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一只蝴蝶千载飞

作者:陆红颖




  蝴蝶,大自然的舞姬,会飞的花朵。历代涉蝶诗有五千余首,在现代诗人中,唯林庚笔下一再翩跹着柔性的“蝶”意象,蕴蓄多层寄寓,承续了传统的文人咏叹,使诗作别具婉约风采。
  
  一
  
  林庚:“直到一九三七年我都把主要的精力用在写诗上。……当时我自幼居住在北京,从‘九一八’后实际上已经处于边城的地位,一种内心深处的荒凉寂寞之感,萦绕着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便构成这一段我写诗的主要生活背景。”兵临山河、满目愁城的滞重生存,诗人格外渴望释放心灵,林庚借蝴蝶追慕着一种飞翔无羁的童真以及飘然际遇的恋情。
  《那时》:“人的娇小/宇宙的函容,/童年的欣悦,/像松一般的常浴着明月;/像水一般的常落着灵雨;”回忆晶莹世界里儿童的嬉戏、率性的尽意,“如今想起来像一个不怕蛛网的蝴蝶,/像化净了的冰再没有什么滞累”,安享生命的无忧、愉悦的极致。《正月》:“蓝天上静静的风呀正徘徊/五色的花蝴蝶工人用纸裁/要问问什么人到过庙会去/北平的正月里飞起风筝来”。北平正月大地冰封,世态晦暝,诗人托儿童的蝶筝,寄望于精神的蓝空上悠游高飞。传统诗歌也常以蝴蝶写童稚,例如晚唐李商隐:“欲争蛱蝶轻,未谢柳絮疾。”(《骄儿诗》) 南宋杨万里:“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宿新市徐公店二首》)都形神毕现,逸出轻盈纯粹的气韵。
  《五月》:“如其春天只有一次的相遇/那该是怎样的不舍得失去/为什么我们有时说不定/要捉住一只正飞的蝴蝶呢/它只有这一次的生命”,“快乐是这样的时候/当我醒来天如水一般的清/那像你的眼睛!/说我瘦了,我的心/轻轻的落出天外”。爱的相识、心灵的皈依也许只有一次,林庚以蝶写情,带了浓郁的浪漫气息和唯美色彩。蝴蝶柔弱而斑斓、奇艳而短促,它眷随芳春、倾诉相思,伤惜落英、孤影低徊,因之成为爱情的经典意象,历代诗人多有涉笔:西晋张协“蝴蝶飞南园”(《杂诗》);南朝梁武帝“飞飞双蛱蝶,低低两差池”(《古意二首•之二》);李白“尘萦游子面,蝶弄美人钗”(《春感诗》);“去年何时君别妾,南园绿草飞蝴蝶”(《思边•一作春怨》)。中唐李贺诗中的“蝶”意象已与女性的妩媚相连,风调绮艳:“美人醉语园中烟,晚华已散蝶又阑。”(《牡丹种曲》)“弄蝶和轻妍,风光怯腰身”(《兰香神女庙•三月中作》);“蝶飞红粉台,柳扫吹笙道”(《感讽六首》);唐代赵磷《因话录》卷三云:“李贺作乐府,多属意花草蜂蝶之间。”即指出了寄托的柔性特征。晚唐李商隐几可称为“蝶圣”,把凄怆的恋情本事隐迹于弱蝶,别具惊人心怀的悲剧内质:“露花终裛湿,风蝶强娇饶。”(《无题二首》)“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柳枝五首》其一)“但觉游蜂绕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当句有对》),暗喻了爱的错隔、情的永殇。清人程梦星笺云:“义山尝有‘紫蝶黄蜂俱有情’之句。故好以蜂、蝶比美人。”李商隐还有以蝶寄哀的悼亡诗:“秋蝶无端丽,寒花只暂香。”(《属疾》)“浦冷鸳鸯去,园空蛱蝶寻。”(《独居有怀》)并借韩凭化蝶的典故,幻想与亡妻重聚:“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青陵台》)“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蜂》)从而使蝴蝶负载深挚,默契天上人间。此外,晚唐温庭筠“云髻几迷芳草蝶,额黄无限夕阳山”(《偶游》);“春来多少伤心事,碧草侵阶粉蝶飞”(《和友人悼亡•一作丧歌姬》)。北宋周邦彦“却倚阑干吹柳絮。粉蝶多情,飞上钗头住”(《丑奴儿•叶底寻花春欲暮》);“歌板未终风色便。梦为蝴蝶留芳甸”(《丑奴儿•美盼低迷情宛转》),均以蝶言情。南宋薛季宣“蝶舞凝山魄,花开想玉颜”(《游祝陵善权洞》),最早描绘梁祝化蝶,是写梁祝之爱的第一诗。综上追溯,林庚借蝶的情诗渊源久在,缠绵千年,给此类诗作笼上歌挽的艳影。
  
  二
  
  当林庚幻想的目光触及沉蔽故土,就有了梦醒的痛觉,失落的感伤。《天净沙》:“午睡中隔着一片夏/柳墙外琴声到人家/五色的蝴蝶飞去了/夺目的开着杜鹃花”,引用“庄周梦蝶”典故。《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梦中化蝶的远逝,征喻着理想的虚幻,映对出尘世的艰辛。古典诗词多用此典,李商隐“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枕寒庄蝶去,窗冷胤萤销”(《秋日晚思》),“战功高后数文章,怜我秋斋梦蝴蝶”(《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慨叹羁踣遭逢,往昔如梦。唐代崔涂“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春夕旅怀》);南宋辛弃疾“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满江红•点火樱桃》),借蝶梦遥望乡关,神伤飘萍。南宋张孝祥“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水调歌头•泛湘江》),厌弃官场浊世,寄愿隐居田陌。南宋吴文英“迷蝶无踪晓梦沉,寒香深闭小庭心”(《思佳客》),悼思佳人旧梦,空对浅柳斜阳。古代与现代诗人的蝶梦情结,都呈示出心灵世界与苦患人生的尖锐对峙,以及无可排解的深忧沉郁。
  王瑶先生曾概括林庚创作时的心境:“他孤独,也不少幻灭的感觉,但也压不下又去追求的情绪;正像一个夜行人,他是在孤独中摸索着的。”林庚诗中的“蝶”意象,还寄寓着孤独者的自我形象。《春野》:“仿佛傍午的一点钟声/柔和得像三月的风/随着无名的蝴蝶/飞入春日的田野”;《秋之色》:“当凝静的原上有零星的火/清蓝的风色里早上的冻叶/高高的窗子前人忘了日夜/你这时若打着口哨子去了/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此诗写于一九四二年的福建长汀,已处抗战期间)。诗人自比为蝶,乱世风萧里冉冉孤飞,纤纤而凄迷,寻觅何处有翠色的春、彩异的秋。中国诗史上咏蝶者众,如北宋谢逸“吟《蝴蝶诗》三百首,人呼为谢蝴蝶”,但真正使“蝶”意象与诗人魂魄融一、同感悲戚的,是旷代孤独者李商隐,“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安平公诗•故赠尚书韩氏》)他的五律《蝶》诗共四首,其一: “孤蝶小徘徊,翩翾粉翅开。并应伤皎洁,频近雪中来。” 雪中蝴蝶已不是自然之蝶,而是自我的拟化,于酷冬的黯淡里求索一线皎洁的光芒。《蝶》二:“叶叶复翻翻,斜桥对侧门。芦花惟有白,柳絮可能温。西子寻遗殿,昭君觅故村。年年芳物尽,来别败兰荪。”飞抚往事、伤逝华年。清代朱彝尊这首诗:“无一句咏蝶,却无一句不是蝶,可以意会,不可言传,此真奇作。”
  “蝶”这一富含深寄的婉约意象,穿越历史的远空,轻落在林庚带着芬芳忧郁的诗丛,播散开悠悠古韵。一九三五年李长之的诗评《春野与窗》,称林庚为“优美的闲雅的中国气息的诗人”,诗歌有“若即若离的人间味”。废名评林庚三十年代的新诗:“我读了他的诗,总有一种‘沧海月明’之感,‘玉露凋伤’之感了。……而在新诗里很自然的,同时也是突然的,来一份晚唐的美丽了。”四十年代以后,林庚转向致力于诗学研究,成为一代大家。他在诗论上高倡“盛唐气象”:“一种生活的信念,高瞻远瞩的气概,青春的旋律,少年人的精神,朝气蓬勃的展现在眼前。”推赏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诗风,与林庚青年时的创作风格截然相异,形成别有意味的文学现象,谨在此提出。“文学就是这样,它讲述了作家意识到的事物,同时也讲述了作家所没有意识到的,读者就是这时候站出来发言的。”
  
  作者简介:陆红颖,女,安徽阜阳市人,现为浙江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①林庚:《林庚诗选•后记》,《林庚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②程梦星:《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清乾隆东柯草堂刻本。
  ③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修订重版本)》,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26页。
  ④王直方:《王直方诗话》,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卷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05页。
  ⑤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增订重排本)》第四册,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790页。
  ⑥李长之:《春野与窗》,载《益世报•文学副刊》,1935年5月1日。
  ⑦冯文炳:《林庚同朱英诞的新诗》,《谈新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85页。
  ⑧林庚:《唐诗综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94页。
  ⑨余华:《活着•韩文版自序》,南海出版公司,1988年版。