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从《莺莺传》到《西厢记》:人性化的必由之路

作者:杨文榜




  摘要:唐传奇《莺莺传》是一篇感动人心的作品,然而小说中作者元稹对张生始乱终弃行为的庇护使得这一文本略显怪异。在后世的改编之作中,张生的形象得到改变,这是人性发展的必然结果。
  关键词:《莺莺传》《西厢记》情感礼教人性
  
  文学乃是以语言为工具的、以感情来打动人的社会生活的形象反映。中唐著名诗人元稹创作的传奇小说《莺莺传》,就是这样一篇以情动人的作品。
  《莺莺传》的故事发生在唐德宗贞元年间。男主人公张生,温良朴实,风度翩翩,行事非礼不为。年二十三尚未遇到合于心意的少女。他东游蒲州,寓居普救寺。巧逢远亲崔门孀妇郑氏携儿女返长安,亦借住寺中。这时,突然发生了节镇驻军骚乱,张生求友保护,郑氏一家才幸免于难。乱定,郑氏宴张生,命其女莺莺出谢,张一见倾心,但莺莺贞慎自持,张没有机会表达爱慕之情。后得婢女红娘相助,为之传送《春词》,莺莺遂以彩笺题《明月三五夜》诗回赠说:“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喜出望外,乘夜攀杏花树逾墙而往。莺莺出见,端服严容,责以非礼。张生不知所措,感到绝望。谁知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她又主动到张生处幽会。临别依依,但去后又不通音问,张生赋《会真诗》抒相思情怀,莺莺方与他重聚于西厢。张生牵于功名,入京应试。莺莺预感将有不幸,愁容惨淡。翌年,张生落第,滞留长安,寄书莺莺致意。莺莺复信,情词哀婉缠绵。友人知情,无不惊叹。诗人杨巨源为咏《莺娘诗》,元稹写了续张生的《会真诗三十韵》。小说结尾,写张生在女人祸水思想的影响下,忍情地与莺莺分手,一年后,女婚男娶,各有所归。张以旧情欲见莺莺,为莺莺所婉谢。
  元稹在中唐与白居易齐名,是“元和诗体”的重要代表作家,他所写的艳诗和悼亡诗对后世影响很大,而偶一出手写成的传奇《莺莺传》更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唐代传奇小说。元稹深谙艺术创作的奥秘,运用优美、细腻、含蓄的文笔描写了崔、张恋情,他所塑造的少女崔莺莺形象十分真实感人!
  不妨让我们看看作品中的具体描写。作者写莺莺被其母郑氏催促出见张生就运笔不凡:“常服蒞 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这样,少女的羞涩内敛个性已活脱而出。接下去,作者借红娘回答张生的问话,进一步写她的教养与爱好:“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作品写她的日常生活也起到了丰富人物形象塑造的作用,如说:“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她“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作品塑造了这样一位美丽聪慧、多情哀婉的女性,通过叙写她与张生相爱的曲折过程,表现了她的矛盾心理活动以及她之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不易与大胆。崔莺莺是一个处在深闺受封建思想教育与外界较少接触的少女,她受到的封建礼教的束缚不可谓不深。孟圣人早就说过:“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滕文公下》)于是崔莺莺虽有强烈的爱情要求,但在内心又隐藏得很深,甚至有时还会在表面上作出完全相反的姿态。本来,通过她的侍婢红娘,张生与她已相互用诗表达了爱情。可是,当张生按照她诗中的约定前来相会时,她却又“端服严容”,正颜厉色地数落了张生的“非礼之动”。数日后,当张生陷于绝望时,她忽然又采取大胆的叛逆行动,,主动夜奔张生住所幽会,“曩时端庄,不复同矣”。崔莺莺的这种矛盾和反复,真实地反映了她克服犹豫动摇而终于背叛封建礼教的曲折过程。但是,她在思想上又终难彻底摆脱社会、教养所加给她的精神桎梏。她最终还是认为私自恋爱结合是不合于礼的,“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因而在她遭到遗弃以后,她只是自怨自艾、听从命运的摆布。这又表现了她思想性格中软弱的一面。作品中对这一形象的刻画,传神写态,有血有肉,十分感人。
  与崔莺莺可亲可爱的形象相比,男主人公张生的形象却令人匪夷所思!对照孟子所说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的人性标准,张生对莺莺的始乱终弃行为显然令人不齿,而尤为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为自己的举动作了如此高妙的辩护:“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蒘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张生用“忍情”一说为自己的始乱终弃行为辩护。本来在漫漫的封建长夜里,男人视女人为玩物,始乱之、终弃之的例子举不胜举,那原不值得惊讶。但他竟然昧着良心作出这样一番宏词高论却不得不令人瞠目结舌!而更加令人讶异的是,时人及作者元稹竟也褒扬张生的举动,在崔张“自是绝不复知”后,文中有云:“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尝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之者不为,为之者不惑。”(11)在张生心中、作者笔下,美丽多情、温柔聪慧的少女莺莺真的是引人“败”“溃”的“妖孽”吗?如果真的是这样,作者又为什么要将崔、张恋情写得那么缠绵悱恻、美丽动人,并极尽赞美讴歌之能事将莺莺绘就得那么一塌糊涂的美与善呢?!
  元稹的《莺莺传》不能不说是一个奇怪的文本!
  这一奇怪的文本引来后人无数的评说。
  有人据张生的始乱终弃及其自我辩护就得出如下结论:张生既非礼法之士,也非情痴情种,而是一个执著地奉行纵欲主义的风流公子,他的“忍情说”是极其虚伪矫饰的诡辩。
  得出这样的结论似乎并不是没有道理。但问题恐怕也没有这么简单。
  说张生不钟爱情、作者不讴歌情,从文中看并不是事实。《莺莺传》中多次出现“情”字,如红娘给张生出主意:“试为喻情诗以乱之。”(12)后来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紞(13)。崔莺莺寄张生信中云:“儿女之情,悲喜交集……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因物达情,永以为好”(14)。张生一方面“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15),另一方面又不是一个纯粹的道学先生,他是一个“非忘情者”(16),当见到崔莺莺之后,立即“惑之,愿致其情”(17),在西厢相会的前前后后,他简直就是一个依情而行者。因此说他完全不恋情并不是事实,他要是不惦念“情”,在他后来路过莺莺家时,则完全没有必要再要求见上莺莺一面。张生显然是一个有情之人,只是他的情浓实在及不上莺莺对他的浓情,莺莺已被情儿所伤!
  但是作品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以普通人的心性来看,始乱终弃之事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张生却觉得自己的行为“自有理”,更有甚者,聆听张生“忍情”一说的听众“时人”及作者元稹也完全默认张生的观点。“稹特与张厚,因征其词”(18),元稹询问张生与莺莺断交的原因,张生于是就发表了那样一通冠冕堂皇的“忍情”演说,话音刚落,文中即云:“于时坐者皆为深叹。”(19)“叹”则“叹”矣,原来座中并没有一人反对张生的“志亦绝矣”(21),如此反应,于情何说!连写诗作画抒情表意吃文艺饭的元稹在此时也冷淡了“情”字。“皆为深叹”,折射的只不过是一种矛盾而无奈的心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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