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屈辱的边界

作者:刘 琴




  在晚近数年女性文本的研究中,“细节肥大症”“下半身写作”之类的指摘俯拾皆是,至于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的作品析读里面,此类所指和能指都不无暧昧的针砭更为突出。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就会完全接受那些女性私秘体验的传达;不同意一类观点不代表着必然要站到它的对立面去,我想,这一解释应该能够获得大家的认可。这里,我想说的是,如果过多纠缠在这些似乎成为定论的指摘里(对此,我是一直存有疑问的),并将它们视作自己阅读的“前理解”,是不是反而有可能会对其中优秀的文本一叶障目?譬如,二○○三年魏微的《化妆》,戴来的《茄子》。
  魏微是所谓的“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美女作家”中的元老,以俭省清婉、情绵意远的文字成为其中的另类。这篇《化妆》依然秉承了她惯常的风格:婉约灵动中寓含着涌动的冲决,不过,似乎又有了点不同。那么,就从这个问题开始吧。
  《化妆》粗粗读来,至少在皮相上,讲的是一个叫嘉丽的女孩和张科长的一段无望的爱情。小说分作三个单元跨度:第一个单元,是十年前的嘉丽,一个“沉默,讷言”“长得既不难看,也不十分漂亮”且贫苦寒素的女大学生,在邻市一家中级法院的半年见习期间,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所在科室的张科长——一个八岁男孩的父亲,然后,他们在实习结束后分开。这似乎是个挺俗套的故事,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与一个成熟男子的不伦之恋。然而,机巧却在这里出现了。嘉丽爱的不是他的成熟、稳重,也非钱财(那个男人既缺钱又惜钱),而是这个男人的痛苦——“那谁也不知晓的他生命的一部分”。小说到这里好像出了点意外:这是一段与寻常惯想大不相符的爱。那么,嘉丽该是个怎样的女子?其实,在起首处魏微就已点破:这是一个“脑子里有光”,会“像冒气泡一样地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念头和小想法”,且“乐在其中”的小女子。
  这方是最真实的嘉丽。所以,故事才能屡屡在我们的意外中顺着自己的方向跑下去。想一想,以一个“脑子里有光”的人为叙述对象的小说中充斥着逾矩的光芒自属理所当然,这样,小说才拥有了成其为小说的那种东西。
  再说第二单元。嘉丽的十年似乎过得不错,一个人撑着一家律师事务所,业绩良好,每天开着黑色的奥迪“驰骋在通往乡间别墅的马路上”。可是,她不快乐。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全走了,偶尔,她会跌坐在地板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十年中,她努力地摆脱了他,“他的那一页翻过去了”。然而,他还是找到了嘉丽。在预计会面前,机巧再次出现了。嘉丽并未按我们想见中的光彩照人的样子出现,而是去旧货店买来一身褴褛的行头,依借化装变成了十年前那个“黯淡,自卑,贫困”的自己去见他,以致被熟人(一个对她似乎有点情意的男人)认辨不出,她去挤公车,还逃了票。在对嘉丽重回她费了十年才叛离的贫困生活的叙述中,魏微的叙述节奏放缓下来,让我们在暗流汹涌中领略了种种动人心魄,而悲剧也在慢慢浸润着喜剧。
  接下来的第三单元写的是他们十年后的第一次(想必也会是此生的最后一次)见面。在会面的宾馆门口,穷人嘉丽遇到了一点麻烦。她挨大堂服务生无端盘问,且被一大群身份不一的人围观,此刻,她突然有点希冀他的关爱,因为她以为他瞧得起她。他们见面后,嘉丽痛陈这十年的“伤痛史”,他静静地听,不停地揣度着。末了,他判定她在卖淫,而她也明白了她今天这次化装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后果:那个衣冠楚楚的世界,她是无法安之若素地回去了,她是彻底地被伤了。
  不知为什么,在阅读中我似乎能捕捉到张爱玲留下的蛛丝马迹。例如,“他不爱她,这才是真的”,“她最年轻的一段是给他的,他竟不留恋”,还有,“他为她感到难堪,他感到了她的威胁:她在威逼他拿钱”。这些令张迷们痴恋不已的味道仿佛在魏微笔下漫溢出来,如银瓶泻水,成为隔世的回想。可是,魏微并非半个世纪后的张爱玲。张爱玲的时代是个狼奔豕突的精神末世,空无依傍的深恸隐伏在她灵思汗漫的文字中,时至今日,承平日久,精神的琐细平庸伴生着灵魂的谵妄和悲剧性的缺失,就是偶现几下苦痛也是孟浪飘蓬。然而,太平盛世里的巨大转型总该在人们的心头伏下印痕,人性的载浮载沉是这一时代的文学无以回避的正面存在。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让我们迅疾地从众多似张的作家里甄别出魏微的话,那就是她的悲剧感。她的作品无论《流年》这样质地清泠的长篇,还是《姐姐和弟弟》这类诉说成长之痛的短篇都流布着这个精神庸琐的时代所匮缺的悲剧感。这种痛不是张爱玲时代那种天崩地裂的倾城之恸,它淡淡的,却在不经意间陡然转过身来,冲抵心灵最柔软的一隅。
  我发现在坊间俗滥的故事模本下,《化妆》却能左提右挈,妙不可言,这缘于文本的深层结构。我以为,在无望的爱情后面魏微执拗地倾吐的却是关于人的屈辱生存状态的深刻体验,这也是小说得以胜出之处。以我的理解,魏微对这种屈辱生存状态的叙述呈现出三个层面。其一,身体的屈辱。嘉丽爱那个男人视若生命,而他“不过是想和她睡觉”,“只想跟她睡觉”,只有“身体满足了”才“知道爱了”。如果嘉丽只是个尸位素餐的浑噩女人,她或许会就此沉溺下去,不去细究什么爱或不爱的微言大义,但嘉丽是个“脑子里有光”的女人啊!她脆弱,她敏感,她的心里织满了纤秾的丝蔓,任一处的搅扰,都会令她疼痛不已。“因为她爱他,她得服从他”,可是,这个女人的身体却在承受着抑己的屈辱。在第一单元的收尾处,嘉丽实习期满要返回学校,他送她到火车站。在发车的空当里,他将嘉丽带到附近一家肮脏的私人旅馆里,“又睡了一次”。当嘉丽“踏上屋顶上结满蜘蛛网的摇摇欲坠的楼梯”,“心都灰了”。面对这样一个“没有志趣,急吼吼的”男人,她像在打量一个淫客。“她甚至开始恨这个城市,在这里生活了半年,它弄了她一身脏气”。就这样,心里明镜儿似的嘉丽自己点穿了自己的身体所蒙受的莫大屈辱。
  然而,身体的屈辱需要一颗汗漫的心去领会,心灵的屈辱才是嘉丽生命中无法根去的伤痛。《化妆》是一篇文字俭省明澈却布动着内在张力的小说,复调小说或多声部小说之类带有学究气的指称难以昭揭出它蕴藏的丰富。你可以说它是情爱小说(像大多数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所常写的小说一般),也可以说它是成长小说(十年的伤痛足可催生一个女人的成长),甚至可以将它视为一篇讽喻小说(针砭世态的寒凉或人心的极度隔膜,抑或贫困的逼压),可是,有一点却是这篇小说最让我们无法视若不见的,那就是,整篇小说洇渗着心灵的疼痛体验,这体验源自心灵所蒙受的种种屈辱。嘉丽打小就是个穷人,她又“不能忘记她的穷”,她用最简单寒素的衣食来苦心经营一份有尊严的生活。别人的怜悯,提醒她记着她的穷;他人的轻视,驱促她恨着她的穷,一颗千回百转的心,“暗无天日”。所以,成为“成功人士”之后,第一次重穿穷人的行头,却叫她泪如雨下。这种心灵受辱之痛贯穿小说的始终,使得朴素的叙述,获取了内在的推动力。
  嘉丽这一生惟一爱过的男人也因为她的穷而让她的心灵遭受了莫大的屈辱:他竟以为她这十年是靠卖淫过活的。可以想见,他是真的不爱她,更不懂她。这就由心灵的屈辱进入到第三个层面:存在的屈辱——一种最可怕的屈辱。我个人以为,这是这篇小说最见功力的地方。为什么这样说?一个心灵汗漫无际的女人用她最奢侈的青春去爱一个并不爱她更不懂她的男人,最要命的是,她对这一切全然知晓,这种明知世界和人性之欠然仍旧身不由己深溺进去的痛楚,便是生命之痛,存在之痛;在爱里却依旧彼此隔膜,爱仍无法温暖人性中的寒凉,生命存在的矛盾和痛苦在嘉丽挥之不去的屈辱体验中被推向深处。此外,当嘉丽扮上旧时衣裳,十年的奋斗时空仿若回转了过去,她明知自己会在人群里出丑,更知人群也会在她面前露丑,可是,“她为什么非要捅破它?”在我看来,“捅破”是嘉丽对无望的爱情对屈辱的生命对黯淡的人生的一次决绝的精神突围,并以坠入更黑暗的所在而告终。与其说这次精神突围告败,毋宁说这是存在的屈辱在人间这灰飞烟灭的生死场里一次狰狞的演练。由此,“存在的屈辱”这样一种无迹无形难以言说的生命之痛被呈现为一种可感的荒寒。魏微在这个层面上,写得伤怀、无助,显见动了真情,而这真情,又一点一点地团藏起来,再一点一点地流散开去,由不得你不感喟满怀。
  就这样,屈辱意识成为《化妆》这篇小说的精神内核,甚至对这一意识的体验也流动成为小说的整体氛围,从起首到终了,无处不在。正如魏微在其出道时的一篇小说《一个年龄的性意识》中所写的——“先锋死了,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老实地走路”——那样,她诚实地走着,冷静地,甚而有些残酷地将屈辱体验由身体、心灵,一步步推至生命的存在,推到屈辱的边界。我不能预计,她还能不能逾越这一边界?过界后她又能推到哪一个地方?但我有理由相信,她依然会为我们记下我们在这个时代所已经遭遇或正在遭遇的心灵现实和生命之痛。
  
  作者简介:刘琴,女,浙江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