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简单中见丰富 平常处显深邃
作者：韩富叶
作者所写的事件不枝不蔓，却凭着事件运行的内力，自然地牵拉起了沿路“风景”，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穿插其中，与主要事件和主人公相映衬，为潜在的思想内涵提供了丰富的广度背景，其中那些平庸人物和平常的细节，恰能在广度的背景上，显出深度的主题。特别是作者在单调的事件上充分调动起人物的个性，缀起人物复杂矛盾的心态，有机地植生了丰富的纤维、众多的细胞和丰满的血肉，使得单调的事件具有了张力和活性，具有了潜在的丰富性和伸缩度，读者就由此有了感觉和思维上的广大空间。作者描述的细节和事件，会载着你和你的经历、体验，溯洄在人生的长河，沉溺于人性的哲思。而最终的反思和清醒，不由得不让你佩服作者的眼力和编者的匠心。
《梅妞放羊》是一曲美之哀歌。梅妞的勤劳、温顺、善良、勇敢、纯情等等，都在放羊这件事上表现出来，却犹如用同种色彩绘多幅图画和变化的线条、图案等，就更惹人注目；单调而枯燥的放羊事件，愈能显出人物的作为和性格，愈能触动人们的感觉和思想，愈能突出丰富的内涵，《梅妞放羊》没有什么意外的情节，除了寥寥几笔的爹、娘，以及那个作为背景一样的“拾粪男人”，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梅妞和她的羊上。起初，梅妞放着一只羊，爹许诺将来卖了羊羔子给她买棉袄，就自然地显现了梅妞所处的生活状况。这样贫境中的梅妞，放羊、割草、捡粪，从来无怒无怨，尤其是梅妞对羊的亲情、亲爱，对羊的关心、体贴，对羊的无私卫护，令人怦然心动。看着满坡青草满地花，她亲切地告诫羊：“吃草归吃草，不许吃撑着，吃撑了肚子疼。”看见羊的眼圈发湿，她唱道：“羊呀 ，没有亲娘不要紧呀，没人要你我要你，我来当你的亲娘吧……”她摸羊奶，羊踢伤了她，她将羊心比人心，从心底谅解羊。与其说这些是稚气的感觉，倒不如说是人性温暖和关爱的体现。也正因为作者把梅妞放在一个看来简单的放羊事件中，梅妞的情感、想象、感受等，能得以最集中地体现，如挖潭聚水，周围的水流都顺势来此，狭小的时空竟也成了情溢思流最充沛的境地。如此，梅妞的思想性格也得以充分鲜明地展现。更巧的是，作者在这样枯燥单调的生活中，设置了一个富有人性、情窦初开的少女形象。如春天的荒野，生命力正旺盛上升，梅妞的生命也在蓬蓬勃勃地生长，春天的生命，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控制的。简单的事件，空旷的山坡，更显出人物的生气。梅妞所有的幻想、情感、才智，都集中在放羊这件事上，都体现在了对羊的态度举动中。梅妞把放羊这件事做到了极致，她给羊们配对设家，平解争端，甚至允许羊吮自己的奶。暴雨天废砖窑里梅妞的想象、感觉和心理状态，则是梅妞性格最辉煌、最令人起敬的地方。“蟒蛇吃她可以，要是吃她的水羊、驸马和皇姑，说什么也不行，她拼死也要保护它们。”读到这样的句子，谁不为梅妞的善良和勇敢所折服？多美、多可爱的梅妞啊！一年年地就这样放羊，她把自己全部的才智和丰富的感情都用于羊，也企图从羊身上寻取到温暖、乐趣和力量。羊乎？对梅妞而言，那是比父母还要理解和亲近自己的人呀！这是喜还是悲？梅妞没有像那些同龄人一样，过丰富多彩的生活，追求更美好、更高尚的生活，把温情施于羊，从羊身上找生趣，以至于似乎有了点“越轨”（让羊吮奶）的举动，也形成了她心理上的复杂、矛盾。谁来关注和改变可爱的梅妞？梅妞爹给她的惟一承诺是扯块花布，做件花棉袄，却还一拖再拖，只买得起一只羊的家庭怎么能帮梅妞走出困境？而那个“拾粪”男人，隐隐显出了当地人的一些素质。低级粗俗的习气，重物质、轻精神的环境，梅妞以后的路会怎样走？这不能不令人想得深广。最令人心凉的是“梅妞没说什么”，温顺的梅妞觉得自己这样的生活是自自然然的，天经地义的。而作为读者，作者却不让我们沉溺于那种人羊相融的温情与美，在对人性美欣慰和肯定的同时，又有一种隐隐的悲哀和否定，如暗处久久弥散的气息，却愈来愈浓，越来越撩动人们不安的心情。所以，《梅妞放羊》是一曲美之哀歌，“美”是梅妞自然人性的显现，也是梅妞寂寞心灵的杰作，“美”却又“虚伪”地吞没了梅妞的寂寞，让梅妞安然于这样一个狭窄、贫瘠的天地。读罢此文，会深深感谢作者在放羊事件上的巧妙构思和良苦用心。
《幸福票》则以反讽的笔调突出了生活的艰辛、无奈，揭露了人生空虚、堕落的一面。主人公孟银孩的家庭贫困不堪，他舍不得把作为有价证券的幸福票花出去，几经波折，幸福票却被作废了。小说以“幸福票”为线联缀起孟银孩和周围人物的心态和作为。李顺堂等的“幸福”感，“小五红”等的卑下行迹，一方面反映了人性的堕落，另一方面反映了人生的无奈。最无奈的当数孟银孩了。他是“一个有远见和对家庭负责任的人，对比幸福票里所包含的小姐，他更看重幸福票的价值”。虽然他的追求是农民传统的封建思想，他的远见也仅止于钱与绝后的关系，停留于物质和生存的底层。为了实现“理想”，他想方设法珍存“幸福票”，不惜以珍贵的身份证来“保护”幸福票。为了能兑换“幸福票”，他竭力压抑本能的欲望，在诱惑力十足的小五红面前坚守理智，后又克制惧怕的心理去找窑主。结果是幸福票被宣布作废，又改发新票。孟银孩以票换钱的渴望一下子落了空。窑主冠冕堂皇地声称：发幸福票是为了窑工本身的幸福，把幸福票换成现金，就失去了幸福票本身的意义。孟银孩陷入了最无奈的困境；旧票成废票，更犯愁和紧迫的是新票怎样出手。幸福票带给孟银孩的不是幸福，反而是焦灼和无奈 ，在粗俗卑污的环境中，孟银孩奋力地挣扎着，以人性斗兽性，以理智战欲望，他好像胜利了。可是他最终能如愿以偿吗？他能坚守自己的“净土”吗？
影响孟银孩命运的绝不仅仅是窑矿的环境。表面上是窑主李顺堂之类人甘之如饴的享受，实际上是堕落人生观的具体表现。为什么人们对丧德失理的行为安之若素？为什么“那些买煤的人和拉煤的司机对幸福票都很感兴趣”？为什么孟银孩一个小小的普通心愿竟实现不了？小说展示的已绝不是一个小小的窑矿和平凡的窑工的命运了。能那样糊涂地过活吗？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怎样才能幸福？怎样才能摆脱无奈的处境 ？小说给读者以深远的忧思。
《城市生活 》里的田志文有着别样的空虚和无奈。小说围绕着一辆破烂不堪的“死车”，生动地呈现了主人公和城市的生活，作者细腻的笔触和娓娓动人的心理摹写，让简单的藏车游戏有了浓烈的生活气息，从而显现了城市生活空虚、无聊、复杂、低劣的一面，充分表现了田志文矛盾、苦闷、无奈的心理状态。田志文认为“他们办的报纸说是登新闻，其实登的东西都跟表扬稿差不多，没一点趣味。他对这份工作早就厌倦了。可报社给他发工资，报纸等于是他的饭碗，他不捧着饭碗又不行”。这是工作的无奈。业余如何？他不喜欢搓麻将、打扑克、下象棋、喝酒、看电视，“他比较热衷的事情是拿老婆开整”。没有梅妞所处的贫穷境地，没有孟银孩那样急切的忧念，田志文本可以比较充实、快乐地生活。可是他没有什么更为有意义的追求和爱好。他“漂浮”在城市生活，心是寂寞的，人多的城市反而使他觉得更寂寞。他不能像一棵树一样独立自强，精神空虚的他需要和人交流，需要人扶他一把。可是“不光是住在这楼上的人，恐怕整个城市的人过得都是相对封闭的生活，对他人来说都是一个匿名者”。他看到的只是拥挤不堪的车辆、内涵复杂的住房、妖艳充溢的歌厅，他接触到的是比他还耽于性欲的老婆、卑下的洗浴中心服务生、互不通气的邻里、陌生的人群、封闭的生活、冷漠的人际关系，由此才使得田志文对乡葬仪式备感怀念。其实他怀念的是人间的关心和怜悯，他想尝试“按摩”，也是久久空虚、寂寞的心灵产物；但是他没有敢去，理智和顾虑使他更加矛盾，更加寂寞。这样心态下的田志文终于拿藏车子这样低级的“游戏”来找乐子，就不难理解了。小说更妙处在于始终见“死车”不见车主，这使得本来无聊得耽于想象的田志文平添了寂寞。当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别人暗中取乐时，他“顿感索然无味，懊悔不已”，而“那辆车还赫然在架子上存在着”。小说结尾让“死车”再度突现了城市生活环境的隔膜和无奈，以田志文的心态突出城市人空虚无聊、寂寞、无助的一面，从而拨动读者深入思考：怎样走出无奈的困境？怎样消除寂寞？怎样过得充实又快乐？人类固有的某些矛盾和困惑会久久地萦绕着你，逼着你去反思。
刘庆邦的这三篇小说尽管有多种不同，但人物生存环境的无奈，人物精神的空虚、寂寞，人性的复杂矛盾和挣扎，却有着本质上的类同。作者以小说展现美好的人性，更把人性悲哀、丑恶的一面解剖给人看。读罢这三篇小说，禁不住要频频发问：人能这样生活吗？能这样空虚、疲软、无聊，甚至异化性地生活吗？每个人都会在否定的同时寻找着出路——人到底该怎样生活？靠什么来解救自己？人果真能拯救自己吗？刘庆邦的小说以多种多样的环境和人物，展现了人类复杂、矛盾、无奈的生活，给人们留下了永久的思考和永久的信心。而这三篇小说则以简单的事件联缀了丰富的内容，以平常的生活显示了深刻的内涵，以凡俗的人间烟火昭示了人类应有的高尚追求和素养。这正是作品深入人心的一个重要因素。所谓“在平易、平实中求新意，在隽永、含蓄上见功夫”（张锲《刘庆邦，你建构了一个美的情感世界》）。
作者简介：韩富叶，河南焦作师专西校区语言文学系高级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