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一个少年眼中的西方宗教谎言

作者:郑丹燕




  摘要:兰斯顿·休斯是二十世纪美国最重要的黑人诗人之一。《灵魂的拯救》选自他的自传作品。文中作者描述了少年时期的一次亲身经历?熏 从少年独特的视角揭露了西方宗教中关于上帝拯救人类灵魂的天大谎言。与此同时细腻生动地展示了少年心理成长的历程,从而批判了西方宗教的虚妄与残酷,深入剖析了人性的阴暗面。另外作者运用的讽刺和重复的艺术手法使作品在主题思想具有深刻性之外,艺术表现上也独具一格。
  关键词:兰斯顿·休斯灵魂的拯救少年心理成长西方宗教谎言讽刺
  
  兰斯顿·休斯是美国黑人文艺复兴(“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中涌现出的杰出黑人诗人,是美国文学史上第一位受到广为认同的黑人作家,他的著名诗篇《黑人话河》等诗作已有诸多评论。然而休斯的艺术才能是多方面的,除诗歌创作外,在新闻通讯报道、儿童文学、戏剧、广播剧等方面也颇有建树。他的自传作品分为两部,即《大海》和《我漂泊,我思考》,记载了他本人的生活经历,对现代历史也作了生动的叙述。《灵魂的拯救》是其中的一篇回忆性文章,追忆了自己十三岁初涉人世时的一段经历,以少年纯真无邪的眼睛见证了西方宗教中关于上帝拯救人类灵魂的弥天大谎,挖掘了人性种种阴暗面,暴露了宗教的虚伪与残酷。除了表现深刻严肃的主题之外,作者运用的讽刺和重复的艺术手法使作品更具艺术感染力。
  
  一
  
  文章开宗明义,点明了主题:“我快满十三岁时,罪孽深重的灵魂得到了拯救,但不是真正由上帝来拯救的。”①这马上引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原来基督教中的奋兴会为吸纳更多信徒举行了奋兴布道会。结束之前,专门为孩子们举行一次特殊的布道会。用牧师的话说就是“要把年幼的羔羊带到羊圈里去”,让孩子们从小皈依基督教。作者被告知忏悔完自己的罪过后上帝就会降临,灵魂即可获得拯救,从而成为上帝的子民。然而奇迹并未出现,作者由希望转而失望直至完全绝望,最终谎称见到了上帝,灵魂得到了拯救。原本需要上帝来救赎有罪的灵魂,作者却不得不依靠谎言来换取灵魂的拯救。众所周知,撒谎在基督教义中是十恶不赦的罪行之一,而作者公然撒谎非但未受到惩罚,反叫所有信徒欢呼雀跃,谎言受到了嘉许,由此作者向世人戳穿了千百年来西方宗教关于上帝拯救人类灵魂这一最大谎言。在这场宗教骗局中,参与者有各色人等: 谎言的炮制者——牧师,谎言的受害者同时又是散布者——教堂里众信徒(其中包括作者的亲人里德姨妈),作者的同伴——酒鬼的儿子威斯特利等。通过描写这些人物在劝诱作者“撒谎”时的形形色色表现,向读者呈现出一幅在宗教谎言遮蔽下人性大溃败的真实图景。首当其冲的是道貌岸然的牧师,上帝在人间的代理人,谎言的始作俑者。他用“抑扬顿挫,富于节奏感”的布道词讲述地狱中罪人伏法时惨不忍睹的情状,目的在于让不谙世事、柔弱稚嫩的少年对上帝产生敬畏之心。然后和颜悦色称少年为“羔羊”,只要听从上帝的旨意来到上帝的“羊圈”里,保管“安然无恙”,否则将成为上帝的弃儿,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他假借上帝的名义,巧言令色,恩威并施,无非是想让孩子们从小成为驯服温顺的教徒,听命于宗教和权威的驱使,并且永远成为谎言圈里的一员,就像孙悟空受制于唐僧的紧箍咒一样,做谎言这座城堡的卫士。第二种人是教堂内的众信徒,他们实际上是世俗社会成人权威的象征。作者特意描写这些老太太和老头子们,他们个个“面色黝黑”,惯于劳作的双手弯曲粗糙,“骨节突出”,这些都是历经沧桑、饱经风霜的标志。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作者一开始就对上帝坚信不移。然而这些长者却老迈昏聩,愚昧盲从。可以想象他们小时候也是受过骗上过当,上帝只不过是一个受人操纵的虚无,每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都秘而不宣。更有甚者,他们不仅以年长者的身份和所谓丰富的人生阅历来骗取少年的信任,而且在少年们“冥顽不化”,拒绝出卖灵魂时,不约而同地联合起来,用震耳欲聋的祈祷声和圣歌大造声势,形成一种强势话语威压着少年的心灵抗争。最根本原因在于他们害怕孩子们拒绝撒谎,童言无忌会撞破他们处心积虑编织的谎言之网,从而动摇并消解作为长辈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从此不服成人的管教。他们从前就是谎言的受害者,本可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做少年人生道路的好榜样和引路人。然而仅仅因为自己的怯懦和虚伪,因为要借宗教之名来规约下一代的成长,可悲地沦为谎言的传播者,乃至充当用心险恶的帮凶,就有了像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说的既是“被吃”又是参与“吃人”人性悲剧的上演。如果说一开始一些意志薄弱、胆小如鼠的女孩子在牧师的软硬兼施下很快投入上帝的怀抱寻求庇护,作者此刻看到如此情景只能更加坚定地等待上帝也来拯救自己的灵魂。然而亲眼目睹了他的同伴,酒鬼的儿子威斯特利被拯救的过程让他开始动摇了对上帝的信心。威斯特利的出现象征着世俗社会中世故圆滑的小人依靠谎言得志。说明只要审时度势,谎言就可以大行其道。只要熟悉成人的游戏规则,就可以逍遥法外。当教堂里只剩作者和威斯特利两人未得到灵魂的拯救时,威斯特利看到天色已晚,加上天气闷热,感到“呆腻”了,就悄声劝告作者妥协投降,并使用了辱骂上帝的语言:“让上帝见鬼去吧”,然后就留下作者孤军奋战。就作者所知,此时威斯特利已经犯下两条重罪,即诅咒上帝?熏亵渎神灵以及公然撒谎,因为他和自己一样并没有见到上帝。让作者大惑不解的是,威斯特利以胜利者姿态自居,上帝也未惩罚他。这一结果无疑给作者的信仰当头一棒,他开始对上帝产生了怀疑。但最终致命的打击既不是来自于牧师和众信徒,甚至不是他的同伴,而是他的亲人里德姨妈。牧师看到只有作者一人还执拗地想要验证上帝的存在,于是拿出了杀手锏,那就是运用亲情的力量来迫使作者就范,骨肉亲情是世界上与爱情、友情一样最值得信赖,最珍贵的人类基本情感,也是作者借以抵挡来自宗教和成人世界对纯洁心灵侵蚀的最后一道屏障。然而它看似最牢不可破,有时却最不堪一击。人们在面对它时全无戒备防范之心,因此其情感杀伤力可以说是最强大的,而且受到这种精神内伤是永难恢复的。在里德姨妈哭泣着跪在作者身边为他祈祷,实则是在威逼他说谎的那一刻,作者的心理防线全线告破,崩溃了对宗教的信仰,对成人世界的信任,对人间至亲至情的最终信赖。宗教与世俗社会同流合污,形成了权威力量,对人类美好纯真的本性进行了围剿捕杀和残忍践踏。当教堂里的信徒因为把最后一个“异己分子”拉下水而欢声雷动时,实质上在摧毁自己内心最为真诚可贵的自我。表面看来他们帮助牧师让每个孩子都得到了灵魂的拯救,实际上他们的灵魂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如果真有地狱的话,他们才应该受到地狱的煎熬和刑罚。最后读者就不难理解文章开头所述的主题意义。作者的灵魂并没有得到真正意义的拯救:一则因为上帝的缺席;二则由于作者的灵魂不是受到拯救,反而是由于说谎而堕落了;三则因为表面上虽然他成为教民了,但内心已埋下反叛宗教的种子。关于上帝拯救灵魂的谎言在作者笔下成为一块检测人性的试金石,他对各种人性的逼视,对灵魂的究诘,终于层层剥开了人性的阴暗的方方面面,譬如伪善、自私、自欺欺人、残忍、卑鄙、委顿、世故圆滑等等,人性露出了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令人不寒而栗。显示了作者对宗教虚妄与残酷的严厉谴责以及对荒诞悖谬的人性病变非凡的洞悟。
  
  二
  
  以批判宗教对人性的扭曲与绞杀,显示其虚幻与残忍本质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在世界文学宝库中比比皆是,例如《巴黎圣母院》里克洛德副主教,《牛虻》中的蒙泰尼里主教,《红字》中狄姆斯台尔神父等一系列陷于灵与肉痛苦挣扎中的神父形象,让人们看到了西方宗教严重压抑下人性与神性的分裂。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生致力于“画出国民的灵魂”的鲁迅先生在《祥林嫂》中以其犀利的目光洞穿了封建社会宗教残忍丑恶的本质。女佣柳嫂的愚昧无知使自己成为宗教受害者的同时又是迫害祥林嫂的可悲人物。当祥林嫂听从她的话,以为在庙会捐了门槛,就可以还一个清白干净的身子,就有资格在除夕夜摆弄鲁四老爷家的供品。然而当她听到鲁四爷的一声断喝,手“炮烙似的一缩”时,对宗教所抱的最后一线幻想完全破灭,它给予祥林嫂精神上毁灭性的打击,在原本已经惨淡的人生又添上了黑暗而残酷的一笔。从这些经典之作可以看到中西方文学形成了一种“精神对话”,共同昭显着作家们对宗教罪恶本质的清醒认识和人性深度的探索与展现。兰斯顿·休斯在这篇文章里也续接着这些大师的文学脉搏,但在艺术表达方式上他却能另辟蹊径,用一个少年独特的视角来观照和体悟。不难发现,在文中存在明暗两条情节发展线。其中描绘作者亲身经历的灵魂拯救过程是明线,暗伏的另一条线则是作者在此期间的心理成长历程。如果说明线是作品主题的全面展现,暗线则是主题的进一步深化,赋予作品独具一格的艺术魅力。两条线交相辉映,各显其彰。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他的心理处于一种懵懵懂懂的“白纸阶段”。成长是一个艰涩的过程,须以灵魂去碰撞充满了禁忌和规则的成人世界,直至伤痕累累才能取得成人的资格。休斯借助自身的经验和感悟,将笔端探入成长者的隐秘世界,呈现一段痛苦曲折的心路历程。文中他用前后五次重复“见到上帝”的表述来铺设自己心理成长的轨迹。最初是姨妈亲口告诉作者,上帝降临时会灵光一闪,在灵魂里可以“看到,听到,甚至可以触摸到上帝”,许多上了年纪的信徒对此也是众口一词,此时的作者对宗教、成人世界、自己的亲人都是满怀希望和美妙的幻想,对上帝的降临信心十足。第二次由于大部分少年还未“开窍” ,许多信徒跑来跪在忏悔席周围进行祈祷,在这些强大的意志围追堵截中,作者还是不改初衷,“继续等待见到上帝”,希望通过耐心和诚心就可以得到灵魂的拯救。可见作者此时仍充满信心和希望。当威斯特利“聪明”地洞悉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决定撒谎抽身而去,只留下作者执著地固守心灵阵地时,作者的一段内心独白再一次出现了“我想见到上帝,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这时作者心中开始感到略微的失望和焦躁不安。第四次是牧师指使里德姨妈亲自出马,前去劝降。作者终于万念俱灰,失望已极。特别是他发现“同样没有见到上帝”的威斯特利撒完谎而且诅咒上帝却未受到惩罚,足见上帝并非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至此对上帝的公正性甚至存在性产生深刻的怀疑,并且颠覆了对宗教的信仰,对成人世俗的信任以致对亲情的信赖,最初对人生美好的理想坠入绝望的深渊。最后一次则是出现在当天晚上作者蒙被痛哭,姨妈听见后把他解释成为“见到了上帝”圣灵的降临,喜极而泣。然而作者以排比句的形式层层揭示了真正原因:“因为我无法告诉她我撒了谎,欺骗了教堂里的每一个人。我没有见到上帝,而且现在我再也不相信有这样一个耶稣的存在,因为他并未现身相救。”作者最后这一痛哭昭示了几层含义。第一,他已意识到自己欺骗了亲人和其他人,没有勇气再面对他们,而他的痛哭和绝望却仍被执迷不悟、不愿走出谎言世界而自欺欺人的亲人故意曲解,使他的绝望更进了一层;第二,他最终发现了上帝是虚空的,用一颗少年真诚执著的心灵来构建的信仰大厦在一夕之间轰然倒塌。于是在休斯少年纯白的记忆里,成长变成一种丧失,丧失了对上帝的信仰,对成人的信任和对亲人的依赖,也丧失了因清白无辜而显得无忧无虑的童年,更重要的是丧失了精神上原初那种完整甚至完美的童贞。当休斯拨开时空的迷障,还原到自己的涉世之初,用少年那清澈如水,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眼光来观察世人时,发现了藏于纷浊现实世界中人心世界晦暗而丑陋的底色,而成长本身也被淘去了获得性体验,只剩下刻骨铭心的痛苦和失落感。它被描述为作者心灵与世界的碰撞,却碰得头破血流,流出的是少年“贞洁”的血。曾有人表述过涉世这一概念:“涉世是一种存在的危机或者生命中一系列的遭遇,差不多经常是令人痛苦的,伴随着处于青春期的主人公获取的主人公关于他自身,关于罪恶的本性或关于世界价值的知识的经历。那种知识伴随一种丧失天真感和疏离感,而且如果那知识是从根本上具有某些永久效应,那么这将必然导致性格和行为的变化。”②休斯这篇文章的独到的深刻就在于他表现了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成长,让读者看到最富希望的季节埋藏着最深的绝望,品尝到了成长难辨的滋味。第三,作者用哭来举行了一个成长仪式,或者说是自己来拯救因为撒谎而堕落了的灵魂,是一种需要勇气的自赎行为。这哭决不是失败后颓丧的哭,怯懦的哭,而是忏悔和反省,用泪水来涤荡业已受到玷污的心灵。另外对想逼使他屈服的宗教和世俗势力是一种决绝、对抗和不服输的姿态。与那些既是受骗者又是迫害者的成年人及世故圆滑的小人一下子划清界限。比起全无人性悔悟的成年人来说,这种心灵的自省更是弥足珍贵,勇气可嘉。从这个意义上讲,作者犯了罪过的灵魂虽然失落了,却由于自己的努力获得了拯救。作者借此也向世人宣告了灵魂无须上帝来拯救,事实是上帝根本没有存在过,灵魂真正的拯救者正是人类自己。在以往众多批判宗教为主题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对成人心灵的戕害,而休斯的文章却让读者目睹了宗教联合世俗力量竟然连纯洁无辜的孩子也不放过,它的魔爪已经染指了人类心灵的最后一块净土,孩童澄澈的心灵与成人世界的晦暗形成鲜明对比,更让读者体会到鲁迅所指的“把美的东西摔碎了给人看”的痛彻肺腑的人性悲剧。比起同一主题的作品,休斯运用少年的视角,剖析少年成长心理历程来挖掘与表现主题可谓独树一帜,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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