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僵化的悲剧 自由的渴望
作者:靳义增
十九世纪后期,受欧洲进步文明潮流的影响,俄国兴起变革之风。在进步的知识分子和贵族中间,要求自由民主、改变专制秩序的呼声日益高涨。面对澎湃的变革浪潮,沙俄政府采取一切暴力手段来维护专制统治,一八八一年民意党人刺杀了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以后,继位的亚历山大三世加强了恐怖统治。当时担任宗教院检查总长的波贝多诺斯采夫在给沙皇的奏章中说:“在当前这个艰苦的时代,政府的当务之急就是……平息那种头脑不清,濒于疯狂的社会舆论;必须禁止那种人人饶舌的不可名状的街头巷议,以期尽量减少流言蜚语……”(《契诃夫传》,第147页)于是在俄罗斯,警探遍布,告密者横行。进步刊物被查封禁止,革命者遭逮捕流放。一切反动势力纠合起来,对抗进步潮流,竭力维护腐朽没落的沙皇统治。同时,由于对人民进行监视和镇压,也造成了许多人胆小多疑、告密陷害的恶劣风气。契诃夫在《第六病室》中,曾形象地把当时的俄罗斯比作监狱,人民“被关在铁窗里,受尽折磨,受尽虐待”。在《套中人》里,他再一次描写了人们“不敢大声说话,寄信交朋友,读书,不敢周济穷人,教人识字……”的可怕现实。这就是“套中人”别里科夫生存的时代背景。身处这一恐怖环境中的俄国知识分子和下层人民,有着多种选择。正如高尔基在《海燕》中描写的,有在“乌云和大海之间”“勇敢地”“自由自在地”“高傲地飞翔”的海燕,也有被“那轰隆隆的雷声吓坏了”“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悬岩底下”的海鸟和企鹅。“套中人”别里科夫就是一个海鸟和企鹅式的害怕变革,苟且偷安,甚至甘心充当沙俄鹰犬的知识分子形象。
别里科夫是专制制度下胆小怕事的庸人,挂在他嘴上的“口头禅”就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那么,他究竟怕什么乱子呢?在他好心好意地“忠告”柯瓦连科时,就明白无误地讲出了他的忧虑和恐惧:“一举一动必须非常慎重,非常慎重”,否则,“校长会听说的,然后就会传到督学官的耳朵里去……这会有什么好下场吗?”当别里科夫被柯瓦连科从楼上推下来时,他想到的就是“宁可摔断脖子,摔断两条腿,也比成为笑柄好:要知道这两件事马上全城都会知道,还会传到校长和督学官的耳朵里去……到头来就会弄得他奉命辞职了……”在他看来,丢了饭碗,砸了“差事”,就是大乱子,就是塌天大祸。因此,面对沙皇的专制统治,为了维护可怜的物质利益,别里科夫选择了诚惶诚恐的“海鸟与企鹅式”的生活。这就是我们从作品中破译的“套中人”别里科夫选择的密码之一。
“套中人”的选择自然决定了他的行为哲学和生活方式。他把沙皇禁锢人们思想,压制人们自由的文告看作是生活的规范,不仅心甘情愿地信守它,而且把它视作安身立命的原则,“只有政府的告示和报纸的文章,其中写明禁止什么事情,他才觉得清清楚楚”。至于批准和允许的事,他觉得含有可疑的成分,含有什么模糊而没有说透的东西,他就摇头,生怕闹出什么乱子来。他“老是称赞过去,称赞从来没有过的事物”,而且他所教的“古代语言”也成为他逃避现实,抗拒现实的工具。在禁止中他感到安全,他愿意别人为他画地为牢,让他蹲在当中,以免错走一步,酿成大祸,他想给自己找一个精神外壳,缩回过去,缩回古代,免受现代生活的刺激。他不仅不要自由,而且像躲避瘟疫一样地害怕自由,沙皇统治使他养成了十足的奴性。
在生活方式上,为了避免外来灾祸和保全自己,他千方百计地用一个套子把自己及所有的物品套起来,即使在最晴朗的天气里外出,他也“总是套着雨靴,带着雨伞,而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他的雨伞、怀表、小折刀都装在一个小小的套子里。“就连他的脸也好像装在套子里,因为他随时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他戴黑眼镜,穿绒衣,耳朵里塞棉花,一坐上出租马车,就吩咐车夫把车篷支起来。总之,他“总想给自己包上一层外壳,给自己做一个所谓的套子,以便同人世隔绝,不致受到外界影响”。“套子”是别里科夫作为专制制度维护者的鲜明特征,是别里科夫内在心灵的外在标志。
别里科夫选择“套子”,实际上隐藏着从专制统治中捞取利益的卑鄙心理。在“套子”中,别里科夫虽没有获得太多的物质利益,但有着巨大的精神利益,他从别人的精神控制中获得精神愉悦,他从对别人的精神压抑中获得压抑别人的精神优越感,以此捞取向专制制度献媚的资本,以此满足不是校长却胜似校长的权力威望。因此,别里科夫的“外套”与玛芙拉单是缩进自己的壳里与世隔绝不同,他不只自己钻在“套子”里绝不出来,还不断地用自己的反动哲学腐蚀人们的灵魂,不准任何人钻出“套子”。“各种对于规章的破坏、规避、偏离的行为,虽然看来似乎同他毫不相干,都使得他垂头丧气。”“发表纯粹套子式的论调”,抬出上司吓人,终于把别人压垮了,使大家都怕他。就这样,这个永远穿着套靴和带着雨伞的人,把整个中学乃至整个城市都抓在他的手心里,足足有十五年之久!不仅教员们都怕他,甚至校长也怕他;不仅太太们每到星期六因怕被他知道不敢搞家庭演出,而且教士们当着他的面不敢吃荤,不敢打牌。他把学校变成“官气十足的衙门,有一股子酸臭气,像在警察亭子一样”。而他在精神上成为衙门的长官,亭子内的警察。难怪别里科夫极力维护沙皇专制制度,因为他从这一制度中可以捞取精神的慰藉、精神的胜利。这不是什么“隔代遗传”,也不完全是“性格类型”,而是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的驱使,“套中人”把他选择的动机也深深地掩藏起来,使人难以觉察。
由于因循守旧而反对一切新生事物,由于思想僵化而企图阻止生活前进,由于安于精神奴役,“套中人”终于成为旧思想制度的卫道者。正如鲁迅所说,奴隶“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于这生活”“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别里科夫就是这样的奴才。他害怕一切新事物,害怕一切超出平凡庸俗的生活常规以外的东西。为了扼杀一切新事物,他甚至用盯梢、告密等卑鄙手段,搞得全城的人都战兢兢地过日子,整个城市死气沉沉。可以说,别里科夫的存在是对渴望自由的人们的威胁。这种人在社会上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成为变革专制制度的巨大阻力,别里科夫这个典型人物深刻的社会意义就在于此!
自觉地被奴役使别里科夫在危害别人的同时,也在扭曲和毁灭着自己的正常人性。“结婚的悲剧”是作品的主要情节,也是作品的主题所在。它既昭示了新旧冲突的图景,也昭示了自由对生命的价值和力量。像别里科夫这样厌恶生活、恐惧生活的人,居然要结婚,首先是一出让人发笑的喜剧,最后必然以悲剧告终。在校长太太等人的“撮合”“怂恿”下,四十多岁的别里科夫“头脑发昏,决定真的要结婚了”。结婚意味着他对生活的渴望,意味着他走出“套子”的尝试。但是对于长期生活在“套子”里近于霉变的别里科夫来说是不可能与现实中的人真正接近的。结婚的念头不仅没使别里科夫振奋,反而使他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他怕尽义务,怕负责任,怕惹出麻烦来。自私怯懦和抱残守缺使他丧失了普通人的品格和追求。当他看见柯瓦连科姐弟骑着自行车飞驰而去时,他立刻脸色发白,眼前漆黑了。快快活活、自由自在的生活在他看来是不成体统的、“大逆不道”的事情。新旧生活的冲突开始了。别里科夫下决心把柯瓦连科姐弟装进套子去,一本正经地找瓦连卡谈话,却碰上了她的弟弟柯瓦连科,话不投机,别里科夫恼羞成怒,郑重其事地提出“忠告”,并要求他对上司讲话要尊敬,甚至以告密相威胁。柯瓦连科全然不理这一套,立即请他滚蛋,猛地一推,使他滚下楼去,别里科夫的“婚事”完了,别里科夫的性命也完了。厚重的“套子”已经使他不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了,他只有躺在棺材里才实现了终生的梦想。
作品对死后的别里科夫有一段深刻的描写:“他躺在棺材里,神情温和,愉快,甚至高兴,仿佛他在庆幸他终于被放进一个套子里,从此再也不必出来了似的。是啊,他实现了他的理想!”这真是沉痛的描写,有人只有逃到棺材里才觉得安全可靠!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沙皇专制制度的凶残呢!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僵化者可悲的命运呢!别里科夫从思想僵化开始走向生活方式的古怪,最终在现实中被“风化”而死。作家为我们展示了僵化者可悲的人生图景,也预示了自由对生命的意义。
“套中人”别里科夫的故事结束以后出现了美好的月夜,好像黑暗中露出了一线光明:“村子中安心休息,包缠着乌黑的夜色,避开了操劳、烦闷、愁苦,显得那么温和、哀伤、美丽,看上去似乎连天空的繁星也在亲切而动情地瞧着它,似乎人世间已经没有坏人坏事,一切都很好。”作者有意把静美的月夜同烦扰的白昼作对比,把自由的繁星与套中的人群作对照,借景抒情,倾吐了对自由和光明的渴望。这同埋葬别里科夫那天抒发的快活感情相呼应:“啊,自由呀,自由!哪怕有享受自由的一点点影子,哪怕有那么一线希望,就使得人的灵魂生出翅膀来。”盎然的诗意抒发了自由的颂歌,传达出作者热爱自由的一片赤子之情。
然而,通向自由之路是艰难崎岖的,面前横着众多的“套子”。尽管“别里科夫下葬了,可是另外还有多少这类套中人活着,而且将来还会有多少”。伊凡·伊凡内奇的两段话揭示了“套中人”的普遍性和冲破牢笼的急切,也表达了作者的忧虑和呼吁:
讲到我们住在空气污蚀、极其拥挤的城里,写些不必要的公文,老是玩‘文特’,这岂不也是一种套子?至于我们在懒汉、好打官司的人和愚蠢而闲散的女人当中消磨我们的一生,自己说,也听人家说各式各样的废话,这岂不也是一种套子?……
自己看着别人作假,听着别人说假话,于是自己由于容忍这种虚伪而被人骂成蠢货;自己受到委屈和侮辱而隐忍不发,不敢公开声明站在正直自由的人一边,反而自己也弄虚作假,还不住微笑,而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为了有一个温暖的小窝,为了做个不值一钱的小官。不行,再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了!
这是深刻的自我剖析,也是对现实的清醒认识;这是走向自由的起点,也是民众开始觉醒的号角。是的,“再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了!”这正是作家焦急的呼唤,也是小说撼动人心的力量所在。
作者简介:靳义增,男,河南南阳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