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论唐传奇的“诗笔”

作者:宋常立




  摘要:唐传奇的“诗笔”,即小说中穿插以诗歌,呈现出多种形式,有的把青年男女爱情故事写成诗的姻缘而使小说以诗的意象名传后世,有的用以作品中人物聚会吟诗的场面,有的是用小说与叙事诗共同叙述一个故事,有的则借诗歌直接传达人物感情,从而使唐传奇成为诗化小说。
  关键词:唐传奇 诗笔 多种形式
  
  唐代诗风极盛,诗渗入小说文体呈现出普遍化、多样化的趋势,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中论唐传奇有言:“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其中所说的“诗笔”,正是指小说中大量穿插诗歌的现象。小说中出现诗歌并非唐传奇所独有,唐前文言小说中也有杂以诗歌的,较早的如大约作于战国中期的《穆天子传》,其中“周穆王见西王母”一段就穿插以周穆王与西王母二人以诗歌唱和传达情谊的场面描写,再如晋干宝《搜神记》中《杜兰香》《弦超》《紫玉》等篇,也于散文叙事中用诗歌来表现人物,不过,这些只能算偶一为之,并未成为普遍现象。至于唐以后的白话小说,不论是宋元话本还是长篇章回小说中的诗歌,大都是游离于情节之外的(《红楼梦》是个例外),诸如“有诗为证”之类,不过是叙述者的外在解释而已。唐传奇的“诗笔”与上述情况不同,诗作为人物的表现手段,与情节有机融合,被广泛地运用于唐传奇的创作之中,于是小说诗意化成为唐代传奇小说的一大特色而使它们独具魅力。
  把青年男女爱情故事写成诗的姻缘而使小说以诗的意象名传后世,这是唐代传奇小说独有的。许尧佐的《柳氏传》写诗人韩翊和柳氏的爱情故事。“有诗名”的韩翊穷愁落拓,寄居于好友李生处。李生有宠姬柳氏爱慕韩翊,李生以诗人的气质认为“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而慷慨为他们作合,使得“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这使叙事超脱世俗而被诗化了。天宝末年安史之乱,两人离散,柳氏剪发毁形,避难于佛寺。韩翊以一首诗寻找她:“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见诗也以诗答他说:“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但是,柳氏还没能重会韩翊,就被番将沙叱利抢去了。后韩翊回京后,偶然遇见柳氏,十分伤感。有一虞侯许俊,知道后,仗义相助,独自一人闯入番将家里,用计救回柳氏,后经节度使上告皇帝,由皇帝下诏,韩柳重新团圆。这个故事的情节固然也是曲折动人,但它主要是以“章台柳"一诗出名并得以传诵后世。“章台柳"后来不仅被用作词调名,而且后世同题材的戏曲小说多有以其命名者,如杂剧有元钟嗣成《章台柳》、无名氏《章台柳》以及明张国筹《章台柳》,传奇有明张四维《章台柳》,这些均失传。现存有清人《章台柳》小说十六回。可以说,《柳氏传》是以“章台柳”这一诗的意象影响并流传于后世。类似的作品还有《本事诗》中的“红叶题诗”、“崔护求浆”等脍炙人口的故事。“崔护求浆”一篇,记崔护口渴来到一户人家,求水于一女子,并钟情于她,临别时,女子含情回屋,崔护也眷恋而去。第二年清明节,崔护再度寻访,只见院门挂锁,于是在门上题诗一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过了几天又一次寻访,女子见诗生情而死,又因崔护动情大哭,使女子死而复活并与崔护团圆。这个故事的情节比较简单,它完全是以诗而名传后世。
  唐人传奇小说中出现的大量诗歌,有时是以作品中人物聚会吟诗的场面出现,它实际上是唐代文人聚会吟咏唱和的投影,因而也颇有时代色彩。《东阳夜怪录》写主人公成自虚夜宿佛寺,听到后来的客人卢倚马、朱中正、敬去文、奚锐金、苗介立、胃藏立等各自吟咏自己的诗,先后有十四首之多,后来才知道这些人物分别是驴、牛、狗、鸡、猫、刺猬等精怪化人形而聚会;《元无有》则是写捣衣杵、灯台、水桶、破铛化为人形聚会各诵诗一首;《嵩岳嫁女》写西王母、穆天子、汉武帝、丁令威、叶净能等仙人吟诗歌咏共有诗十二首;《周秦行记》写主人公落第投宿,见到汉代的薄太后、戚夫人、王昭君,南齐的潘淑妃,唐代的杨贵妃以及近代的绿珠等一起饮酒赋诗,共有诗七首;《蒋琛》写太湖、松江等诸水神聚会,伍子胥、范蠡、屈原、曹娥等有关的历史人物也出场了,共有诗十一首。这些作品中人物的诗歌大都关合着他们各自的特征、身份或经历,如《周秦行纪》中王昭君诗云:“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垂新。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杨贵妃诗云:“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不复舞霓裳。”这些诗切合人物经历。再如《元无有》中衣冠长人诗云:“齐纨鲁缟如霜雪,寥亮高声予所发。”黑衣冠短陋人诗云:“嘉宾良会清夜时,煌煌灯烛我能持。”这些诗则暗合捣衣杵、灯台的特征,有咏物寓言之意。这种作品中人物聚会咏诗各寓自己身份、特征及经历的写法,为后来的《红楼梦》等长篇小说所借鉴。
  唐传奇还有一种诗与小说结合的特殊形式,就是一篇小说与一首叙事诗共同叙述一个故事。如《长恨歌传》的末尾说元和元年冬十二月,陈鸿与白居易、王质夫同游,“话及此事,相与感叹”,王质夫举酒向白居易提议道:“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歌既成,使鸿传焉。”根据这段说明可知,王质夫先请白居易写成《长恨歌》,然后又请陈鸿作传。《长恨歌传》是将白居易的《长恨歌》附于小说的后面。《莺莺传》的末尾也说贞元年九月,诗人李公垂(李绅)住在《莺莺传》的作者元稹家中,听了这个故事,“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这也是说用叙事诗来复述小说故事,李绅的《莺莺歌》今有佚句留存。这种以散文讲述故事、以韵文复述其内容的形式,前代已有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诗,而中唐传奇小说出现这种形式则是更多受到当时盛行的讲唱变文的影响,《本事诗》载张祜就曾嘲笑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诗句为“目连变”。《长恨歌传》、《莺莺传》都是受到当时盛行的韵散结合的讲唱文学的影响而写成,这正体现出传奇小说文体形式上的时代特征。
  传奇小说比较常见的还有作品中的人物借诗歌来传达感情,这多出现在爱情题材的作品中。例如初唐的《游仙窟》以作者自述的方式叙述奉使途中投宿于名为“神仙窟”的一处宅第,他与两位女主人崔十娘和五嫂以诗歌唱酬,调情作乐,最后共宿一夜分手而去。其中穿插了男女主人公相互传情的诗歌达八十多首,再配以辞赋体的环境描绘,小说把这个人仙遇合的故事写得极富诗情画意。《李章武传》写李章武和华州王氏妇人相爱,中间分手八九年后,王氏已因情而死,但死后仍不忘旧情,冒着阴司的责罚,来与李章武相会。其间穿插了男女主人公的赠答诗七首,缠绵委婉,凄艳感人。沈亚之的《湘中怨解》更是追求一种诗的境界,因而情节相对简单,记郑生与一孤女相爱,数年后孤女吐露真情,自己本系湘中龙宫之女,谪限期满,离别而去,十余年后,郑生登岳阳楼,思念旧情,精诚所至,孤女遥现于画船之上,悲歌起舞,一会儿“风涛崩怒,遂迷所往”。小说写得扑朔迷离,其中穿插楚辞体诗以传情,形成一种朦胧感伤的诗的意境。
  唐代诗歌创作繁盛,影响所及使唐传奇的作者们有意无意地要在小说中来表现诗才,而有些作者本来就是诗人,如沈亚之是中唐著名诗人,《郡斋读书志》的“沈亚之集”条说他:“常游韩愈门,李贺、杜牧、李商隐俱有拟沈下贤(即沈亚之)诗,亦当时名辈所称云。”李贺等人曾摹拟他的诗体,可见其影响之大。《莺莺传》的作者元稹更是人们熟知的诗人,《莺莺传》中还穿插了元稹自己作的《续会真诗》三十韵。那么,唐人传奇的作者多诗人,因而唐传奇多诗人气、多“诗笔”,进而成为一种诗化小说,也就不足为奇了。
  
  作者简介:宋常立,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古代小说。
  ①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