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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说钱锺书《谈艺录》之鉴赏论
作者:周振甫
余十六岁与从弟锺韩自苏州一美国教会中学返家度暑假,先君适自北京归,命同为文课,乃得知《古文辞类纂》《骈体文抄》《十八家诗抄》等书。绝鲜解会,而乔作娱赏;追思自笑,殆如牛浦郎之念唐诗。及入大学,专习西方语文。尚多暇日,许敦宿好。妄企亲炙古人,不由师授。择总别集有名家笺释者讨索之,天社两注,亦与其列。以注对质本文,若听讼之两造然;时复检阅所引书,验其是非。欲从而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资吾操觚自运之助。渐悟宗派判分,体裁别异,甚且言语悬殊,对疆阻绝,而诗眼文心,往往莫逆冥契。至于作者之身世交游,相形抑末,余力旁及而已。孤往冥行,未得谓得。游学欧洲,都抛旧业。归舶邂逅冒君景璠,因以晋见其尊人疚斋先生,并获读所著《后山诗天社注补笺》。其书网罗掌故,大裨征文考献,若夫刘彦和所谓“擘肌分理”,严仪卿所谓“取心析骨”,非所思存。余谓补笺洵善矣,胡不竟为补注耶。景璠嗤余:“谈何容易。”少年负气,得闲戏别取山谷诗天社注订之。多好无恒,行衢不至,补若干事而罢。出乎一时技痒,初不笃嗜黄诗也。《谈艺录》刊行后,偶与潘君伯鹰同文酒之集。伯鹰盛叹黄诗之妙,渠夙负诗名,至是几欲一瓣香为山谷道人,云将精选而详注之。颇称余补注中欧梅为官妓等数则,余虽忻感,然究心者固不属此类尔。(三四六页)
这一则钱先生讲自己的治学经验,谈关于如何提高对诗歌的鉴赏力问题。钱先生十六岁时从读选本入手,有《古文辞类纂》《骈体文抄》《十八家诗抄》,即对古文、骈文、大家名家诗都读了。进一步结合任渊注来读《山谷集》《后山集》,用法官断案的眼光,把作者和注者看作两造,看注释是否符合作者的情意,用老吏断狱的方法来作判断。这样就要查对书证,寻根究柢,索阅所引书,验其是非。这种老吏断狱的读书法,确实是做到切实的研究。钱先生这样做的用意,还不在于看任渊注的是否正确,在于通过纠正任渊注的疏失与不足,找出黄庭坚诗用词的来历,进而探索他的诗句中所表达的情意,结合他所表达的情意和用词造句来探索他的表达方法,即“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资吾操觚自运之助”。通过这样研究,懂得作者怎样形成各个流派,具有怎样不同的风格,甚至用词造句也有不同,从而探索到作者的诗眼文心,诗眼即作者在用词上的惨淡经营,文心即作者在表达情意上的用心。这样的研究,就接触到刘勰讲的“擘肌分理”,对作品的词语结构作细致分析,得出他所要表达的情意,和所运用的艺术技巧。也像严羽说的“取心析骨”,“取心”即指探索作者的灵魂,“析骨”即指分析作者的文词。
这一则里讲的,可以从《关于〈宋诗选注〉的对话》里得到印证。日本内山精也君来上海复旦大学从王水照教授研究诗的对话,见《文史知识》一九八九年第五期。《对话》讲到“检阅所引书,验其是非”时说:“内山:首先使我们感佩的是钱先生引用资料的严格和他的闻名于世的渊博。有关宋诗的资料,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作过系统的整理。钱先生却从基本文献直至个别生僻的零星材料,差不多囊括无遗。他凡有引用,必定是第一手材料,并译注卷次。我们因翻译(《宋诗选注》)所需,一一作了查对,几乎没有什么误脱的地方。资料准确是一切学术工作的前提和基础,但像钱先生这种经得起查核的著作是并不多见的。”
钱先生又说:“欲从而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对话》中讲到:“王:钱先生曾说,‘我有兴趣的是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他正是从苦心搜集的大量资料基础上,加以选择、排比、综合、分析,也就是说,一切从具体特殊的审美经验和事实出发,来进行经验的描述、一般的概括和理论的推演,从具体上升到抽象,来把握古今中外相同和相通的‘文心’或人类一般的艺术思维。例如徐俯有一联名句:‘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风’,《宋诗选注》指出此联名句曾为南宋陆游、楼钥、彭陶孙、钱厚等人所摹仿,又为金人张公药所沿袭,连类引证,充分反映了江西诗派‘脱胎换骨’的时代风尚和影响。”按陆游《春日绝句》:“二十四番花有信,一百七日食犹寒。”陆游的诗句显然摹仿徐俯,一百五日指距冬至一百五日为寒食节,一百七日已过了寒食节,所以徐俯句显得自然。这里既体会到属词比事的不同,也看到江西诗派的影响。
《对话》还讲到“王:叶绍翁‘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一联,注文引了五个用例,更可看作这一意象的演化小史:唐人的不及叶氏的‘醒豁’,陆游的不及其‘新警’,张良臣的不及其‘具体’。这里有来龙去脉的爬梳,有优劣长短的评赏。一个意象的产生总不是孤立的、静止的。对意象作出历史的动态的描述和分析,此书中是大量的,也使人心折。”这里谈到对意象探讨,已经牵涉到“擘肌分理”,“取心析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