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苦涩中的真味

作者:张 瑜




  《生活》辑自臧克家的诗集《烙印》,作于一九三三年四月。这首诗有着异常的冷静和沉着。“诗是离不开生活的,想了解(不是误解或曲解)一个人的诗,必先挖掘他的生活。”用诗来表现生活,或是用生活来作诗正是臧克家贯穿始终的诗歌理念。诗人为什么以生活为题,或者说是怎样的经历刺激他产生了这样的感悟,是解读这首诗的切入点。
  “人为烦恼而沉默时,神便赐予他表达的力量。”此时的臧克家,茕茕孑立、落落寡合,没有新知、没有故交,他只有诗,只有以勤奋的写作来宣泄心中的悲愤。一九二七年,在武汉臧克家进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接受革命洗礼。但大革命很快失败,伴随而来的是几年隐姓埋名的东北流亡生涯和饱受煎熬的病榻之苦。一九三〇年,臧克家考入青岛大学,有幸与新月盟主闻一多亦师亦友,切磋诗艺。然而,天妒良才,一九三二年夏,青岛大学爆发学潮,时为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的闻一多,因拒绝一些学生的无理要求而遭到围攻,愤而辞职。臧克家作为学生,无力阻止学潮,惟有保持沉默。同学中间的孤立,让他感到痛苦,先生的受辱又使其愤懑。他失去了最好的老师和朋友,陷入了深重的孤独、忧郁和苦闷之中。因而通读《烙印》全集,那种痛苦、郁闷、躁动,甚至“连呼吸都觉得沉重”的心态,就不难让人理解了。
  张惠仁在《论作为新诗史上的〈烙印〉》一文中?熏将诗集《烙印》中的诗大体分为两类:“一是饱受苦难的劳动人民的写照,一是诗人自己人生观,生活态度的表白。”前者如有家难归、无处容身的难民(《难民》);强作欢颜而心有凄凄的舞女(《神女》);还有靠卖鱼糊口、食不果腹的贩鱼郎。这类诗描写的是“黑暗角落里的零零星星”。表现了诗人直面现实,用诗笔写出民众疾苦的现实主义精神。后者则如《烙印》《生活》《万国公墓》《希望》等等,属于诗人称为“写人生永久性的真理”的一部分。它们更直接地表露了诗人对人生和现实社会的认识和看法:黑暗的现实使他感到“连呼吸都觉得沉重”(《烙印》),朦胧的理想又使他“抬起头望望前面”(《老马》);脆弱的情感使他想“抱紧草根静一静”(《像砂粒》),倔强的自信又使他“有勇气往下看”(《变》);面对磨难他“咬紧牙关不敢轻忽”,而一旦克服了它,又怕“来一阵失却对手的空虚”(《生活》)。矛盾和斗争就这样拨动着诗人敏感的神经。闻一多先生在《烙印·序》中这样评价:“《生活》确乎不是这集中最精彩的作品,但却有令人不敢亵视的价值,而这价值也便是这全部诗集的价值。”可以说,《生活》是《烙印》的基础。只有读懂《生活》,了解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徘徊在革命道路上的知识分子面对时代、面对个人命运的艰难抉择,才能读懂《烙印》中那些反映苦难的诗篇。
  在《生活》中,诗人扮演了一个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角色,忍受着命运的无常、人生的变幻,历经磨难后却仍然带着苦涩的乐观、渺茫的希望,拖着被践踏、被蹂躏的自信,凭着一点倔强与傲慢——对现实卑污社会的倔强与傲慢,坚强地拼搏着。生活真实地折磨着人,因为生活本身就是痛苦的,只有实实在在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生活:这是诗人的生活观、痛苦观,也是对《烙印》中痛苦、郁闷、沉重、躁动这一中心意题的强调与延伸。
  诗人开篇就告诉我们生活是险恶的,它处心积虑地为你设下重重陷阱,就像“一万支暗箭埋伏在你周边,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检点”;现实充满了苦难,它像“天空的星群”,任凭星移斗转,岁月变迁,始终有序而繁密地排列着;人生又如转瞬即逝的彗星,“它的光辉拖着你的命运”,总有划过天幕擦亮夜空的刹那,却又时时有跌落的危险。诗人在这里为我们铺展的是一幅动荡年代人生际遇不定、命运飘摇无着的灾难图。开篇给人一种紧迫感和危机感,恰如坐在暂时尚未喷发又即将要喷发的火山口上一样,你得时刻小心着、警惕着、惊恐着。然而尽管乌云蔽日,也还是有一缕阳光从缝隙里漏出来;虽然微妙却透着希望,即便是“病人眼中最后的灵光”也足以把自己推出“绝境的可怜”,给人自我安慰的力量。未来是遥远的,又是美好的,缘其美好,才使人从它身上汲取力量,而正就是这一点理想、这些微小的美好支持着诗人立足于幻梦之外、扎根于现实之中。接着,诗人想起过去年轻时也有过不少幻想,也有过一段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军旅生涯,也有过一段和闻一多先生亦师亦友、铭心刻骨的学习生活;但那一切都好像“一道残红”,而今“记来全是黑影一片”。面对过去,诗人几多伤感,几多留恋,却并没有沉浸其中,而是时时告诫自己:还是不要去回想过去可喜的事吧,它们只能留在过去。而“为了生活的挣扎留在你心上的沉痛”才是真实的,生活的磨难使人“从棘针尖上去认识人生”,使人养就敏感与警惕,以至于“从一点声响上抖起你的心,像一员武士在嘶马声里想起了战争”。总之,现实生活是痛苦的,美好只在于将来。为了超越痛苦,追求美好,就必须勇敢、无畏地面对现实,而不会视人生为“一个无据的梦”,“更不会蒙冤似地不平,给蚊虫呷一口,便轻口吐出那一大串诅咒。”继而,诗人把自己比作生活舞台上一个既定的角色,人生舞台是充满险恶、充满风浪的,到处是暗箭,到处是灾难。但你既充当了这个角色,就要轰轰烈烈,“拼命地来一个痛快”,就要硬着头皮演下去,“叫人们的脸色随着你的悲欢涨落,就连你自己也要忘了这是作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把生命活出精彩,还生活一份坚忍。诗人把“当前的磨难”看作对手,要在生活的磨难中挣扎,用尽气力去和现实苦斗、和磨难苦斗,即使“累得你周身的汗毛都擎着汗珠”也要做一副强者的姿态:“咬紧牙关不敢轻忽。”但是在美好尚未到来之前,还是要坚强地忍耐下去,不要叫苦,要“活着带一点倔强”,在斗争中领略生活的苦涩,因为“苦涩中有你独到的真味”。
  臧克家在这里为我们做了一种生活的姿态,即所谓“人生永久性的真理”的坚忍主义。坚忍主义是带有臧克家个人奋斗色彩的人生哲学,它植根于臧克家生于斯长于斯的臧家庄;植根于儒家“积极入世”思想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它更是臧克家在经历了大革命的失败、东北流亡、痛失师友等一系列磨难之后,从生活中领悟到的。诗不是一种表白出来的意见,它是从一个伤口涌出来的一首歌曲。缘其痛,才显得真切实在,而不虚伪做作。
  “诗的内容与技巧,有如骨与肉不可分离,缺一便不能成为一件活生生的完美的艺术品。”《生活》之所以历经七十余载而不衰,不仅在它深蕴的生活哲理,更在于它内容与技巧天衣无缝的融合。
  首先,诗之优美在于准确的音韵和节奏。所谓“准确”是指诗人要表达的情感与这种情感所寄托的形式之间的契合。历经磨难后的臧克家对于生活的态度,已然更加贴近现实。现实是苦的,痛的,然而苦得纯粹,痛得实在。那份擎着汗腥味的苦涩是朴素的,是经受风吹雨打之后的咬紧牙关与忍辱负重。《生活》所要表现的也正是生之艰、命之舛,是世事无常,飘摇不定。这样的情感是朴实的,坦诚的,它需要一种平静而不失力度、凝练而不乏意味、沉重而不落怨怼的叙述。而诗人也正是以一种精练平缓、超然客观的态度,脱去华丽的词藻堆砌,放弃意境的刻意营造,铅华落尽见真醇,于朴素中表现痛后的隐忍、苦后的回甘,达到了文与质的统一。
  其次,臧克家自幼时起便接受古典诗词的熏陶,对于遣词造句颇谙其道。他往往仔细琢磨一个字的分量、色彩和意味,尤其重视动词的选用和配置,力求字字妥帖、无可挪移。如 “这可不是混着好玩,这是生活,一万支暗箭埋伏在你周边,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检点”。“伺候”一词用拟人的手法,把生活对人处心积虑的捉弄刻画得淋漓尽致,它不会提醒你要谨慎,而是专等着你那一回的不检点就给你一次致命的打击。生活的艰难,精神的紧张由此可见一斑。再如:“累得你全身的汗毛都擎着汗珠”一句,“全身”的汗毛都擎着汗珠,足见疲乏的程度之深,然而尽管如此,汗珠却并不是懒懒地流淌,而是颗颗“擎”着,这就准确地刻画出强者的生活态度:尽多困倦,尽多苦涩,却始终警惕着,小心着,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和松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生活》一诗的诗眼即在于此,这是对诗人坚忍主义人生观的最精辟、最独到的概括。
  “艺术不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尝试,相反,它是一种赋予现实以生气的尝试。”《生活》不仅鼓舞着苦难者奋斗,更给予苦难者无限的慰藉,在苦涩中咀嚼出“独到的真味”。它是诗人对个人生活经验的总结和普泛化意义的和谐统一。于诗人而言,诗是个人情绪的释放,是自我经验的告白,是一种流诸笔端形成文字的思绪的宣泄;对于读者则是共鸣,是一种心同此情的呼唤,是一首别人想唱而没有唱出、诗人唱出而没有唱尽的歌,即所谓“诗无达诂”。创作之末正是是思索之始。臧克家的《生活》留在了七十多年前,我们的生活却刚刚开始或仍在继续。我们该用怎样的心态去体味生活,将是一个永恒的话题。生活是无尽的,它要靠我们每个人用心去感悟,用我们的真实,苦难,希望,正所谓“花开在时间之外”,只要用尽气力去和它苦斗,尽管苦涩,但“苦涩中有你独到的真味”。
  作者简介:张瑜,河北大学文学院2003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
  
  ①臧克家:《诗论散页》,《克家论诗》,吴嘉编,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5月版。
  ②臧克家:《新诗片语》,《克家论诗》,吴嘉 编,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5月版。
  ③[美]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布罗茨基论诗和诗人》,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