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激切昂扬 骨气凛然

作者:黄美华




  士之可贵者,在节气不在才智。天下未尝无材智之士,而世之乱也,恒以用才骋智者驰骛太过,钓奇窃名以悦其君,卒致无穷之祸。而气节之士不与焉。气节者偃蹇可畏,而才智者聪慧可喜。可喜者易以成功,亦易以致乱,欲制祸乱于未萌之先,非得可畏者而任之不可也。汉汲长孺、吴张子布辈,皆负气自高,昌言倨色,不少屈抑以取合当世,视人君之尊不为之动,遇事辄面争其短无所忌。此皆流俗所谓戆人也,而朝廷恒倚之以为重,狐鼠之盗目间其进退以为恭肆,彼岂用区区之才智以服人哉!人望而惮之,以其节之足尚也。国家可使数十年无材智之士,而不可一日无气节之臣。譬彼甘脆之味,虽累时月不食,未足为病;而姜桂之和,不可斯须无之。人君无可畏者在其侧,欲无危败难矣。
  余少慕古之戆者,欲起长孺、子布与之交而不可得,则思博交海内之士以观其所存。谓余为戆者有矣,而慕乎戆者未始或见,岂节义之士独少于今之时乎!抑遇合之术固有不同也。今也天子惩近代之弊,立谏诤风厉在位,俾得言事,诚得戆者出以应其求,则治道可成矣。同邑潘君伯理甫,年七十余,而以戆名其窝,岂慕长孺辈者乎?于其名可从而知其志,惜其老而不获见于用也。然有志者不累乎用舍,居乎家、行乎乡,与用邦国奚异焉?使长孺、子布为布衣,亦将闻于时、传于后,其肯泯然与庸众人等乎!君居其名、师其道,言论事为必有卓乎越于世者,是亦余之所慕者也,愿造君之窝而相与论之。
  ——方孝孺《戆窝记》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一字希古,明代宁海(今浙江宁海)人。方孝孺博学多才,工文章,“每一篇出,海内争相传诵”(《明史·本纪》),有《逊志斋集》流传于世。“靖难之变”后因其坚决不肯为成祖草诏而被杀,并株连“十族”,死后其文字亦被禁。方孝孺刚正不阿、宁死不屈的崇高气节,最为世人敬佩,深受后人的称道和敬仰。方孝孺的文章作为其思想的延续,处处显露出其铮铮铁骨、高洁品格。通读《逊志斋集》便可知方孝孺之文全是一片至大至刚的正气。方孝孺提倡重视固有文化传统,培养气节,他说“今之为士者,不患其无才,而患其无气”(《逊志斋集》卷十八)。集中《戆窝记》一文即可为代表。《戆窝记》主要体现的就是方孝孺终生所蹈行的“气节”,我们若欲了解方孝孺的气节观,于此文便可窥一斑而见全豹。
  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之下,因为独立不屈的人格意志,成了后辈儒家学者谈“气节”的最初样板,其中也揭示了“气节”所包含的独立人格的内容。方孝孺平生尤重气节,曾有言:“贫贱而不可求者,志节之贞也。”(《逊志斋集》卷一)关于他的气节,可见诸众多的历史评价。明末的陈子龙在其《方正学先生逊志斋集序》中说:“先生首倡大义于天下,一时贵戚大臣以至樵夫渔子不屈其志,或轘屠市朝之间,或枯槁岩石之下者,不可胜数。”清高宗御批道:“及至身临鼎镬,而抗词直斥,侃侃不挠,未尝少降其志,凛然大节,洵为无忝纲常。”(《历代通鉴辑览·五》)《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七○中说:“语其气节,可谓贯金石、动天地矣。”方孝孺大义凛然的气节,正可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所谓“国家不可一日无气节之臣”,孔子作《春秋》,孟子论浩然正气,屈原赋离骚,文天祥《正气歌》和方孝孺的舍生取义,都为这句话作了最有力的见证。方孝孺成仁取义的大无畏精神,也正和孟子“正人心,息邪说,距讠皮行”(《孟子·滕文公下》)暨曾子所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的大勇精神相映照。方孝孺在文章一开头便提出:“士之可贵者,在节气不在才智。”真可谓振聋发聩、先声夺势,也定下了全文激昂的基调。然后说天下不曾缺少有才智之士,而因为此类人“驰骛太过,钓奇窃名以悦其君”,从而招致了“无穷之祸”,而这便是“气节之士不与”的结果。因为气节之士“偃蹇可畏”,“而才智者聪慧可喜”。只有这两者的结合,方是最佳。接着作者对流俗所谓的“戆人”作了定义,即“负气自高,昌言倨色,不少屈抑以取合当世,视人君之尊不为之动,遇事辄面争其短无所忌”,如“汉汲长孺、吴张子布辈”,且对之予以肯定。究竟节气之士于国有多么重要呢?方孝孺说:“国家可使数十年无材智之士,而不可一日无气节之臣”,为此他还形象而生动地设喻:“譬彼甘脆之味,虽累时月不食,未足为病;而姜桂之和,不可斯须无之。”
  随后,方孝孺表明心迹,“少慕古之戆者”,表达了欲与“长孺”、“子布”结交而不可得的遗憾。作者感叹“节义之士独少于今之时”之余,只好把原因归结为“遇合之术”的不同,归结为天意。作者不忘自己的政治身份,提出如果天子“惩近代之弊,立谏诤风厉在位,俾得言事”,而“戆者出以应其求”,则天下大治可望。天下之大,总还是有知音。作者引出其同乡潘君,七十多岁了,把自己的住处命名为“戆窝”。作者感叹“于其名可从而知其志”,惋惜潘君“老而不获见于用”。然后作者笔锋一转,意气充沛地说,有志者即使不被国家任用,居家、在乡也会有所作为。为说明此作者还提出一个假设,“使长孺、子布为布衣”,也会“闻于时、传于后”,决不会“泯然与庸众人等”。最后,方孝孺表达了自己对那位“居其名、师其道,言论事为必有卓乎越于世”之人的仰慕,并且愿意造访“戆窝”而与之相互倾谈。
  在这篇不足六百字的短文里,方孝孺表露出了其鲜明的儒家气节观,而其文章的总体特点也显露无遗。
  
  一、醇深雄迈,富于气势
  
  前人评方孝孺的文章,多以“醇深雄迈”论之。《明史·方孝孺传》曰:“孝孺工文章,醇深雄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孝孺学术醇正,而文章乃纵横豪放……其志在于驾秩汉唐,锐复三代,故其毅然自命之气,发扬蹈厉,时露于笔墨之间。”方孝孺始终把“文以明道”“明道立政”作为自己诗文创作的指导思想和根本目的,所以其文章大都宣扬儒家礼义和教化,因此被视为“醇正”。在此篇《戆窝记》中,方孝孺大倡的气节便是儒家的固有传统,与方孝孺一生所倡之“道”正相合。孝孺开篇第一句便气势夺人,将气节列为“士之可贵者”,有气节之人“皆负气自高,昌言倨色,不少屈抑以取合当世,视人君之尊不为之动,遇事辄面争其短无所忌”,甚而“国家可使数十年无材智之士,而不可一日无气节之臣”,全是一片刚正之气。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李贽在他的《续藏书》中曾评价说:“建文之时,死难之臣若此其盛者,以有孝孺风者之,连茹拔之;而建文复以春温熙之耳。”于此可见孝孺倡导气节之功。这亦是孝孺对明初士大夫恹恹无气、苟安自保、麻木不仁的痛斥。
  
  二、理明辞达,生动明快
  
  方孝孺尝自言“平生野性疏直,为文亦多激切,少温婉之韵”(《逊志斋集》卷九)。除个人性格关系外,孔子的“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篇)、孟子的“不直,则道不见”(《滕文公上》)和其师宋濂“大抵为文者,欲其辞达而道明”(《文宪集》卷二十五)对他亦多有影响。方孝孺主张为文应“惟其理明辞达而止耳”(《逊志斋集》卷十),所以他的文章大都语言质朴、文意畅达、生动明快。本文开篇提出文章的主旨,然后由“材智之士”与“气节之士”的对比说明后者之可贵,再表明自己追慕戆者的心愿。全文一气呵成,讲理明晓而干净利落。此外,方孝孺的散文特色还表现在以物喻理,意蕴深远。在方孝孺的部分文章里,好以物喻理。他往往从现实生活的实际事例出发,借物喻理,以小喻大,生动警策。如本文中方孝孺以“甘脆之味”、“姜桂之和”来分别喻“材智之士”和“气节之臣”,生动而形象地说明了两者之间的差异,别有韵味而又富于理趣。由此可见,《戆窝记》无论就思想内容还是艺术特色而言,都可以算是方孝孺,乃至明代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作者简介:黄美华(1979-),湖南省双峰县人,现为暨南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2003级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