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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高调逸 趣远情深

作者:杨卫军




  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写道:“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部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而诗歌尤其是灵魂的艺术。《诗•大序》中对诗歌创作有一段颇为精辟的论述: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当我们拨开一切浮光掠影,充溢在诗歌字里行间的是创作主体内心的情感、意绪和欲望。探索诗歌艺术风格,必须首先深入创作主体的心灵世界。
  对储光羲显现于诗作中的心路历程,我们以“变”与“不变” 概之。所谓“变”,随着人生变迁,储光羲经历了徜徉吴越的少年时期,释褐为官的宦游时期,亦官亦隐的寄情田园,丧乱之后的贬谪时期,投影于诗歌中的心态也出现了平衡→旧的平衡打破→新的平衡逐渐建立→平衡再一次打破的起起伏伏。所谓“不变”,贯穿于其间的对艺术的追求、思考始终未曾间断。诗歌作为得心应手的文学表现工具,已融入储光羲的生命之中,记录了心灵的点点滴滴。我们对他生命的各个阶段分别进行观照,也许会看得更加清楚。
  
  一、徜徉吴越的少年情怀
  
  唐中宗景龙元年(707),储光羲生于润州延陵(今江苏金坛)。开元十一年(723),年仅十七岁的储光羲远赴长安科举应试。这十七年,是储光羲生命中的黄金时期,也是他诗歌创作的第一阶段。
  我们说储光羲这一时期总体创作心态的“平衡”,可以从两种层面理解。第一,这是各种客观条件与主观相契合形成的平衡。第二,储光羲通过继承发展,努力地在诗歌中构建一种艺术上的平衡。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第一层面的“平衡”。诗歌是情感的艺术。青春的情怀是诗,是画,少年也许缺乏成年人那种深入的洞察力,但单纯的心酝酿出的往往是无遮无拦、一泻千里的激情。储光羲的少年情怀不仅找到了与之匹配的诗歌宣泄方式,而且适逢各种有利的客观条件。从时代因素看,大唐帝国此时立国已近百年,由“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呈现出旺盛的上升势头。经济迅速发展,物质基础雄厚,国威播于四方,民族自信心高涨。由于统治者的爱好与提倡,庶族知识分子的崛起等诸多因素相叠,整个社会重视与爱好诗歌的热潮不断高涨。从地域因素看,储光羲的家乡延陵地处江南,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风物如画,惹人遐思。且属齐梁旧地,文化底蕴深厚。就家学渊源而言,储光羲的舅父贺知章是以“文辞俊秀”(《新唐书•贺知章传》)显于当时的著名吴越山水诗人。再加上身边又有武平一等志同道合的诗友,真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从另一层面上说,储光羲是一个天赋很高的少年,他力图将水软山温的吴越风情,文采风流的南朝旧地,前辈诗人的清丽传统,大唐帝国的蒸蒸日盛的合力影响,在诗歌中构建一种平衡,一种以艺术美为标准的平衡,兼收并取,融会贯通。试以储光羲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同武平一员外游湖五首时武贬金坛令》为例观之:
  
  其一
  红荷碧筱夜相鲜,皂盖兰桡浮翠筵。
  舟中对舞邯郸曲,月下双弹卢女弦。
  
  其二
  青林碧屿暗相期,缓楫挥觥欲赋诗。
  借问高歌凡几转,河低月落五更时。
  其三
  朝来凤阁听弦歌,暝入花亭看绮罗。
  池边命酒怜风月,浦口回船惜芰荷。
  
  其四
  朦胧竹影蔽岩扉,淡荡荷风飘舞衣。
  舟寻绿水宵将半,月隐青林人未归。
  
  其五
  花潭竹屿傍幽蹊,画楫浮空入夜溪。
  芰荷覆水船难进,歌舞留人月易低。
  
  芰荷照水,竹影朦胧,月隐青林,歌舞留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未饮先醉。诗歌词藻婉丽,属对精工。我们从中既可看出对南朝游宴诗的明显继承,又颇含吴越诗人之清新韵致,并显出诗人的匠心和较强的艺术感受力。红、碧、皂、青等多种色彩,在作者手中融汇出了一个淡雅朦胧的画面;歌声、琴声、风声、水声,天籁与人籁在美妙的画卷中轻轻和鸣;“舟寻绿水宵将半,月隐青林人未归”,虚实相生,含情隽远:声、色、情形成了艺术的和谐统一。
  江南民歌以其清新流丽的独特美感,也成为储光羲汲取艺术养分的源泉之一。试观《江南曲四首》:
  
  其一
  绿江深见底,高浪直翻空。
  惯是湖边住,舟轻不畏风。
  
  其二
  逐流牵荇叶,缘岸摘芦苗。
  为惜鸳鸯鸟,轻轻动画桡。
  
  其三
  日暮长江里,相邀归渡头。
  落花如有意,来去逐船流。
  
  其四
  隔江看树色,沿月听歌声。
  不是长干住,那从此路行。
  
  首篇在动与静的对比中描摹江水之态。静时如翡翠碧玉,沉静深邃,纯洁透明,不沾尘滓;动时则长空翻浪,排山倒海,呼啸而上,直击云霄。在极静与极动之间,在江水的无限深广与轻舟之一叶的强烈对比之中,愈发显出弄潮儿的从容镇定,自信安详,一种少年人的无畏气概。第二、三首则是运用比兴手法吟唱的爱情歌曲。“荇”,水生植物名。《诗•周南•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虽为采荇,实则怀人。只因心有所思,所以对爱情的象征——鸳鸯更怀了一份温存的珍惜之意。“轻轻动画桡”,既不惊动鸳鸯,也不惊动自己心底那一份如诗如画的梦境,脉脉的温情在静静中弥漫开来。“落花如有意,来去逐船流”,则很明显借鉴了南朝民歌中诸如“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西洲曲》)的手法和意境,似有意,似无意,若即若离,荡漾不已。而通篇的基调则是对江南风物的深深热爱,“不是长干住,那从此路行”。
  储光羲努力将齐梁余韵之精雕细镂、吴越传统之清新雅致、江南民歌之明快爽朗熔为一炉,辅以昂扬的时代精神,自出新意。少年的储光羲汲汲于艺术的追求,此后在他生命的各个阶段,有过矛盾,有过彷徨,但对艺术的探索始终一以贯之。
  
  二、盛世将颓的悲剧心态
  
  开元十四年(726),年仅二十岁的储光羲进士高第,与崔国辅、綦毋潜同榜。这里有必要稍稍介绍唐代的科举制度。唐代科举考试大致分常科与制科两个系统。制科虽由皇帝亲临主持,但往往不被认为是出身正途,不受重视。常科中以明经与进士为最重要的两科,大抵明经重帖经墨义,进士重诗赋,应考者最多。“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以至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进士科每年只录取几十名,而明经科的录取名额则十倍于进士科,所以民谚云“桂树只生三十枝”,“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储光羲以二十岁而登高第,实可谓少年得志。这一时期,他赋咏了《长安道》等作品,“鸣鞭过酒肆,袨服游倡门。百万一时尽,含情无片言”,真是意气风发,颇有五陵年少的豪情。可惜这只是昙花一现。不久,储光羲依制释褐授官,他的作品中逐渐显出了浓厚的悲剧心态,不仅是个人的悲哀,而且是一个时代的悲哀。
  此时正是杜甫《忆昔》诗中所谓“开元全盛”的时代,也是一个个性极度张扬的时代。如果我们稍稍回顾:唐初将诗歌由宫廷拓展到市井,由台阁移到江山塞漠的“四杰”,“因为行为浪漫,所以受尽了人间的唾骂”;因为企图张扬个性,所以被讥为“浮躁浅露”(《新唐书•刘裴娄传》),不能“致远”(《新唐书•刘裴娄传》)。在诗歌史上风标独异,提倡“汉魏风骨”的陈子昂只能发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的无人理解之浩叹。最终还被县令段简迫害致死,结局悲惨。玄宗临制,开元盛世,大唐王朝无论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个方面都达到了顶峰,而统治者也怀着一种有容乃大的心态,思想控制前所未有的宽松。在一个年轻而有为的皇帝的统治下,整个大唐王朝焕发出一种青春的光彩,昂扬、奋进、积极向上成为一种时代精神。知识分子欣逢盛世,意气风发,似觉天下无不可为之事。积极奋发,投军报国,热心从政,个体价值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个性的张扬已成为一种可以理解甚至值得赞赏的风尚。如祖咏赴试限咏六十字《终南望余雪》,赋得“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四句,意尽掷笔,终不屈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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