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深度的人性开掘
作者:温凤霞
对比场景一:“洗碗”与“倒水”
小说写到母亲越来越懒,玉米开始持家。可玉米并没有持家的权利,尤其妹妹玉秀并不服她。玉米决心要掌权,那是在中午的饭桌上,玉米命令妹妹们吃饭都快点,她要洗碗,可玉秀没呼应,咀嚼的样子反而慢了:
玉米把七丫头玉秧抱过来,接过玉秧的碗筷,喂她。喂了两口,玉米说:“玉秀,你是不是想洗碗?”玉米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话说得也相当平静,但是,有了威胁的力量。玉秀停止了咀嚼,四下看了看,突然搁下饭碗,说:“等爸爸回来!”玉米并没有慌张。她把玉秧的饭喂好了,开始收拾。玉米端起玉秀的饭碗,把玉秀剩下的饭菜倒进了狗食盆。玉秀退到西厢房的房门口,无声地望着玉米。
这里,玉米先问玉秀是否想洗碗,后又借洗碗倒掉了玉秀的剩饭菜,洗碗成了玉米借以征服妹妹的手段。这一段描写看起来平静自然,内里却似有激流滚过。姐妹二人在暗中试探、较量、进攻和屈服,最后,玉米以其冷静果断,毅然将玉秀骄傲的气焰掐灭,从而牢牢地取得了持家的权利。此段对玉米用了“没有抬头”“平静”“威胁”“没有慌张”等词语,充分展示了玉米掌权时的策略,而对其动作的叙述也显示出玉米性格上的刚强与沉稳。
而小说最后,玉米在经历了父亲失权,妹妹被强暴,自己婚事无望的变化后,决心嫁给一个有权的男人。郭家兴就是这个人。小说写郭家兴进了玉米在人民旅社的房间:
郭家兴坐到椅子上,说:“倒杯水。”玉米一时没有了主张,因为没有了主张,所以格外地听从指挥。郭家兴接过水,玉米傻站在郭家兴对面,忘了穿了。郭家兴端着杯子,目光既不看玉米,也不回避玉米。玉米注意到他的眼珠子是褐色的,对着正前方,看,十分地专注,却又十分地漠然。郭家兴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了,玉米说:“还要不要?”郭家兴没有接玉米的话,而是把杯子放在了桌面上,这就是不要了。
这一段描述内蕴里和前一段何其相似!都是一次征服与退却的较量。只是玉米却由前一次的掌权者变成了屈从者。郭家兴通过上来就让玉米倒水,一下子就确定了自己的绝对控制者的地位,你玉米不过是个服侍者。作者对郭家兴的语言描绘可谓惜墨如金,总共没有几句话,似乎一切都成竹在胸;目光又是对着正前方,既专注又漠然。所有这一切一下子震慑住了玉米,在这次较量中玉米是彻底屈服了。
玉米从自己掌权到屈从于权力,这中间有多少的痛苦和无奈!玉米深知权力的重要,父亲有权力,于是村里的女人才会和他上床,妹妹们才会被人让着,自己才会被人另眼看待,而当父亲失去权力,一个家庭就败落了,两个妹妹就在看电影的晚上遭到好多人的强暴,自己的婚事也因此破灭,于是,玉米深切感受到了权力的重要,决心嫁一个有权的人。所以,与其说玉米屈服于郭家兴,不如说她是屈从于权力,而屈从权力的目的却是为了更好地掌握权力。
对比场景二:从“吮手”到“偷瞄”再到“受衣”与“粉香姐”
玉米的一件要事就是一个一个揭发与父亲上床的女人。为此,她采取的措施是抱弟弟王红兵到她们的家门口,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一来替母亲争回脸上的光,二来丢她们的脸。小说先写玉米到富广家门口,有这样一段:
富广家的只好拿起王红兵的一只手,放到嘴边上,做出很香的样子,很好吃的样子。玉米把王红兵的手抢回来,把他的小指头含在嘴里,一根一根地吮干净,转脸吐在富广家的家门口,回过头去呵斥王红兵:“脏不脏!”王红兵笑得一嘴的牙床。富广家的脸却吓白了,又不能说什么。
多么老到的描写,把玉米那泼辣又极富心思的个性一下子显露出来。作者将二人的动作神情与内在心理契合在一起,使语言富含张力。玉米憎恨丑恶却又无力制止又不能言说,于是她的报复也显得无助。可以说玉米在此次交锋中取得了绝对性的胜利。
如果说在对付富广家的时,玉米表现得果断坚决,可等到了有庆家的门口,情况却有了不同,当然首先是这个女人身上有股不同寻常的筋道,但更重要的是玉米自身对她竟有一些嫉妒。小说写二人的相持:
有庆家的看见玉米来了,并没有把门关上,而是大大方方地出来了。她的脸上并没有故作镇定,因为她的确很镇定。她马上站到这边和大家一起说话了。玉米不看她。她也不看玉米。甚至没有偷偷地睃玉米一眼。还是玉米忍不住偷偷瞄她了。
小说然后又写到有庆家的议论王红兵的长相,又议论玉米的长相,简直旁若无人,说话的语气好像她掌握着什么权力。可以说玉米是被她的镇定自若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样玉米在和她初次交锋时并没有实质性的战绩,充其量只是个平手。此处,玉米对她的情感主要是憎恨与嫉妒。可在以后的几次见面中,玉米却逐渐趋向屈服与同情。
彭国梁回家探亲时,有庆家的拿自己的衣服给玉米穿。玉米虽然语言上极为刻薄,但有庆家的话和一个回头却给了玉米极其疼痛的印象。作者说玉米这一回大胜了有庆家的,但我认为玉米并没胜。毕竟玉米接受了她的衣服,而且还试穿了。这其实更反映了玉米的妥协退步,她开始对有庆家的产生同情。而到了彭国梁退回照片(实为退婚)时,有庆家的将神情恍惚的玉米带回自己的卧室,玉米竟轻声叫了声“粉香姐”。从憎恨到同情再到称姐,这中间有怎样的变化!从这几个场景中,可看到玉米一点一点的软化。人的心态总是受外界环境的影响,玉米在最初报复时,还很年轻,还没有心上人,对未来满怀憧憬,所以她的厌恶也很彻底,语言也刻薄,态度也很坚决。可后来随着自己婚事的破灭,希望也随之破灭,玉米似乎已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也不过如有庆家的一般,难免有一点同病相怜。
对比场景三:从“坚守”到“了断”再到“颠簸”
小说中着力描写的还有玉米的婚事。最主要的场景有两处,一是彭国梁来玉米家相亲。文中写二人在灶台后面由拉手到亲吻到抚摸,玉米步步为营,彭国梁得寸进尺,玉米再节节退让。在身体的进攻和防守中,玉米最终在节骨眼上抵挡住了国梁的进攻,小说写道:
玉米死死按住彭国梁的手腕。他们的手双双在玉米的腹部痛苦地拉锯。……彭国梁快崩溃了,玉米也快崩溃了。但是玉米说什么也不能答应。这一道关口她一定要守住。除了这一道关口,玉米什么都没有了。她要想拴住这个男人,一定要给她留下一个想头。
此处,玉米一心要保住清白。
可等彭国梁退回照片,婚事无望时,玉米却一个人躺在灶台后面,对自己的清白作了了断。从坚决拒绝到自我了断这是多大的反差,也可看出玉米的绝望。而更耐人寻味的是小说最后,玉米和郭家兴在床上,郭家兴告诉她自己的老婆正躺在医院里,已是晚期,“玉米一阵透心的恐惧,想叫,郭家兴捂住了。玉米的身子在被窝里疯狂地颠簸。郭家兴说:‘好。’”这又将玉米推上了另一层境地,玉米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身体来稳固自己那即将得到的“晚期老婆”的位置,来换取权力。
这是几个关键性的对比场景,无论是从掌权到服从,由报复到同情,还是由坚守清白到以身换权,作者通过玉米在心态、行为方面的前后变化,揭示出了权力笼罩下的人性异变。玉米并非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从作者叙述中可看出她勤劳聪慧,热爱生活,有爱有恨,而且敢爱敢恨,对未来的小家生活有过憧憬,是一个人人羡慕的好姑娘。可后来却走向用身换权的地步。何也?这既有玉米本身性格的原因,更有世俗环境的逼迫。有权别人就尊重你,迁就你,无权可能就遭歧视甚至打击。如果说小说开始时,玉米还更多的带有个人的主体性,那么后来她却异化为权力的奴隶。小说中通过母亲的眼睛曾对她有一段外貌描写,“灯芯照亮了玉米的半张脸,玉米的半个侧面被油灯脱落得格外标致,只不过另外的半张脸却陷入了暗处,使玉米的神情失去了完整性,有了见首不见尾的深不可测。”这样的神情无端地让人想起张爱玲对曹七巧的描写,让人可怕。
作者简介:温凤霞,女,文学硕士,山东经济学院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