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怀人亦自审

作者:范水平




  摘要:在巴金晚年的散文中,怀人散文虽然只占了二十分之一,但分量很重,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在“怀人”中自审,通过自审表现了作者的伟大人格。
  关键词:巴金晚年散文自审
  
  在已逾百岁的“人民作家”巴金先生晚年的散文创作中,有一类追怀逝者的作品格外引人注目,这类作品尽管数量不多,约占巴金晚年全部散文的二十分之一,但分量很重,同他的《随想录》《再想录》中其他作品一样,也是“为了还债”——“我在‘随想’中常常提到欠债,因为我把这五本《随想录》当作我一生的收支总账,翻看它们,我不会忘记我应当偿还的大小债务……我必须用最后的言行证明我不是一个盗名欺世的骗子”(《随想录·无题集·后记》)。只不过它们是通过对作者的亲人、朋友、师长亦即作者“所敬爱的人”的缅怀、悼念来反思自己、批判自己,以“证明”这种“怀念”“纪念”本身也就是“讲真话”“做好人”的一种具体行动。这就从另一方面更加充分地展现了巴金先生的伟大人格。
  
  一
  
  巴金先生在《随想录》开篇不久写的《怀念萧珊》一文中就已表现出了强烈的自审意识:与作者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妻子,“不但分担了我的痛苦,还给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励”,可是她身患绝症却“得不到治疗”,最后还是“靠走后门她才住进医院”,但“癌细胞已经扩散,肠癌变成了肝癌”,不久即告别人世,其原因“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所以作者极为痛苦地自责道:“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如果说作者在这里对自己还有些苛责的话,因为在那人妖颠倒的年代,巴金本人也受尽凌辱、惨遭迫害,那么到写“随想录”之二九的《纪念雪峰》(1979年8月8日),作者的自我批判就多以“事实”为据了:在“批判丁玲、冯雪峰、艾青……给他们戴上右派帽子的大会”上,“我”见到“雪峰埋下头坐在前排的边上”,虽然“我想不通他怎么会是右派,但是我也上了台,和靳以作了联合发言”;“我们也重复着别人的话,批判了丁玲的‘一本书主义’、雪峰的‘凌驾在党之上’、艾青的‘上下串连’等等、等等。”回忆起几十年前的情形,巴金先生是这样认识自己的:“我并不像某些人那样‘一贯正确’,我只是跟在别人后面丢石块。我相信别人,同时也想保全自己。”(着重号为笔者加)话虽不多,却把作者自己当时的盲目附和以“保全自己”的真实心态作了坦陈,这种心理也就是作者后来所说的自己由“奴在身者”逐渐变为“奴在心者”的源头。
  作为一百五十篇《随想录》最末一篇的长文《怀念胡风》(1986年8月8日),可以说是巴金先生自我挖掘最为深入、其思想意义也尤为深广的怀人之作。作者不仅回忆了与胡风多次“共事”特别是胡风与鲁迅先生的密切关系,表达了“我相当尊重他”、“钦佩他”但“并不想向他学习”主要从事评论写作的态度,更以近一半的篇幅详述解放后多次见到胡风却无缘长谈的情形,其中专门用了一节文字严格地审视自己在反“胡风集团”中的种种“对亡友的损害”:例如在所写的参与批判胡风的文章中尽管“我拿不出证据,为了第二次过关,我只好推行这种歪理”,即“鲁迅先生明明说他不相信胡风是特务,我却解释说先生受了骗”;胡风说他“这次犯了严重错误”,让“我”给他“多提意见”,“我却批评他说‘做贼心虚’”等等。时隔八年,随着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运动的深入,巴金先生的自审已不再囿于事实本身,而是由此进一步地“想”到造成这种事实的社会政治环境。他说:“五十年代我常说做一个中国作家是我的骄傲。可是想到那些‘斗争’,那些‘运动’,我对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也感到恶心,感到羞耻”,也正是这些“斗争”和“运动”的不断进行,造成了“我想讲真话,也想听别人讲真话,可是拿起笔或者张开口,或者侧耳倾听,才知道说真话多么不容易”,因此“我们必须牢记住这个惨痛的教训”。这样把自审与审时密切结合起来,既加深了自审的力度,也引导我们去思考“我们”(众人)每个人应负的责任,进而思考如何在全社会敲起警钟,避免悲剧的重演。
  
  二
  
  在巴金晚年的“怀人”散文中,除了如上直接批判自己、否定自己的作品外,还有一些是通过对比来反思自己、学习他人的追怀之作。例如写于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九日的《悼念茅盾同志》,一方面回忆了作者多次聆听茅盾谈话的亲切场面,一方面则满怀深情地颂扬被作者称为“沈先生”,“始终把他当作一位老师”的茅盾先生对中国现代文学做出的杰出贡献,就在这种回忆与景仰的同时,作者的笔锋最终所指却是:“我尊他为老师,可是我跟他的距离还差得很远”;“我不是一个好学生,缺乏刻苦钻研学习精神,因此几十年过去了,我在文学上仍然没有多大的成就,回想起我总是感到惭愧”——“但是即使留给我的只有一年、两年的时间,我也要以他为学习的榜样”;“他是我们那一代作家的代表和榜样,他为祖国和人民留下了不少宝贵财富……我多么想拉住他,让他活下去,写完他所想写的一切啊!”从字里行间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位七十七岁老人的满腔激情,也同时看到了一位伟大作家的谦逊与崇高的精神品格。
  这种精神品格更集中地体现在《怀念鲁迅先生》一文中。在作者心目中,“鲁迅先生给我树立了一个榜样。我仰慕高尔基的英雄‘勇士丹柯’,他掏出燃烧的心,给人们带路,我把这幅图画作为写作的最高境界,这也是从先生那里得到启发的”,同时又觉得被尊为“民族魂”的鲁迅先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小小老头子,一个没有派头,没有架子,没有官气的普通人”。虽然“我勉励自己讲真话,卢梭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但是几十年中间用自己燃烧的心给我照亮道路的还是鲁迅先生”:
  
  我看得很清楚:在他,写作和生活是一致的,作家和人是一致的,人品和文品是分不开的。他写的全是讲真话的书。他一生探索真理、追求进步。他勇于解剖社会 ,更勇于解剖自己;他不怕承认错误,更不怕改正错误。他的每篇文章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他的确是把心交给读者的。
  
  这些话既是作者发自肺腑的深情颂赞,也可以从中看到巴金先生学习鲁迅的榜样正是通过五部《随想录》及《再思录》的写作得以完全实现:如果用这些话来评价《随想录》和《再思录》,不也是很确切的吗?——“正因为我又记起先生,我才有勇气活下去;正因为我过去忘记了先生,我才遭遇了那些年来的种种不幸”,作者再次表达了对鲁迅先生的崇敬!
  
  三
  
  《怀念振铎》当是巴金先生写作时间最长却终未完稿的散文作品了,它于一九八九年春天动笔,一九九八年十二月至一九九九年一月修改、续写,但由于他身患多种疾病住进医院至今,致使本文最终无法完成,成为巴金先生的“封笔”之作。这篇作品包含了前述两种怀人散文的共同特点:一方面铭感郑振铎先生当年对“我”的扶持,“把我送进了文艺界,而且他经常注意我陆续发表的作品,关心我的言行”,以致“每一执笔总觉得他在我身后看我写些什么”,使“我不敢不认真思考”,又“经常感受到他那种为国家、为人民献身的精神”,总之是“他指引路,树立榜样”,“我尊敬他为‘先生’”。另一方面又通过“比较”而受到鼓舞,增加了“努力学习别人的长处”的决心。他说:“有一种力量逼着我拿自己同他相比,他做了些什么,我做了些什么,他是怎样做的,我是怎样做的,是真是假,一眼看明。”而比较的结果是:“他比我好;他正,正直而公正”,因此“他即使活到‘文革’,也过不了那一关”而“我能忍才能过那一个一个的难关”。但对于这种“忍受奇耻大辱”的“忍”,巴金先生又有他自己的看法,即“我一直认为,活着是重要的,活着才能保护自己,伸张正义。而不少在‘运动’中,在‘文革’中被人整死的人和所谓‘自绝于人民’的人,就再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也不能替自己辩护了”。为此,巴金先生对郑振铎先生满怀感激地说:“我参加了‘文革’,每一次遭受屈辱,就想到他,也想到其他很多人,拿自己同他们比较,比来比去,多少有点鼓舞作用。努力学习别人的长处,我绝不忘记。”
  不过这篇散文的核心还在于通过“比较”所发现的一条颠扑不破的规律:“我看一个作家更重视他的人品,我更加明确做人比为文更重要”,因而“我不能尽说空话,我要争取做到言行一致”。这种思想在《随想录》和《再思录》的多篇文章中都有具体阐释,既充分说明了巴金先生为什么将“写作同生活的一致”、“作家同人的一致”作为“作品的最高境界”,其“主要的意思是不说谎”(《随想录·探索集》附录:《我和文学》),也道出了全部“随想”与“再想”作品的最终目标,即说真话,用“说真话”的行动来证明自己最后的真诚与忠诚:“我写作不是我有才华,而是我有感情,对我的祖国和同胞我有无限的爱”;“我提倡讲真话,并非自己吹嘘我在传播真理。正相反,我想说明过去我也讲过假话欺骗读者,欠下了还不清的债……我不坚持错误,骗人骗己。所以我说:‘把心交给读者’”(《再思录·我要用运动来补写》)。
  
  作者简介:范水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
  
  注:文中引文据《随想录(1—5集)》合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10月版)和《再思录(增补本)》(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