黄鹂》也在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对比中达到了极致,文章歌颂景物一体的极致美的深刻主题得到了集中而充分的表达。
  与自然融为一体就是向往自由和美好,是现代人类的共同追求与向往。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应和》一诗中写道:
  
  自然是座庙宇,那里有活的柱子/有时说出了模模糊糊的话音;/人从那里走过,穿越象征的森林,/森林用熟识的目光将他注视。/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地回合/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广大浩漫好像黑夜连着光明——/芳香、颜色和声音在相互应和。/有的芳香新鲜若儿童的肌肤,/柔和如双簧管,青翠如绿草场,/——别的则朽腐、浓郁,涵盖了万物,/像无极无限的东西四散飞扬,/如同龙涎香、麝香、安息香、乳香/那样歌唱精神与感觉的激昂。
  
  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彼此联系,是一个统一体,组成一座象征的森林,又与人的内心产生互相感应,“有的芳香新鲜若儿童的肌肤,/柔和如双簧管,青翠如绿草场”,人只有全身心地感应大自然,才能达到“歌唱精神与感觉的激昂”。
  智利诗人聂鲁达在《归来的温馨》中说:
  
  最后认出我的是栗树。当我走近时,它们光裸干枯的、高耸纷繁的枝条,显出莫测高深和满怀敌意的神态,而在它们躯干周围正萌动着无孔不入的智利的春天。我每日都去看望它们,因为我心里明白,它们需要我去巡礼,在清晨的寒冷中我凝然伫立在没有叶子的枝条下,直到有一天,一个羞怯的绿芽从树梢高处远远地探出头来看我,随后出来了更多的绿芽。我出现的消息就这样传遍了那棵大栗树所有躲藏着的满怀疑虑的树叶;现在,它们骄傲地向我致意,然而已经习惯了我的归来。
  
  所以他在诗《静一静》中希望:
  
  在寒冷的海上,/让渔夫停止捕杀鲸鱼,/让采盐的人/看看自己劳损的手。/制造绿色战争的人,/制造瓦斯弹烧夷弹的人,/赶尽杀绝的胜利者,/让他们换上干净衣裳,/什么都不干,只跟兄弟们/去树荫下散步。
  
  在《黄鹂》一文中,作者也多次表达了这种思想。如:“因为职业的关系,对于美的事物的追求,真是有些奇怪,有时简直近于一种狂热。在战争不暇的日子里,这种观察飞禽走兽的闲情逸致,不知对我的身心情感,起着什么性质的影响。”“观赏黄鹂,竟成了我的一种日课。一听到它们叫唤,心里就很高兴,视线也就转到杨树上,我很担心它们一旦要离此他去。我在树林里徘徊着,仰望着,有时坐在小石凳上谛听着,但总找不到它们的窠巢所在,它们是怎样安排自己的住室和产房的呢?”作者浓烈的喜爱之情溢出言外。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残害像黄鹂这样美丽的鸟儿的丑恶行为的深恶痛绝的感情,如:“回到房子里,无可奈何地写了几句诗,也终于没有完成,因为契诃夫在好几种作品里写到了这种人。我的笔墨又怎能更多地为他们的业绩生色?在他们的房间里,只挂着契诃夫为他们写的褒词就够了。”并认为:“这种鸟儿是不能饲养的……这种鸟儿,即使在动物园里,也不能从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宽阔了。”看到在江南太湖美丽的春天景色里飞翔的黄鹂,作者激动地说:“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乡,安居乐业的所在。”
  而在我们周围的世界,各种不和谐的事件不是经常在发生吗?!对大自然的肆意破坏和掠夺、对生灵的无情残害和践踏、对弱小国家和民族的敌意和欺凌,民族仇杀,种族歧视……不是在世界许多地方存在着吗?世界何时太平?人类何时才能摆脱无知、疯狂、无聊和残忍?人类渴望自由、和平、民主、和谐、宽容、博爱的理想何时才能变成现实?这些困扰人类的重大问题,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关注的。作者运用清新、淡雅、朴素、含蓄的语言,表达了对这一时代主题的深刻思考,达到了与时代要求的完美的结合和相互发挥,达到了“景物一体”,达到了在艺术上不容易遇到的一种境界。这,就是《黄鹂》的极致。
  名人去了,但是他的英名仍在,他的思想仍在,他的思考和追求仍在,仍在召唤和启发着我们思考和探讨困扰我们的重大问题。他对极致美的追求也将会成为我们的社会理想。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高固华,男,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